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梁羽生——云海玉弓缘阅读札记（一）

庄子陵

一、正邪之辩
    梁羽生作品中的正派与邪派，首见于《冰川天女传》，这部作品中，梁羽生给人分了正邪。
    吕四娘是在年青的时候，赢得易兰珠授以“潜精内现”之法，其后内功精进，不须着急，便得永藻青春。洞冥子却是走人魔道，时邪派的由外而内的玄功保持不老。（冰川天女传，第二十五回）
    然而究竟正派如何，邪派如何？到《云海》中，梁羽生才给了详细的描述，给武功也分了正邪：
    原来正邪的分别，固然是由于行为的判断，但在内功的修习上，两派所走的路子也极不相同。正派的内功，讲究的是纯正和平，内功越深，对自己的益处越大。邪派的内功讲究的是凶残猛厉，所谓“残”乃是一动便能令人伤残；所谓“厉”乃是伤人于无声无息之间，有如鬼魅附身，无法解脱。所以邪派的内功常比正派的内功易于速成，但内功越练得高深，对自己便越有害，所谓“走火入魔”，便是其中之一。（《云海》第四回）
    这一段理论脱胎于还珠楼主，对峨眉和旁门修炼方法的区分。《蜀山》里正派心法成就比较快且无后遗症，梁羽生笔下反而邪派的修行能走捷径，但容易走火入魔。对此，梁羽生提出了一种正邪合一的说法：
    藏灵上人道：“尊师武功虽然厉害，但他最多能够消除邪派内功留给己身的祸患，他能够将正邪两派融合贯通，练成一种非邪非正，而又超出邪正两派之上的内功么？”金世遗冷笑道：“若练到这种境界，那已经是超凡入圣，压倒古往今来任何一位的武学大师了！”（《云海》第四回）
    而这位正邪合一的大宗师，则是与《云海》几乎同步的《联剑》中的重要人物——乔北溟。而梁羽生借金世遗的口，给他笔下的顶尖武学进行饿了重新的定义——正邪合一，超过古往今来任何一位武学大师。这个说法把正邪合一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而事实上，梁羽生也是通过活生生的例子，如此实践的。后文仅修行“正邪合一”功法五六年，且底子薄弱的厉胜男，就能超过天下第一的唐晓澜，就是一个具体的例证。（虽然用了天魔解体大法）

    当然，如果较真一些说（如果觉得武侠小说不值得较真，就完全没必要在意了），《云海》中很多的功法流传后世，其实是很容易造成战力崩坏的。相比于之前的正派武功完胜，在梁羽生笔下其实邪派功夫更有优势。比如同样功夫二十年小成，邪派功夫是比正派更有优势的，从《云海》里看，像修罗阴煞功这种功法，有个四五层已经完全可以完全可以取得决定性优势。那么四十年后呢？同样高手，四十年后正邪两派依然势均力敌，因为邪派有天魔解体大法，至少能以伤换命。那么五六十年呢？即便正派高手能活到这个年龄，依然无法胜出，因为有“正邪合一”大法。虽然梁书一再强调正派武功越后越厉害，但是实际总梁羽生各部书的表现看，正派功夫要能够对“邪派”或者叫“非正派”（比如金家这一路）形成优势，要么有超级秘籍（比如孟华），要么有特别天资，（梁羽生好像不太强调天资）。如果都没有，那么至少得熬到唐经天这个寿命，才有可能。（之所以说有可能，是因为金世遗没活那么长）

提到了就顺便说下天魔解体大法。此名取自于还珠楼主，梁书中首见于《冰川》，是贯穿了梁羽生的作品系列一种重要功夫。而这个功法最大的功效，却首次见于《云海》，厉凭借此法，战胜了天下第一高手唐晓澜。
  唐晓澜光明磊落，他从本身所感受的对方内力来判断，确信厉胜男的内功有将他震毙的能耐，因此不惜当众承认厉胜男手下留情。其实唐晓澜却有所不知，“天魔解体大法”最为损耗本身精血，厉胜男用这种邪派武功，若然发挥到了极度之时，不错，是可以取了唐晓澜的性命，但她本人，也必定要当场吐血而亡！（《云海》第五十一回）
    在这个功法加持下，邪派能以一定代价，重伤或者死，反杀功力更高者。比如在这一场里，她击败了唐，并且还有余力进行第三战，这就在很大程度上给邪派开了情节的金手指（对更强者以伤换命），虽然增加了趣味性，但在情节逻辑上，是不可取的。

二、孟神通
    孟神通首次登场，首先塑造他的冷血，对弟子被俘获后灭口，连赞了两个好。接下来是塑造他的“恶”。但对于这一点，读者并不能深切感受。主要是因为梁羽生在塑造形象时，用了简单的贴标签的方法，对于孟曾经做过的恶事，基本没有任何前因后果的交代。包括丐帮的仇，厉胜男一家的仇，也就那么一笔带过去了，连拘押李沁梅，都没有让读者“亲眼”经历。读者对这个人物的恶，不是从情节，角色行为去感知的（读者没有“看见”孟的恶行，看到的只是他和角色之间的冲突）而是作者“告诉”读者的，自然无法形成真切的印象，对于这样一个重要反派角色的塑造，是显得比较粗糙的。
    除了“恶”与“冷血”之外，接下来孟神通的所想，所言，所为，就只能以老年幼稚来形容了。
    比如监禁李沁梅：
    孟神通道：“第一，我不愿将隐居的地方泄漏出去，你应知道是因为我除了厉樊山之外，还有很多仇家；第二，我怀疑这个姓李的天山派女弟子和厉樊山的女儿必有关系，极可能就是她替厉家的姑娘先来探听我的下落；第三，这次捉获了她，也许不是大祸而是大福。哈哈，你应该猜想得到，这小姑娘对咱们实有大大的好处！”（《云海》第七回）
    首先，他隐居的地方，半点不隐秘。金世遗找得到，厉胜男找得到，后来丐帮翼仲谋也找的到。其次，说李女和厉胜男有关系吧，但孟神通其实并不很在意这个仇家。第三条理由，更是莫名其妙，正宗内功心法只有天山吗？找个天山弟子很困难吗？（而且冯琳这一脉也不算非常纯正的天山心法）冒着得罪冯琳的风险（后文看孟还是忌惮的）有必要吗？更何况连藏灵上人都知道，其实他们要的不是正宗内功心法（这个有用的话也太简单了），而是乔北冥正邪合一的心法。孟神通自然也应当清楚。这里当然是作者自己混淆了，而这种混淆错误影响的情节还有后文灭法和尚用邙山心法换修罗阴煞功的合作。还是那个问题，邙山心法很难获取吗？
    同样的傻事还有后文李沁梅逃脱，他派了阳赤符和项鸿满世界追捕，理由是这样的：
    最令他担心却是李沁梅逃脱的事情，自吕四娘死后，天山派的唐晓澜便是武林领袖，若给李沁梅逃回天山，惹出了唐晓澜、冯瑛、冯琳等人与他作对，那可要令他食不甘味，寝不安枕了。何况，李沁梅还不一定要逃回天山，请出父母才能与他作对，天山派交游广阔，李沁梅随处都可以邀请武林中的前辈与他为难。虽说孟神通所害怕的只是有限几人，究竟是个麻烦。（《云海》第十三回）
    问题是李沁梅被他监禁的事，很多人都知道，消息老早已经无法控制了。既然胆小，他最该做的难道不是举家迁移吗？（当然，或许只是用来让谷之华碰上阳、项拼凑的理由）
    接下来是武林大会的表演，孟神通挑战全武林，这是书中的第一个大节目。但写到这里，梁羽生碰到了一个问题，就是反派人员不够了。前文还活着的，除了师弟，徒弟，就还剩姬晓风和金日蝉尚有一些特色，其余只剩龙套了。于是梁羽生不得不用老办法，从西藏拉人过来，从阿罗尊者和赞密法师、加上坎离剑屠昭明、大雪山凌霄子，一大波生面孔登场。生硬但也没办法，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但接下来的事情，却着实小儿科了：
    只见对面山峰上，山壁间突然开了两扇石门，孟神通一跃而下，日影当中，正是午时，分毫不误！接着有一大批人，随在孟神通的背后跃下来（中略）
    原来孟神通故弄玄虚，早就在半年之前，在对着墓园的对面山峰凿了一个山洞，以大石掩蔽，有几个秘密的出口，他们的人早就藏在洞中，到了时候，才突然开洞而出，来一个出其不意，震慑当场！（《云海》第三十回）
    真是老顽童的表现啊！还有绑架两个小孩子让改换门庭，只为了羞辱对方。而真正作为重头戏的武林大会的比斗，却乱来一气，毫无章法。在与女儿的关系上，反复纠结拉扯，却看不到任何有效措施。进京杀西门牧野勾连清廷，却又缺少应有的提防，最终导致被反噬的时候还完全想不明白：
　猛听得孟神通一声喝道：“寇方皋你这小子好狠，居然想把我老孟一齐烧死！我活了六十多年，今天还是第一次受人暗算，哼，哼，我若是不把你这小子杀掉，岂不教天下英雄耻笑！”但见他这几句话说完，身形已在数十丈的峭壁之上，他是选择了最险峻的捷径，向寇方皋那班人所盘据的山头扑去！（《云海》第四十九回）
   而招募了一众高手的他，在受伤逃亡的时候，居然连一个手下都没有。或许料想不到被朝廷反噬，那么万一败给唐晓澜改如何收场，总有些提前安排吧。结果就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当然，不是这样的话，厉胜男就无法轻易报仇了）无论是梁羽生刻意如此塑造也好，或者是情节需要强行安排也罢，总之最终，一个看起来应该被塑造成枭雄的大反派，结果还是被塑造成了一个老年幼稚的失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