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羽生：哀乐榕城，含少年抗日诗作《哀榕城》

梁羽生家园

“桂林无杂木，山水有清音。”这是赞美桂林风景的集句联。

但在我的记忆中，桂树在桂林似乎不是随处可见，最少不是只能见到桂树。

给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榕树，特别是南城城门口的那棵老榕树。

桂林有一条榕荫路，有榕湖和杉湖，南城的城门由于有那棵老榕树又号称榕门。

看来桂林虽然是以“桂”为名，代表桂林的树木倒似乎是榕树了。

或许古人的看法也是和我一样，所以桂林自古以来别号榕城。

这几天我特别怀念榕城。

所以如此，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看了和《东北纪游》一片同时放映的《奇峰异洞》，虽然见到的只是桂林的部分之美，但同时也看到了榕城的新姿。

一个原因是十二月八日刚刚过去。十二月八日是太平洋战争爆发的日子。

三十一年前的这一天，香港遭受了空前的浩劫；战时的桂林也因太平洋战争的爆发而加深了苦难。虽然另一方面也增加了战时虚假的“繁荣”。

苦难的顶点是一九四四年的湘桂大撤退。

手头上有一本“七十年代杂志社”出版的新书——邱江海写的《艰苦的行程》。

作者是香港出生的知识分子，和当年许许多多的热血青年一样，香港沦陷之后，偷渡到“内地”去。

他亲身经历了湘桂大撤退的惨剧。

这本书就是描述他这段艰苦的行程的。

在湘桂大撤退中，我的行程和他并不一样，他是西奔贵阳，我是避难桂东乡下。

但在桂林沦陷的前夕，我和他一样，都是还在桂林。

在巨大的灾难即将降临的桂林，也还是有两方面极端的对比，一方面是荒淫无耻的生活，一方面是艰苦严肃的工作。

而这些感受，我和他也是完全相同。

生活的体验我远远不及他的深刻，不能像他一样写出一本感人的书。但我也是“有诗为证”的。——二十八年前，在桂林沦陷之后写的一首长诗《哀榕城》。

诗是“少作”，中学刚刚毕业之后不久写的，当然幼稚得很。不过作为一段历史的纪录，这首诗我还是保留下来，而且不怕贻笑方家，在廿八年后的今天，在这里重抄一遍。

哀榕城

森森剑戟千峰立，截壁临江当桂北，

西南一柱独擎天，庇尽桃源避秦客。

桃源不闻战鼓声，喧天歌舞自升平，

遥将美酒浇烽火，闲把金樽论敌情。

敌骑无力图南向，盟军电扫大洋面，

凯旋坐待不须忧，绮阁临春再开宴。

华灯处处照华筵，醉尽榕城不夜天，

那管中原成糜局，五陵年少自翩翩。

丽君（注一）荒冢成新第，漓水流污脂粉腻，

环湖月冷燕莺飞，“中正桥”头弦管细。

弦歌一曲未曾终，蓦报汨罗水已红，

太傅长沙空洒泪，胡骑环逼雁回峰。

胡骑湘北来何速，酒绿灯红难再续，

吴头楚尾病猿啼，遮断榕城羽衣曲。

繁华旧梦付漓江，烽火无情照玉颜，

鼓角声声催出走，几人挥泪别河山。

桃源难把强秦避，再觅桃源千万里，

神州何处有桃源，徘徊道路空凝伫。

徘徊遥望旧名城，大火连天映月明，

处处繁华成瓦砾，独留天际数峰青。

数峰清苦寒鸦绕，漓水荡秋帆影少，

满街红袖早无踪，唯见孤城刀剑耀。

孤城四面铁骑来，天险难凭为敌开，

今日已无瞿相国（注二），血花沾满蒋公碑。（注三）

血迹零脂相混乱，琼枝璧月长留怨，

桃花扇碎凤楼空，燕子笺散弦管断。

盼盼楼空燕燕狂，莺莺未老走他方，

满城风月无人管，独秀峰青对夕阳。

夕阳西落鸦声杳，长夜漫漫何日了？

寄语榕城旧主人，请将热血破新晓。

神州处处敌骑深，莫觅桃源合一心，

应把榕城当宝鉴，何愁三户不亡秦。

老实说写这首诗的时候，对“抗战必胜”虽然没失信心，但“长夜漫漫何日了？”却确实是心头的疑问。

胜利之后，桂林所受的创伤能否恢复，也还是个疑问。

想不到不过几年，解放之后不久，桂林就医好了创伤。

一九五一年，我回到桂林，已经可以重游七星岩了。

而现在银幕上的所见，桂林是更加美了，比如说《奇峰异洞》中的芦笛岩就是解放后才发现，我在桂林的时候，尚未有眼福得见的。

冯友兰赠弟子王浩诗：“去日南边望北云，归时东国拜西邻。若惊道术多迁变，请向兴亡事里寻。”读这首诗我是有颇多感慨的。

我离开桂林的时候是“神州处处敌骑深”，而现在则是“东国拜西邻”了。这变化真是何其大也！

哀昔日之榕城，乐今日之榕城。但愿将来我能够再写一首乐榕城吧。

　　（注一）丽君，桂林路名。是战时在郊区发展的一条街道。

　　（注二）指明末拥立桂王的翟式耜，他曾坚守桂林抵御清兵，城破殉难。

　　（注三）指蒋翊武，他是辛亥革命武昌首义的领袖之一。后因反袁，逃至桂林，被袁世凯指使当时的广西军阀杀害，桂林严泽门外立有他的纪念碑。

《哀榕城》写于一九四四年，十月桂林失守沦陷，有感而作，后发表在广西日报。《广陵剑》曾引用此诗首四句。
《哀乐榕城》以笔名梁慧如发表于1972年12月16日。
感谢梁羽生家园赵峰的供稿。

chenzh

喜歡梁公的詩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