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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水煎茶

四九九 《蜀山剑侠传》的回目
　　   
　　《蜀山剑侠传》是近代武侠小说家还珠楼主的代表作。还珠楼主是李寿民（原名善基，后改以寿民行世。四川长寿县人。一九〇二——一九六一）的笔名，他的小说具有非常丰富的想象力，上天下地，无所不包，真可说是尽奇幻幽玄之能，极鱼龙曼衍之妙。“关于自然现象者，海可煮之沸，地可掀之翻，山可役之走……关于故事的境界者，天外还有天，地底还有地，水下还有湖沼……关于对生命的看法，灵魂可以离体，身外可以化身，借尸可以复活……”（摘录自徐国桢的《还珠楼主论》）。因此，与其说是武侠小说，毋宁说是更接近于神怪小说或神话小说。台湾著名武侠小说评论家叶洪生在他所著的《蜀山剑侠传评传》中，就说《蜀山剑侠传》一书“标志着‘中国神话小说时代’的正式结束”。
　　
　　《蜀山剑侠传》的特色很多，但因本栏性质所限，所以只谈它的回目。《蜀山剑侠传》长达五十集（尚未写完），回目数以百计，水平容有参差，但以其中“精品”而论，在同类作品（包括“武侠”之外的其他通俗小说）中，似无人能出其右。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
　　        
　　回目本来是和内容有关联的，但一来由于篇幅关系，二来《蜀山剑侠传》也是一部流行甚广的小说，所以我在介绍回目时，非必要就不拟引述内容了。本栏的读者即使没有看过此书，从回目中也大致可以知道该回的内容的（《蜀山剑侠传》的回目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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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〇 万树梅花 佳人独立
　　        
　　《蜀山剑侠传》的内容是多方面的，以最具特色的来说，有写“七情六欲”的，有写“神仙世界”的，还有“谈禅说偈”的，我就挑这三方面的回目来说吧。不过这“三方面”也并非可以严格区别，因“景”固可生“情”，因“情”亦可悟“道”，故“分类”亦只能以“何者为主”来分。在介绍回目时，附注出于哪一回，以便读者索引。
　　        
　　偏重于写情的，如第七集第八回：
　　
　　            生死故人情，更堪早岁恩仇，忍见鸳鸯同并命；
　　            苍茫高世感，为了前因魔障，甘联鹣鲽不羡仙。
　　        
　　第二十一集第三回：
　　
　　            宝镜耀明辉，玉软香温情无限；
　　            昏灯摇冷焰，风饕雪虐恨何穷。
　　        
　　此联以“风饕雪虐”对“玉软香温”，造语甚奇。
　　        
　　第二十一集第五回：
　　
　　        国士出青衣，慷慨酬恩轻一击；
　　        斋坛惊白刃，从容雅量纵双飞。
　　   
　　第三十八集第四回：
　　
　　        缟袂可胜寒，万树梅花，佳人独立；
　　        璇沙能御敌，弥天灵雨，姹女双飞。
　　   
　　“姹女”即少女。张九龄《剪彩》诗：“姹女矜容色，为花不让春。”（《蜀山剑侠传》的回目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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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〇回 P531—— 第三十八集第四目

目字改为回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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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一 情关难越 不论神魔
　　   
　　写神仙之情的有第十五集第二回：
　　
　　        珍重故人情，碧海黄泉寻旧侣；
　　        深衔前世恨，洪炉宝鼎炼神沙。
　　   
　　第四十二集第三回：
　　
　　        我必从君，相期再世，斜日荒山悲独活；
　　        卿须怜我，此中有人，他年辽海喜双清。
　　   
　　在此联第六位置的“期”“中”二字都是平声，稍嫌平仄失调。
　　   
　　第四十三集第四回：
　　
　　            难越是情关，妙语翻莲矜雅谑；
　　            逃生惊鬼手，仙云如幄护瑶姬。
　　        
　　第四十七集第三回：
　　
　　            逝水惜芳华，路远山深求宝诀；
　　            冲空闻异响，烟霏雾涌遁神魔。
　　        
　　第五十集第四回：
　　
　　            恩爱反成仇，更怜欢喜狱成，魂惊魄悸；
　　            酷刑谁与受，为有负心孽报，神灭形消。
　　        
　　《蜀山剑侠传》于一九三二年春在天津《天风报》开始连载，连载后由天津励力出版社出版，写至一九四九年秋，共出了五十集，尚未完成。“恩爱反成仇”“酷刑谁与受”是最后一回，写女魔头鸠盘婆以“九鬼啖生魂”的邪法杀其负心丈夫，极惨厉（《蜀山剑侠传》的回目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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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二 纳芥藏身 微尘护体
　　        
　　还珠楼主于佛学造诣甚深，《蜀山剑侠传》一书常有“禅”“情”结合的描写，如第十二集第一回：
　　
　　            临难得奇珍，纳芥藏身，微尘护体；
　　            多情成孽累，伤心独活，永誓双栖。
　　        
　　“纳芥藏身”“微尘护体”均取自佛家语。这一回是写天狐宝相夫人（已经“得道”，但尚未逃过“天劫”的狐仙）的两个女儿紫玲、寒萼和司徒平“御劫”的经过。他们在敌人“离合神光”的笼罩之下，“这离合神光，原是玄门厉害法术，专一随心幻相，勾引敌人七情六欲”。妹妹寒萼，因对司徒平的情根未断，在紧要关头，被情魔侵入，遂遭劫了。
　　   
　　第十二集第五回：
　　
　　        敌众火雷风，以抗天灾，返照空明，
　　        凡贪慎痴爱恶欲，皆集灭道；
　　        历诸厄苦难，而御魔劫，勤宣宝相，
　　        无眼耳鼻舌身意，还自在观。
　　   
　　这一回是写天狐宝相夫人因能勘破色空，“返照空明”，遂得逃出劫难。这个回目也可说是对“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阐释。还有如第四十一集第三回：
　　
　　        浩荡天风，万里长空飞侠士；
　　        迷离花影，一泓止水起情波。
　　   
　　也是“情”“禅”结合的（《蜀山剑侠传》的回目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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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三 北极的奇景
　　   
　　叶洪生评《蜀山剑侠传》：“持平而论，还珠长于咏物写景，而短于刻画人物。以言前者，或写仙山楼阁、珠宫贝阙，或写花草虫鱼、奇禽异兽，均能勾勒入微，各尽其妙。即正邪双方斗法，亦为描写跃动之景，以致彩笔纷披，点染烟云，如火如荼，笔力万钧。至于后者，则因《蜀山》出场人物太多（计当在千人左右），不遑交代；而还珠又雄心万丈，不知剪裁，总想‘一口吸尽西江水’，终使人物性格模糊，故事夹缠不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确是“持平之论”。《蜀山剑侠传》人物也有写得极有性格的，如绿袍老祖、辛辰子师徒；但“平均”而言，总是不如写景物之具有特色。
　　        
　　还珠楼主在“景物”描写方面的最大特色是写“神仙世界”的景物，本来这些景物都是纯属幻想的，但在他的笔下却写得有如工笔素描的图画，令人有“如临实境”之感。如写北极陷空岛的：
　　        
　　第三十集第三回：
　　
　　            绝海剪鲸波，万里冰天求大药；
　　            荒原探鳌极，千寻雪窖晤真灵。
　　        
　　第三十集第四回：
　　
　　            奇景丽春秋，灼灼花枝明似焰；
　　            极光涵海岳，沉沉丹井酷生寒。
　　        
　　北极的“极光”是宇宙一大奇景，近代地理学家亦有论述者，但论描写的“生动”，却无过于还珠的《蜀山》了（《蜀山剑侠传》的回目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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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四 沸石熔沙 虹飞电舞
　　        
　　“峨嵋开府”是《蜀山剑侠传》一书最热闹的情节，叶洪生的《蜀山剑侠评传》称为“千古神仙盛事”。“所谓‘峨嵋开府’，意指峨嵋正式开山立派而言。”“据称，其‘开府’之法是由群仙运用玄功神通，以旋乾转坤之无上法力将原有的洞府掀翻，重行扩大改建。”“按照一定的步骤，把整个峨嵋山腹挖空，建立五座广幅约达三百里方圆的仙府。”（引自上述一书中的《惊神泣鬼篇》）
　　        
　　现将有关“峨嵋开府”的回目选录两个，以见还珠笔下的“神仙境界”和“法力”。
　　
　　第二十五集第二回：
　　
　　        蓦地起层楼，仙馆宏开延怪客；
　　        清谈矜雅谑，碧峰小集啖丹榴。
　　   
　　第二十六集第一回：
　　
　　        大地为洪炉，沸石熔沙，重开奇境；
　　        长桥横圣水，虹飞电舞，再建仙山。
　　   
　　“蓦地起层楼”是“开府”前的“准备工作”，“大地为洪炉”则是“开府”的好戏登场、“熔山铸峦”的大工程了。这两个回目一静一动，于静态中见奇丽，于动态中见气势，堪称是得未曾有的“仙家景物联”（《蜀山剑侠传》的回目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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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五 一泓寒月证禅心
　　   
　　《蜀山剑侠传》中常有谈禅说偈的文字，是此书的又一特色（叶洪生称之为“佛理之文学化”）。而涉及佛理的回目，也正是《蜀山》回目中的“精品”。举数例如下：
　　   
　　第二十六集第三回：
　　
　　        弹指悟夙因，普度金轮辉宝相；
　　        闻钟参妙谛，一泓寒月证禅心。
　　   
　　“本事”是在“峨嵋开府”当天，散仙谢山、叶缤在“金顶佛光”照体之下，得神僧天蒙禅师点化，顿然悟道。录相关的两段文字，以见还珠谈禅的“机锋”与所制回目的“切题”之妙。
　　        
　　“虹桥两边湖中，明波如镜。全湖青白莲花，万蕾全舒，花大如斗，亭亭静植，妙香微送。那一轮寒月，正照波心。红玉坊前，迎接神僧的百零八杵钟声，已是尾音……众仙方自暗中赞美瞻顾间，忽又听得天蒙禅师问谢山道：‘你且说来。’谢山恭答：‘波心寒月，池上青莲。还我真如，观大自在。’禅师喝道：‘咄！本来真如，作甚还你？寒月是你，理会得么？’谢山答：‘寒月是我，理会得来。’禅师笑道：‘好，好！且去！莫再缠我。’谢山也含笑合掌道：‘你去！好，好！’……”“真如”，佛家语，意指实体实性的“永恒真理”。这是“一泓寒月证禅心”的本事（《蜀山剑侠传》的回目之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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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六 百八钟声只一音
　　        
　　叶缤的“悟道”又有不同写法。她请天蒙禅师略示禅机，恩赐法名。
　　        
　　“大师笑问道：‘你既虚心下问，可知殿外钟声共是多少声音？’叶缤躬身答道：‘钟声百零八杵，只有一音。’大师又道：‘钟已停撞，此音仍还在否？’叶缤又答道：‘本未停歇，为何不在？如是不在，撞它则甚？’大师笑道：‘你既明白，为何还来问我？小寒山有人相待，问她去吧。’叶缤会意大悟。”
　　        
　　这是“闻钟参妙谛”的本事。叶因此得法名“一音”。从这一回书看来，还珠的佛学是宗“禅宗”的。禅宗要义在于“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因此它的教学方法是“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常以简洁突兀的问答为教学手段。有一本叫做《传灯录》的禅书，记载有许多著名的禅门问答。有兴趣的读者，不妨找来看看。“一音”的取义出《维摩经》：“佛以一音演说法，众生各个随所解。”
　　        
　　佛教大乘哲学的最高境界是“空明禅定”之境，不生不灭，唯以心识得“大自在”，即所谓“涅槃”。《蜀山》第三十五集第一回就是写小寒山二女由于能达到空明之境，遂能战胜“阴魔”的。回目如下：（《蜀山剑侠传》的回目之八）
　　
　　        轻敌蹈危机，暗袭阴魔迷幻相；
　　        转安凭定力，内莹神智返真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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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七 一轮转尽古今愁
　　   
　　其他与佛理有关的回目还有第十九集第一回：
　　
　　        大地焕珠光，念悔贪愚，始悉玄门真妙谛；
　　        法轮辉宝气，危临梦觉，惊回孽海老精魂。
　　   
　　第二十四集第一回：
　　
　　        佛法显神通，顷刻勾销前后孽；
　　        玄功争造化，一轮转尽古今愁。
　　   
　　这一回是写神尼芬陀依佛所言“三转法轮”之理，使僬侥国两个小人仗佛力进入轮回，历“三世相”（即连续经历过去、现在、未来三生苦乐），完成三十万善功，得以在七天中变为大人。设想“神奇”之极，但却亦非信口开河，而是有“佛理”根据的。
　　   
　　《蜀山》中还有并非谈禅，但亦深具“哲理”的回目。如第十七集第二回：
　　
　　        阻险窜荒山，落日穷途，仙乡何处？
　　        兴亡说古国，尺刃寸弩，殷鉴空悲！
　　   
　　这一回写有个山中古国，古国人民最初也和中土的人一样高大，而且“礼乐教化，号称极盛”。但因后世子孙不争气，宴安耽乐，以至逐渐退化；终于退化成高不及二尺的小人，所用的兵器也就只能是“尺刃寸弩”了。这个回目也可说是尚有现实意义的寓言，古国之亡，是可作为“殷鉴”的（《蜀山剑侠传》的回目之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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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八 澄波碧海赞词人
　　        
　　小说中的人物，即使实有其人，但其中情节也总免不了有虚构的成分的。不过“虚构”亦必须有所根据，即不能脱离当时的历史条件，而细节的描写也应符合当时的社会情况（包括习惯、风俗、道德标准，等等）。简言之，“历史的真实”是已经发生的事，“文学的真实”是可能发生的事，西方的文艺理论家称之为“更高的真实”是也。
　　        
　　以我的《七剑下天山》为例，纳兰容若是实有其人，但他和冒浣莲的一段情则是虚构的。我在书中写她是明末名妓董小宛和冒辟疆所生的女儿，董小宛后来被洪承畴抢去献给顺治帝，并被封为贵妃。这些都是根据稗官野史的虚构。“董小宛入宫”之事早已由近代史学家孟森（心史）论证其谬了。因有读者问及，故简答。
　　         
　　《七剑》第十三回回目：
　　
　　            一剑败三魔，宝玉明珠藏相府；
　　            清歌惊远客，澄波碧海赞词人。
　　        
　　这一回是写冒浣莲初会纳兰，和他谈词的情事。虽属虚构，但回目所云，亦有所据。“红学”家有言贾宝玉是纳兰的影子者，故以“宝玉明珠”喻之；“澄波碧海”则是喻其风格也。王国维评其词云：“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见《人间词话》）况周颐则谓其词为：“纯任性灵，纤尘不染。”见（《蕙风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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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九 一宵冷雨丧名花
　　   
　　《七剑》第十九回回目：
　　
　　        生死两难忘，半世浮萍随逝水；
　　        恩仇终解脱，一宵冷雨丧名花。
　　   
　　这一回写清康熙时一公主因“情孽”自杀事，故事全属虚构。但我写她对情郎的“诉苦”：“你别瞧我们做公主的荣华极致，实在却比不上普通人家。我们一出世就有二十个宫女、八个保姆服侍，宫女们有时还可谈谈，那八个保姆，可凶得很哩！动不动就搬出什么祖训家规，皇家礼法，把我们关在深宫。我们清宫的规矩，公主一生下来，就与父母分离，不是万寿生节，一家人就很难有机会见面。假若得到父皇宠爱的，那还好一点；若是不然，一切都得听保姆的摆布。”这却并非捏造的。原来清宫规矩，公主死了，她的器用衣物，就全归保姆所得，故保姆常有虐待公主，使她郁郁而死者。
　　   
　　“半世”“一宵”两句，句出纳兰容若的《山花子》一词：“曲径深宫帝子家，剧怜玉骨委尘沙。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丧名花。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此词不啻为《七剑下天山》这一段虚构情节而写，故借用作回目。又，纳兰在公主临死时所写的“回文词”，也确是《饮水词》中之作，词牌名《菩萨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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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〇 大观园楹联
　　   
　　《红楼梦》第十七回是：“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荣国府的主人是贾政，贾政的女儿元春被晋封为贵妃，大观园就是贾政为了贵妃女儿要回家省亲而建的。大观园竣工时，贾政带领众清客入园游览，并叫他的儿子宝玉做伴。其主要目的则是为了要试儿子的才情。“对”是对联，“额”是匾额。大观园刚刚建成，各处景物（亭榭楼院，等等）均未命名；匾额题的是景物名称，配上能写出景物的楹联，这是颇需才情的。故此称为“试才题对额”。
　　        
　　大观园的景物各有特色，在“试才题对额”的过程中，曹雪芹非常具体细致地描写了园中各处风景。这些写景的文字也是值得仔细欣赏的。
　　        
　　第一个景是沁芳亭。进入大观园经过通幽的曲径，“只见佳木茏葱，奇花烂漫，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泻于石隙之下……青溪泻玉，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沼；石桥三港，兽面衔吐。桥上有亭”。宝玉给此亭取名“沁芳”。拟的对联则是：
　　
　　            绕堤柳借三篙翠；
　　            隔岸花分一脉香。
　　        
　　“沁芳”，意指水渗透着芳香。上比写水色好像借来堤上杨柳的翠色，下比写泉质之芬芳好像分得岸上花的香气。“三篙”是从深度上说水；“一脉”是从溪形上说水，而不着一水字，深得炼句修辞之妙（大观园楹联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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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一 贾宝玉题潇湘馆联
　　        
　　“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写水而不着一水字，这是一种特殊的修辞技巧，值得读者仔细咀嚼。联中的两个动词“借”字和“分”字也用得很妙。
　　        
　　宝玉题联之后，书中写：“贾政听了，点头微笑，众人又称赞了一番。于是出亭过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着意观览。忽抬头见前面一带粉垣，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众人都道：‘好个所在！’”
　　        
　　这“好个所在”便是后来正式定名为潇湘馆的地方。贾宝玉题的楹联是：
　　
　　        宝鼎茶闲烟尚绿；
　　        幽窗棋罢指犹凉。
　　   
　　潇湘馆是“有千百竿翠竹遮映”的，联中的“绿”字扣竹的翠色；“凉”字扣人在翠竹遮映下的感觉。另一方面又衬托出馆中主人的清雅品格。潇湘馆后来是给林黛玉住的，曹雪芹在这里可说是先下一“伏笔”。
　　   
　　“伏笔”是小说技法，写小说的人谁都会用伏笔，但把小说技法和对联艺术结合得如此巧妙，那就极为少见了。还有，单论文字技巧，上联的“闲”字和下联的“罢”字也是值得特别注意的。“宝鼎”在这里指煮茶的鼎炉，本来是茶在沸热时才有绿烟；棋在着时，指头才觉凉的。现在“茶闲”“棋罢”亦复如此，那都着重在写竹的。“翠竹遮映”，故疑尚有绿烟；“浓荫生凉”，因觉指犹冷也（大观园楹联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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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二 云香护采芹人
　　   
　　曹雪芹借宝玉之手题大观园的各处楹联，其特点就在于联中设下伏笔，暗扣“未来主人”的身份性格。至于对仗工整，犹其余事耳，现在再举数例。
　　   
　　过了潇湘馆，有个地方，“隐隐露出一带黄泥墙。墙上皆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枝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一望无际”。这个地方就是后来李纨（贾府守寡长媳）住的稻香村，又名澣葛山庄。
　　      
　　贾宝玉题的楹联是：
　　
　　        新绿涨添澣葛处；
　　        好云香护采芹人。
　　
　　“澣”是“浣”的异体字，洗濯之意。“葛”是丝织物。“澣葛处”即洗衣服的地方。“采”通“採”，“采芹人”即去采摘芹菜的人。但这是“表面”的解释，“采芹人”另外还有一解，是可以解作读书人的。因古代把学宫称为泮宫，把中秀才叫做“入泮”或者“采芹”（典出《诗经·泮水》：“思乐泮水，薄采其芹”）。在《红楼梦》中，李纨是教子成材的贤母，“采芹人”喻其子贾兰也。蔡义江注此联云：“稻香村的环境，不但与守节寡欲的李纨性格协调，就连楹联用‘澣葛’等词，也与她家教素重妇德的情况协调。”（大观园的楹联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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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三 题蘅芜院联
　　        
　　《红楼梦》写贾政一行人等，过了澣葛山庄，从山上的盘道攀藤抚树过去，“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且一树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脚，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贾政不禁道：‘有趣！只是不大认识。’有的说：‘是薜荔藤萝。’贾政道：‘薜荔藤萝那有此异香？’宝玉道：‘果然不是。这众草中也有薜荔藤萝，那香的是杜若蘅芜。那一种大约是茝兰，这一种大约是金葛……想来那《离骚》《文选》所有的那些异草……年深岁改，人不能识……’未及说完，贾政喝道：‘谁问你来？’唬的宝玉倒退，不敢再说。”这段文字，不但写景极佳，也写出了宝玉的博学。这个有杜若、蘅芜这些异草的地方，就是薛宝钗后来住的蘅芜院。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这一回，写到蘅芜院时，却又与别处不同。曹雪芹是让清客来题，然后由别的清客或宝玉来评，最后才是宝玉自题．这样，内容就更丰富了。现在只谈对联方面，一清客题的是：
　　            麝兰芳霭斜阳院；
　　            杜若香飘明月洲。
　　
　　麝兰、杜若都是香草名。这一联看似甚为典雅，实乃平庸之作，以此来反衬宝玉的才学（大观园楹联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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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四 宝玉评联
　　   
　　那清客题联（“麝兰芳霭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之后，请大家“批削改正”。书中写：“众人道：‘妙则妙矣，只是“斜阳”二字不妥。’那人引古诗‘蘼芜满院泣斜阳’句。众人云：‘颓丧，颓丧！”，其实“不妥”的关键不在“斜阳”二字，而是在整副对联都是写得空泛不切实景的（详见下面宝玉之评）。
　　   
　　既然众议皆曰“不妥”，于是又一清客另拟一联云：
　　
　　        三径香风飘玉蕙；
　　        一庭明月照金兰。
　　   
　　“三径”指庭园间小路，用汉代蒋诩故事。蒋隐居后，在庭园竹下开一三叉小路，只与求仲、羊仲二人来往。此联虽亦引经据典，但造句更为拙劣。
　　   
　　书中续写：“贾政拈须沉吟，意欲也题一联，忽抬头见宝玉在旁不敢做声，因喝道：‘怎么你应说话时又不说了？还要等人请教你不成？’宝玉听了，回道：‘此处并没有什么兰麝、明月、洲渚之类，若要这样着迹说来，就题二百联也不能完。’贾政道：‘谁按着你的头，教你必定说这些字样呢？’”
　　   
　　宝玉的批评是很有见地的，那两人用陈辞套语堆砌成联，和眼前景物根本就不配合。因此贾政虽然貌似责宝玉，其实也是认为他说得“有理”的。那么宝玉所拟的对联又如何呢？（大观园楹联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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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五 豆蔻酴醾具象征
　　        
　　题蘅芜院联，贾宝玉拟的是：
　　
　　            吟成豆蔻才犹艳；
　　            睡足酴醾梦亦香。
　　        
　　“豆蔻”本是春天开花的一种植物，此处喻少女。杜牧诗：“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酴醾”指春末开花的蔷薇科植物，此处用来象征如花枝软垂无力的少女在酣睡（表面的解释则是人在酴醾的花气中睡觉，做的梦也是香酣的）。蘅芜院后来是分配给薛宝钗住的，“豆蔻”“酴醾”云云，亦是象征薛之“软”“媚”也。“才”字，许多版本作“诗”字。蔡义江在《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中评“诗”字不妥，因用“诗”字则“犹”字没有着落，故他采用“才”字的版本。意谓吟成杜牧那样的豆蔻诗后，才思还是很旺盛也。此说有理，故从之。
　　        
　　书中写“贾政笑道：‘这是套“书成蕉叶文犹绿”，不足为奇。’众人道：‘李太白《凤凰台》之作全套《黄鹤楼》（按：指崔颢之作），只要套得妙。如今细评起来，方才这一联竟比“书成蕉叶”尤觉幽雅活动。’”套用前人诗句，并非定落下乘，其中也有套用得妙与不妙之分。若用得妙，则是在前人旧作添上新意，有何不可？此处写众清客捧宝玉之作，虽是作为“傍友”的本色，但他们的见解还是对的（大观园楹联之六）。
　　   

春水煎茶

五一六 假作真时真亦假
　　        
　　《红楼梦》中最著名的一副楹联，似当推那副虚构的题“太虚幻境”联。联云：
　　
　　        假作真时真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
　　   
　　蔡义江释此联云：“把假的当作真的，真的也就成了假的；把没有的当作有的，有的也就成为没有的了。”这是一副深具哲理的对联，也可看做是曹雪芹自述他写《红楼梦》的“作意”。《红楼梦》是借“假语村言”将“真事隐去”的。故蔡义江认为，此联可视之为“（作者）提醒大家读本书要辨清什么是真的、有的，什么是假的、无的，才不至惑于假象而迷失真意”（见《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
　　   
　　还有几副见之于《红楼梦》的对联也值得介绍。第二回记的智通寺对联云：
　　
　　        身后有余忘缩手；
　　        眼前无路想回头。
　　   
　　这也是一副深具人生哲理的对联。“智通”者意谓如联中所说的人生哲理只有智者能通也。“回头”本是佛家语，喻彻悟、皈依，所谓“回头是岸”是也。《景德传灯录》记云门宗答学人所问：“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云：‘西南看北斗。’”意谓“回头即是”也（大观园楹联之七）。
　　

春水煎茶

五一七 芳气袭人是酒香
　　   
　　《红楼梦》第五回写宝玉在秦氏房中见到一副宋学士秦太虚（按：即北宋词人秦观。观字少游，一字太虚）所书对联，联云：
　　
　　        嫩寒锁梦因春冷；
　　        芳气袭人是酒香。
　　
　　“芳气袭人”亦有版本作“芳气笼人”者。蔡义江的《红楼梦诗词典赋评注》从庚辰本作“笼人”，理由是：“笼”平声，“袭”仄声，用“袭”犯诗律孤平之忌。不过，“芳气袭人”是套用成语“花气袭人”的，改作“笼人”虽可通，但似不及“袭人”之妙。又，“袭人”是一个和贾宝玉有特殊关系的“大丫头”之名，宝玉在秦氏卧房中所见之联，点出“袭人”名字，是否另有含意，似还值得研究。不错，用“袭”字是犯诗律孤平之忌，但曹雪芹对于“格律”的看法似乎不是过于拘泥的，从第四十八回他借黛玉之口与香菱论诗可见之。黛玉说：“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又说：“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我对于“红学”是门外汉，不过提出一个看法而已。
　　        
　　据蔡义江考证，秦观的《淮海集》无此两句，这副假托他手迹的对联当是曹雪芹的拟作，但风格的确是模拟得很似（大观园楹联之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