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绍兴人,影响了古龙等人的武侠创作;但他的生平和作品都鲜为人知
2018年05月20日 07:55:59 来源: 浙江在线 浙江在线记者 马黎 通讯员 马正心
学者这些年一直在寻找朱贞木。
朱贞木当然早已离世。所谓寻找,是因为这个人在世上留下的印迹太少了。除了知道他是绍兴人,我们甚至不知道他的长相,他生于何时?又逝于何时?
顾臻本来也是靠猜测——朱贞木应该是早逝的,上世纪50年代,他的名字和作品彻底消失。
上世纪60年代,朱贞木的外孙费祥英出生了,他也没有机会见外公。费祥英听妈妈说,外公在1955年的冬天去世了。如今,他手里只有几张妈妈留给他的外公的老照片。
1988年便移居日本的费祥英,也在寻找朱贞木。
他在网上陆续搜集了很多线索,看到了研究民国通俗文学的学者张元卿关于朱贞木的研究文章,同时,也注意到了顾臻这个名字。
《朱贞木小说版本流传考》《朱贞木序跋琐谈》《从一篇关于朱贞木的佚文说起》《报刊上的朱贞木小说连载》……有太多他所不知道的外公,都在顾臻一点点的寻找和拼凑中,清晰起来。
但费祥英一直有疑虑,这个顾臻是网名,是过去的人,还是确有其人?
如果没有这样一些寻找,一些等待,朱贞木的过去,依然面目模糊,直至遗忘、消失。
为什么他们都要找朱贞木?
熟悉武侠小说、通俗文学的人,其实是知道朱贞木的。
现在人比较熟悉的香港、台湾武侠小说,兴盛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而在那之前——上世纪30到50年代,中国武侠小说创作曾有一个黄金时期,尤其出现了几位领军人物,被学术界称为“北派五大家”——还珠楼主(《蜀山剑侠传》)、白羽(《十二金钱镖》)、王度庐(《卧虎藏龙》)、郑证因(《鹰爪王》)和朱贞木(《罗刹夫人》)(注:括号内为其代表作)。而列最末的朱贞木,被誉为“港台新派武侠小说之祖”,换句话说,他的创作特点,影响了古龙、金庸等很多武侠作家。
前四位的作品,就算没看过小说,我们也都看过根据小说改编的影视剧。但朱贞木这个名字只存在于“北派”的人物列表中,零星穿插在研究者的文章里。而且,前四位的照片,都有留世,唯独朱贞木的真容,不得而知,甚至“百度百科”朱贞木词条里展示的照片,都是错的:那张其实是还珠楼主年轻时的戎装照。
顾臻一直在寻找线头。
去年,顾臻新发现了一条线索,找到了朱贞木在1951年6月出版的一部小说《铁汉》,卷首语里写道,小说是为写剧本而开始构思和撰写的,这说明朱贞木在解放后从事的工作与戏剧有关。在友人的帮助下,顾臻写成小文《朱贞木在天津编话剧》,发在了天津《今晚报》上。
费祥英的高中同学看到了,转发给费祥英。
费祥英心里一动。这条关于戏剧的线索,曾听母亲口述过。1949年以后,因种种原因,外公不能继续创作武侠小说,心情非常压抑,便主要居家篆刻制印,作画,赋诗,有时写一些散文消遣,偶尔也创作了一些与时共进的新时代独幕话剧剧本。但在“文革”中,剧本与小说原稿全部付之一炬。
散落的线头,接上了。
费祥英通过报纸,找到了顾臻——他是武侠小说收藏家、研究者,中国武侠文学学会理事。
不久前,费祥英从日本赶到了天津,与顾臻、张元卿见了面。他的行李中,小心夹着一张1949年外公54岁的照片:清瘦,干净,温柔凝视前方。即便额头已有白发,依然梳得一丝不苟,江南才子的儒雅,到了中年,没有减去半分。 朱贞木离世63年之后,我们由学者顾臻与外孙费祥英的讲述,才得以真正“看见”他。
除了写武侠
他还赋诗作画刻印
1934年,朱贞木把妻子和孩子从老家绍兴接到了天津。之后,再也没有回过故乡。
电话局的工作是托人介绍的,顾臻猜测,应该是浙江老乡。
朱贞木自幼在家读私塾,喜爱诗赋和绘画,也喜爱文学,后来进入新式学堂接受新式教育。费祥英说,他在当地中学毕业后考入浙江大学文学系。
但浙大之说目前存疑,因为“浙江大学”成立于1928年,朱贞木就是在那年去天津电话局工作的,在时间上能对上的,只有“之江大学”。
费祥英是外婆带大的,住在天津,耳边却环绕着“各种”吴侬软语——他的外婆是慈溪人;父亲祖籍宁波,上海生人;母亲慈溪人。费先生说,家母的书面文字和 讲述,都是“浙江大学”,但他推测,家母和外公在对话沟通时,有可能因为方言发音近似造成理解上的混淆。
2017年,顾臻编校的《民国武侠小说典藏文库·朱贞木卷》,由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书中,朱贞木作品的原刊本和相关资料,也由顾臻提供。
顾臻做过一个统计,剔除同书异名者,从1934年至1951年,各种体裁的朱贞木小说一共出版了十九种,另外有一部《翼王传》,很特别,是他的一位好友、著名越剧编剧苏雪庵所作。但应苏雪庵的要求,署上了朱贞木的名字。为此,朱贞木还特地在序言里做了说明。
蛛丝马迹中,你会发现,朱贞木的“朋友圈”很窄,很多都是浙江人,以及文学艺术圈之人,很少有社会人士。顾臻说,他结交的人,对脾气,就来往,否则根本没来往。
此次费祥英和顾臻的见面,他还带来了另一件珍藏多年的物品:朱贞木画作《拟临安山色图》长卷照片。
费祥英的母亲1987年1月故去。生前,她拿出父亲仅存的遗作,包括《拟临安山色图》、黑檀木盒篆刻等,以及遗物,对费祥英讲述并书写了朱贞木的生平。
朱贞木绘画和治印造诣很深,画宗清初四王之一的王翚(字石谷),他临摹其名作《临安山色图》长卷,更邀请多位在天津或已回乡的浙江籍文化名流题跋,如俞品三、向迪琮、傅仲钊、袁泰、方东、屠季和、九秋老人、陈吴璜、陈伯琴、朱允中、张颐等。
这些人中,除了俞品三、向迪琮、方东、朱允中外,其他人暂时无法查到更多信息,比如袁泰,只知他字文白,曾在浙江体育专门学校(原名浙江体育学校)支持过校务,学校创办于1912年,创办人王卓甫,校址就在杭州。创办初期由沈钧儒任董事长,浙江体育会会长吕公望兼任校长。此外,没有发现更多有关此人的资料。
还有另一条线索。
南京师范大学的民国通俗小说研究学者张元卿,曾写文解读《拟临安山色图》背后的朱贞木的心绪。
他在1940年《立言画刊》第104期“天津专页”上,看到两首写给朱贞木的题画诗,题目均作《题朱式颛拟临安山色图》。第一首作者是顾寿人,诗云:“立马吴山事有无,眼明今日见新图。何当乞取鹅溪绢,装就长康顾氏厨。”(金主完颜亮觊觎宋室河山,曾有诗云“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第二首作者是王伯龙,诗云:“故国山围系梦思,江南一发绿参差。寒宵小鼎茶声沸,疑是胥潮欲上时。”
两位作诗人,都是天津城南诗社成员。
我们已无法知道朱贞木的《拟临安山色图》画于何时,但刊出这两首题画诗的时间是1940年,朱贞木依然还在天津,对于故乡,回望有时。“当时正是日寇‘立马吴山’时,朱氏本浙人,怎能无动于衷?”张元卿写道。
而另一首王伯龙诗中的“胥潮”,即钱江潮。
千愁万绪,潮起潮涌,遥遥不可及。
为浙江人,我们很想知道,为何33岁的朱贞木会离开绍兴远走天津生活。具体的原因,已经无法得知。
顾臻曾在《七杀碑》原刊本中发现过朱贞木的通讯地址,后来在《铁汉》的卷首语末尾,再次看见:“我本意把它写成剧本的,为便利出版起见,先以小说体裁发刊,而结构制插,仍有点近于舞台剧的形式,匆匆写成,纰缪定多,尚希读者予以不客气的批评。(作者通讯处——天津河北路三一二号)”
天津河北路三一二号,这应是朱贞木的故居。
顾臻找过去,只是,此地早已被拆除,随着记忆一同消失了。
写作之缘 受还珠楼主影响,开写武侠
1895年,朱贞木在绍兴出生,费祥英补充了外公的出生年代。
他本名朱桢元,字式颛,生在宦官世家。1955年冬,朱贞木因哮喘病与心脏病并发,在天津市总医院去世,享年60岁。
这个年份,夹在两个关键时间节点里。
自1951年6月起,所有武侠小说不准出版。1956年文化部颁布《严厉查禁反动、淫秽、荒诞图书》的命令,并配发查禁图书目录,朱贞木的所有作品都赫然在目。(《北京晚报》2017年2月24日报道)
在创作上一贯我行我素的朱贞木,曾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努力尝试运用当时提倡的新的文艺观念创作武侠小说,却没有等到开花结果。
1934年8月,朱贞木在《天津平报》上开始连载处女作《铁板铜琵录》,这是他武侠小说创作的起点。
那年他39岁,已经在天津电话局工作了6年,先做文书,后来升职任文书主任,写小说属于“业余爱好”。
他在电话局的同事兼好友,后被列为“北派五大家”之首的还珠楼主,那时已经成名了。1932年夏天,李寿民以“还珠楼主”为笔名,在天津《天风报》发表长篇连载《蜀山剑侠传》,魔幻之笔,从此横扫武林。
李寿民婚后为天津电话局局长秘书,不仅创作武侠小说,还擅长编写京剧。
第一代研究民国通俗小说的天津学者张赣生先生认为,朱贞木开始武侠创作,是因见还珠楼主在《天风报》发表《蜀山剑侠传》一举成名,朱氏见猎心喜而作,以两人密切关系而论,确有此种可能。另一位武侠小说评论家叶洪生先生也有相同观点。
还珠楼主的儿子李观鼎先生曾对顾臻说,幼时在北京家中见到过来访的朱贞木,身材瘦削,双目有神。他记得父亲和朱贞木一聊就是一整天,说到激动处,还互相比划,两人关系相当好。
武侠之新 “小奶狗”人设,他70多年前就玩过
1994年,叶洪生在《武侠小说谈艺录——叶洪生论剑》(联经版)中,提出了“北派五大家”之说,并对五大流派做了归纳,学界沿用至今—— “奇幻仙侠”(还珠楼主)、“社会反讽”(白羽)、“悲剧侠情”(王度庐)、“帮会技击”(郑证因)、“奇情推理”(朱贞木),“五大流派的勃兴,决定了近五十年来武侠小说的发展方向与走势。”
朱贞木的“奇情推理”,是一种革新,“对于五十年代以降港、台所谓‘新派’武侠小说颇有启迪作用。”
我们倒过来,先说“推理”,它反映的是语言功力。
30年前,顾臻一口气读完了600多页的朱贞木名作《七杀碑》。“他特别会讲故事,一环套一环。而且,他叙述故事的过程中,有能力给你引导出一种氛围,通过叙事把你抓在里面。”
著名作家赵树理曾说:“写法上有本事,识字的老百姓爱读,不识字的爱听。”由此可见朱贞木讲故事的水平有多高了。
朱贞木的武侠小说处女作《铁板铜琵录》,遵守中国章回小说的传统,采用对仗的回目,可见古典文学素养深厚。
但是,从第二部《龙冈豹隐记》开始,包括之后的所有作品,他开始打破,全部摒弃传统章回对仗回目,章节名称首创以文白夹杂的短句、成语或专有名词分章,不拘一格,新鲜灵活,比如采用“血战”、“李紫霄与小虎儿”、“金翅鹏拆字起风波”等名词、词组或短句,长短不拘,完全不谈对仗,“这是新派体,过去写武侠小说的人没有这样写的。”
我们再说情——奇情,是怎么个奇法?
在很多民国武侠作品中,女性主角的地位已经大大提高,我们熟悉的,就有《卧虎藏龙》里的玉娇龙等,即使还珠楼主《蜀山剑侠传》中,女剑仙、女剑客也扮演了主要角色,这一切都间接反映了五四运动之后反封建传统、反道学的社会流行风气。
但是,在描写女性的感情上,都不如朱贞木突出。
“他的《罗刹夫人》,有点女版的《人猿泰山》的味道,她是跟大猩猩长大的,后来被师傅接走,她充满了野性、叛逆。这个角色,人聪明、漂亮、泼辣大胆,同时又富有正义感,但又有趣,收放自如。”顾臻说,可以这么说,朱贞木笔下的女性,更现代化。 有时,朱贞木会用热辣辣的语言展现女性对于爱的向往,比如《罗刹夫人》中的罗刹夫人,《七杀碑》中的三姑娘、毛红萼,《飞天神龙》中的李三姑等等。同时,穷追男主人公的侠女达数人之多,叶洪生先生称之为“数女倒追男”模式。这一特点被后起的香港、台湾武侠名家如金庸、卧龙生、诸葛青云、司马翎等人继承并发扬,比如《倚天屠龙记》。相比,以“侠情”特色名传后世的王度庐,笔下恋爱男女的表现反而显得含蓄、收敛和传统。
而朱贞木笔下的男主角,多数反而没有女性角色那么生动而有活力。顾臻说,《罗刹夫人》中的沐天澜竟然一副小男人的娇样儿,喜欢拜倒在两位罗刹姐姐的石榴裙下,有些《红楼梦》中贾宝玉的味道。
“说来有趣,被划入蝴蝶鸳鸯派的顾明道笔下没有这样娘娘腔的男主角,王度庐笔下有些优柔寡断的李慕白也仍是男子汉一个,其他如更早的平江不肖生、赵焕亭和同期的白羽、郑证因等人,都不弹此调,因此武侠小说中‘娇男型’男主人公大概可以算得上是朱贞木的首创了。”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最流行的“小奶狗”人设,70多年前,朱贞木早就玩过了。
《罗刹夫人》出版时,朱贞木在附白中指出,武侠小说有两弊,一是过于神奇,流于荒诞不经;一是耽于江湖争斗,一味江湖仇杀。他希望《罗刹夫人》一书可以为读者换换口味。
他确实做到了。
目前朱贞木的前半生,30岁之前,尤其在绍兴的生活,仍然有太多的空白。如有知情人,请联系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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