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庄子陵 于 2025-11-12 08:36 编辑
一、名侠 张丹枫是梁羽生明清两大系列中,毫无疑问的第一号中流砥柱,通过几部作品的塑造,逐渐褪去《萍踪》中的青涩,最终成为一代宗师,半人半神式的精神领袖。然而仔细解读《萍踪》这部作品,虽然梁羽生全力塑造这个角色的种种“高大全”的形象,然而窥诸细节,实际上却塑造出了一个有高光,有争议的更真实的角色。 张丹枫的童年,虽然梁羽生并未有直接描写,但从他生活的环境和之后的种种表现,当可窥诸一二。作为瓦剌的官宦子弟(父亲位高权重),他应该有非常良好的精英教育,塑造了他独特的气质。同时张宗周虽执念仇恨,却也一直心系故国,因此他耳濡目染所接触的环境,能使他虽然身处异域,却能产生汉人的身份认同感。当然,期间谢天华对他产生的影响应该是很大的,使他不单具有了超人的武艺(这点倒不是必须的,若无谢天华,他也可以从澹台灭明处学习),还具有了超越父辈的心胸和气魄以及向前看的视野。 他亲身入中原,努力的以自身的行为,去重新塑造家族的未来。有关张丹枫的高光时刻,梁羽生是从来不吝啬笔墨的。无论是与黑白摩诃的密室比剑,或是与毕道凡的一局定江山,又或是姑苏快活林,太湖洞庭山,智救周山民,在在无不展现其思维敏锐,武艺超群,英姿飒爽,在一众草莽中,自然尤其显得卓尔不群。能吸引到云蕾与澹台镜明和脱不花这些姑娘们的爱慕,自有其与众不同之处。 在大格局上,他心系家国,不计较自家得,更兼具着眼天下的谋略,其在两国政事上的纵横捭阖,在武侠小说中也是难得一见的情节,一段战狼式发言,放到任何一个时代去看,都不显得过时。 (张丹枫)盯着祁镇说道:“你若指望敌人自愿放你回去,那是终生休想。只有中国的人要你回去,你才有一线生机。你以为只有也先才操有生杀之权么?实话对你说吧,你的命运操在于谦的手中,于谦说你能够回去,你就能够回去!”这霎时间,祁镇只觉张丹枫的眼光、神气和语调都含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叫人不敢怀疑。祁镇顿时被他镇慑住了,嗫嗫嚅嚅地道:“这是怎么个讲法?”张丹枫道:“就因为你好坏也算是一国之君,留在敌人手中,总是中国的耻辱,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我们要你回去。有中国做你的靠山,也先怎敢不放你回去?”(第二十五回)
除此之外,其实梁羽生还通过一系列事件着意刻画这个角色的特点。例如开场隐藏身份对云蕾的种种戏弄、让招给云重痕迹明显,这些都曾被读者诟病,但其实大可不必。因为这正是作者想塑造的一个有表演欲,有情趣的年轻人,此时的张丹枫,还不是一个完美的标签。
二、公子 当然,塑造这个角色的时候,还有一些潜意识的表达,连梁羽生都可能并不能完全感受到。 首先值得细细考究的,是云张的这段感情。这一段感情的发生,意识上是有先后的。无论是初见,再见,又见,都是云蕾首先感受到了“爱”的存在,而张丹枫,相对来说是比较后知后觉的。 从出场到终局,张丹枫一直称呼云蕾为“小兄弟”。开始是戏谑的,然后就成了情人间的甜蜜。那么张丹枫是什么时候认出“小兄弟”并非真兄弟的呢?梁羽生正式写下这一个情节,是在小说的第六回,因为需要疗伤他才一口叫破: 张丹枫怔了一怔,忽然笑道:“小兄弟,这个时候你还避忌么?我早看出来了。”(第六回) 这个情节细思其实是很有趣味的。云蕾一路上女扮男装,居然瞒过了包括石英在内的一众老江湖,包括贴身接触的石翠凤,却被张丹枫一早识破。这个情节看似不合理,却可以找到合理性。为什么张丹枫能做到这一点?因为他出身富贵。相府上上下下,使奴唤卑,对于年轻女性,他是不陌生的。就是对女子的阅历,这点上就不是一其他众江湖草莽可以比拟的了。 可以印证这一点的,其实还有后面的疗伤情节: 张丹枫一笑说道:“小兄弟,我给你医治之时,你要忘记我是男子,我也忘记你是女子,你做得到么?”云蕾露出本相之后,张丹枫仍口口声声称她“兄弟”,说得甚是自然,心中实已泯灭男女之见。云蕾本是一片无邪,见他如此,更是释然无所杂念,心中想道:“他替我打通三阴三阳的经脉,那自然不免手足相接了,我与他既结拜‘兄弟’,情如手足,这也值得提出来说吗?”微微一笑,抬头一看,只见张丹枫眼如秋水横波,似笑非笑,又不觉心中一荡,脸上微微现出红晕。(第六回) 在这个场景中,张丹枫不单如此说了,而且真的做到了与一个年轻美貌女子,肌肤相接毫不动心。(那会喜欢不喜欢,梁羽生未写,不过度解读)同样是青年男子,可以比一比土包子张无忌在给赵敏足疗时的表现。其间差距在哪里?答案还是两个字:阅历。犹如贾宝玉混迹在脂粉堆里,但有几回见到过宝玉脸红动心的?张丹枫也有这样一种定力,或者说阅历。相比来说,初次接触异性的云蕾就很难做到,尚未接触,只看一看那“眼如秋水横波”就又脸红了。 那么梁羽生笔下是在什么时候,明确表现出张丹枫对云蕾的爱意呢?其实已经比较后面了,第一次是在两人分手之后: (周山民)忍不住又爱又怜,又是伤心,伸手去扶,猛然间手臂一麻,有如给大蚂蚁叮了一口,只听得外面潮音和尚大声叫道:“好贼人,好胆量,洒家在此,你也居然敢找上门啦!” (中略)月光之下,只见张丹枫目中似闪泪光,云蕾咬实牙根,刷的一剑刺出,只听得张丹枫叫道:“我都听到了,你原来这样恨我吗?”(第九回) 这种独占性和介意,才可以发现,张丹枫已经陷入感情之中。相比于云蕾对感情的自知,张丹枫是后知后觉的。其间的合理性,其实跟两人的出身有关。云蕾长期在女性师傅身边,并且从师傅身上感受到男女情之痛切,所以虽然缺乏感情经历,但对于“爱”的感受她是敏感的。而张丹枫出身在相国之家,与年轻女性的接触是不缺乏的,非常自然的,甚至缺乏界限的,因此反而不容易区分出这种喜欢的感受,而分开正是帮助张丹枫反思和回味最终确定感情归属的一剂良药。同样与女性接触的例子,还可以参考他和詹台镜明的交往,也可以明显的感受到。(这个到澹台镜明部分再详细分析) 除此以外,还有一点值得关注的是,在三次分开的过程中,张丹枫的表现。相比与云蕾的执着于坚持,张丹枫则表现出公子哥式的逃避和随遇而安。 第一次因为知晓身份发生冲突,且看张丹枫的应对方式: 张丹枫凝立不动,脸上一片似哭似笑的神情,令云蕾不敢仰视。云蕾一咬牙关,在地上拾起白云剑,抛掷过去,叫道:“你我两家,深仇不共戴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快快拔剑!” 张丹枫接过了宝剑,凄然说道:“小兄弟,我今生誓不与你动手,你要杀便杀,你若不动手,我便走了!”云蕾虚晃一剑,剑光闪过张丹枫面门,仍然斜掠出去,张丹枫长叹了一声,跳出密室,跨上白马,大声叫道:“小兄弟,你善自珍重,我去了!”门外马嘶,片刻之后,已在数里之外。(第七回) 他去了,去之后呢?就真的跑去震三界那边忙他的正事了。要不是云蕾也随着石翠凤、潮音他们一起行动,两人此次便江湖永隔了。接下去因缘际会,两人携手退敌,开始剑拔弩张的对立,其实已经稍见和缓,张丹枫反倒提出了分手: 云蕾一跃而起,怒道:“你倒说得风凉!”张丹枫见她已肯开口说话,心中大慰,又说道:“我爹叫你爷爷牧马二十年,这确实是对你们不起,可也无法挽回。你爷爷之死,却与我家无涉,我再三说及,你都不信我么?”云蕾想起这羊皮血书,乃是爷爷在牧马之时便已写了,可见爷爷纵是不被奸人害死,也要自己报仇,更是伤心泪下。 (中略)张丹枫道:“想我们三人,都是同门手足,原应亲若一家。而今却被死去了的人,隔开了我们活着的人,令我们彼此相仇,大家都不快活,这岂不可哀!”云蕾如受一棒,急急避开张丹枫投掷过来的目光,心中思潮起伏,默然不语。 张丹枫又叹了口气,道:“你既不肯相谅,那么咱们还是分手吧,免得彼此伤心。”(第十三回) 云蕾只不过“默然不语”,他便认定“不肯相谅”,就此分开,他自管一路往北而去。若云蕾改弦易辙不去北京了呢?两人又该分散江湖了。此后张丹枫一路北上南下,忙碌事业不断,还是云蕾一路追到太湖,两人才得再次相遇,一路相伴,直到第三次分手: 但还有人比云蕾更要可怜,那是张丹枫。云蕾此际,尚有父母在身旁抚慰着她,可是张丹枫的满怀凄楚,却连找一个人诉说也不能够。他绝望到了极点,如痴如狂,天地茫茫,孤身只影,竟不知该走到何处?(第二十七回)
这一次呢,是属实的可怜了。因此有人批评云蕾,认为她不珍惜感情,每次都是她先对张丹枫撂了挑子。但是仔细回味下两人感情的互动(云蕾部分具体可见阅读札记1)就可以发现,其实不完全是这样,每一次云蕾拒绝张丹枫,但都会一路跟过去,然后跟自己和解,最后想办法把他再找回来。而张丹枫每一次失意,都是一跑了之,天南海北,两人分分合合,合而能分其实一大半是云蕾的主动,张丹枫呢,则是潇洒自如,随缘而安。(并非说他不好)因此,萍踪虽然也算是梁羽生作品中的一部“情书”,但梁羽生欣赏的感情是事业型的,是让位于家国大义的,是可替代的。 寒风飒飒,张丹枫与云蕾相对而立,各自无语,各自凄凉。澹台灭明摇了摇头,轻轻叹息,忽在张丹枫的耳边低声说道:“你抛得下大明九万里的锦绣河山,难道就抛不开一个女子?”张丹枫心头一震,道:“什么?”澹台灭明道:“你的父亲指望你重光大周,你为了不让中华九万里的锦绣河山沦于夷狄,冒了多少艰危,献宝献图,挽救了大明天下。你帝王之业尚自可弃,还有什么恩怨不能抛开?”张丹枫怔了一怔,道:“我视帝王如粪土……”澹台灭明紧接着道:“祖国河山待你回。”张丹枫面色倏而一变,由白转红,澹台灭明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如在他的心上响起了一个焦雷,这霎时间,他想起了自己从漠北赶往江南,又从江南重回漠北,历尽万水千山,经过无穷劫难,所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自己的一番壮志,为了保全中华的锦绣河山,为了要使中国和瓦剌永息干戈,四邻和睦。这番理想,而今即将实现了,自己却这样颓唐!张丹枫本是聪明绝顶,极能分辨是非之人,如此一想,顿觉胸中热血沸腾,不能自已,神志立即清醒,咬一咬牙,忽而说道:“澹台将军,多谢你来接我,咱们走吧。”(第二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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