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梁羽生——江湖三女侠阅读札记（二）

庄子陵

四、身世
    在吕四娘与沈在宽安稳隐居的五年中，梁羽生给唐晓澜安排了一场身世剧变。这本应是极具创意和张力的，可惜如此好的一段题材，行文写来，却有诸多遗憾。
    首先是错误伏笔问题，这个在前文已经提过了。除此之外，如何揭开这个身份之谜也是个大问题，在这里，梁羽生安排了大量的巧合，来凑成这一场揭秘和误会。
    首先是唐晓澜只身入京，寻找冯琳下落（这个安排没什么问题），然后跑到长城舞剑，为了怕不被认出来，他舞的还是游龙剑（清宫老人都认识），因此恰好被候三变看到。这种少不更事的做法，不太符合人物的年龄和性格。之后为了送唐晓澜进宫，便又在唐晓澜潜伏身份暴露时，恰好前排了大阿哥硬闯四皇子府邸的剧情（不用去纠结历史真实性合理性的问题），提供了把唐晓澜带入皇宫的机会。
    侯三变故意放纵，指点唐晓澜逃入冷宫，见到了自己的生母。而相认么自然是最简单的套路（印记之类）最为有效。这时为了让唐晓澜身份更公开，康熙又“恰好”散步到从来不去的冷宫，上演了父子相认的一幕。同时卧薪尝胆多年的祝家树（唐母的情人）也恰好于此时进宫探望。（不用奇怪皇宫的守卫之轻忽）。继而当唐晓澜带着康熙旨意找四皇子办事的时候，却又恰好遇上四侠带着杨仲英、祝家树（要有人指认唐晓澜，所以这几个大佬刚冲完换皇宫又紧接着去冲了四皇子府门），想趁着四皇子不在，趁虚而入大闹一场报仇。（这理由我写得都想笑了）于是唐晓澜的“奸细”身份，才被彻底坐实了。
    梁羽生在短短的一章情节里，至少运用了五次巧合，且和所有的设计的误会情节一样，他还设计了一个不听人说话的大佬：
    唐晓澜连挡数剑，大声叫道：“师傅，师伯，我有话说。”
    玄风大怒喝道：“你这忘恩负义的叛徒，谁还听你说话。”（《三女侠》第十四回）
    其实说起来，真让他解释，唐晓澜的身份，他也解释不清楚。而密集的安排巧合，正是梁羽生从白发魔女以来，经常使用的手段。俗话说：无巧不成书，小说（包括生活）当然充满了各种不可预测的巧合，但是让所有巧合密集的出现，以此来铺叙情节，实在算不上高明手法。可惜的是，这种手法在梁羽生后续的作品中，不单没有节制，反而成了一种惯用的金手指。
    看来此时的唐晓澜已经被推到了死角，连读者都担心，这个死结怎么解呢？但是这个问题，在梁羽生这里简单化了，三个字：吕四娘，吕四娘下山所有事情便迎刃而解，而对于这个身份大家也不再心存任何芥蒂（包括唐晓澜自己）。
    原来唐晓澜在这半日中，早把隐情细说，杨仲英真料不到他有这么复杂的身世，杨仲英本来爱他，只因误会他叛师背义，所以才爱之深恨之切，要把他处死。如今听了解释，误会冰消，不禁把他揽在怀中，说道：“孩子，委屈你了！”唐晓澜道：“这个怪不得师傅。”又把沈在宽教导他的话说了。杨仲英说道：“沈先生之言深得我心，到底他是个读书人，说话真有见识。”（第十七回）
    如此身份（敌方首领的亲子），居然就轻轻巧巧的被整个江湖接受了。相比于后来的乔峰（其实不想提他，但实在没合适的），两者身份相比，论起“嫌疑”其实唐晓澜还要大得多，但所遭遇的却是截然不同。不得不说，不知是《三女侠》中的大侠们更心胸宽广，还是梁羽生更书生意气。自此也生发了一个有趣的现象，代代抗清大本营的天山唐家，原来竟是不折不扣的满洲皇族后裔。


五、叔侄恋
    唐晓澜与杨柳青的这一段剧情，借鉴自白羽的《十二金钱镖》，但梁羽生毕竟是新时代的作者，对于男女感情，自然与白羽有不同的理解，所以给唐晓澜另外安排良配，那就是冯瑛。
    冯琳与李治患难见真情最后逃出生天，冯瑛又好巧不巧的踩了进来，引出了唐晓澜舍身相救，注意这个救命之恩的模式，与宫白羽笔下杨华如出一辙。当然，因为身份关系，冯瑛一直没有进入角色。为了铺垫这段感情，于是在唐晓澜带冯瑛去杨家时，安排了杨柳青与冯瑛的诸多冲突情节。不过穿插得巧妙，读起来合情合理。并且与白羽笔下柳妍青的无理取闹比，杨柳青的“胡闹”多少是带着一点合理因素的。且不提叔叔侄女（非亲生）在一房单独相处是否合适，毕竟小姑娘虽然大了一派天真不懂得避嫌，那么唐晓澜的毫不介意，多少带有点潜意识的接受和喜欢了（快三十岁的人了）。并且从结果来看，两人确实也是日渐吸引，日久生情。杨柳青的吃醋紧张，并非毫无道理，反倒可以说是一种女人的直觉。只不过杨女侠的直脾气，自然转不过来那么多弯弯绕，也只能说两人性格上，其实并不合适，最终关系破裂就带了一些合理性。相比白羽前辈，梁羽生虽然借鉴了模式以及人物的部分性格，但是在具体叙事方面，也确实写出了自己的风格，让两段高度接近的故事，有了不同的味道。
    冯瑛的人物性格塑造得非常好，是四个成长主角里，是写得最丰满的一个。四个人中最容易塑造的，其实是唐晓澜（少年江湖，懂事成熟）或者冯琳（生长于不良环境造就的刁钻活泼，但本性善良），李治和冯瑛这两个出身比较正统单纯的，反而更难写。当然，李治的治愈暖男形象也很鲜明，但是写得更好的是冯瑛，不单写出了性格，并且写出了少年感。这点，在武侠小说中，往往会被忽略。梁羽生笔下的很多人物，往往呈现出的是少年老成和中老年幼稚这种童话式的形象。但是《三女侠》中，梁羽生非常难得的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冯瑛不是吕四娘，她天真，耿直，冲动，热情，这一些都是少年人独有的特质，更贴近符合十六七岁的年龄特征。
    唐晓澜在这段感情里，表现得也很有意思。之前他认真诚恳的找杨忠英退婚，理由是自己还有一年的性命，而他自己也始终觉得没有任何生还可能。但是同一时期，到了冯瑛那，那就完全转向了。不单和小女生谈起了恋爱（情不自禁），而且在恋爱过程中，也从未考虑过“只能活一年”这个问题。碰到吕四娘之后，第一件事情问的是怎么退婚和叔侄能不能通婚，然后才突然想到，日子所剩无多。
    按理说，像唐晓澜这种性格，对这样的事件应该是耿耿于怀的，他找杨仲英退婚时候，也应该是发自内心诚心诚意的为杨柳青好的。但是碰到冯瑛他怎么没考虑过耽误了小姑娘的青春呢？这里，当然有两种解释——就故事解释，可以说唐晓澜的潜意识在杨柳青这里，选择退婚，而在冯瑛这里选择逃避（这个想法）。另一种解释就是，梁羽生用作者视角乱入了唐晓澜的思维，因为从作者视角来看，唐晓澜的毒根本不是问题，所以在面对冯瑛的感情的时候，他自然不需要太多考虑这些。
    当然，这段梁羽生精心设计的感情，还有变数。杨仲英之死与杨柳青之死，将唐晓澜逼入到了道德的绝境。但唐晓澜（梁羽生）终究是直男，这种无奈的分离，在他笔下也不过就是：
    唐晓澜看了，更觉难过。想了想，忽然拉了冯瑛的手，走到山涧旁，看着滚滚洪波，低声说道：“瑛妹，经过了这场变故，我今生今世，再也没心情谈论婚事了，你能谅解我么？（中略）唐晓澜看她泪光莹然，欲劝无从劝起，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三女侠》第四十五回）
    两人间关跋涉，重入中原。唐晓澜虽不似两年前那么忧郁，却仍是拘谨自持，不敢与冯瑛涉及儿女之情。（《三女侠》第四十六回）
   仔细看这两回行文，都是唐晓澜为主体，就算易兰珠也都只是“不用说话去劝唐晓澜”，甚至连作者都意识不到关心冯瑛，关山万里，一路同行的心路历程中，同样忽略了在感情方面对冯瑛态度的细节刻画。不过，此时的梁羽生毕竟处在创作的巅峰时期，心思相对还是比较缜密的，上邙山以后，让冯琳关心了一下自己的姐姐，补上了这一段：
    冯琳把姐姐拉到绿荫深处，悄悄问她和唐晓澜到底如何？冯瑛默然不语，被妹妹问得急了，眼圈一红，嘟着嘴儿答道：“我还是对他如同叔叔一样。”（《三女侠》第四十七回）

春水煎茶

梁书其实不存在无脑反清这回事，就算是反清的侠客们对比如康熙的建树还是很肯定的，更别说冰川天女传里选择了帮朝廷的忙。
天龙八部里处理辽宋关系太简单粗暴，而且也不符合史实，纯纯是情节需要那么激化矛盾。

另外根红苗正的大佬背书就是很有用啊，吕四娘不管是师们还是家庭，都是清朝的死敌，她表态不介意，别人靠后站站吧。

庄子陵

确实。梁羽生的反清思路是在变化的，他从一开始七剑的坚定反清，到三女侠是反雍正（其实已经程度变化了），再到冰川里的满汉一家对外，变化是非常明显的，这个内容我放在冰川这一篇了。但无论怎么说，《三女侠》时期满汉对立还是比较严重的，因此唐晓澜的身份，其实是一个很有故事张力的题材，如果能再丰富曲折一点，《三女》的下半段就会更加精彩。这里不是讨论说吕四娘是否真够分量解决这个问题的逻辑性，而是说这个题材其实可以更充分的展开冲突，这样本来显得比较松散的《三女侠》下半部，会更好看一点。结果揭秘的时候费了老大心思，但是冲突出来了却轻轻放下，这样的虎头蛇尾，是有点可惜的。

星云之伤

我也觉得冯瑛写得非常好，是梁书里一个被严重低估的女主，冯琳反倒是续书里面表现加分，可惜冯瑛后续被雪藏了。
另，与唐晓澜身世做对比的可以拿谷之华。对比谷之华，梁明显没想在唐晓澜身世上做什么文章，所以笔墨非常少，唐晓澜这整个人都是塑造吕四娘的挂件，何况他的身世。这个书叫“江湖三女侠”，唐晓澜戏份虽多，核心还是吕四娘

春水煎茶

庄子陵 发表于 2025-8-3 20:19
确实。梁羽生的反清思路是在变化的，他从一开始七剑的坚定反清，到三女侠是反雍正（其实已经程度变化了）， ...

不是梁羽生的思路在变，是历史情况本身变啊，清朝事实上坐稳了天下，尤其是康熙的建树，是客观存在的，《江湖》行文中有写：康熙是个极其好强的人，一生南征北讨，治河修书，政教武功，都颇有建树，不想到了晚年，十几个儿子明争暗斗，倾轧排挤，康熙却是无可奈何。 这是旁白，不是书中人的言论，可以代表作者本人的看法。


其实我对唐晓澜这段狗血身世有个无责任猜测，这是作者对康熙的温柔。天山派是康熙的后代，梁的真亲儿子（低调奢华幸福几代人的~~~）陈天宇出身官宦家庭。梁本人超喜欢的纳兰是康熙的朋友~~~他写这个未必是出于情节的需要，可能是本人写着开心的。

我一直的看法唐晓澜这个大龄不帅武功低微的男主是很有创意的写法，但梁书的神设定渣展开在他身上也是个好例子。但没办法啊，雍正吕四娘的故事影响太大了，尤其是当年应该更热门，写了这个主题大体框架就不好改了。

金庸开始的书剑也是用了海宁陈家这个很热门的流言，后来估计是觉得这种容易被掣肘，反正写不热门的历史人物，方便他胡扯，比如天龙八部里的辽国，真是胡扯的没边了，但网络时代前，谁会发现会追究呢？就类似日本人画足球漫画足球小将可以胡扯，但棒球的漫画就不行。

春水煎茶

星云之伤 发表于 2025-8-4 08:50
我也觉得冯瑛写得非常好，是梁书里一个被严重低估的女主，冯琳反倒是续书里面表现加分，可惜冯瑛后续被雪藏 ...

我觉得唐晓澜是梁自己想写的，吕四娘是拿来当招牌卖点的，吕四娘的身世主要经历这些已经是约定俗成，而且当年这故事应该挺受欢迎的？

如果只是挂件，没必要在唐晓澜身上下那么多笔墨的。
但吕四娘这名字出来，她杀雍正就注定是故事主线了，所以大情节的走向要在三女侠那边。

gongzi

春水煎茶 发表于 2025-8-8 17:45
不是梁羽生的思路在变，是历史情况本身变啊，清朝事实上坐稳了天下，尤其是康熙的建树，是客观存在的，《 ...

老唐主要是身世没拓展，然后CP的冯瑛也对他没啥加成，还不如杨柳青有个性呢。

他这样的角色是一定要CP带感的。

反而老年后云海作为BOSS大宗师气派拉满。

gongzi

春水煎茶 发表于 2025-8-8 18:55
我觉得唐晓澜是梁自己想写的，吕四娘是拿来当招牌卖点的，吕四娘的身世主要经历这些已经是约定俗成，而且 ...

但是实际上屠龙和吕家被灭剧情都写的一般，雍正刻画也不太行。

反而重头戏是年羹尧，和他挂钩的是冯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