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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线] 《梁羽生闲说<金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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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坚守

发表于 2012-7-17 22:2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感谢燕山、神死、春水、严浣等的劳动。贴上前做了些修正,主要是根据我手里的三联版本(2010年8月北京第一版,2010年8月北京第一次印刷),大多是标点符号和数字的修改,少量修正了一些错别字。
——————————————————————————————————————
梁羽生闲说《金瓶梅》

梁羽生著   孙立川 校编


Copyright &copy; 2010 by SDX Joint Publishing Company
All Rights Reserved.
本作品版权由生活 读书 新知三联书店所有。
未经许可,不得翻印



“武侠”下岗 “天下第一奇书”开谈
——代序 孙立川

  一代新武侠小说宗师梁羽生先生于今年1月22日夜溘然辞世,他留下了35部武侠小说及数以百万言的文史随笔,联话棋话,这些文字创作是他六十多年来每日爬格子的结晶,也是他留给中国文学界与新闻界的一笔丰厚的文化遗产。

  梁羽生先生的终身职业是报社编辑,业余身份则是作家。他的职业习惯决定了他的作品大都以连载的方式发表在报刊上,譬如古今联话、棋赛评述、读书笔记等。十几年来,我成为其武侠小说之外的其它作品的责任编辑。

  2006年年底,他到香港参加活动时中风,之后就返回澳洲于疗养院养病。罗孚、张初、邝健行、杨健思等诸多友好均建议应着手整理及编辑梁先生一些还未成书的作品。几年前,常从梁羽生游,就听他说过80年代中曾在香港《商报》上写了一年多的专栏,是评《金瓶梅》的。去年中,终于在天地尘封的档案资料中找到了这批剪报,但却发现少了一些篇幅,遂托杨健思女史找人帮忙,去图书馆中的旧报堆中影印补齐了资料,凡506篇。梁羽生文丛编委会征得了梁羽生先生的同意,决定由我接手编辑这本著作。

  自1986年元旦起,梁羽生先生以“时集之”的笔名在《香港商报》上开设了“摘录评点《金瓶梅》”的专栏文章,每日一篇,开始时每篇约500字,上有香港女画家高宝配合内文的《金瓶梅》连环插图。大约到了第178篇(1986年6月30日)则开始没有了高宝的配图,自7月1日起,每篇篇幅增至700字左右,至1987年5月26日全部连载完毕。合计全书有32万字左右。

  众所周知,梁羽生先生的新武侠小说系列的创作活动自1954年1月20日起至1983年8月宣布封笔止,其后他只写些散文、随笔、联话等。1986年6月,他正式由《大公报》退休,同年9月,移民澳洲悉尼。可以说,这是梁先生写于香港与澳洲两地的著作,虽以逐日一篇写作,但全书以《金瓶梅》为主,一气呵成,也算是他庞大著作系列中的唯一一部评论古典小说的研究著作。梁先生以武侠小说鸣于世,创作是他的擅长。按照笔者的解读,新武侠小说乃属中国传统小说之源流的蜕变。我们也看过一些当代作家如王蒙、李国文有评点古典小说之书问世。但他们都是现代小说作家,切入角度及见地应有不同。梁先生撰此著作,倘有可比较者,或以台湾历史小说家高阳研读《红楼梦》庶几相近也。因而,为了更好地让读者了解梁羽生先生的文学修养及独特的见解,本文将从二大部分对此书的内容作一个介绍。

  《金瓶梅》是诞生于明代万历年间的古典长篇小说,因书中有大量的性描写内容,甫问世即被目为“淫书”。梁羽生在评点时就指它为“人皆好之,人皆恶之”之书,数百多年来,《金瓶梅》被视为“天下第一奇书”,有多个手抄本传世。

  现存最早的《金瓶梅》木刻本为明代万历乙巳年梓行的《新刻金瓶梅词话》,这是1932年在中国山西省发现的,到目前为止,万历刊的《金瓶梅词话》传世的仅有四种:其一为上述此本,原为北平图书馆收藏,后移存美国国会图书馆,今归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其二为1941年在日本日光山轮王寺发现的慈眼堂天海藏本;其三为1962年在日本山口县发现的栖息堂德山毛利藏本;其四为日本京都大学附属图书馆收藏的《金瓶梅词话》残本,前三种均可称为完本(严格而言是“近于完本”)。京都大学藏本分为上、中、下三卷,是1917年(丁巳年)在妻木直良寄赠京大图书馆的藏经书院旧物《普陀洛山志》的书页中发现有褙纸数百枚,检查后竟是《金瓶梅》,遂将之装订成书。但当时谁也不曾注意这本残本。直至1932年中国山西发现《金瓶梅》刻本时,人们才知道,《金瓶梅》曾梓行于世。我负笈京大时,曾为研读这部残本而将之与上述三种刊刻本作了一个比较,始发觉现存的三部半刻本应都是出于同一刊本,即万历乙巳刊本。①

  之所以要略述《金瓶梅》刊本的原貌,乃是因为梁羽生先生是以“摘录评点《金瓶梅》”为名的,那末他摘录自何种刊本就不得不察之。他只说是“古本《金瓶梅》”,窃以为他所本应是坊间流行的清初张竹坡评本,据梅节先生考证,此乃节本。而他手抄之摘文,或因潦草,排字工不识而误植;或有手民之误。我遂决定以《金瓶梅》研究家梅节先生校注的梦梅馆校本《金瓶梅》为底本来作校对。梅节先生从八十年代中即从事《金瓶梅词话》的整理与校点。他的这本校本乃是以日本大安株式会社的影印本(即上文所引慈眼堂本及栖息堂本为底本),覆以北京图书馆藏本等,反复校订,十年间出了三种校订本。我所依的梅校本,亦是2007年于台北里仁书局出版的最新校定三卷本,这是要向梅节先生致谢的。有一点需要说明的是,遇及梁的引文与梅节校本不同时,我并非全般依足梅节校本,而在一些个别用字方面仍按梁羽生先生所写,或由我自己判定,倘由此而产生讹误,概由本人负责,与梅节先生与梁先生无关。余学识浅陋,或有谬解曲解之处,想二位老先生当不会怪罪晚辈。

  作为明代四大说部之一,《金瓶梅》自问世以来,属最有争议性的古典小说。它被卫道者批为“天下第一淫书”,朝廷也将之列为禁书,一直到今日之中国,《金瓶梅》仍是被明令禁止公开出版影印的,有之,也须要删节,美之曰:“洁本”。但是,历朝历代也都有另一种读法或异议者。远的不说,鲁迅就在中国现代第一部小说研究专著中论说:“诸世情书中,《金瓶梅》最有名”,并进而指出:“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②这是极其明晰之析见。鲁迅之说一出,《金瓶梅》的暴露社会世情的意义才从被误读中纠正了过来。

  毛泽东博览群书,而且对《红楼梦》十分推许,据说他曾先后五次评述过《金瓶梅》,而且是褒多于贬,就以他在1961年12月20日在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和各大区第一书记会议上所说:“中国小说写社会历史的只有三部:《红楼梦》、《聊斋志异》、《金瓶梅》。你们看过《金瓶梅》没有?我推荐你们看一看,这本书写了明朝的真正的历史,暴露了封建统治,暴露了统治和被压迫的矛盾,也有一部分很仔细。《金瓶梅》是《红楼梦》的老祖宗,没有《金瓶梅》就写不出《红楼梦》。《红楼梦》写的是很仔细很精细的历史。但是,《金瓶梅》的作者不尊重女性。”③毛泽东充分肯定了《金瓶梅》的文学价值及社会价值。鲁迅说它是“世情书”,毛泽东则把它当作明末社会史来看。

  鲁迅是以纯文学而论,毛泽东则以阶级斗争为弦,将之视为“谴责小说”。梁羽生则是二者兼而有之,但他更偏重于鲁迅之论,这或是出于二人都是小说家的缘故。

  在这长达五百多天的连载的最后一篇稿中,梁羽生写道:“《金瓶梅》的摘录评点到此是可以结束了。关于《金瓶梅》的艺术特点,我曾引用过鲁迅、吴晗、郑振铎、孙述宇……诸家评述。最后要补充的是徐朔方在《论金瓶梅》所提出的:《金瓶梅》在文学史上的两大贡献……”于此可见,除了摘录《金瓶梅词话》之外,他在评点时还遍览上述诸家的研究之文,其中引用最多的专家之见乃是孙述宇的《金瓶梅的艺术》(台湾时报文化出版公司版)一书中的论点。然而,他并非“文抄公”,更多的还是他自己的发现,如此这般云云也只是他的谦辞而已。就全书的内容来看,梁羽生的史识、学识、文学观及审美意识,就在这字里行间不经意地挥洒出来。下面略举几例:

  《金瓶梅》是从《水浒传》的武松打虎杀嫂的故事衍生出来的长篇巨制,但它并非将《水浒传》中的“武松”全般搬到书中来,而是有所创造发明的,梁羽生以47篇的篇幅来讨论武松与潘金莲、武大的“三角关系”,探究武松与潘金莲的微妙心理关系,也比较《金瓶梅》与《水浒传》之不同。他指出武松对潘金莲似乎不是无动于衷,他的心理变化有一个过程,表面上所流露出来的并不代表他的全部心理活动,就象是巨大的冰山露出来的一角而已。另外,他也不全然同意上引文徐朔方先生的观点:“像《金瓶梅》那样长达一百回的巨著,除了偶一出场的武松等人外,几乎全是反面人物,在中国文学史上这是一个新的现象,新的问题”。梁羽生认为:“其实武松也还是有‘阴暗面’的‘英雄’”。他细致地分析武松杀人的变态心理与行为,杀了人之后又丢下武大的女儿迎儿不管而重上梁山。他将《水浒》中的武松与《金瓶梅》中的武松作了对比,认为后者并非可推许的英雄好汉。这些论点都属发人所未见,此其一也。

  其二,他对西门庆及金莲、瓶儿、春梅、陈经济、吴月娘及一众人物的分析与评论也很有份量。尤其是潘金莲。《金瓶梅》被称为中国自然主义写作的第一部作品,而其‘世情’之描写也迎合了市民文学的审美趣向。在中国文学批评中,《红楼梦》则被誉为中国现实主义的最伟大作品,二者天差地别。在中国古典小说或谓传统小说中,明代四大说部的《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皆由历史与传说演义而来,加上元杂剧的内容补充而在明初集大成之。《金瓶梅》则借了《水浒》一节而衍化,其内容大都是由作者独立创作,其最大的贡献还在于将作品表现的场景移至一个家庭之中,大墙之内,妻妾成群,互相倾轧,争相示爱,而后又与社会方方面面人物纠缠不休。这是与近代小说的要素比较接近的。《红楼梦》也是将场景设在大观园内。当然,《金瓶梅》某些内容不堪入目,性描写十分露骨,床笫之事又岂可登上文学圣殿?!故毛泽东“慧眼独具”,把它作明代历史来读。而《红楼梦》则成为“讲阶级斗争”的小说,“要看五遍才能有发言权。”毛泽东还因此发动了一场运动来整人。

  梁羽生对潘金莲的分析尤为过细。他指出潘金莲之被视为“天下第一淫妇”是与其身世有关,武大郎是一个性无能者,她与西门庆勾搭成奸也与武松拒绝她有关。潘金莲与其它女性的矛盾其实都是围绕著她要“独占”或“多占”西门庆而引发的。他特地指出金莲饲养雪狮子的大猫来吓病李瓶儿的儿子官哥儿实出于妒忌。这使我想起钱锺书先生曾在《管锥编》第二卷第531页中说到法国莫泊桑短篇小说《Une Ven-detta》中有驯养恶犬专咬人颈以报仇的故事,窃见正与潘金莲之举胥同,实有异曲同工之妙,可见《金瓶梅》的写作手法之不凡。

  对西门庆的大房吴月娘,梁羽生也识破了作者的反讽写法。吴月娘并非一个正面人物,西门家中,除了他的女儿西门大姐等著墨不多外,可以说没有一个好人。但梁羽生指作者的写作没有脸谱化,反而是各有各的特性,如宋蕙莲这个小人物,虽有种种缺点,却也有刚烈一面。他对吴月娘是否定的。总而言之,小说作者笔下的女性大都不是好人,怪不得毛泽东说作者“不尊重女性”。但又何止是《金瓶梅》如此。梁羽生的老友聂绀弩就说过:“《水浒》全部都是轻蔑妇女的,连女英雄都没什么本事,唯一像有点本事的扈三娘,却被林冲擒来,由宋江作主嫁给‘屁烧灰’(故乡方言)王矮虎了!(小时读到这里,以为她会嫁给林冲,及至配了王英,心里不舒服了几天)这些都是封建而不是反封建。”④《金瓶梅》脱自《水浒传》,所有的女性都被丑化了。然而,又岂止这些脂粉队如此,西门庆、花子虚、应伯爵,上至天子门生,下至贩夫走卒,满本书中,还不是像《红楼梦》的焦大所骂的,除了门口那二只石狮子,又有哪里一个是干净的呢?

  其三,梁羽生古文根柢深厚,擅长于诗赋、联话。《金瓶梅》中有许多曲词,梁羽生对之品评指疵,这是现在的许多《金瓶梅》研究家的弱项。大家或许以为,《红楼梦》的诗词风雅十足,到处传诵,《金瓶梅》中的诗词除了淫词艳曲,还有什么好看的?但《金瓶梅》既称为“词话”,自少不了诗词、歌赋、曲辞,明代四大说部中都有诗词贯穿其中,就连《西游记》收有的各种诗、词、赋、歌,颂、偈及有韵长文就有768篇之多。《金瓶梅》中潘金莲与陈经济私通,就常以词曲诉衷情。梁羽生从小说人物的作词赋曲之内容加以评述,指出作者常以讽刺笔法表现小说人物的各种可笑样相,这是作者对之的讽刺与揭露。梁羽生评弹有据,条分缕析,时有令人豁然之见解。

  此外,梁羽生常以粤语方言来解释文中的一些词语,颇见特色,因为是写给香港的读者看的,所以用方言来解释书中的俚语、名称是有必要的,加上他的文体生动幽默,为论深入浅出,先“摘录”,再评说,夹叙夹议,没有论文的枯燥无味,而有故事性及趣味性,读来常有会心一笑或喷饭之感。今日读之,启人联想,譬如,书中的“傍友”乃今日的“傍大款”之古名。西门庆贿赂蔡太师,竟买了个官来当,作威作福,受贿判案,作奸犯科,无所不用其极,证之今日之社会丑类,正有似曾相识燕归来之讽喻。对这些书中所描写的“世情”,他“杜撰”出一个新名词,曰:“社会写真”。梁羽生还认为:这部数百年前问世的长篇小说虽然写的无一不是反面人物,但其写作手法却有不少创意,譬如写李瓶儿的梦,写春梅在金莲死后的托梦,均可与佛洛伊德理论相发明。

  综上所述,《梁羽生闲说金瓶梅》一书创造了一种新的文学评点形式,它糅合了文学评论著作与古人的眉批、回评的方式,前者宏篇大论,枯燥无味;后者只能画龙点睛,点到为止。他之所以会选择以《金瓶梅》为评本,我想或许是受到陈寅恪先生对《再生缘》之研究的启发。这种别具一格的形式,如以西方现代的“解释学”衡之,庶几近似。按照西方哲学家R.E.帕尔默的阐释:“解释学注意的中心是理解原文──即理解用语言写成的作品。……不管原文是一个梦,一个神话,一条法律,一首诗,一篇散文或一份电报,人们只依靠单词或句子不能理解‘作品’,必须依靠构成作品的更大的单位作为理解的向导。”(《解释学》)⑤

  在他的摘录评点之中,时时显现出他的文学情怀与史识。为了保留他当年发表时的原生态,笔者在校编时仍依时间顺序编排,不作裁剪,文中针对部分内容所作的小标题为笔者所加,又将每篇的出处注明:“事在第×回”,余则不予删改,而疏漏亦自在难免。此一长篇连载完毕的翌日,梁羽生即以《有闻必录》在《商报》续开新的专栏,仍以「时集之」的笔名。《有闻必录》是他的读书札记,其中有些篇幅也涉及《金瓶梅》,但因系后出,不入此「摘录评点」专栏之内,故这些短文不予收入本书之中,这是需要向读者说明的。

  着手校编这书大约在十个月前,去年11月后,梁羽生先生的身体渐转羸弱,他知道我正在为此书的出版紧张工作,表示了关注与开怀之意,嘱我放心去做。谬承错爱,也深感责任重大,恐学识有限,不逮「校编」之责,有战战兢兢之意。梁先生一向待我甚厚,他的嘱托敢不辱命乎?又知他渐步向生命的最后岁月,于是,总想将此书早日锓版,赶快奉献于他病榻前,然而,紧赶慢赶还是未能赶上在他离世之前奉上此书,这于我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极大的遗憾。十几年来,梁先生与我隔海时有文通或以电话交谈,有批评,有指正,有谬奖,而今翻阅他的一些信札,忆起他的咳珠唾玉,真有潸然泪下之感。

  谨以此书奉献给逝去的大侠──梁羽生先生,并对在本书编选过程中提供协助的梁先生家人、杨健思女史及公司同仁表示谢忱。

                  2009年5月14日初稿于港岛穆穆书斋

  ①参见拙著:《南耕录》所收《京都大学所藏〈金瓶梅词话〉残本》,天地图书,2003年,香港。
  ②参见《鲁迅全集》第九卷18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北京。
  ③转载自毛泽东网,http://www.imaozedong.com,2008年10月15日发布。
  ④聂绀弩著,《中国古典小说论集自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1月。
  ⑤转引自何新《朴学家的理性与悲沉》,《读书》198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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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下岗,“天下第一奇书”开谈
  ——代序 孙立川/1

前言(开场白)/1
天下第一奇书/1 舌送丁香口便开/1 人皆好之 人皆恶之/2 休爱绿鬓美朱颜/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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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说潘金莲、武大/4
第一大淫妇的出场/4 红颜祸水是耶非/5 送银子也送绿帽/5 着紧处锥扎不动/6 乌鸦怎配鸳凤对/6 炫耀小金莲/7 潘金莲的心理分析/8

潘金莲与武松之关系剖析/9
初会武松/9 武松低头 金莲起意/10 一双眼只看着武松/10 接受嫂嫂厚意/11 
生受嫂嫂了/11 并不坚持避嫌/12 早有预谋撩叔叔/13 金莲劝酒/13

武松·金莲·武大的“三角关系”/15
情挑武松/15 武松的心理分析/16 道德观念的束缚/16 片面要求守妇道/17 
怕老婆的可怜相/17 色令智昏/18 武松要说的话/19 篱牢犬不入/19 
搠不出来/20 潘金莲的泼辣/20 骂武松做乔家公/21 变得邪恶有其缘由/22

小说主要角色的登场/23
潘金莲初遇西门庆/25 姣婆遇着脂粉客/24 西门庆其人/24 被王婆撞见/25 
吊起来卖/26 她家自有亲老公/26 心事一猜便着/27 王婆自道“德行”/27 
潘驴邓小闲/28 为西门庆定计/29 有七分光了/29 戏捏三寸金莲/30 
淫媒的典型/30 郓哥撞入王婆家/31 大耳刮子打出去/32 绕弯嘲他是乌龟/32 
想要捉奸又没主意/33 西门庆躲入床底/34 提醒奸夫打丈夫/34 
武大吓妻反促其死/35 王婆定计害武大/36 谋害亲夫/36

“鸩杀武大”之后的文学描写/38
叫着他那名儿骂/38 背亲夫和你情偷/38 武松寄家书/39 众和尚酥成一块/40 
偷听白昼宣淫/40 打鼓错拿徒弟手/41 西门庆的妻妾/41

从《水浒传》脱出/43
与《水浒》的异同/43 访问郓哥/43 武松告状/44 有理无钱莫进来/45 
知县的“理”/45 打死李外传/46 西门庆行贿/47 拷打武松/47 诬他分钱不均/48 东平府覆审/48 好官也要枉法徇情/49

李瓶儿的登场及其故事之展开/51
西门庆设宴庆祝/51 李瓶儿派人送礼/51 李瓶儿身世/52 
李瓶儿与潘金莲的比较/53

西门庆的狐朋狗友/54
西门庆的一班傍友/54 傍友典型应伯爵/54 贴钱丈夫嫖妓女/55 傍友的食相/56 偷妓女东西/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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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妾成群逐个“捉”/58
第三个淫妇:庞春梅/58 收用庞春梅/58 孙雪娥专管厨中事/59 春梅找雪娥出气/60 金莲告雪娥的状/60 在厨房里雌着/61 西门庆打孙雪娥/62 向大婆投诉/62 
吴月娘任由她们争吵/63 西门庆三打孙雪娥/63 色情文学的社会背景/64 
“品箫”词/65 勾引琴童/65 投诉不受理/66 拷审琴童/66 脱衣跪下被鞭打/67 把自己说得分文不值/68 春梅玉楼助金莲/68 为人莫作妇人身/69 
家鸡打得团团转/70

西门庆与他的女人们/71
旧好难敌新欢/71 李桂姐欲擒先纵/71 潘金莲再度受辱/72 无端要打潘金莲/73 被迫剪发/73 欢会异常转眼即忘/74

李瓶儿一波三折难入宫/75
有意灌醉花子虚/75 头上打一下脚板底响/75 傍友不通气/78 打发丈夫往院子/77 扒墙幽会/77 瓶儿之淫非无因/78 丫鬟偷听交欢/79 计划笼络潘金莲/79 
发现丫头丢瓦片儿/80 撮着丈夫耳朵骂/80 粗鄙锋利显出本色/81 
见好即收讨欢心/82 要来春画给金莲/82 花子虚遭祸/83 打点送礼/84 
心向奸夫转移财产/84 吴月娘出马接收/85 人情都到打赢官司/86 
满心欢喜 满肚密圈/86 表里不一的讽刺手法/87 心向奸夫骂亲夫/87 
花子虚被气死/88 一波三折难入宫/89 来与金莲做生日/89 
改建故居 瓶儿在心/90 紫锦帐中求娶她/91 倒贴房子 不计名分/91 
金莲无可无不可/92 吴月娘阻挠“入宫”/93 潘金莲教他“拖”字诀/93 
透露消息给傍友/94 搞掂花大/94 半夜敲门声/95 亲家的靠山倒了/96 
恐被牵连 停办喜事/96 嫁杏无期 瓶儿病倒/97 蒋竹山挑逗李瓶儿/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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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庆欲擒故纵/99
揭西门庆的底/99 毛遂自荐/99 招赘蒋竹山/100 资助蒋竹山开店/101 
五百两金银买个名字/101 西门庆大为气恼/102 乘机离间吴月娘/103 
主使光棍去捣乱/103 大闹药铺/104 原告变被告/104 嫌他银样蜡枪头/105 
赶走蒋竹山/106 一心只想西门庆/106 李瓶儿送上门来/107 新娘轿到无人接/108 李瓶儿悬梁自缢/108 要亲眼看她上吊/109 恼怒李瓶儿的原因/110 
恶人先告状/110 软硬兼施收服瓶儿/111

节外生枝 侧写妓院/112
妓院寻旧好/112 大闹丽春院/113 虔婆与他理论/113 虔婆想法挽回/114 
托傍友转圜/115 傍友替虔婆求情/115 接受“解释”/116 应伯爵插科打浑/116 
傍友说的笑话/117

来旺妇的故事:主人与家仆/119
宋蕙莲的故事/119 西门庆设计勾搭/119 山洞幽会/120 潘金莲撞破奸情/121 
帮丈夫布置藏春坞/121 做了姘妇得意忘形/122 飞上枝头傲视侪辈/123 
来保妻大骂宋蕙莲/123 丈夫回来 得知奸情/124 替丈夫分辩/125 
安排毒计害来旺/126 换假银子诬告来旺/127 幸出生天求见妻子/128 
自缢不死骂西门庆/129 淫妇节妇合而为一/130

文人无行 官场现形/131
结交新科状元/131 状元开口要钱/132 巡按亲自来拜访/133 款待大官的排场/133 本小利大的买卖/134 找妓女陪状元过夜/135 送诗一首 赏银一两/136

暴露官场黑暗的讽刺之笔/138
土霸当法官/138 踏入官场贺客盈门/139 叔嫂通奸本夫求情/139 
审通奸案 先放淫妇/140 包庇奸夫 拷打光棍/141 谋财害命的案子/142 
贪财枉法 私放主谋/143 好官也无法平反/144

傍“大款”原来早有出处/145
妓女惹祸 牵连傍友/145 傍友的悲哀/146 好容易吃的果子儿?/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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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物桂姐的描写/148
李桂姐拜干娘/148 李桂姐陪酒受辱/149 深入内心的描写/150 
桂姐付出的代价/150

西门庆儿子的夭亡/152
拜太师做干爷/152 官哥儿的幸与不幸/153 一出生就招妒忌/154 
金莲偷情 纵猫吓婴/155 私通小丈母/155 西门庆因何做善事/156 
雪狮子吓病官哥儿/157 乱投医官哥夭折/158 李瓶儿之死/159 
李瓶儿心伤成病/159 接二连三 梦见前夫/160

讽刺名医手法/162
“名医”看病的趣剧/162 讽刺庸医的妙诗/163 正写反写刻画庸医/164 
探病者的嘴脸/165 说不尽的趋炎附势/165

李瓶儿之死/167
李瓶儿苦痛宴重阳/167 弹唱声中 瓶儿病倒/168 不是疼人是疼钱/169

西门庆与官太太的情色交易/170
姘上王府寡妇/170 婆婆媳妇一齐刮剌/171 一说即合/172 “传家节操”出淫行/172 贵妇偷情另不同/173 请他管教儿子/174 假作正经 卖弄风骚/175 
贵妇淫妇合二为一/176 辗转牙床春色少/177 整治王三官/178 傍友当灾/177 
光棍上门讹诈/179 只好向西门庆求情/180 王三官拜见西门庆/181 
跪求西门庆/182 光棍也要榨出油来/183 老鸦笑话猪儿黑/184 
应伯爵为友求情/185 做的绝了似赞实讽/185 深通傍友之道/186 
王三官拜义父/187 儿子引进母亲姘头/188 饶贴亲娘还磕头/189 
婆媳未能兼收/190 安心鏖战这婆娘/191 故意“误导”读者/191 烘云不托月/192 寥寥八字 大有文章/193 纯客观叙事法/194

西门庆未能得手之猎物/195
临时出现的“宾中主”/195 意淫同僚妻子/196 宴会盛况/197 且把红娘去解馋/197

只知淫人妻女,不知死之将至/199
搂着情妇想别人/199 安灵过后即姘奶娘/200 拿她替代李瓶儿/201 变态心理/202 会讨欢心 贪小便宜/202

争风吃醋/204
和潘金莲吵架/204 连死人也还记恨/205 借口骂人/205 夹叙夹议/206 
“意识流”的笔法/207 如意儿低首求和/208

刻画市井小文人/210
西门庆找秘书/210 才高班马却不中/211 水秀才的妙文/211 
谈起人品 不敢领教/212 “荆妇奄逝”之不通/213 恭人改室人/214 
书童因何大哭/215 有名的温屁股/216 西门庆斥逐温葵轩/217

西门庆之死与《水浒》大不同/218
西门庆之死/218 死在潘金莲身上/219 西门庆临终幻觉/220 对潘金莲的叮嘱/220 遗产交女婿料理/221

树倒猢狲散/223
李娇儿盗财归院/223 拍着灵床吵闹/224 李娇儿改嫁张二官/225 
西门庆的接班人/226 纷纷谋妾伴人眠/226 傍友会同祭故主/227 
水秀才的绝妙祭文/228

吴月娘与“孝哥”之剖析/230
吴月娘墓生儿子/230 作家不能超时代/231 与接生婆争多论少/231 
尽取李瓶儿遗物/232

墙倒众人推,都来挖墙脚/234
树倒猢狲散/234 夫妻同心拐财走路/235 不敢追究韩道国/236 双手奉送/237 
恶奴欺主/237

陈经济继承西门庆的“遗产”与衣钵/239
来保自立门户/239 潘金莲偷约荼蘼架/240 陈经济画楼双美/241 
秋菊含恨泄幽情/241 吴月娘故作痴聋/242 表面不信 暗加防备/243 
再次告状又被骂/244 因奸成孕 金莲堕胎/245 吴月娘撞破奸情/246 
陈经济只知赌气/247 春梅“开解”潘金莲/248 薛嫂传书/249 月娘发卖春梅/250 陈经济借酒闹事/250 牵涉财产犯大忌/251 月娘吞没陈家财产/252 
骂妻子辱丈母/255 孙雪娥乘机报复/254 把陈经济打出门外/255

武松杀嫂计谋深/256
发卖潘金莲/256 月娘臭骂潘金莲/257 对比与呼应/257 陈经济来买丈母娘/258 讨价还价/259 无钱休做美梦/260 命运的悲剧/261 春梅图救潘金莲/262 
讨价还价 未能成交/262 武松回来仍当都头/263 武松骗取潘金莲/264 
阴狠残酷正中有邪/265 百两银子买嫂嫂/266 吴月娘闻报吃惊/267 
审问潘金莲/268 有意折磨潘金莲/268 剥光衣服 细说奸情/269

武松对小侄女之无情/271
端的好狠也/271 迎儿这个人物/272 叔叔,我也害怕!/273

武松上梁山与《水浒》大不同/274
两个“武松杀嫂”的比较/274 变态性心理/275 杀人掠物重上梁山/275 
两个写法 各有特点/2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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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经济的故事演绎新情节/278
陈经济看榜文/278 梦中意识的流露/279 说话的巨人 行动的侏儒/280 
春梅领埋潘金莲/280 小人物也有性格/281

孟玉楼也是一个重要角色/283
孟玉楼这个人物/283 西门庆上门求亲/284 决心嫁给西门庆/285 
看上他财主身份/285 杨家母舅来劝阻/286 人品坏也没问题/287 
张四拦夺箱笼/288 各自攻击对方弱点/289 姑姑母舅大争吵/290 
典型的市井吵架/290 吵骂声中 箱笼抬去/291 潘金莲煽风点火/292 
孟玉楼义劝吴月娘/293 潘金莲嘴快说破/294 那个浪得慌/295 
撕破了脸大哭大闹/295 拉开潘金莲/296 善于解愠/297 两边说好话/298 
装作同情潘金莲/299 忍气吞声去赔礼/300 孟玉楼最后离开/300 
李衙内看中孟玉楼/301 官威一压 前倨后恭/302 一心想要再嫁/303 
媒婆一说 千肯万肯/304 媒人口吻 如出一辙/305 两媒婆合谋说亲/305 
玉楼改嫁够风光/306 旁人的议论/307 孟玉楼的忍功/308 李衙内怒打玉簪儿/309 “闹剧”的背后/310 陈经济起意讹诈/311 冒认亲属 见孟玉楼/311 
同情他的遭遇/312 陈经济调戏孟玉楼/313 将计就计扮笑脸/314 
设下陷阱 对付混蛋/315 玉楼定计 陷害经济/315 陈经济公堂喊冤/316 
“清官”的自以为是/317 李衙内惨遭责打/318 孟玉楼的归宿/319
西门庆女儿的悲惨命运/320
西门大姐/320 拒绝接受妻子回家/321 大姐变作了人球/322 贱丈夫蛮不讲理/322 只肯归还大姐嫁妆/323 讨价还价/324 三日一场嚷 五日一场闹/325 
纳娼为妾 气死母亲/326 讨饭回家/326 西门大姐自缢身亡/327 
上吊只当打秋千/328 吴月娘乘机报复/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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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是葫芦官判案/330
拘捕陈经济/330 知县审案/331 青天大老爷的真面目/332 自己质问自己/332 
追债不成反被打/334 陈经济下场悲惨/334

连小人物也刻画入微,孙雪娥/336
平庸的孙雪娥/336 亦非单纯受气包/337 在受害者的头上加一刀/337 
相骂无好口/338 来旺返乡续前缘/339 主动提出盗财私奔/340 
遇巡捕有惊无险/341 报应/342 来旺徒刑 雪娥变卖/342 雪娥落在“仇人”手/343

庞春梅是一个极具特色的角色/345
春梅这个人物/345 常常欺负秋菊/346 不屑同流合污/346 自高身价的表现/347 讨价还价/348 李铭地位不如傍友/349 春梅臭骂李铭/350 贬人扬己/351 
李铭被逐/351 春梅毁骂申二姐/352 骂得非常恶毒/353 被发卖不流泪/354 
旁人代抱不平/354 春梅的倔强/355 兔死狐悲 物伤其类/356 
扬长决裂走出大门/357 吴月娘误入永福寺/357 春梅的排场/358 
今时不同往日/359 长老的势利眼/360 以礼相见/361 吴月娘受宠若惊/361 
给潘金莲上坟/362 趋炎附势祭金莲/363 春梅的气派/364 气量也是因人而施/364 嫌淡嫌咸 故意为难/365 毒打雪娥 形同泼妇/366 刻画人物的复杂性格/367 
飞上枝头 快意恩仇/367

人情冷暖 风水轮流转/369
要他诬告吴月娘/369 不知人心险恶/370 薛嫂儿代出主意/370 叫她去求春梅/371 守备拿巡检问罪/372 大官压小官/373 月娘修书请春梅/374 春梅的排场/374 
众星拱月捧春梅/375 游玩旧家池馆/376 荒园景象/377

“床”的隐喻/378
人事沧桑感喟多/378 潘金莲的两张床/379 怀旧的尾声/379

陈经济是无耻之尤/381
懒画眉念情郎/381 陈经济变了男妓/382 重遇冯金宝/382 被拿往守备府/383 
未见官 先受罪/384 因祸得福/385 剜却眼前疮 安上心头肉/386 
命张胜找寻陈经济/387

春梅为陈经济安家/388
时来运转遇“贵人”/388 喜相逢 诉衷肠/389 引狼入室/390 为陈经济娶妻/390 贤淑的“好妻子”/391 封建社会的牺牲品/392 平白得了个官/393 夺店·报仇/394 据着陈经济状子审问/394

为陈经济“守节”的情人/396
韩爱姐这个人物/396 替老婆勾佬/397 刘二醉打王六儿/398 向春梅告状/398 
张胜忿杀陈经济/399 张胜被打死 雪娥自缢/400 清心寡欲最难能/401 
饱暖思淫欲/402 李安逃走/402 周统制阵亡/403 周守备这个人/404 
春梅纵欲身亡/405

吴月娘这个人物/406
没一个是干净的/406 被按在床上求欢/407 笔底轻薄非无因/407 
几乎做了押寨夫人/408 宋江义释吴月娘/409 梦由心生/410 梦中被迫婚/410 
梦境中不做烈妇/411 冰山之喻:潜意识/412 吴月娘的德行/413 
《金瓶梅》的两大贡献/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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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19 01:24 | 显示全部楼层

前言(开场白)

   前言(开场白)
  
   天下第一奇书(事在第八十二回)
  
  在中国古典文学中,《金瓶梅》与《水浒传》及《西游记》并称三大奇书。它是明代一位署名兰陵笑笑生的作品,版本甚多。清康熙年间皋鹤堂刻本由张竹坡批点的《 金瓶梅》 更称之为“天下第一奇书”。“奇”在何处,借用著名文史学家吴晗的一段评论来作说明:“《金瓶梅》 是一部现实主义的作品,所集中描写的是作者所处时代的市井社会的侈靡淫荡的生活。它的细致生动的白描技术和汪洋恣肆的气象,在未有刻本以前,即已为当时文人学士所叹赏惊诧。但因为作者敢于对性生活作无忌惮的大胆叙述,便使社会上一般假道学先生感觉到逼胁而予以摈斥,甚至怕把它刻版行世会有坠落地狱的危险,但终之不能不佩服它的艺术成就。”(引自《<金瓶梅>的著作时代及其社会背景》一文。)由此可知《金瓶梅》之奇固然不止一端,但最“奇”的,或曰一般人心目中觉得最“奇”的乃是对“性”的大胆描写。

  大胆到什么程度呢?举个例子。《金瓶梅》第八十二回写潘金莲和她名义上的女婿陈经济幽会,“相搂相抱,二人就在院内凳上,赤身露体,席枕交欢,不胜缱绻。但见——”但见什么呢?
  
   舌送丁香口便开(事在第八十二回)
  
  《金瓶梅》版本甚多,我在这里准备用来摘录的是万历丁巳本(“万历”是明神宗年号,万历丁巳年是公元1617年),这个本子是现存的《金瓶梅》最早的刊本,亦即是长期来被视为“禁书”的古本《 金瓶梅》。它是悉依原作,一字不删的。万历丁巳本名为《 金瓶梅词话》 ,内中所载小令(曲的一种体裁)极多。上述那段文字,在“但见”之后,就是用一支曲子来描写潘金莲和陈经济的偷欢情景的。如下:

  情兴两和谐,搂定香肩脸搵腮。
  手捻香乳绵似软,实奇哉!
  掀起脚儿脱绣鞋,玉体着郎怀。
  舌送丁香口便开。
  倒凤颠鸾,云雨罢,嘱多才:
  明朝千万早些来。

  关于‘性”的描写,在《 金瓶梅》 以前的文学作品中虽然也有,例如《 西厢记》 中写张生与莺莺幽会的:“鱼水得和谐”、“蘸着些儿麻上来”就是一例;但在“动作”方面,则从无《金瓶梅》写得那样大胆的。不过,“蘸着些儿麻上来”,写的是“感受”,比较含蓄,在艺术的意境方面,似乎比“手捻香乳”、’‘舌送丁香”那样露骨的“白描”较耐“咀嚼”。
  
   人皆好之 人皆恶之(引自《金瓶梅&#9642;序》)
  
  《金瓶梅》曾长期来被人目为“淫书”,自是和它对‘性动作”的描写太过细腻有关云。作者本人恐亦早已有见及此,故在《金瓶梅词话序》表明这本小说的用意是在警世惩淫:“淫人妻子,妻子淫人,祸因恶积,福缘善庆,种种皆不出循环之机。”(按:“序”是署名欣欣子作的,吴晗认为欣欣子可能就是书的作者兰陵笑笑生。)一些评论家认为这是伪善,但《 金瓶梅的艺术》一书作者孙述宇则认为“我们细读完《金瓶梅》,都会相信这作者倒是一点儿也不虚伪,他若不诚恳,是写不出这样的书来的“。“伪善”与否,不拟讨论,这里只想介绍“序”中的一段文字:

  譬如房中之事,人皆好之,人非尧舜圣贤,鲜不为所耽。富贵善良,人皆恶之,……观其高堂大厦,云窗雾阁,何深沉也;金屏绣褥,何美丽也;鬓云斜軃,春酥满胸,何婵娟也;雄凤雌凰迭舞,何殷勤也;锦衣玉食,何侈费也;佳人才子嘲风弄月,何绸缪也;鸡舌含香、唾圆流玉,何溢度也;一双玉腕绾复绾,两只金莲颠倒颠,何猛浪也。既其乐矣,然乐极必悲生,如离别之机将兴,憔悴之容必见者,所不能免也。

  “房中之事,人皆好之”,是本性,“人皆恶之”则是伪道学。后面那些对房中之事的缕述,则可作为欢《金瓶梅》在写性这一方面的概括。
  
   休爱绿鬓美朱颜(引自《金瓶梅序》)
  
  《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许多人认为是明代的著名文学家王世贞,但吴晗在《金瓶梅》的著作时代及其社会背景》一文中,则力证《金瓶梅》非王世贞所作。但不管兰陵笑笑生是否王世贞,他的文学修养也是第一流的。他有《四贪词》是戒人贪酒、色、财、气的,附在《金瓶梅词话》中,表明他作此书的宗旨。现介绍他戒贪色那一首。词道:
  休爱绿鬓美朱颜,少贪红粉翠花钿。损身害命多娇态,倾国倾城色更鲜。 莫恋此,养丹田,人能寡欲寿长年。从今罢却闲风月,纸帐梅花独自眠。

  他另外还有自述平生一词,写得更好,词曰:

  阆苑瀛洲,金谷琼楼,筭不如茅舍清幽。野花绣地,莫也风流。也宜春,也宜夏,也宜秋。酒熟堪□(酉芻),客至须留。更无荣无辱无忧。退闲一步,着甚来由,但倦时眠,渴时饮,醉时讴。

  “筭”,读如“算”,计算用的筹。此词表现出自甘淡泊的隐士胸襟。

  以上算是“前言”,下文将进入“正题”,摘录评点这部古本《金瓶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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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19 01:33 | 显示全部楼层

评说潘金莲、武大

   评说潘金莲、武大
   
   第一大淫妇的出场(事在第一回)
  
  《金瓶梅》的得名,是因书中有三大淫妇而起。三大淫妇是:潘金莲、李瓶儿和庞春梅。
  
  潘金莲既然是第一大淫妇,因此在第一回便介绍她出场。回目为:景阳冈武松打虎;潘金莲嫌夫卖风月。(按:传统章回小说的回目,是要讲究对仗的,两边字数也必须相等。但《金瓶梅》却不讲这一套,在章回小说中可谓别具一格。)书中介绍潘金莲那段文字,节录如下:
  因她自幼生得有些颜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儿,因此小名金莲。父亲死了做娘的因度日不过,从九岁卖在王招宣府里,习学弹唱,就会描眉画眼,傅粉施朱。梳一个缠髻儿,着一件扣身衫子,做张做势.乔模乔样。况她本性机变伶俐,不过十五,就会描鸾刺绣,品竹弹丝,又会一手琵琶。后来王招宣死了.潘妈妈争将出来,三十两银子,转卖与张大户家。
  
  (附注:原书写女性的代名词本来都是用“他”的,为了方便现代读者一看即能区分性别之故,因改用“她”。)从作者的介绍看来,潘金莲可说是一位心灵手巧,多才多艺,且又容貌美丽的俏姑娘。因此在后来写到她被迫嫁给“三寸丁”武大郎时,就越发令人为她感到不值了。“做张做势,乔模乔样”即香港话“善于作状”之意。
  
   红颜祸水是耶非(事在第一回)
  
  有句成语叫“红颜祸水”,把男人遭遇的祸,都推到和他有关系的女人身上。这实在是一种很不公平的“大男人”观点。因为它只看到男方所遭的不幸,没看到女方所遭的更大的不幸。只看到“祸水”的结果,没看到“祸水”的成因。
  
  潘金莲在正人君子眼中,是被目为“祸水”之尤的。但她并不是天生的淫妇,在《金瓶梅》 中,我们可以看到,她是封建社会中,受侮辱与受损害的妇女的典型人物。兰陵笑笑生在写她成为“祸水”之前,是先写她怎样遭受男人的祸害的。书中写潘金莲“长成一十八岁,出落得脸衬桃花,不红不白,眉弯新月,又细又弯。张大户每要收她,只怕主家婆利害,不得手。一日,主家婆邻家赴席不在,大户暗把金莲唤至房中,遂收用了。”这段写潘金莲刚成长就受到主人的淫辱。
  
  “大户自从收用金莲之后,不觉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症。端的那五件?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泪,第三耳便添聋,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这五者都是肾亏的现象。他后来之所以一命呜呼,实在是怪不得潘金莲的,谁叫他是老淫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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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银子也送绿帽(事在第一回)
  
  潘金莲是怎样嫁给武大的呢?那是因为她和张大户的“奸情”,被“主家婆”发现的缘故。
  
  还有一庄(通桩)儿不可说,白日间只是打盹,到晚来喷嚏也无数。后主家婆颇知其事,与大户嚷骂了数日,将金莲甚是苦打。大户知不容此女,却赌气倒陪房奁,要寻嫁得一个相应的人家。大户家下人,都说武大忠厚,见无妻小,又住着宅内房儿,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为妻。这武大自从娶得潘金莲来家,大户甚是看顾他。若武大没本钱做炊饼,大户私与他银五两,与他做本钱。武大若挑担儿出去,大户候无人,便踅入房中与金莲厮会。武大虽一时撞见,亦不敢声言,朝来暮往,如此也有几时。忽一日,大户得患阴寒病症,呜呼哀哉死了。主家婆察知其事,怒令家童将金莲武大即时赶出,不容在房子里住。武大不免又寻紫石街西王皇亲房子,赁内外两间居住,依旧卖炊饼。
  
  在这段叙述中,作者用了含蓄的讽刺手法来写张大户对武大的“照顾”。他不要武大一文钱,还私与他银五两做卖炊饼的本钱,原来却是因为贪图武大懦弱,以便他继续奸淫潘金莲的。他在送五两银子给武大的同时,也送了武大一顶绿帽。
  
   着紧处锥扎不动(事在第一回)
  
  武大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请看《金瓶梅》中对他的介绍。
  
  自从与兄弟(武松)分居之后因时遭荒馑,搬移在清河县紫石街赁房居住。人见他为人懦弱,模样猥衰,起了个诨名,叫做三寸丁、谷树皮。俗语言其身上粗躁,头脸窄狭故也。以此人见他这般软弱朴实(朴实即老实之意),多欺负他。武大并无生气,常时回避便了。
  
  潘金莲嫁给武大,正是应了一句俗话,“拙夫常伴巧妻眠。”丈夫又貌丑又没用,潘金莲当然是心有不甘的。书中写道:
  
  潘金莲自从嫁武大,见他一味老实、人物猥衰,甚是憎嫌,常与他合气,报怨大户:“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何故将奴嫁与这样个货,每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只是一味【口床】酒。着紧处都是锥扎也不动,奴端的那世里晦气,却嫁了他,是好苦也!”
  
   按:“着紧处都是锥扎不动”乃双关语,暗写武大不但貌丑,且是性无能。“合气”相当于广东话“怄气”。“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何故将奴嫁与这样个货”,意即:“难道天下男人都死绝了吗,为何将我嫁与这样一个宝贝?”潘金莲的怨气也可谓大了。
  
   乌鸦怎配鸾凤对(事在第一回)
  
  《金瓶梅》用一个《山坡羊》的曲子,写潘金莲的感受:
  
  想当初,姻缘错配,奴把他当男儿汉看觑。不是奴自己夸奖,他乌鸦怎配鸾凤对?奴真金子埋在土里。他是块高丽铜,怎与俺金色比?他本是块顽石,有甚福抱着我羊脂玉体?好似粪土上长出灵芝,奈何!随他怎样,到底奴心不美。听知,奴是块金砖,怎比泥土基。
  
  按:《金瓶梅》有许多山东土话,“高丽铜”即明代的山东土话之一,意为中看不中用的劣质铜器,此处似可译为广东话的“烂铜”。
  
  书中写潘金莲是因为不满意三寸丁丈夫,才去招惹“浮浪子弟”的。
  
  武大每日自挑炊饼担儿出去卖,到晚方归,妇人在家,别无事干,一日三餐吃了饭,打扮光鲜,只在门前帘儿下站着,常把眉目嘲人,双睛传意。左右街坊,有几个奸诈浮浪子弟,睃见了武大这个老婆,打扮油样,沾风惹草,被这干人在街上撒谜语,往来嘲戏唱叫:这一块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口里。
  
  按:此处“眉目嘲人”的“嘲”作“撩拨”解。
本书来http://www.yushengbbs.net于梁羽生家园   
   炫耀小金莲(事在第一回)
  
  《金瓶梅》写潘金莲的变成淫妇,是一步步来的“渐变”,并非一下子就变得太坏。书中写:“这妇人每日打发武大出门,只在帘子下嗑瓜子儿,一径把那一对小金莲故露出来,勾引得这伙人日逐在门前弹胡博词、扠儿机,口里油似滑言语,无般不说出来。”武大受不住了,就想搬家,与老婆商议。
  
  妇人道:“贼混沌,不晓事的,你赁人家房住,浅房浅屋,可知有小人啰唣,不如凑几两银子,看相应的典上他两间住,却也气概些,免受人欺负。你是个男子汉,倒摆布不开,常教老娘受气。”武大道:“我哪里有钱典房?”妇人道“呸!浊材料!把奴的钗梳凑办了去,有何难处,过后有了,再治不迟。”武大听了老婆这般说,当下凑了十数两银子,典得县门前楼上下两层,四间房屋居住。……自从搬到县西街上来,照旧卖欢饼。
  
  从这段文字着来,潘金莲之所以喜欢招蜂惹蝶,那只是基于一种想要别人欣赏她的美貌的心理,但还是未曾做出对不起丈夫的事的。在她那个时代,以小脚为美,而潘金莲最具“特点”,的就是她那对“小金莲”,因此常“故露出来”,勾引浪子追逐。
  
   潘金莲的心理分析(事在第一回)
  
  女人爱美是天性,由于爱美,也就喜欢别人欣赏她的美。若是上流社会的妇女,虽有这种心理,但因受礼教抑制,大都是不敢表露出来的。潘金莲出身底层,没有文化教养,她除了美貌(尤其那对小金莲),就别无可以骄傲之处,因此她之“故露出来”,其心理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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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非但没做出对不起丈夫的事(受张大户淫辱,那是无可奈何的。对那班浪子,则只是止于接受他们的调笑而已),而且当丈夫和她商议搬家时,她不但一口答应,还出私房钱助丈夫“典房”(即租屋)。这表示在她的“要别人欣赏”的心理得到初步满足之后,也就不惜离开那些浪子了。
  
  引起她的“淫心”的是她的小叔子武松。而她之逐渐变成“淫妇”,也是在她见到了武松之后。武松是第一个得到她真正爱慕的男子。(“爱慕”并不等于情欲,不过当然也包括有情欲在内。这里用的“淫心”二字,严格而言,其实不是很“正确”的,不过是沿用前人笔下的名词而已。)
  
  《金瓶梅》写潘金莲初会武松的情景和“心理历程”是很细腻、精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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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0 01:23 | 显示全部楼层

潘金莲与武松之关系剖析

   潘金莲与武松之关系剖析
   
   初会武松(事在第一回)
  
  武大和武松虽是嫡亲兄弟。相貌和本领却是差别极大。武大“身不满三尺,为人懦弱,浊蠢可笑”,人称“三寸丁、谷树皮”。武松则“身长七尺,膀阔三停。自幼有膂力,学得一手好枪棒”。他们本是山东阳谷县人氏,后来“因时遭荒馑”,武大才“将租房儿卖了,与兄弟分居”,搬移到邻县清河县居住的。武松则独自出去闯荡江湖。
  
  一日,(武大)街上所过,见数队缨枪,锣鼓喧天,花红软轿,簇拥着一个人。却是他嫡亲兄弟武松。因在景阳冈打死了大虫,知县相公抬举他新升做了巡捕都头,街上里老人等作贺他,送他到下处去,却被武大撞见,一手扯住,叫道:“兄弟你今日做了都头,怎不看顾我?”
  
  武大邀请武松到他家里,跟着就写潘金莲初会武松了。
  
  (武大)房里唤出金莲来,与武松相见。因说道:“前日景阳冈打死了大虫的,便是你小叔,今新充了都头,是我一母同胞兄弟。”那妇人叉手向前,便道:“叔叔万福。”武松施礼,倒身下拜。妇人扶住武松道:“叔叔请起,折杀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礼”。两个相让了一会,都平磕了头,起来。少顷,小女迎儿拿茶二人吃了。
  
  写到这里,还只是“序幕”。
  
   武松低头  金莲起意(事在第一回)
  
  《金瓶梅》写潘金莲从初会武松到情桃武松这大半回文字,笔触是很细致的。
  
  武松见妇人十分妖烧,只把头来低着。不多时,武大安排酒饭,管待武松。说话中间,武大下楼买酒菜去了,丢下妇人,独自在楼上陪武松坐的。看了武松身材凛凛,相貌堂堂,身上恰似有千百斤气力,不然如何打得那大虫。心里寻思道:“一母所生的兄弟,又这般长大,人物壮健,奴若嫁得这个,胡乱也罢了。你看我家那身不满尺的丁树,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奴那世里遭瘟,直到如今!据看武松,又好气力,何不教他搬来我家住?谁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
  
  潘金莲见猛男而起心,是“明写”;但更值得玩味的则是“武松见妇人十分妖饶,只把头来低着”的“暗写”手法。武松是打虎英雄,天不怕,地不怕,却怕了嫂嫂的“妖烧”,不敢看她。心中若是“一尘不染”,又何须怕?异性相吸,是一种本能。只不过在武松这一方面,只是“暗写”而已。如果深入武松的潜意识去探讨的话,美色当前,不敢平视,恐怕乃是因为受到俗世的道德观念束缚之故,而他也恐怕多少有点害怕自己把持不定吧。
  
   一双眼只看着武松(事在第一回)
  
  叔嫂相会之后。跟着就是家宴了。
  
  武大教妇人坐了主位,武松对席,武大打横,三人坐下,把酒来斟。武大筛酒在各人面前。那妇人拿起酒来道:“叔叔休怪,没甚管待,请杯儿水酒。”武松道:“感谢嫂嫂,休这般说。”武大只顾上下筛酒,那里来管闲事。
  
  那妇人笑容可掬.满口儿叫叔叔,怎的肉果儿也不拣一箸儿?拣好的递将过来。武松是个直性汉子,只把做亲嫂嫂相待,谁知这妇人,是个使女出身,惯会做小意儿;亦不想这妇人一片引人心。那武大又是善弱的人,那里会管待人。妇人陪武松,吃了几杯酒,一双眼,只看着武松身上,武松乞他看不过,只低了头不理她。冷了一歇,酒阑了,便起身。
  
  按:“管待”即款待;“惯会做小意儿”:善于小心体贴。这段文字写三个人物——武大的浑璞,武松的拘谨,潘金莲的色胆——透过一些小动作来表现.写得都很生动。同时,也再次写武松“低头”。写到这里为止,表面看来,武松对嫂嫂的挑逗,都是以严正守礼的态度来对待的。
  
   接受嫂嫂厚意(事在第一回)
  
  下面这段文字,又是明暗交织的写法了。酒阑了,武松告辞。
  
  出得门外,妇人便道、“叔叔是必上心,搬来家里住,若是不搬来俺两口儿也吃别人笑话,亲兄弟,难比别人,与我们争口气,也是好处。’‘武松道:“既是吾嫂厚意,今晚有行李便取来。”妇人道:“叔叔是必记心者,奴这里专候。”
  
  按说武松对嫂嫂的挑逗,心中不是不明白,倘若他真是严正,那就应该远而避之才对,但武松当日就接受了嫂嫂的“厚意”。
  
  (武松)到县前客店内,收拾行李铺盖,教土兵挑了,引到哥家。那妇人见了,强如拾了金宝一般欢喜。旋打扫一间房,与武松安顿停当。武松吩咐土兵回去,当晚就在哥家宿歇。次日早起,妇人也慌忙起来,与他烧汤净面。武松梳洗裹帻,出门去县里画卯。妇人道:“叔叔画了卯,早些来家吃饭,休去别处吃了。”
  
  按:古代的吏胥差役,依法定的期限,往衙门报到候验,称为“画卯”,相当于现代的上班签到。下文写武松对嫂嫂的吩咐奉命唯谨,“到县里画卯已毕,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中。那女人又早齐齐整整,安排下饭。”
  
   生受嫂嫂了(事在第一回)
  
  武松一早回来,武大卖炊饼未归,家中只有潘金莲和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迎儿(注;迎儿在《水浒传》中是潘金莲的丫鬓,在《金瓶梅》中则是武大已故前妻留下的女儿),三人共饭,叔嫂交谈,武松的态度也没有上次那样拘谨了。
  
  三口儿同吃了饭,妇人双手,便捧了一杯茶来,递与武松。武松道:“教嫂嫂生受。武松寝食不安。明日县里拨个土兵来使唤。”那妇人连声叫道:“叔叔,却怎生这般计较。自家骨肉,又不服事了别人。虽然有这小丫头迎儿,奴家见她拏(通拿)拏西,蹀里蹀斜,也不靠她。就是拨了土兵来,那厮上锅上灶,不干净,奴眼里也看不上这等人。”武松道:“恁的,却生受嫂嫂了。”
  
  按“蹀”,小步貌。范成大诗:“蹀蹀恐颠坠”。“蹀里蹀斜”形容走路不稳,歪歪斜斜。“生受”相当于广东话的“唔该”(是在接受了别人的好意或事物之后所说的“唔该”,不是在请求别人做一件事先说的“唔该”。“生受”亦包含了“多谢”的意思)。“恁的,却生受嫂嫂了。”可意译为“咁就唔该嫂嫂咯。”“ 教嫂嫂生受”则是省略的“合并语”,意为:“要嫂嫂服侍,真系唔该晒〔 不敢当)。”他们这段对话,是很有意思的。
  
   并不坚持避嫌(事在第一回)
  
  武松不比李逵,他不是没头脑的莽汉,他是个行事稳重,心思细密的人。嫂嫂的“不正经”,他早已看在眼里;嫂嫂想挑逗他,他亦已心里明白。他提出要“县里拨个士兵来使唤”,正是一个可以避嫌的方法——在嫂嫂和他之间布置一重障碍。但他在听了潘金莲那不成理由的“理由”后(潘金莲是嫌那土兵做厨房工作不干净,但她又未见过那土兵,怎知他一定“不千净”呢?)就不再坚持了。这一段对话,是暗写武松心理矛盾的手法。书中写:
  
  自此武松只在哥家歇宿,武大依前上街挑卖炊饼。武松每日自去县里承差应事,不论归迟归早,妇人炖羹炖饭,欢天喜地服事武松。武松倒安身不得。那妇人时常把些言语来拨他。武松是个硬心的直汉。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过了一月有余。
  
  按:“依前”即广东话的“照旧”;“安身不得”在这里解作“周身唔自在”。“武松是个硬心汉”是“明写”,写武松的表面形象。武松是个打虎英雄,他受了道德观念的束缚,是不能不维持他的英雄形象的。“叔嫂恋”这种事,在他心里也许想都不敢想,但“不敢想”并不等于潜意识中也毫无这种念头。人的潜意识有如冰山,只有十分之一露在水面,十分之九则藏在水底。那十分之九,别人看不见,甚至连自己也“不知道”。
  
   早有预谋撩叔叔(事在第一回)
  
  终于到了“合该有事”的那一天了,“出事”的前一天下了一天大雪,书中写:
  
  当日这雪直下到一更时分,却似银妆世界,玉碾乾坤。次日武松早去县里画卯,直到日中未归;武大被妇人早赶出去做买卖。央及间壁王婆,买了些酒肉,去武松房里,簇了一盘炭火,心里自想道:“我今日着实撩斗他,不怕他不动情。”那妇人独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望见武松,正在雪里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妇人推起帘子,迎着笑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谢嫂嫂罣(通挂)心。”入将门来.便把毡笠儿除将下来,那妇人将手去接,武松道“不劳嫂嫂,生受”,自把雪来拂了,挂在壁子上.随即解了缠带,脱了身上鹦哥绿纻丝袖袄.入房内搭了。那妇人便道:“奴等了一早晨,叔叔怎的不归来吃早饭?”武松道“早间有一相识,请我吃饭了,却才又有一个作杯,我不耐烦,一直走到家来。”
  
  按:“簇”,此处作动词用,丛聚之意。“簇了一盘炭火”,即把许多炭堆在盆中生火。此段与潘金莲“早有预谋”——―早赶丈夫出去,专等武松回来。“作杯”,酒局,即约朋友喝酒的聚会。武松那天,只应了早间朋友的请吃饭,却推了午间朋友的请喝酒,可知他还是觉得家中温暖的。
  
   金莲劝酒(事在第一回)
  
  接下去,便写潘金莲怎样“撩拨”武松了。
  
  那妇人早令迎儿,把前门上了闩,后门也关了。却换些煮酒菜蔬入房里来,摆在桌子上。武松问道:“哥哥那里去了?”妇人道:“你哥哥每自出去做些买卖,我和叔叔自吃三杯。”武松道:“一发等哥来家,吃也不迟。”妇人道:“那里等得他!”说犹未了,只见迎儿小女早暖了一注酒来。武松道:“不必嫂嫂费心,待武二自斟。”妇人也掇了一条凳子,近火边坐了。桌上摆着杯盘,妇人拏盏酒擎在手里,看着武松:“叔叔满饮此杯。”武松接过酒去,一饮而尽。那妇人又筛了一杯来,说道:“天气寒冷,叔叔饮个成双的盏儿。”武松道:“嫂嫂自饮。”接来又一饮而尽。武松却筛了一杯酒,递与妇人。妇人接过酒来呷了,却拿注子再斟酒,放在武松面前,那妇人一径将酥胸微露,云鬓半亸.脸上堆下笑来,说道“我听得人说,叔叔在县前街上,养着个唱的,有这话么?”
  
  按;“注子”,古代酒器名。用金、铜或瓷制成,另有注碗,注子可坐入注碗中。始于晚唐,盛行于宋元时代。这段写潘金莲劝酒,风情毕露,笔法细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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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1 03:29 | 显示全部楼层

武松▪金莲▪武大的“三角关系”

   武松&#9642;金莲&#9642;武大的“三角关系”
   
   情挑武松(事在第一回)
  
  潘金莲说听得人言,武松“在县前街上,养着个唱的”!这当然是她故意捏造出来,用以试探武松的反应:
  
  武松道‘嫂嫂休听别人胡说,我武二从来不是这等人。”妇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武松道:“嫂嫂不信时,只问哥哥就见了。”妇人道:“啊呀,你休说他,他那里晓得甚么,如在醉生梦死一般。他若知道时,不卖炊饼了。叔叔且请一杯。”连筛了三四杯饮过,那妇人也有三杯酒落肚,烘动春心,那里按纳得住,欲心如火,只把闲话来说。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己只把头来低了,却不来兜揽。妇人起身去烫酒、武松自在房内,却拿火箸簇火。妇人良久,暖了一注子酒来,到房里,一只手拏着注子,一只手便去武松肩上只一捏,说道:“叔叔只穿这些衣服,不寒冷么?”武松已有五七分不自在,也不理她。
  
  潘金莲对武松的挑逗是逐渐“升级”的,先是“酥胸微露,云鬓半亸”的来劝酒,跟着是风言风语来撩拨他。武松的反应则是“只把头来低了,却不来兜揽”。潘金莲遂更进一步见之行动了。这一段写出了潘金莲的“色胆包天”,也写出了武松的“稳重”—— 不受撩拨,但也没有立即翻脸。
  
   武松的心理分析(事在第一回)
  
  试想武松如果是像李逵那样的性子,恐怕在潘金莲用言语撩拨他时,他早已翻脸了,但他到潘金莲开始用行动“调戏”(把手在他肩上一捏)他时,他虽“有五七分不自在”,也仍是“不理她”,这样写,不但写出了武松稳重的性格。也写出了他的内心活动。何以“有五七分不自在”仍不发作呢?读者可以理解得到,在这个过程中,武松一定会考虑到若干问题,例如要顾及哥哥的面子,怕失掉了家庭的温暖等等。(虽然这个家是他哥哥的家,但他已经成为这个家的一员了,在这个家中,他是享受到比哥哥多得多的温暖的。“温暖”并不涉及情欲,以武松的身份和教养,相信他也不会想到情欲这一方面。至于’‘潜意识”中是否亦是如此,那就难说了。)从这一段描写中,我们也可看到,嫂嫂的“攻势”令他感到为难,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潘金莲越发猖狂了:
  
  妇人见他不应,匹(通劈)手便来夺火箸,口里道:“叔叔你不会簇火,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来热便好!”武松有八九分焦燥,只不做声!
  
  按:“拨火”语带双关,“只要一似火盆来热便好”更是“话到明”了。武松仍不做声,可见他的“忍”功。
  
   道德观念的束缚(事在第一回)
  
  “武松有八九分焦燥,只不做声!”那即是说,他已经到了能够忍耐的边缘了。但潘金莲仍不知趣,继续撩拨他:
  
  这妇人也不看武松焦燥,便丢下火箸,却筛一盏酒,自呷了一口,剩下大半盏酒,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杯儿残酒。”乞武松劈手夺过来,泼在地下,说道:“嫂嫂,不要恁的不识羞耻!”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妇人推了一交(跤)。武松睁起眼来说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的噙齿戴发的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伤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羞耻!为此等的勾当!倘有些风吹草动,我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却不认得的是嫂嫂,
再来休要如此所为!”

  按;武松终于爆发了。但从他斥骂嫂嫂“无耻”的言语中,我们亦可以看到:一、他是为了不能失他“顶天立地男子汉”的身份,亦即是我在前面说过要维持他的“英雄形象”;二、如果叔嫂通奸,那就是“败坏风俗伤人伦的猪狗”,他强调的是世俗道德这一方面。可知他之所以拒爱,最根本的原因乃是受了世俗道德的观念束缚。
本书是梁羽生最后出版作品,复制http://www.yushengbbs.net于梁羽生家园   
   片面要求守妇道(事在第一回)
  
  这里我们不想讨论封建社会的道德对与不对的问题(那些“道德”有些是不适合现代的,有些则还是应批判接受的),想说的只是,在这次“拒嫂挑情”的事件里,武松是完全站在“大男子汉”的立场,去斥责嫂嫂的“不识羞耻”的。他也不去想兄嫂的姻缘是否相配,一味要求嫂嫂“守妇道”。
  
  《金瓶梅》写潘金莲的“色胆包天”,写得淋漓尽致,在兰陵笑笑生的笔下,潘金莲的性格是非常突出的。用现代的术语说,她是“封建社会中的叛逆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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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妇人吃他几句,抢的通红了面皮,便叫迎儿收拾了碟盏家火,口里指着说道:“我自作耍子,不值得便当真起来,好不识人敬。”收了家火,自往厨下去了。
  
  按:《金瓶梅词本》是手抄本,抄的人往往用简笔的同音字来替代正字,如前面的以“交”代“跤”及“教”,这里的以“火”代“伙”都是。“家火”即“家伙”(家具杂物,碟盏等等都属家伙)。这段写潘金莲在勾引武松失败后恼羞成怒的情形。“好不识人敬”即不识抬举之意。
  
   怕老婆的可怜相(事在第一回)
  
  潘金莲勾搭武松不动,爱变成恨,于是反咬武松一口,对丈夫说武松调戏她,“武大道:‘我兄弟不是这等人,从来老实,休要高声,乞邻舍听见笑话。’”武大去找武松,武松已经走出了大门,不理会他。
  
  武大回到房内,问妇人道:“我叫他又不应,只顾往县前那条路去了。正不知怎的了?”妇人骂道:“贼混沌虫.有甚难见处,那厮羞了没脸儿见你,走了出去。我猜他一定叫个人来搬行李,不要在这里住。却不道你留他。”武大道:“他搬了去,须乞别人笑话。”妇人骂道:“混沌魍魉,他来调戏我,倒不乞别人笑话?你要便自和他过去,我却做不的这等样人。你与我一纸休书,你自留他便了。”武大那里再敢开口。被这妇人,倒数骂了一顿。
  
  武松与嫂嫂闹翻之后,搬去县前客店宿歇,“武大自依前上街卖炊饼,本待要去县前寻兄弟说话,却被这妇人千叮万嘱,分付交(通吩咐教)不要去兜揽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寻武松。”
  
  这两段文字写出了三个人的性格——潘金莲的泼辣、武松的稳重和武大的懦弱。尤其对武大的怕老婆,更是刻画得淋漓尽致。明知老婆冤枉兄弟,却非但不敢做声,甚至连找都不敢找他。
  
   色令智昏(事在第二回)
  
  潘金莲情挑叔叔这幕戏虽已落幕,但还有余波。他搬离哥家之后,奉知县之命送礼物往东京的亲戚处。武松临行前到哥哥家中告辞,书中写:
  
  (武松)出的县门来,到下处叫了土兵,却来街上买了一瓶酒并菜蔬之类,径到武大家。武大恰街上回来,见武松在门前坐地,交土兵去厨下安排。那妇人余情不断,见武松把将酒食来,心中自思:“莫不这厮思想我了,不然却又回来?那厮一定强我不过我且慢慢问他。”妇人便上楼去,重匀粉面,再挽云鬟,换了些颇色衣服,穿了来到门前迎接武松。妇人拜道:“叔叔不知怎的错见了,好几日并不上门,教奴心里没理会处,每日交你哥哥去县里,寻叔叔陪话,归来只说没寻处。今日再喜得叔叔来家.没事坏钞做甚么?”武松道:“武二有句话.特来要和哥哥说知。”妇人道:“既如此请楼上坐。”
  
  按:俗语说“利令智昏”,此处的潘金莲,则是“色令智昏”了。武松和她翻脸时早已把话说得十分决绝,她却还幻想武松是回心转意。这段文字在描写潘金莲被情欲迷失理智的同时,也进一步地刻画了武大是怎样被潘金莲玩弄于股掌之上。“错见”,此处作误会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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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松要说的话(事在第二回)
  
  本来是潘金莲不准丈夫去寻武松的,但此刻潘金莲却说:“每日交你哥哥去县里,寻叔叔陪话,归来只说没寻处。”这不是当面说假话吗?但武大却连半句也不敢分辩。寥寥几笔,就把武大是怎样被妻子捏扁搓圆的情形刻画出来。
  
  但武松是心里明白的,所以他开门见山就说:“武二有句话,特来要和哥哥说知。”“有句话”是习惯说法,实际当然不只一句话,而是“有话要说”的意思,下面写的就是武松要说的话:
  
  三个人来到楼上,武松让哥嫂上首坐了,他便掇凳子打横,土兵摆上酒来,热下饭一齐拿上来。武松劝哥嫂吃.妇人便把眼来睃武松。武松只顾吃酒、酒至数巡.武松问迎儿讨副劝杯,叫土兵筛一杯酒,拿在手里,看着武大道:“大哥在上,武二今日蒙知县相公差往东京干事,明日便起程.多是两三个月,少是一个月便回,特来和你说,你从来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外人来欺负,假如每日卖十扇笼炊饼,你从明日为始,只做五扇笼炊饼出去卖,每日迟出早归,不要和人吃酒。归家便下了帘子,早闭门省了多少是非口舌。”
  
   篱牢犬不入(事在第二回)
  
  上面这段话,是从“预防”方面着想,劝哥哥迟出早归,小心门户。但武松也知哥哥十分懦弱,非得自己给他撑腰不可。因此接下去便道:
  
  若是有人欺负你,你不要和他争执,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大哥,你依我时,满饮此杯。武大接了酒,道:“我兄弟见得是,我都依你说。”
  
  本来武松劝哥哥的那些说话,已是“话中有话”,针对嫂嫂的了。但他为了帮哥哥帮到底,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了,摆明来说。
  
  吃过了一杯,武松再斟第二盏酒,对那妇人说道:“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要武松多说。我的哥哥为人质朴,全靠嫂嫂做主。常言表壮不如里壮,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烦恼做甚么。岂不闻古人云:篱牢犬不入。”
  
  按:“把得家定”是双关语,表面的意思是“持家有术”,实际的意思则是劝嫂嫂“要守妇道”。节骨眼在那个“定”字。“篱牢犬不入”意思就更明显了,那是“蚂蚁不钻没缝的蛋”之意,“话里有话”,亦即如果嫂嫂自己行为端正,自然就不会招惹野汉子上门了。话说到这个田地,潘金莲自是抵受不住了。
  
   搠不出来(事在第二回)
  
  至此,潘金莲对武松的幻想已是全被打破,对武松又再由爱变恨,登时发作起来:
  
  那妇人听了这几句话,一点红从耳畔起,须臾紫漒了面皮,指着武大骂道:“你这个混沌东西,有甚言语,在别人处说,来欺负老娘,我是个不戴头巾的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也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人面上行得人,不是那腲脓血搠不出来鳖老婆。自从嫁了武大,真个缕蚁不敢入屋里来。有甚么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你休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块砖儿,一块块也要着地。”
  
  按:这段话乃指桑骂槐,潘金莲虽是指着武大骂,但她所骂的言语。其实都是指着武松的。“漒”通胀、“紫漒了脸皮”是面色由红变紫,脸皮都胀(浮肿貌)起来了。“腲脓血’‘。腲、舒迟貌,反应迟钝之意;“腲脓血”相当于俗语“脓包”,没一点用。“搠不出来鳖老婆”, “鳖”通“瘪”,例如《水浒传》第四回就有“如今教洒家做了和尚,饿得鳖了。”“搠不出来鳖”是宋代山东俗语,用现代语言解释,即:像泄了气的皮球,怎样也舞弄不起来。
  
   潘金莲的泼辣(事在第二回)
  
  运用口语(尤其是当时市井社会的粗俗语言)之妙,是《金瓶梅》的艺术特色之一。上面这段文字描写潘金莲的“泼辣”,都是运用当时俗语,从她自己的口中道出,例如‘我是个不戴头巾的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也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等等真是如闻其声如见其人。“自从嫁了武大”连同上句,“老婆”应作“老娘。从这句开始,更是接着武松的面来骂了。“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块砖儿,一块块也要着地。”意即“说话可得要有根据”之意。
  
  面对这样的泼辣婆娘,武松虽是打虎英雄,亦是难于应付,因此只好“叹道:若得嫂嫂这般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应,却不应心头不似口头。既然如此,我武松都记得嫂嫂说的话了。请过此杯。”
  
  按:“心口相应”的“应”读仄声,作应答解,即心中想的和口中说的一样;“却不应心头不似口头”的“应”,字读平声,作应分解。“请过此杯”,即请饮罢此杯。这是告辞之前所说的“套语”。这段写武松把话交代清楚,就要走了,但潘金莲仍不肯放过他。
  
   骂武松做乔家公 (事在第二回)
  
  武松要走,潘金莲可还不肯罢休。书中写:
  
  那妇人一手推开酒盏,一直跑下楼来,走到半胡梯上,发话道:“既是你聪明伶俐,恰不道长嫂为母,我初嫁武大时,不曾听得有甚么小叔,那里走得来?是亲不是亲。便要做乔家公。自是老娘晦气了,偏撞着这许多鸟事。”一面哭下楼去了。
  
  按“恰不道’通“却不道”,即“难道你不知道”。“那里走得来”,即“那里走得来”, “乔家公的“乔”字是宋、元口语的“四言词”,骂人刁滑,恶劣、装模作样。“是亲不是亲,便要做乔家公。”是骂武松虽是丈夫的亲兄弟其实却不亲(这个亲作“亲近”解),硬要跑来他们家里装模作样地做家主。“鸟事”的“鸟”是谐音粗话。
  
  武松走了之后,武大果然听兄弟的叮瞩,“每日只是晏出早归家”,“那妇人气生气死,和他合了几场气,落后闹惯了,自此妇人约莫武大归来时分,先自去收帘子,关上大门。武大见了,心里也自暗喜,寻思道:恁的却不好!”“恁的却不好”是反问句法的肯定语,意即“这样可就好了”。潘金莲“略施小巧”,哄得武大放心后,就故态复萌了。
  
   变得邪恶有其缘由(事在第二回)
  
  《金瓶梅》中有关的潘金莲故事,基本是沿袭《水浒传》的,但兰陵笑笑生也作了大量的艺术加工。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对话方面,运用方言俗语,比起《水浒传》来,更加丰富多彩;二、在写实艺术方面,比《水浒传》更进一层,“枝叶”亦丰富得多,尤其在写潘金莲如何变成“淫妇”的过程中,更是写得细致。
  
  孙述宇在《 金瓶梅的艺术》 一书中说“她(潘金莲)差不多是中国小说中最邪恶的女人。”但在《金瓶梅》开始的部分,潘金莲还不是那么“坏”的,她虽然不满意“三寸丁”的丈夫,但也只止于招蜂惹蝶,打情骂俏而已;她之真正变成“淫妇”,变得“坏得不可收拾”。那是和西门庆通奸以后的事情。而造成这样的结果,认真说来,武松也应负部分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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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心一意爱的是武松,却被武松骂为“不识羞耻”,骂为“败坏风俗伤人伦的猪狗(小说写的虽然是武松自言不是这等人,但这样说,亦即是指潘金莲是这等人了),这下子不但打破了她对武松的幻想,她的自尊心亦被彻底摧毁了,失掉自尊心的人,通常都是会自暴自弃的,更何况加上她对丈夫的极度不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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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1 04:41 | 显示全部楼层

小说主要角色的登场

   小说主要角色的登场

   潘金莲初遇西门庆(事在第二回)
  
  西门庆当然是应被否定的人物,潘金莲和西门庆通奸,当然也是“不道德”的,但我们在这里要讨论的不是道德问题,而是《金瓶梅》的写实艺术。我觉得孙述宇有一段话说得很有见地,“《金瓶梅》的作者选择西门庆与潘金莲通奸的故事来入手,显然有部分是由于他看到这种写实文学的价值。他觉得这样的写实艺术,比《水浒》其余的浪漫英雄故事,更有意思,于是他拿来发扬光大,让这个故事的角色,和很多别的同样真实的角色,演出一整套真实世界里的戏剧。”
  
  现在就让我们来看《金瓶梅》的作者是如何描写西门庆与潘金莲通奸吧。
  
  一日,三月春光明媚时分,金莲打扮光鲜.单等武大出门,就在门前帘下站立…… 也是合当有事,却有一个人从帘子下走过来。自古没巧不成话,姻缘合当凑着,妇人正手里拿着叉竿放帘子,忽被一阵风将叉竿刮倒妇人,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却打在那人头巾上。妇人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
  
  这个人就是西门庆了。潘金莲勾搭上西门庆虽是“偶然事件”,但却是“必然结果”。用一个现代术语来说即“偶然中的必然”也。
  
   姣婆遇着脂粉客(事在第二回)
  
  下面就写到两人眼中所见的对方了。
  
  潘金莲眼中的西门庆是:
  
  也有二十五六年纪,生得十分博浪,头上戴着缨子帽儿,金玲珑簪儿……腿上勒着两扇玄色挑丝护膝儿,手里摇着洒金川扇儿。越发显出张生般庞儿,潘安的貌儿,可意的人儿。
  
  按:“博浪”,风流俊俏之意;“庞儿”,面孔。张生(《西厢记》男主角)、潘安(西晋文学家)虽然一个是戏曲人物,一个是真实历史人物,但相同的都是美男子。
  
  西门庆眼中的潘金莲是:
  
  ……翠湾湾的新月的眉儿,清冷冷杏子眼儿,香喷喷樱桃口儿……粉浓浓红艳腮儿,娇滴滴银盆脸儿.轻袅袅花朵身儿,玉纤纤葱枝手儿,一捻捻杨柳腰儿。
  
  按:作者写两人眼中所见的对方,“着重点”是不同的,写西门庆是从他的服饰来表现他的“花花公子”形象;写潘金莲则是从她的容貌来表现她的“妖娆”。这段描写,用广东俗语来说,男女双方都是“生螆猫入眼”⑴了,亦正是“姣婆遇着脂粉客”了。
  
  于是,这也就“合当有事”了。
  
  ⑴“生螆猫入眼”,粤语,意近“一见钟情”。
  
  
   西门庆其人(事在第二回)
  
  西门庆是何等样人呢?《金瓶梅》用作者旁述的手法写道:
  
  原是清河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就县门前开着个生药铺,从小儿也是个好浮浪子弟,使得好拳棒,又会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字,每不通晓,近来发迹有钱,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揽说事过钱,交通官吏,因此满县人都惧怕他。
  
  西门庆家中除了有个继室的正妻之外,还有好几个妾侍,而且还常到“勾栏”(妓院〕 里和妓女厮混。“专一嫖风戏月,调占良人妇女,娶到家中,稍不中意,就令媒人卖了。一个月倒在媒人家去二十余遍,人多不敢惹他。”这个样子的西门庆,见了美貌的潘金莲,自是不肯放过了。书中写:
  
  那人(西门庆)见了,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早已钻入爪哇国去了。变作笑吟吟脸儿。这妇人(潘金莲)情知不是,叉手望他深深拜了一拜,说道:“奴家一时被风失手,误中官人,休怪。”那人一面把手整头巾,一面把腰曲着地,还礼道“不妨,娘子请方便。”
  
  无巧不成书,正当男女双方都是“生螆猫入眼”之时,他们的做作却被一个人看见。
  
   被王婆撞见(事在第二回)
  
  这个人是在西门庆和潘金莲通奸事件中担当穿针引线角色的王婆。
  
  ……却被这间壁住的,卖茶的王婆子看见。那婆子笑道:“兀的谁家大官人,打这屋檐下过?打得正好。”那人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一时冲撞,娘子休怪。”妇人答道;“官人不要见责。”那人又笑着,大大地唱个喏.回应道:“小人不敢。”那一双积年招花惹草,惯觑风情的贼眼,不离这妇人身上,临去也回头了七八遍,方一直摇摇摆摆。遮着扇儿去了。
  
  按:“唱喏”是古代男子所行的一种礼节,给人作揖的同时,也声致敬。这段描写西门庆的“生螆猫入眼”的形状,十分传神。
  
  西门庆为了要把潘金莲搭上,于是去找王婆。
  
  王婆笑道:“大官人,却才唱得好个大肥喏。”西门庆道:“干娘,你且来,我问你,间壁这个雌儿,是谁家的娘子?”王婆道:“她是阎罗大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问她怎的?”西门庆说:“我和你说正话,休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的不认得?他老公便是县前卖熟食的。”
  
  西门庆猜了几次没猜着,王婆这才把潘金莲的身份告诉他。
  
   吊起来卖(事在第二回)
  
  王婆告诉他,潘金莲的老公便是街上卖炊饼的武大郎。
  
  西门庆听了,跌脚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郎么?”王婆道:“正是他。”西门庆听了,叫起苦来,说道:“好一块羊肉,怎生落在狗口里?”王婆道:“便是这般故事,自古骏马却驮痴汉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这等配合。”
  
  王婆是惯会做淫煤的。但她这次却偏不作毛遂自荐,要等西门庆再来求她。这是因为西门庆出得起钱的缘故,她要“吊起来卖”也。书中写她的想法是“那厮会讨县里人便益,且交(通教)他来老娘手里纳些贩钞,撰(通赚)他几贯风流钱使。”(便益,即“便宜”,是有钱财利益的“便宜”。贩钞,交易中所付的货币。)
  
  第二天一早,西门庆果然就来了。
  
  这婆子正开门,在茶局子里整理茶锅,张见西门庆踅过几遍,奔入茶局子水帘下,对住武大门首,不住把眼只望帘子里瞧,王婆只推看不见,只顾在茶局子扇火,不出来问茶。
  
  这段写王婆故意不理会西门庆,“问茶”的“问”作“管”字解,“不出来问茶”即不端茶出来。
  
   她家自有亲老公(事在第二回)
  
  书中写王婆要把西门庆作弄够了才和他谈“正事”的过程,甚为生动有趣。
  
  西门庆叫道:“干娘,点两盏茶来我吃。”王婆应道:“大官人来了。连日少见,且请坐,”不多时便浓浓点两盏稠茶,放在桌子上。西门庆道:“干娘相陪我吃了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你影射的,缘何陪着你吃茶?”西门庆也笑了一会.便问:“干娘,间壁卖的是甚么?”王婆道:“他家卖的拖煎河漏子、软巴子肉、翻包着菜肉扁食、饺窝窝、蛤俐面、热荡温和大辣酥。”西门庆笑道:“你看这风婆子,只是风。”王婆笑道:“我不是风,她家自有亲老公。”西门庆道:“我和你说正话,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饼,我要问他买四五十个,拿得家去。”王婆道:“若要买他炊饼,少间等他街上回来买,何消上门上户?”西门庆道:“干娘说得是。”吃了茶,坐了一会,起身去了。
  
  按“影射”,在这里是“姘识”之意(根据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水浒》注释)。“我又不是你影射的”意即“我又不是你相识的姘头”。“风”通“疯”。王婆只说“闲话”,话中的“节骨眼”却是:“我不风,她家自有亲老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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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事一猜便着(事在第二回)
  
  王婆“吊起来卖”,西门庆果然上钩了、他在门前踅过东去看一看,走过西来睃一睃,走了七八遍,这才回到茶店,叫王婆猜他的心事。
  
  西门庆道:“我有一件心上的事,干娘若猜得着时,便输与你五两银子。”王婆笑道:“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个中节。大官人,你将耳朵来。你这两日,脚步儿勤,赶趁得频,一定是记挂着间壁那个人,我这猜如何?”西门庆笑将起来,道:“干娘端的智赛随何,机强陆贾!不瞒干娘说,不知怎的,吃她那日叉帘子时见了一面,恰似收了我三魂六魄的一般,日夜只是放她不下,到家茶饭懒吃,做事没入脚处,不知你会弄手段么。”
  
  按:“三智五猜”,元明时代的山东口语,在山东方言中,“智”(箸)同音,箸是筷子,“只一智便猜个中节”,等于现代的广东俗语“一箸挟中⑴”。“三智(箸)”的“智”是比较有判断性的猜。“随何”的‘随”是《金瓶梅词话》抄本的错字,应作“隋何”才对。隋何,陆贾是汉初著名辩士。隋何曾为刘邦说服淮南王英布归汉;陆贾即是向刘邦提出“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 史记&#9642;本传》)的人。西门庆要王婆拉线,至此方入“正题”。
  
  ⑴ “一箸挟中”。粤语,意近“一举中的”。
  
  
   王婆自道“德行”(事在第二回)
  
  西门庆说王婆会弄手段,似赞似讽。
  
  王婆冷冷笑道:“老身不瞒大官人说,我家卖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十月初三日,下大雪,那一日卖了一个泡茶,直到如今不发市,只靠些杂趁养口。西门庆道:“干娘,如何叫杂趁?”王婆笑道:“老身自从三十六岁没了老公,丢下这个小厮、无得过日子,迎头儿跟着人说媒,次后揽人家些衣服卖,又与人家抱腰.收小的。闲常也会做牵头,做马泊六,也会针灸看病,也会做贝戎儿。”西门庆听了,笑将起来:“我并不知干娘有如此手段,端的与我说这件事成,我便送十两银子与你做棺材本,你好交这雌儿会我一面。”王婆便哈哈笑了。
  
  按:根据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水浒》关于这段的叙述、校正“一个泡茶”的“一个”字是“包”字之误。“好交这雌儿”的“交”即“教”字。由于《金瓶梅词话》的抄本常有笔误及以同音的简笔字替代“正字”的情形,今后在此转录将予订正,不另加说明。“马泊六”,意为‘牵马”,指在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中的说合人。“贝戎儿”即“贼”字的分拆写法。西门庆说的“这件事”指请王婆撮合他与潘金莲之事。这一段写王婆自道“德行”,颇为传神。
  
   潘驴邓小闲(事在第三回)
  
  王婆得西门庆答应送她十两银子,便开始教他怎样“挨光”了。“挨光”是当时的市井俗话,简单地说,可作“偷情”解;但却包含有“揩油”、“占便宜”的意思在内,是专指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中男方的“进攻”而言的(根据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水浒》注释)。
  
  王婆道:“大官人,你叫我说,但凡挨光的两个字最难。怎的是挨光,似如今俗呼偷情就是了。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的。第一要潘安的貌;第二要驴大行货;第三要邓通般有钱;第四要妆小伏低,就要绵里针一般软款忍耐;第五要闲工夫。此五件唤做潘驴邓小闲。都全了,此事便获得着。”西门庆道:“实不瞒你说,这五件事我都有。第一件,我的貌虽比不得潘安,也充得过;第二,我小时在三街两巷游串,也曾养得好大龟;第三,我家里也有几贯钱财.虽不及邓通,也颇过得日子;第四,我最忍耐,她就打我四百顿,休想我回她一拳;第五,我最有闲工夫,不然如何来得恁勤。”
  
  按:“三街两巷”此处意为“花街柳巷”。“龟”指男子的“那话儿”。
  
  
   为西门庆定计(事在第三回)
  
  西门庆知道王婆爱钱,在自夸他“潘驴邓小闲”五样俱全之后,便道:“干娘,你自作成完备了时,我自重重谢你。”但王婆还不放心,要“钉实”他,说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挨光最难十分,肯使钱到九分九厘,也有难成处。我知你从来悭吝,不肯胡乱使钱," 待到西门庆答应:“这个容易,我只听你言语便了。”王婆方始为他定计。王婆叫西门庆首先买一匹蓝绸,一匹白绸,一匹白绢,再用十两好绵,交给她去请潘金莲做衣裳。
  
  她若欢天喜地,说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缝,这光便有一分了。我便请得她来做,就替我裁,这便二分了。她若来做时,午间我却安排些酒食点心,请她吃,她若说不便当,定要将去家中做,此事便休了;她不言语吃了时,这光便有三分了。这一日你也莫来,直到第三日晌午前后,你整整齐齐,打扮了来,以咳嗽为号,你在门前,叫道怎的连日不见王干娘,我来买盏茶吃,我便出来请你入房里坐吃茶,她若见你,便起身来,走了归去,难道我扯住她不成?此事便休了。她若见你入来,不动身时,这光便有四分了……
  
  按:这一回在《金瓶梅》中名“王婆定十件挨光计”,从她的“定计”中,显出她对女人的心理了解得十分透彻。
  
   有七分光了(事在第三回)
  
  王婆给他安排了十种试探潘金莲的反应的步骤,第四个步骤是叫西门庆装作不知道潘金莲在她家里便撞进来,跟着是安排他们一同喝酒,以及教西门庆如何调戏潘金莲等等,到最后调戏时,“她若闹将起来,我自来搭救,此事便收了,再也难成;若是她不做声时,此事十分光了!”
  
  西门庆依计行事,果然不出王婆所料,潘金莲并不躲避他。
  
  西门庆见金莲十分情意.欣喜恨不得就要成双。王婆便去点两盏茶来,递一盏与西门庆,一盏与妇人,说道:“娘子相待官人吃些茶”。吃毕,便觉有些眉目送情。王婆看着西门庆,把手在脸上摸一摸,西门庆已知有五分光了。自古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王婆便道:“……难得娘子在这里,官人好与老身做个主人,拿出些银子,买些酒食来,与娘子浇浇手如何?"
  
  王婆将(拿了)银子临出门,便道:“有劳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我去就来。”那妇人道:“干娘免了吧。”却亦不动身。也是姻缘,都有意了。
  
  用主婆的话来说,至此,“这光便有七分了。”
  
   戏捏三寸金莲(事在第三回)
  
  下面一段,写“最后一分光”的情景。
  
  却说西门庆在房里,把眼看那妇人,云鬓半亸,酥胸微露,粉面上显出红白来。一径把壶来斟酒,劝那妇人酒,一回推害怕热,脱了身上绿纱褶子,央烦娘子:“替我搭在干娘炉坑上。”那妇人连忙用手接了过去,搭放停当。这西门庆故意把袖子在桌上一拂,将那双箸拂落在地下来。一来也是缘法凑巧,那双箸正落在妇人脚边。这西门庆连忙将身下去拾箸,只见妇人尖尖趫趫刚三寸、恰半扠,一对小小金莲,正翘在箸边。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她绣花鞋头上,只一捏,那妇人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啰唣,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个勾搭我?”西门庆便双膝跪下,说道:“娘子作成小人则个。”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说只怕干娘来撞见。西门庆道:“不妨。干娘知道。”当下,两个就在王婆房里,脱衣解带,共枕同欢。
  
  按:“箸”即筷子。“趫 ”通翘。西门庆和潘金莲调情,作者“特写”她那对三寸金莲,从这里可看出古人对小脚的爱好.同时也是为了和她的名字照应的。这一段对“姣婆遇着脂粉客”的描写,堪称细腻、传神。
  
   淫媒的典型(事在第四回)
  
  《金瓶梅》的作者,最擅长写市井人物,例如在他笔下的王婆,就是一个善于做“淫媒”的典型:
  
  二人云雨才罢,正欲各整衣襟,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大惊小怪,拍手打掌。说道:“你两个做的好事。”西门庆和那妇人都吃了一惊。那婆子便向妇人道:“好呀,好呀!我请你来做衣裳,不曾教你偷汉子!你家武大郎得知,须连累我。不若我先去,对武大说去。”回身便走。那妇人慌得扯着她裙子,便双膝跪下说道:“干娘饶恕”。王婆道:“你们都要依我一件事。”妇人便道:“休说一件,便是十件,奴也依干娘。”梁羽生家园王婆道:“从今日为始,瞒着武大,每日休要失了大官人的意。早叫你早来,晚叫你晚来,我便罢休。若是一日不来我便就对你武大说。”那妇人说:“我只依着干娘说便了。”王婆又道:“西门大官人,你自用还不着老身说得,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许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负心,一去了不来,我也要对武大说。”西门庆道“干娘放心,并不失信。”
  
  王婆在该回避的时候回避,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这正是做“马泊六者”必须“识做”的。她这恰到的好处的出现.不但帮西门庆缚实了“那妇人”,而且也为自己争取到最大的利益。
  
   郓哥撞入王婆家(事在第四回)
  
  潘金莲从那天开始,“每日踅过王婆家来,和西门庆做一处。恩情似漆,心意如胶。自古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到半月之间,街坊邻舍,都晓得了。只瞒着武大一个不知。”
  
  后来武大是怎样得知呢?作者用旧小说惯用的“话分两头”的写法,从一个名叫郓哥的小厮身上引出。这郓哥是个年方十五六岁卖“时新果品”的小贩,西门庆是他的老主顾。
  
  某日,正寻得一篮儿雪梨,提着来绕街寻问西门庆。有个“多口的”告诉他:“西门庆他如今刮上了卖炊饼的武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街上王婆茶坊里坐地,这早晚多定正在那里。你小孩子家只顾撞入去不妨。”但郓哥这一“撞入去”,可出事了。
  
  
  那婆子一把揪住,道:“小猴子!那里去?人家屋里,各有内外!”郓哥道:“我去房里便寻出来。”王婆道:“含鸟猢狲!我屋里那讨甚么西门大官人!”郓哥道:“干娘,不要独自吃,你也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l 我有甚么不理会得!”
  
  按:王婆与郓哥的对话,用的都是当时“市井语言”,十分生动。“你也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即是想要分润一点“油水”的意思。
  
   大耳刮子打出去(事在第四回)
  
  王婆怎肯让一个小厮分润油水。
  
  便骂道:“你那小猢狲,理会得甚么!”郓哥道:“你正是‘马蹄刀木勺里切菜,水泄不漏’,半点儿也没得落在地!直要我说出来,只怕卖炊饼的哥哥发作!”那婆子吃他这两句道着她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鸟小猢狲,也来老娘屋里放屁!”郓哥道:“我是小猢狲,你是马泊六.做牵头的老狗肉!”
  
  按:这段写王婆和郓哥对骂,斗讲“粗口”。“含鸟”的“鸟”是谐音字。老狗肉的“肉”也是谐音字,“狗肉”即“狗人”之意。“马泊六”前面已有解释,和“牵头“(扯皮条)同一意思。王婆怎把郓哥放在眼内,于是就从动口变成动粗了。
  
  那婆子揪住郓哥,凿上两个栗暴。郓哥便叫道:“你做甚么便打我!”婆子便骂道:“贼入娘的小猢狲.你敢高则声,大耳刮子打你出去!”……这婆子一头叉,一头大栗暴,着直打出街上去,把雪梨篮儿也丢出去;那篮雪梨四分五落,滚了开去。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过,一头骂,一头哭,一头走,一头街上拾梨儿,指着王婆茶坊里骂道:“老咬虫,我教你不要慌!我不去说与他,不做出来不信!”
  
   绕弯嘲他是乌龟(事在第五回)
  
  郓哥是个倔强的小厮,受了王婆的欺侮,他是咽不下这口气的。他说:“我教你不要慌!我不去说与他!”那是用“反语”说出来的,实则是要去“说与他”也。他最后扔下的那句话:“不做出来不信!”用广东话来说,梁羽生家园即“你信唔信我做得出来嗱?”他要去“说与他”的那个“他”,当然就是武大了。
  
  郓哥给武大郎通风报信这段对话,也是写得非常生动有趣,他见了武大时:
  
  立住了脚,看着武大道:“这几时不见你,吃得肥了。”武大歇下担儿道:“我只是这等模样,有甚么吃的肥处?”郓哥道:“我前日要籴些麦稃,一地没籴处,人都道你屋里有。”武大道:“我屋里并不养鹅鸭,那里有这麦稃?”郓哥道:“你说没麦稃,怎的栈得肥(耳 耷)(耳 耷)的,便颠倒提起你来也不妨,煮你在锅里也没气?”武大道:“含鸟猢狲,倒骂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汉子,我如何是鸭?”郓哥道:“你老婆不偷汉子,只偷子汉!”武大扯住郓哥道:“ 还我主儿来!”
  
  按:“栈”,以特殊方法和食物使禽畜迅速肥大,相当于广东话的“糟”。“(耳 耷)”,形容肥胖的样子。“肥(耳 耷)(耳 耷)”相当于广东话的“肥肫肫”。“鸭”是杭州市井话,和乌龟同义。“还我主儿来”即“还我个道理”。要对方说个明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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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要捉奸又没主意(事在第五回)
  
  武大要郓哥说个明白,“郓哥道:‘我笑你只会扯我,却不咬下他左边的来!’武大道:‘好兄弟,你对我说是谁,我把十个炊饼送你。’”
  
  按:“左边的”:市井亵语。龟蛇二将,龟在左,“左边的”就是龟,隐喻男子的“龟头”(根据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水浒》注释)。
  
  武大虽然是被郓哥形容为“煮在锅里也没气”的人,听得老婆的奸情之后也不禁气上来了,说道:
  
  “兄弟,我实不瞒你说,我这婆娘每日去王婆家里做衣服,做鞋脚,归来便脸红。……我有也有些疑忌在心里。这话正是了l 我如今寄了担儿,便去捉奸如何?”郓哥道:“你老大一条汉,原来没些见识。那王婆老狗恁么厉害怕人,你如何出得她手?他三人也有个暗号儿,见你入来拿他,他把你老婆藏过了,那西门庆须了得,打你这般二十个!若捉他不着,反吃他一顿好拳头,他又有钱有势,反告你一状子,你须吃他一场官司。又没人做主,干结果了你性命。”
  
  武大道:“兄弟,你都说得是。却怎的出得这口气?”
  
  按:武大想要捉奸,被郓哥“点醒”之后,没了主意,反而要向一个十五六岁的大孩子讨教。从对话中写武大性格,细致深入。
  
   西门庆躲入床底(事在第五回)
  
  武大向郓哥讨教,郓哥便给他定一条件,叫武大明天跟他去王婆家,由他缠住王婆,武大撞入房去,见着他们的奸情,就“叫起屈来”。这是介乎“软硬之间”的捉奸,“叫屈”,即只是申诉自己的受欺负,而不是动手去捉奸夫。这办法其实也是不济事的,甚至令读者感到可笑。但作者这样写郓哥的”定计”却是符合郓哥的身份的。他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大孩子嘛,“见识”纵然比武大高一点,也高不到哪里去的。若是写郓哥亦能深谋远虑,那倒是劣笔了。
  
  书中写武大依计行事:
  
  那婆子见是武大来得甚急,待要走去阻档时,却被这小猴子死力顶住,那里肯放?婆子只叫得“武大来也!”那妇人正和西门庆在房里,做手脚不迭,先奔来顶住了门。这西门庆便仆入床下去躲。武大抢到房门口,用手推那房门时,那里推得开?口里只叫“做得好事”!
  
  按:这里写西门庆一听武大来捉奸,就先躲入床底,这也是符合实际情况。因为西门庆虽打得武大这样的二十个,但他毕竟是有身家的财主,自己又确是做了亏心事,怕闹出来,因此一时着慌,躲入床底便是“合理”的反应了。从这里也可见到作者善于写人物的复杂心理。
  
   提醒奸夫打丈夫(事在第五回)
  
  丈夫来捉奸,潘金莲的反应又如何呢?
  
  那妇人顶着门,慌做一团,口里便说道:“你闲常时,只好鸟嘴,卖弄杀好拳棒,临时便没些用儿,见了个纸虎儿也吓一跤!”那妇人这几句话分明教西门庆来打武大,夺路走。西门庆在床底下,听了妇人这些话,提醒他这个念头,便钻出来说道:“娘子,不是我没本事,一时间没这思量。”便来拔开栓,叫道“不要来!”武大却待揪他,被西门庆早飞起脚来,正踢中心窝,扑地望后便倒了。打倒武大,一直走了。郓哥见头势不好,也撇了主婆,撒开跳了。……王婆当时就地下扶起武大来,见他口里吐血,面皮蜡渣也似黄了,便叫那妇人出来,舀碗水救得苏醒,两个下上肩搀着,便从后门扶归他楼土去,安排他床上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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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潘金莲的反应最初也是慌做一团,但她拿捏主意却比西门庆决。这是因为在封建时代,淫妇所受的惩罚,往往比奸夫更重。尤其在她这个“具体个案”,西门庆是有权有势的土豪,出了事顶多是破财,而她则是有性命之忧的(丈丈不杀她,小叔也会杀她,小叔不杀她,舆论也会迫死她)。因此她出主意叫西门庆打她丈夫,不能单纯解释为“最毒妇人心”的。
  
   武大吓妻反促其死(事在第五回)
  
  作者写潘金莲将受了重伤的丈夫扶回家中,以见她的“天良”“尚未丧尽”。至于王婆也帮同搀扶,那是因为不愿在自己家中闹出人命之故。
  
  书中写潘金莲初时本来不想谋杀亲夫,“只指望武大自死”的。后来之所以令她起了杀夫念头,是由于武大的一席话。
  
  武大一病五日,“要汤不见,要水不见”。
  
  一日,叫老婆过来,吩咐她道:“你做的勾当,我亲手又捉着你奸,你倒挑拨奸夫踢了我心,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们却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们争执不得了!我兄弟武二,你须知他性格,倘或早晚归来,他肯干休?你若肯可怜我,早早扶侍我好了,他归来时,我都不提起,你若不看顾我时,待他归来,却和你们说话。”
  
  按:武大提起兄弟,本是想用来吓他妻子,希望妻子服侍他好一点的。岂知不提尚可,一提更糟。须知潘金莲是早与武松结下“梁子”,因她求爱不遂而翻脸成仇的;武松亦曾警告过她必领守妇道的。武大这一提醒,她岂能不惧?这就埋下她要“灭口”的动机了。这段写武大的思想单纯,已是近乎愚蠢的程度。
  
   王婆定计害武大(事在第五回)
  
  潘金莲把丈夫的话说给王婆称西门庆听,“那西门庆听了这话,似提在冷水盆内一般,说道:‘苦也,我须知景阳冈上打死大虫的武都头,他是清河县第一个好汉!……正是怎生得好?’”
  
  西门庆慌了手脚,于是由王婆给他定计。
  
  王婆冷笑道:“我倒不曾见,你是个把舵的,我是个撑船的,我倒不慌你倒慌了手脚。”西门庆道:“我枉自做个男子汉,到这般去处却摆布不开。你有甚么主见,遮藏我们则个。”
  
  王婆给他定的计是:
  
  “如今这捣子病得重,趁他狼狈好下手。大官人家里取些砒霜,却教大娘子自去赎一贴心疼的药来,把这砒霜下在里面,把这矮子结果了他命。”……西门庆道:“干娘,此计甚妙,自古道:欲求生快活,须下死工夫。罢、罢、罢l 一不做,二不休。”
  
  按“捣子”就是光棍,穷人的称谓。梁羽生家园这段写他们商议的过程,也是符合各人的心态的。西门庆是土豪,但他可以不怕官府,却不能不怕打虎武松;王婆是只知要钱的淫媒,她既怕事发她也跑不了,又想借这机会多得西门庆钱财,于是由她设谋定计。
  
   谋害亲夫(事在第五回)
  
  至于潘金莲,则在商议的过程中并没有参加意见。说明了她“事到临头,不能不任人摆布”的心态。
  
  下面这段,写潘金莲下毒的过程。
  
  左手扶起武大,右手便把药来灌。武大呷了一口,说道:“大嫂!这药好难吃。”妇人道:“只要他医治病好,管甚么难吃易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时,被这婆娘就势只一灌,一盏药都灌下喉咙去了。那妇人便放倒武大,慌忙跳下床来。武大叫了一声,说道:“大嫂,吃下这药去,肚里倒疼起来,苦呀,苦呀!倒当不得了l ”这妇人便去脚后扯过两床被来,没头没脸只顾盖。武大叫道:“我也气闷!”那妇人道:“太医吩咐,教我与你发些汗,便好得快。”武大要再说时,这妇人怕他挣扎,便跳上床来,骑在武大身上,把手紧紧地按住被角,那里肯放些松宽。……那武大当时哎了两声,喘息了一回,肠胃迸断,呜呼哀哉!
  
  按:过程写得很详细,但只表现了潘金莲狠毒的一面,如果补加一笔,写她在谋害亲夫之后,有茫然、内疚的心境,则似乎对潘金莲的性格描写可以更完整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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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1 22:27 | 显示全部楼层

“鸩杀武大”之后的文学描写

   “鸩杀武大”之后的文学描写
  
   叫着他那名儿骂(事在第八回)
  
  《金瓶梅》在写潘金莲谋害亲夫之后,插入一段西门庆又娶一房妾侍孟玉楼的故事。西门庆因恋新欢,和潘金莲的来往反而疏了。这样写法也是合乎情理的,因为一来武松尚未回来,一日事情未曾了结,西门庆的心头大石就一日未能放下,不敢过于猖狂;二来这也刻画出西门庆贪新忘旧的“色狼”性格。
  
  《金瓶梅》在故事进行中穿插的词曲甚多。这些词曲都是当时的“流行曲”,很可能是书商为了迎合读者加上去的,好的很少,但间中也有相当精彩的作品,例如写潘金莲盼望西门庆的那首《山坡羊》 :
  
  凌波罗袜,天然生下,红云染就相思卦。似藕生芽,如莲卸花,怎生缠得些娘大。柳条儿比来刚半扠。     他,不念咱,咱想念他。帘儿私下,门儿悄呀,空教奴被儿里,叫着他那名儿骂。你怎恋烟花,不来我家,奴眉儿淡了教谁画?何处绿杨拴系马?他,辜负咱,咱,念恋他!
  
  前半阕写潘金莲引以自豪的三寸金莲,下半阙写她又爱又恨的心情,生动传神。
  
   背亲夫和你情偷(事在第八回)
  
  潘金莲受了冷落,“在房中香薰鸳被,款剔银灯,睡不着,短叹长吁,翻来覆去……于是独自弹着琵琶,唱一个《绵搭絮》 。”《绵搭絮》是曲子的小令,潘金莲唱的共四支,今录两支:
  
  (一)
  
  当初奴爱你风流.共你剪发燃香,雨态云踪两意投。背亲夫和你情偷,怕甚么旁人讲论,覆水难收。你若负了奴亲情,正是缘木求鱼空自羞。
  
  (二)
  
  谁想你另有了裙钗,气得奴似醉如痴,斜傍定帏屏故意儿猜,不明白怎生丢开.传书寄柬你又不来,你若负了奴的恩情,人不为仇天降灾。
  
  按:这两支曲子,写背了丈失“偷汉”的那种不顾一切的强烈感情,非常突出。而敢于以“淫妇”的口吻来写,在词曲中亦是罕见的“大胆”之作。
  
   武松寄家书(事在第八回)
   
  《金瓶梅》中有关潘金菠的故事基本上是袭用《水浒》的,不过却有一点很大不同,就是把武松替哥哥报仇的时间推迟了。《金瓶梅》 写武松奉知县差遣押谈礼物到东京给朱太尉。
  
  讨了回书,领一行人取路回山东大路而来。去时三四月天气,回来却淡暑新秋。路上水雨连绵,迟了日限。前后来回,也有三个月光景。在路上被雨水所阻,只觉神思不安,身心恍惚,赶回要看哥哥。不免差了一个土兵,预先报与知县相公,又私自寄了一封家书,与他哥哥武大,说他也不久,只在八月内回还。
  
  ( 按:《水浒》写武松回家的时间,则是“三月初头”。)西门庆和潘金莲看了武松的家书,“都慌了手脚”,于是又找王婆商量。王婆道:
  
  大官人有甚么难处之事!我前日已说过了,初嫁由爹娘,后嫁由自己。古来叔嫂不通问。如今已是大郎百日来到,大娘子请上几位僧众,来把这灵牌子烧了,趁武二未到家来,大官人一顶桥子娶了家去。等武二那厮回来、我自有话说,他敢怎的?自此你二人自在一生,无些鸟事!
  
  按:亡夫过了百日,妻子在请僧人做了念佛除灵(位)的法事之后,就可改嫁。这是当时的风俗。
  
   众和尚酥成一块(事在第八回)
  
  《金瓶梅》 的艺术特色之一是善于写日常小事,常具有谐趣、反讽的意味。孙述宇说:“作者能够看到日常生活里的风趣,而且把这种风趣写出来。小说中笑料很多,又是笑话,又是惹笑的人和事。有些人物和事件,表面上并不滑稽,但仔细看深一些,我们就要微笑起来。作者有很生动的幽默感,而且对于世事的表里不一,特别感兴趣。”(引自孙著《 金瓶梅的艺术》一书)
  
  潘金莲请一班“僧众”来给他“念经除灵”,书中写这班“僧众”为色所迷的“怪模样”,就是“惹笑的人和事”的例子之一。
  
  西门庆给钱:
  
  教王婆去报恩寺;请了六个僧,来家做水陆超度武大。……西门庆那日就在妇人家歇了。不一时,和尚来到,摇响灵杵,打动鼓钹,宣扬讽诵。咒演《法华经》,礼拜《梁王忏》……(潘金莲)怎肯斋戒,陪伴西门庆睡到日头半天,还不起来。和尚请斋主拈香签字,证盟礼佛,妇人方才起来梳洗,乔素打扮。来到佛前参拜。那众和尚见了武大这个老婆,一个个都昏迷了佛性禅心,一个个多关不住心猿意马,都七颠八倒,酥成一块。
  
   偷听白昼宣淫(事在第八回)
  
  那天众和尚做法事的时候,也正是潘金莲和西门庆白昼宣淫的时候。她的卧房“正在佛堂一处,只隔一道板壁”。
  
  有一个僧人走在妇人窗下水盆里洗手,忽然听见妇人在房里颤声柔气,呻呻吟吟,哼哼哪卿……于是推洗手,立住了脚,听够良久。只听妇人口里嗽声呼叫:“……饶了奴,快些丢了吧。”西门庆道:“你且休慌,我还要在盖子上烧一下儿哩。”不想都被这秃厮听了个不亦乐乎。落后众和尚都到齐了。吹打起法事来,一个传一个,都知道妇人有汉子在屋里,不觉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接着写潘金莲“换了一身艳衣服,在帘里与西门庆两个并肩而立,看着和尚化烧灵座”。
  
  那贼秃冷眼,瞧见帘子里一个汉子,和婆娘影影绰绰,并肩站立,想起白日里听见那些勾当,只个乱打鼓(扌扉)钹不住,被风把长老的僧伽帽刮在地下,露见青旋旋光头,不去拾,只顾(扌扉)钹打鼓,笑成一块。
  
  按:这几段文字是《水浒》所没有的。对那些色迷迷的和尚调侃得淋漓尽致。
  
   打鼓错拿徒弟手(事在第八回)
  
  《金瓶梅词话》 用一段骈文来描写那些和尚“七颠八倒,酥成一块”的模样,堪称妙文,录之同赏:
  
  班首轻狂,念佛号不知颠倒;维那昏乱,诵经言岂顾高低。烧香行者,推倒花瓶;秉烛头陀,错拿香盒。宣盟表白,大宋国称做大唐;忏罪阇黎,武大郎念为大父。长老心忙,打鼓错拿徒弟手;沙弥心荡,罄槌打破老僧头。从前苦行一时休,万个金刚降不住。
  
  按:“班首”指带领众和尚念经的长老;“维那”是佛典中一个精通佛法,辩才无碍的代表人物,和释迎牟尼同时得道。“骈文”是用对偶句的形式写的。例如上面一段,每两句成为对偶。但最后两句则是“总结”句,可以对偶,也可以不对偶。
  
  潘金莲在烧了武大灵位之后,第二天就由王婆送亲,嫁到西门庆家中了。
  
   西门庆的妻妾(事在第九回)
  
  潘金莲嫁到西门庆家里,做第五房妾侍。作者趁这机会,介绍西门庆的妻妾。大娘吴月娘,“生得面若银盆,眼如杏子,举止温柔,持重寡言。”“第二个李娇儿,乃院中唱的。生的肌肤丰肥……上床懒追陪,虽数名妓者之称。”(按:“院”指妓院,这李娇儿是歌妓出身。“上床”、“解数“这两句是说李娇儿的“床上功夫”了得,) “第三个就是新娶的孟玉楼,约三十年纪,生得貌若梨花,腰如杨柳,长挑身材,瓜子脸儿,稀稀多几点微麻,自是天然俏丽。惟裙下双弯,与金莲无大小之分。”“第四个孙雪娥,乃房里出身,五短身材,轻盈体态,能造五鲜汤水,善舞翠盘之妙。”(按:孙雪娥是西门庆前妻陈氏的陪嫁丫头,后来“收房”的,故称“房里出身”。)
  
  潘金莲自有一套权术,她到了西门庆家,“每日清晨起来,就来房里与月娘做针黹,做鞋脚……赶着月娘,一口一声,只叫大娘。”因此很得吴月娘喜爱,“衣服首饰,拣心爱的与她;吃饭吃茶,和她同桌儿一处吃。”但亦因此招妒,李娇儿等人,见月娘错敬她,各人都不做喜欢。说“俺们是旧人,倒不理论,她来了多少时,便这等惯了她,大姐好没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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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水浒传》脱出

   从《水浒传》脱出
  
   与《水浒》的异同(事在第九回)
  
  《金瓶梅》 写武松杀嫂的故事,大体是根据《水浒》的,但在“结局”方面,却作了两个很重大的修改。一是把时间推迟了,并非像《水浒》那样、让武松一回来。就杀了潘金莲和西门庆;二是《金瓶梅》只让武松杀了潘金莲,西门庆则是因贪欲得病身亡的。孙述宇认为:“这样修改后的故事比原来《水浒》中的要合理得多,因为有财有势勾结官府的坏蛋如西门庆者,被人清清脆脆地复仇杀掉的事,是或然率很低很低的意外,不是真实世界中的常规。西门庆是要死的,但他是很自然很合逻辑、蠢蠢的死在自己屋里。潘金莲也要死的,而且作者还依着《水浒》,让武松来杀她;但她之所以落入武松手里,一方面固然是命运的捉弄,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她的情欲,最后还是胜过她的机智。这样的结局比原来的深刻得太多了。”(见孙著《金瓶梅的艺术》)我同意他的见解。
  
  《金瓶梅》写武松回来,不见兄嫂,他的小侄女迎儿“见叔叔来,唬得不敢言语。武松道:‘你爹娘往那里去了?’迎儿只是哭,不做声。正向着隔壁王婆听得是武二归来,生怕决撒了,只得走过帮着迎儿支吾。”.决撒”即决裂之意。
  
   访问郓哥(事在第九回)
  
  王婆骗武松说他的哥哥是患“急心疼”死的,嫂嫂则“嫁了外京人去了”。武松当然不信,于是去问“访街坊邻舍”,向:“我哥哥怎的死了?嫂嫂嫁得何人去了?”
  
  街坊邻舍明知此事,都惧怕西门庆,谁肯来管?只说:‘都头不消访问,王婆在紧隔壁住,只问王婆就知了。”有那多口的说:“卖梨的郓哥儿与仵作何九二人,最知详细。”
  
  按:“仵作”是古代官署中检验死伤的吏役。相当于现代的验尸官,但地位较低。这个仵作何九被西门庆用十两银子收买,替他遮瞒了毒死武大之事,此时知道武松回来,早已躲避了,武松找不着他,只能去找郓哥。
  
  郓哥受了武松五两银子,“自心里想道:‘这五两银子,老爹也够盘费得三五个月,便陪他打官司也不妨。’”于是把他所知的事实都对武松说了。
  
  按:“老爹”即“老子”,郓哥只是个十五六的大孩子,所谓“老爹”,所指乃郓哥的父亲;作者这样写,一来是显出郓哥的“为打官司,预着为老爸准备费用”;二来这想法切合彼时彼地的现实。“盘费”即使用。
  
   武松告状(事在第九回)
  
  武松得知真相,便请人写了状纸,带领郓哥,到县衙呼冤。
  
  (知县问武松):“你告甚么?因何声冤。”武二告道:“小人哥哥武大,被豪恶西门庆与嫂潘氏通奸,踢中心窝,王婆主谋,陷害性命。何九朦胧入殓,烧毁尸伤。现今西门庆霸占嫂在家为妾,现在这个小厮是证见,望相公做主则个。”因递上状纸。知县接着,便问:“何九怎的不见?”武二道:“何九知情在避,不知去向。”知县于是摘问了郓哥供词,当下退庭与佐贰官吏通同商议。原来知县、县丞、主簿、吏典上下,都是与西门庆有首尾的,因此官吏通同计较,这件事难以问理。
  
  按:县丞是佐理县令的官,相当于副县长。主簿是管文书的官。吏典即书办,古代各级衙门都有书办,是帮上司办事的属员。“首尾”在这里是勾结的意思。西门庆勾结官府,武松的状当然是告不进去了。
  
  知县出来便叫武松道“你也是个本院中都头,不省得法度?自古捉奸见双,捉贼见赃,杀人见伤。你那哥哥尸首又没了,又不曾捉得他奸……”
  
   有理无钱莫进来(事在第九回)
  
  县衙门的上下官吏,“都是与西门庆有首尾的”,因此在“通同计较”之后,认为“这件事难以问理”。这段描写,刻画出“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的现象,具体、生动。武松的状非但告不进,还被知县申斥一顿。
  ……只凭这小厮口内言语便问他(西门庆)杀人的公事,莫非公道忒偏向么?你不可造次,须要自己寻思,当行即行,当止即止。
  
  但为了敷衍武松,最后答应“从长计较”,“可行时”才拿人。
  
  按:“莫非公道忒偏向么?”意思是说武松告西门庆,无凭无据,却来“声冤”, “莫非你认为公道是偏向你的吗?”武松依法告西门庆,反被知县斥他“不省得法度”;知县明明瞒着良心,袒护西门庆,反而说“公道”不在武松这边。这段描写,讽刺的意味很强。
  
  此事,早已有人报与西门庆知道,于是西门庆又遣心腹家人,“袖着银两,打点官吏,都买通了。”
  
  到次日早晨武二在庭上已去禀知县,催逼拿人,谁想这官人贪图贿赂,搁下状子来,说道:“武二,你休听外人挑拨,和西门庆做对头。这件事欠明白,难以问理!”
  
   知县的“理”(事在第九回)
  
  知县在不准武松的状之后,还“晓之以‘理’”:
  
  圣人云:“经目之事,犹恐未真”,背后之言,岂能全信?你不可一时造次!
  
  那些“吏典”也在旁帮腔:
  
  都头你在衙门里也晓得法律.但凡人命之事,须要尸、伤、病、物、踪五件事俱全,方可推问。你那哥哥尸首又没了,怎生问理?
  
  下面一段写武松告状被级回之后的反应。
  
  武二道:“既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却再理会。”收了状子下厅来,来到下处(住宿的地方),放了郓哥归家,不觉仰天长叹一声,咬牙切齿,口中骂淫妇不绝。
  
  按:武松说的“且却再理会”,意思是说“你不准我的状,我自有理会”,这“理会”和知县的“道理”是不同的,他是要用自己的办法去对付西门庆。那知县可能也有点怕他,听他口出此言,只当不听见,也没理他。但当然早己有人去报给西门庆知道了。
  
  书中接着写武松咽不下这口气.便跑到西门庆的药店,“要找西门庆厮打”,听到西门庆在狮子街的大酒楼上吃酒去了,就直奔那间酒楼。
  
   打死李外传(事在第九回)
  
  给西门庆通风报信那个人叫“李外传”,是衙门的“皂隶”(差役), “外传”是浑名。因他在县衙消息灵通,若有两家告状的,他就两边通声气,“搵银使”。故得此名。此时他正和西门庆在酒楼喝酒。
  
  武松来时,西门庆眼利,在酒楼上居高临下,一见武松,立即从后窗跳入一家人家的后院去了。西门庆是懂武艺的,他跳下去无妨,这个李外传可没这本事,于是合当遭殃了。
  
  那李外传见是武二,吓得慌了,半日说不出来。被武二一脚把桌子踢倒了,碟儿盏儿,都打得粉碎。两个唱的,也吓得走不动。武二面向李外传,打一拳来,李外传叫声“哎呀!”时,便跳起来,立在凳子上,向楼后窗,寻出路,被武二双手提住,隔着楼前窗,倒撞落在当街心里来。跌得个发昏。下边酒保见武二行恶,都惊得呆了,谁敢向前?街上两边人都住了脚睁大眼,武二又气不舍,奔下楼见那人已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只把眼动。于是兜裆,又是两脚,呜呼哀哉,断气身亡。
  
  按:“袴之当隐处曰裆”。“兜裆”即朝他裤裆处踢去。武松打死李外传,这就反而变成杀人犯了。
  
   西门庆行贿(事在第十回)
  
  武松打死了李外传:
  
  那地方保甲,见人死去,又不敢向前捉武二,只得慢慢挨近上来,收笼他,那里肯放松。连带酒保王鸾,并两个粉头包氏牛氏都拴了,竟投县街里来,见知县。
  
  “收笼”是用软功夫来使得武松服帖之意。这一段写地方保甲对待与这件凶案有关人等的态度,也是很有讽刺意味的。按说武松是’‘正凶”。但保甲却不敢捉他,只能哄他去投案。而对只是作为证人身份的酒保和粉头却马上缚起来了。但他们虽是欺软怕硬,对这件凶案,却是“那里肯放松”的。软和硬都是为了要达到令武松投案的自的。
  
  另一面的当事人西门庆又如何呢?
  
  西门庆一面差心腹家人来旺儿馈送了知县一副金银酒器,五十两雪花银,上下吏典,也使了许多钱,只要休轻勘了武二。
  
  按:所谓“休轻勘了武二”,即是要知县重判武松的意思。知县收了贿赂,自然是唯西门庆之话是听了。
  
  知县受了西门庆贿赂,到次日早衙升厅,地方保甲押着武二并酒保、唱的一干证人,在厅前跪下。县主一夜把脸翻了。
  
   拷打武松(事在第十回)
  
  武松是清河县的都头,知县平日对他本是颇为看重的,但此际与武松作对的是该县的豪绅西门庆,权衡利害,知县自是只能对武松翻脸了,何况他还受了西门庆的贿赂呢。
  
  (县主)便叫武二:“你这厮昨日虚告,如何不遵守法度,今又平白打死了入有何理说?”武二磕头告道:“望相公与小人做主,小人本与西门庆执仇厮打,不料撞遇了此人,问道西门庆哪里去了,他不说,小人一时怒起.误打死了他。”知县道:“这厮胡说!你岂不认得他是县中皂隶?想必别有原故,你不实说,喝令左右与我加起刑来,人是苦虫,不打不成!”……须臾打了二十板,打得武二口口声声叫冤,说道:“小人平日也有与相公用力效劳之处,相公岂不悯念?相公休要苦刑小人!”知县听了此言,越发恼了,“你这厮亲手打死了人,尚还口强,抵赖那个?”喝令:“与我好生拶起来!”当下拶了武松一拶,敲了五十杖子,教取面长枷带了。收在监内。
  
  按,“拶”是古代的一种酷刑,以绳穿五根小木棍。套人五指,用力紧收,叫“拶指”,简称“拶”。这段写知县审案的经过,让西门庆完全置身事外。只是拷打武松,“人是苦虫,不打不成”八字,活画出酷吏的嘴脸。
  
   诬他分钱不均(事在第十回)
  
  知县为了开脱西门庆,就撇开西门庆与李外传的关系不问,只问武松行凶杀死李外传之罪。给武松安上一个杀李外传的“动机”。
  
  内中县丞佐贰官也有和武二好的,念他是个义烈汉子,有心要周旋他,争奈多受了西门庆贿赂,粘住了口,做不得主张。……只得矒眬取了供招,唤当该吏典并仵作、保甲邻人等,押到狮子街,检验李外传尸身,填写尸单格目;委的被武松寻问他索讨分钱不均,酒醉怒起,一时斗殴,拳打脚踢,撞跌身死。
  
  按“分钱”和“份钱”同义。古代衙役所得的“外快”,按职位大小来分,“应得”的那一份就叫“份银”。武松误杀李外传,按律例当然也是有罪的,但知县却完全不理会武松的供词,把涉及西门庆的都置之不理,却诬他是因分钱不均而杀人。这一段写出了古代审案的黑暗。武松还是都头呢。可想而知,如果是对付老百姓的话,那就更加无法无天了。
  
  这个案件,在清河县算是审结了,知县具了文书,把武松解送东平府。府是比县高一级的,这种杀人大案,要由东平府“详究发落”。
  
   东平府覆审(事在第十回)
  
  《金瓶梅》写清河县审武松一案,已经写出了官场的黑暗,但还不及“东平府覆审”这幕写得更为深刻。这东平府尹叫陈文昭。倒“极是个清廉的官”,书中写他已知武松此案详情,他听了武松禀告之后,说:
  
  “你不消多言,我已尽知了。”因把司吏钱劳,叫来痛责二十板,说道:“你那知县,也不待做官,何故这等任情卖法?”于是将一干人众,一一审录过,用笔将武松供招都改了。因向佐贰官道:“此人为兄报仇,误打死这李外传,也是个有义的烈汉。比故杀平人不同。”一面打开他的长枷,换了一面轻罪枷枷了.下在牢里。一干人等都发回本县听候。一面行文书,着落清河县添提豪恶西门庆并嫂潘氏、王婆、小厮郓哥、仵作何九、一同从公根勘明白,奏请施行。
  
  按“也不待做官”的“待”是刚要之意,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清河知县并非“初哥”,做官是有经验的,为何还“任(通循)情卖法呢?”这句话反映出陈文昭的书生本质,其实他应知道唯其有做官经验才会徇情枉法。“从公根勘”即秉公审判之意。看到此处读者可能以为武松此案会讨得个“公道”了吧?岂知大谬不然。
  
   好官也要枉法拘情(事在第十回)
  
  东平府覆审的情况当然瞒不过西门庆,书中写:
  
  早有人把这件事,报到清河县,西门庆知道了,慌了手脚,陈文昭是个清廉官,不敢来打点他,只得走去央浼亲家陈宅心腹,并家人来保,星夜来往东京,下书与杨提督。提督转央内阁蔡太师,太师又恐怕伤了李知县名节,连忙赍了一封紧要密书帖儿,特来东平府,下书与陈文昭,免提西门庆、潘氏。这陈文昭原系大理寺寺正,升东平府府尹,又系蔡太师门生,又见杨提督乃是朝廷面前说得话的官,以此人情两尽了,只把武松免死,问了个脊杖四十,刺配二千里充军。
  
  按:赍,赐也。上级致书下级,称“赐函”。蔡太师的官阶比东平府尹高许多级,故他给府尹的密函用个“赍”字。“刺配”是在犯人的面上或臂上刺字,然后将他押解某地充军。例如武松就是被东平府在脸上刺了两行金字,然后发配往二千里外的孟州的。这一段写西门庆辗转托人在官场打点,最后请动了当朝蔡太师帮他的忙。陈文昭虽然是个清官,也只能依照蔡太师的意思,将武松刺配,并不敢再问西门庆的罪了。好官也不能不枉法徇情,这样的写法,比写贪官枉法又更深刻一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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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4 13:57 | 显示全部楼层

 李瓶儿的登场及其故事之展开

   李瓶儿的登场及其故事之展开
  
   西门庆设宴庆祝(事在第十回)
  
  在《金瓶梅》的三大淫妇中,第一大淫妇潘金莲所占的故事最多,由于《金瓶梅》把武松杀嫂的故事推迟了几年。因此在武松被判刺配孟州之后,潘金莲故事的前半段高潮可说是已结束了;于是《金瓶梅》的作者也就趁这时机,开始介绍第二大淫妇李瓶儿了。
  
  不过.作者介绍李瓶儿的手法却又与介绍潘金莲不同,潘金莲一开始就是“亲自登场”的,而对李瓶儿,则在开始只是用“虚写”手法——从旁人口中道出来。
  
  武松充军去后,西门庆当然大为高兴,于是在家中设宴庆祝,作者就借这个宴会“引出”李瓶儿。
  
  且说西门庆打听他(武松}上路去了,一块石头方落地,心中如去了痞一般,十分自在。于是在家中吩咐家人来旺、来保、来兴儿,收拾打扫后花园芙蓉亭干净,铺设园屏,悬起锦障,安排酒席齐整,叫了一起乐人。吹弹歌舞。……西门庆与吴月娘居上,其余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潘金莲都两旁列坐,传杯弄盏,花簇锦攒饮酒。
  
  这时隔壁人家前来送礼,这家人的主母就是李瓶儿。
  
   李瓶儿派人送礼(事在第十回)
  
  下面一段,写李瓶儿派人来送礼的情形,并从吴月娘和西门庆的口中,道出李瓶儿的为人、容貌。
  
  只见小厮玳安,领下一个小厮,一个小女儿,才头发齐眉儿,生得乖觉,拿着两个盒儿说道:“隔壁花太监家的,送花儿来与娘们戴。”走到西门庆、月娘、众人跟前都磕了头,立在旁边说:“俺娘使我送这盒儿点心,并花儿来与西门大娘戴。”揭开帘子看盒儿,一盒是朝廷上用的果馅椒盐金饼,一盒是新摘下来鲜玉簪花儿。月娘满心欢喜,说道:“又叫你娘费心。”一面看菜儿.打发两个吃了点心。……打发去了月娘,便向西门庆道:“咱这里隔壁住的花家,这娘子儿倒且是好,常时使个小厮丫头送东西与我。”……西门庆道:“花二哥他娶了这娘子儿,今不上二年光景,他自说娘子好个性儿。”…… 月娘道:“前者六月间,他家老公公死了出殡时我在山头会她一面,生得五短身材圆面皮,细弯弯两道眉儿,且自白净。好个温克性儿。年纪还小哩,不上二十四五。”
  
  按:“花太监家”即李瓶儿“现任丈夫”花子虚的家。那个“花太监”是花子虚的叔父。
  
   李瓶儿身世(事在第十回)
  
  李瓶儿的身世,则是由《金瓶梅》的作者口中道出来的。
  
  看官听说,原来花子虚浑家(注:即妻子)娘家姓李,因正月十五所生,那日人家送了一对鱼瓶儿来,就小字唤作瓶儿。先与大名府梁中书家为妾,粱中书乃东京蔡太师女婿,夫人性甚嫉妒,婢妾打死者,都埋在后花园中,这李氏只在外边书房内住,有养娘扶侍。只因政和三年正月上元之夜.梁中书同夫人在翠云楼上,被李逵杀了全家老小,梁中书与夫人各自逃生。这李氏带了一百颗西洋大珠,二两重一对鸦青宝石,与养娘妈妈,走上东京投亲。那时花太监由御前班直升广南镇守,因侄男花子虚没妻室,就使媒人说亲娶为正室。……太监有病,告老在家,因是清河县人,在本县住了。如今花太监死了,一分钱多在子虚手里,每日同朋友在院中行走,与西门庆都是会中朋友。
  
  按:“政和”是宋徽宗年号,《水浒》有梁山泊好汉在元宵节攻打大名府的故事,不过所云李逵杀了梁中书一家老小之事,则可能是取材别的宋人“平话”的,《水浒》并没这段。“院中”的“院”指妓院。
  
   李瓶儿与潘金莲的比较(事在第十回)
  
  《金瓶梅》中“李瓶儿送礼”这段,虽然是用“虚写”的手法介绍李瓶儿,李瓶儿尚未亲自出场,但已令得读者对李瓶儿这个人(包括她的背景、容貌和为人)有了初步的了解。同时,也为西门庆后来之勾搭李瓶儿安下伏笔。—— 两家是隔邻;李瓶儿的丈夫和西门庆是“会中兄弟”,来往很密;而李瓶儿又是经常主动和西门庆的家入结交这些都是为他们的勾搭制造“条件”。
  
  李瓶儿和潘金莲有相同处也有不相同处。相同处:一、她们都是封建社会受侮辱与受损害的女性,李瓶儿的第一任丈夫虽然是做大官的梁中书,但她身为妾侍,备受大妇欺凌,精神上的屈辱感也不见得比潘金莲初时做大户丫头和后来的“巧妇配拙夫”为轻。二、她们都是在丈夫未死之前就和西门庆有了勾搭,丈夫一死,就嫁给西门庆做妾侍的。三、她们都是具有特色的美女,潘金莲的特色在于她的小脚,李瓶儿的特色则在于她的特别白皙的皮肤。《金瓶梅》写她后来成为了最得西门庆宠爱的妾,而潘金莲也因为她比自己更美而妒忌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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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5 01:04 | 显示全部楼层

西门庆的狐朋狗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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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庆的一班傍友(事在第十一回

  不相同处在于:一、李瓶儿有从前的公公留给她的许多私房钱,到了西门家之后,手段阔绰,远非潘金莲可及,潘金莲是没钱陪嫁的。二、李瓶儿的性格较单纯,也较温顺,她也比潘金莲更会讨人欢喜。从她给吴月娘送礼,送的礼物正合吴月娘心意就可见一斑。
  
  《 金瓶梅》 在写李瓶儿送礼之后,就把她“搁下”,掉过笔来,写西门庆的一班酒肉朋友。经常和西门庆在“院中行走”的共有十人,西门庆是老大,李瓶儿的丈夫花子虚是老六,其他八人只介绍四个,即可见到这班人是什么货色了。
  
  头一个名唤应伯爵,是个破落户出身,一份儿家财都嫖没了,专一跟着富家子弟,帮闲贴食,在院中顽耍,诨名叫做应花子。第二个姓谢名希大,乃清河卫千户官儿应袭子孙,自幼儿没了父母,游手好闲,善能踢得好气毬,又且赌博,把前程丢了。如今做帮闲的。第三名唤吴典恩,乃本县阴阳生,因事革退,专一在县前与官吏保债,以此与西门庆来往。第四名孙天化,绰号孙寡嘴,年纪五十余岁,专在院中闯寡门,与小娘传书寄柬,勾引子弟,讨风流钱过日子。
  
傍友典型应伯爵(事在第十一回)

  这“十兄弟”中,西门庆最有钱,其次是花子虚。除了花子虚之外,其他八人,可说都是西门庆的傍友。其中尤以应伯爵可称傍友的典型。孙述宇的《 金瓶梅的艺术》 中有一章是专门谈这个人的,说他“是本书中最有趣的人物;就是在整个中国小说范围里找,恐怕也没有谁比他更有趣。”他最会插科打诨,脸皮又厚得非常,西门庆常笑骂他为“狗材”,他也丝毫不会面红。他常常跑到西门庆家中揩油吃饭,有时看见新鲜果子或食物,还会偷一些放在袖子里带回家去。后来花子虚死了,也就是他帮忙西门庆娶花子虚的寡妇李瓶儿为妾的。
  
  《 金瓶梅》 第十一、十二两回,写应伯爵、谢希大、孙寡嘴等人陪西门庆去嫖一个名叫李桂姐的小妓女,勾画出这班傍友的嘴脸,堪称是古典文学中一个写得极其成功的“讽刺闹剧”。
  
  李桂姐是西门庆第一房妾侍李娇儿的侄女:
  
  李娇儿听见要梳笼她家中侄女儿,如何不喜,连忙拿了一锭大元宝,付与玳安,拿到院中打头面,做衣服,定桌席,吹弹歌舞,花攒锦簇,做三日,饮喜酒。……
  
贴钱丈夫嫖妓女(事在第十一回)

  这李桂姐是新入行的小妓女,古代的嫖妓规矩,要做尚属“女儿身”的妓女的第一个“入幕之宾”,须得出一笔“脂粉钱”(或名“添妆费”)之外,还要摆酒请客,甚至往往不是“一次过”便算,而是连摆几天酒席的(例如西门庆对李桂姐,就是“连做三日,饮喜酒”) , 这叫做“梳笼”。但为何李娇儿听见西门庆要梳笼她的侄女儿,反而会那么高兴,肯自己贴钱给侄女儿打头面(首饰)、做衣服及做三日、饮喜酒呢?这是因为李娇儿也是妓院出身,她深知妓女若没有豪富的“恩客”梳笼,不仅是丢脸的事,而且以后“走红”的希望也微乎其微了。妓女不能“走红”,命运也只能更悲惨了。这段描写表面是写李娇儿的“如何不喜”,其实是笑中有泪的。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应伯爵、谢希大、孙寡嘴等人,“每人出五分银子人情作贺”, “都来吃他。铺的盖的,俱是西门庆出,每日大酒大肉,在院中顽耍。”
  
  一日,应、谢等人陪西门庆、李桂姐喝酒。桂姐笑他们只会“白嚼人”,把应伯爵说得也有点不好意思,于是就和其他傍友商量“还个东道”,这个东道可妙极了。

傍友的食相(事在第十一回)

  他们是用“凑份子”的方式来还东道,但可并没有真的拿出钱来,而是将身边的东西,随便拿出一件来抵算,那些东西当然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事,由应伯爵带头,“向头上拔下一根闹银耳杆儿来,重一钱;谢希大一对镀金网巾圈,秤了秤只九分半;祝白念袖中掏出一方旧汗巾儿,算二百文长钱;孙寡嘴腰间解下一条白布男裙,当两壶半坛酒。”还有一个名叫常时节的傍友,更是根本拿不出东西,“问西门庆借了一钱成色银子”当作他出的一份,所谓借,当然只是说来好听而已。“闹银耳杆儿”即镀银的耳挖,这种东西是根本不能当礼物送人的。不过,西门庆就明知他们是胡闹,却也乐得欣赏他们的胡闹,否则怎样打发无聊的日子?
  
  书中写他们的“食相”,也是妙绝,节录一段:
  
  但见人人动嘴,个个低头,遮天映日,犹如蝗蝻一齐来,挤眼掇肩,好似饿牢才打出。……一个汗流满面,恰似与鸡骨朵有冤仇,一个油抹唇边,把猪毛皮连唾咽。…… 杯盘狼藉,如水洗之光滑,箸子纵横,似打磨之干净。这个称为食王元帅,那个号作净盘将军。酒壶番晒又重斟,盘馔已无还去探。
  
偷妓女东西(事在第十二回)

  傍友有许多种,《 红楼梦》 中,贾政养的那班懂吟诗作对的清客是一种;西门庆这班“会中兄弟”又是一种。西门庆是个胸无点墨的土豪,当然不能和有文化的贵族如贾政者相比,他的傍友只能如应伯爵、谢希大等人之但晓插科打诨了。《 金瓶梅》 写他们“吃西门庆”这一段,是把他们当作闹剧里的丑角写的。他们吃完之后,还偷妓女的东西。
  
  临出门来,孙寡嘴把李家明间内供养的镀金铜佛塞在裤腰里;应伯爵推斗桂姐亲嘴,把头上金啄针儿戏了;谢希大把西门庆川扇儿藏了,祝日念走到桂卿房里照脸,溜(通偷)了她一面水银镜子。
  
  但傍友也是不好当的,应伯爵是经常出入西门庆家的食客,“熟得狗也不咬”的,有一回他空着肚子来到,西门庆明知他是来揩油吃饭,却故意问他吃过饭没有,应伯爵说:“哥,你猜。”西门庆说:“我猜,你当然是吃过了才来的。”应伯爵只好厚着脸皮说:“哥,你没猜着。”试想,西门庆和他开的是多残酷的笑谑!《 金瓶梅》 写这班傍友固然有嘲笑他们的一面,但也有同情他们的一面。这就更有深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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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5 01:50 | 显示全部楼层

妻妾成群逐个“捉”

   妻妾成群逐个“捉”
  
   第三个淫妇:庞春梅(事在第十回)
  
  前面说过,《金瓶梅》的命名是用书中所写的三大淫妇的名字各取一字而构成的。三大淫妇,第一个是潘金莲,第二个是李瓶儿,第三个是庞春梅。
  
  庞春梅本是大娘吴月娘的丫头,潘金莲嫁来西门家之后,西门庆把她转给潘金莲做丫头,“叫到金莲房内,令她服侍金莲,赶着叫娘。”她出场很早,还在李瓶儿之前;不过,她故事中最重要的部分,却是发生在西门庆已经身亡家败之后。三大淫妇中,也以她的收场最好,她最后是贵为守备夫人的。由于她初出场时只是个丫头,作者连她的姓都没写出来。而“春梅”也是一般丫头惯用的名字。潘金莲另有一个丫头叫秋菊。是西门庆用六两银子替她买的。书中写:“春梅比秋菊不同,性聪慧,喜谑浪,善应对,生得有几分颜色,西门庆甚是宠她。”
  
  春梅的地位较特殊,可说是介乎婢妾之间。西门庆将她“收用”了,却又没“正式”给她一个妾的名分。西门庆“收用”春梅,正是李瓶儿派人来给西门家送礼的翌日晚上。“收用”是发生关系的代称。
  
   收用庞春梅(事在第十回)
  
  那天晚上西门庆和潘金莲说起替李瓶儿前来送礼那个丫头,说:
  
  隔壁花二哥房里,倒有两个好丫头,今日送花来的是小丫头,还有一个,也有春梅年纪,也是花二哥收用过了。但见她娘(并非真的娘亲,是指那丫头的主母李瓶儿)在门首站立,她跟出来,且是生得好模样儿。谁知这花二哥年纪小小的,房里恁般用人。
  
  潘金莲闻弦歌而知雅意,便:
  
  瞅了他一眼说道:“怪行货.我不好骂你,你心里要收这个丫头,收她便了。如何远打周折,指山说磨。……她又不是我的丫头,既然如此,明日我往后边坐一回,腾个空儿,你自在房中叫她来,收她便了。”
  
  到次日,果然妇人往后边孟玉楼房中坐了,西门庆叫春梅到房中,春点杏桃红绽蕊,风欺杨柳绿翻腰,收用了这妮子。妇人自此一力抬举她起来,不令她上锅抹灶,只叫她在房中铺床叠被,递茶水。衣服首饰,拣心爱的与她。缠的两只脚小小的。
  
  按:“春点杏桃红绽蕊”,暗示春梅被“收用”时还是处女。这段写春梅获“收用”后之得到较其他丫头大不相同的优待。
  
   孙雪娥专管厨中事(事在第十一回)
  
  孙述宇论《金瓶梅的艺术》,说:“作者的特殊才能是写家常琐事,通过一般人乃至一般作家都瞧不在眼内的小事,他写下一大段人生,一大段在世界文学中都罕见的人生。他笔下有几十人是细细写出来的。不但各有面自,而且各有生活。”现以第十一回的“潘金莲激打孙雪娥”为例,说明《金瓶梅》的作者是怎样善于写家常琐事。富贵人家的妻、妾之间的争风吃醋,别的旧小说中也有,但却从无像《金瓶梅》那样是“细细写出来的”。潘金莲激打孙雪娥是因春梅而起,作者写这件事,也写出了这三个人各自的面目,各自的生活。
  
  孙雪娥是西门庆的第四房妾侍,西门庆的妾侍是有“分工”的:
  
  吴月娘大娘子在正房居住,常有疾病,不管家事,只是人情来往,出门走动;出入银钱,都在唱的李娇儿手里;孙雪娥单管率领家人媳妇,在厨房中上灶,打发各房饮食。譬如西门庆在那房里宿歇,或吃酒吃饭,造甚汤水,俱经雪娥手中整理,那房里丫头,自往厨下拿去。
  
  由于她的“分工”性质,和各房的丫头接触较多,纠纷亦就因此而起了。
  
   春梅找雪娥出气(事在第十一回)
  
  潘金莲虽然因为春梅得宠的缘故,要笼络她,但两人之间。也并不是就能相安无事的。潘金莲和孙雪娥成仇,其导火线是由于受了春梅的挑拨,而春梅之所以要挑拨她们,则是因为她受了潘金莲的气。
  
  话说潘金莲在家,恃宠生骄,颠寒作热,镇日夜不得个宁静。性极多疑,专一听篱察壁,寻些头脑厮闹。那个春梅又不是十分耐烦的,一日,金莲为些零碎事情,不凑巧骂了春梅几句。春梅没处出气,走往后边厨房下去,捶台拍盘,闷狠狠的模样,那孙雪娥看不过,假意戏她道:“恠行货子,想汉子便往别处去想,怎的在这里硬气?”春梅正在闷时,听了几句气,不一时暴跳起来:“那个歪斯缠说我哄汉子”雪娥见她性不顺,只做不开口。春梅便使性做几步走到前边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五一十,又添些话头道:“她还说,娘教爹收了我,和娘俏一帮儿哄汉子。”挑拨与金莲知道。金莲满肚子不快活。
  
  按:“颠寒作热”,是形容潘金莲生格上的“阴晴无定”,并含有“冷又说冷,热又说热”的“难以服侍”之意。“听篱察壁”是打听别人私隐。“恠”是“怪”的俗字。“恠行货子”即北方话的“骚蹄子”。
  
   金莲告雪娥的状(事在第十一回)
  
  善于运用口语,是《金瓶梅》文字约一大特色,文史学家朱星认为“《金瓶梅》中的词汇、语汇是古典文学小说中最为丰富的”,因而写了《<金瓶梅>的词汇、语汇札记》一文,详加分析。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的《论金瓶梅》中收有此文,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阅《金瓶梅》中的词语有些且是作者自创的。例如“颠寒作热”在朱文中就是列为“新成语”的。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这个“激”是两方面的,一方面是潘金莲受春梅之激,一方面是潘金莲激西门庆去打孙雪娥,潘孙二人则只是“拉些儿不曾打起来”,并未真正打成。
  
  次日也是合当有事,西门庆许了金莲要往庙上替她买珠子,要穿箍儿戴,早起来等着要吃荷花饼、银丝鲊汤,才起身,使春梅往厨下说去。那春梅只顾不动身。金莲道:“你休使她,有人说我纵容她,俏成一帮儿哄汉子,百般指猪骂狗,欺负俺娘儿们。”
  
  按:“俏成一帮儿哄汉子”意思是说,潘金莲说孙雪娥说她和春梅联手卖俏,哄得西门庆宠爱她们。把“俏”字当动词用,这句子登时“活”起来了。这也是《金瓶梅》特有语法的一例。
  
   在厨房里雌着(事在第十一回)
  
  潘金莲告状,“西门庆便问:‘是谁说此话欺负她?你对我说。’妇人道:‘说怎的,盆罐都有耳朵,你只不叫她后边去,另使秋菊去便了。’这西门庆遂叫过秋菊,吩咐她往厨下对雪娥说去。”秋菊去了许久未回,“急得西门庆只是暴跳”,于是藩金莲就叫春梅去瞧,春梅跑到厨房里和孙雪娥吵了一架,与秋菊回来便即搬弄是非。
  
  妇人见她脸气得黄黄,拉着秋菊进门便问:“怎的来了?” 春梅道:“你问她!我去时还在厨房里雌着,等她慢条斯礼儿,才和面儿,我自不是说了一句‘爹在前面等着,娘说你怎的就不去了,使我来叫你来了。’倒被小院儿里的、千奴才、万奴才骂了我恁一顿,说爹‘马回子拜节,来到的就事’,只像那个调唆了爹一般。‘预备下粥儿不吃,平白新生发起要饼和汤。’只顾在厨房里骂人,不肯做哩。”
  
  按“雌着”即泡着之意,《金瓶梅》作者别出心裁,朱星在谈《(金瓶梅》的词汇、语汇札记》 中大赞这个字用得好,认为他是“炼字、铸新词”。“小院儿里的”指孙雪娥。
  
  春梅搬弄是非,潘金莲又在旁添油加醋,说孙雪娥冤赖她们霸着西门庆,把西门庆激得心头火起。
  
   西门庆打孙雪娥(事在第十一回)
  
  接下去就写西门庆是如何激去打孙雪娥了。
  
  这西门庆听了,心中大怒,走到后边厨房里,不由分说向雪娥踢了几脚,骂道:“贼歪刺骨,我使她来要饼,你如何骂她?你骂她奴才,你如何不溺泡尿把你自家照照!”那雪娥被西门庆踢骂了一顿,敢怒而不敢言。
  
  
  孙雪娥敢怒而不敢言,西门庆走了,她才对家人来昭的妻子一丈青诉说自己的“晦气”,埋怨春梅“轻事重报”,埋怨西门庆不分皂白就跑来打她。哪知西门庆刚走出厨房外,这些话被他听见了。
  
  不想被西门庆听见了,复回来又打了几拳,骂道:“贼奴才、淫妇!你还说不欺负她,亲耳朵听见,你还骂她!”打得雪娥疼痛难忍,西门庆便往前边去了。那雪娥气得在厨房里两泪悲啼,放声大哭。
  
  按:西门庆在社会上是土豪恶霸,在家庭里是专制暴君。这一回虽然只是写妾婢之间的争风“琐事”,但却具体、生动地写出这个“暴君”的作风,暴君下面的人,谁得宠谁就可以作威作福,谁失宠就只能敢怒而不敢言。其实,在封建社会中,从朝廷到地方的那些大大小小暴君,哪个不是如此?因此,这段描写是有更广泛的现实意义的。
  
   向大婆投诉(事在第+一回)
  
  如果换了别的作者,在写了西门庆两打孙雪娥之后,这幕戏大概就可以结束了,但《金瓶梅》则还有‘下文”;这个“下文”更进一步地刻画了有关人物,和表现了炎凉世态,显出了作者才情。
  
  孙雪娥挨打后走到月娘房里,向大婆投诉此事。
  
  不防金莲蓦然走来,立于窗下潜听,见雪娥在屋里,对月娘、李娇儿说她怎的(扌霸)拦汉子,背地无所不为。“娘,你不知淫妇,说起来比养汉老婆还浪,一夜没汉子也不成的。……当初在家把亲汉子用毒药摆死了,跟了来,如今把俺们也吃她活埋了。弄得汉子乌眼鸡一般,见了俺们便不待见。”月娘道:“也没见你,她前边使了丫头要饼,你好好打发与她便了,平日又骂她怎的?”
  
  孙雪娥诉说潘金莲怎样“(扌霸)拦汉子”,本是想激起吴月娘的妒忌心的,哪知吴月娘以大婆的身份,反而责她不是。这一段写出了吴月娘“只求自分”的心理,她是不敢得罪当时得宠的潘金莲的。
  
  在外面偷听的潘金莲,知道大婆不会帮孙雪娥,就索性走进吴月娘的房间,与孙雪娥吵闹了。
  
   吴月娘任由她们争吵(事在第十一回)
  
  下面一段写潘金莲和孙雪娥面对面的“直接冲突”情形。
  
  金莲进房望着雪娥说道:“比是我当初摆死亲夫,你就不消叫汉子娶我来家,省得我(扌霸)拦着他,撑了你的窝儿。论起春梅,又不是我房里丫头,你气不愤,还教她服侍大娘就是了,省得你和她合气,把我扯在里头。那个好意死了汉子嫁人?如今也不难得勾当,等他来家,与我一纸休书,我去就是了。”月娘道:“我也不晓得你们底事,你们大家省言一句便了。”孙雪娥道:“娘你看她嘴似淮洪也一般。随问谁也伴不过她?才在汉子跟前戳舌儿,转过眼就不认了。依你说起来,除了娘,把俺们都撵了,只留着你罢。”那吴月娘坐着,由着她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只不言语后来见骂起来,雪娥道:“你骂我奴才,你便是真奴才。”拉些儿不曾打起来。月娘看不上,使小玉把雪娥拉往后边去。
  
  按:西门庆的妻妾中,吴月娘是比较正派的,她没有淫行,待人也比较宽厚;封建道德要求一个作为大妇所应具备的“贤德”,表面上她是做到了的。但骨子里却是个“伪君子”,是个“自私汉”。上面这段描写,既表现了潘金莲的泼辣,也表现了吴月娘的懦弱和自私。

   西门庆三打孙雪娥(事在第十一回)
  
  潘金莲被孙雪娥骂为“真奴才”,不肯甘休,晚上又向西门庆告枕头状。
  
  (潘金莲)卸了浓妆,洗了脂粉乌云散乱,花容不整,哭得两眼如桃,躺在床上。到日西时分,西门庆庙上来,袖着四两珠子,进入房中,一见便问怎的来,妇人放声号哭起来,问西门庆要休书,如此这般,告诉一遍。“我当初又不曾图你钱财,自恁跟了你来。如何今日教人这等欺负.千也说我摆杀汉子,万也说我摆杀汉了。……”(西门庆)听了此言三尸神暴跳,五陵气冲天,一阵风走到后边,采过雪娥头发来,尽力拿短棍打了几下。多亏吴月娘向前拉住了手,说道:“没的大家省事些儿罢了,好教你主子惹气。”
  
  按:孙雪娥受了潘金莲的进谗,竟接连被西门庆毒打三次,失宠者命运的可怜于兹可见。作者通过“潘金莲激打孙雪娥”这幕,也写出了封建家庭中的妇人都是“俯仰随人”的实例。从这一回的描写,也可见到作者善于写“家常琐事”的本领,他是能够从家常琐事中表现出更其深刻的社会意义的。
  
   色情文学的社会背景(事在第十四回)
  
  《金瓶梅》被目为淫书,书中确实是有许多不堪人目的描写。但明代之所以产生像《金瓶梅》这种色情文学,也还是有其社会背景的。现在节录一段郑振铎的《谈(金瓶梅词话)》 中有关这一方面的分析:
  
  “当罗马帝国的崩坏时代,淫风炽极一时,连饭厅上壁画,据说也有绘着春画的。今日拿坡里的博物馆里尚保存了不少从彭培古城发掘来的古春画。明代中叶以后的社会的情形,正有类于罗马帝国的末年,一般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士大夫,乃至破落户,只知道追欢求乐,寻找出人意外的最刺激的东西,而平民们却被压迫得连呻吟的机会都没有。这个‘世纪末’的坠落的帝国怎么能不崩坏呢?”
  
  另一方面,《 金瓶梅》 那些色请描写,虽然十分庸俗,但也偶尔有在文学史上也有其一定地位的东西,例如有关“品箫艺术”的描写,就是旧小说中从所未见的。而这也是属于郑振铎说的“出人意外的最刺激的东西”(第十四回写西门庆“明知妇人第一好品箫,于是坐在青纱帐内,令妇人马爬在身边,双手轻笼金钗,捧定那话,往口里吞放”)。
  
   “品箫”词(事在第十回)
  
  《金瓶梅词话》第十回写潘金莲“自有内事迎郎意,殷勤快把紫箫吹”之后,附了一首描写“品箫艺术”的《西江月》词。这首“品箫”词,在诗词中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词道:
  
  纱帐轻飘兰麝,娥眉惯把箫吹。雪白玉体透房帏,禁不住魂飞魄荡。玉婉款笼金钏,两情如醉如痴;才郎情动嘱奴知,慢慢多咂一会。
  
  论文学价值,这首词当然不能算是上乘,但遣词用句,也还算是比较“雅”的,不见得怎样“秽亵”。
  
  郑振铎在上述那篇文章说:“说起‘秽书’来比《金瓶梅》更荒唐,更不近理性的,在这时代更还产得不少。以《金瓶梅》去比什么《绣榻野史》……之流,《金瓶梅》还可算是‘高雅’的。”
  
  “对于这个作者我们似乎不能不有恕辞,正如我们不能不宽恕了曹雪芹《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好在我们如果除去了那些秽亵的描写,《金瓶梅》仍是不失为一部最伟大的名著的,也许‘瑕’去而‘瑜’更显。”我同意郑氏的见解。
  
   勾引琴童(事在第十一回)
  
  《红楼梦》中有句名言:“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句话用在西门家的群妾争宠上,也是恰当不过的。
  
  第十一回写西门庆打了孙雪娥之后,“走到前边,窝盘住了金莲,袖中取出今日庙上买的四两珠子,递与她穿箍儿戴,妇人见汉子与他做主儿,出了气,如何不喜,由此要一奉十,宠爱愈深。”但潘金莲也没得意多久,紧接着“潘金莲激打孙雪娥”这一回,就是“潘金莲私仆受辱”了。
  
  这个“仆”是孟玉楼带来的小厮:
  
  名唤琴童年约十六岁,才留起头发,生得眉目清秀,乖滑伶俐。西门庆教他拿锁匙,看管花园打扫,晚夕就在花园门前一间小耳房内歇,潘金莲和孟玉楼白日里常在花园中亭子上坐在一起做针指或下棋,这小厮专一通小殷勤(殷勤两字下面都有心),常观见西门庆来就先来告报,以此妇人喜他.常叫他入房,赏酒与他吃。
  
  西门庆贪新忘旧,他“梳笼”了小妓女李桂姐之后,“贪恋着桂姐姿儿,约半月不曾来家……丢得家中这些妇人都闲静了。”潘金莲“欲火难禁”,于是就勾引上这个琴童。
  
   投诉不受理(事在第十二回)
  
  一天晚上:
  
  (潘金莲)知道西门庆不来家,把两个丫头打发睡了,推往花园中游玩,将琴童叫进房与他酒吃,把小厮灌醉了,掩闭了房门,褪衣解带,两个就干做在一起。……自此为始,每夜妇人便叫这小厮进房中如此,未到天明,就打发出来,背地把金裹头簪子两三根戴在头上,又把裙边带的锦香囊股子葫芦儿也与了他,系在身底下。岂知这小厮不守本分,常常和同行小厮,在街吃酒耍钱,颇露出圭角。常言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一日风声吹到孙雪娥李娇儿耳朵内。
  
  孙雪娥曾被潘金莲激令西门庆打她,对潘金莲自是恨如刺骨;李娇儿是“院子(妓院)出身”的,有一次潘金莲因恼西门庆迷恋桂姐(这桂姐正是李娇儿的侄女),大骂“院中淫妇”,李娇儿知道了,“崩口人忌崩口碗”,因此也和潘金莲结上冤仇。
  
  孙雪娥和李娇儿将潘金莲私通琴童之事告诉大婆月娘,“月娘再三不信,说道:‘不争你们和她合气(即呕气),惹得孟三姐不怪,只说你们挤兑她的小厮。’”其实,吴月娘不是不信,而是不想自己去做“丑人”,与潘金莲结怨。同时因为琴童是孟玉楼的小厮,她也不想因此得罪孟玉楼。从她这几句话,可见她的世故。
  
   拷审琴童(事在第十二回)
  
  孙雪娥、李娇儿好不容易找到这个报复的机会,自是不肯罢手,而终于也给她们找到了“见证人”。“妇人夜间和小厮在房中行事,忘记关厨房门,不想被丫头秋菊出来净手看见了,次日传与后边小玉,小玉对雪娥说。雪娥同李娇儿又来告诉月娘。”月娘仍然不理,她们就一齐去向西门庆告状。西门庆最拿手的本领是勾引别人的老婆,但却也是最不能容忍别人给他戴绿帽子的。
  
  这西门庆不听万事皆休,听了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走到前面坐下,一片声儿叫琴童儿。早有人报与潘金莲,金莲慌了手脚,使春梅忙叫小厮到房中,嘱咐千万不要说出来,把头上替子都要过来收了,着了慌就忘解下了香囊葫芦下来。被西门庆叫到前厅跪下,吩咐三四个小厮,选大板子伺候。
  
  西门庆先审琴童,剥去他衣服,扯了裤子,发现那锦香囊葫芦儿,认得是潘金莲裙边带的物件,当然大怒。琴童辩说是在花园内拾到的,他哪肯相信。“西门庆越怒,切齿喝令:‘与我捆起,着实打!’当下把琴童儿绷子绷着,雨点般栏杆打将下来,须臾打了三十大棍,打得皮开肉绽,鲜血顺腿淋漓。”西门庆处置了琴童,接着就审问潘金莲了。
  
   脱衣跪下被鞭打(事在第十二回)
  
  下面一段写西门庆盘问拷打潘金莲的情形:
  
  当下西门庆打毕琴童,赶出去了。潘金莲在房中听见,如提在冷水盆内一般,不一时西门庆进房来.唬得战战兢兢,浑身无了脉息,小心在旁扶侍接衣服。被西门庆兜脸打了个耳刮子,把妇人打了一跤,吩咐春梅,把前后角门顶了,不放一个人进来。拿张小椅儿,坐在院内花架儿底下,取了一根马鞭子,拿在手里,喝令淫妇脱了衣服跪着。那妇人自知理亏,不敢不跪,倒是真个儿脱去了上下衣服,跪在面前,低垂粉面,不敢出一声儿。西门庆便问:“贼淫妇,你休推睡里梦里,奴才我才已审问明白,他一一都供出来了,你实说,我不在家,你与他偷了几遭?”
  
  潘金莲编了一套谎辞,说孟玉楼和春梅可以为她作证,证明她“白日里只和孟三姐做一处做针指,到晚夕早关了房门就睡了,没勾当不敢出这角门边儿来。”但西门庆却先拿出物证。
  
  西门庆道“簪子有没罢了”,因向袖中取出琴童那香囊来,说道:“这个是你的物件儿,如何打小厮身底下捏出来,你还口漒甚么?”说着,纷纷地恼了,向她白馥馥的香肌飕的一马鞭子来。打得妇人疼痛难忍,眼噙粉泪,没口子叫道:“好爹爹,你饶了奴吧。”
  
   把自己说得分文不值(事在第十二回)
  
  “好爹爹,你饶了奴吧,你容奴说,奴便说;不容奴说,你就打死奴,也只臭烟了这块地。”潘金莲本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但此时在西门庆的淫威之下,迫得忍受屈辱,把自己说得分文不值。这样求饶的说法、出于潘金莲之口,读之令人感溉。
  
  潘金莲继续申辩,编了一段失落香囊的故事:
  
  奴那日间孟三姐在花园里做生活,因从木香栏下所过,带系儿不牢.就抓落在地,我那里没寻,谁知这奴才拾了。奴并不曾与他。只这一句就合着刚才琴童前厅上供称在园内拾的一样的话。(西门庆)又见妇人脱得光赤条条,花朵儿般身子,娇啼嫩语,跪在地下,那怒气早已钻入爪哇国去了。
  
  潘金莲之所以得到西门庆的“宽恕”,除了本身的美色和能言善辩之外,还得到春梅的助力,帮她“完谎”。
  
  (西门庆)因叫过春梅,搂在怀中,问她:“淫妇果然与小厮有首尾没有?你说饶了淫妇,我就饶了罢。”那春梅撒娇撒痴,坐在西门庆怀里,说道:“这个,爹你好没的说,和娘唇不离腮,娘肯与那奴才?这个都是人气不愤俺娘儿,作做出这样事来。”
  
   春梅玉楼助金莲(事在第十二回)
  
  春梅也是很会说话的,最能起作用的是下面几句:

  爹,你也要个主张,好把丑名儿顶在头上,传出外面去好听?
  
  按:“好把”是反问句法,意即是问他,你好这样做吗?西门庆是清河县的土皇帝,哪能不顾自己的面子,考虑到家丑不外扬,即使不相信潘金莲和春梅的话也只能相信了。于是:
  
  (春梅)几句把西门庆说得一声儿不言语,丢下马鞭子,一面教金莲起来,穿上衣服,吩咐秋菊看莱儿,放桌儿吃酒。
  
  另一个给潘金莲助以一臂之力的是孟玉楼,那晚西门庆到玉楼屋中宿歇:
  
  玉楼因说道:“你休枉了六姐心,六姐并无此事,都是日前和李娇儿、孙雪娥两个有言语,平白把我的小厮扎筏子。你不问个青红皂白,就把她屈了。你休怪六姐,却不难为六姐了?我就替她赌个大誓。若果有此事,大姐姐有个不先说的?”
  
  按“扎筏子”相当于广东话的“笃背脊” ⑴。孟玉楼尽力维护潘金莲,甚至肯为她“赌大誓”,加上吴月娘也替潘金莲隐瞒,西门庆这才饶了潘金莲。第二天就回到潘金莲房中。
  
  ⑴“笃背脊”,粤语,意近“打小报告”、“造谣生事”。
  
   为人莫作妇人身(事在第十二回)
  
  西门庆打了潘金莲之后:
  
  吩咐道:“我今日饶了你,我若但凡不在家,要你洗心改正,早关了门户,不许你胡思乱想,我若知道,定不饶你。”妇人道:“你吩咐奴知道了。”倒是插烛也似与西门庆磕了四个头,方才安座儿,在旁陪坐饮酒。正是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潘金莲这妇人,平日被西门庆宠得狂了,今日讨得这场羞辱在身上。
  
  这一段是“夹叙夹议”的写法,“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可说是道尽了封建社会中受侮辱与受损害的妇女的辛酸。
  
  但潘金莲的受辱,尚未“到此为正”,还有“下集”。“下集”写得更有讽刺意味,对西门家的“两派斗争”,也有更深人的刻画,具见作者的笔力。
  
  西门庆受孟玉楼之劝,那晚回到潘金莲房中,书中写道:
  
  (潘金莲)屈身忍辱,无所不至,说道:“我的哥哥。这一家都谁是疼你的?都是露水夫妻,再醮货儿。唯有奴知道你的心,你知道奴的意,旁人见你这般疼奴,在奴身边去得多,都气不忿,背地里架舌头,在你跟前唆调。”
  
   家鸡打得团团转(事在第十三回)
  
  潘金莲为了表白只有自己才是“疼”西门庆的,把“这家”的别人都说成是“露水夫妻,再醮货儿,言下之意,这等“货儿”,对西门庆是不会有真心的。其实她自己正就是这样的“货儿”。《金瓶梅》在描绘人生百态时,常有“谐谑”味道此处即是一例。
  
  潘金莲指责别人在背地里说她坏话(架舌头)之后跟着表白自己心迹。
  
  我的傻冤家,你想起甚么来,中了人的拖刀之计,把你心爱的人儿这等下无情折剉。常言道: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贴天飞。你就把奴打死了,也只在这屋里,敢往那里去。
  
  潘金莲一方面不惜把自己放在最卑微的地位,将自己比作“打得团团转”的“家鸡”(任凭主人打死了也依恋在他的身边);一方面指责“情敌”、“院中唱的,只是一味爱钱。和你有甚情节,谁人疼你?”院中唱的指新近得西门庆之宠的妓女李桂姐。“情节”即“事情”,偏重于不适意一类的事情,如“伤风咳嗽”之类。
  
  潘金莲本来是心高气傲的,如今却不惜屈辱自己来争宠,深刻地表现了封建社会“苦乐由他人”的妇女地位。连性格都被扭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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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5 22:29 | 显示全部楼层

西门庆与他的女人们

   西门庆与他的女人们 
 
   旧好难敌新欢(事在第十二回)
  
  在西门庆的妻妾和外宠中,潘金莲、春梅和孟玉楼是一党;李娇儿、李桂姐姑侄和孙雪娥是一党;继室吴月娘则是貌作公正的调和派。
  
  潘金莲虽然用尽手段想挽回西门庆的欢心,但由于李桂姐是西门庆的新欢,西门庆正在“梳笼”她,潘金莲的目的非但不能达到,反而接连吃了她的亏。
  
  书中写西门庆头一晚被潘金莲“说得窝盘住了”(按“窝盘”是哄得帖服的意思),但第二日又叫两个小厮跟随,到妓院去找李桂姐了。
  
  李桂姐在不久前西门庆生日那天,曾得西门庆派轿子接她来家,“拜见月娘众人”,吴月娘对她都很礼待,只有潘金莲对她的拜访闭门不纳。于是李桂姐就趁西门庆这次在院中找她的机会,问西门庆告状,要潘金莲受更大的屈辱。
  
  她用欲擒先纵法,“听见他来,连忙走进房去,洗了浓妆,除了簪环,倒在床上,裹衾而卧”,故意不出去迎接西门庆。
  
   李桂姐欲擒先纵(事在第十二回)
  
  西门庆见她许久不出来,便问:“怎的不见桂姐?”虔婆道:“姐夫还不知哩,小孩儿家不知怎的,那日着了恼来家,就不好起来,睡倒了。房门儿也不出,直到如今。”其实在西门庆来到妓院之时,李桂姐还是在陪着客人坐的。
  
  西门庆听说,便亲自入房去看李桂姐。
  
  只见粉头乌云散乱,粉面慵妆。…… 便问道:“你着了谁人恼,你告我说。”问了半日,那桂姐方开言说:“左右是你家五娘子,你家中既有恁好的迎奸卖俏,又来稀罕俺们这样淫妇做甚么?
  
  按:“五娘子”即潘金莲。李桂姐跟着说出那天被潘金莲拒之门外的事。
  
  西门庆道:“你倒休怪她,她那日本等心中不自在,她若好时有个不出来见你的?这个淫妇,我几次因她再三咬群儿口嘴伤人,也要打她哩。”
  
  按:“咬群儿”即和大伙儿不和好之意。这段写西门庆初时还是替潘金莲解释的。但为了讨李桂姐的欢心,也同时将潘金莲贬抑。
  
   潘金莲再度受辱(事在第十二回)
  
  李桂姐那日受了潘金莲的气,早就想报复了,趁这机会,就激西门庆道:“没羞的哥儿,你就打她?”意即指西门庆讲大话,不知羞。
  
  西门庆道:“你还不知我手段,除了俺家房下,家中养这儿个老婆丫头、但打起来,也不善,着紧二三十马鞭子还打不下来!好不好还把头发都剪了。”
  
  按:“房下”指正室吴月娘。“但打起来,也不善。”用广东话来说,即“打亲就唔会锡着来打”了。
  
  李桂姐故意表示不相信,就:“谁见来?你若有本事到家里,只剪下一柳子头发,拿来我瞧,我方信你是本司三院有名的好子弟。”这么一来,潘金莲就合该遭殃,再度受辱了。
  
  这西门庆吃她激怒了几句话,归家已是酒酣,不往别房里去,径到前边潘金莲房来。妇人见他有酒了。加意用心服侍。问他酒饭。他都不吃,吩咐春梅:“把床上拭抹凉席干净,带上门,出去。”他便坐在床上,令妇人脱鞋,那妇人不敢不脱,须臾脱了鞋,打发他上床,西门庆且不睡,坐在一只枕头上,令妇人褪了衣服,地下跪着。
  
   无端要打潘金莲(事在第十二回)
  
  下面一段,充分表现西门庆不把婢妾当人的淫威,故意不问理由,将潘金莲戏耍,先把她吓个半死。
  
  那妇人唬得捏两把汗,又不知因为甚么,于是跪在地下,柔声大哭道:“我的爹爹,你透与奴个伶俐说话,奴死也甘心。饶奴终夕恁提心吊胆,陪着一千个小心,还投不着你的机会,只拿钝刀子锯处我,教奴怎生吃受?”西门庆骂道:“贼淫妇你真个不脱衣裳,我就没好意了!”因叫春梅:“门背后有马鞭子,与我取了来!”……妇人叫道:“春梅,我的姐姐,你救我救儿,他如今要打我。”西门庆道:“小油嘴儿,你不要管她,你只递马鞭子与我,打这淫妇!”春梅道:“爹你怎的恁没羞,娘干坏了你的甚么事儿,你信淫妇言语来?平地里起风波。”
  
  按:“还投不着你的机会”,意即“还不中你的意”。春梅是与潘金莲一党的,她恃着也是新近得宠,不把马鞭递给西门庆,拽上房门走到前边去了。西门庆把潘金莲吓唬够了,这才说出真意。
  
  (西门庆)反哈哈笑了向金莲道:“我且不打你,你上来我问你要桩物儿.你与我不与我?”
  
   被迫剪发(事在第十二回)
  
  潘金莲迫于西门庆的淫威,只好说道:
  
  “好亲亲,奴一身骨朵肉儿,都属了你,随要甚么,奴无有不依随的。不知你心里要甚么儿?”
  
  西门庆道:“我心要你顶上一柳儿的头发。”妇人道:“好心肝,淫妇的身上,随你怎的拣着烧遍了也依,这个剪头发却成不的。可不唬死了我罢了。奴出娘胎儿活了二十六岁,从没干这营生。打紧我顶上这头发,近来又脱了奴好些,只当可怜见我吧。”西门庆道:“你只嗔我恼我,说的你就不依我。”妇人道:“我不依你再依谁?”因问:“你实对奴说,要奴这头发做甚么去?”西门庆道:“我要做网巾。”妇人道:“你要做网巾,我就与你做,休要拿与淫妇,教她好压镇我。”
  
  按:古代的妇女,除了尼姑之外,是把被剪掉头发当成一种难堪的人身侮辱的;而且还有一种迷信,认为别人得了自己的头发,就可以请术士作法来“压镇”自己。因此,潘金莲觉得西门庆这个要求,是比将她痛打一顿更难忍受。不过,她虽然初时不肯依从,但在西门庆吓骗兼之下,还是不能不屈服了。
  
   欢会异常转眼即忘(事在第十二回)
  
  西门庆拿剪刀,按妇人当顶上齐臻臻剪下一大柳来,用纸包放在顺袋内,妇人便倒在西门庆怀中,娇声哭道:“奴凡事依你,只愿你休忘了心肠,随你前边和人好,只休抛闪了奴家。”是夜与他欢会异常。到次日西门庆起身,妇人打发他吃了饭,出门骑马,径到院里。
  
  按:“顺袋”,是内衣的袋。这段写潘金莲委曲求全的心情,甚为生动。她可以任由西门庆和别人好,只求他别抛弃自已。但西门庆与她“欢会异常”之后,第二天就径到院子去找李桂姐了。作者的运用讽刺笔法之妙,此亦一例。
  
  西门庆把潘金莲的头发给李桂姐,说:
  
  “你看了还与我,她昨日为剪这头发,好不费难,吃我变了脸恼了,她才容我剪下这一柳子来。我哄她只说要做网巾顶线儿,径拿进来与你瞧,可见我不失信。”桂姐道:“甚么稀罕货,慌得你凭个腔儿。…… 你恁怕她,就不消剪她的来了。”西门庆笑道:“那里是怕她的,我语言不的了。”桂姐一面教桂卿陪着他吃酒,走到背地里,把妇人头发早絮在鞋底下,每日践踏,不在话下。
  
  潘金莲、李桂姐争风这幕,是以李桂姐全胜告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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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6 00:48 | 显示全部楼层

李瓶儿一波三折难入宫

   李瓶儿一波三折难入宫
  
   有意灌醉花子虚(事在第十三回)
  
  潘金莲受辱这幕,充分写出了西门庆贪新忘旧的性格,他为了讨好新欢李桂姐,不惜令潘金莲受辱。但李桂姐也没得宠多久,西门庆又有了新欢了。这个新欢就是《金瓶梅》中的第二大淫妇李瓶儿。李瓶儿是在第+三回方始“正式”登场的(在此之前只是虚写)。
  
  西门庆和李瓶儿的丈夫花子虚是隔邻,这一天花子虚约西门庆嫖院,西门庆来到他家,见着李瓶儿,见她“人生得甚是白净,五短身材,瓜子面儿。生得细弯弯两道眉 ,不觉魂飞天外”。
  
  西门庆和花子虚到了妓院,有心将花子虚灌得酩酊大醉,送他回家。李瓶儿出来拜谢,于是西门庆就有机会人以游词了。
  
  “嫂子在上,不该我说,哥也糊涂.嫂子又青年,偌大家室,如何便丢了去,成夜不在家,是何道理。”
  
  妇人道:“正是如此,奴为他这等在外胡行,不听人说,奴也气了一身病痛在这里。往后大官人但遇他在院中,好歹看奴薄面,劝他早早回家,奴恩有重报,不敢有忘。”
  
  按:“偌大家室”意即这么好一个家室(娘子)。
  
   头上打一下脚板底响(事在第十三回)
  
  西门庆听得李瓶儿埋怨丈夫,便知已有几分光了。《金瓶梅》写他们勾搭的这一段,写得非常细腻,语言的生动,尤具特色。
  
  这西门庆是头上打一下,脚板底响的人。积年风月中行走,甚么事儿不知道。可可今日妇人,倒明明开了一条大路,教他入港。于是满面堆笑道:“嫂子说那里话,比来相交朋友做甚么,我一定苦心谏哥,嫂子放心。”妇人又道了万福……
  
  自此,这西门庆就安心设计图谋这妇人。屡屡安下应伯爵、谢希大这伙人,把子虚挂住在院里,饮酒过夜,他便脱身来家,一径在门首站立着,看见妇人领着两个丫鬟正在门首。西门庆便在门前咳嗽,一回儿走过东来,又往西去,或在对门站立,把眼不住望门里眄着,妇人影身在门里,见他来便闪进里面,他过去了又探头去瞧,两个眼意心期,已在不言之表。
  
  按:《金瓶梅》语言的特色之一是善于运用形象化的比喻,例如用“头上打一下,脚板底响”来形容西门庆的机灵就是一例。“安下”即安排;“眄”是斜视的意思。这一段写西门庆与李瓶儿的眉来眼去,可说已是“郎有心,妾有意”的了。
  
   傍友不通气(事在第十三回)
  
  西门庆和李瓶儿的第一次幽会,是李瓶儿采取主动的。她用西门庆曾请过她丈夫吃了一席酒为理由,要丈夫“回席”。
  
  当日众人饮酒.到掌灯之后,西门庆忽下席,来外边更衣解手。不防李瓶儿正在遮槅子外边站立偷觑,两个撞了个满怀,西门庆回避不及,妇人走于西角门首,暗暗使丫鬟秀春,黑影里走到西门庆跟前,低声说道:“俺娘使我对西门爹说,少吃酒,早早回家。如今便打发我爹往院里歇去,晚夕娘如此这般,要和爹说话哩。”
  
  按:“槅子”是窗户的木条。
  
  西门庆依计行事,但想不到还有一点小小的波折。

  这西门庆听了,欢喜不尽,小解回来,到席上连偷酒在怀,唱的左右弹唱递酒,只是装醉再不吃。看看到一更时分,那李瓶儿不住走来帘外窥觑.见西门庆坐在上面,只推做打盹。那应伯爵、谢希大如同钉子钉在椅子上,正吃得个定油儿,白不起身。熬得祝日念、孙寡嘴也去了,他两个还不动,把个李瓶儿急得了不得。西门庆己是走出来,被花子虚再不放,说道:“今日小弟没敬心,哥怎的白不肯坐。”西门庆道:“我本醉了,吃不下去。”于是故意东倒西歪,教两个小厮扶归家去了。
  
  这一段写应、谢两个傍友之“不通气”,甚具谐趣。
  
   打发丈夫往院子(事在第十二回)
  
  不过,虽然小有波折,结果则仍是按照李瓶儿的原来计划进行,以喜剧告终的。
  
  (西门庆走后)应伯爵道:“他今日不知怎的,白不肯吃酒。吃了没多酒就醉了。既是东家费心,难为两个姐儿在此,拿大钟来,咱们每再周四五十轮散了罢。”李瓶儿在帘外听见,骂涎脸的囚根子不绝。暗暗使小厮天喜儿请下花子虚来,吩咐说:“你既要与这伙人吃,趁早与我院里吃去,休要在家里聒噪我。半夜三更,熬油费火,我那里耐烦。”花子虚道:“这咱晚我就和他们院里去,也是来家不成,你休再麻犯我是的。”妇人道:“你去,我不麻犯便了。”这花子虚巴不得这一声,走来对众人说,如此这般,我们往院里去。……于是连两个唱的,都一齐起身进院。
  
  按:“每再周四五十轮”的“周”字作动词说,意即周而复始地再喝四五十轮酒。这当然是夸张的写法,写那班傍友的贪饮贪食。其实是不可能有那么大的酒量的。《金瓶梅》既是写实文学,而又兼有讽刺文学之长,这也是它的一个特色。“涎脸”:厚面皮;“麻犯”:啰唆,找麻烦。“院子”指妓院。
  
   扒墙幽会(事在第十三回)
  
  《金瓶梅》写到李瓶儿打发丈夫往院子之后,就“话分两头”了。
  
  且不说花子虚在院里吃酒,单说西门庆推醉到家,走到潘金莲房里,刚脱了衣裳,就往前边花园里去坐,单等李瓶儿那边请他。良久,只听得那边赶狗关门,少顷,只见丫鬟迎春黑影影里扒着墙推叫猫。看见西门庆坐在亭子上,递了话。这西门庆掇过一张桌椅来踏着,暗暗扒过墙来。这边已安下梯子。李瓶儿打发子虚去了,已是摘了冠儿,乱挽乌云,素躯浓妆,立于穿廊下。看见西门庆过来,欢喜无尽,迎接进房中,掌着灯烛,早已安排一桌齐齐整整的酒肴果菜。……深深道个万福,说道:“一向感谢官人,官人又费心相谢。使奴家心下不安。今日奴自治了这杯淡酒,请官人过来,聊尽奴一点薄情。又撞着两个天杀的涎脸,只顾坐住了。急得奴了不得。刚才吃我都打发他往院里去了。”西门庆道:“只怕二哥还来家么?”妇人道:“奴已吩咐过夜不来了。两个小厮都跟去了,家里再无一人。”
  
  按:这段写李瓶儿约西门庆前来幽会,层次井然,笔法细腻。
  
   瓶儿之淫非无因(事在第十三回)
  
  潘金莲和李瓶儿都是有夫之妇、在丈夫生前,就和西门庆勾搭上的。不过勾搭的过程却有不同,前者是西门庆作主动,后者则是李瓶儿主动(虽然西门庆有意在前,但第一次幽会则是李瓶儿安排)。看来似乎李瓶儿更“勇敢”一些。但她之主动约会西门庆,亦是可以理解的,她第一次嫁给梁中书作妾,备受大妇欺凌;第二次嫁给花子虚,虽是正室,但偏偏丈夫又是个不成器的东西,“每日都在院中行走”,冷落了她。西门庆虽然也不是好东西,甚至比她丈夫更坏,但西门庆是“潘驴邓小闲”五者俱备的标准浪子,与她那个品貌都不行的丈夫不可同日而语。生活在空虚无聊中的少妇,情、欲都无处发泄,则她之自愿献身于西门庆,也就不足为怪了。《金瓶梅》写李瓶儿之淫。是在特定环境下造成的。
  
  书中写李瓶儿还怕西门庆不放心,特地给他点明:
  
  “家里再无一人,只是这两个丫头,一个冯妈妈看门首,是奴从小儿养娘,心腹人。前后门都已关闭了。”西门庆听了,心中甚喜,两个于是并肩叠股,交杯换盏,饮酒做一处。迎春旁边斟酒,秀春往来拿莱儿。吃得酒浓时锦帐中香薰鸳被,设放珊枕,两个丫鬟抬开酒桌,拽上门去了。
  
  丫餐偷听交欢(事在第十三回)
  
  接着一段写他们二人偷欢,丫鬟迎春偷听。
  
  两人上床交欢.原来大人家(富家)有两层窗寮,外面为窗,里面为寮。妇人打发丫寰出去关上里面两扇窗寮,房中掌着灯烛,外边通看不见。这迎春丫鬟,今年已十七岁,颇知事体,见他两个今夜偷期,悄悄向窗下,用头上簪子挺签破窗寮上纸,往里窥觑,端的二人怎样交接。但见:灯光影里,鲛绡帐内,一来一往,一撞一冲,这一个玉臂忙摇,那一个金莲高举…… 这房中二人云雨,不料迎春在窗外听了个不亦乐乎。听见他二人说话,西门庆问妇人多少青春,李瓶儿道:“奴属羊的,今年二十三岁。”因问他大娘贵庚,西门庆道:“房下属龙的,二十六岁了。”妇人道:“原来长奴三岁。明日买份礼物过去看着大娘,一向不敢亲近。”西门庆道:“房下自来好性儿,不然我房里怎生容得这许多人儿。”妇人又问:“你头里过这边来,她大娘知道不知,倘或问你时,你怎生回答?”西门庆道:“俺房下都在后面第四层房子里,惟有我第五个小妾潘氏,在这前边花园内独自一座楼房居住。她不敢管我。”
  
  按:用丫鬟偷听,带出李瓶儿探问西门庆家事,兼写李瓶儿性格。笔法老练。“房下”即拙荆。
  
   计划笼络潘金莲(事在第十三回)
  
  李瓶儿的性格是比较温良谨慎的,她不似潘金莲“泼辣”,也比较有“打算”。此时,她虽然只是与西门庆偷情,未曾想到要“入宫”, 但已经想到要“买份礼物”去讨好大娘了。她从西门庆的话中,又知道潘金莲是他最得宠的妾,也是最有可能识破他们的“好事”的,于是也想到了怎样笼络潘金莲。
  
  妇人道:“她五娘贵庚多少?”西门庆道:“她与大房下都同年。”妇人道:“可好了,若不嫌奴有玷,奴就拜她五娘做个姐姐罢。到明日讨她大娘和五娘的脚样儿来,奴亲自做两双鞋儿过去,以表奴情。”妇人便向头上关顶的金簪儿,拔下两根来递于西门庆。吩咐若在院里,休要叫花子虚看见。…… 两个约定暗号儿,但子虚不在家,这边使丫鬟立墙头上,暗暗以咳嗽为号,或先丢块瓦儿,见这边无人,方才上墙叫他。西门庆便用梯凳爬过墙来,这边早安下脚手接他。两个隔墙酬和,窃玉偷香,又不由大门里行走,街坊邻舍怎得晓的。
  
  自此,西门庆就与李瓶儿经常幽会。而最先识破他们的“好事”的,也果然就是潘金莲。她是在西门庆和李瓶儿第一次幽会之后,就盘问西门庆,并生疑心的了。
  
   发现丫头丢瓦片儿(事在第十三回)
  
  却说西门庆天明依旧爬过墙来,走到潘金莲房里。金莲还睡未起,因问:“你昨日三更不知又往哪去了?一夜不来家,也不对奴说一声儿。”西门庆道:“花二哥又使了小厮邀我往院里去,吃了半夜酒,脱身才走来家。”金莲虽故信了,还有几分疑龊影在心中。一日同孟玉楼饭后的时分,在花园里亭子上坐着做针指,只见掠过一块瓦儿来,打在面前。那孟玉楼低着纳鞋儿,没看见。这潘金莲单单把眼四下观盼,影影绰绰只见一个白脸在墙头上探了探,就下去了。金莲忙推玉楼指与她瞧,说道:“三姐姐,你看这个是隔壁花家那大丫头,不知上墙瞧花儿,看见俺们在这里,她就下去了。”说毕,也不在意,就罢了。
  
  按:这一段写潘金莲在花园中发现李瓶儿的丫头掷瓦片为号,她本已起了疑心的,但此时却故意在孟玉楼面前为那丫头的行为掩饰(“也不在意,就罢了”是否定的否定句法,意即说过就算了),那是因为她想独自掌握西门庆的秘密,以便从中得到好处。从这段描写.也可见到潘金莲比孟玉楼“鬼马“得多。下面一段就写潘金莲发现西门庆秘密之后,故意让他到李瓶儿家里幽会,好拿着他的“痛脚”了。
  
   撮着丈夫耳朵骂(事在第十三回)
  
  到晚夕西门庆自外赴席来家,进金莲房中,金莲与他接了衣裳,问他饭不吃,茶也不吃,趔趄着脚儿只往前边花园里走的。这潘金莲贼留心暗暗看着他坐了好一回。只见先头那丫头在墙头上打了个照面,这西门庆就踩着梯凳过墙去了,那边李瓶儿接入房中,两个厮会,不必细说。
  
  按:“趔趄”,立脚不稳,脚步踉跄貌。《金瓶梅》中有许多形容词都是别出心裁的,如“潘金莲贼留心”的“贼”字就是一例。
  
  这潘金莲归到房中,翻来覆去,通一夜不曾睡到天明,只见西门庆过来,推开房门,妇人一径睡在床上,不理他。那西门庆先带几分愧色,挨近她床边坐下。妇人见他来,跳起来坐着,一手撮着他耳朵,骂道:“好负心的贼!你昨日端的那去来?把老娘气了一夜! ”又说:“没曾揸住你,你原来干的那茧儿!……隔壁花家那淫妇,得手偷了几遭?一一说出来,我便罢休。但瞒住一字儿,到明日你前脚儿但过那边去了,我这边就吆喝起来,教你负心的囚根子死无葬身之地。你安下人标住她汉子在院里过夜,这里要他老婆,我教你吃不了包着走!”
  
  按:这回潘金莲抓着西门庆的痛脚,敢于对他“发威”了。
  
   粗鄙锋利显出本色(事在第十三回)
  
  潘金莲“发威”,果然生效。
  
  (西门庆)听了此言,慌得装矮子,只跌脚跪在地下,笑嘻嘻央及说道:“怪小油嘴儿,禁声些,实不瞒你,她如此这般,问了你两个的年纪.到明日讨了鞋样去,每人替你做双鞋儿,并认你两个做姐儿,她情愿做妹子。”金莲道:“我是不要那淫妇认甚么哥哥姐姐的,她要了人家汉子又来献小殷勤儿,啜哄人家老婆。我老娘眼里放不下砂子的人,肯叫你在我跟前弄了鬼儿去了。”说着一只手把他裤子扯开,只见他那话软仃当……妇人道:“你指着你这旺跳的身子赌个誓,一遭就弄的它凭软如鼻涕浓如酱,恰似风瘫了的一般?”……那西门庆便满脸儿陪笑儿说道:“怪小淫妇儿,麻犯人死了。她再三教我捎了上覆来,到明日过来与你磕头,还要替你做鞋,昨日使丫头替了吴家的样子去了,今日教我捎了这一对簪儿送你。”于是除了帽子,向头拔将下来,递与金莲。
  
  按:这一段写潘金莲的嗔骂,满口粗鄙的说话,显出了她的“本色”。她在抓着“理儿”的时候,可是“锋利”得很的,与在“私仆受辱”时的不惜自我作贱的表现,恰成鲜明对比。而她那些“粗骂”,虽然“鄙俗”,却也是十分生动,有其艺术特点的语言。
  
   见好即收讨欢心(事在第十三回)
  
  幸亏李瓶儿早就安排下怎样笼络潘金莲的一步棋,潘金莲受了她的礼物,态度就改变了。
  
  金莲接在手内观看,却是两根番文纸板、石青填地、金玲珑寿字簪儿,乃御前所制造,宫里出来的,甚是奇巧。金莲满心欢喜,说道:“既是如此,我不言语便了。等你过那边去,我这里与你两个观风。”
  
  潘金莲改变态度,见好即收,而且还自告奋勇,替他们把风,而西门庆欢喜得搂住道谢,又说要送她衣服。
  
  妇人道“我不信那蜜口糖舌既要老娘替你二人周全,要依我三件事。’西门庆道:“不拘几件,我都依你。”妇人道:“头一件不许你往院里去;第二件要依我说话;第三件你过去和她睡了来家.就要告我说,一字不许你瞒。’西门庆道“这个不打紧处,都依你便了。”
  
  当然,潘金莲之所以肯如此改变态度,“受人钱财,与人消灾”固然是原因之一,但并非主要原因。她的主要目的,是要得到西门庆的欢心。纵使他在外面有多少女人,只要他对自己“另眼相看”,让她占有一份她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她对丈夫“恩威兼施”,都不过是要达到这个目的的手段。
  
   要来春画给金莲(事在第十三回)
  
  潘金莲提出的三个条件,以最后一个最为“特别”(你过去和她睡了来家,就要告我说,一字不许你瞒我)。这是她的“变态性心理”吗?我看不能单从这一方面解释,而是她要在丈夫面前表现自己的“知情识趣”,连带自己也就得到’‘好处”。
  
  自此为始,西门庆过去睡了来,就告妇人说,李瓶儿怎的生得白净,身软如绵花瓜子一般,好风月,又善饮。俺两个帐子里放着果盆.看牌饮酒,常顽耍半夜不睡。又向袖中取出一个物件来,递与金莲瞧,道:“此是她老公公内府画出来的,俺两个点着灯,看看上面行事。”……金莲从前至尾,看了一遍,不肯放手,就交与春梅,“好生收我箱子内,早晚看着耍子。”
  
  孙述宇在《金瓶梅的艺术》中论潘金莲和西门庆的关系,“她得不着西门庆给李瓶儿那种爱,得不着他对吴月娘那种尊重,然而两人之间自有一种契通,大抵是弃德纵欲的伙伴之间的契通吧。这种契通也有相当力量,加以由于西门庆的爱恶与弱点她都了如指掌,她想要的东西十有九都拿得到手。”这个分析,颇有道理,上述那一段描写,可以作为“论证”。
  
   花子虚遭祸(事在第十四回)
  
  李瓶儿和潘金莲一样,都是在丈夫死了之后,嫁给西门庆作妾的。但过程却有不同,潘金莲的丈夫武大是给她毒死的,李瓶儿的丈夫花子虚却是被别人陷害,李瓶儿趁这机会,和西门庆串通谋夺他的家财,坐视他活活气死的。李瓶儿还另外嫁了一次,然后才入西门庆家,过程比潘金莲的更为曲折。
  
  一日,花子虚正在妓院吃酒,忽然被几个公差捉去,西门庆到花家打听,李瓶儿将丈夫遭祸的因由告诉他。
  
  妇人道:“正是一言难尽,此是俺过世老公公连房大侄儿,花大、花三、花四,与俺家都是叔伯兄弟。……去年老公公死了,这花大、花三、花四也抢分了些床帐家去了,只是一分银子儿没曾得。我便说多少与他些也罢了。俺这个成日只在外边胡干,把正经事儿通不理,今日手暗不透风,却教人弄下来了。”说罢,放声大哭。
  
  按:花子虚是花太监的嫡亲侄儿,花太监去世前将全副身家才留给侄儿,但声言因侄儿不成器,要李瓶儿替丈夫保管的。此时李瓶儿的放声大哭,其实不是为了丈夫。而是自有目的。
  
   打点送礼(事在第十四回)
  
  按说花太监有遗嘱在前,疏房的侄儿花大、花三、花四是不能来争身家的,而且即使是因分家不匀而引起诉讼,官府也没理由就把花子虚捉去坐监的。但官府最“欢迎”的就是这种官司,而花大等人也可能先就打通关节,因此就不惜小题大做了。
  
  李瓶儿放声大哭,西门庆道:
  
  嫂子放心,我只道是甚么事来。原来是房分中告家财事。这个不打紧处,既是嫂子吩咐,哥的事儿就是我的事。我的事就如哥的事一般。
  
  妇人问道:“官人若肯下顾时,又好了。请问寻分上,用多少礼儿,奴好预备。”
  
  西门庆道:“也用不多,闻得东京开封府杨府尹,乃蔡太师门生,蔡太师与我这四门亲家杨提督,都是当朝天子面前说得话的人。拿两个分上齐对杨府尹说,有个不依的?不拘多大事情也了了。如今倒是蔡太师用些礼物,那提督杨爷,与我舍下有亲.他肯受礼。”
  
  按;“分”同份,“拿两个分上”,即送两份礼的意思。送礼的事,由李瓶儿开口,西门庆立即应承代办。这才是“打紧处”。
  
   心向奸夫转移财产(事在第十四回)
  
  妇人便往房里,开箱子搬出六十锭大元宝,共计三千两,教西门庆收去,寻人情上下使用。西门庆道:“只消一半足矣,何消用得许多。”妇人道:“多的大官人收去,奴床后边也有四口描金箱柜,蟒衣玉带,帽顶绦环,提系条脱,值钱珍宝玩好之物,一发大官人替我收去,放在大官人那里。奴用时取去。”
  
  西门庆道:“只怕花二哥来家,寻问怎了?”妇人道:“这个都是老公公在时,梯已交与奴收着的,他一字不知。大官人只顾收去。”
  
  按:李瓶儿其实是早已心向奸夫,趁这机会,便要与西门庆合谋,将由她保管的家产,转移到西门庆手中了。妙在作者并不明写,只从字里行间,让读者意会。“条脱”是手镯。
  
  西门庆说道:“既是嫂子恁说,我到家叫人来取。”于是一直来家,与月娘商议,月娘说:”银子便用食盒叫小厮抬来,那箱笼东西,若从大门里来,教两边街坊看着不惹眼?必须如此如此,夜晚打墙上过来,方隐密些。”西门庆听言大喜。
  
  按:“大喜”两字,道出了西门庆的内心秘密,和他先前说的那些假仁假义的话,形成强烈讽刺。
  
   吴月娘出马接收(事在第十四回)
  
  下面一段,写西门庆接收“横财”的情形。
  
  即令来旺儿、玳安儿、来兴、平安四个小厮,两架食盒,把三千两金银,先抬来家。然后到晚夕月上的时分,李瓶儿那边同两个丫鬟迎春、秀春放桌凳把箱柜挨到墙上,西门庆这边只是月娘、金莲、春梅用梯子接着,墙头上铺苫钻条,一个个打发过来,都送到月娘房中去。
  
  按:怎样接收这笔花家的财产,西门庆是先和正室吴月娘商议的,吴月娘不但替他出了“夜晚打墙上过来”的主意,而且亲自出马,和潘金莲、春梅一同接收,而这些金银珍宝也都是“送到月娘房中去”的。这两段描写可说是用“曲笔”勾画出吴月娘的本来面目。吴月娘在此之前本是一直以“正派”、“厚道”的形象出现的,却原来也是个见财起意的婆娘。还有,在她知道花家遭祸一事之后,本来是“力谏”西门庆不要沾惹李瓶儿这种女人的,但现在却是由她来作这次“接收行动”的指挥,其讽刺意味自是不言而喻。除吴月娘外,参与其事的只有潘金莲和春梅,那是因为潘金莲是“知情者”,不能撇开她,而春梅则本来是吴月娘的陪嫁丫头也。
  
   人情都到打赢官司(事在第十四回)
  
  西门庆得了花家这笔财产之后,当然得拿出少许替花子虚打点。他的手段也是十分“老辣”,一方面差家人上东京,把亲家陈宅的一封书信交给杨提督,并另备书礼请杨提督转求内阁蔡太师柬帖,下与办这案件的开封府杨府尹;另一方面又托人“星夜捎书”,给狱中的花子虚知道,“说人情都到了,等当官问你家财下落,只说都花费无存,只是房产庄儿见在。”西门庆要花子虚作出家财“都花费无存“的口供,那是为了他日侵夺他的家财预留伏笔。
  
  花子虚遵嘱招供,由于人情已到,果然得直。
  
  杨府尹道:“你们内官家财无可稽考.得之易,失之易.既是花费无存,批仰清河县委官,将花太监住宅二所,庄田一处,估价变卖,分给花子由等三人(这三人即花子虚的叔伯兄弟)回缴。”子由等还要当厅跪禀,还要监追子虚,要别项银子下落。被杨府尹大怒都喝下来了,说道:“你这厮少打,当初你那内相(指花太监)一死之时,你们不告,做甚么来?如今事情已往,又来告,费我纸笔。”于是把花子虚一下儿也没打,批了一道公文,押发清河前来估计庄宅,不在话下。
  
   满心欢喜  满肚密圈(事在第十四回)
  
  从花子虚这个案件中,我们还可以看到作者高明的讽刺手法。
  
  西门庆听得杨府尹见了份上,放出花子虚来家满心欢喜。这里李瓶儿请过西门庆去计议,要教西门庆拿几两银子,买了所住的宅子罢,到明日奴也是你的人了。西门庆归家,与吴月娘商议,月娘道:“随他当官估价卖多少,你不可承揽要他这房子,恐怕她汉子一时生起疑心来怎了?”这西门庆听记在心,那消几日,花子虚来家,清河县委下乐县丞丈估。计:太监大宅一所,坐落大街安庆坊,值银七百两,卖与王皇亲为业;南门外庄田一处,值银六百五十五两,卖与守备周秀为业;止有住居小宅,值银五百四十两,正在西门庆紧隔壁,没人敢买,花子虚再三使人来说,西门庆只推没银子,不肯上账。县中紧等要回文书,李瓶儿急了,暗暗使过冯妈妈来,对西门庆说,教他拿寄放的银子,兑五百四十两买了罢。这西门庆方才依允,兑了银两。
  
  按:作者在这里是用“人物言行的表里不一”来进行讽刺的。
  
   表里不一的讽刺手法(事在第十四回)
  
  西门庆听得花子虚放了出来,表面只是“满心欢喜”;背地里却是与李瓶儿、吴月娘商议,商议的是怎样才能不着痕迹地侵吞他的财产;李瓶儿在丈夫遭祸之时,放声大哭,要救丈夫,但她和西门庆商议之时,叫西门庆买丈夫的住宅,为的却是“到明日奴也是你的人了”这个买住宅的银子且并是她交给西门庆“保管”的;吴月娘的“表面形象”颇为“正派”,但在她教西门庆“不可承揽”时,却显出了她的满腹机心、深谋远虑。妙的是作者并没有自己跳出来去揭穿他们的虚假(一般的旧小说则都是如此的),而是让读者从人物的行为去作判断。这也是《金瓶梅》比一般旧小说高明的地方。
  
  花子虚不是懵人,受了骗当然会查究的。查究的结果又如何呢?
  
  花子虚打了一场官司出来,没分得丝毫,把银两、房舍、庄田又没了,两箱内三千两大元宝又不见踪影,心中甚是焦燥。因问李瓶儿查算西门庆那边使用银两下落,今剩下多少?还要凑着添买房子。反吃妇人整骂了四五日。
  
  李瓶儿把银子给奸夫,亲夫查问,反而给她骂了四五日,讽刺的意味也是够浓的。
  
   心向奸夫骂亲夫(事在第十四回)
  
  下面一段写李瓶儿怎样骂她丈夫。
  
  (李瓶儿)骂道:“呸!魍魉混沌,你成日放着正事儿不理,在外边眠花卧柳不着家,只当被人所算,弄成圈套拿在牢里,使将人来对我说,教我寻人情,奴是个妇人家,大门边儿也没走,能走不能飞,晓得甚么?认得何人?那里寻人情?浑身是铁,打得多少钉儿?替你到处求爷爷、告奶奶……谁人来管你?多亏了他隔壁西门庆,看日前相交之情,大冷天,刮得那黄风黑风,使了家下人往东京去,替你把事儿干得停停当当的,你今日了毕官司出来,两脚踏住平川地,得命思财,疮好忘痛,来家还问老婆找起后账儿来了!……你那三千两银子,能到得那里,蔡太师、杨提督,好小食肠儿?不是恁大情嘱的话,平白拿了你一场,当官篙条儿也没曾打在你这王八身上?……不是你甚么着疼的亲故,平白怎替你南上北下走跳,使钱救你?你来家该摆席酒儿,请过人来知谢人一知谢儿。”
  
  按:李瓶儿是早已对丈夫心存不满的,这一顿骂也写出了她性格的另一面(她本来是很善于笼络人的)。作者用的都是当时口语,十分生动。“打得多少钉儿”是碰过多少钉的意思。正因为碰钉太多,所以“浑身是铁”也受不了。
  
   花子虚被气死(事在第十四回)
  
  作者继续写花子虚给老婆骂得“闭日无言”,果然听老婆的话,要摆酒谢西门庆,但李瓶儿又暗中通知西门庆,叫他不要来吃酒,将李瓶儿偏帮奸夫的程度又推进一层。
  
  到次日西门庆使了玳安送了一份礼来与子虚压惊,子虚这里安排了一席,叫了两个妓者,请西门庆来知谢,就找着问他银两下落,依着西门庆这边,还要找过几百两银子与他,凑买房子,李瓶儿不肯,暗地使过冯妈妈子过来,对西门庆说,休要来吃酒,开送了一篇花账与他,只说银子上下打点都使没了。花子虚不识时务,还使小厮再三邀请,西门庆一径躲得往院里去了,只回不在家。花子虚气得发昏,只是跌脚。
  
  按:李瓶儿知道丈夫请西门庆喝谢酒的目的,是想要西门庆找回几百两银子,便暗中通知他避开花子虚,连“小钱”都“悭埋”。花子虚就是这么给气死的。
  
  后来子虚只摈凑了二百五十两银子,买了狮子街一所房屋居住。得了这口重气,搬到那里,不幸害了一场伤寒……初时李瓶儿还请得大街坊胡太医来看,后来怕使钱,只挨着……挨到二十头,呜呼哀哉,断气身亡。
  
  “二十头”是月下旬头之意。
  
   一波三折难入宫(事在第十四回)
  
  李瓶儿是早就想改嫁西门庆的,从她对西门庆说的“到明日奴不久也是你的人了”可知。按说丈夫一死,“障碍”已除,她便应可得如心愿了,但事实并没有这样顺利,虽然她最后还是西门庆的人,其过程却是经过一波三折的。
  
  李瓶儿的背景和潘金莲不同,李瓶儿的丈夫家是有钱人家,家庭背景也较复杂;潘金莲的丈夫武大则是卖炊饼的穷光蛋。因此作者让李瓶儿经过一波三折才能“入宫”,一来可以避免写法上的重复,二来也是因为她们各有各的特定环境之故。这与现代写实主义的一个原则相符,“小说情节的发展,应与特定人物所处的特定环境配合。”从李瓶儿的故事中,显出了《金瓶梅》作者的写实手法,也显出他的才情。
  
  书中写李瓶儿:
  
  虽是守灵,一心只想着西门庆,从子虚在时,就把两个小丫头教西门庆要了。子虚死后,越发通家往还。一日,李瓶儿打听得是潘金莲生日,未曾过子虚五七,就买礼坐轿子,穿白绫袄儿,蓝织金裙,白苎布(上髟下狄)髻.珠子箍儿,来与金莲做生日。
  
  李瓶儿知道潘金莲得宠,就特地借口给她做生日来巴结她,这段写出了李瓶儿的“识做”。⑴
  ⑴“识做”,粤语,意近“懂得怎么做”。
  
   来与金莲做生日(事在第十四回)
  
  下面写李瓶儿来到西门家,除了巴结潘金莲之外,对西门庆的一众妻妾也尽量讨好的情形。
  
  进门就先与月娘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拜了月娘,又请李娇儿、孟玉楼拜见了。然后潘金莲来到,说道:这个就是五娘,又磕下头,一口一声,称呼“姐姐,请受奴一礼儿。”金莲那里肯受,相让了半日还平磕了头。金莲又谢了她寿礼。又有吴大妗子,潘姥姥都一同见了。……良久,只见孙雪娥走过来,李瓶儿见她妆饰少次于众人,便立起身来问道:“此位是何人,奴不知,不曾请见的。”月娘道:“此是他姑娘哩。”李瓶儿就要慌忙行礼。月娘道:“不劳起动二娘,只拜平拜儿罢。”
  
  那晚吴月娘留李瓶儿歇宿一宵,李瓶儿叫仆人冯妈回家,附耳低言:“叫大丫头迎春拿锁匙开我床房里头一个箱子,小描金头面匣儿里,拿四对金寿字簪儿,你明日早送来我,要送四位娘。”
  
  李瓶儿大派礼物,甚至连未有名分的丫头春梅也有一份。“次日起来临镜梳头,春梅与她讨洗脸水,打发她梳妆,因见春梅伶变,知是西门庆用过的丫鬟,与了她一副金三事儿。”
  
  李瓶儿大派礼物,笼络众人,当然是为了“入宫”的预结人缘。
  
   改建故居  瓶儿在心(事在第十四回)
  
  《金瓶梅》作者擅长描写家常琐事,从琐事中刻画人物心理。现在再举一个例子。
  
  潘金莲招待李瓶儿住了一宵,第二天早晨:
  
  金莲领着她同潘姥姥,叫春梅开了花园门,各处游看一遍。李瓶儿看见她那边墙头开了个便门,通着她那壁,便问:“西门爹几时起盖这房子?”金莲道:“前者央阴阳看来,也只到二月间兴工动土,收拾起要盖,把二娘那房子打开通做一处,前面盖山子卷棚,展一个大花园,后面还盖三间玩花楼,与奴这三间楼相连,做一条边。”这李瓶儿听记在心。
  
  按:李瓶儿原来所住的那间花家老屋是已经“卖给”(实际是由她出钱)了西门庆的,如今她从潘金莲口中知道了西门庆的改建计划,料想这是西门庆为了她将来“入宫”的安排,因此“听记在心”。“在心”表现于两个方面,一是加紧笼络潘金莲(因为按照这个改建计划,她将来是要和潘金莲做贴邻的—— “相连做一条边”) ,一是在改建花家老屋这件事情上,又再帮西门庆一把。前者她已经做了,后者则下文自有交代。从这些细节的描写,也可见到作者的善作伏笔。
  
   紫锦帐中求娶她(事在第十六回)
  
  李瓶儿气死丈夫之后,一心等待西门庆娶她过门,但西门庆迟迟不肯开口,李瓶儿只好厚着脸皮求他了。
  
  (一日,西自庆到李瓶儿家中)妇人递与西门庆酒,磕下头去,说道:“拙夫已故,举眼无亲,今日此杯酒,只靠官人与奴作个主儿,休要嫌奴丑陋,奴情愿与官人铺床叠被,与众位娘子作个姐妹,奴死也甘心。不知官人心下如何?”说罢,满眼落泪。西门庆一壁接酒,一壁笑道:“你请起来,既蒙你厚爱,我西门庆铭刻于心,待你孝服满时,我自有处,不劳你费心。”
  
  李瓶儿见他仍然没有具体答复,于是到了晚间欢好时,又再用说话打动他。
  
  紫锦帐中,妇人露着粉般身子,与西门庆香肩相并,玉体厮挨……因问西门庆:“你那边房子几时收拾。”西门庆道:“且待二月间兴工动土,连你这边一所,通身打开,与那边花园取齐……”妇人因指道:“奴这床后茶叶箱内,还藏有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蜡,两罐子水银,八十斤胡(木胡)椒,你明日都搬出,替我卖了银子,凑着你盖房子使。”
  
   倒贴房子  不计名分(事在第十六回)
  
  李瓶儿主动提出贴钱帮他盖房子,这就使得西门庆无法拒绝了。
  
  (李瓶儿道)你若不嫌奴丑陋,到家好歹对大娘说奴情愿只要与娘们做个姐妹,随便把我做第二个的也罢。“亲亲,奴舍不得你。”说罢,眼泪纷纷地落下来。西门庆慌忙把汗巾替她抹拭,说道:“你的情意我知道也。待你这边孝服满,我那边房子盖了才好。不然娶你过去,没有住房。”
  
  妇人道:“既有实心取奴家去,到明日好歹把奴的房盖得与她五娘在一处,奴舍不得她,好个人儿,与后边孟家三娘,见了奴且亲热。两个天生的打扮,也不像两个姐妹,只像一个娘儿生的一般。惟有她大娘性儿不是好的,快眉眼里扫人。”西门庆道:“俺吴家的这个拙荆,她倒好性儿哩,不然,手下怎生容得这些人。明白这边与那边一样,盖三间楼与你居住,安两个角门儿出入,你心下何如?”妇人道:“我的哥哥,这等才可奴之意!”
  
  按:“也不像两个姐妹”指面貌方面;“只像一个娘儿生的一般”指交情(如姐妹般)方面。李瓶儿赞潘金莲“好个人儿”,并兼及孟玉楼,那是因为她知道潘金莲最得西门庆之宠,而孟则是潘的一党也。此赞当然并非出自真心的。
  
   金莲无可无不可(事在第十六回)
  
  但李瓶儿对吴月娘的批评,却是堪称其有眼力。吴月娘表面上是很能容人的,连丈夫西门庆也称赞她有这“美德”,但李瓶儿却看出她“性儿不是好的”。李瓶儿的看法不差,她“入宫”的图谋,果然就首先受到月娘的阻挠。
  
  西门庆回家告诉潘金莲,李瓶儿给钱他盖房子,“她要和你一处住,与你做个姐妹,恐怕你不肯。”潘金莲这样回答:
  
  我也还多着个影儿在这里,自古船多不碍港,车多不碍路,我不肯招她,当初那个怎么招我来? ……倒只怕人心不似奴心,你还问声大姐姐去。
  
  潘金莲的自身也是“来路不正”的,而且她深知西门庆喜好沾花惹柳的性格,因此她是但求丈夫对她另眼相看,宠她多些,于愿已足。因此,李瓶儿能否“入宫”,在她是无可无不可的。她叫西门庆去问“大姐姐”,还是自己不愿做“丑人”之故。下面就写西门庆去问吴月娘了。
  
  这西门庆一直走到月娘房里来,月娘正梳头,西门庆把李瓶儿一节从头至尾诉说一遍。月娘道:“你不好取她的休!她头一条孝服不满;第二件,你当初和她男子汉相交;第三件,你又和他老婆有连手,买了他房子,收着他寄放的许多东西。”
  
   吴月娘阻挠“入宫”(事在第十六回)
  
  吴月娘说了“三不好”(亦即三样要避忌的事)之后,跟着晓以利害。
  
  常言机儿不快梭儿快,我闻得人说,他家房族中花大,是个刁徒泼皮的人,倘或一时有些声口,倒没的惹虱子头上挠。奴说的是好话、赵钱孙李,你依不依随你。
  
  按:“机儿不快梭儿快”寓有“阎王易见,小鬼难缠”之意。西门庆是有身家的土豪,他可以欺负别的土财主,但却不能不有点怕刁徒泼皮。吴月娘的话正抓着他的“痒处”。
  
  西门庆在李瓶儿“入宫”这个问题上是患得患失的,书中写他听了吴月娘的话,闭口无言,“走出前厅来,自己坐在椅子上沉吟,又不好回李瓶儿话。”寻思了半日,无法作出决定,于是便去与潘金莲商议,结果是潘金莲替他出了主意。
  
  金莲道:“呸!有甚么难处事?我问你,今日回她去?明日回她去?”西门庆道:“她教我今日回她声去。”潘金莲道:“你今日到那里,你对她说……”
  
  潘金莲对李瓶儿的“入宫”,虽是无可无不可,但骨子里是不愿有人分宠的。于是她教给西门庆一个“拖”字诀。
  
   潘金莲教他“拖”字诀(事在第十六回)
  
  (潘金莲道)“你说我到家对五姐说来,她的楼上堆着许多药料,你这家伙去到那里没处堆放,一发再宽待些时,你这边房子七八也待盖了,撺掇匠人早些装修油漆停当,你这边孝服也将满。那时娶你过去,却不齐备些?强似搬在五姐楼上荤不荤,素不素,挤在一处,甚么样子!管情她也罢了。”
  
  西门庆依言去对李瓶儿说了,另外又说出自己的顾忌,“只怕你家大伯子,说你孝服不满,如之奈何?”
  
  妇人道,“他不敢管我的事。休说各衣另饭,当官写立分单,已倒断开了勾当,只我先嫁由爹娘,后嫁由自己,自古嫂儿不通问,大伯管不得我暗地里事!我如今现过不得日子,他顾不得我,他若但放出个屁来,我教那贼花子,坐着死不敢睡着死! 大官人,你放心,他不敢惹我!”因问:“你这房子,也得几时方收拾完备?”西门庆道:”我如今吩咐匠人,先替你盖出这三间楼来,及到油漆了,也到五月头上。”妇人道:“我的哥哥,你着紧些,奴情愿等着到那时候也罢。”说着,丫鬟上酒,两个欢娱饮酒过夜。西门庆自此没三五日不来,俱不必细说。
  
  按:这段写李瓶儿想要改嫁的决心,同时也说明了西门庆已在采用“拖字诀”——没三五日不来了。
  
   透露消息给傍友(事在第十六回)
  
  但“拖”字诀只是“缓兵”之计,终须有个了期的。这个期限就是在花子虚死后的百日。按照当时当地的习俗,丈夫死亡过了一百天之后,妻子将他的灵位烧掉,举行了“念经烧灵”的仪式就可以改嫁的。而在这个期限将临之际,又恰好“西门庆家中已盖了两月房屋,三间玩花楼装修将完。”亦即是说,西门庆用来作拖延婚事的借口也没有了。
  
  西门庆对这头婚事乃是患得患失的,李瓶儿长得比潘金莲还美,且有丰厚私蓄,她自甘为妾,对西门庆来说,这是“人财两得”的“好事”,何乐不为?他并非不想娶瓶儿,而是害怕他的叔伯兄弟生事。但这个心理恐惧,《金瓶梅》的作者通过了下面两个情节.也给他解除了。
  
  在李瓶儿除灵之日,西门庆请一班傍友喝酒,故意让应伯爵偷听他和小厮的对话,透露出他要娶李瓶儿而又顾忌花大等人的消息。
  
  (应伯爵)于是走到席上,如此这般,对众人说了一回,把西门庆拉着,说道:“哥,你可成个人?有这等事,就挂口不对兄弟们说声儿。就是花大有些甚话说,哥只吩咐俺们一声,等俺们和他说,不怕他不依!”
  
   搞掂花大(事在第十六回)
  
  应伯爵更拍胸膛担保:
  
  “他若敢道个不字,俺们就与他结一个大疙瘩。端的不知哥这亲事成了不曾,哥一一告诉俺们。比来相交朋友做甚么.哥若有使令俺们处,兄弟情愿火里火去,水里水去! ”
  
  按:“结一个大疙瘩”即和他狠打一场,看谁的拳头大之意。西门庆这班傍友都是“烂命一条”,由他们去对付花大等人自是最好不过。
  
  但其实不必应伯爵这班人去对付李瓶儿的叔伯兄弟,李瓶儿本人就已“搞掂”了。
  
  李瓶儿举行了“念经烧灵”的仪式之后,晚上请西门庆过来商量,说出“搞掂”的经过。
  
  丫鬟执壶,李瓶儿满斟一杯,递上去,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说道:“今日拙夫灵已烧了,蒙大官人不弃,奴家得奉巾栉之欢,以遂于飞之愿。”行毕礼起来。西门庆下席来,亦回递妇人一杯,方才坐下。因问:“今日花大两口子没说甚么?”李瓶儿道:“奴午斋后,叫进他到房中,就说大官人这边做亲之事,他满口说好,一句闲话也无。只说明日三日哩,教他娘子来咱家走走。奴与他十两银子,两套衣服,两口子喜欢得要不得,临出门,谢了又谢。”
  
   半夜敲门声(事在第十七回)
  
  西门庆听得已经“搞掂”花大,登时神气起来,摆架子道:“他既恁说,我容他上门走走,也不差甚么。但有一句闲话,我就不饶他。”
  
  西门庆答应迎娶李瓶儿,连日期也定了,李瓶儿以为这回一定不会变卦了,于是加紧准备嫁妆,连做新娘的”头面”(首饰)都打好了。一日,西门庆来到她家,“李瓶儿叫迎春取出头面来,与西门庆过目,黄烘烘火焰般,一副好头面收过去。单等二十四日行礼,出月初四日准娶。”相信读者看到这里,也一定和李瓶儿一样,以为不会有变卦了,却哪知仍是“一场欢喜一场空”。作者从李瓶儿准备出嫁头面这件“小事情”着笔,刻画出她之热切希望改嫁并衬托出她后来之失望,在旧小说中,堪称是不落俗套的写作手法。“文似看山喜不平”,《金瓶梅》写李瓶儿人西门家的一波三折,是深得此旨的。
  
  最后的一波是由于一个偶然的事故。
  
  那晚,西门庆在李瓶儿家中和她饮酒作乐,忽听得“外边一片声打的大门响”,他家小厮玳安不敢进房,“只在帘外说话。说道:姐姐,姐夫都搬来了,许多箱笼在家中,大娘使我来请爹,快去计较话哩。”
  
   亲家的靠山倒了(事在第十七回)
  
  玳安口中的“姐姐、姐夫”即是西门庆的女儿、女婿,他们突然在半夜将许多箱笼搬来,西门庆不知是什么缘故,于是只好赶回家里去看。下面一段就是写这突发的事故了。
  
  (西门庆)打马一直来家,只见后堂中秉着灯烛,女儿、女婿都来了,堆着许多箱笼床帐家活(即家具),先吃了一惊,因问:“怎的这咱来家?”女婿陈经济磕了头,哭说道:“近日朝中俺杨老爷被科道官参论倒了!圣旨下来,拿送南牢问罪,门下亲族用事人等,都问拟枷号充军。……父亲慌了,教儿子同大姐和些家活箱笼,就且暂在爹家中寄放,躲避些时,他便起身往东京我姑娘那里,打听消息去了。待得事宁之日,恩有重报,不敢有忘。”
  
  按:“杨老爷”即前文说过的那个杨提督,他是西门庆亲家陈洪的靠山,西门庆帮李瓶儿了结花家的争夺家产一案,就是靠他之力的。陈洪打发女儿投靠西门庆,并附呈密函。西门庆看了才知事情严重。原来杨提督是因他的上司兵部王尚书失误军机之罪,被言官参劾下狱,王、杨二人的门下、亲族、用事人等都要照例分发边卫充军的。
  
   恐被牵连  停办喜事(事在第十七回)
  
  从这封信所说的事情看来,西门庆料想他的亲家陈洪是免不了要受牵累的了,他自己会不会被卷入漩涡,也还未知道。于是下面一段就写西门庆如何准备应变了。
  
  西门庆看了,慌了手脚,教吴月娘安排酒饭,管待女儿、女婿……把箱笼细软都收拾月娘上房来。陈经济取出他那五百两银子,交与西门庆打点使用。西门庆叫了吴主管来,与了他五两银子,教他连夜往县中孔目房里,抄录一张东京行下来的文书邸报,上面端的写的是甚么言语?
  
  按:“孔目”本义为档案,唐以后将掌管文书的衙吏称孔目官,他的办公室即“孔目房”。“邸报”是中国古代政府机关用以传知朝政的官文书抄本。西门庆从“邸报”得知,他的亲家陈洪果然是被定了充军的刑罚,而且过没多久,他又打听到朝廷要查问“未曾拿完”的“杨提督名下亲属人等”,这就极有可能连累他了,于是他连忙派家人上东京打点。为了“应变”,“喜事”也只能停办了。书中写:
  
  西门庆通一夜不曾睡着,到次日早吩咐来昭、贲四,把花园工程止住,各项匠人都且回去不做了。每日将大门紧闭住,家下人无事,亦不敢往外去。
  
   嫁杏无期  瓶儿病倒(事在第十七回)
  
  西门庆本人则是只在房子里,“走出来,又走进去。忧上加忧,闷上加闷,如热地蚰蜒一般,把娶李瓶儿的勾当,丢在九霄云外去了。”
  
  看看到廿四日(即西门庆答应行礼之日),李瓶儿又使冯妈妈送头面来,就请西门庆过去说话,叫门不开,去在对过屋檐下,少顷,只见玳安出来饮马,着见便问:“冯妈妈,你来做甚么?”冯妈妈说:“你二娘使我送头面来,怎地不见动静,请你爹过去说话哩。”玳安道:“俺爹连日有些小事,不得闲,你老人家还拿回头面去,等我饮马回来,对俺爹说就是了。”……这玳安一面把马拴下,走到里边,半日出来道:“对俺爹说了,头面爹收下了,教你上覆二娘,再待几日儿,我爹出来,往二娘那里说话。”这冯妈妈一直走来,回了妇人话。妇人又等了几日,看看五月将尽,六月初旬时分,朝思暮盼,音信全无,梦想魂萦,佳期间阻。
  
  李瓶儿气死丈夫,一心以为可以嫁给西门庆,哪知西门庆过期不娶,甚至想见西门庆的面都见不着,李瓶儿受不起这个刺激就病倒了。因这一病,又生出另一枝节来。
  
   蒋竹山挑逗李瓶儿(事在第十七回)
  
  给李瓶儿看病的医生名叫蒋竹山,这蒋竹山年约三十,“生得五短身材,人物飘逸,极是个轻浮狂诈的人。”趁看病的机会,得与李瓶儿接近,便“怀觊觑之心”。
  
  他的医术倒还不错,李瓶儿经他医治,不过数日,精神复旧,于是安排了一席酒肴谢他。
  
  妇人递酒,安了坐次,饮过三巡,竹山席间偷眼睃视,妇人粉妆玉琢,娇艳惊人,先用言以挑之,因说道:“小人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几何?”妇人道:“奴虚度二十四岁。”竹山道:“似娘子这等妙年,生长深闺,处于富足,何事不遂,而前日有此郁结不足之病?”妇人听了,微笑道:“不瞒先生,奴因拙夫去世,家事萧条,独自一身,忧愁思虑,何得无病。”……竹山道:“可惜娘子这般青春妙龄,独自孀居,又无所出,何不寻其别进之路,甘为幽郁?”妇人道:“奴近日又讲着亲事,早晚过门。”竹山便道:“动问娘子与何人作亲?”妇人道:“是县前开生药铺西门大官人。”
  
  按:所谓“寻其别进之路”即是劝她改嫁的意息。蒋竹山对李瓶儿的家事,其实是早已打听得清楚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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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坚守

 楼主| 发表于 2012-7-26 23:58 | 显示全部楼层

西门庆欲擒故纵

西门庆欲擒故纵

          揭西门庆的底(事在第十七回)

  李瓶儿坦白说出要嫁给西门庆之后,蒋竹山趁机就说西门庆的“坏话”,不过,这些“坏话“却是有事实根据的。
  
  竹山听了道:“苦哉,苦哉!娘子因何嫁他?小人常在他家看病,最知详细。此人专在县中把揽说事,举放私债…… 家中不算丫头,大小五六个老婆,着紧打趟棍儿,稍不中意,就令媒人领出卖了。(他)就是打老婆的班头,坑妇女的领袖。娘子早时对我说,不然进入他家,如飞蛾投火一般,坑你上不上,下不下,那时悔之晚矣! 况近日他亲家那边为事干连他,在家躲避不出,房子盖得半落不合的,都丢下了。东京行下文书,坐落府县拿人,到明日他盖这房子,多是入官抄没的数儿。娘子没来由嫁他则甚?”
  
  按:“房子盖得半落不合”即起得一半就停工了。李瓶儿倒不在乎西门庆的妻妾众多,也不在乎他的人品好坏(她以前两任丈夫也都不是好人),但却不能不担心西门庆因受官司牵累,令她失了依靠。书中写蒋竹山一篇话,把李瓶儿说得闭口无言,想起许多东西丢在西门家,亦是不由她不患得患失了。
  
          毛遂自荐(事在第十七回)

  蒋竹山的说辞,击中李瓶儿的要害,果然说得李瓶儿要“寻其别进之路”了。
  
  (李瓶儿)寻思半晌,暗中跌脚,怪嗔道:一替(通趟)两替,请着他不来,原来他家中为事哩。又见竹山语言活动,一团谦恭,奴明日若嫁得恁样个人也罢了。不知他有妻室没有。因问道:“既蒙先生指教,奴家感戴不浅,倘有甚相知人家亲事,举保来说,奴无有个不依之理。”竹山乘机请问:“不知要何等样人家,小人打听得实,好来这里说。”妇人道:“人家倒也不论乎大小,只像先生这般人物的。”
  
  按“举保”即保荐、做媒之意,蒋竹山巴不得她有这般说活,立即毛遂自荐。
  
  于是走下席来,双膝跪在地,告道:“不瞒娘子说,小人内帏失助,中馈乏人,鳏居已久,子息全无,倘蒙娘子垂怜见爱,肯结秦晋之缘,足称平生之愿,小人虽衔环结草,不敢有忘。”
  
  李瓶儿心中已是愿意,于是请他托个媒人来说。“竹山又跪下苦求道:‘家缘贫乏,实出寒微,今既蒙金诺之言,何用冰人之讲。’”
  
  这段话揭露了这个咸湿[1]医生的龌龊念头,他实是想财色兼收的。
  
  [1]“咸湿”,粤语,意近“好色”、“下流”。
  
          招赘蒋竹山(事在第十七回)

  西门庆对婚事一再拖延,言而无信,已经是令得李瓶儿仁对他大为失望的了;如今又加上这宗官司,她不能不更加担忧,即使西门庆想要娶她,受到官司的牵累,也是难成好事。以她的处境(一个有钱的寡妇,夫家的叔伯兄弟又在觊觎她的财产),她是必须有个男人作依靠的。在患得患失之余,“不得已想而其次”,惟有抓住眼前的蒋竹山了。
  
  妇人听言笑道:“你既无钱,我这里有个妈妈,姓冯,拉她作个媒证,也不消你行聘,择个吉日良辰,招你进来入内为赘,你意下如何?”
  
  蒋竹山本是想财色兼收的,如今得遂所愿,当然没口应承,于是:
  
  这蒋竹山连忙倒身下拜,“娘子就如同小人重生父母,再长爹娘,宿世有缘,三生大幸矣。”一面两个在房中,各递了一杯交欢盏,已成其亲事。
  
  按:蒋竹山多谢李瓶儿允婚,将她比作“重生父母,再长爹娘”,这本来是很不恰当的〔这样的话只宜对“恩人”说);但作者如此写,却正是为了揭露蒋竹山的心态——他眼中看到的只是钱,他可真是把李瓶儿当作“提拔”他的恩人的。
  
         资助蒋竹山开店(事在第十七回)

  李瓶儿与蒋竹山一说即合,草草成婚;这个过程与西门庆的一拖再拖比较,恰成鲜明对比,《金瓶梅》作者之善于使用对比手法。从这个例子,也可见一斑。
  
  竹山饮至天晚回家。妇人这里与冯妈妈商议,说西门庆家,如此这般为事.吉凶难保,况且奴家这边没人.不好了一场,险不丧了性命,为今之计,不如把这位先生,招他进来,过其岁月,有何不可?到次日,就使冯妈妈通信过去,择六月十八日大好日期,把蒋竹山倒踏门招进来,成其夫妇。过了三日,妇人凑了三百两银子,与蒋竹山打开门面,两间开店,焕然一新的。
  
  按:古代赘婿的地位是很低的,《汉书·贾谊传》:“家贫子壮则出赘。”王先谦补注引钱大昕曰:“如淳云:‘淮南俗:卖子与人作奴,名曰赘子;三年不能赎,遂为奴婢。……其赘而不赎,主家以女匠之,则谓之赘婿,故当时贱之。’”可见在古人心目中,赘婿比奴仆还不如。“正常”婚嫁,是女的进男的门,招赘是男的进女的门,故称“倒踏门”。但蒋竹山不以为耻,反而洋洋得意。下面一段,就是写他得意的形状的。
  
          五百两金银买个名字(事在第十七、十八回

  (蒋竹山)初时往人家着病,只是走;后来买了一匹驴儿骑着,在街上往来摇摆,不在话下。正是一洼死水全无浪,也有春风摆动时。
  
  按:“往来摇摆”四字,极写蒋竹山的丑态。蒋竹山本来是个穷极无聊的医生,入赘李瓶儿才有生机,作者将入赘之前的蒋竹山比作“一洼死水”,亦是妙喻。不过蒋竹山也没有得意多久,情形又变了。这个变是因西门庆的官司已经有了好转。
  
  西门庆叫家人来保、来旺上东京打点,走太师蔡京儿子蔡攸的门路,蔡攸指点他们去求主管此事的“当朝右相、资政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李邦彦。西门庆送给蔡攸白米五百石,送给李邦彦金银五百两。
  
  邦彦见五百两金银只买一个名字,如何不做份上,即令左右,取笔将文卷上西门庆名字改作贾庆。
  
  这么一来,西门庆的亲家虽然未能脱罪,但西门庆本人则免受株连了。书中写:
  
  这个西门庆性命有如:落日已沉西岭外,却被扶桑唤出来。于是一块石头,方才落地。过了两日,门也不关了,花园照旧还盖,渐渐出来街上走动。
  
          西门庆大为气恼(事在第十八回

  西门庆恢复了正常活动,也就有闲心顾问李瓶儿的事了。
  
  一日,玳安骑马,打狮子街走过,看见李瓶儿门首开个大生药铺,里边堆着许多生熟药材,朱红小柜,油漆牌面,吊着幌子,甚是热闹,归来告与西门庆说。还不知招赘竹山一节,只说二娘添了个新伙计,开了个生药铺。西门庆听了,半信不信。
  
  过没多久,西门庆在院中喝酒出来,撞见李瓶儿家的冯妈妈。
  
  西门庆醉中道:“你二娘在家好么?”冯妈妈道:“大人还问甚么,好也来把个现现成成做熟了饭的亲事儿,吃人掇了锅儿去。”西门庆听了,失惊问道:“莫不她嫁人去了?"
  
  (冯妈妈)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气得在马上只是跌脚,叫道:“你嫁别人,我也不恼,如何嫁那矮王八!”
  
  西门庆回到家中,气还未消,“打丫头,骂小厮”,甚至连潘金莲也被踢了两脚。不过他虽然打了潘金莲,但他所受的气,也只能向潘金莲诉说。因为潘金莲当初是赞成他娶李瓶儿。潘金莲也好生厉害,乘机就使一石二鸟手法。
  
          乘机离间吴月娘(事在第十八回)

  西门庆把李瓶儿如何改嫁蒋竹山,如何资助蒋竹山开铺子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潘金莲。
  
  妇人道:“亏你有脸儿还说哩。奴当初怎么说来,先下米的先吃饭你不听,只顾求她,问姐姐(按:‘她’和‘姐姐’指吴月娘)。常信人调,丢了瓢,你做差了,你抱怨那个?”
  
  按:潘金莲表面巴结吴月娘,实际则是想夺她之权的。这次机会来了,因为阻挠李瓶儿“入宫”的是吴月娘。“常信人调,丢了瓢”意即说他因听信吴月娘的话,以至把本来可以到手的李瓶儿失了。
  
  西门庆悔恨自己人财两空(其实他已经得了李瓶儿不少私蓄),果然被潘金莲激得他迁怒于吴月娘。
  
  自是以后,西门庆与月娘尚气,彼此觌面,都不说话。月娘随他往那房里去,也不管他;来迟去早,也不问他;或是他进房中取东西,只教丫头上前答应,两个都把心来冷淡了。…… (潘金莲)见汉子偏听,于是以为得志,每日抖撇着精神,装饰打扮,希宠市爱。
  
  不过,西门庆当然是不肯甘休的,他一气之下,就想出了毒辣的手段来对付蒋竹山了。
  
          主使光棍去捣乱(事在第十九回)

  西门庆是清河县一大土霸,衙门的上上下下和他都有交通,他为了对付蒋竹山,特别巴结县衙的夏提刑(法官),其时恰好碰上夏提刑的生日,他就在夏提刑生日那天,“叫了四个唱的,一起乐工,杂耍步戏”,在夏提刑新买的庄子上摆酒,与夏提刑做生日,“功夫”做足他就开始对付蒋竹山了。
  
  他的手段直截了当,叫两个“捣子”(即光棍)去讹诈蒋竹山,将他痛打,毁他药铺。条件是,不但给那两个光棍银子,事成后还保荐他们做夏提刑的亲随。
  
  这两个光棍,一名鲁华,一名张胜,他们走到蒋竹山的药铺,先戏耍蒋竹山一番,张胜就发话道:
  
  蒋二哥,你休推睡里梦里,你三年死了娘子儿,问这位鲁大哥借的那三十两银子,本利也该许,今日问你要来了。
  
  竹山听了,唬了个立睁,说道:“我并没借他甚么银子。”那人道:“你没借银子,却问你讨?自古苍蝇不钻那没缝的蛋,休说此话!”蒋竹山道:“我不知阁下姓甚名谁,素不相识,如何来问我要银子?”
  
  按:“唬了个立睁”即吓傻了眼的意思。这两个光棍有心前来讹诈,蒋竹山还想说理.当然越说越糟。
  
          大闹药铺(事在第十九回)

  那人道,“蒋二哥,你就差了。自古于官不贫,赖债不富,想着你当初不得地时,串铃儿卖膏药,也亏了这位鲁大哥扶持你。”…… 这个人道:“我便姓鲁,叫做鲁华。你某年借了我三十两银子,发送妻小,本利该我四十八两银子,少不的还我。”竹山慌道:“我那里借你银子来?就借了你银子,也有文书保人。”张胜道:“我就是保人。”因向袖中取出文书,与他照了照。把竹山气得脸腊渣也似黄了,骂道:“好杀材,狗男女,你是那里捣子,走来吓诈我。”鲁华听了,心中大怒,隔着小柜,嗖地一拳去,早飞到竹山面门上,就把鼻子打歪在半边。一面把架上药材,撒了一街。……张胜把竹山拖出小柜来,劝道:“鲁大哥,你多日子也耽待了,再宽他两日儿,教他凑过来与你便了。”……那竹山听了道:“气杀我,我和他见官去,谁见他甚么钱来?”张胜道:“你又吃了早酒了。”不提防鲁华又是一拳,仰八叉跌了一跤,险不倒栽入洋沟里,将发散开,巾帻都污浊了。
  
  按:“吃了早酒”即这么早就装醉(糊涂)的意思。大闹的结果是:“竹山大叫‘青天白日’起求,被保甲上来,都一条绳子拴了。”另一边早有人报与西门庆知道。
  
          原告变被告(事在第十九回)

  西门庆是早有准备的,当下便照计划行事。
  
  (西门庆)即差人吩咐地方,明日早解提刑院。这里又拿帖子,对夏大人说了。次日早带上人来,夏提刑升厅看了地方呈状,叫上蒋竹山去问道:“你是蒋文蕙, 如何借了鲁华银子不还,反行毁骂他,其情可恶!”竹山道:“小的通不认得此人,并没借他银子。小人以理分说,他反不容,乱行踢打,把小人物货都抢了。”夏提刑便叫鲁华:“你怎么说?”鲁华道:“他原借小的银两,发送妻丧,至今三年光景,延挨不还小的。小的今日打听他在人家招赘,了做了大买卖,问他理讨,他倒百般辱骂小的,说小的抢夺他货物。现有他借银子的文书在此,这张胜便是保人。望爷查情。”……夏提刑看了拍案大怒,说道:“可又来,见有保人文契,还这等抵赖。看这厮咬文嚼字模样,就像个赖债的!”喝令左右,选大板拿下去着实打!当下三四个人不由分说,拖翻竹山在地,痛责三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按:西门庆可以“吩咐地方”,将蒋竹山解提刑院,又可以令原告变为被告;而那夏提刑也不间借契的真假(借契通常都打有掌印的,一验即知),就凭蒋竹山的模样,说他“像个赖债”的。这一段写西门庆的霸道与法官的荒唐,可谓淋漓尽致。
  
          嫌他银样蜡枪头(事在第十九回)

  夏提刑将蒋竹山责打三十大板之后,“一面差两个公人,拿着白牌,押蒋竹山到家,处三十两银子交还鲁华。不然带回衙门收监。”蒋竹山没法,只好“走到家哭哭啼啼哀告李瓶儿,向他要银子,还与鲁华。”
  
  李瓶儿怎样处理此事呢?书中早有说明,李瓶儿嫁与蒋竹山没多久,就对他大不满意了。
  
  初时蒋竹山图妇人喜欢……实指望打动妇人心。不想妇人曾在西门庆手里,狂风骤雨都经过的,往往干事不称其意,渐渐颇生僧恶。……“把你当块肉儿,原来是个中看不中吃蜡枪头、死王八!”骂得竹山狗血喷了面。被妇人半夜三更赶到前边铺子里睡。于是一心只想西门庆,不许他进房中来。
  
  李瓶儿一心只想西门庆,对蒋竹山还有什么夫妻之情。蒋竹山问她要银子,被她啐在脸上骂道:
  
  没羞的王八,你递甚么银子在我手里,问我要银子。我早知你这王八,斫了头是个债桩,就瞎了眼也不嫁你这中看不中吃的王八!
  
  衙门里是派了四个公差押蒋竹山回家的,“那四个人听见妇人屋里嚷骂,不住催逼叫道:‘蒋文蕙既没银子,不消只管挨迟了。趁早到衙门回话去吧。’”
  
          赶走蒋竹山(事在第十九回)

  竹山一面出来安抚了公人,又去里面哀告妇人,直撅儿跪在地下,哭哭啼啼,说道:“你上当积阴骘,西山五岳,齐僧布施,这三十两银子了,若不与,这一回去,我这烂屁股上怎禁得拷打,就是死罢了。”妇人不得已,拿三十两雪花银子与他,当官交与鲁华,扯碎了文书,方才了事。
  
  这鲁华、张胜得了三十两银子,径到西门庆家回话了。……西门庆满心大喜说:“二位出了我口气,足可以够了。”鲁华把三十两交与西门庆,西门庆那里肯收,“你二人收去买壶酒吃,就是我酬谢你了”。
  
  蒋竹山的结果则是被李瓶儿赶走,一个钱也不给他。
  
  蒋竹山提刑院交了银子出来,归到家中,妇人那里容他住,说道:“你还是那人家哩,只当奴害了汗病,把这三十两银子,问你讨了药吃了,你趁早与我搬出去吧。再迟些时,连我这两间房子,尚且不够你还人。”这蒋竹山自知存身不住,哭哭啼啼,忍着两腿疼,自去另寻房儿。但是妇人本钱置买的货物都留下。把他原旧约药材、药碾、药筛、箱笼之物,即时催他搬去,两个就开交了。
  
按:“问”明代山东口语通管、给;“开交”,了结之意。

           一心只想西门庆(事在第十九回)

  《金瓶梅》 写蒋竹山吃的这场冤枉官司,固然写出了西门庆的霸道,但也写出了蒋竹山人品的卑下,这样的人物,其实也是不值得可怜的。有位评论家因李瓶儿赶走蒋竹山这件事,骂她为“假仁假义的贱货”,恐怕也是有点过分的。不错,她对蒋竹山的手段可算得狠辣,但蒋竹山贪图她的钱财,不也是咎由自取吗?李瓶儿当然不是正面人物,但也不是天生下贱的“坏女人”,她先后嫁了四个男人,都是“遇人不淑”,她一生追求的只是希望有个可以托付的男人。她的“下贱”其实也是封建社会中一个只能让别人摆布自己命运的妇女的悲剧。
  
   西门庆当然比蒋竹山“更坏”,但在李瓶儿眼中,西门庆却是远胜于蒋竹山,因为西门庆是个“潘驴邓小闲’五者俱备的男子,不似蒋竹山那样是个只知“哭哭啼啼”的毫无“男子汉气概”的小人物。
  
  书中写她:
  
  打发了蒋竹山出门,一心只想着西门庆,又打听得他家中没事,心中甚是后悔。每日茶饭慵餐,娥眉懒画,把门倚遍,眼儿望穿,白盼不见一个人儿来。
  
  按:西门庆使尽机心,令李瓶儿赶走了蒋竹山,他当然是不肯放过李瓶儿,他之所以不来,只不过是欲擒先纵的手法而已。
  
          李瓶儿送上门来(事在第十九回)

  西门庆是想李瓶儿先来求他。而他所盼的也果然盼到了。一日他从院中喝酒回来,小厮玳安告诉他:
  
  今日狮子街花二娘那里,使了老冯与大娘送生日礼来,四盘羹果,两盘寿桃面,一匹尺头,又与大娘做了一双鞋,大娘与了老冯一钱银子,说爹不在家了,也没曾请去。西门庆因见玳安脸红红的,便问:“你那里吃酒来?”玳安道:“刚才二娘使冯妈妈叫了小的去,与小的酒吃…… 如今二娘倒悔过来,对着小的好不哭哩。前日我告爹说,爹还不信,从那日提刑所出来,就把蒋文蕙打发去了。二娘甚是后悔,一心还要嫁爹,比旧时瘦了好些儿。央及小的好歹请爹过去,讨爹示下。爹若吐了口儿,还教小的回她声去。”
  
  按:“吐了口儿”即说了话。李瓶儿托玳安来求西门庆,这正是西门庆所想要的,不过,他却故意摆摆架子,说道:“贼贱淫妇,既嫁汉子去罢了,又来缠我怎的?既是如此,我也不得闲去,你对她说,甚么下茶下礼,拣了个好日子,抬那淫妇来吧!”
  
  李瓶儿听得玳安回报,满心欢喜,就“着人搬家伙过去,雇了五六副扛,整抬运四五日。西门庆也不对吴月娘说,都堆在新盖的玩花楼上。”
  
          新娘轿到无人接(事在第十九回)

  李瓶儿的“家伙”抬运了四五日,可见其嫁妆之丰厚(按:“家伙”本是指家具的。但抬运了四五日,显然就不只是家具了。那是包括了箱笼杂物的嫁妆)。西门庆人财两得,应说善待李瓶儿才对,但他还是要令李瓶儿一再受辱,作为对她改嫁蒋竹山的“惩罚”,同时也是借此来“收服”李瓶儿。
  
     到了吉日:

  妇人轿子,落在大门首半日,没个人出去迎接,孟玉楼走来上房对月娘说:“姐姐,你是家主,如今他已是在门首,你不去迎接迎接儿,惹得他爹不怪?他爹在卷棚内坐着,轿子在门首这一日了,没个人出去,怎么好进来的?”这吴月娘,欲待出去接他,心中恼,又不下气;欲待不出去,又怕西门庆性子不是好的,沉吟了半晌,于是轻移莲步,款蹙湘裙,出来迎接。妇人抱着宝瓶,径往他那边新房去了。迎春、绣春两个丫鬟,又早在房中铺陈停当,单等西门庆晚夕进房。不想西门庆正因旧恼在心,不进她房去。到次日教她出来,后边月娘房里见面,分其大小,排行他是六娘。一般三日摆大酒席,请堂客会亲吃酒,只是不往她房里去。
  
  李瓶儿出钱给西门庆重修的新花园本是她前夫的,如今她嫁人西门家,其实亦是回到自己原来居处,竟然无人接她人去,亦可云惨矣。
  
          李瓶儿悬梁自缢(事在第十九回)

  最后是吴月娘出去接李瓶儿进来,作者写吴月娘的心理矛盾,虽然寥寥几笔,却己多方面照顾到了。须知吴月娘到底是大妇身份,她必须示人以能容之量,方能维持自已一向“宽厚待人”的形象。而西门庆大概亦已料到她定会如此,方敢“托大”坐在卷棚内不去理睬他早就想得到手的李瓶儿。李瓶儿入门就受侮辱,已是够她难受的了,但这还只是西门庆给她一个“下马威”而已,更狠辣的手段还在后头呢。
  
  这妇人见汉子一连三夜不进她房来,到半夜打发两个丫鬟睡了,饱哭了一场,可怜走在床上,用脚带吊颈悬梁自缢。……两个丫鬟睡了一觉醒来,见灯光昏暗,起来剔灯,猛见床上妇人吊着,吓慌了手脚,走出隔壁叫春梅,说:“俺娘上吊哩!”慌的金莲起来这边看视,见妇人穿一身大红衣服,直捉捉吊在床上。连忙和春梅把脚带割断,解救下来,撅了半日,吐了一口清涎,方才苏醒,即叫春梅:“后边快请你爹来!”西门庆正在玉楼房中,吃酒还未睡哩。
  
  西门庆知道李瓶儿上吊,还不肯去看她。孟玉楼劝他,他也不听。直到第二天晚上才去。
  
          要亲眼看她上吊(事在第十九回)

  次日,晌午前后,李瓶儿才吃些粥汤儿。正是:身如五鼓啣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西门庆向李娇儿众人说道:“你们休信那淫妇装死唬人,我手里放不过她,到晚夕等我进房里去,亲看着她上个吊儿我瞧方信,不然吃我一顿好马鞭子。”
  
  众人见他这般说,都替李瓶儿捏两把汗。到晚夕见西门庆油着马鞭子,进她房中去了。玉楼、金莲吩咐春梅把门关了,不许一个人来,都立在角门儿,悄悄听觑,看里面怎的动静。
  
  接下去就写到西门庆对付李瓶儿的手段了。
  
  (西门庆)先把两个丫头都赶去空房里住了,西门庆走来椅子上坐下,指着妇人骂道:“淫妇,你既然亏心,何消来我家上吊,你跟着那矮王八过去便了,谁请你来?……我自来不曾见人上吊,我今日看着你上个吊儿我瞧!”于是拿一绳子丢在她面前,叫妇人上吊。那妇人想起蒋竹山说的话来,说西门庆是打老婆的班头,降妇女的领袖,思量:“我那世里晦气,今日大睁眼又撞入火坑里来了。”越发烦恼痛哭起来。
  
  可是西门庆仍然不肯放过她,她越痛哭,西门庆就越发大怒。当然这“大怒”也可能是他装出来的,为的是要彻底“收服”李瓶儿。
  
          恼怒李瓶儿的原因(事在第十九回)

  且看西门庆的狠辣手段:
  
  这西门庆心中大怒,教她下床来,脱了衣裳跪着。妇人只顾延挨不脱,被西门庆拖翻在床地平上,袖中取出鞭子来,抽了几鞭子,妇人方才脱去上下衣裳,战竞竞跪在地平上。西门庆坐着,从头至尾问妇人:“我那等对你说过,教你略等等儿,……你嫁了别人,我倒也不恼,那矮王八有甚么起解,你把他倒踏进门,去拿本钱与他开铺子,在我眼皮跟前开铺子,要撑我的买卖。”
  
  按:“起解”一般是指押解犯人,但此处的意思,则是类似广东话的“把炮”(本事)。这是明代的山东方言。西门庆在这里也说出了他恼怒李瓶儿的真正原因,正是恨李瓶儿打本给蒋竹山开药铺“顶”他的生意。“撑”和“顶”同一意思。
  
  李瓶儿替自己辩解,并且自己认罪,“只因你一去了不见来,把奴想的心斜了, …… 乞那厮局骗了,说你家中有事,上东京去了。奴不得已才干下这条路。”又将已把蒋竹山撵走的事实,表明自己向着西门庆的心迹。
  
  但是西门庆还是要向她“问罪”,这个罪名且是她完全意想不到的。
  
           恶人先告状(事在第十九回)

  “西门庆道:‘你教他写状子告我,收着你许多东西,你如何今日也到我家来了?’”
  
  李瓶儿根本就没这回事,于是立即起誓:“奴那里有这个话,就把身子烂化了!”其实西门庆何尝不知她并无此事,他是故意给她捏造这个“罪名”,好让自己可以“名正言顺”地侵夺她的财产。用广东话来说,这即正是“恶人先告状”也。作者这样写,一方面表现出西门庆的“作贼心虚”,一方面也是令得西门庆“图穷匕现”,让他自己说明了他要彻底收服李瓶儿的目的,虽然作者没有“明写”出来。
  
  西门庆听得李瓶儿起誓,已是放下心了,但他还是要对李瓶儿重加恫吓,不惜露出自己的狰狞面目,好叫李瓶儿非慑服于他的淫威不可。
  
  西门庆道:“就算有如此,我也不怕。你说你有钱快转换汉子,我手里容你不得!我实对你说罢,前者打太医那两个人,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使的手段。只略施小计,教那厮疾走无门,若稍用机关,也要连你挂了,到官弄到一个田地。”妇人道:“奴知道是你使的计儿。还是你可怜见奴,若弄到那无人烟之处,就是死罢了。”
  
          软硬兼施收服瓶儿(事在第十九回)

  李瓶儿已经知道是西门庆“使的计儿”,还是一味求西门庆可怜她。西门庆当然也就“见好即收”了。
  
  看看说的西门庆怒气消下些来了。又问道:“淫妇你过来,我问你,我比蒋太医那厮谁强?”妇人道:“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说你仗义疏财,敲金击玉,伶牙俐齿,穿罗着锦,进三坐五,这等为人上之人,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几百年还没曾看见哩!他拿甚么来比你?你就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
  
  按:李瓶儿受尽凌辱之后,大捧西门庆,大贬蒋竹山,当然是为了“哄”得西门庆欢喜自己。有的评论家据此而指责李瓶儿“下贱”,那恐怕是过于苛责了。她其实是情知自己脱不出西门庆的手心,才不能不“认命”的。而她捧西门庆“仗义疏财”那些话,也可作反讽看。
  
  只这一句话,把西门庆欢喜无尽,即丢了鞭子,用手把妇人拉将起来,穿上衣裳,搂在怀里,说道:“我的儿,你说的是,果然这厮他见甚么碟儿天来大。”即叫春梅:“快放桌儿,后边快取酒菜儿来。”
  
  这一段描写西门庆“软硬兼施”的手法,将他的残暴善谋的面目,刻画得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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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8 22:55 | 显示全部楼层

节外生枝侧写妓院

 节外生枝侧写妓院
 
   妓院寻旧好(事在第二十回)
  
  《金瓶梅》中有许多可以独立成篇的故事,例如第二十回“西门庆大闹丽春院”就是其中一个。
  
  丽春院是清河县有名的妓院,院中有西门庆的旧相好李桂姐。李桂姐是西门庆的第二房妾侍李娇儿的侄女,因此“交情”非比寻常。
  
  一日,西门庆在傍友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三人陪同下来到丽春院。其时已是天色将晚,妓院里的丫头正在扫地。虔婆设酒席招待他,却不见李桂娃出来陪酒。
  
  西门庆道:“怎么桂姐不见?”虔婆道:“桂姐连日在家伺候姐夫,不见姐夫来到,不想今日她五姨妈生日,拿桥子接了与她五姨妈做生日去了。”
  
  按:虔婆口中的“姐夫”指西门庆,“伺候”即’‘等侯”之意。虔婆说李桂姐天天在院中等候西门庆大驾光临,其实是骗西门庆的谎话。
  
  原来李桂姐也不曾往五姨家做生日去,近日见西门庆不来,又接了杭州贩细绢的丁相公儿子丁二官人,号丁双桥.贩了千两银子细绢,在客店里安下,瞒着他父亲来院中敲嫖(在妓院过夜),头上拿十两银子,两套杭州重绢衣服,请李桂姐。一连歇了两夜。
  
   大闹丽春院(事在第二十回)
  
  西门庆来到丽春院的时候,李桂姐正在和这位绸缎行的小开在房中喝酒取乐。
  
  不想西门庆到,老虔婆教桂姐连忙陪他后边第三层一间僻静小房那里坐去了。当下西门庆听信虔婆之言,便道:“既是桂姐不在,老妈快看酒来。俺们慢慢等她。”这老虔婆在下边一力撺掇,酒肴菜蔬齐上……正饮酒在热闹处,不防西门庆往后边更衣去,也是合当有事,忽听东耳房有人笑声,西门庆更毕衣,走至窗下偷眼观觑,正见李桂儿在房内,陪着一个戴方巾的蛮子饮酒,由不得心头火起,走到前面,一手把吃酒桌子掀倒,碟儿盏儿打得粉碎,喝令跟马的平安、玳安、书童、琴童四个小厮上来,不由说,把李家门窗户壁床帐都打碎了。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向前拉劝不住,西门庆口口声声只要采出蛮囚来,和粉头一条绳子墩锁在门房内。那丁二官儿,又是个小胆之人,外边嚷闹起来,唬得藏在里间床底下,只叫桂姐救命。
  
  按:“蛮子”、“蛮囚”是从“南蛮”一词演化出来的。这个绸缎商的儿子是杭州人,故而西门庆辱骂他为“蛮囚”。他为了争风呷醋,竟要把妓女和嫖客都锁起来,可见其霸道。
  
   虔婆与他理论(事在第二十回)
  
  西门庆大闹丽春院,吓得那丁二官儿躲入床底,还是李桂姐有点主意,说道:
  
  呸,好不好,我有妈哩。不妨事。随他发作,怎的叫嚷,你休要出来。
  
  接下去就写老虔婆出来和西门庆理论了。西门庆骂她无良,迎新送旧,靠色为娼,巧言诈骗。
  
  虔婆亦答道:“官人听知,你若不来,我接下别的。一家儿指望她为活计,吃饭穿衣,全凭她供柴籴米。没来由暴叫如雷。你怪俺全无意,不思量自已。不是你凭媒娶的妻。”
  
  按:虔婆的回答,是一段押韵的曲词,可以拿来唱的。在现代小说中,对话是不能用诗词或曲子代替的(除非极特殊的例子),但在旧小说中,却是常见的形式。
  
  李桂姐不是西门庆“包下来”的,虔婆这段回答、理由是很充分的,但:
  
  西门庆听了,心中越怒,险些不曾把李老妈妈打起来。多亏了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三个死劝活喇喇,拉开了手。西门庆大闹了一场,赌誓再不踏她门来。大雪里上马回家。
  
  但事情可还未结束,尚有“下文”。而这“下文”是更深刻地接触到妓院世界的真实的。
  
   虔婆想法挽回(事在第二十一回)
  
  西门庆是清河县土霸,又是丽春院的大嫖客,老虔婆本来不敢“得罪”他的,只因西门庆实在“打得不像模样”,若不出来,只怕丽春院都要给他拆了。老虔婆就是在这样无可奈何的情形底下,这才不能不出来和他理论的。待到西门庆生气走了之后,她可不能不想办法挽回了。她用双管齐下的手段,一方面叫院中教弹唱的李铭到西门庆家中为李桂姐辩解,一方面请西门庆的傍友应伯爵、谢希大为她转圜、赔礼。
  
  李铭来到西门家:
  
  玳安进来报道:“李铭来了,在前边伺候。”西门庆道:“教他进来。”不一时,李铭朝上向众人磕下头去,又打了个软腿儿,走在旁边,把两只脚儿并立。……(西门庆赏他酒菜)那李铭走到下边,三扒两咽,吞到肚内,&#13741;(口忝)得盘儿干干净净,用绢儿把嘴儿抹了,走到上边,把身子直竖竖地靠着槅子站立。西门庆因把昨日桂姐家之事,告诉一遍。李铭道:“小的并不知道一字.一向也不过那边去。论起来,不干桂姐的事,都是俺三妈干的营生。爹也别要恼她。等小的见她,说她便了。”
  
  按:李铭口中的三妈即老虔婆。他这番话主要是替桂姐开脱。同时编派虔婆的不是,以使西门庆消气。
  
   托傍友转圜(事在第二十一回)
  
  李铭这番说辞无疑是虔婆教他的。虔婆最懂嫖客心理,嫖客重视的是妓女对他的心意,所以她不惜叫李铭把“过错”都推到她的头上。但李铭也特别点出“营生”二字,“营生”者即做生意也。虔婆为了做开妓院这门生意,做妓女的就不能不顺从她的意思去“敷衍”别的客人。
  
  李铭做的工作只是初步试探,试探有无和解的可能。书中写:
  
  西门庆又赏李铭,打发出门。吩咐:“你到那边(指妓院)休说今日在我这里。”李铭道:“爹吩咐的小的知道。”西门庆令左右送他出门。
  
  显然西门庆已是把他当作“使者”看待、至于吩咐他到妓院不要提起今日之事云云,只不过是还要端端架子罢了。
  
  虔婆知道有和解的可能之后,就在西门庆傍友身上下功夫了,她送给应伯爵、谢希大二人烧鹅瓶酒,直说是“恐怕西门庆动意摆布她家”,因此要他们二人去请西门庆重来妓院,她好向西门庆当面赔礼。傍友最喜欢的工作就是陪同主子嫖院,西门庆若和丽春院当真断绝来往,对他们也是极其不利的。因此应、谢二人对虔婆的请托自是一力担承了。
  
   傍友替虔婆求情(事在第二十一回)
  
  老虔婆知道当硬的时候要硬(所谓“硬”其实不过是和西门庆说理而已),当软的时候要软,可知道利用西门庆的傍友,可见她的手段之圆滑。应、谢二人来和西门庆说,他们已经责怪过那老虔婆了:
  
  从前已往,哥在你家使钱费物,虽故一时不来,休要改了腔儿才好。许你家粉头背地里偷接蛮子,冤家路儿窄,又被他亲眼看见,他怎的不恼?休说哥恼,俺们心里也看不过,尽力说了他娘儿几句。她也甚是都没意思,令日早请了俺两个到她家,娘儿们哭哭啼啼跪着,恐怕你动意,置了一杯水酒儿,好歹请你进去,陪个不是。
  
  傍友把西门庆无理取闹的事情说成有理,又把虔婆、桂姐“娘儿们哭哭啼啼跪着”求西门庆宽恕的“可怜情态”描绘给西门庆听。西门庆的自尊心当然是可以得到满足了。不过他还是要端一端架子。
  
  西门庆道:“我也不动意,我再也不进去了。”伯爵道:“哥恼有理,但说起来,也不干桂姐事。这个丁二官儿原先是她姐姐桂卿的孤老,也没说要请桂姐,只因他父亲货船搭在他乡里陈监生船上,才到了不多两日。……”
  
  按“孤老”,妓院术语,指妓女的相好、恩客(花得起钱的)。
  
   接受“解释”(事在第二十一回)
  
  应伯爵无中生有,捏造出个“陈监生”来说他是“陈参政”的儿子,丁二官现拿十两银子在李桂卿、桂姐的家中摆酒,请陈监生:
  
  “才送这个银子来,不想你我到了他家,就慌了,躲不及,把个蛮子藏在后边,被你看见了。实告不曾和桂姐沾身。今日她娘儿们赌誓发咒,磕头礼拜,央俺二人好歹请哥到那里,把这委曲情由也对哥表出。也把恼解了一半。”
  
  西门庆道:“我已是对房下赌誓,再也不去,又恼甚么?你上覆她家,倒不消费心。我家中今日有些小事,委得不得去。”慌得二人一齐跪下,说道:“哥,甚废话!不争你不去,既她央了俺两个一场,显得我们请哥不得,哥去到那里,略坐些儿,就来也罢。”当下二人死告活央,说到西门庆肯了。
  
  按应伯爵捏造的这个谎言其实是颇有破绽的,例如那丁二官既是桂姐的姐姐桂卿的“孤老”,何以西门庆来时,反而是她着了慌将丁二官藏在床底,又不对西门庆说明缘由?西门庆之所以肯接纳这个“解释”,并非不知这是谎言,而是如广东俗语说的“得些好意须回手”,何况不只是一些“好意”呢。应伯爵作为一个傍友,是熟悉西门庆的脾气的,尽量满足他的自尊心,西门庆也乐得借着台阶下来了。”房下”即妻房,指吴月娘。
  
   应伯爵插科打诨(事在第二十一回)
  
  且说西门庆被两个邀请到院里,李家又早堂中置了一席齐整酒肴.叫了两个妓女弹唱。李桂姐与桂卿两个,打扮迎接,老虔婆出来,跪着陪礼,应伯爵、谢希大在旁,打浑耍笑……桂姐骂道“怪应花子,汗邪了你。”
  
  应伯爵道:“你看贼小淫妇儿,念了经打和尚,往后不请人了。他不来,慌得那腔儿,这回就翅膀毛儿干了。你过来,且与我个嘴温温寒着。”于是不由分说,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桂姐笑道:“怪攮刀子的。看撒了爹身上酒。”伯爵道:“小淫妇儿会乔张致的,这回就疼汉子。看撒了爹身上酒。叫得爹那甜,我是后娘养的,怎地不叫我一声儿?”桂姐道:“我叫你是我的孩子儿。”
  
  按这一段写西门庆偕同傍友到妓院中接受赔礼的情形,着重地描写了傍友应伯爵所起的“插科打诨”的作用。语言的生动,是其特色。“汗邪”,相当子广东话的“鬼迷”、“黐线”⑴。“念了经打和尚,往后不请人”形容“事情过后,就不识人”。“怪攮刀子的”是明代山东骂人的俗语,可意译为“杀千刀的”。
  
  ⑴ “黐线”,粤语,意近“脑子不正常”。
  
   傍友说的笑话(事在第二十一回)
  
  应伯爵插科打诨,敢于把西门庆的相好李桂姐“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这因为他是西门庆的头号傍友,一向笑谑、胡闹惯了的;二来也写出了妓女在嫖客眼中的“地位”-一西门庆只不过是把李桂姐当作玩物,因此他的傍友拿她调笑,他是不会当作一回事的。应伯爵开开这种“无伤大雅”的玩笑,非但不会惹恼主子,还会得“逗乐”的效果。
  
  做傍友要懂得在适当的时候说点笑话,例如当李桂姐作状打骂应伯爵时,应伯爵说的一个笑话,就显出他的“急才”。
  
  伯爵道:“你过来我说个笑话儿你听。一个螃蟹,与田鸡结为弟兄,赌跳过水沟儿去便是大哥。田鸡几跳,跳过去了,螃蟹方欲跳,撞遇两个女子来汲水,用草绳儿把它拴住,打了水带回家去,临行忘记了,不将去。田鸡见它不来,过来看它,说道:‘你怎的就不过去了?’蟹云:‘我过得去,倒不吃两个小淫妇捩的恁样了。’”
  
  按:捩,本义是扭转,此处作“整治”解。应伯爵说的这个笑话,将自己比作螃蟹,将桂姐、桂卿比作“那两个小淫妇”。说得“于是(桂姐、桂卿)两个一齐赶着打,把西门庆笑得要不得。”西门庆和妓院的纠纷,就在笑闹中和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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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8 23:4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旺妇的故事:主人与家仆

来旺妇的故事:主人与家仆
  
   宋蕙莲的故事(事在第二十二回)
  
  在《金瓶梅》中,宋蕙莲(即来旺妇)的故事也是一个写得非常精彩的、可以独立成篇的故事。西门庆好色贪淫,已有六房妻妾,还要嫖妓,嫖妓之外,还要勾搭家中婢仆,这宋蕙莲就是西门家一个名叫来旺的仆人的妻子。
  
  宋蕙蓬出身贫苦人家,父亲宋仁是卖棺材的,她先被父亲卖给人家做婢女,后来嫁给厨役蒋聪,这蒋聪常在西门庆家做活,被来旺勾搭上,后来蒋聪因与别的厨役“分财不匀,酒醉厮打,动起刀杖来”,蒋聪被打死:
  
  老婆央求旺儿,对西门庆说了,替她拿帖儿,县里和县丞说,差人捉住正犯,问成死罪,抵了蒋聪命。后来,来旺儿哄月娘,只说是小人家媳妇儿,会做针指。月娘使了五两银子,两套衣服,四匹青红布,并簪环之类,娶与她为妻。她原名金莲,月娘因她叫金莲不好称呼,遂改名蕙莲。
  
  (蕙莲)属马的,小金莲两岁,今年二十四岁了,生得黄白净面,身子儿不肥不瘦,模样儿不短不长,比金莲脚还小些儿。
  
  这个俏丽的宋蕙莲来到西门庆家中,西门庆自是不肯放过她的。
  
   西门庆设计勾搭(事在第二十二回)
  
(蕙莲)初时,同众家人媳妇上灶,还没甚么装饰,犹不作在意里。后过了一个月有余,看了玉楼、金莲众人打扮,她把&#13741;(上髟下狄)髻垫的高高的,梳的虚笼笼的头发,把水鬓描得长长的,在上边递茶递水,被西门庆睃在眼里。一日,设了条计策,教来旺儿押了五百两银子,往杭州替蔡大师制造庆贺生辰的锦绣蟒衣,并家中穿的四季衣服,往回也有半年期程。…… (来旺儿)起身去了,西门庆安心早晚要调戏他这老婆。
  
  一日,月娘往对门乔大户家吃生日酒去了,约后晌时分西门庆从外来家,已有酒了,走到仪门首,这蕙莲正往外走,两个撞了满怀,西门庆使一手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口中喃喃呐呐说道:“我的儿你若依了我,头面衣服随你拣着用。”那老婆一声没言语,推开西门庆手,一直往前走了。
  
  宋蕙莲本是纯良的穷人家女儿,但因受环境影响(在大户人家做婢),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渐渐也就变得贪慕虚荣了。她来到西门庆家,就学人扮靓,便是这种虚荣心理的表现。西门庆调戏她,她虽没言语,却也不怎样抗拒,西门庆便知她是可以勾搭的了。
  
   山洞幽会(事在第二十二回)
  
  西门庆于是叫玉箫(丫鬟)送一匹蓝缎子到宋蕙莲那里,“如此这般对她说。”蕙莲听了道:“我做出来.娘(指吴月娘)若见了问怎了?”
  
   玉箫道:“你放心。爹说来你若依了这件事,随你要甚么,爹与你买。今日趁娘不在家,要和你会会儿。你心下如何?”那老婆(指宋蕙莲)听了,微笑而不言。因问:
  
  “爹多咱时分来,我好在屋里词候。”玉萧道:“爹说,小厮们看着,不好进你这屋里来的。教你悄悄往山子底下洞儿里,那里无人,堪可一会儿。”老婆道:“只怕五娘、六娘知道了,不好意思的。”玉箫道:“三娘和五娘都在六娘屋里下棋,你去不妨事。”当下约会已定,玉箫走来回西门庆说话。两个都往山子底下成事。玉箫在门首与他观风。
  
  西门庆与宋蕙莲的幽会,布置得虽然甚为周密,但还是给人撞破。这个人就正是潘金莲。
  
  (金莲下了棋回家)只见小玉立在上房门首,金莲问:“你爹在屋里?”小玉摇手儿,往前指。金莲就知其意,走到前边山子角门首,只见玉箫拦住门。金莲只猜玉箫和西门庆在此私狎,便顶进去。玉箫慌了,说道:“五娘休进去,爹在里面有勾当哩!”
  
   潘金莲撞破奸情(事在第二十二、二十三回)
  
  在西门庆众多妻妾、外宠中,潘金莲是最敢于在跟前“放肆”的人,玉箫明告诉她“爹在里面有勾当哩!”她也不理。书中写:
  
  金莲骂道:“怪狗肉,我又怕你爹了?”不由分说进入花园里来,各处寻了一遍,走到藏春坞山子洞儿里,只见他两个人在里面才了事。老婆听见有人来,连忙系上裙子,往外走。看见金莲,把脸通红了。金莲问道:“贼臭肉,你在这里做甚么。”老婆道:“我来叫书童儿。”说着一溜烟走了。金莲进来,看见西门庆在里边系裤子,骂道:“贼没廉耻的货,你和奴才淫妇人大白日里在这里端的干好勾当儿!”
  
  潘金莲虽然骂西门庆私通婢仆,但她也知道是管不住丈夫的,她之所以要揭穿西门庆的奸情,自的只不过要取得“特殊地位,好让西门庆把她当作“知心人”看待,因此她非常“识做”,不但不在人前提起此事,甚至还帮他们成其“好事”。有一次,西门庆吃得半醉,拉着金莲说道:“小油嘴。我有句话儿和你说,我要留蕙莲在后边一夜儿吧,后边没地方儿,看你怎的容她在你这边歇一夜吧,好不好?”西门庆居然提出要潘金莲借房间与他和宋蕙莲作“阳台”,你猜她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帮丈夫布置藏春坞(事在第二十三回)
  
  潘金莲很会应付,她叫西门庆去问春梅,“她若肯了,我就容你容她在这屋里。”这个春梅,前文已经说过,本是吴月娘的陪嫁丫头,潘金莲入门之后,西门庆将她拨给潘金莲使唤的。她和西门庆是早就有了特殊关系的。西门庆是聪明人,一听就知潘金莲砌辞推挡,便道:
  
  既是你娘儿们不肯,我和她往那山子洞儿那里过一夜,你吩咐丫头拿床铺盖.生些火儿那里去。不然这一冷怎么当?
  
  金莲忍不住笑了,“我不好骂出你来的,贼奴才淫妇她是养你的娘?你是王祥,寒冬腊月行孝顺,在那石头床上卧冰哩。”
  
  不过,骂虽是骂,结果潘金莲还是“吩咐秋菊(另一个丫头)果然抱铺盖笼火,在山子底下藏春坞雪洞儿预备”。
  
  按:潘金莲之不肯借房间给他们做“阳台”,那是怕事情张扬开去,西门庆纵无所谓,她可要落个包庇汉子和仆妇偷情的丑名声。尤其因为春梅本是吴月娘的人,虽说她和春梅已是情如姐妹,但却不可不防——万一春梅告诉吴月娘。吴月娘非责骂她纵容汉子做坏事不可。但也要讨好西门庆,所以就帮忙他们将冰冷的山洞布置成温暖如春的洞房。可谓面面俱圆。
  
   做了姘妇得意忘形(事在第二十三回)
  
  宋蕙莲自姘上西门庆之后,就自以为身份已是高了一等,可以傲视侪辈了。下面这段,就是描写她这种自以为是飞上枝头的得意形状。
  
  平昔这妇人嘴儿乖,常在门前站立,买东买西,赶着傅伙计叫傅大郎,陈经济叫姑夫,贲四叫老四。昨日和西门庆勾搭上了,越发在人前花哨起来,和众人打牙犯嘴,全无忌惮,或一时教:“傅大郎,我拜你拜(拜托你之意),替我门首看着卖粉的。”那傅伙计老成,便敬心儿替她门首看。……一回又叫;“贲老四,你替我门首看着卖梅花菊花的,我要买两对儿戴。”那贲四误了买卖,好歹专心替她看着。……妇人向腰里摸出半侧银子儿来,央及贲四替她凿,称七钱五分与他;那贲四正写着账,丢下,走来蹲着身子替她锤。只见玳安(小厮)走来,说道:“等我与嫂子凿。”一面接过银子在手,且不凿,只顾瞧那银子……说道:“这银子有些眼熟,倒像爹银子包儿里的。前日爹在银市里,凿与买方金蛮子的银子,还剩了一半,就是这银子。我记得千真万真。”妇人道:“贼囚,一个天下人还有一样儿的。爹的银子怎地到得我手里?”玳安笑道:“我知道甚么账儿?”妇人便赶着打。
  
   飞上枝头傲视济辈(事在第二十四回)
  
  玳安识破她的银子是西门庆给的,宋蕙莲赶着他打,其辞若有憾焉,其心实甚喜之,她可正是要炫耀她和西门庆的特殊关系的。书中写她:
  
  自此以后,常在门首成两价拿银钱买剪截花翠汗巾之类,甚至瓜子儿四五升量进去,教与各房丫鬟并众人吃。头上沾的珠子筛儿,金灯笼坠子,黄烘拱的,脚下穿着红潞袖裤儿,绵纳护膝;又大袖子袖着香茶木稚,香桶子三四个,带在身边,现一日也花消二三钱银子,都是西门庆背地与她的。
  
  按:“成两价拿银钱买……”即是说她买东西用的银子是论两计的。拿《金瓶梅》书中所写的物价作比较,张大户给武大做卖炊饼的本钱也不过五两银子,朱蕙莲用钱的“浪费”也就可想而知了。珠子筛儿、金灯笼坠子等等都是当时流行的妇女饰物。这段描写,充分刻画出宋蕙莲自以为是“飞上枝头”的得意状貌。
  
  她做了西门庆的情妇,自以为已是与众(别的仆婢)不同,于是常常对侪辈颐指气使。从下面这段描写,可见一斑。
  
  (元宵那天,西门庆铺陈酒席,合家欢乐饮酒)那来旺儿媳妇宋蕙莲不得上来,坐在穿廊下一张椅子上,口里磕瓜子儿,等到上边呼唤要酒,她便扬声叫:“来安儿,书童儿,娘上边要热酒,快&#13741;(火賛)酒上来!贼囚根子!一个也没有在这里伺候,都不知往哪里去了!”……书童儿道:“嫂子,将就些儿罢了,如何和我怄气”,于是取了笤扫来,替她扫瓜子皮儿。
  
  书童肯忍气吞声为她扫瓜子壳,当然是知道她和西门庆的特殊关系的。但也有人明知他们这种“关系”,却不买她的账的。例如和她属于同等地位的来保的妻子惠祥,就是其中一个。
  
   来保妻大骂宋蕙莲(事在第二十四回)
  
  有一天,有个新升任兵马都监的姓荆的官员来拜访西门庆,西门庆陪他在客厅说话,叫平安儿(小厮)去后边要茶,其时宋蕙莲正和两个丫头玩耍,不理他,平安儿催逼,宋蕙莲道:“怪囚根子,爹要茶。问厨房里上灶的要去,如何只在俺这里缠。俺这后边只是预备爹娘房里用的茶,不管你外边的账。”
  
  按:“上灶的”是管厨房里事务的婢仆,宋蕙莲认为自己高于“上灶的”一等,因此不肯奉命。平安儿只好到厨房里要茶。那天正值来保妻惠祥管厨,惠祥是硬性子,听平安儿转述宋蕙莲的话便骂:
  
  贼泼妇,他认定他是爹娘房里人,俺天生是上灶的来?今我这里又做大家伙里饭,又替大娘子炒素菜,几只手?……上灶的是你叫的?误了茶也罢,我偏不打发上去!
  
  结果由另一个丫头玉箫备茶,平安儿捧进去但巳“耽误了半日”, “那荆都监坐得久了,再三要起身。”西门庆追究责任,“叫将惠祥在院子里跪着”,由月娘“数骂了一回”。
  
  这惠祥在厨下忍气不过,刚等得西门庆出去了,气狠狠地走来后边,寻着蕙莲,指着大骂:
  
  贼淫妇,趁了你的心了罢了!你天生就是有时运的爹娘房里人,俺们是“上灶的”老婆来,巴巴使小厮坐名问上灶要茶。上灶的是你叫的?你我生米做成熟饭,你识我见的。促织不吃癫蛤蟆肉,都是一锹土上人。你恒数不是爹的小老婆就罢了,是爹的小老婆,我也不怕你!
  
  此一骂如闻其声,如见其人,从这件事,亦可见宋蕙莲“乞人憎”之一斑。但她仍不知收敛,经过这次后,“越发猖狂起来,仗西门庆背地和她勾搭,把家中大小都看不到眼里。”
  
   丈夫回来  得知奸情(事在第二十五回)
  
  《金瓶梅》中有关宋蕙莲的描写是深具讽刺意味的,但倘若“宋蕙莲的故事”,只写到这里为止,作者亦不过是写成功了一个向上爬的“小人物”而已;虽然做得到这点,亦已具有甚高的文学价值,但在章回小说中,也有同类人物的例子,甚至艺术将比它更高的(例如《红楼梦》中的袭人),但《金瓶梅》中宋蕙莲的故事,却还有另外的一半,那另外的一半,才完整写出了宋蕙莲复杂的性格,也表现了在那个时代中复杂的人生百态。像这样“多元化”的人物,在别的章回小说中似乎尚未曾有。好,现在就让我们来看宋蕙莲故事的后半部吧。
  
  她的丈夫来旺被西门庆差往杭州,替蔡太师织造生辰衣服,办完事回来,孙雪娥因与潘金莲有仇,于是趁来旺来给她送礼的时候,将潘金莲如何帮助西门庆搭上他的妻子的情事,一五一十都和来旺说了。来旺咽不下这口气,事情就闹出来了。
  
  一日,来旺儿吃醉了,和一般家人小厮在前边恨骂西门庆,说怎的我不在家,耍了我老婆……后来怎的停眠整宿,潘金莲怎做窝主……由他,只休要撞到我手里,我教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好不好,把潘家那淫妇也杀了。我也只是个死,你看我说出来做得出来。潘家那淫妇,想着她在家摆死了她头汉子武大,她小叔武松回来告状,多亏了谁替她上东京打点(按:这个‘谁”就是来旺自己。他是奉西门庆之命去办此事的)把武松垫发充军去了。今日两脚踏住平川路,落得她受用,还挑拨我的老婆养汉,我的仇恨与她结得有天来大。常言道一不做、二不休,到跟前再说话。破着一命剐,便把皇帝打。
  
  来旺醉后的这番疯言疯语,终于传到了潘金莲耳中。
  
   替丈夫分辩(事在第二十五回)
  
  大凡出身不正的人,最忌人揭他疮疤,何况潘金莲正要在西门家树立权威,连吴月娘她都不放在眼里,如何能容得一个“奴才”辱骂,于是她就唆摆西门庆除去来旺,说来旺要杀他,“趁早不为之计,夜头早晚,人无后眼,只怕暗遭他毒手。”西门庆听了意动,不过他初时还是有点分寸的,先去问宋蕙莲,对证事实。宋蕙莲吃了一惊,急忙替丈夫分辩:
  
  啊呀,爹你老人家没得说.他可是没有这个话,我就替他赌个大誓,他酒便吃了两钟,敢凭七个头八个胆,背地里骂爹。又吃纣王水土,又说纣王无道,他靠那里过日子?爹,你不要听人言语……他有这个欺心的事,我也不饶他。爹你依我,不要教他在家里,在家里和他怄气。与他几两银子本钱,教他信信脱脱远离他乡做买卖去……这里无人,他出去了,早晚爹和我说句话儿,也方便些。
  
  在这个“节骨眼”上,就显出了宋蕙莲和潘金莲的不同之处了,她们都是不满意丈夫,也同样有向上爬心理。因而给西门庆勾搭上的,但潘金莲情愿与奸夫合谋害死亲夫(尽管初时只是被动),而宋蕙莲则极力维护丈夫,阻止西门庆下毒手。《金梅瓶》的创作艺术,有一点是和现代文学共通的,即“人物的境遇相同但性格不同就有不同的结果”。宋蕙莲的故事即例子之一。潘金莲是个野心家,宋蕙莲则仍不失其纯良本性。她劝阻西门庆的那番话,也说得相当有技巧,似乎完全是为西门庆设想,因此“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就答应她的要求,准备差遣她的丈夫来旺先往东京押送给带蔡太师的生日礼物,然后打发他往杭州做买卖去,但不幸得很,这件事给一个和来旺作对的小厮来兴儿打听得知,来兴儿报告潘金莲知道,事情就急转直下了。
  
   安排毒计害来旺(事在第二十五、二十六回)
  
  潘金莲对西门庆道:
  
  不争你贪他这老婆,你留他在家里不好,你就打发他出去做买卖也不好? ……常言道“剪草不除根,萌芽依旧生,剪草若除根,萌芽再不生。”……一席话儿说得西门庆如醉方醒。
  
  而西门庆的手段也足够阴毒的,他和宋蕙莲说,要给她丈夫做个主管,在家门首开酒店。这话是在幽会时说的,而且是带笑说的。书中写:
  
  妇人听了,满心欢喜走到屋里,一五一十对来旺儿说了,单等西门庆示下。一日,西门庆在前厅坐下,着人叫来旺儿近前,桌上放下六包银两,说道:“孩儿你一向杭州来家,辛苦了不的,教你往东京去了。恐怕你蔡府中不十分熟些,所以教来保同吴主管去了。今日这六包银子三百两,你拿去搭上个主管,在家门首开个酒店,月间寻些利息孝顺我,也是好处。”
  
  来旺哪知这银子就是祸胎,当晚他听见:
  
  后边一片声叫赶贼,“(他)酒还未醒,楞楞睁睁,扒起来就去取床前防身梢棒,要往后边赶贼。”妇人道:“夜晚了,须看个动静,你不可轻易就进去。”来旺儿道:“养军千日,用在一时,岂可听见家有贼,怎不行赶?”于是拖着梢棒,大扠步走入仪门里面,只见玉箫在厅堂合上站立。大叫:一个贼往花园中去了。这来旺儿径往花园中赶来,赶到厢房中角门首,不妨黑影抛出一条凳子来,把来旺儿绊倒了一跤,只见响亮了一声,一把刀子落地,左右闪过四五个小厮,大叫捉贼,一齐向前,把来旺儿一把捉住了。来旺儿道:“我是来旺儿进来赶贼,如何颠倒把我拿住了?”众人不用分说,一步两棍,打倒厅上。西门庆早就坐在大厅等着审问了,来兴儿将那把刀子作为“呈堂证供”,西门庆立即大怒骂道:“众生好度人难度,这厮真是个杀人贼!”
  
   换假银子诬告来旺〔 事在第二十六回)
  
  西门庆不但诬他谋杀,还诬他是见财起意,喝令:“左右,与我押他到房中,取那三百两银子来。”
  
  倒是蕙莲有点见识:
  
  众小厮随即押(来旺)到房中,蕙莲见了,放声大哭说道:“他去后边捉贼,如何拿他做贼?”向来旺道:“我教你休去,你不听,只当暗中了人的拖刀之计。”一面开箱子,取出六包银两来,拿到厅上。西门庆灯下打开观看,内中只有一包银两,余者都是锡铅锭子。西门庆大怒,因问:“如何抵换了?我的银两往那里去了?趁早实说!”那来旺儿哭道:“爹抬举小的做买卖,小的怎敢欺心抵换银两。”西门庆道:“你打下刀子,还要杀我,刀子现在,还要支吾甚么?”西门庆声称刀子是要谋杀他的凶器,是物证:“被掉换了的假银子”是赃证,要把来旺送到提刑所去。宋蕙莲跪地求情,说道:“爹,此是你干的营生,他好意进来赶贼,把他当贼拿了!你的六包银子,我收着原封儿不动,平白怎地抵换了?凭活埋人,也要天理!”
  
  西门庆“劝慰”她,“你自安心,没你之事。”“那蕙莲只顾跪着不起来,说爹好狠心,你不看僧面看佛面。”
  
  宋蕙莲敢埋怨西门庆做事没天理,可见她的情急、气愤,但她仍是跪地求情,这是符合她的性格和身份(一向被欺压惯了的下人)的。但西门庆却并不受她的“动以私情”,第二天就先差人送了一百石白米与提刑官,然后叫来兴儿递上状纸,告来旺“因领银做买卖,见财起意,抵换银两,恐家主查算,夤夜持刀突人后厅,谋杀家主”。提刑官受了礼,立即把来旺打了二十大棍,吩咐狱卒,带下去收监。
  
   幸出生天求见妻子(事在第二十六回)
  
  西门庆陷害了来旺,在家中却耍两面派手段。
  
  宋蕙莲自从拿了来旺儿去后,头也不梳,脸也不洗,黄着脸儿,裙腰不整,倒靸了鞋,只是关闭房门哭泣,茶饭不吃。
  
  西门庆一面不许家人泄露狱中真相,一面亲自去哄宋蕙莲。
  
  我儿,你放心.我看你面上,写了帖儿对官府说,也不曾打他一下儿。监他几日、耐耐他性儿、一两日还放他出来,还教他做买卖。
  
  宋蕙莲毕竟单纯,又信了西门庆的谎言,搂着西门庆叫“亲达达”,还替他出主意,叫西门庆给来旺另娶一个老婆,她就可以完全是西门庆的人了。她是个藏不住的人,得了西门庆这番言语,“到后边对众丫鬟媳妇,词色之间未免轻露。”结果又有人向潘金莲打她的小报告,于是潘金莲再劝西门庆“不如一狠二狠,把奴才结果了,你就搂着他老婆也放心。”西门庆一听“有理”,就买通官府上下,要对来旺下毒手,幸亏有个衙吏,较有良心,认为做官的养儿养女,也要天理,帮他向提刑官求情,这才免于送命。提刑官将他当庭责打四十大板,差两个公人把他押回原籍徐州为民。可怜来旺提出监时,已是被“打得稀烂”了。
  
  来旺渴望再见妻子一面,说服两个公差,让他到家主门口,央求亲邻,讨多少盘费,也好凑点“脚步钱”送给他们。两个公差见有好处,就姑且让他一试。
  
  夹旺儿央了两个邻居来西门庆家,帮他求情,“讨媳妇箱笼”(即在妻子手中取回一点衣物,这样也就可以见妻子一面了),哪知西门庆使五六个小厮,一顿棍将他打出来,不许他在门口缠绕。宋蕙莲则在屋子里被瞒得铁桶也似,不知一字。
  
   自缢不死骂西门庆(事在第二十六回)
  
  不过,纸总是包不住火的,终于还是有个小厮将事实(来旺被打了四十大板,递解徐州)告诉了她。
  
  宋蕙莲得知丈失被西门庆陷害的真相之后,她的反应是颇为出乎读者意料之外的。
  
  这妇人不听万事皆休,听了此言是实,关闭了房间放声大哭道:“我的人呀,你在他家千坏了甚么事来,被人纸棺材暗算计了你,你做奴才一场,好衣服没曾挣下一件在屋里,今日只当把你远离家乡算得去了。坑得奴好苦也!你在路上死活未知,存亡未保,我如今合在缸底下一般,怎地晓得?”哭了一回,取一条长手巾,拴在卧房门揝上悬梁自缢!
  
  在宋蕙莲故事的前半,我们看到她如何贪慕虚荣,让西门庆搭上;如何轻挑、愚蠢自以为是“飞上枝头”。怎想得到她会有这样“贞烈殉夫”的表现。而且更精彩、更出人意表的情节还在后头呢。
  
  她上吊时,被邻房的一个仆妇听见她的喘息声,叫人撬开窗户,将她解下来。事情闹了出来,吴月娘率领李娇儿、孟玉楼、玉箫等人来看她,她坐在地上只顾哽咽,问了她半日,她都不说一句话,最后“大放声排手拍掌哭起来”,吴月娘大约是不耐烦,和众人“劝了半天,回房去了”。吴月娘劝她不动,西门庆只好亲自出马来劝她了。书中写:
  
  只见西门庆掀帘子进来,看见她坐在冷地下哭泣,令玉箫:“你&#13741;(扌刍)她炕上去罢。”玉箫道:“刚才娘教她上去。她不肯去。”西门庆道:“好襁孩子,冷地下冰着你。你有话对我说,如何这等拙智?”蕙莲把头摇着,说道:“爹,你好人儿,你瞒着我干得好勾当儿,还说甚么孩子不孩子!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看出殡的!”
  
   淫妇节妇合而为一(事在第二十六回)
  
  宋蕙莲骂西门庆是“害死人还看出殡的”的刽子手,真可谓一针见血。她不只是骂,而且还和西门庆摆事实、讲道理。
  
  你成日间只哄着我,今日也说放出来,明日也说放出来,只当端的放出来。你如要递解他,也和我说声儿,暗暗不透风就解发远远的去了。你也要合凭个天理!你就信着人干下这等绝户计,把圈套儿做得成,你还瞒着我。你就打发,两个人都打发了,如何留下我做甚么?
  
  自此她就不再理睬西门庆,西门庆叫来安儿送食物给她,她一见就骂:“贼囚根子,趁早与我都拿了去,省得我摔了一地。”西门庆叫贲西嫂、玉箫等人去劝她,她听了,“只是哭泣,每日饭粥也不吃。”最后西门庆叫潘金莲去劝她,她也不依。她的决绝态度,作者借潘金莲的口转述出来。
  
  金莲恼了,回西门庆:“贼淫妇她一心只想她汉子,千也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万也说相随百步也有个徘徊意。这等贞节的妇人,便拿甚么拴得住她的心?”
  
  西门庆还笑道:
  
  你休听她摭说,她若早有贞节之心,当初只守着厨子蒋聪,不嫁来旺儿了。
  
  哪知蕙莲,果然以死明志,死于第二次自缢。在宋蕙莲的敌事中,作者先写她的淫荡,后写她的贞节,而都合情合理,可说是写人物性格多元化的一个典型范例。
  
  关干宋蕙莲这个人物、我同意孙述宇在《金瓶梅的艺术》中对她的“解剖”:“她对来旺的感情是穷人和穷人共同生活久了而生出的情感,是天涯沦落人的互相怜惜。……而蕙莲的感人之处,是她的浅薄下面藏着爱心和贞节,一旦遭遇大变故,这些品质会绽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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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9 00:02 | 显示全部楼层

文人无行官场现形

文人无行官场现形
  
   结交新科状元(事在第三十六、四十九回)
   
  西门庆做了官,自是多了许多官场上的朋友,尤其对那些官比他做得大的,更加刻意逢迎。《金瓶梅》卅六回和四十九回写西门庆结交蔡状元的事情,就是可以作为“官场现形记”来看的讽刺文学。
  
  新科状元蔡一泉是蔡太师的义子,奉敕回籍省视,要经过西门庆的清河县。
  
  蔡状元在东京,翟谦(太师府管家)已是预先和他说了:“清河县有老爷门下一个西门大户,乃是大巨家,富而好礼。亦是老爷抬举,现做理刑官。你到那里他必然厚待。”这蔡状元牢记在心。
  
  翟谦并另外修书一封给西门庆,说明蔡状元“老爷之假子,奉敕回籍省视,道经贵处,仍望留之一饭。彼亦不敢有忘也。至祝至祝。”
  
  以蔡状元的身份,又兼有太师府管家“至祝至祝”的书信,西门庆当然不仅是“留之一饭”这样简单了。
  
  蔡状元和一个同榜的进士安忱同船,将近清河县,西门庆就已派了家人来保前来迎接了,当然少不了一份丰厚的见面礼。蔡状元“见西门庆差人远来迎接,又馈送如此大礼,心中甚喜,次日到了,就同安进士进城拜西门庆”。
  
  西门庆大摆筵席,并叫戏子伺侯,其中一个小旦,是他的书童扮的。安进士一见便叫上去,赏他酒吃,说道:“此子绝妙而无以加矣。”原来安进士杭州人,喜尚南风,见书童儿唱得好,拉着他手儿,“两个一递一口吃酒。”“尚南风”者即“好男色”也。当晚西门庆就在藏春坞翡翠轩两处“铺陈绫锦被褥”,派书童和玳安服侍他们。

           状元开口要钱(事在第三十六回)

  安进士好男色,蔡状元虽也好色,但更加贪财。他已经得了一份丰厚的见面礼,还嫌不够。书中写:
  
  子弟唱了两折,恐天晚,西门庆与了赏钱,打发去了。止是书童一人,席前递酒服侍。看看吃至掌灯,二人出来更衣,蔡状元拉西门庆说话:“此次学生回乡省亲,路费缺少……”西门庆道:“不劳老先生吩咐,云峰尊命,一定谨领。”(云峰是太师府管家翟谦的字。)
  
  其实在蔡状元出京之时,翟谦已向他“通水”,说是西门庆一定会“厚待”他了,但他还不放心,居然出到亲口问西门庆要钱这招,好叫西门庆不能推辞,其面皮之厚,当真是无以复加!西门庆倒是答复得较为得体,他只说是“奉云峰尊命”,撇开蔡状元亲自向他要钱的话头不提,保全了蔡状元的面子,可见这个土恶霸也并非草包哩。
  
  西门庆是早就准备好厚礼的了。这次连安进士也有一份。
  
  (西门庆)教两个小厮方盒奉出礼物。蔡状元是:金缎一端、领绢二端、合香五百、白金一百两。安进士是:色缎一端、领绢一端、合香三百、白金三十两。
  
  蔡状元固辞再三,说道:“但假数十金足矣,何劳如此太多,又蒙厚腆。”安进士道:“蔡年兄领受,学生不当。”
  
  西门庆笑道:“些须微赆,表情而已。老先生荣归续亲,在下此意,少助一茶之需。”于是二人俱席上出来,谢道:“此情此德,何日忘之!”
  
  这一段描写状元、进士见钱眼开和他们假惺惺作态的丑态,寥寥数笔,传神之至。
  
          巡按亲自来拜访(事在第三十六回)

  后来这个蔡状元升了御史,奉旨“两淮巡盐”。[按:《金瓶梅》是明代的人写宋代的事,宋明两代都是实行食盐专卖政策,由官府收购,统筹办理,盐商需纳粮(或折现钱)换取“盐引”,凭“引”到盐场支盐运销,并划分运销地区。两淮是全国最大的盐区,“两淮巡盐”即是负责在两淮这个盐区巡视盐务的。] 他和一个新点山东巡按的宋御史同时出京,途经清河县,西门庆发财的机会又来了。
  
  西门庆郊迎五十里,先到蔡御史船上,“拜见了,备言邀请宋公之事。蔡御史道:‘我知道,一定同他到府。’”巡按是管刑事的,西门庆任提刑官,正是受他所管。他请蔡御史和宋巡按到他家中做客,除了要在新任“两淮巡盐”的蔡御史身上谋求发财门路之外,还要请宋巡按帮他了结一桩贪赃枉法的官司。
  
  蔡御史果然不负所托,在当地百官拜见了他们之后,钦点山东巡按的宋御史问他几时方行,他就乘机介绍西门庆,并请宋御史和他一同应西门庆的邀请。
  
  宋御史令左右取递的手本来,看见西门庆与夏提刑名字,说道:“此莫非与翟云峰(即蔡太师的管家翟谦)有亲者?”蔡御史道:“就是他。如今见在外面伺候,要央学生奉邀年兄,到他家一饭,未审年兄尊意如何?”宋御史道:“学生初到此处,不好去得。”蔡御史:“年兄怕怎的?既是云峰份上,你我走走何害!”于是吩咐看轿,就一同起行。
  
  按:宋御史身为巡按,本是应该避嫌去拜访一个土豪的,但因知西门庆与太师府管家结交,遂欣然同意了。可见宫场的势利一斑。
  
          款待大官的排场(事在第四十九回)

  按说翟云峰只是蔡太师的管家,并无功名,而蔡御史则是状元出身,奉旨“两淮巡盐”,宋御史也是进士出身,且是现任巡按,两人的“身份”都比那翟管家高了不知多少。而蔡御史只用“云峰份上”四个字,就能说服宋巡按去拜访西门庆,对官场中人只知巴结权贵的心理,可说是讽刺得入木三分。下面一段写西门庆款待两位大官的场面。
  
  西门庆知了此消息,与来保、贲四骑快马先奔来家预备酒席,门首搭照山彩棚,两院乐人奏乐,叫海盐戏与杂耍承应……(宋御史)用乐队蓝旗清道,官吏跟随,与蔡御史坐两顶大轿,打着双檐伞,同往西门庆家来。当时哄动了东平府,抬起了清河县!都说巡按老爷,也认得西门大官人,来他家吃酒来了!慌得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各领本哨人马,把住左右街口伺候。西门庆青衣冠带。远远迎接。……二官揖让进厅,与西门庆叙礼。
  
  当下蔡御史让宋御史居左,他自在右,西门庆垂首相陪,茶汤献罢,阶下箫韶盈耳,鼓乐喧阗,动起乐来。西门庆递酒已毕下,下边呈献割道,说不尽肴列珍馐,汤陈桃浪,酒泛金波,端的影舞声容,食前方丈。西门庆知道手下跟从人多,阶下两位轿上跟从人,每位五十瓶酒,五百点心,一百斤熟肉,都领下去。家人、吏书、门子人等,另在厢房中管待,不必用说。当日西门庆这席酒,也费够千两金银。
  
  按:西门庆这次请客,只是属于私人的意图攀交的性质,并非为了公事。但却惊动满城文武都来趋奉,甚至出动士兵衙役,清道把街。这一段描写把官场公私不分的情形,刻画得淋漓尽致。
  
          本小利大的买卖(事在第四十九回〕

  西门庆那席酒,“费够千两金银”,可说是极尽铺张能事。但更大的“破费”还在后头呢。
  (宋御史告辞)西门庆早令手下把两张桌席连金银器已都装在食盒内,共有二十抬,叫下人伕伺候。宋御史的:一张大桌席,两坛酒、两牵羊、两封金丝花、两匹缎红、一副金台盘、两把银执壶、十个银酒杯、两个银折盂、一双牙筋。蔡御史的也是一般的。
  
  按:这份礼物,只其中那副金台盘,所值恐怕就不止千两银子的。对这份厚礼,蔡、宋两御史假意推辞一番,都受下了,但西门庆虽然花了不少钱,比起他的“所得”,他的这点“破费”却又不算什么了。撇开通过这次请客,在官场中得到的“地位”不提,即使只说“实利”,他也是做了一宗本小利大的买卖的。
  
  宋巡按先回去,蔡御史留在西门庆家过夜。西门庆就求他一事:
  
  去岁因舍亲那边,在边上纳过些粮草,坐派了有些盐引,正派在贵治扬州支盐,只是望乞到那里青目青目,早些支放。
  
  按:“青目”即“垂青”之意。西门庆说的“有些盐引”,到底有多少呢?蔡御史将他递过来的帖子一看:
  
  上面写着商人来保、崔本(都是西门庆的家人),旧派淮盐三万引,乞到日早掣。
  
  原来所谓“有些”竟是“三万引”之多!你想西门庆在这三万张盐引上可以捞回多少,其利恐怕是以十倍百倍计了!
  
  书中写:“蔡御史看了,笑道:‘这有甚么打紧!&#39;”于是吩咐来保:“我到扬州,你等径来察院见我,我比别的商人早掣取你盐一个月!”
  
           找妓女陪状元过夜(事在第四十九回)

  蔡御史答应西门庆将他的三万张盐引,早一月批下,连西门庆都有喜出望外之感,说道:“老先生下顾,早放十日就够了。”为了报答蔡御史给他的好处,西门庆这晚也就给他以“特别招待”——找了两个妓女陪他过夜。书中写蔡御史装作不得已而接受的色迷丑态,十分有趣:
  
  蔡御史看见,欲进不能,欲退不可,便说道:“四泉(西门庆字),你如何这等爱厚,恐使不得。”西门庆笑道:“与昔日东山之游,又何别乎?”蔡御史假意推辞,终于“月下与二妓携手,不啻恍若刘、阮之入天台。”
  
  (蔡御史)因问二妓,“你等叫甚么名字?”一个道“小的姓董,名唤娇儿。她叫韩金钏儿。”蔡御史又道:“你二人有号没有?”董娇儿道:“小的无名娼妓,那讨号来?”蔡御史道:“你等休要太谦。”问至再三,韩金钏方说:“小的号玉卿。”董娇儿道:“小的贱号薇仙。”蔡御史一闻薇仙二字,心中甚喜,遂留意在怀。令书童取棋桌来,摆下棋子,蔡御史与董娇儿两个着棋,西门庆陪侍,韩金钏儿把金樽在旁边递酒,书童拍手歌唱。
  
  蔡御史是状元,所以要先做一点“风雅”的事,但只听了两支曲,就说“夜深了,不胜酒力了”。催西门庆“收席”, “与西门庆握手相语,说道:‘贤公盛情盛德,此心悬悬。若非斯文骨肉,何以至此。’说罢,一手拉着董娇儿,韩金钏知趣,就往后边去了。”
  
  董娇儿知他是状元身份,入了房,两人相对,就拿出“一把湘妃竹泥金面扇儿”,请他“赏一首诗在上面”,状元嫖妓,也要做点“雅事”的,蔡御史于是就用她的“薇仙”之号,写了四句。
  
           送诗一首   赏银一两(事在第四十九回)

  这位状元出身的蔡御史送给妓女的诗是:
  
  小院闲庭寂不哗,一池月上浸窗纱。
  邂逅相逢天未晚,紫薇郎对紫薇花。
  
  “状元”别称“紫薇郎”,这首诗是切他自己的身份的。但以“紫薇花”来比喻一个妓女,却是不伦不类,虽然这个妓女号“薇仙”。而且,就整首诗来说,也是写得十分平庸,肉麻当有趣而已。以《金瓶梅》作者的才情而论,他当然是可以拟出比较“像样”的诗的,他之故意写得如此平庸,只是用来调侃这个“紫薇郎”罢了。
  
  写毕,那董娇儿连忙拜谢了。两个收拾上床就寝。书童玳安与他家人在明间里睡。一宿晚景不提。次日早晨,蔡御史与了董娇儿一两银子,用红纸大包封着。
  
  董娇儿大概嫌他给得太少,于是到后边:
  
  拿与西门庆瞧,西门庆笑说道:“文职的营生,他那里有大钱与你。这个就是上上签了!”因交月娘,每人又与她五钱,一早从后门打发她去了。
  
  打发妓女走后,蔡御史方起床。
  
  书童舀洗面水,打发他梳洗穿衣。西门庆出来,在厅上陪他吃了粥。手下又早伺候轿马来接,与西门庆作辞,谢了又谢。西门庆又道;“学生日昨所言之事,老先生到彼处,学生这里书去,千万留神一二,足叨不浅。”蔡御史道:“休说贤公华札下临,只盛价有片纸到,学生无不奉行。”
  
  西门庆说的“日昨所言之事”,即早批那三万张盐引之事,他诚恐有失,一再叮咛。蔡御史的答复是,莫说你自己写信来,即使是你的仆人有片纸来到,我也“奉行”。以状元出身的御史,而不惜如此自贬身份!这个官也可说是够“贱格”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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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坚守

 楼主| 发表于 2012-7-29 23:49 | 显示全部楼层

暴露官场黑暗的讽刺之笔

暴露官场黑暗的讽刺之笔
 
   土霸当法官(事在第三十回)
  
  《金瓶梅》虽然是以三大淫妇命名(从潘金莲、李瓶儿、春梅的名字中各取一字),但主角则是西门庆。它以西门庆一生的历史作为主线,其他人物的故事都是围绕着这条主线进行。而主线中的主线又是西门庆的“发迹史”,他本来只是清河县一个土霸,由于他善于结交官府,不断地向上爬的结果,终于当上了提刑官(地方法院的主管)。他是靠巴结当朝蔡太师而得官的,书中写他得官的经过以及他的“政绩”可说是极尽讽刺之能事。
  
  以西门庆的身份,本来还未够资格巴结得上蔡太师的,他趁着蔡太师做生日的机会,叫家人来保和小舅子吴典恩送一份厚礼给蔡太师。来保认得蔡府的一个家人,这个家人和蔡府的管家翟谦相熟,初时蔡府守门的官吏不许他们进去,后来那个家人出来,叫来保送银子给那两个官吏,这才能够首先见到翟谦。
  
  西门庆和翟谦以前因为一桩官司,曾得过翟谦助力,此时就以酬谢为名,送他三十两白金及其他礼物,翟谦受了礼,吩咐来保把送给蔡太师的礼物抬进,然后带引他们去谒见蔡太师。
  送给蔡太师的礼物当然更为名贵了,书中写蔡太师见了黄烘烘的金壶玉盏,五彩夺目的锦绣蟒衣、南京纻缎等物:
  
  如何不喜?便道:“这礼物决不好受的,你还将回去。”于是慌了来保等,在下叩头,说道:“小的主人西门庆,没甚孝敬,这些小礼物,进献老爷赏人便了。”太师道:“既是如此,令左右收了。”“收了”之后,太师问,“你家主人,可有甚么官役?”
  
   踏入官场贺客盈门(事在第三十、三十一回)
  
  来保也机灵,闻弦歌而知雅意,便道:
  
  “主人一介乡民,有何官役?”
  
  太师道:“既无官职,昨日朝廷钦赐了我几张空名告身札付,我安你主人在你那日山东提刑所做个理刑副千户。”……于是唤堂后官抬书案过来,即时佥押,把西门庆名字填注上面。
  
  按:“空名告身札付”即留着空白的委任状,姓名和官衔可以随时填上。这一段写官场的“儿戏”—— 一个典型的恶霸居然可以做一省提刑所的副主官——真是令人啼笑皆非。而且后来西门庆还升了正千户提刑官。
  
  不但西门庆得官,连带他的家人来保、小舅子吴典恩也都得了一官半职。吴典恩做清河县的驿丞(驿站站长。“驿”是古代驿站的专用车子),来保做山东郓王府的校尉。
  
  西门庆一得官,立即贺客盈门。
  
  先是:“提刑所夏提刑拿帖儿差了一名写字的拿手本三班送了十二名排军来答应。……衙门同僚具公礼来贺。”跟着是:“本县正堂李知县会了四衙同僚,差人送羊酒贺礼来,又拿帖儿送了一名小郎来答应。”“送礼庆贺,人来人去.一日不断头。”
  
  按:“答应”,古代官宦人家的下人的名称,相当于广东话的“使唤”。“答应”的职司并无一定规限,所以夏提刑送来的十二名排军(勤务兵)可以称“答应”,李知县送来的小厮(后来做了西门庆的书童)亦称“答应”。
  
  西门庆做了官,“每日骑着大白马,头戴乌纱……排军喝道,张打着大黑扇,前呼后拥,何止十数人跟随,在街上摇摆。”小人得志之状可掬。
  
   叔嫂通奸本夫求情(事在第三十三、三十四回)
  
  西门庆做了提刑官,审的第一宗案子是颇为特别的叔嫂通奸案。特别之处在于捉奸的是不相干的闲人,而本夫反而求法官庇护奸夫淫妇。
  
  本夫名叫韩道国,是西门庆开的一间绒线铺的伙计。妻子王六儿喜欢卖弄风骚,常常“搽脂抹粉,打扮乔模乔样,常在门口站立睃人。”有几个“浮浪子弟”想勾搭她勾搭不上,打听得她与小叔韩二(诨名二捣鬼)有奸情,于是便暗中窥伺,等待机会捉奸。
  
  一天,那韩二趁着哥哥不在家的时候,大白天过来:
  
  和妇人吃醉了,倒插了门在房里干事。
  
  不防众人睃见踪迹,小猴子爬过来把后门开了,众人一齐进去,掇开房门,韩二夺门就走,被一少年一拳打倒拿住。老婆还在坑上,慌穿衣不迭。一人进去先把裤子挝在手里,都一条绳子拴出来。须臾围了一门首人,跟到牛皮街厢铺里,就哄动了那一条街巷。这一个来问,那一个来瞧,都说韩道国妇人与小叔犯奸。
  
  当时律例,叔嫂通奸是要问“绞罪”的,韩道国在铺子里闻知此事,大惊失色,连忙找西门庆的家人来保计议,希望能够遮瞒此事。他为何甘愿戴绿帽子呢?作者没有明写出来,但从已知的他的家庭背景和平日为人,却是不难猜测他的心理。他是个破落户的儿子,要面子,善说谎;他的弟弟是无赖,他“也不是守本分的人”,一来因为家丑不欲外扬,二来弟子和妻子都是可以帮得他手的人,是以他就必须掩盖此事了。
  
  来保教他去请应伯爵帮他向西门庆求情,他许应伯爵以重谢,应伯爵就一口应承,并替他出主意。
  
   审通奸案  先放淫妇(事在第三十四回)
  
  应伯爵教他:
  
  你取张纸儿写了个说帖儿。我如今同你到大官(指西门庆)府里,对他说。把一切闲话都丢开,你只说我常不在家,被街坊这伙光棍时常打砖掠瓦,欺负小人娘子。你兄弟韩二气忿不过,和他嚷乱(争吵),反被这伙人群住,揪踩在地,乱行踢打,同拴在铺里。望大官府讨个帖儿。
  
  韩道国依教去见西门庆,跪呈说帖,西门庆见他是自己的伙计,又有应伯爵帮他说话,便答应了。并且教他怎样修改说帖。
  
  西门庆一把手拉起,说道:“你请起来。”于是观看帖儿,上面写着:“犯妇王氏乞青目免提。”西门庆道:“这帖子不是这等写了。只有你令弟韩二一人就是了。”向伯爵道:“此是我拿帖对县里说,不如只份咐地方改了报单,明日带来我衙门里来发落就是了。”
  
  案子转到西门庆的提刑所,当然就好办了。第二日,西门庆与夏提刑一同坐堂审案,把韩二和那四个强行出头捉奸的光棍一起提来。夏提刑虽是正职,但西门庆在地方上和在官场中的势力都比他大得多,自然一切都得听西门庆的。
  
  那王氏是西门庆早就叫保甲放了的,夏提刑不知,在听了两造回话后:
  
  因问保甲萧成:“那王氏怎的不见?”箫成怎的好回节级(受西门庆差遣的一个衙役头目)放了,只说:“王氏脚小路上走不动。便来。”那韩二在下边,两双眼只看着西门庆。良久,西门庆欠身望夏提刑道:“长官也不消要这王氏。想必王氏有些姿色,这光棍因调戏她不遂,捏成这个圈套。”

  按:审通奸案,主犯不来,一样照审,官场儿戏可知。
  
   包庇奸夫  拷打光棍(事在第三十四回)
  
  至此,西门庆索性撇开正职的夏提刑,亲自来审案了。
  
  (西门庆)因叫那为首的车淡(捉奸者)上去,问道:“你在那里,捉住那韩二来?”众人道:“昨日在他屋里捉来。”又问韩二:“王氏是你甚么人?”保甲道:“是他嫂子儿。”又问保甲:“这伙人打那里进他屋里?”保甲道:“越墙进去。”西门庆大怒骂道:“我把你这起光棍,他既是小叔,(与)王氏也是有服之亲,莫不不许上门行走?像你这光棍,你是他的甚么人,如何敢越墙进去!况她家男子不在,又有幼女在房中,非奸即盗了!”喝令左右:“拿夹棍来!”每人一夹,二十大棍,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况四五个都是少年子弟,出娘胞胎未经刑杖,一个个打得号哭动天,呻吟满地。这西门庆也不等夏提刑开口,吩咐:“韩二出去听候。把四个都与我收监,不日取供送问。”
  
  四人到监中都互相抱怨,个个都怀鬼胎。监中人都吓谑他:“你四个若送问,都是徙罪,到了外府州县,皆是死罪”,这些人慌了,等得家下人来送饭,捎信出去,教各人父兄使钱。上下寻人情。内中有拿人情央及夏提刑。夏提刑说:“这王氏的丈夫,是你西门老爹门下的伙计,他在中问扭着要送问,同僚上我又不好处得。你须还寻人情和他说去。”
  
  按:这四个浮浪子弟,插手捉奸,虽是出于私心,论理亦不该受到如此严重刑罚。这回可真是“光棍也要榨出油来”了。夏提刑因碍着西门庆的关系,不敢受他们父兄送的“人情”。结果是四家凑了四十两银子,送给应伯爵代为说情,方得“轻判”,“每人打了一顿,放了。”还有一个结果是:经此案后,韩道国的妻子王六儿变成了西门庆“包起”的姘头。
  
   谋财害命的案子(事在第四十七回)
  
  《金瓶梅》第四十七回“王六儿说事图财;西门庆受赃枉法”说的则是西门庆审处的另一宗案件,更加无法无天。
  
  首先简述案情。扬州有个苗员外,他的宠妾刁氏和家人苗青勾搭,一次在后园私会,被他撞见,他将苗青责打,苗青怀恨在心。过了一些时日,苗员外应表兄之请,上东京游玩,他想趁这个机会求取功名,求取功名非财不行,因而准备了两箱笼的金银财帛,并装了一船货物,带苗青和家童随行。不料误搭贼船。那苗青是早就想害家主的,遂与两个贼人串通,在清河县附近的港湾谋杀了苗员外。书童被贼人一棍打落水中,但幸得不死。苗青分了一份赃物,另搭船只,把货物运到清河县发卖。书童遇救,也在清河县暂行住下。某日,书童发现那两个贼人踪迹,告到了提刑院,夏提刑(他是正的,西门庆是副的)差人将那两个强盗捉来,强盔供出是和苗青同谋,杀其家主,苗青已经分赃而去。于是夏提刑又差人访拿苗青,准备拿到了他,再一起定罪。这个苗青在衙门也有熟人,其时恰值:
  
  节间放假、提刑官吏一连两日没来衙门中问事。早有衙门首透信儿的人,悄悄把这件事儿报与苗青。
  
  苗青慌了,躲在相熟的经纪乐三家中。这个乐三住在韩道国家隔壁,他的妻子和韩道国的妻子王六儿(亦即西门庆的姘头)相交甚厚,乐三得知此事,就对苗青说:
  
  不打紧。隔壁韩家,就是提刑西门老爹的外室。又是他家伙计。和掩家交往得甚好,凡事百依百随。若要保得你无事,破多少东西,教俺家过去和他家说说。
  
  按:这段话中的“家”是“浑家”的简称,即妻子。
  
   贪财枉法私放主谋(事在第四十七回)
  
  苗青依教:
  
  “于是写了说帖,封了五十两银子,两套妆花缎子衣服,乐三教他老婆拿过去,如此这般,对王六儿说。”
  
  王六儿眼浅,见了这点礼物,就欢喜得不得了,拿了说帖,替苗青向西门庆求情。
  
  西门庆看了帖子,因问:“他拿了那礼物谢你?”王六儿向箱中取出五十两银子来与西门庆礁,说道:“明日事成,还许两套衣裳。”西门庆看了笑道:“这些东西平白你要他做甚么?你不知道,这苗青乃扬州苗员外家人,因为在船上与两个船家商议,杀害家主,撺在河里,图财害命……稳定是个凌迟罪名。那两个,都是真犯斩罪。两个船家现供他有二千两银货在身上,拿这些银子来做甚么?还不快送与他去。”
  
  王六儿把礼物托乐三娘子交还苗青,并把西门庆的话也转告他。
  
  那苗青不听便罢,听她说了,犹如一桶水顶门上直灌到脚底下……即请乐三一处商议道:“宁可把二千货银都使了,只要救得性命家去。”
  
  西门庆把苗青送来的银两礼物,分一半给夏提刑,夏提刑揖谢受礼之后,就把这件案子交给西门庆办,声言:“任凭长官尊意裁处。”(按,夏提刑本是正职,却尊称副手为“长官”,只这两字便见得作者讽刺手法的高明,无须“画公仔画出肠”,说出他是因受了礼才不惜自贬身份了。)
  
  结果西门庆单独审案,把那两个强盗问了死罪,至于主谋苗青则根本没有提堂,早已被他私自放了。
  
  但这件案子在清河县虽已了结,却还有点“余波”。作者在“余波”上,更加刻画出官场的黑暗。
  
   好官也无法平反(事在第四十八回〕
  
  “余波”是那书童(名安童)不忿西门庆如此断案,将真情写了状纸,投到开封府黄通判衙内。这黄通判倒是个清官,但这案不归他管,于是“连夜修书,并他(安童)诉状封在一处,与他盘费,就着他往巡按山东察院里投下。”
  
  书中写那现任的山东巡按“姓曾,双名孝序,乃都御史曾布之子,新中乙未科进士,极是个清廉正气的官。”他重审此案,“一面查刷卷宗(即翻查档案),复提出陈三、翁八(即那两个强盗)审问。”审出“苗青主谋之情”, “大怒,差人行牌星夜往扬州,提苗青去了;一面写本参劾提刑院两员问官(即夏提刑和西门庆)受赃卖法。”
  
  但安童虽然好运,碰上个既有家庭背景(父为都御史)又是“极清廉正气”的好官,仍然无法平反此案。因为西门庆的靠山比都御史、巡按更大。他走太师府管家翟谦的门路,首先将曾巡按的奏折压下来。
  
  翟谦看了西门庆书信说道:“曾御史参本还未到哩。……曾御史本到,等我对老爷说,交老爷阁中,只批与他该部知道,我这里差人再拿我的帖儿,吩咐兵部余尚书把他的本只不覆上来,叫你老爹只顾放心,管情一些事儿没有。”
  
  果然不出所料,那极“清廉正气”的曾御史被贬职为陕西庆州知府,他原来的山东巡按一职则被宋御史替代了。当然这都是蔡太师所使的手段。
  
  宋御史巡按山东,与新点“两淮巡盐”蔡御史同行。西门庆与他们结交的情形已见上述。西门庆复请蔡御史代他求这新任巡按免提苗青审问,结果是公人虽然从扬州提了苗青来,但也给新巡按立即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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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大款”原来早有出处

[sell=5,rvrc]傍“大款”原来早有出处
  
   妓女惹祸  牵连傍友(事在第五十一回)
  
  鲁迅对《金瓶梅》的评价甚高,说它“描摹世态,见其炎凉。”又说:“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默而含机,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引自鲁迅著的《中国小说史略》 中的《明之人情小说》篇)鲁迅所赞许的这些手法,不但见之于《金瓶梅》的主要人物,甚至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身上,也同样可以看到作者的用心刻画。例如写傍友这类角色,《金瓶梅》的手法就确是在一般的章回小说之上。
  
  《金瓶梅》有个可以独立成篇的故事——李桂姐避祸西门宅,李桂姐即拜吴月娘做干妈的那个小妓女,她有个嫖客叫王三官,是东京黄太尉的侄女婿,王三官的妻子向黄太尉告状,祸事牵连到西门庆两个傍友的身上。这件事是从应伯爵(西门庆的头号傍友)口中说出来的。
  
  伯爵道:“我今敢来有桩事儿来报与哥。你知道院里李桂儿勾当?她没来?”西门庆道:“她从正月去了,再几时来?我并不知道甚么勾当。”伯爵因说起王招宣府里第三的,原来是东京六黄太尉侄女儿女婿……(王三官)每日被老孙、祝麻子、小张闲三四个摽着在院里撞,把二条巷齐家那小丫头子齐香儿梳笼了,又在李桂儿家走。把他娘子儿的头面都拿出来当了。气得他娘子儿家里上吊。不想前日,这月里老公公生日,他娘子儿到东京,只一说,老公公恼了,将这几个人的名字送与朱太尉,朱太尉批行东平府,着落本县拿人,昨日把老孙、祝麻子与小张闲都从李桂儿家拿得去了。李桂儿便躲在隔壁朱毛头家。
  
   傍友的悲哀(事在第五十一回)
  
  官家子弟嫖妓,妻子呷醋,竟然出动到京城的太尉行文到县里拿人,已经可说是小题大做的怪事了,而妓女没拿到,却将傍友捉去,更真是不知从何说起了。应伯爵提及的那“老孙、祝麻子、小张闲”,老孙和祝麻子即西门庆的傍友孙寡嘴和祝白念,应伯爵是因“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故来向西门庆求情。但他不敢直说是为了祝、孙,因此只能把“重点”放在李桂姐身上,希望西门庆爱屋及乌,也给以祝、孙援手。他又怕西门庆吃醋,就把另一个妓女齐香儿说成是王三官的“梳笼”对象,至于李桂姐则不过是王三官顺便到她那里走走罢了。其用心可谓良苦。
  
  哪知西门庆听了,首先就责备傍友,“我说正月里都摽着她走,这里诓人家银子,那里诓人家银子,那祝麻子还对着我捣生鬼!”意即说他的傍友拉扯、怂恿(摽)李桂姐去到处搵银。这种行为,实是对他“捣鬼”。
  
  后来李桂姐哭哭啼啼地来向西门庆求情,也是一开口就派那两个傍友的不是:
  
  正是关着门儿家里坐,祸从天上来。一个王三官儿,俺们又不认得他,平日的祝麻子、孙寡嘴领了来俺家来讨茶吃。
  
  结果西门庆只理相好的妓女,不理名义上是他“小兄弟”的傍友。书中写应伯爵讲述祝麻子和孙寡嘴被起解时的情形叹道:
  
  三个一条铁索都解上东京去了。到那里没个清洁来家的!你只说成日图饮酒块肉娼家串,好容易吃的果子儿?似这等苦儿也是他受。路上这等大热天,着铁索扛着,又没盘缠……
  
  “没个清洁来家”即到了官门,不会有一个犯人是皮肉毫无伤损回来的。
  
   好容易吃的果子儿?(事在第五十四回)
  
  “你只说成日图饮酒块肉娼家串,好容易吃的果子儿?”这两句话真是道尽傍友的辛酸。在旁人看来,傍友傍住主人,天天有酒喝,有肉吃,何等快活,却怎知道这“果子儿”不是容易吃的!用反问句法,更显出个中甘苦,只有傍友自家知。
  
  应伯爵最精于“傍道”,对傍友的甘苦也了解得最透彻,但他虽然明知西门庆不肯去救祝、孙二人,却还是不肯放过“进言”的机会。
  
  过了几天,西门庆带了两个妓女和应伯爵、常时节、白来创等傍友一同郊游,应伯爵趁着他欢喜的时侯:“先吃了茶,闲话起孙寡嘴、祝麻子的事。”常时节道:“不然今日,也在这里。那里说起?”意思即是说,假如孙祝二人不犯事的话,今日也会在这里和我们同乐了。他们遭遇的横祸真是不知从何说起啊!
  
  应伯爵和常时节的一唱一和,当然是想试探西门庆的反应的。西门庆的“反应”果然立即来了,但却简单得出乎他们意外,他只说了一句话:“也是自作自受! ”在西门庆说了这句话之后,应伯爵和白来创也各自说了一句话:
  
  伯爵道:“我们坐了吧。”白来创道:“也用得着了。”于是就排列坐了。
  
  按:孙寡嘴、祝麻子这两个傍友是因被西门庆相好的妓女连累而惹官司的,西门庆却骂他们自作自受,可知西门庆对傍友的寡情。应伯爵知道说也没用了,他那句“我们坐了吧”,亦即是暗示常、白二人不要再说了。白来创那句“也用得着了”,看似“没头没脑”,其实也是表示傍友的辛酸的。因为接下去就是写西门庆与妓女饮酒作乐的事情。傍友只有在这种地方,才“用得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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