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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24 0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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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没过十万,九万六,上半部分结束
[hide=100,rvrc]文案:
他是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他是刚直不阿的朝廷捕快。
但这不是真相,从来不是。
废城。江湖。朝廷。
秘密被层层揭开,信任却在谎言与背叛中萌生。
或许,还有别的什么……
当阴谋图穷匕见,他该如何收场,而他又将何去何从?
简单来说,莫邪是被叶离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但那并不代表他救了他的命。
叶离追了莫邪八年,从江南到塞北,从西域到东洋,原因不是他欠了他多少钱,也不是他与他有多深的血海冤仇——莫邪是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叶离是刚直不阿的朝廷捕快,其实就这么简单。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在他把他带回京城判刑正法前死掉。
所以他带他去看最好的大夫。
本事大的人通常都有些怪脾气,比如莫邪,比如叶离,又比如眼前这位。从叶离把莫邪扛进屋来那一刻起,怪医黄岐就罔顾那道深得见骨的伤口,只瞬也不瞬地盯着莫邪的脸。
叶离承认莫邪的脸长得不错——事实上,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个至少年逾三旬的男人,这样一张脸实在精致的令人咋舌。所以在莫邪没有施展出他那一身惊人的功夫的时候,叶离总觉得他是个小白脸。
“你老看我干什么?我脸上长花?”莫邪一说起话来,叶离立刻打消了刚才的念头。
他这才想起来莫邪和黄岐原本是旧相识,心中暗暗有些后悔。
黄岐根本没有回答他的意思,又盯着莫邪看了一会儿,之后猛的转头对喝了半截茶的叶离说:“小哥,好好珍惜他吧,他时间不多了!”
叶离“噗”得喷出来,黄岐闪得快,一口茶全喷在莫邪身上:“你说什么?”
黄岐黯然垂着泪:“节哀……”
叶离一个箭步把黄岐推到墙角:“你说什么他时间不多了?他是不是快死了?你是神医,你必须把他救好!不……救不好也无所谓,只要两个月,两个月就行!在我把他带回京城交差之前他绝不能死!……”
话还没说完,那边的莫邪却已是捧腹大笑。
黄岐一脸古怪地望着叶离。
叶离愤怒地瞪了莫邪一眼:“你笑什么!”
“他……你……”牵动伤口,莫邪一边抽着凉气还在断断续续地笑着,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
黄岐的肩膀被叶离扳得生疼,几近委屈地问莫邪:“他不是你的相好?”
叶离听了几乎要气炸:“谁他妈是他的相好?!”转而想起他俘虏莫邪时警告他不能泄露自己的捕快身份。叶离平复下来:“回答我的问题,他还能不能活过两个月?”
“谁说他要死了?”黄岐嚷道,“从我药庐里出去的,从来没有死人!
“什么?”叶离愣了愣,不由自主地松了手。
黄岐立刻从墙角蹿出来:“除非我不救!”
叶离完全没有跟上黄岐的思路:“那你说时间不多了是什么意思?”
莫邪抢白:“他是说我的眼睛。”
“你闭嘴。”叶离不走脑子地大吼过去,后者则因实在太虚弱而晕了过去。
后知后觉的叶离才明白过来,不是性命,而是对莫邪来说跟性命差不多重要的眼睛。
叶离问黄岐怎么回事。
黄岐刚包扎好莫邪右肩的刀伤,说,不知道。
叶离怒了,你是大夫,你不知道?
黄岐也怒了,大夫只知道症状不知道原因。
叶离吼,你不是他朋友么?
黄岐也吼,我他妈八年没见过他了!
叶离突然觉得有点愧疚,他想,如果不是他一直紧追他不放,他是不是就不会瞎了。
黄岐说,这种事,有时候当大夫的也没办法。
叶离问黄岐:“还有多久。”
黄岐沉默了很久,摇了摇头:“随时。”
莫邪伤愈的速度快的惊人,不到七日已经像从前那样活蹦乱跳了。
可他的眼睛也一天比一天更差。黄岐每日来查他的目力,指着一排六个按大小顺序排列的字问他能看见哪个。他一直漫不经心,直到叶离用苦药逼他。开始他指着第三个——要知道那字叶离二十步外也能看的清清楚楚。后来是倒数第三个,倒数第二个,倒数第一个……
叶离破天荒地没有着急回京。莫邪每日拉他出门喝酒,倒是没心没肺。可叶离总是很伤心,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伤心。
直到半个月后的某一天,莫邪又一次喝到半夜。
叶离滴酒未沾,莫邪也从未喝醉。
酒馆打烊后,叶离一如既往带头走在前面。他已不担心莫邪会逃,事实上莫邪也从未有过逃跑的企图——按他的话说“真瞎了也好有个照应”。
——要知道像莫邪这号人,江湖上想杀他的实在太多了。
走到半路,叶离突然发觉莫邪并未跟上来,紧张回望才发现他还停留在十步以外的原地。叶离目力极佳,即使在半夜,也看得见莫邪想要掩饰却又是那么不自然的神色。
叶离惊觉什么,快步走了回去。莫邪便在叶离走回自己面前的一瞬抓住了他的前臂。
“你……”叶离的喉咙涩住,没能继续把话说下去。
莫邪侧过来想对着他笑笑,可失焦的目光却飘到了他身后的某个地方。
“走吧。”莫邪紧了紧抓着叶离的手。
叶离沉默下来,继续走他的路,只是小心避过了可能让身边那人绊倒的一切障碍。
黄岐确认了莫邪失明的诊断后,叶离决定立刻回京。
临走向莫邪借三百两黄金给黄岐做诊金外加封口费。
“啧啧,别人的钱花起来倒真大方。”莫邪心疼地说道。
叶离一脸愠怒:“我说过了,算我借你!何况不义之财,岂是你的?”
“是是是,叶大侠,叶大捕头。不义之财花起来就更顺手了,是吧?”莫邪看不见叶离此刻的表情,满不在乎地奸笑,啃一根不知从哪捡来的稻草。
叶离一把把莫邪从路边的大石上拽下来:“走了!照这个速度,何年何月才能到得了京城?!”
八年了,叶离追了身后的这个男人整整八年。他和他打交道或是大动干戈的时间远远多过他最亲近的人。可叶离一直看不懂他,因为他太复杂:这个人总是这副漫不经心,却总能在最短时间内把一切看的很清;这个人永远嬉皮笑脸,可阅人无数的叶离永远猜不透他的城府,更不知道他嘴里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他好像什么都知道,却习惯性地表达着无知;他好像什么人都认识,可他的朋友翻脸就能捅他一刀。有时候叶离很同情他,而他总让他在表达可怜之前认识到他的可恨。
可叶离不知道,莫邪也同样看不懂身前拽着他赶路的这个男人,因为他太简单:他从来不想对错,永远能坚持他最初的执着;他只关注结果,却连殊途同归的过程也不允许;他死板,可他并不刻薄;他有时阴郁的可怕,有时又单纯的可爱;他表达情绪的方式永远只有三种,高兴、难过、生气,可除了最后一种莫邪几乎没见过前两种。他应当是天底下最希望他死的人,但他同时也是天底下最不希望他死的人。
所以当坐在路边茶肆里歇脚的莫邪对叶离说:“回京之前,你必须保证我的安全。”莫邪一脸的理所当然。
叶离斜眼瞥着几桌外气势汹汹的众人,暗暗赞叹他又一次先他一步“看”清了周围的情形。
人群中忽有一人冷笑:“堂堂‘翻云覆雨莫等闲’莫邪,竟然也需要保镖?”
莫邪满不在乎地喝着茶:“堂堂江西墨云轩段轩主,也不过仗着人多势众嘛。”
一名红衣女子扬起手中长鞭:“和你这种人,讲什么江湖规矩?”
莫邪放下茶杯,做作地叹了口气:“规圆矩方,原来风女侠和阁下那姘头师父是知道的。”
“少说废话,”一名老者站了出来,“逞口舌之快算什么本事!”
莫邪笑了。
“你笑什么?”老者旁边的年轻人一挑剑眉。
莫邪道:“奇了,奇了。你们有八人,我们只有两个。干动口不动手的是你们,难道是怕了莫某不成?”
叶离望着莫邪,好奇他是怎么记住这么多人的声音,又是怎么准确地听出了八个人的气息。
于是场面混乱起来——
“呸,那怪物黄岐还说什么他瞎了,看来都是信口胡诌,蒙混我们。”
“这江湖败类诡计多端,大家小心点,别中了他的计!”
“旁边那小哥,老身劝你速速离去。我们要杀的是他,与你无干。”
“正是。否则一会儿动起手来,刀剑可不长眼!”
“……”
叶离一直保持着沉默和冷静,此刻听了他们的话,一拍桌子:“黄岐!……”受人钱财就当与人消灾,那怪医居然背信弃义,出卖的还是他多年的老相识。
叶离气不打一处来,莫邪却淡定得很,仿佛早知如此。
“喂,我说你们还打不打?”莫邪的声音不大,却浑厚地传到了每个人耳中。众人顿时安静下来,眼看着他端起茶壶,往自己杯中倒了七八分满。
杯方端起,只听破空之声隐约传来,叶离长刀瞬间出鞘,几乎贴着莫邪鼻尖削断了那来势凶猛的袖箭。
“好刀法!”人群中有人赞道。
叶离面色一沉:“暗器伤人,不够光明磊落吧。”
“阁下是哪路高手,一定要管这桩闲事?”方才的老者问道。
叶离哼了一声:“在下不是什么高手,可这事也不是闲事。”
莫邪无知无觉地把茶喝完:“看来是不打了。”他站起来,“叶兄,咱们走吧。”
“小贼,哪里走!”一双铜锏迎上前来,莫邪向后一撤,堪堪避过了锋头,长鞭鞭尾已然扫到脑后。
叶离长刀挥到,生生摧断了鞭尾,另一只手一推一扯,已经把莫邪护在了身后。——他本以为他已经习惯了黑暗,可上阵对敌,他还是不行。
“多谢。”莫邪嘴角一扬,任由他在前面为自己挡着各路兵器武功。
叶离看不得他那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手下却不停,直迫得那八个人近身不得。
僵持许久,叶离渐感体力不支,当下沉声说道:“各位适可而止,再不住手,在下可不客气了!”
然那八人早把他们团团围住,虎视眈眈,专等叶离的破绽。一不留神,叶离肩上又多了一道剑伤。
这可当真把叶离惹怒了,他顾不得莫邪,横刀下了杀招。
在众人惊呼中,莫邪苦笑一声,兀自躲开两道暗器,听准叶离突破的关口,将叶离一拉:“走啦!”
叶离仍是恋战,然而莫邪手上力道惊人,生生将叶离从包围圈中拽了出来。两人一路狂奔,直到日暮时分方才停下来。
“我说,这是什么地方?”莫邪擦了擦额上的汗,大马金刀地往地上一坐。
叶离愠怒地看着这个拖他跑了一路的人:“您睛明眼亮,健步如飞,深山老林算的了什么?”
莫邪知道这是挖苦,笑道:“叶大捕头,你不念我救你一命也就罢了,欺负瞎子可不大厚道。”
叶离一脚踹去,莫邪身子一歪,避过那只其实并不打算踹过来的脚。
“你看你哪点像个瞎子?”叶离怨声道,“我从来没见过到处乱跑的瞎子。”
莫邪便讨好地凑过去:“我不也是情急,跑慢了咱们可就要被乱刀砍死了。”
叶离哼道:“谁生谁死未可知。”不过他还是瞧了瞧自己身上的几道伤口,抬眼望去,对面那人显然比他更加狼狈。他不由得有些愧疚。
“皮肉伤,不要紧。”莫邪仿佛知道他在看什么,手一挥把一个小瓶扔过来了,“金创药,我从黄岐那儿偷的。”
叶离愣了愣:“你……”难不成他是想让他帮他上药?
“你什么你?”莫邪显得一脸迷惑,“难道你没受伤?”
叶离吐出一口长气,扯开衣服开始给自己上药。
莫邪把玩着一只短匕,不知在想什么。
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
叶离处理好伤口,把小瓶扔了回来。
莫邪准确地接住,把小瓶放在耳边摇了摇:“啧啧,伤处不少。”
叶离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你呢?”
莫邪道:“你看呢?”
叶离道:“我看你好得很。”
“我觉得也是。”莫邪拍拍屁股,站起身来,“咱们该走了。”
叶离一把将他扯住:“走什么走,天黑了。”
莫邪叹了口气:“叶兄,我还没瞎到昼夜不分。”
不过天真的很快就黑了下来。两人在林中生起了火,就着干粮填饱了肚子。
“黄岐把你的消息散布出去,只怕这一路都不得安宁了。”叶离用力捅了捅柴火,发出一串火焰的“毕剥”声。
莫邪靠坐在不远处的一颗树下,朝他的方向转过头:“你可知黄岐的药庐什么人去的最多?”
“什么人?”叶离不明所以地问道。
“回头客。”莫邪仍自把玩他的短匕,“治好你再出卖你,你受了伤还会回去找他。这样他可以收第二次诊金。”
叶离怒道:“被卖了,为何还要回去?”
“没办法啊,谁让他是大夫——当今世上最好的大夫。”
“哼,无信无义,算什么好大夫?”
莫邪“嗤”的一声笑出来:“叶大侠,人家是去看病,又不是去看圣人。”
叶离瞪了他一眼:“所以那三百两黄金你一点也不心疼。”这钱他就是当三辈子捕快也赚不回来。
“又不是我的钱,我心疼什么?”莫邪若无其事地说道,“当然,也不是你的。”
叶离哼了一声,不愿继续这个话题。
莫邪闭目靠在树干上,似是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叶离轻声叫道:“莫邪?”
“睡了。”莫邪仍旧闭着眼睛,却是口齿清晰地回答。
叶离摇了摇头,说道:“莫邪,你是不是从来没想过,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想杀你?”从朝廷到江湖,似乎叶离见过的每一个人都想要了莫邪的脑袋。包括他自己。
“为钱。这还用想?”莫邪睡着,淡淡答道。
叶离自然知道无论是朝廷通缉还是黑市榜单,莫邪显然都是标价最高的那个。可他指的不是这个:“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喜欢钱?”
“大多数。”莫邪道,“你不是。”
叶离还算满意这个回答,但他并不希望转移话题:“白天动手的时候,他们嘴上说要杀你,却只对我下杀手。对你,一直是力擒。”否则莫邪身上不会有那么多道伤,但每道都伤的很轻,以致没必要用金创药。
“是么?”莫邪不置可否。
叶离站起来:“朝廷交给我的命令也是活捉,交差之前你绝不能死。”
“哦。”
“为什么?”叶离问这话的时候莫邪睁开了眼,因为他的声音已经在他面前。
但莫邪很快又重新闭上了眼,对他来说,这没有什么分别。
“或许是因为我有很多钱。”莫邪不以为意地说道。
叶离大为恼火:“你能不能别再提钱?”
“好,好。”莫邪立刻妥协。
叶离望着莫邪那张仿佛熟睡的面孔,沉声说道:“你身上一定有些什么,或者是你知道些什么……而且很重要。这八年来你一直在逃,我早就发现追你的人恐怕不止我一个。”
莫邪没有说话。
叶离又道:“我在阴山鬼冢找到你的时候那里刚刚发生了一场剧斗,我原以为你只是去凑热闹,难不成,他们都是冲你去的?”
莫邪仍旧没有理会。
后来叶离又说了些什么,莫邪沉默着发出均匀的鼻息。
他似乎真的已经睡觉了。
翌日清晨,叶离醒时,莫邪正坐在他对面“看”他。
叶离“噌”的按刀坐起身来,省略了从睡梦到清醒的过程。
“你醒了。”莫邪笑了笑,朝阳的暖意洒在他侧脸上,显得分外柔和。
叶离厉声问道:“你干什么?”
“别紧张。”莫邪摸到叶离的手,把出了半截鞘的刀推了回去,“杀你还用等到现在?”
叶离冷哼一声:“你杀的了么?”
莫邪也不跟他计较,站起身来,说道:“咱们该上路了。”
叶离还在气他昨日瞎走一通,把头一横,说道:“走?往哪走?莫大少爷,您请带路。”
莫邪便头也不回地朝着阳光的方向走了去。
叶离叹息一声,在那人撞树之前把他拉住,心道他昨日怎么不撞死算了。“你怎么知道往这边走?”
莫邪指了指太阳:“昨天是向西,今天当然向东才回得去。”
叶离板着脸:“莫大少爷本事通天,在下领教了。”
莫邪胁肩谄笑着贴过来:“不敢,不敢。若不是叶兄,莫某早已撞晕在这颗树下了。”说着伸出手,抚上凹凸的树皮。
叶离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
但叶离还是拖住了他的手臂:“快走。按你我的脚程,也要一个时辰才出的去。”
鉴于莫邪死也不肯坐车,叶离只好把拉车的马买了下来。用的当然是莫邪的钱。
这镇子不大不小,却刚够一人一马瞬间消失在身后。所以当叶离转身忽然发现莫邪不见了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叶离简直悔不当初,他说他不逃,他就以为他真的不逃。他几乎忘了他莫邪是什么人,忘了什么叫“本性难移”。
可一个陌生的镇子,和包围镇外他们刚刚走出的穷林,他一个瞎子又能跑到哪去?
叶离几乎问遍了沿街所有的人,这个异客颇稀的镇子居然无一人注意到莫邪的存在。所以当叶离万念俱灰的坐在镇中唯一的客栈大堂里,他甚至已在盘算如何设伏诱莫邪再次出现。
然后莫邪就出现在客栈门口,对身边的垂髫小童说了声“多谢”,小童便捧着手中的糖人兴高采烈地消失在夜色中。
“你他妈去哪了?”叶离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被绑架了。”莫邪无奈地笑了笑。
“绑架?”叶离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绑架你的人呢?”
“走了。”莫邪如实答道。
“笑话!”叶离冷哼一声。
“就知道你不会相信。”莫邪一脸委屈,径直走到叶离方才的位置下坐下。
半晌,叶离稍稍缓和了语气:“绑架你的人走了,你为何不走?”
莫邪微扬起头:“我说过,我不会逃的。”那语气像极了孩子。
叶离有点哭笑不得。
莫邪喃喃说道:“何况又能逃到哪去?天大地大,已无瞎子容身之处。”
叶离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发出一声渺不可闻的叹息。
莫邪见此招奏效,立刻得意忘形地露出奸笑。
叶离这才发觉又着了他的道,却一时词穷不知该如何报复。
莫邪挥了挥手,招来小二要了酒菜。
叶离赫然发现他手上多了件东西——一支白玉长箫。
“你会?”叶离好奇问道。
莫邪一怔,明白过来便摇了摇头道:“不会。”顿了顿,他补充道,“别人送的。”
叶离冷笑:“看来行凶之人,对你倒真不错。”
“嗯,是比叶大侠体贴些。”莫邪站起来,“小二,这位客官住哪个房间?”他指了指叶离,“带我上去,顺便把酒菜也送去。”他说着一探玉箫,跟着迈出步子。
叶离终于明白玉箫的用途,不由得骂道:“焚琴煮鹤!”
而莫邪已在小二的引导下上了二楼他的房间:“叶兄再不上来,饭菜就要凉了。”
“莫邪,你给老子滚出去。”酒足饭饱,叶离瞪视着恬不知耻赖在他床上的那人。
莫邪伸了个懒腰,转身给叶离一个背影:“要滚你滚,我要睡觉了。”
叶离怒气冲天:“客栈里那么多空房间,你挤在我这干什么?”
“我愿意。”莫邪转头露出一个媚笑,“你是女人么?大丈夫同食同寝,有何不可?”
叶离一拳挥过去,莫邪侧身一让,叶离一个重心不稳,竟自跌进床中。
莫邪大笑,趁叶离反应不及,猛点他周身大穴。
叶离自是拼命挣扎,可莫邪下手在先,他动弹不得,只得安静下来。莫邪坐在他身旁喘息着,面颊因运力而微微泛红,叶离望着,有些发怔。
莫邪听到叶离气息平复下来,便摸索着替他解了哑穴。
叶离咳嗽了两声,哑着嗓子说道:“莫大少爷认穴倒是准的很。”
莫邪苦笑:“三个穴位点了七下,确实挺准。”
叶离绷着脸,暗暗运气试图冲破穴道。但莫邪内力不在他之下,点穴手法亦是与众不同,短时间内想活动自如,只怕不能。
“你就打算点住我一晚上?”几次尝试失败,叶离终于忍不住问道。
莫邪若无其事地在他身旁躺倒,道:“我敢说我解了你的穴,你会把我一脚踢出去。”
叶离哼了一声。这代表承认。
莫邪微微一笑:“乖乖听我说几句话,说完我就走。”
叶离没有说话。这代表他在听。
莫邪道:“跟你做笔交易。”
叶离好奇道:“什么交易?”
莫邪道:“你不是想知道为何人人都想抓我?”
叶离眯起眼睛,他以为他昨夜真的睡着了,原来这狐狸把什么都听在耳中。叶离不想否认,点点头道:“是又如何。”
“陪我去个地方,我就把这个秘密告诉你。”
“什么地方。”
“嘉峪关外,连营坡,废城。”
莫邪吐出这几个字时,叶离气息一敛。他不想去那个地方,因为那里有个他不想去招惹的人。
——相传废城城主有着极其高贵的出身,这点从他与当今圣上相同的姓氏和排字就可得知。他少年得知、意气风发,二十五岁前无人敢膺其锋芒。后来不知何故,被贬出关,遂在关外百里连营,抗击胡人。凡他所到之处,胡人闻风丧胆。其后便在关外筑城,名“废城”,自称“废王”,不再过问世事。
江湖多有传闻,说废城之内尽地珠玑,得瓦砾一角,便可安享一世荣华。贪念之下,不少人慕名而去,可都一去不返。侥幸有人逃回中原,却是非疯即痴,问之废城,口称“地狱”,问之废王,口称“阎王”。
此后“废城”便成了江湖人谈虎色变的传说,数十年来再无人敢踏足。
“怎么,你怕了?”莫邪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听着叶离的气息。
叶离深吸了口气:“你去那里作什么?”
“办事。”莫邪回答得简练。
“反正你也不急于回京,”莫邪说道,“阴山一役,他们一定以为你已经死了。”
叶离总算平复了呼吸。他知道他说的是真话,此刻朝廷的名册,只怕已无他叶离。但是:“我凭什么带你去?”
莫邪露出失望的神色,他本希望叶离能有更大的反应。“陪,不是带。”莫邪更正道,“我本是要一个人去的,只是现在……”
他没有说下去,但叶离听得明白。此去关外,路途遥远。他瞎了,身后又有那么多追兵,没有叶离他几乎寸步难行。
“我凭什么陪你去?”叶离于是改口道。
莫邪侧过头:“你不好奇?”
“好奇又如何?我从不作无谓之事。”
叶离的死板劲又上来了,莫邪揉了揉额角:“你放心,我决不会逃,否则今日我就不会回来。”
叶离无动于衷,那大有可能是他还需要利用他。
“我保证你,不,保证咱们两个都能完好无损的从废城里走出来。之后我老老实实跟你回京城,不会再生枝节。”
叶离沉默依旧,他的话,可信么?
“算我求你了,行不行?”莫邪抿了抿嘴唇,妥协道,“除了你,我不知道还能找谁帮忙。”
叶离缓缓从床上坐了起来。莫邪苦涩一笑,他解穴的速度比他想的还快。
“罢了。”莫邪翻身下床,显得心灰意冷,“夜深了,你睡吧。”
他径直走向房门,却听见一阵风声,那温热的气息赫然出现在他身前。
莫邪唇角一弯,露出胜利的笑容。
看到那熟悉的笑,叶离悔声连连,毫无疑问,自己又被他那套装可怜把戏给骗了。但他还是说道:“你保证,废城一趟后老实跟我回京,不得再生诡计!”
莫邪颇为诚恳地点了点头:“我保证。”
“还有,你打算何时告诉我你的秘密?”
“一办完事,立刻告知。”
叶离安下心来,转身替莫邪开了门:“明日一早启程,可别起晚了。”
莫邪笑着道了声晚安,抬脚走出房门。
“喂,你忘了这个。”叶离在身后叫他。
莫邪听见叶离迅速在房中走了个来回,一时感觉手中多了什么,温润如玉。
“谢了。”莫邪摇了摇玉箫,反手把门带上。
屋内,叶离还怔怔地站在门口,心想:他,居然也会求他?
屋外,莫邪靠墙站在门边,心道:这傻子,何苦自愿上当。
大漠横万里,走马开风沙。
他的马渴死了,他把自己的马让给了他。
而现在,他也快要渴死了。
马上的人还很悠闲,一路都安坐在马上,并未耗费太多体力。
“叶兄?”长时间听不到叶离说话,莫邪忍不住叫道。
牵马的叶离转头看了他一眼,并不愿因此浪费唇舌。其实他和自己一样狼狈,得知这一点后,叶离有点幸灾乐祸的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
过了一会儿,莫邪又一次叫道:“叶离,你哑巴了么?”
叶离依旧不去理睬,只将踏沙的脚步踩的更重了些。
莫邪皱了皱眉头。
前面的叶离一脚踏入尘沙,忽然感觉身子一沉,仿佛有什么在拽着他向下。
莫邪听到动静不对,陡然飞身掠起,赶在叶离下陷之前把他拽开。
——流沙!
喘息着望那兀自斡旋下陷的浮沙,身经百战的叶离亦是冷汗涔涔。他跑大漠的次数不多,对流沙之名听的虽多,却还是第一回看见。那浮沙原本看似平静,可一旦陷下,只怕就再也上不来了。
见经历这般变故叶离仍不开口,莫邪迟疑着摸索去探他鼻息,口中喃喃道:“叶大捕头,你该不会是死了吧?”
“你才死了。”叶离甩掉他在他身上乱摸的手,怒声骂道。
眼前莫邪明显松了口气,说道:“你莫不当真,我真的在大漠里见过人死了,却还在不停往前走的人。”
叶离愣了愣:“这又何苦?”
“求生罢了。”莫邪耸了耸肩,“叶兄,你怕死么?”
叶离看了他一眼,不知他为何突然这样问,反问道:“你呢?”
“怕。”莫邪点点头,“怕的要死。”
“我也是。”
只有未经生死的人才不怕死。叶离和莫邪已见过太多死人,也见过太多不肯去死的人。江湖之中死太容易,可求生,却是难上加难。尤其对于莫邪,走错一步,便可能是阴曹地府。
其实叶离并不真的怕死,他只怕枉死。身居朝廷与江湖之间,他见过太多枉死之人,他们死的明明很壮烈,可身后有时连骂名都不曾留下。
而显然,死在这无穷大漠当中,实在枉然的很。
“你是不是来过很多趟大漠?”
莫邪下了马后就不曾再上去。叶离看着莫邪用玉箫一点点探路,口中问道。
莫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叶离看的出即使有玉箫在手,他走的也并不轻松。
叶离拉了他一把:“上马去吧。”
莫邪摇了摇头:“你这匹马也快死了。”
叶离有些懊恼地问:“那废城究竟在何处?马死之前能到么?”
莫邪似乎被逗笑了,朗声说道:“你死之前,或许能到。”
莫邪告诉叶离,连营坡上已无连营,等他们找到坡下的三颗枯木,废城也就不远了。
叶离问你怎么知道。
莫邪说我去过,为何不知道。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一道沙坡,叶离突然拍了拍莫邪的肩膀:“我想,我们离废城真的不远了。”
狂沙漫天,叶离拉着莫邪,莫邪牵着马,灰头土脸地奔向天边摇摇欲坠的枯木。
——再找不到水,他们就真的要渴死在路上了。
然而穷漠无垠,似近实远,他们从天当正午奔到日影偏斜,才终于在触手可及的位置四仰八叉地倒了下去。而那匹马,早在半途就已然动弹不得了。
“姓莫的,你害死我了。”叶离躺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枯木找到了,废城呢?”
这里除了枯木与黄沙,分明什么都没有。
“废城?”莫邪调整着气息,“废城不就在此处么。”
莫邪用手一指,叶离猛的坐起身来:“嘿,井!这里居然有一口井!”不但有井,被三颗枯木包围的这口井中还盈满了深不见底的井水。
叶离方欲扑过去饮水,莫邪却一把将他拽住:“不可。”
叶离一怔,沉声道:“莫非水中有毒?”
莫邪摇了摇头,摸索着来到井前。叶离跟上去,只见井水澄澈,漾着内壁深处触目惊心的两行红字:一瓢废井水,永世废城奴。
叶离愣在远处。
——难怪无数人一去不返,方才就连自己也险些成了“永世之奴”。莫说有多少人还未来得及看清红字便饮下井水;便是看到了,又有多少人能在饥渴难耐之时禁得住甘冽清泉的诱惑?
叶离咽下口中所剩不多的干沫:“你说废城就在此处是什么意思?”
莫邪还未答话,叶离蓦然听到尖涩凄厉之声传自身后:“就在此处的意思便是就在此处,年轻人看似机灵,难道连人话也听不懂么?”
叶离骤然一惊,他此刻精疲力尽,竟未发现身后有人。
莫邪却已朗声笑道:“小子无知,婆婆见笑了。”
叶离回过头去,欲要看清身后之人,然那声音竟飘飘然拂过他的前襟:“邪儿,邪儿,你当真中了邪,赶都赶不走么?”再一看身后,哪还有人。
莫邪大笑着摇了摇手中玉箫:“岂是我不想走,婆婆又如何肯放我走?”
那声音一噤,叶离四顾无人,仿佛消失一般。而下一瞬,一位苍发老妇赫然站在他们面前。叶离顿时像是入了阴曹地府一般,只觉无比压抑阴沉。
——他从未见过这么邪气这么重的人,亦从未见过如此阴森的功夫。
“白玉箫!”老妇垂着头,一头苍发散乱在面前,让人看不清她的面孔:“他们说,近日将有贵客到访,难道是你?”她脚踏实处,声音不再飘忽,因此更显得森然可怖、凄厉异常。
叶离此刻突然有些后悔。他已想到这玉箫应是信物一类,也已想过莫邪对废城可能很熟。他一路上估量了一切可能因素,却唯独忘了一件——他的武功。他原本对自己的武功是有信心的,可直到遇上这个老妇,他方才发觉事态可能早已超出了他的掌握。——一个看门的老妇都如此厉害,那么废城内的人又该是如何了得?
“舍我其谁?”莫邪笑吟吟地把长箫递过去,老妇仔细辨认,又怎能错的了。
“他呢?他又是谁?”老妇转头望向叶离,两道寒光陡然穿破纠结发间。
叶离深吸了口气,一双精目瞬也不瞬,竟迎那锋芒而去。电光石火,那锋芒消失不见,叶离仿佛已然经历轮回,剧烈地喘息着。
莫邪看不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但他显然已经猜到。他微微一笑,化解了两人间的僵持:“婆婆刚才不是说了,只不过是个不懂事的臭小子。”
老妇冷冷哼了一声:“好小子,老身已好久没见过胆敢与我对视之人了。”
叶离刚想开口,莫邪忽然在背后掐了他一下,说道:“这人愣的很,婆婆不必跟他计较。”
老妇背转过身:“你叫他回去罢,他既不肯饮下废井之水,废城便不是他该来的地方。”
“这可不行。”莫邪虽看似恭敬,却并不打算退让,“他与我一道前来,自然是与我一同入内。”
“废城禁令,闲杂人等不得入内。”老妇厉声道,“你敢抗命?”
“城主有令,持玉箫者通行无阻。”莫邪的声音铿锵有力,“抗命的是你!”
老妇倏忽转过身来,正欲发难,却见那白玉长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握在叶离手中。
莫邪笑的得意:“他有玉箫,我不是闲人。现在,我们都可以下去了吧?”
老妇一声爆喝,震耳欲聋。叶离眼前一花,身后不知被什么人踢了一脚,接着只听到“扑通”“扑通”两声。他顿时脑袋一蒙,只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水中越沉越深,心道,遭了,要做冤死鬼了……便失去了知觉。
叶离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舒软的床上。他的脸贴在绸缎绣枕上,感觉有一只手正在自己身体上来回游走。
叶离十分生气,心想这个莫邪,死了都不知道自重。他睁眼方欲骂他,可“莫”字出口,竟发现自己身上躺着一个赤裸的陌生女人。
叶离一个激灵, 把那女人抖到地上。
女人惊讶地望着她,绝色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可思议,接着又显出媚态,扭捏呻吟着凑了上来。
叶离一脸厌恶,再次毫不留情地把她甩开。见她还不死心,干脆把她双手剪在身后,拖到门口扔了出去。屋外把守的两个昆仑奴睁着巨眼瞪他,却并没有阻止他的行为。他丝毫不曾留意地翻身关门,回到屋内,这才发现一个问题——他没死,他还活着。
尔后思绪如潮涌般侵蚀了他的大脑——他为什么没死?这是哪里?莫邪去哪了?他还好么?……然后这一切终于被不远处飘来的饭菜香气打断了。
他怔怔望着屋子正中,那张大圆桌上琳琅满目的美食,感觉自己在做梦。
显然已经有人在他昏迷的时候给他喂了水,他的双唇不再干裂,可肚子却在拼命地叫。
他开始围着桌子转圈,沉吟着,犹豫着。他强迫自己在美食之前苦苦思索。
——他在想这些人有没有救了他再杀他的必要。他在想莫邪一定也在这里的某个地方。他忽然想起自己是在茫茫沙漠中被人踢下了水,而当时远近只有那一口井。他想起莫邪对他说废城就在此处,尽管他极目四望都没有看到半座城池。他想起莫邪的最后一句话,他说“我们都可以下去了吧”……“下去了吧”。
他的脑筋转的很快,所以他很快就不再沉吟犹豫,他大摇大摆地坐了下来,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了桌上的食物。
要知道八年来风餐露宿,他已经很久没有吃到如此美味的酒菜了。
一个多时辰后,叶离摸着肚子打了个饱嗝。这时门忽然开了,一队美婢鱼贯而入,迅速将桌上的残羹收拾干净。末了还沏上一壶新茶,散发出清幽怡神的芳香。
叶离此时方觉困倦不堪,心道莫非几日奔波,太累了?但他迅速反应过来——这香味有问题!
然此刻已经太迟了,叶离只觉眼皮沉重、四肢乏力。他心中惨笑,莫非这废城主人真有救了人再杀人的习惯?他想着想着,身子一歪,再度遁入黑暗。
这一次,叶离睡的极不安稳,眼前一会儿是莫邪的奸笑,一会儿又是牛鬼蛇神的青面獠牙。他以为自己死了,耳中听到的全是十八层地狱中的尖嚎,却渐渐从那嘶喊中听出一丝熟悉——
“叶离!”
“叶大侠!”
“叶大捕头!”
……
叶离“腾”地坐起来,眼前伸手不见五指,远处隐隐传来硬物破空之声,听起来凄厉而诡异。冰凉的地板硌的他生疼,他一手揉了揉僵硬的脊背,另一只手掏出一只火折子擦亮。
火光一闪,四周幽幽亮了起来。叶离找到一只火把点燃,这才看清了四周。屋徒四壁,他所处的是一间狭小而封闭的石室,没了刚才奢华的布置,甚至没有桌椅,或是一张床。
这是地狱么?叶离的眼中闪过一丝迷离。他甚至掐了自己一下,证明他不是在做梦。直觉告诉他自己只昏过去几刻,所以他只可能身在两处,不是废城,就是地狱。
很快,他冷静下来,再度观察四周的情形。他几乎可以肯定他不会被关到饿死,因为那毫无必要也毫无道理。但他仔细检查了周围的墙壁,这里确实是一间完全封闭的房间。
——不,不可能。如果真的封闭,火把一定会灭掉,而自己也一定会因呼吸困难而被活活憋死。他静静地等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在屋内转了又转,始终找不到可供通气之处,哪怕只是缝隙。他忽然又想起了莫邪,如果是他,是不是很快就能发现端倪呢?可他现在在哪?莫不是把他骗入废城,就此消失不见了?
叶离越想越气,索性不想,不经意间的抬头,却令他突然眼前一亮——房顶!他怎么没发现呢!
叶离施展轻功,沿着房顶检查一周,果然发现了通气的小孔和被人挪动过的顶砖。但他人在空中,脚下没有着力点,要想运力顶开石砖实在有些困难。
几次尝试失败,叶离用力敲那石砖泄愤,却意外地听到了来自石砖上方的回应。
叶离先是一愣,随后便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叶离?是你么?”他大喜,可心中最先想起的竟是他毕竟没有弃他而去。
得到叶离的回复,莫邪很快蹋破石砖,跳了下来。
“所以说,你一直坐在那儿等我去找你?”
根据莫邪的描述,他的遭遇和叶离相似——第一次醒来是玉食美女,第二次醒来是空穴阴风。但莫邪显然省去了叶离的一切心理和体力活动,只不过是静坐以待,因为他知道叶离一定会来找他。
叶离当然会找他,莫邪没有说错。但叶离还是很生气,莫名其妙的生气。
“你说我们是不是死了?”莫邪笑吟吟地问。
“你死了我也死不了!”叶离暴躁地回答。
“所以,我们现在还在废城。”莫邪于是下了结论。
叶离瞪了他一眼,道:“这地方你岂非熟的很?”
莫邪笑:“你怎么知道?”
叶离无奈地叹了口气,愈发感觉自己进了虎穴狼窝。
“不过,我真是万料不到废城会建在地下。”沉默了半晌,叶离缓缓说道。
大漠黄沙万里,要在如此松软的沙地中建造一座地下城池,实在不是件易事。
莫邪显然不以为然,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楼兰古城?”
叶离一怔,蓦地明白了莫邪的意思:“难道……”
莫邪却悠然摇了摇头:“这里可不是楼兰,我只是打个比方。”
但这已足以使叶离明白“废城”真的曾是废城,千年风沙掩盖了曾经的辉煌,直到数十年前废王在地下的旧址上建起今日的“废城”。
“你对废城到底还知道多少?”叶离沉吟着,低声问道,“我们刚才在哪里?现在又在哪里?废城城主究竟是何方神圣?他为何将我们关在此处?你要办的事是什么?我们何时才能离开废城?……”
叶离听着叶离源源不断地提问,心想他平时话并不多,今日何以好奇心如此之重?
然这当然不止是好奇。叶离了解莫邪,他绝不会有问必答,而更多则是答非所问。于是他索性多问几个,以便更好的掌握现状。他总觉得莫邪在隐瞒什么,可直到目前为止,莫邪的顾左右而言他始终让他找不到破绽。
“废城很大,”莫邪开始了他的解答,“我只知道我们刚才所在位置应当在城中心附近,至于现在在哪,我不知道。”
“城中心,”叶离微微眯起眼睛,“废城城主自然是住在那里了?”
莫邪点了点头:“也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叶离皱了皱眉:“你说不知道此刻所在,如何去?”
莫邪笑了笑,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傻。“城主要见我,自然会留下提示,引我们去。”
叶离哼了一声:“可他却把你我关在此处!”
“这不能怪他。”莫邪道,“多少人想来废城一探究竟,有时候若想保护自己是需要卖个关子的。”
叶离神色一凛:“你是说他在防我?”
“不如说在防我。”莫邪道“我对废城的熟识度至少比你这个初入者高些。不过你不是废城人,若想平安走出废城还是少听少看少知道些为妙。”
叶离看着莫邪,眼中蓦地闪过一道锋芒。他幽幽道:“说的好似你是废城人。”
莫邪打了个哈哈,敷衍道:“这也是别人告诫我的。共勉,共勉。”
叶离缄默了半晌,淡淡问道:“可这样一来,我们岂不会对废城的构造了解更深?”倘若只呆在那一个屋子里,什么都不知道,岂非更好?
莫邪摇了摇头:“废城结构复杂,形如迷宫,我也没有走通过。而且据我所知,城中一共设有一千八百道消息机关,每道机关至少有十八种变化,倘若不是全然谙熟布置或者有人指引,常人十步之内便会迷失方向。”常人尚且如此,他一个瞎子,即便曾经到过此地,也不可能走出这座复杂的迷宫。
“所以,你拉我来垫背?”叶离顺藤摸瓜地说道。
莫邪苦笑道:“若无叶兄协助,只怕我连提示也看不到。”
叶离叹了口气:“说到底,你何苦非要来这鬼地方?”
莫邪也叹了口气:“又哪里是我愿意来?只是废城城主要找的人,天涯海角也一定会找到。与其他来破坏你叶大捕头的公事,倒不如你先让我了结了此事,对吧?”
莫邪问的叶离无法反驳,他只好什么都不说。
莫邪道:“至少咱们还吃了顿大餐。”
叶离低头看了看自己仍旧发胀的肚子,没好气地说道:“我只知道斩犯人前,大牢里通常都有一顿‘断头饭’。”
叶离和莫邪掠上了先前莫邪所处的那间石室,因为叶离确信自己这间没有别的出口。
果不其然,一扇铁门赫然嵌在楼上的壁内。门虚掩着,影绰的光射穿缝隙落入莫邪眼中,尽是一片茫然。
叶离轻轻一推,门“吱呀呀”地开了,而门外竟是出人意料的高不可攀。叶离拉了拉莫邪,两人一同步入大厅。
“这屋子倒是不大,但至少有三丈高。一共八面,每面墙上都有一扇铁门。”莫邪看不见,叶离只好给他解释听。叶离声色朗朗,在空旷的大厅内激起层层回音。
“比如你刚才推开的那一扇?”莫邪顺理成章地问道。
叶离点了点头,半晌发现莫邪还在等他回答,才恍然道:“不错。”他走过去把方才那扇门关上。
“——喂,你过来。”叶离在门边叫道,莫邪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某种专注。
“怎么了?”他朝他的方向走过去,却蓦然被他捉住了手。
莫邪一愣,下意识低声道:“你想干嘛?”
那人却完全没能领悟他的言下之意,只抓着他的手,移向某个方位。于是莫邪便在冰凉的触感中摸到了那铁门上凹凸的图案。
“这是……”莫邪不等叶离,顺着墙壁走到另一扇门前,不出所料地摸到了同样刻在其上图案。
“上缺为兑,刚才的三断为坤……”莫邪转头问叶离,“剩下的依序可是乾、坎、艮、震、巽、离?”
叶离有些不自在地“嗯”了一声。
莫邪听他纯粹敷衍,嬉笑道:“原来叶大捕头认不得八卦呀。”
叶离突然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十六岁当上捕快,奉命办的第一个案子就是拿你。之前,之前只是专心练武……”
“不用解释,不用解释。”莫邪挥了挥手,替他打圆场道,“除了方术道士,谁愿意去研究这个?只是……十六岁,八年,啧啧,原来你还是个孩子嘛!”他说着哈哈一笑。
叶离有些生气,冷冷说道:“你见过二十四岁的孩子么?”
莫邪再次失笑:“在我眼里,你的确是个孩子。”他今年已三十四,整整大他十岁。
叶离怒声道:“我若是孩子,你就是老妖怪!”
“老妖怪有什么不好?”莫邪倒是乐得接受这个称呼,“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
叶离皱了皱眉头想说什么,可一开口又觉得吵嘴毫无意义,便又将嘴闭上了。
许久听不见他说话,莫邪淡淡笑道:“不过你也真了不起。十六岁第一次当差便是如此重案,而且一追八年。先前我倒是小看你了。”
“你真把自己当号人物。” 叶离哼了一声。
“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
闲聊之后,两人继续他们更重要的事。莫邪将八卦的口诀告诉叶离,叶离再行确定,八道铁门果然对应着八种卦爻。
“八卦——八门……”莫邪喃喃自语。
“你有没有听说过‘奇门遁甲’?”沉吟着,莫邪沉声说道。
叶离急于表现自己,立刻答道:“当然。”而事实上,他也只限于听说。
莫邪并没有为难他,解释道:“‘奇门遁甲’是‘奇’‘门’‘遁甲’三者的总称,其中的‘门’指的便是八门。”
叶离立刻联系到了实际:“也就是我们眼前的八门?”
“可以这么说。”莫邪笑了笑,“你比我想的更聪明。”
但叶离仍旧执着于他的用词:“可以这么说?”
莫邪点了点头:“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用八卦记载方位。方才我们所出的是坤位死门,倒真应了你那句‘断头饭’。”
“死门么。”顾名思义,叶离也明白他的意思,“这便是他人口中的‘地狱’?”
“对别人是,对我们,未必。”莫邪悠然说道,“咱们是从死门走进来的,断不能原路返回罢。你可知这代表什么?”
“可活?”叶离道。
“生!”莫邪纠正。他伸手一指对面,“艮宫为生,咱们走吧。”
叶离看了他一眼,揶揄道:“你可真像个妖道。”
叶离侧身躲过从墙中射出的暗箭,反手一扯险些撞上悬石的莫邪,怒道:“这就是你说的生路?”
甬道狭长,莫邪单凭风声躲闪的十分狼狈,面上却还是笑吟吟地说道:“大概废城城主想让我们体验一下什么叫‘生不如死’。”
一路被各种暗器偷袭,几乎跑了两个时辰。叶离已觉自顾不暇,气喘吁吁地扯着莫邪又跑了几步,干脆停在某个隐蔽处不走了。
莫邪只好也跟着他停下来,却忍不住问:“叶大侠这么快就跑不动啦?”
“噤声!”叶离低声道,“出口到了。”说着靠着墙沿向外张望了一眼。
甬道外灯火通明,灯光把密密麻麻的人影射进甬道,叶离数不清外面到底有多少人。更诡异的是,这些人只是站着不动,并无一人动作言语。莫邪屏息细听,却只能听到每个人沉稳均匀的呼吸声。
“大概有七八十人。”莫邪附耳低语道,“而且每个人都至少有十年以上的功力。”
莫邪温热湿润的气息洒在耳畔脖颈,叶离只觉心头奇痒难耐,不觉缩了缩脖子。
莫邪一声轻笑,往深处挪了挪,说道:“这儿有没有别的出口?这群人可不是好惹的。”
叶离四顾张望,刚想摇头说没有,便发现斜对面有一道暗门,随即改口道:“有倒是有……”他向外观望一眼,拉着莫邪神不知鬼不觉地闪到对面,“如果狗洞也算的话。”
莫邪对叶离语气中的沮丧忍俊不禁,但两个人都没有多言,一前一后钻进了那个只有半人高的窟窿。
大约是排水的通道,洞窟内十分潮湿且经常积水,叶离和莫邪的衣服都已然湿透了。
爬到半路,叶离忽然停了下来,害的莫邪一头撞在他身上,叫道:“喂,你干什么?”
“火折子灭了。”叶离冷静地说道。
莫邪翻着自己的衣服,然后苦笑道:“我的都浸水了。”
叶离一愣:“你带火折子干什么?”显然莫邪是不需要这东西的。
“以备不需嘛。”莫邪呵呵笑了两声。
叶离有点生气。所谓“不需”自然指的是他的不时之需,他当他叶离是初入江湖的雏儿么?可事实是,他的确没料到这地下城的黑暗,他现在也的确有需,虽然莫邪还是什么忙都没帮上,但这已足以令人恼火。
叶离越想越生气,转头道:“我刚才一定发疯了,你说要钻这破洞,我就真的钻进来了!”
“你没发疯,”黑暗中传来莫邪幽幽的声音,“因为你绝对不会愿意招惹那些人。”
“说起来,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我刚才居然没问就跑了。”
莫邪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可知废城的传闻虽然可怕,每年却还有不少人慕名而来。”
“就像你我?”叶离抢白。
“不。”莫邪却立刻否定了他,“他们每个人都是自愿饮下废井之水,自愿沦为废城之奴。而你我,不,我,怎么说也是城主请来的客人。”
叶离想说“你算是哪门子客人”,而莫邪已经继续说道:“你刚才也看到了这些人武功很高,而且这些人在入废城前大多是江湖上业已成名的人物。所以这些人脾气都不小——甚至是古怪——我们若是惹毛了任一个,都不是好对付的。”
“脾气不小的人为何要甘愿为奴?”叶离总是一语中的。
莫邪道:“理由很多,无非是钱或者是武功秘籍什么的,还有些是为了躲避仇家或者隐居避世却又无处可去的——江湖之事,无非如此,你说呢?”
叶离哼了一声:“未必。”
莫邪便笑道:“对叶大侠当然不是了。不过叶大捕头是吃皇粮的,应该算不得江湖中人吧?”
叶离于是又哼了一声,转移开话题:“不过这些人在那里做什么?把这么多高手聚集到一起,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莫邪毫无头绪地说,“按理说他们平常散布在城中各处,是不能互相见面的——至少如果我是废城城主,出于安全考虑,绝不会给他们串通造反的机会。”
“所以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这事引起了叶离的好奇,但这句话并不是问句。叶离知道莫邪绝不会再说下去,无论他是否知道的更多。
莫邪果然没有说话。
叶离撇了撇嘴,伸手把莫邪拽到自己前面:“现在换你来带路,我什么都看不见。”
洞窟似乎没有尽头,两人越爬越深,叶离眼前却还是一片黑暗。
蓦地,前面的莫邪叫了一声,叶离伸手抓了个空,接着便感觉自己的身子坠了下去,然后“扑通”一声沉入水底。
叶离几乎被拍蒙了,待他终于挣扎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在水底,而莫邪就在他附近扑腾,然后惊喜地觉察到四周终于不再是一片漆黑。水面并不遥远,叶离能看到那一盏盏浮动的光影,这使他重新获得力量。
叶离终于赶在断气之前把莫邪和自己成功拖到了岸上。
这里同之前一样是间四四方方不算太大的石屋,只不过当中有一道地下暗河穿过,却不知是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叶离躺在岸边贪婪地呼吸着这里并不新鲜的空气,直到下一刻才想起身边一直不见动静的那人。
——堂堂江洋大盗,居然不会水?叶离诧异地望着那个显然已灌了一肚子水的“死人”,一掌拍向他的腹部。顿时莫邪的嘴成了小型喷泉,直吐满三大口才停下来。
但他的人并没有醒。
叶离皱了皱眉头,拍了拍他略显苍白的脸,口中叫道:“莫大少爷,起床啦!”
可那人还是无知无觉。
叶离这才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上前探他的呼吸——还有气,又摸了摸他的额头——额头是烫的。他在发烧。
叶离口中虽然唤着莫邪“少爷”,但那只不过是戏称,他想不到他居然真的娇弱的像个少爷。他一直以为他是条九命猫。
叶离想着想着,便骂了出来:“早不病晚不病,你他妈在这儿出什么毛病?”
——“饿着肚子又浑身是伤,外加一身的水,不病就是铁人。”
忽然有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叶离大惊,转头一看是个坐在角落里抽旱烟的老头。
一时仓促,他竟未曾注意这里有人!
叶离盯了他半晌,见那老头只是默默抽烟,便稍稍放松了警惕,问道:“阁下是什么人?你从哪里看出他‘饿着肚子又浑身是伤’?”他莫邪明明和自己一样山珍海味,而自己的腹中直到现在都满是充实感。
老头用鼻子哼了一声:“你刚才那么用力按他,倘若胃里稍稍有些东西,他吐出来的也不只是水吧?”叶离看了看莫邪的腹部,果然是瘪的,“至于有没有伤,你自己瞧瞧不就知道了?”
叶离依言解开莫邪的衣服,他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这是走江湖的标志,叶离自己也一样。但莫邪的身上的确有不少是新伤,叶离认出很多是刚才在甬道里留下的,却还有一些伤的更深、来历不明的伤处。
见老头的话一一应验,叶离再次警觉起来:“你到底是什么人?”
老头自顾自抽着旱烟,悠然道:“老朽是什么人不重要。老朽只知道,你绝不是他的敌人。”
叶离愣了愣:“什么意思?”
老头道:“你若是他的敌人,又怎能知之甚少?”
叶离再次愣住。老头的话骤听上去毫无道理,可仔细一想却也不错——有时候只有敌人才是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可自己若不是他莫邪的敌人,难道是朋友不成?叶离心道,他可不做他那些个见利忘义的朋友。而且,难道他不应该是自己的敌人么?
半晌,叶离向那老头走了过去:“若如此说来,老先生你是他的敌人?”直觉和事实都已告诉他,这老头绝不简单。
那老头却笑道:“年轻人别紧张,老朽也不是他的敌人。你问老朽是什么人,老朽不过是个看客,顺带给两位指个路罢了。”
叶离走到老头面前,便确信他们不会有危险了,因为他感觉不到那老头一丝一毫的功力。这说明两点,若非这老头当真不会武功,便是他武功高的惊人。前者自不必说,后者若要动手他们早已死了。
“旁观者清,”放松下来的叶离淡淡说道,“在下有一事想请老先生……”
话未说完,那老头摆了摆手:“莫要‘先生’‘先生’的叫个不停,老朽姓孟,他们都唤我孟叟。”
叶离便改口道:“在下有一事想请孟叟指点。”
孟叟捻须一笑:“你是想问他吧?”他伸手一指莫邪,而后者还生死不知地躺着。
叶离点了点头:“敢问孟叟与这人认识多久了?”
倒没料到他会单刀直入,孟叟微微有些惊讶,却还是淡淡答道:“有个几十年了吧。”
这看似语不惊人的话让叶离吃了一惊——几十年啊,他莫邪一共也没活过几十年。
叶离知道自己问对了人,便不再急于详问。这是他从莫邪身上得来的经验,有时候旁敲侧击的效果很能好得多。
“孟叟在这废城中也有些年头了吧?”
孟叟当然知道他想问什么,一点头道:“也有好几十年了呢。”
叶离目中精光一闪:“所以他也是废城中人?”
这点莫邪始终没有承认过,但显然孟叟并不打算否认:“可以这么说。”
叶离进一步问道:“可他既然是废城中人,何以能够大摇大摆地行走江湖?”
孟叟失笑:“小兄弟何以见得废城之人不得行走江湖?”
“江湖传闻,废城只进无出。”
“难道你不打算出去了么?”
他这一问,真把叶离问住了。孟叟哈哈一笑:“江湖之事,不可听信传闻,这点小兄弟你该比我更清楚啊。”
叶离有些不自在,干脆避而不谈:“所以江湖中应当有许多废城之人,只不过是人们不知道而已?”
孟叟微微一笑:“你很聪明。”
叶离习惯了这样的评价,但他的聪明在莫邪面前永远无所适从。
叶离整理着思绪,沉默了一会儿,颇为慎重地问道:“孟叟你可否告诉我,莫邪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好人。”这问题过于宽泛,孟叟却是不假思索。
叶离惊讶于他的简略,不似隐瞒什么,只是同他的问题一样宽泛——最关键的是,难以置信。
江湖上人人诟病的江洋大盗,朝廷悬赏重金的要犯,他叶离一追八年的人,会是个好人?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孟叟的声音却有种令人不得不信服的魔力,“但你可曾见他做过什么?强赊硬抢?奸淫掳掠?打家劫舍?还是杀人越货?……”
叶离沉默着,因为孟叟说的那些莫邪显然都没做过。叶离追了他八年,而八年来莫邪可说一直在逃。经常玩些戏弄人的把戏,却都在求生。他总是有很多钱,偶尔做些劫富济贫的荒唐勾当,可大多数时候他都在散财而非敛财。他的确杀过人,事实上,他杀过很多人,可叶离不得不承认他杀的每个人都该死,虽然他从来不赞成江湖人的快意恩仇和滥用私刑……
叶离想着想着,孟叟的声音又传入耳中:“明明什么都没见过,却偏要人云亦云;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偏要假装正义。明明很聪明,却偏要因莫须有而闭塞视听。”
叶离还想争辩所谓“莫须有”便是“或许有”,可他发现自己已然羞愧地说不出口。他此刻才发觉自己对莫邪实在了解的太少,以致不能判断孟叟之言是否凿凿。
孟叟叹了口气:“世人哪……难怪有如此多人自愿来到这荒漠中的地下废城!”
正当叶离尴尬到无以复加,一个声音突然学着孟叟叹了口气,语气幽幽地说道:“孟老头,我才晕过去多一会儿,你就把我卖的体无完肤!”
叶离霍然回头——不知什么时候,莫邪已然醒了。
莫邪若无其事地系着自己的衣带。他脸色虽然还很苍白,但精神很好,甫一开口即令叶离的愧疚之情烟消云散。
叶离无语,他这人,就算死了也不会让人难过。
莫邪理好衣衫,拍拍屁股站起来:“其实叶兄有何问题不妨直接问我。这孟老头我有些日子没见了,很多事他未必清楚。”
叶离拿不准他是何时醒来的,究竟听到了多少,一时没有说话。
而孟叟却突然一改方才的高深莫测,一脸做作简直与莫邪如出一辙。他佯嗔道:“你小子到底还知道回来,老头子我差点以为你死在外面了!”
莫邪嬉笑道:“我若死了,只怕婆婆还不答应呢。”
孟叟闻言,连忙凑过去问:“那老太婆怎样?死了没有?”
“真搞不懂你们俩。”莫邪一手把他推开,无奈地说道,“明明互相挂念着,却偏要老死不相往来;明明关切得要命,却好像都盼着对方先死。”
孟叟知道他又在故意学自己说话,腆着老脸凑过去:“喂喂,年轻人厚道点行不行?她到底是如何啊?吃的好不好?穿的好不好?心情怎么样?是不是又和谁勾搭上了?”
“我怎么知道!”莫邪苦笑,“婆婆见了我就一脚把我踹下来了。上次我走的时候她说她一点都不想见到我,因为一见到我就想起你!”
“这臭老婆子,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孟叟于是气的暴走,翻来覆去念叨这几句。
叶离在旁听得云里雾里,半晌才渐渐有些眉目——莫非他们在废城外碰见的那个老妇便是这位孟叟的夫人?——孟叟孟婆,一双怪人,这废城果真成了地狱。
又过了一会儿,那两人总算叙旧完毕。尽管在叶离看来,他们的行为更近似于纠缠。
“不说了不说了。”莫邪再次把孟叟从自己身边推开,“耽误了正事,咱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孟叟无动于衷,依旧推搡莫邪,低声说着什么。
莫邪已有些不耐烦了:“你再缠着我不放我就去跟婆婆说,孟老头妥协认错了!”
显然这句话的威力比刚才的百八十句都大,孟叟忽然神色一变,急道:“使不得,这万万使不得。当年我们说好了的,谁先道歉谁就是乌龟王八蛋——我可不要当乌龟王八蛋!”
莫邪一脸小人得志:“那还不快带路!”
孟叟翻了个白眼,转头走到他方才蹲坐的角落,在某块石砖上敲了几下,旁边的墙壁上“轰隆隆”开出一个洞。
孟叟把一只火把塞到莫邪手中,比了个请的手势,说道:“我是指路的,可不是带路的——你们请吧。”语气已恢复了莫邪苏醒之前的冷淡。
莫邪唯恐他再啰嗦,拉了拉叶离的袖子,两个人便抬腿进了那石洞。接着身后又是“轰隆”一声,洞门关闭,火把外的空间再次堕入黑暗。
叶离把火把从莫邪手里拿过来,却并不急着走。他有太多问题,原以为能向孟叟求解,却都被莫邪打断了。
他知道莫邪是有意的。但既然刚才莫邪说了让他问,那么他就一定要问个清楚。
莫邪明白叶离的心思,在唇边比了噤声的手势,做着“隔墙有耳”的口型。叶离只好拽着莫邪向深处走了数十步,确定不会被任何人听见才停下来。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莫邪劈头说道,“但时间真的不多了。一炷香的时间,我知无不言。”
莫邪的语气有些严重,叶离却是一脸悠闲:“多呆一会儿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如果你这辈子不打算离开这里的话。”莫邪说这话的时候沉下了脸。
叶离看惯了莫邪的嬉皮笑脸,却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严肃,一时有些不习惯。莫邪也心中暗奇他这次居然没有翻脸,就这么乖乖的顺从了。
叶离不再迟疑,问道:“刚才孟叟的话都是真的?”
莫邪道:“真的,至少我听到的并无虚言。”
“你作了多久的废城人?”
“有生以来,一直都是。”
“废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原本是废王的隐居地,但现在……简单地说,是个交易场所。”
“什么意思?”
“关于这点,我们一会儿要去的地方会让你有所体会。”
“你刚才说‘原本’,也就是现在不是了?”
“嗯。”
“为什么?”
“因为废王已死。”
“什么?废王已死?!为何一点风声也没有?”
“江湖中关于废城的消息本就很少,相比之下朝廷知道的可能多些。不过这事朝廷也不会知道,天下知道这件事儿的人只有五个,加上你,六个。”
“哼,你真抬举我。你说朝廷知道的更多,这又是为何?”
“莫忘记废王的身份。他不死对当朝始终是个隐患。”
“所以废王之死废城必须极力隐瞒?这些年废城安居关外想必也因朝廷的默许?”
“你真聪明。”
“哼!可这些事我原先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哈!叶大捕头忙着追我,自然是顾不得其他的。这些年你盯我盯的很紧,我不敢消失的太久,是以也八年不曾回来了。不过你敢这么说,证明你在朝廷中地位不低,只是还没高到能得到废城的消息罢了。”
“那我可否说你在废城中的地位也不低,否则废王已死的消息你怎会是那五分之一。”
“你可知废城城主每年召见的总人数不超过十个,我是其中之一。”
“这只能代表你很重要,跟地位没什么关系。等等,你说废城城主?他不是已经死了么?”
“废王虽死,废城总要有城主。我说的自然是废城的第二任城主。至于我的地位——我只能告诉你我目前是戴罪之身。”
“那看来我也不必奇怪你为何饥肠辘辘,又一身是伤了?原本以为只是朝廷和江湖,看来现在要多加一个废城——人人都想抓你, 人人都欲置你于死地,真是可悲。”
“谢谢。不过你说错了一点,除了你叶大捕头,没什么人抓我是为了杀我。”
“所以你该知道我接下去想问什么?”
“知道,但恕我现在不能相告。我们说好等我办完事再告诉你的,记得么?”
“哼!你莫邪也知道信守承诺?”
“不知道。可你既然已经相信了我一次,又何妨相信我第二次?不会太久,我保证。”
“罢了!罢了!”
叶离叹了两声顿住了,莫邪如释重负:“问完了?”
“还没有!”
“时间到了!”
“没有!”
“到了!”
“我说没到就没到!”
“……”
莫邪于是妥协,对付叶离的霸道,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妥协。
叶离缓和了语气:“你总该告诉我,刚才我们遇上的那些高手都是些什么人?他们为何集结在那里?”
“不知道。”莫邪显得有些焦虑,“真的不知道。不过就我看来,造反的可能性不大。要把这些散落在废城各处的人全部召集起来,只有一个人能办到。”
“废城城主?”
“正是。”
“莫非……”
“别想了。我知道你很聪明,但这事猜是猜不出来的,也决不能瞎猜!”
“你是不是很着急?”
“急得要死。”
“那就回答我最后一问题。”
“说!”
叶离默然半晌,幽幽说道:“你的眼睛,究竟是怎么回事?”
莫邪“哧”的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叶离急道。
“只是惊讶你怎么还在纠结这个问题。”
莫邪说的没错,这是叶离一直纠结于心的问题。他必须知道他到底需不需要为莫邪的失明负责。虽然除了一个答案,他什么也改变不了,但这对他很重要。因为那是一个开端,从那一刻起,他终于结束了一意孤行,开始用自己的脑袋去想问题。而他想的越深便越发现这世间太多的模棱两可,很多本来斩钉截铁的事都成了谜。而莫邪,显然是这些谜团中,最大的那个谜。
“我是出生在这废城中的,”莫邪收笑道,“一出生就处在这种幽暗的环境中,年少时很少离开废城。”
叶离静静听着,莫邪继续道:“你要知道,一个大多数时候只能从书中读到太阳这种东西的人,他的眼睛其实已经不能承受那种强烈的刺激了。”
“你是说……?”叶离低声问。
莫邪道:“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患上眼疾了。当然也想尽了各种办法,不过迟早要废掉。能拖到现在,已经够久了。”
叶离释怀道:“所以这不是我造成的?”
“你就这么急着逃脱干系么?”莫邪突然一脸坏笑,“若非你叶大捕头天涯海角的追,我也不至于连大夫也没机会去看,你说是吧?”
叶离哼了一声,但这究竟令他心中好受了一点。
“你不是着急走么?”叶离一扯莫邪,“我问完了。”
“叶大侠大恩大德,莫某感激涕零。”莫邪嬉笑着说道。
这人真是反复无常。叶离懒得再去看他。
甬道狭长而分岔极多,好在所有的岔路上都标有记号,使两人得以顺利通过。
叶离问莫邪那些未标记号的岔路通向哪里,莫邪淡淡地说了两个字——“地狱”。
走着走着,前面的人声渐渐可闻。叶离知道快到了,便加快了脚步。再过半晌,叶离已可以看到前面有火光一闪而过。尔后人数便愈发多了起来,开始成列成行的行进。叶离注意到他们每一群人都是从不同的岔路汇聚过来,而他们此时行进的甬道已较刚才宽敞了不少,显然这里已是主路。叶离心中好奇,如此之众的人数,莫邪所说的“交易场所”究竟是指什么。
人声嘈杂,摩肩接踵,叶离被好奇心驱使而越走越快。待他终于通过了那幽深的甬道进入灯火辉煌的大厅,他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回头一看,莫邪并没有跟上来。
这是第二次了!
叶离懊恼自己的大意,却因有第一次的经验而不再过度紧张。或许是自己走的太快,莫邪没能跟上来。或许是他累了。或许有什么重要的事。或许干脆又再耍他那人神共愤的心眼。但无论什么,他都没有在这里丢下自己的必要,因为叶离看的出来莫邪是那么急切地想见到废城城主。
叶离回去找寻,但无果。又绕着大厅细细的搜了一圈。莫邪确确实实是失踪了。
叶离有点担心他是不是被什么人掳走了……担心,怕被丢下,叶离转念一想自己怎么凭空生出了这么可笑的念头?他摇了摇头,决定等待——等在原地,等着莫邪来找他,就像在那间促狭的石室里的莫邪一样。
这一等便是许久,等到叶离肚子“咕咕”叫唤时,他终于有点不耐烦了。
他开始想莫邪就算被人掳走,以他本事也早该逃脱了。他心道时间这么久,姓莫的若没被人劫去,便一定已见到了废城城主。他想自己是不是被利用完了,他莫邪从此消失,他再也见不到他了。他骂自己糊涂,骂自己怎么就着了那混蛋的道。
正在叶离怒火中烧之时,忽然有个红衣服的小孩迅速从人堆中窜到他对面,笑嘻嘻地仰视着他。叶离开始想废城的人上至耄耋下至总角,是不是每个人都像莫邪那么无赖。直到他看见小孩手里的白玉长箫。
——事实上,自从他们进入废城以来,叶离就再没见过这箫。他此刻见到它,几乎像见到莫邪本人一样高兴。
可是……高兴。又是那种奇奇怪怪的感受。
叶离正自犯愣,那红衣小孩硬是将那长箫塞到了叶离手中。
“他让我给你带个口信。”小孩的声音清亮却并不稚嫩,“他说想必你已知如何‘交易’,尽兴便是。”
叶离当然知道“他”就莫邪,却还来不及问他去了哪、何时再见,那小孩儿转眼已消失在人群当中。
叶离望了望手中的玉箫,又看了看那人满为患的大厅,自忖徒等无益,填饱肚子要紧。他并不笨,在角落里观望许久,早已明晰了这里的规矩。可他却不知道,原来自己不仅不笨,运气也绝对不差。
废城这个所谓的“交易场所”,自然不是一般的赌坊妓院茶楼酒馆菜市场,但这里的确什么都有,以致只有用“交易场所”这四个字才可以形容。
当然,即便是再复杂的“交易”也需要一个形式。而赌坊,显然是所有形式中最方便最适合的那个。
赌法很简单,无非是牌九或者骰子。但赌注却有很多名目,小到一个铜板,大到千两黄金;更可以是自己身上的一部分,包括脑袋和命根子;或是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比如张三家地下埋了多少钱,李四老婆的姘夫是谁,甚至是皇帝老子昨天晚上睡了几个女人、说了几次梦话、醒来后批改的第一份奏折是什么内容……但凡是庄家认为有价值的,无论什么都可当作本钱。
当然,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每张赌桌旁都有一个负责洗牌和监督的荷官,保证赌局的公允。他们的另一个任务则是在每局结束后抽取三成赢利。
叶离有些好奇倘若赢利是一件拆解不得的宝贝或者是项上人头,三成该如何收取。但显然在他的观察中并没有发现此类问题,他们似乎总是有解决办法。叶离当然也看到赌的衣不蔽体拿不出赌本的输家,他们通常很快就被在角落里守卫的昆仑奴拖了出去。至于是去了哪,什么结局,叶离没想,也不必去想。
庄家开局似乎需要很多银子,但这里的庄家显然都是老手。大厅百八十张桌子每局之后几乎只有一两张换庄,而大多数闲家则是十赌九输。
叶离此前从未染赌,他迟疑了片刻,才慢慢走到一张赌桌前停下。
庄家的赌注是一百两一张的银票,筹码小,围观的散客也少。是以当叶离走过去押注的时候并未有多少人注意,只有庄家一脸贪婪地问他真的只压一注?叶离看了看桌上那根雕工精致晶莹剔透的白玉长箫,肯定地点了点头。
天下没有不贪的赌徒。可贪,恰恰是赌局中最大的忌讳。叶离不是赌徒,但他闯荡江湖多年,深谙此间道理。他明确自己的目的——填饱肚子,打发时间,等待莫邪。所以他不想节外生枝,惹出任何麻烦。
简单的骰宝,赌的是大小。唯一出人意料的是,叶离的运气相当好。三轮过后,玉箫还在叶离手上,手边则多了一叠银票。眼看着庄家脸色发青,叶离微一欠身,分两张银票给荷官,然后拿起剩下的闪进人群。
之后叶离用那几百两银票的赌本,分别赚来了一块据说是千年古玉的黝黑石头,一双江湖第一美人霍玉颜或许穿过的绣花鞋,一本满是蝌蚪文的“武功秘籍”……甚至有个人抵押了自己的五根手指,虽然叶离没敢要,却被昆仑奴强拉出去剁掉,回来时不偏不倚奉还了七成——三根整、一根半的断指。而其中最有价值的莫过于一个庄家倾其所有后押下的一句语——朝廷对废城忍耐已尽,不久之后必有一战。
叶离运气之好,一时成了坊中的“行运豹子”。在最后那个庄家输掉他最后有价值的消息后,此局换庄,换上的自然逢赌必赢的叶离,而凑热闹的闲家和赶过来围观的散客一时将赌桌周遭围了个水泄不通。
其实叶离仍是如初始那般低调,可耐不住他运气实在太好。尽管他对那些彩头毫无兴趣,却还是不得不将那些杂物收入囊中,然后摸着自己干瘪的肚子发愁。——偌大一间赌坊,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赌注是一顿那怕只有清淡小炒的饭菜?叶离绝望地想。
而正在这时,一个彪形大汉霸道地押下注码——输则同席共饮,赢则同枕共眠。叶离虽觉得有些奇怪,但他实在是太饿了,想也不想便摇起了骰盅。
摇盅的向来是庄家,叶离大多数时候只是押注。此番自己掷骰才发现其中学问并不简单,老手只怕单从他的摇盅手法就可知晓他的内家派系武功根底。这种辨认身份的方式比单看人人脸上那张皮笑肉不笑的人皮面具要有用的多。好在叶离是朝廷的人,江湖名气并不大,武功又出自大内,普通江湖客不易辨出。
结局毫无疑问,叶离不但运气好,手气也好的惊人。一手“豹子”掷出,那大汉抚额,半笑不笑地冲叶离比了个请的手势。
叶离饥饿已极,跟着大汉便走进了大厅角落里的隔间。一进才知不对,隔间内只有一张床和床上的酒壶。但身后石门已闭,而自己早被大汉拖住。
“快来,小相公,”大汉的神态近似饿虎扑食,“让我们来同席共饮,哈哈哈哈……”
叶离一愣间,已被大汉拖上了床。酒壶翻倒,半壶温酒洒上了叶离胸膛。
“啧啧,瞧瞧你,衣服都湿了。”大汉说话间便去扒叶离的前襟。
叶离伸手猛然推开大汉,迅速地站了起来:“阁下自重!”叶离警告了一声,转身去开石门。
石门紧闭,显然已被人从门外锁死。
叶离神色一凛:“阁下这是何意?”
大汉目光专注,一脸危险,步步向他逼近:“同席共饮,有何不对?”
叶离蓦然明白过来,闪身躲开,厉声道:“阁下想错了,在下可没有龙阳之癖!”
大汉扑了个空,转头格格笑道:“无妨无妨,断袖也是可以的嘛……”
叶离脚下飞快,不想那大汉竟也不逊,两人在促狭的室间纠缠不开,蓦一对掌,竟逼得叶离退了一步,抵在墙角暗惊不定。那大汉却不再靠近,而是站在他正对面,笑着看他兀自喘息。
这一定格,叶离注意到那大汉竟生了一双与他面目极不相符的丹凤眼,媚眼如丝,一时将叶离看的神魂颠倒。
“看来,你真是饿晕了?”那大汉眨了眨眼睛,目光中多了些许茫然。回过神来的叶离发现那大汉的声线也极为动听,只是充满倦意。
“唉,罢了。”大汉叹了一声,走到石门边极有节奏了敲了几声。
石门洞开,门外似乎早有人备好的酒菜,叶离立刻便闻到了扑鼻的香气。几个婢女抬着一张方桌进来,而桌上的酒菜琳琅满目,正如他的上一餐。
叶离不解,抬首再望对面那人。可那边却蓦地变了个人,不但是面孔,就连身材也与方才不同,只是……为何那么熟悉?
叶离以为自己眼花,用手揉了揉。莫邪一拍叶离的肩膀:“叶兄这么快就把我忘了?”
叶离于是丧气地哼了一声。他居然饿到忘了看清对方身上的破绽。
“你这一赌可就是不吃不喝两天两夜,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好运的人!”莫邪坏笑着说道,“不过为了避免你把自己活活饿死,看来下次我得把你看紧点。”
叶离口中骂着“混蛋”,骂莫邪跟他开的什么玩笑。莫邪乐得听,却不知莫邪的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了一丝微笑。
一顿饱餐下肚,叶离抬头再看那人,莫邪却早已躺在床上睡着了,双颊晕着一层病态的潮红。
叶离走过去轻轻探了探他的额头。额头滚烫,他发着高烧居然还在跟他胡闹。可……他真的从未注意,他的眼睛居然长的这么好看。或许,只是因这张脸太过熟悉。
叶离心道,也许他熟悉的只是这张脸而已。
叶离就这么呆呆地望着床上昏睡的人。
残羹还留在一旁,门半掩着,但似乎没什么人打算进来招待他们。叶离甚至不知道莫邪是如何出现的,他的事办完没有,他们现在该怎么办。
就在此时,石门被人颇有礼节地敲响了。
叶离是看过那门厚度的。一扇那样厚重的石门,若想将之敲响,并且听起来丝毫不像是在砸门,这个人不但内力惊人,控制力也一定非凡。
短短几十个时辰,叶离已在废城中见了太多奇妙之事、不俗之人,他开始好奇这又是何方神圣。
叶离道了声“请进”,门被缓缓推开,一个艳服蒙面的女子赫然出现在门口。叶离禁不住想起那个莫名奇妙躺在他床上的女人。
正当叶离有些扫兴,那女子忽然向旁边一闪,一名 头戴面具的青衣人款款步入房中。
叶离几乎在一瞬间确定敲门的就是此人,因为这个人的气场实在太过强大,甫一现身便使得叶离屏住了呼吸。但正如叶离所料,这个人将自己的锋芒控制得极为恰当,既让人感受到那份气势,又不至产生压迫、令人不适。
叶离还未说话,那人已浅浅一揖,朗声说道:“在下听闻城中出了‘行运豹子’,殷望一见。是以冒昧叨扰,务请公子海涵。”
这人谈吐文雅,却又不同于书生的拘迂。这让叶离对他生出几分好感。
但叶离并不是文人,也不喜欢客套,他只一颔首,道声“客气了”,算是礼貌。
此举立刻令青衣人身后的数位劲装蒙面人剑拔弩张,就连刚才那名女子,面纱后的目光也透出凛凛寒意。
至少不是每个人都那么有风度,叶离有些庆幸地想。
而这一切,都在青衣人一拂袖间,悄然消失。
青衣人在面具后轻轻一笑:“公子见笑了。不过在下此来,也断不能空手而归。”
叶离不解地看着青衣人。青衣人拍了拍掌,那张桌上的羹碟风卷残云般消失,只剩一只骰盅,仿佛从始至终就摆在那里。他身后的随从不知从哪搬进两张椅子,青衣人比了个“请”的手势,自行在一张椅上落座。而他的随从则规规矩矩地退出去,顺手掩上了石门。
叶离也不客气,大马金刀地与青衣人隔桌坐了下来。
“骰宝,就赌豹子,如何?”青衣人开门见山地说。
叶离冷笑了一声:“我凭什么跟你赌?”那青衣人气场虽强,但要他叶离就此妥协,那也绝不可能。
遇强则强,叶离一向便是这种性格。
青衣人有趣地打量着叶离:“拒绝地如此爽快,你就不怕我会对你不利?”
叶离扬头道:“我倒想知道,阁下怎么个‘不利’法。”
青衣人笑道:“年轻人气盛,你可要三思而后言。”
叶离挑了挑眉:“老人家思虑过甚,小心夜不能寐。”
青衣人失笑,叹息道:“可惜可惜。”
叶离道:“可惜什么?”
“可惜你虽无惧,你这位朋友却要受累了。”
叶离瞥了眼昏睡的莫邪,精目陡睁:“你想干什么?”
青衣人的眼睛弯出一个弧度,笑意延伸到面具后叶离看不到的地方:“我只想告诉你我不但知道他是谁,更清楚他的价值。你猜我若用他去赌,能不能换来当今天子的项上人头?”
叶离脸色阴沉:“废城的地盘,阁下才应三思而后言。”
青衣人显得若无其事,淡淡道:“天下想抓他的人虽多,但真正敢动手却很少。在下不才,正是其一,即便此时此地。”
他的言语内容绝不友好,但他的语气从未不善。正是这种波澜不惊,让叶离更加神经紧绷。他看了看青衣人,又瞧了瞧人事不知的莫邪,暗忖两个人究竟还有没有机会活着离开。
而青衣人则继续用他那淡然的语气说道:“在下以礼相待,不过希望公子赏光赌上一局。只一局,无论输赢,在下即刻离去,决不多作打扰。”
“只怕赌注也决不简单。”叶离幽幽地补了一句。
青衣人不语,伸手一指,叶离低头看见被自己握在手中的白玉长箫。
叶离微一错愕:“如此而已?”
青衣人点头:“如此而已。”
叶离开始怀疑一个玉箫怎会比莫邪这个人还重要。但此刻除了赌这一场,他似乎已别无选择。
“我输了,玉箫归你。那我若赢了呢?”叶离决定谈条件。
“那就要看公子想要什么了。”青衣人不疾不徐地说。
叶离定了定神:“带我和他安全离开废城。”他特意点明是两个人。
“这确实没有问题,”青衣人一笑“不过……我想会有别人带你们走的。像他这种人,做什么事都会给自己留条后路。你若相信他,不妨提些别的条件。”他坐在那里,似乎专等着叶离狮子大开口。
叶离想想也是,便道:“那么,我若赢了,阁下可否以真实姓名相告?”
青衣人看上去有些吃惊:“如此而已?”
叶离点头:“如此而已。”
“很好。”青衣人满意地说道,“你不贪。只有不贪的人才是赢家。这也难怪你会是‘行运豹子’。”
“我不是赢家,更不是‘行运豹子’。”叶离矢口否认道,“我不贪,因为我根本不是赌徒。”
“说的不错。”青衣人抚掌笑道,“赌徒永远都是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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