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于全书中其他女性,云蕾的性格看起来不那么鲜明,开篇未久,她就陷入到与张丹枫因家仇而引发的反复的情感拉扯。但也就是在这种情感拉扯中,读者可以感受到云蕾性格中除了活泼善良这些少女性格之外,坚韧不拔的一面,也许是因为童年不幸的孩子更能隐忍与坚持吧,也许正是这种柔弱表面下骨子里的坚韧和顽强,牵动着张丹枫大少爷的丝丝柔情吧。
一、深陷
作为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她的情感经历几乎为零。唯其如此,她对爱的感受更接近于天然和本能。她一派天真,对于周山民充满目的性的诸多暗示,毫无体察,反而会想:“这个叔叔为人甚好,只是说话有点不对劲儿。”(第三回)这就是直觉性的不喜欢。而一旦遇上真爱,则立即显出本能的反应:
(张丹枫)一对明如秋月的眼睛,注在云蕾身上,云蕾面上一红,只觉这书生别有一种丰仪,令人心折。(第五回)
从这一次心折开始,她的脸红就成了家常便饭:
书生剑眉朗目,俊美异常,莫说在蒙古找不到这样的人物,即在江南士子之中也不可多见。云蕾瞧他一眼,面上又是一红。(第五回)
张丹枫大笑道:“妙极,妙极!我们二人一配起来,真是珠联璧合!”他随口掉文,云蕾听在心里,不觉面上一红。(第六回)
(云蕾)微微一笑,抬头一看,只见张丹枫眼如秋水横波,似笑非笑,又不觉心中一荡,脸上微微现出红晕。(第六回)
美男子吸引力十足,云蕾不单脸红,还心中一荡,可以说就是那么短短几番交往,云蕾便全然陷了进去。
二、困境
她与张丹枫情路的曲折,是梁羽生从楔子开始,便安排好的命运,是明眼的读者都能猜得出来的。对于云张的情感,梁羽生安排了三重困境令其分分合合。
第一次分开是云蕾知晓了张丹枫的身份。她选择了暂时离开,但是离开不代表放弃:
云蕾一片迷茫,是恨?是爱?是喜?是哀?都已无从分辨,恩仇交织,爱恨难明,剪不断,理还乱。霎那之间,一切思潮突然退灭,云蕾脑中空荡荡的,似乎什么也不曾想,什么也不存在,迷茫中忽又似见张丹枫冉冉而来,在她耳边低语:“小兄弟,小兄弟……”呀!那像爷爷一样严厉,又像妈妈一样慈爱的眼光!世界上有什么人用这样温柔的声音叫唤过自己?有什么人用这样的眼光注视过自己?除了这个自己但愿他永不存在的张丹枫!(第八回)
——妈妈、爷爷、张丹枫。
其实陪伴她最长的应该是师傅,奈何师傅本身也是失意人,因为格外能感受到这种关怀的宝贵,她对于张丹枫的爱,就有一种不轻易放弃的韧劲。哪怕经历一路的尴尬,难受,听着周山民 的旁敲侧击,石翠凤等人的误会不解,她也不轻易放弃,她要努力去印证,去解开自己的心结。再见(听到)之时,她心里已经开解了一大半(他不是汉奸):
云蕾在外面听得张丹枫与于谦侃侃而谈,剖析敌情,策划国事,一片报国丹心,揭然如见。不觉又是惊奇又是欢喜。惊奇者是张丹枫的行事,人所莫测;欢喜者是自己果然不曾看错了人,张丹枫果然是个一腔热血的奇男子。顿时忽觉得两家的积怨,“祸延后代”,实等于鸡虫之争,甚是无谓。(第十五回)
得知王振为真正凶手,则另一半心结也完全解除(他不是大仇人)。当云蕾再次现身江南,梁羽生笔下是如此刻画的:
只见花荫深处,一个少女,手持短笛,缓缓行来。这少女穿着一身湖水色衣裳,衣袂轻扬,姿容绝艳,轻移莲步,飘飘若仙。(第十八回)
此处,梁羽生并还进行了画蛇添足的“解释”:
她因来到了江南文物之乡,已无北方黑道上险恶,所以改回了女装。(第十八回)
个中情由,何须作者饶舌?
随即第二重困境接踵而来——云重的嘱托:
云重道:“妹妹,你的剑法已尽足闯荡江湖,就可惜太柔弱了。妹妹,你是云家的女儿,我要你硬起心肠答允我一件事。”云蕾面色惨白,低声说道:“哥哥请说。”云重道:“张丹枫之仇我可以不报,但无论如何,他总是我们爷爷切齿痛恨的仇人之子,你今生今世,绝不能与他成为夫妻。你与他护送地图,那是为了大明江山,路上同行,你可不能为他甜言蜜语所骗。若然你真要喜欢他,那么咱们兄妹的情分就此一刀两断!阿蕾,我绝不许你与他成为夫妇,就是这一句话,你答允还是不答允。你说,你说,你说呀!”(第十九回)
此情此情仿佛《三女》中的曹锦儿传位,又仿佛《倚天》中的灭绝托孤。
然而此时的云蕾心关早过,云重这个阔别多年的兄长,分量比之张丹枫,已然相差了不知道多少,因此虽然她也说:“嗯,哥哥,我答允你!”(第十九回)但转过头来便自己想通,完全抛开了:
云蕾听了此话,心中思潮起伏,想道:“我的哥哥不许我和丹枫相好,就正如朱淑真的诗中所说的‘不许蟾蜍此夜明,今知天意是无情’一样。但我哥哥的说话,我就要把他当成‘天意’吗?‘何当拨去闲云雾,放出光辉万里清!’不许月明、遮掩月华的云雾,原该拨去的!但又怎样才能拨去呢?”猛一抬头,忽见那片浮云已经飘去,月亮又露出来了!(第二十回)
梁羽生此时毕竟在创作的巅峰状态,开篇之时,便已谋划全局,第三重困境的伏笔,在第一回楔子中已经埋下——云澄,父亲。在中国古代,君权之下父权最重,这一重困境不单在情感,还在于道德。未见的种种仇怨可以比较容易放弃,而放在眼前的苦难,则更令人心生愧疚:
这一瞬间,云蕾有如触电一般,全身震抖,爱恨恩仇,羞惭自疚,百般情绪,倏然之间都涌上心头。她茫然直立,看看父母,又看看张丹枫,脑中空空洞洞的,好像神经全都麻木了,知觉也消失了。张丹枫面色惨白,凝望着她,只见她慢慢地伸出手来,忽地把身上穿的那件紫色的罗衣,用力一撕,也摔到地上。(第二十七回)
撕衣服好像有点过犹不及,但是那一刻,其心理转变的刻画,是准确的。哪怕到了再见之时,读者也只见到了她内心的左右为难:
这两人都是她最最心爱的人,她不忍令这两人伤心,然而她又不能不令他们伤心。她咽下了自己的眼泪,她不敢看这两个世上最爱惜自己的人,她不敢想象这两人的心中感触如何,她自己的心却先自碎了。(第二十八回)
毕竟只是十多岁的小姑娘啊,但是从她的不忍中,我们依然可以看到一丝不放弃的坚韧与顽强。云蕾到底最终如何走出内心的困境?当读者为之深深困惑,作品的情感张力达到极致的时候,梁羽生却已经等不及云蕾的内心指引行动,为她安排张宗周喝下毒药,然后就要结束全篇了:
张丹枫抬头一看,只见云蕾的父亲云澄也在马背上含笑看着他们,面上虽然仍有刀痕,但却是一派慈祥,毫无怨毒的神色了。他勒住了马,一跃而下,矫健非常,原来他的跛脚已经被云重用张丹枫所教的法子医好了。经过了那场事变之后,他的怨气已消,又从儿女口中知道张丹枫的苦心,连他的残废也是张丹枫预先安排,假手云重医好的,上一代的事情,上一代已经了结,还有什么好说呢?
云澄后面还有几匹坐骑,那是云重和他的母亲,澹台灭明和他的妹妹,一齐看着他们,微微含笑。澹台镜明策马上前两步,与云重同行,扬鞭笑道:“丹枫,快活林已布置一新,园林更美,你还不进城么?”张丹枫如在梦中初醒,低声说道:“小兄弟,你也进城么?”云蕾盈盈一笑,种种恩仇,般般情爱,都尽溶在这一笑之中。(第三十一回)
完美,HAPPY END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