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梁羽生——白发魔女传阅读札记（二）

庄子陵

四、练与卓
初遇：玉罗刹道：“我要你依我一件事。”卓一航道：“你说来听，我依得便依。”玉罗刹道：“你遇见我的事，不许你对任何人说。”卓一航笑道：“这事好依，咱们萍水相逢，过了便算了。我说它干吗？”玉罗刹眼圈一红，忽道：“原来你完全不把我放心上。”卓一航不知所措，只好道：“我就要回陕北老家，咱们以后未必能够再见。不过他日如能再见，我一定将你当成好朋友款待。”（《白发》第三回）
   从卓一航与练霓裳的第一次会面看来，卓一航对练的感受是动心，但未动情。而身世孤独的练女，对难得遇到的，看得上眼的知性异性，则不单动心，而且有所情动了。故此二人最后的结局也符合了，谁入的深，谁便伤得更重的普遍规律。

再会：在王家胤山寨里，卓练二人，第二次独处。
    卓一航道：“好，随你说去！但人各有志，亦不必相强！”玉罗刹身躯微颤，伤心已极。卓一航看她眼圈微红，泪珠欲滴，怜惜之心，油然而生，不觉轻轻握她手指，说道：“我们志向虽或不同，但交情永远都在。”（《白发》第六回）
    其间的区分，梁写得非常明白，练女“伤心已极”，卓是“怜惜之心”。铁飞龙说他是“一副公子哥的脾气”，老眼无昏。《白发》的情节十分紧凑，卓、练刚刚心有灵犀，马上便要面对门派的考验。
    玉罗刹原是个好强争胜的人，所以初斗红云之时，虽然碍于卓一航情份，想让红云道人一招半招，但见红云咄咄逼人，一时动了脾气，斗到酣时，哪还肯相让？到胜了红云，又夺了武当众弟子的兵刃之后，这才猛然后悔，不知这局残棋如何收拾。所以到了卓一航挥剑来时，她故意让红云的剑锋，轻轻擦过手臂，装出负伤败逃！（《白发》第八回）
    这里对玉罗刹心理的刻画，非常准确，这第一次是练霓裳的有心想让（虽然并未在意，但是总归是首先做了一次退让）。而卓一航的心理虽未具体刻画，但是写到了他“如痴如呆”、“茫然”、“失魂落魄”，其实也容易理解，主要当然是他本身不是心智坚毅之辈（用铁飞龙的话说是“公子哥”），再有就是几经变故（师傅去世，接掌门户，双方翻脸）难免有点反应麻木，不知道如何应变，当然也可以看出，当时练女在他心里的分量几何。

重逢：玉罗刹见他眼角隐有泪珠，一笑说道：“傻孩子，事在人为，哭什么呢？”挨过身来，卓一航闻得缕缕幽香，沁人欲醉，几乎按捺不住，欲把心怀剖诉，迷惘之中，几个师叔的影子，陡然从脑海中掠过，尤其是白石道人，更好像瞪着眼睛望自己。心中暗道：我若不顾一切，与玉罗刹成婚，背叛师门的帽子必然被戴上头来，那时我还有何面目见武林同道。（《白发》第十九回）
    再次重逢，练霓裳热情如火，想的是：事在人为。卓一航则性格犹疑，想的是“过几年再说”，傻孩子三个字道尽辛酸。但此时两人的想法，还是基本合拍的，无论是事在人为还是过几年再说，其实都有徐图之的意思在内，都可以容许有一个时间的缓冲。但是，马上，练霓裳的态度就会发生变化了，或者说，这个变化已经在发生的路上了。

转折：“毁寨剩余哀，情留块土；试招余一笑，慨赠藏珍”——这一毁一赠，练霓裳瞬间一无所有，这种精神之痛，精神之空虚，是需要被填补的，之后她做了很多事情，但那是不够的，于是在这要命的当口，作者安排她碰上罗铁臂，带着卓一航的情诗。这次她的期待和迫切，远胜从前，她带剑上山就可见其态度——老娘就是来找男人的，就是抢也要抢了去。
    玉罗刹眼睛溜圆晶亮，定神看着卓一航，一字一句的问道：“那么你将如何？是助你的师叔拿我，还是——”从指尖的颤抖中，玉罗刹感到卓一航内心正在交战，不觉一阵颤栗，说不下去，只听得卓一航道：“我绝不与你为敌。”玉罗刹道：“仅如此吗？”卓一航道：“我决意不做这捞什子的掌门了。”玉罗刹仍道：“仅如此吗？”卓一航道：“今日是我师父五周年忌日。等会师叔到来，我便禀告他们，待祭过师父之后，我便和你一同走下此山。此后地老天荒，咱们再也不分离了！”（《白发》第二十六回）
   “仅如此吗？”这一问切中要害——她一定要逼出那一句话，丝毫不能含糊。
    黄叶忽道：“你站过一边，在未昭告你师父以前，你还是武当派的掌门弟子。”卓一航走过一边。（《白发》第二十六回）
    这是一处伏笔。就这一走，在大战的当口以练女的性子未必会在意这种细节，但是后文灰心白发时，回想起来，想必是会痛的。这段情节梁羽生写得极佳，极细腻。尤为难得没有画蛇添足的去刻画练霓裳的心理。，但是他写了卓一航：卓一航身受师叔责骂，又被同门鄙视，犹如不坚实的堤防，接二连三，受风浪所袭击，精神震荡，脑痛欲裂，真比受刑还苦，神智渐觉迷糊。还包括一众武当弟子，在写激烈的打斗的同时，梁羽生一支笔几乎都照顾到了，在梁羽生所有作品中，这一章节都是难得一见的好文字，是值得逐句细品的。而且对于练霓裳这个角色性格的塑造，梁羽生把握极准，且一路不断加以充实。


白发：玉罗刹恨恨说道：“待我休息一宵，再来与你们这些牛鼻子老道大打一架。我要抓着他问：你到底愿不愿跟我走？你说得那么真诚，那么恳切，难道都是假的？哈，哈，你还用弹弓打我，打我！哈，好在我还没有死哩。”愤恨之极。忽而转念一想：“若不是他那一声叫喊，我也没力气再打下去。一航呀，你助我死里逃生，你又要置我于死地，你想的是什么？你当我是亲人还是当我是仇敌？”（《白发》第二十六回）

    这就是练霓裳的性格，她必须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练、卓的感情，是梁羽生所有书中，写得最好的，没有之一。梁羽生从开篇到这里一直实践的是后世虐文所最流行的手法，就是先甜后虐，但是不是一次性虐完，而是每次都会给她一点希望，然后再把她推下去。练女一次次累积的每一分努力，都是最后彻底击垮她的精神核弹。在这样的，几乎贯穿全文的精心铺垫之下，一夜白发才成为了武侠史上的经典场景。


余韵：在《七剑》里写了这样一段情节：白发魔女百岁大寿之日，得张华昭送匣传花，心感卓一航死生不渝之情，寻至骆驼峰石窟，掘出卓一航遗体。卓一航生前颇爱自己的容颜，因此死时命辛龙子用怪药炼过尸身，身体缩小，骨骼完整，栩栩如生。白发魔女恐自己死后，仇人来劫夺骸骨，因此才叫飞红巾上山，要徒弟将她和卓一航合葬。
    且不论此一说法的诸多不合理处（卓一航本身埋葬地方很隐秘，为什么怕有仇家来找，就要叫飞红巾去合葬？这个仇家是谁的仇家？卓一航仇家多，难道合葬了白发魔女仇家就少了？而且武当这一群人，都没人指点，跑上驼峰，轻轻松松就找到了这么个合葬的墓穴，白发魔女这么做是为了让飞红巾夫妻，一辈子就守着这个墓？），单就《白发》中塑造的角色来说，应该是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的，且看练霓裳如何：
    玉罗刹心灰已极，想起十多年来的波折，如今头发也白了，纵许再成鸳侣也没有什么意思。玉罗刹的想法就异乎寻常女子，在她想和卓一航谈论婚嫁之时，便一心排除万难，不顾一切。到如今几度伤心之后，她觉得婚嫁已是没有意思，也就不愿再听卓一航解释，宁愿留一点未了之情，彼此相忆了！（《白发》第三十二回）
    当然，梁羽生是中正平和之人，在他想来，任何内心的创伤都可由时间平复。可能也因此缘由，他并未修改《七剑》中的结局。但练霓裳这个角色，塑造的太好了，已经有了超越作者理解的生命力。所以我相信《七剑》中的结局是会是老妪的结局，是白太婆的结局，但不会是练霓裳的结局，因为“没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