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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风小说] 字数九万六(201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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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13 02:4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说明如下:

1.别担心,不是空头支票,目前字数91121
2.BL,非清水,微H,强攻强受/互攻,慎入
3.五年以来第一篇将过十万的小说。原因:其他文都弃坑了。
4.此文于去年9月开坑,初始是为了证明一件事——只要我一天不发表就一天不会弃坑。事实证明,此命题为真。就在刚才我还写了个小一千字=  =
5.文风多变,文法诡异,没有文笔。此文纯为个人喜好而作(两位主角人物性格和阴谋式情节),只着重刻画主角性格内心及其相识相知相交相爱的JQ(哇咔咔);情节描述简单(懒)、逻辑求复杂,求无BUG。其他一切从简。
6.发文原因:最近有点卡文,需要思路。顺便求个题目——如果有人有耐心看的话——我真不会起这玩意。
7.不——想——弃——坑
8.擦,我真啰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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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13 10:21 | 显示全部楼层
呃……不要写够再发上来吧……有点担心弃坑……
重哥那个石林都有一年了……
话说那个“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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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13 14:07 | 显示全部楼层
期待中。。。。。拭目以待。。。。
初衷不改,此心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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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13 23:01 | 显示全部楼层
咕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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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16 19:11 | 显示全部楼层
哼 一个邪恶的腹黑BL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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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第1楼白猿于2011-02-13 10:21发表的  :
呃……不要写够再发上来吧……有点担心弃坑……
重哥那个石林都有一年了……
话说那个“夺”……

哼 无知而又顽固的傻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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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2-16 21:58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第4楼[杀]凌未风于2011-02-16 19:11发表的  :
哼 一个邪恶的腹黑BL女人

囧,这马甲到底是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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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16 22:00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第5楼[杀]凌未风于2011-02-16 19:11发表的  :

哼 丑陋的头像
你的眼神这么差,最近一定没少吃喝嫖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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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17 17:44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吧。。。。。我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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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2-24 00:15 | 显示全部楼层

还是没过十万,九万六,上半部分结束

[hide=100,rvrc]文案:
他是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他是刚直不阿的朝廷捕快。
但这不是真相,从来不是。
废城。江湖。朝廷。
秘密被层层揭开,信任却在谎言与背叛中萌生。
或许,还有别的什么……
当阴谋图穷匕见,他该如何收场,而他又将何去何从?



简单来说,莫邪是被叶离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但那并不代表他救了他的命。
叶离追了莫邪八年,从江南到塞北,从西域到东洋,原因不是他欠了他多少钱,也不是他与他有多深的血海冤仇——莫邪是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叶离是刚直不阿的朝廷捕快,其实就这么简单。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在他把他带回京城判刑正法前死掉。
所以他带他去看最好的大夫。
本事大的人通常都有些怪脾气,比如莫邪,比如叶离,又比如眼前这位。从叶离把莫邪扛进屋来那一刻起,怪医黄岐就罔顾那道深得见骨的伤口,只瞬也不瞬地盯着莫邪的脸。
叶离承认莫邪的脸长得不错——事实上,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个至少年逾三旬的男人,这样一张脸实在精致的令人咋舌。所以在莫邪没有施展出他那一身惊人的功夫的时候,叶离总觉得他是个小白脸。
“你老看我干什么?我脸上长花?”莫邪一说起话来,叶离立刻打消了刚才的念头。
他这才想起来莫邪和黄岐原本是旧相识,心中暗暗有些后悔。
黄岐根本没有回答他的意思,又盯着莫邪看了一会儿,之后猛的转头对喝了半截茶的叶离说:“小哥,好好珍惜他吧,他时间不多了!”
叶离“噗”得喷出来,黄岐闪得快,一口茶全喷在莫邪身上:“你说什么?”
黄岐黯然垂着泪:“节哀……”
叶离一个箭步把黄岐推到墙角:“你说什么他时间不多了?他是不是快死了?你是神医,你必须把他救好!不……救不好也无所谓,只要两个月,两个月就行!在我把他带回京城交差之前他绝不能死!……”
话还没说完,那边的莫邪却已是捧腹大笑。
黄岐一脸古怪地望着叶离。
叶离愤怒地瞪了莫邪一眼:“你笑什么!”
“他……你……”牵动伤口,莫邪一边抽着凉气还在断断续续地笑着,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
黄岐的肩膀被叶离扳得生疼,几近委屈地问莫邪:“他不是你的相好?”
叶离听了几乎要气炸:“谁他妈是他的相好?!”转而想起他俘虏莫邪时警告他不能泄露自己的捕快身份。叶离平复下来:“回答我的问题,他还能不能活过两个月?”
“谁说他要死了?”黄岐嚷道,“从我药庐里出去的,从来没有死人!
“什么?”叶离愣了愣,不由自主地松了手。
黄岐立刻从墙角蹿出来:“除非我不救!”
叶离完全没有跟上黄岐的思路:“那你说时间不多了是什么意思?”
莫邪抢白:“他是说我的眼睛。”
“你闭嘴。”叶离不走脑子地大吼过去,后者则因实在太虚弱而晕了过去。
后知后觉的叶离才明白过来,不是性命,而是对莫邪来说跟性命差不多重要的眼睛。

叶离问黄岐怎么回事。
黄岐刚包扎好莫邪右肩的刀伤,说,不知道。
叶离怒了,你是大夫,你不知道?
黄岐也怒了,大夫只知道症状不知道原因。
叶离吼,你不是他朋友么?
黄岐也吼,我他妈八年没见过他了!
叶离突然觉得有点愧疚,他想,如果不是他一直紧追他不放,他是不是就不会瞎了。
黄岐说,这种事,有时候当大夫的也没办法。
叶离问黄岐:“还有多久。”
黄岐沉默了很久,摇了摇头:“随时。”

莫邪伤愈的速度快的惊人,不到七日已经像从前那样活蹦乱跳了。
可他的眼睛也一天比一天更差。黄岐每日来查他的目力,指着一排六个按大小顺序排列的字问他能看见哪个。他一直漫不经心,直到叶离用苦药逼他。开始他指着第三个——要知道那字叶离二十步外也能看的清清楚楚。后来是倒数第三个,倒数第二个,倒数第一个……
叶离破天荒地没有着急回京。莫邪每日拉他出门喝酒,倒是没心没肺。可叶离总是很伤心,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伤心。
直到半个月后的某一天,莫邪又一次喝到半夜。
叶离滴酒未沾,莫邪也从未喝醉。
酒馆打烊后,叶离一如既往带头走在前面。他已不担心莫邪会逃,事实上莫邪也从未有过逃跑的企图——按他的话说“真瞎了也好有个照应”。
——要知道像莫邪这号人,江湖上想杀他的实在太多了。
走到半路,叶离突然发觉莫邪并未跟上来,紧张回望才发现他还停留在十步以外的原地。叶离目力极佳,即使在半夜,也看得见莫邪想要掩饰却又是那么不自然的神色。
叶离惊觉什么,快步走了回去。莫邪便在叶离走回自己面前的一瞬抓住了他的前臂。
“你……”叶离的喉咙涩住,没能继续把话说下去。
莫邪侧过来想对着他笑笑,可失焦的目光却飘到了他身后的某个地方。
“走吧。”莫邪紧了紧抓着叶离的手。
叶离沉默下来,继续走他的路,只是小心避过了可能让身边那人绊倒的一切障碍。

黄岐确认了莫邪失明的诊断后,叶离决定立刻回京。
临走向莫邪借三百两黄金给黄岐做诊金外加封口费。
“啧啧,别人的钱花起来倒真大方。”莫邪心疼地说道。
叶离一脸愠怒:“我说过了,算我借你!何况不义之财,岂是你的?”
“是是是,叶大侠,叶大捕头。不义之财花起来就更顺手了,是吧?”莫邪看不见叶离此刻的表情,满不在乎地奸笑,啃一根不知从哪捡来的稻草。
叶离一把把莫邪从路边的大石上拽下来:“走了!照这个速度,何年何月才能到得了京城?!”

八年了,叶离追了身后的这个男人整整八年。他和他打交道或是大动干戈的时间远远多过他最亲近的人。可叶离一直看不懂他,因为他太复杂:这个人总是这副漫不经心,却总能在最短时间内把一切看的很清;这个人永远嬉皮笑脸,可阅人无数的叶离永远猜不透他的城府,更不知道他嘴里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他好像什么都知道,却习惯性地表达着无知;他好像什么人都认识,可他的朋友翻脸就能捅他一刀。有时候叶离很同情他,而他总让他在表达可怜之前认识到他的可恨。
可叶离不知道,莫邪也同样看不懂身前拽着他赶路的这个男人,因为他太简单:他从来不想对错,永远能坚持他最初的执着;他只关注结果,却连殊途同归的过程也不允许;他死板,可他并不刻薄;他有时阴郁的可怕,有时又单纯的可爱;他表达情绪的方式永远只有三种,高兴、难过、生气,可除了最后一种莫邪几乎没见过前两种。他应当是天底下最希望他死的人,但他同时也是天底下最不希望他死的人。
所以当坐在路边茶肆里歇脚的莫邪对叶离说:“回京之前,你必须保证我的安全。”莫邪一脸的理所当然。
叶离斜眼瞥着几桌外气势汹汹的众人,暗暗赞叹他又一次先他一步“看”清了周围的情形。
人群中忽有一人冷笑:“堂堂‘翻云覆雨莫等闲’莫邪,竟然也需要保镖?”
莫邪满不在乎地喝着茶:“堂堂江西墨云轩段轩主,也不过仗着人多势众嘛。”
一名红衣女子扬起手中长鞭:“和你这种人,讲什么江湖规矩?”
莫邪放下茶杯,做作地叹了口气:“规圆矩方,原来风女侠和阁下那姘头师父是知道的。”
“少说废话,”一名老者站了出来,“逞口舌之快算什么本事!”
莫邪笑了。
“你笑什么?”老者旁边的年轻人一挑剑眉。
莫邪道:“奇了,奇了。你们有八人,我们只有两个。干动口不动手的是你们,难道是怕了莫某不成?”
叶离望着莫邪,好奇他是怎么记住这么多人的声音,又是怎么准确地听出了八个人的气息。
于是场面混乱起来——
“呸,那怪物黄岐还说什么他瞎了,看来都是信口胡诌,蒙混我们。”
“这江湖败类诡计多端,大家小心点,别中了他的计!”
“旁边那小哥,老身劝你速速离去。我们要杀的是他,与你无干。”
“正是。否则一会儿动起手来,刀剑可不长眼!”
“……”
叶离一直保持着沉默和冷静,此刻听了他们的话,一拍桌子:“黄岐!……”受人钱财就当与人消灾,那怪医居然背信弃义,出卖的还是他多年的老相识。
叶离气不打一处来,莫邪却淡定得很,仿佛早知如此。
“喂,我说你们还打不打?”莫邪的声音不大,却浑厚地传到了每个人耳中。众人顿时安静下来,眼看着他端起茶壶,往自己杯中倒了七八分满。
杯方端起,只听破空之声隐约传来,叶离长刀瞬间出鞘,几乎贴着莫邪鼻尖削断了那来势凶猛的袖箭。
“好刀法!”人群中有人赞道。
叶离面色一沉:“暗器伤人,不够光明磊落吧。”
“阁下是哪路高手,一定要管这桩闲事?”方才的老者问道。
叶离哼了一声:“在下不是什么高手,可这事也不是闲事。”
莫邪无知无觉地把茶喝完:“看来是不打了。”他站起来,“叶兄,咱们走吧。”
“小贼,哪里走!”一双铜锏迎上前来,莫邪向后一撤,堪堪避过了锋头,长鞭鞭尾已然扫到脑后。
叶离长刀挥到,生生摧断了鞭尾,另一只手一推一扯,已经把莫邪护在了身后。——他本以为他已经习惯了黑暗,可上阵对敌,他还是不行。
“多谢。”莫邪嘴角一扬,任由他在前面为自己挡着各路兵器武功。
叶离看不得他那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手下却不停,直迫得那八个人近身不得。
僵持许久,叶离渐感体力不支,当下沉声说道:“各位适可而止,再不住手,在下可不客气了!”
然那八人早把他们团团围住,虎视眈眈,专等叶离的破绽。一不留神,叶离肩上又多了一道剑伤。
这可当真把叶离惹怒了,他顾不得莫邪,横刀下了杀招。
在众人惊呼中,莫邪苦笑一声,兀自躲开两道暗器,听准叶离突破的关口,将叶离一拉:“走啦!”
叶离仍是恋战,然而莫邪手上力道惊人,生生将叶离从包围圈中拽了出来。两人一路狂奔,直到日暮时分方才停下来。

“我说,这是什么地方?”莫邪擦了擦额上的汗,大马金刀地往地上一坐。
叶离愠怒地看着这个拖他跑了一路的人:“您睛明眼亮,健步如飞,深山老林算的了什么?”
莫邪知道这是挖苦,笑道:“叶大捕头,你不念我救你一命也就罢了,欺负瞎子可不大厚道。”
叶离一脚踹去,莫邪身子一歪,避过那只其实并不打算踹过来的脚。
“你看你哪点像个瞎子?”叶离怨声道,“我从来没见过到处乱跑的瞎子。”
莫邪便讨好地凑过去:“我不也是情急,跑慢了咱们可就要被乱刀砍死了。”
叶离哼道:“谁生谁死未可知。”不过他还是瞧了瞧自己身上的几道伤口,抬眼望去,对面那人显然比他更加狼狈。他不由得有些愧疚。
“皮肉伤,不要紧。”莫邪仿佛知道他在看什么,手一挥把一个小瓶扔过来了,“金创药,我从黄岐那儿偷的。”
叶离愣了愣:“你……”难不成他是想让他帮他上药?
“你什么你?”莫邪显得一脸迷惑,“难道你没受伤?”
叶离吐出一口长气,扯开衣服开始给自己上药。
莫邪把玩着一只短匕,不知在想什么。
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
叶离处理好伤口,把小瓶扔了回来。
莫邪准确地接住,把小瓶放在耳边摇了摇:“啧啧,伤处不少。”
叶离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你呢?”
莫邪道:“你看呢?”
叶离道:“我看你好得很。”
“我觉得也是。”莫邪拍拍屁股,站起身来,“咱们该走了。”
叶离一把将他扯住:“走什么走,天黑了。”
莫邪叹了口气:“叶兄,我还没瞎到昼夜不分。”

不过天真的很快就黑了下来。两人在林中生起了火,就着干粮填饱了肚子。
“黄岐把你的消息散布出去,只怕这一路都不得安宁了。”叶离用力捅了捅柴火,发出一串火焰的“毕剥”声。
莫邪靠坐在不远处的一颗树下,朝他的方向转过头:“你可知黄岐的药庐什么人去的最多?”
“什么人?”叶离不明所以地问道。
“回头客。”莫邪仍自把玩他的短匕,“治好你再出卖你,你受了伤还会回去找他。这样他可以收第二次诊金。”
叶离怒道:“被卖了,为何还要回去?”
“没办法啊,谁让他是大夫——当今世上最好的大夫。”
“哼,无信无义,算什么好大夫?”
莫邪“嗤”的一声笑出来:“叶大侠,人家是去看病,又不是去看圣人。”
叶离瞪了他一眼:“所以那三百两黄金你一点也不心疼。”这钱他就是当三辈子捕快也赚不回来。
“又不是我的钱,我心疼什么?”莫邪若无其事地说道,“当然,也不是你的。”
叶离哼了一声,不愿继续这个话题。
莫邪闭目靠在树干上,似是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叶离轻声叫道:“莫邪?”
“睡了。”莫邪仍旧闭着眼睛,却是口齿清晰地回答。
叶离摇了摇头,说道:“莫邪,你是不是从来没想过,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想杀你?”从朝廷到江湖,似乎叶离见过的每一个人都想要了莫邪的脑袋。包括他自己。
“为钱。这还用想?”莫邪睡着,淡淡答道。
叶离自然知道无论是朝廷通缉还是黑市榜单,莫邪显然都是标价最高的那个。可他指的不是这个:“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喜欢钱?”
“大多数。”莫邪道,“你不是。”
叶离还算满意这个回答,但他并不希望转移话题:“白天动手的时候,他们嘴上说要杀你,却只对我下杀手。对你,一直是力擒。”否则莫邪身上不会有那么多道伤,但每道都伤的很轻,以致没必要用金创药。
“是么?”莫邪不置可否。
叶离站起来:“朝廷交给我的命令也是活捉,交差之前你绝不能死。”
“哦。”
“为什么?”叶离问这话的时候莫邪睁开了眼,因为他的声音已经在他面前。
但莫邪很快又重新闭上了眼,对他来说,这没有什么分别。
“或许是因为我有很多钱。”莫邪不以为意地说道。
叶离大为恼火:“你能不能别再提钱?”
“好,好。”莫邪立刻妥协。
叶离望着莫邪那张仿佛熟睡的面孔,沉声说道:“你身上一定有些什么,或者是你知道些什么……而且很重要。这八年来你一直在逃,我早就发现追你的人恐怕不止我一个。”
莫邪没有说话。
叶离又道:“我在阴山鬼冢找到你的时候那里刚刚发生了一场剧斗,我原以为你只是去凑热闹,难不成,他们都是冲你去的?”
莫邪仍旧没有理会。
后来叶离又说了些什么,莫邪沉默着发出均匀的鼻息。
他似乎真的已经睡觉了。

翌日清晨,叶离醒时,莫邪正坐在他对面“看”他。
叶离“噌”的按刀坐起身来,省略了从睡梦到清醒的过程。
“你醒了。”莫邪笑了笑,朝阳的暖意洒在他侧脸上,显得分外柔和。
叶离厉声问道:“你干什么?”
“别紧张。”莫邪摸到叶离的手,把出了半截鞘的刀推了回去,“杀你还用等到现在?”
叶离冷哼一声:“你杀的了么?”
莫邪也不跟他计较,站起身来,说道:“咱们该上路了。”
叶离还在气他昨日瞎走一通,把头一横,说道:“走?往哪走?莫大少爷,您请带路。”
莫邪便头也不回地朝着阳光的方向走了去。
叶离叹息一声,在那人撞树之前把他拉住,心道他昨日怎么不撞死算了。“你怎么知道往这边走?”
莫邪指了指太阳:“昨天是向西,今天当然向东才回得去。”
叶离板着脸:“莫大少爷本事通天,在下领教了。”
莫邪胁肩谄笑着贴过来:“不敢,不敢。若不是叶兄,莫某早已撞晕在这颗树下了。”说着伸出手,抚上凹凸的树皮。
叶离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
但叶离还是拖住了他的手臂:“快走。按你我的脚程,也要一个时辰才出的去。”

鉴于莫邪死也不肯坐车,叶离只好把拉车的马买了下来。用的当然是莫邪的钱。
这镇子不大不小,却刚够一人一马瞬间消失在身后。所以当叶离转身忽然发现莫邪不见了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叶离简直悔不当初,他说他不逃,他就以为他真的不逃。他几乎忘了他莫邪是什么人,忘了什么叫“本性难移”。
可一个陌生的镇子,和包围镇外他们刚刚走出的穷林,他一个瞎子又能跑到哪去?
叶离几乎问遍了沿街所有的人,这个异客颇稀的镇子居然无一人注意到莫邪的存在。所以当叶离万念俱灰的坐在镇中唯一的客栈大堂里,他甚至已在盘算如何设伏诱莫邪再次出现。
然后莫邪就出现在客栈门口,对身边的垂髫小童说了声“多谢”,小童便捧着手中的糖人兴高采烈地消失在夜色中。
“你他妈去哪了?”叶离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被绑架了。”莫邪无奈地笑了笑。
“绑架?”叶离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绑架你的人呢?”
“走了。”莫邪如实答道。
“笑话!”叶离冷哼一声。
“就知道你不会相信。”莫邪一脸委屈,径直走到叶离方才的位置下坐下。
半晌,叶离稍稍缓和了语气:“绑架你的人走了,你为何不走?”
莫邪微扬起头:“我说过,我不会逃的。”那语气像极了孩子。
叶离有点哭笑不得。
莫邪喃喃说道:“何况又能逃到哪去?天大地大,已无瞎子容身之处。”
叶离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发出一声渺不可闻的叹息。
莫邪见此招奏效,立刻得意忘形地露出奸笑。
叶离这才发觉又着了他的道,却一时词穷不知该如何报复。
莫邪挥了挥手,招来小二要了酒菜。
叶离赫然发现他手上多了件东西——一支白玉长箫。
“你会?”叶离好奇问道。
莫邪一怔,明白过来便摇了摇头道:“不会。”顿了顿,他补充道,“别人送的。”
叶离冷笑:“看来行凶之人,对你倒真不错。”
“嗯,是比叶大侠体贴些。”莫邪站起来,“小二,这位客官住哪个房间?”他指了指叶离,“带我上去,顺便把酒菜也送去。”他说着一探玉箫,跟着迈出步子。
叶离终于明白玉箫的用途,不由得骂道:“焚琴煮鹤!”
而莫邪已在小二的引导下上了二楼他的房间:“叶兄再不上来,饭菜就要凉了。”

“莫邪,你给老子滚出去。”酒足饭饱,叶离瞪视着恬不知耻赖在他床上的那人。
莫邪伸了个懒腰,转身给叶离一个背影:“要滚你滚,我要睡觉了。”
叶离怒气冲天:“客栈里那么多空房间,你挤在我这干什么?”
“我愿意。”莫邪转头露出一个媚笑,“你是女人么?大丈夫同食同寝,有何不可?”
叶离一拳挥过去,莫邪侧身一让,叶离一个重心不稳,竟自跌进床中。
莫邪大笑,趁叶离反应不及,猛点他周身大穴。
叶离自是拼命挣扎,可莫邪下手在先,他动弹不得,只得安静下来。莫邪坐在他身旁喘息着,面颊因运力而微微泛红,叶离望着,有些发怔。
莫邪听到叶离气息平复下来,便摸索着替他解了哑穴。
叶离咳嗽了两声,哑着嗓子说道:“莫大少爷认穴倒是准的很。”
莫邪苦笑:“三个穴位点了七下,确实挺准。”
叶离绷着脸,暗暗运气试图冲破穴道。但莫邪内力不在他之下,点穴手法亦是与众不同,短时间内想活动自如,只怕不能。
“你就打算点住我一晚上?”几次尝试失败,叶离终于忍不住问道。
莫邪若无其事地在他身旁躺倒,道:“我敢说我解了你的穴,你会把我一脚踢出去。”
叶离哼了一声。这代表承认。
莫邪微微一笑:“乖乖听我说几句话,说完我就走。”
叶离没有说话。这代表他在听。
莫邪道:“跟你做笔交易。”
叶离好奇道:“什么交易?”
莫邪道:“你不是想知道为何人人都想抓我?”
叶离眯起眼睛,他以为他昨夜真的睡着了,原来这狐狸把什么都听在耳中。叶离不想否认,点点头道:“是又如何。”
“陪我去个地方,我就把这个秘密告诉你。”
“什么地方。”
“嘉峪关外,连营坡,废城。”
莫邪吐出这几个字时,叶离气息一敛。他不想去那个地方,因为那里有个他不想去招惹的人。

——相传废城城主有着极其高贵的出身,这点从他与当今圣上相同的姓氏和排字就可得知。他少年得知、意气风发,二十五岁前无人敢膺其锋芒。后来不知何故,被贬出关,遂在关外百里连营,抗击胡人。凡他所到之处,胡人闻风丧胆。其后便在关外筑城,名“废城”,自称“废王”,不再过问世事。
江湖多有传闻,说废城之内尽地珠玑,得瓦砾一角,便可安享一世荣华。贪念之下,不少人慕名而去,可都一去不返。侥幸有人逃回中原,却是非疯即痴,问之废城,口称“地狱”,问之废王,口称“阎王”。
此后“废城”便成了江湖人谈虎色变的传说,数十年来再无人敢踏足。

“怎么,你怕了?”莫邪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听着叶离的气息。
叶离深吸了口气:“你去那里作什么?”
“办事。”莫邪回答得简练。
“反正你也不急于回京,”莫邪说道,“阴山一役,他们一定以为你已经死了。”
叶离总算平复了呼吸。他知道他说的是真话,此刻朝廷的名册,只怕已无他叶离。但是:“我凭什么带你去?”
莫邪露出失望的神色,他本希望叶离能有更大的反应。“陪,不是带。”莫邪更正道,“我本是要一个人去的,只是现在……”
他没有说下去,但叶离听得明白。此去关外,路途遥远。他瞎了,身后又有那么多追兵,没有叶离他几乎寸步难行。
“我凭什么陪你去?”叶离于是改口道。
莫邪侧过头:“你不好奇?”
“好奇又如何?我从不作无谓之事。”
叶离的死板劲又上来了,莫邪揉了揉额角:“你放心,我决不会逃,否则今日我就不会回来。”
叶离无动于衷,那大有可能是他还需要利用他。
“我保证你,不,保证咱们两个都能完好无损的从废城里走出来。之后我老老实实跟你回京城,不会再生枝节。”
叶离沉默依旧,他的话,可信么?
“算我求你了,行不行?”莫邪抿了抿嘴唇,妥协道,“除了你,我不知道还能找谁帮忙。”
叶离缓缓从床上坐了起来。莫邪苦涩一笑,他解穴的速度比他想的还快。
“罢了。”莫邪翻身下床,显得心灰意冷,“夜深了,你睡吧。”
他径直走向房门,却听见一阵风声,那温热的气息赫然出现在他身前。
莫邪唇角一弯,露出胜利的笑容。
看到那熟悉的笑,叶离悔声连连,毫无疑问,自己又被他那套装可怜把戏给骗了。但他还是说道:“你保证,废城一趟后老实跟我回京,不得再生诡计!”
莫邪颇为诚恳地点了点头:“我保证。”
“还有,你打算何时告诉我你的秘密?”
“一办完事,立刻告知。”
叶离安下心来,转身替莫邪开了门:“明日一早启程,可别起晚了。”
莫邪笑着道了声晚安,抬脚走出房门。
“喂,你忘了这个。”叶离在身后叫他。
莫邪听见叶离迅速在房中走了个来回,一时感觉手中多了什么,温润如玉。
“谢了。”莫邪摇了摇玉箫,反手把门带上。

屋内,叶离还怔怔地站在门口,心想:他,居然也会求他?
屋外,莫邪靠墙站在门边,心道:这傻子,何苦自愿上当。

大漠横万里,走马开风沙。
他的马渴死了,他把自己的马让给了他。
而现在,他也快要渴死了。
马上的人还很悠闲,一路都安坐在马上,并未耗费太多体力。
“叶兄?”长时间听不到叶离说话,莫邪忍不住叫道。
牵马的叶离转头看了他一眼,并不愿因此浪费唇舌。其实他和自己一样狼狈,得知这一点后,叶离有点幸灾乐祸的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
过了一会儿,莫邪又一次叫道:“叶离,你哑巴了么?”
叶离依旧不去理睬,只将踏沙的脚步踩的更重了些。
莫邪皱了皱眉头。
前面的叶离一脚踏入尘沙,忽然感觉身子一沉,仿佛有什么在拽着他向下。
莫邪听到动静不对,陡然飞身掠起,赶在叶离下陷之前把他拽开。
——流沙!
喘息着望那兀自斡旋下陷的浮沙,身经百战的叶离亦是冷汗涔涔。他跑大漠的次数不多,对流沙之名听的虽多,却还是第一回看见。那浮沙原本看似平静,可一旦陷下,只怕就再也上不来了。
见经历这般变故叶离仍不开口,莫邪迟疑着摸索去探他鼻息,口中喃喃道:“叶大捕头,你该不会是死了吧?”
“你才死了。”叶离甩掉他在他身上乱摸的手,怒声骂道。
眼前莫邪明显松了口气,说道:“你莫不当真,我真的在大漠里见过人死了,却还在不停往前走的人。”
叶离愣了愣:“这又何苦?”
“求生罢了。”莫邪耸了耸肩,“叶兄,你怕死么?”
叶离看了他一眼,不知他为何突然这样问,反问道:“你呢?”
“怕。”莫邪点点头,“怕的要死。”
“我也是。”
只有未经生死的人才不怕死。叶离和莫邪已见过太多死人,也见过太多不肯去死的人。江湖之中死太容易,可求生,却是难上加难。尤其对于莫邪,走错一步,便可能是阴曹地府。
其实叶离并不真的怕死,他只怕枉死。身居朝廷与江湖之间,他见过太多枉死之人,他们死的明明很壮烈,可身后有时连骂名都不曾留下。
而显然,死在这无穷大漠当中,实在枉然的很。

“你是不是来过很多趟大漠?”
莫邪下了马后就不曾再上去。叶离看着莫邪用玉箫一点点探路,口中问道。
莫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叶离看的出即使有玉箫在手,他走的也并不轻松。
叶离拉了他一把:“上马去吧。”
莫邪摇了摇头:“你这匹马也快死了。”
叶离有些懊恼地问:“那废城究竟在何处?马死之前能到么?”
莫邪似乎被逗笑了,朗声说道:“你死之前,或许能到。”
莫邪告诉叶离,连营坡上已无连营,等他们找到坡下的三颗枯木,废城也就不远了。
叶离问你怎么知道。
莫邪说我去过,为何不知道。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一道沙坡,叶离突然拍了拍莫邪的肩膀:“我想,我们离废城真的不远了。”

狂沙漫天,叶离拉着莫邪,莫邪牵着马,灰头土脸地奔向天边摇摇欲坠的枯木。
——再找不到水,他们就真的要渴死在路上了。
然而穷漠无垠,似近实远,他们从天当正午奔到日影偏斜,才终于在触手可及的位置四仰八叉地倒了下去。而那匹马,早在半途就已然动弹不得了。
“姓莫的,你害死我了。”叶离躺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枯木找到了,废城呢?”
这里除了枯木与黄沙,分明什么都没有。
“废城?”莫邪调整着气息,“废城不就在此处么。”
莫邪用手一指,叶离猛的坐起身来:“嘿,井!这里居然有一口井!”不但有井,被三颗枯木包围的这口井中还盈满了深不见底的井水。
叶离方欲扑过去饮水,莫邪却一把将他拽住:“不可。”
叶离一怔,沉声道:“莫非水中有毒?”
莫邪摇了摇头,摸索着来到井前。叶离跟上去,只见井水澄澈,漾着内壁深处触目惊心的两行红字:一瓢废井水,永世废城奴。
叶离愣在远处。
——难怪无数人一去不返,方才就连自己也险些成了“永世之奴”。莫说有多少人还未来得及看清红字便饮下井水;便是看到了,又有多少人能在饥渴难耐之时禁得住甘冽清泉的诱惑?
叶离咽下口中所剩不多的干沫:“你说废城就在此处是什么意思?”
莫邪还未答话,叶离蓦然听到尖涩凄厉之声传自身后:“就在此处的意思便是就在此处,年轻人看似机灵,难道连人话也听不懂么?”
叶离骤然一惊,他此刻精疲力尽,竟未发现身后有人。
莫邪却已朗声笑道:“小子无知,婆婆见笑了。”
叶离回过头去,欲要看清身后之人,然那声音竟飘飘然拂过他的前襟:“邪儿,邪儿,你当真中了邪,赶都赶不走么?”再一看身后,哪还有人。
莫邪大笑着摇了摇手中玉箫:“岂是我不想走,婆婆又如何肯放我走?”
那声音一噤,叶离四顾无人,仿佛消失一般。而下一瞬,一位苍发老妇赫然站在他们面前。叶离顿时像是入了阴曹地府一般,只觉无比压抑阴沉。
——他从未见过这么邪气这么重的人,亦从未见过如此阴森的功夫。
“白玉箫!”老妇垂着头,一头苍发散乱在面前,让人看不清她的面孔:“他们说,近日将有贵客到访,难道是你?”她脚踏实处,声音不再飘忽,因此更显得森然可怖、凄厉异常。
叶离此刻突然有些后悔。他已想到这玉箫应是信物一类,也已想过莫邪对废城可能很熟。他一路上估量了一切可能因素,却唯独忘了一件——他的武功。他原本对自己的武功是有信心的,可直到遇上这个老妇,他方才发觉事态可能早已超出了他的掌握。——一个看门的老妇都如此厉害,那么废城内的人又该是如何了得?
“舍我其谁?”莫邪笑吟吟地把长箫递过去,老妇仔细辨认,又怎能错的了。
“他呢?他又是谁?”老妇转头望向叶离,两道寒光陡然穿破纠结发间。
叶离深吸了口气,一双精目瞬也不瞬,竟迎那锋芒而去。电光石火,那锋芒消失不见,叶离仿佛已然经历轮回,剧烈地喘息着。
莫邪看不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但他显然已经猜到。他微微一笑,化解了两人间的僵持:“婆婆刚才不是说了,只不过是个不懂事的臭小子。”
老妇冷冷哼了一声:“好小子,老身已好久没见过胆敢与我对视之人了。”
叶离刚想开口,莫邪忽然在背后掐了他一下,说道:“这人愣的很,婆婆不必跟他计较。”
老妇背转过身:“你叫他回去罢,他既不肯饮下废井之水,废城便不是他该来的地方。”
“这可不行。”莫邪虽看似恭敬,却并不打算退让,“他与我一道前来,自然是与我一同入内。”
“废城禁令,闲杂人等不得入内。”老妇厉声道,“你敢抗命?”
“城主有令,持玉箫者通行无阻。”莫邪的声音铿锵有力,“抗命的是你!”
老妇倏忽转过身来,正欲发难,却见那白玉长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握在叶离手中。
莫邪笑的得意:“他有玉箫,我不是闲人。现在,我们都可以下去了吧?”
老妇一声爆喝,震耳欲聋。叶离眼前一花,身后不知被什么人踢了一脚,接着只听到“扑通”“扑通”两声。他顿时脑袋一蒙,只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水中越沉越深,心道,遭了,要做冤死鬼了……便失去了知觉。

叶离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舒软的床上。他的脸贴在绸缎绣枕上,感觉有一只手正在自己身体上来回游走。
叶离十分生气,心想这个莫邪,死了都不知道自重。他睁眼方欲骂他,可“莫”字出口,竟发现自己身上躺着一个赤裸的陌生女人。
叶离一个激灵, 把那女人抖到地上。
女人惊讶地望着她,绝色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可思议,接着又显出媚态,扭捏呻吟着凑了上来。
叶离一脸厌恶,再次毫不留情地把她甩开。见她还不死心,干脆把她双手剪在身后,拖到门口扔了出去。屋外把守的两个昆仑奴睁着巨眼瞪他,却并没有阻止他的行为。他丝毫不曾留意地翻身关门,回到屋内,这才发现一个问题——他没死,他还活着。
尔后思绪如潮涌般侵蚀了他的大脑——他为什么没死?这是哪里?莫邪去哪了?他还好么?……然后这一切终于被不远处飘来的饭菜香气打断了。
他怔怔望着屋子正中,那张大圆桌上琳琅满目的美食,感觉自己在做梦。
显然已经有人在他昏迷的时候给他喂了水,他的双唇不再干裂,可肚子却在拼命地叫。
他开始围着桌子转圈,沉吟着,犹豫着。他强迫自己在美食之前苦苦思索。
——他在想这些人有没有救了他再杀他的必要。他在想莫邪一定也在这里的某个地方。他忽然想起自己是在茫茫沙漠中被人踢下了水,而当时远近只有那一口井。他想起莫邪对他说废城就在此处,尽管他极目四望都没有看到半座城池。他想起莫邪的最后一句话,他说“我们都可以下去了吧”……“下去了吧”。
他的脑筋转的很快,所以他很快就不再沉吟犹豫,他大摇大摆地坐了下来,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了桌上的食物。
要知道八年来风餐露宿,他已经很久没有吃到如此美味的酒菜了。
一个多时辰后,叶离摸着肚子打了个饱嗝。这时门忽然开了,一队美婢鱼贯而入,迅速将桌上的残羹收拾干净。末了还沏上一壶新茶,散发出清幽怡神的芳香。
叶离此时方觉困倦不堪,心道莫非几日奔波,太累了?但他迅速反应过来——这香味有问题!
然此刻已经太迟了,叶离只觉眼皮沉重、四肢乏力。他心中惨笑,莫非这废城主人真有救了人再杀人的习惯?他想着想着,身子一歪,再度遁入黑暗。

这一次,叶离睡的极不安稳,眼前一会儿是莫邪的奸笑,一会儿又是牛鬼蛇神的青面獠牙。他以为自己死了,耳中听到的全是十八层地狱中的尖嚎,却渐渐从那嘶喊中听出一丝熟悉——
“叶离!”
“叶大侠!”
“叶大捕头!”
……
叶离“腾”地坐起来,眼前伸手不见五指,远处隐隐传来硬物破空之声,听起来凄厉而诡异。冰凉的地板硌的他生疼,他一手揉了揉僵硬的脊背,另一只手掏出一只火折子擦亮。
火光一闪,四周幽幽亮了起来。叶离找到一只火把点燃,这才看清了四周。屋徒四壁,他所处的是一间狭小而封闭的石室,没了刚才奢华的布置,甚至没有桌椅,或是一张床。
这是地狱么?叶离的眼中闪过一丝迷离。他甚至掐了自己一下,证明他不是在做梦。直觉告诉他自己只昏过去几刻,所以他只可能身在两处,不是废城,就是地狱。
很快,他冷静下来,再度观察四周的情形。他几乎可以肯定他不会被关到饿死,因为那毫无必要也毫无道理。但他仔细检查了周围的墙壁,这里确实是一间完全封闭的房间。
——不,不可能。如果真的封闭,火把一定会灭掉,而自己也一定会因呼吸困难而被活活憋死。他静静地等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在屋内转了又转,始终找不到可供通气之处,哪怕只是缝隙。他忽然又想起了莫邪,如果是他,是不是很快就能发现端倪呢?可他现在在哪?莫不是把他骗入废城,就此消失不见了?
叶离越想越气,索性不想,不经意间的抬头,却令他突然眼前一亮——房顶!他怎么没发现呢!
叶离施展轻功,沿着房顶检查一周,果然发现了通气的小孔和被人挪动过的顶砖。但他人在空中,脚下没有着力点,要想运力顶开石砖实在有些困难。
几次尝试失败,叶离用力敲那石砖泄愤,却意外地听到了来自石砖上方的回应。
叶离先是一愣,随后便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叶离?是你么?”他大喜,可心中最先想起的竟是他毕竟没有弃他而去。
得到叶离的回复,莫邪很快蹋破石砖,跳了下来。

“所以说,你一直坐在那儿等我去找你?”
根据莫邪的描述,他的遭遇和叶离相似——第一次醒来是玉食美女,第二次醒来是空穴阴风。但莫邪显然省去了叶离的一切心理和体力活动,只不过是静坐以待,因为他知道叶离一定会来找他。
叶离当然会找他,莫邪没有说错。但叶离还是很生气,莫名其妙的生气。
“你说我们是不是死了?”莫邪笑吟吟地问。
“你死了我也死不了!”叶离暴躁地回答。
“所以,我们现在还在废城。”莫邪于是下了结论。
叶离瞪了他一眼,道:“这地方你岂非熟的很?”
莫邪笑:“你怎么知道?”
叶离无奈地叹了口气,愈发感觉自己进了虎穴狼窝。
“不过,我真是万料不到废城会建在地下。”沉默了半晌,叶离缓缓说道。
大漠黄沙万里,要在如此松软的沙地中建造一座地下城池,实在不是件易事。
莫邪显然不以为然,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楼兰古城?”
叶离一怔,蓦地明白了莫邪的意思:“难道……”
莫邪却悠然摇了摇头:“这里可不是楼兰,我只是打个比方。”
但这已足以使叶离明白“废城”真的曾是废城,千年风沙掩盖了曾经的辉煌,直到数十年前废王在地下的旧址上建起今日的“废城”。
“你对废城到底还知道多少?”叶离沉吟着,低声问道,“我们刚才在哪里?现在又在哪里?废城城主究竟是何方神圣?他为何将我们关在此处?你要办的事是什么?我们何时才能离开废城?……”
叶离听着叶离源源不断地提问,心想他平时话并不多,今日何以好奇心如此之重?
然这当然不止是好奇。叶离了解莫邪,他绝不会有问必答,而更多则是答非所问。于是他索性多问几个,以便更好的掌握现状。他总觉得莫邪在隐瞒什么,可直到目前为止,莫邪的顾左右而言他始终让他找不到破绽。
“废城很大,”莫邪开始了他的解答,“我只知道我们刚才所在位置应当在城中心附近,至于现在在哪,我不知道。”
“城中心,”叶离微微眯起眼睛,“废城城主自然是住在那里了?”
莫邪点了点头:“也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叶离皱了皱眉:“你说不知道此刻所在,如何去?”
莫邪笑了笑,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傻。“城主要见我,自然会留下提示,引我们去。”
叶离哼了一声:“可他却把你我关在此处!”
“这不能怪他。”莫邪道,“多少人想来废城一探究竟,有时候若想保护自己是需要卖个关子的。”
叶离神色一凛:“你是说他在防我?”
“不如说在防我。”莫邪道“我对废城的熟识度至少比你这个初入者高些。不过你不是废城人,若想平安走出废城还是少听少看少知道些为妙。”
叶离看着莫邪,眼中蓦地闪过一道锋芒。他幽幽道:“说的好似你是废城人。”
莫邪打了个哈哈,敷衍道:“这也是别人告诫我的。共勉,共勉。”
叶离缄默了半晌,淡淡问道:“可这样一来,我们岂不会对废城的构造了解更深?”倘若只呆在那一个屋子里,什么都不知道,岂非更好?
莫邪摇了摇头:“废城结构复杂,形如迷宫,我也没有走通过。而且据我所知,城中一共设有一千八百道消息机关,每道机关至少有十八种变化,倘若不是全然谙熟布置或者有人指引,常人十步之内便会迷失方向。”常人尚且如此,他一个瞎子,即便曾经到过此地,也不可能走出这座复杂的迷宫。
“所以,你拉我来垫背?”叶离顺藤摸瓜地说道。
莫邪苦笑道:“若无叶兄协助,只怕我连提示也看不到。”
叶离叹了口气:“说到底,你何苦非要来这鬼地方?”
莫邪也叹了口气:“又哪里是我愿意来?只是废城城主要找的人,天涯海角也一定会找到。与其他来破坏你叶大捕头的公事,倒不如你先让我了结了此事,对吧?”
莫邪问的叶离无法反驳,他只好什么都不说。
莫邪道:“至少咱们还吃了顿大餐。”
叶离低头看了看自己仍旧发胀的肚子,没好气地说道:“我只知道斩犯人前,大牢里通常都有一顿‘断头饭’。”

叶离和莫邪掠上了先前莫邪所处的那间石室,因为叶离确信自己这间没有别的出口。
果不其然,一扇铁门赫然嵌在楼上的壁内。门虚掩着,影绰的光射穿缝隙落入莫邪眼中,尽是一片茫然。
叶离轻轻一推,门“吱呀呀”地开了,而门外竟是出人意料的高不可攀。叶离拉了拉莫邪,两人一同步入大厅。
“这屋子倒是不大,但至少有三丈高。一共八面,每面墙上都有一扇铁门。”莫邪看不见,叶离只好给他解释听。叶离声色朗朗,在空旷的大厅内激起层层回音。
“比如你刚才推开的那一扇?”莫邪顺理成章地问道。
叶离点了点头,半晌发现莫邪还在等他回答,才恍然道:“不错。”他走过去把方才那扇门关上。
“——喂,你过来。”叶离在门边叫道,莫邪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某种专注。
“怎么了?”他朝他的方向走过去,却蓦然被他捉住了手。
莫邪一愣,下意识低声道:“你想干嘛?”
那人却完全没能领悟他的言下之意,只抓着他的手,移向某个方位。于是莫邪便在冰凉的触感中摸到了那铁门上凹凸的图案。
“这是……”莫邪不等叶离,顺着墙壁走到另一扇门前,不出所料地摸到了同样刻在其上图案。
“上缺为兑,刚才的三断为坤……”莫邪转头问叶离,“剩下的依序可是乾、坎、艮、震、巽、离?”
叶离有些不自在地“嗯”了一声。
莫邪听他纯粹敷衍,嬉笑道:“原来叶大捕头认不得八卦呀。”
叶离突然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十六岁当上捕快,奉命办的第一个案子就是拿你。之前,之前只是专心练武……”
“不用解释,不用解释。”莫邪挥了挥手,替他打圆场道,“除了方术道士,谁愿意去研究这个?只是……十六岁,八年,啧啧,原来你还是个孩子嘛!”他说着哈哈一笑。
叶离有些生气,冷冷说道:“你见过二十四岁的孩子么?”
莫邪再次失笑:“在我眼里,你的确是个孩子。”他今年已三十四,整整大他十岁。
叶离怒声道:“我若是孩子,你就是老妖怪!”
“老妖怪有什么不好?”莫邪倒是乐得接受这个称呼,“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
叶离皱了皱眉头想说什么,可一开口又觉得吵嘴毫无意义,便又将嘴闭上了。
许久听不见他说话,莫邪淡淡笑道:“不过你也真了不起。十六岁第一次当差便是如此重案,而且一追八年。先前我倒是小看你了。”
“你真把自己当号人物。” 叶离哼了一声。

“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
闲聊之后,两人继续他们更重要的事。莫邪将八卦的口诀告诉叶离,叶离再行确定,八道铁门果然对应着八种卦爻。
“八卦——八门……”莫邪喃喃自语。
“你有没有听说过‘奇门遁甲’?”沉吟着,莫邪沉声说道。
叶离急于表现自己,立刻答道:“当然。”而事实上,他也只限于听说。
莫邪并没有为难他,解释道:“‘奇门遁甲’是‘奇’‘门’‘遁甲’三者的总称,其中的‘门’指的便是八门。”
叶离立刻联系到了实际:“也就是我们眼前的八门?”
“可以这么说。”莫邪笑了笑,“你比我想的更聪明。”
但叶离仍旧执着于他的用词:“可以这么说?”
莫邪点了点头:“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用八卦记载方位。方才我们所出的是坤位死门,倒真应了你那句‘断头饭’。”
“死门么。”顾名思义,叶离也明白他的意思,“这便是他人口中的‘地狱’?”
“对别人是,对我们,未必。”莫邪悠然说道,“咱们是从死门走进来的,断不能原路返回罢。你可知这代表什么?”
“可活?”叶离道。
“生!”莫邪纠正。他伸手一指对面,“艮宫为生,咱们走吧。”
叶离看了他一眼,揶揄道:“你可真像个妖道。”

叶离侧身躲过从墙中射出的暗箭,反手一扯险些撞上悬石的莫邪,怒道:“这就是你说的生路?”
甬道狭长,莫邪单凭风声躲闪的十分狼狈,面上却还是笑吟吟地说道:“大概废城城主想让我们体验一下什么叫‘生不如死’。”
一路被各种暗器偷袭,几乎跑了两个时辰。叶离已觉自顾不暇,气喘吁吁地扯着莫邪又跑了几步,干脆停在某个隐蔽处不走了。
莫邪只好也跟着他停下来,却忍不住问:“叶大侠这么快就跑不动啦?”
“噤声!”叶离低声道,“出口到了。”说着靠着墙沿向外张望了一眼。
甬道外灯火通明,灯光把密密麻麻的人影射进甬道,叶离数不清外面到底有多少人。更诡异的是,这些人只是站着不动,并无一人动作言语。莫邪屏息细听,却只能听到每个人沉稳均匀的呼吸声。
“大概有七八十人。”莫邪附耳低语道,“而且每个人都至少有十年以上的功力。”
莫邪温热湿润的气息洒在耳畔脖颈,叶离只觉心头奇痒难耐,不觉缩了缩脖子。
莫邪一声轻笑,往深处挪了挪,说道:“这儿有没有别的出口?这群人可不是好惹的。”
叶离四顾张望,刚想摇头说没有,便发现斜对面有一道暗门,随即改口道:“有倒是有……”他向外观望一眼,拉着莫邪神不知鬼不觉地闪到对面,“如果狗洞也算的话。”
莫邪对叶离语气中的沮丧忍俊不禁,但两个人都没有多言,一前一后钻进了那个只有半人高的窟窿。

大约是排水的通道,洞窟内十分潮湿且经常积水,叶离和莫邪的衣服都已然湿透了。
爬到半路,叶离忽然停了下来,害的莫邪一头撞在他身上,叫道:“喂,你干什么?”
“火折子灭了。”叶离冷静地说道。
莫邪翻着自己的衣服,然后苦笑道:“我的都浸水了。”
叶离一愣:“你带火折子干什么?”显然莫邪是不需要这东西的。
“以备不需嘛。”莫邪呵呵笑了两声。
叶离有点生气。所谓“不需”自然指的是他的不时之需,他当他叶离是初入江湖的雏儿么?可事实是,他的确没料到这地下城的黑暗,他现在也的确有需,虽然莫邪还是什么忙都没帮上,但这已足以令人恼火。
叶离越想越生气,转头道:“我刚才一定发疯了,你说要钻这破洞,我就真的钻进来了!”
“你没发疯,”黑暗中传来莫邪幽幽的声音,“因为你绝对不会愿意招惹那些人。”
“说起来,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我刚才居然没问就跑了。”
莫邪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可知废城的传闻虽然可怕,每年却还有不少人慕名而来。”
“就像你我?”叶离抢白。
“不。”莫邪却立刻否定了他,“他们每个人都是自愿饮下废井之水,自愿沦为废城之奴。而你我,不,我,怎么说也是城主请来的客人。”
叶离想说“你算是哪门子客人”,而莫邪已经继续说道:“你刚才也看到了这些人武功很高,而且这些人在入废城前大多是江湖上业已成名的人物。所以这些人脾气都不小——甚至是古怪——我们若是惹毛了任一个,都不是好对付的。”
“脾气不小的人为何要甘愿为奴?”叶离总是一语中的。
莫邪道:“理由很多,无非是钱或者是武功秘籍什么的,还有些是为了躲避仇家或者隐居避世却又无处可去的——江湖之事,无非如此,你说呢?”
叶离哼了一声:“未必。”
莫邪便笑道:“对叶大侠当然不是了。不过叶大捕头是吃皇粮的,应该算不得江湖中人吧?”
叶离于是又哼了一声,转移开话题:“不过这些人在那里做什么?把这么多高手聚集到一起,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莫邪毫无头绪地说,“按理说他们平常散布在城中各处,是不能互相见面的——至少如果我是废城城主,出于安全考虑,绝不会给他们串通造反的机会。”
“所以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这事引起了叶离的好奇,但这句话并不是问句。叶离知道莫邪绝不会再说下去,无论他是否知道的更多。
莫邪果然没有说话。
叶离撇了撇嘴,伸手把莫邪拽到自己前面:“现在换你来带路,我什么都看不见。”

洞窟似乎没有尽头,两人越爬越深,叶离眼前却还是一片黑暗。
蓦地,前面的莫邪叫了一声,叶离伸手抓了个空,接着便感觉自己的身子坠了下去,然后“扑通”一声沉入水底。
叶离几乎被拍蒙了,待他终于挣扎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在水底,而莫邪就在他附近扑腾,然后惊喜地觉察到四周终于不再是一片漆黑。水面并不遥远,叶离能看到那一盏盏浮动的光影,这使他重新获得力量。
叶离终于赶在断气之前把莫邪和自己成功拖到了岸上。
这里同之前一样是间四四方方不算太大的石屋,只不过当中有一道地下暗河穿过,却不知是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叶离躺在岸边贪婪地呼吸着这里并不新鲜的空气,直到下一刻才想起身边一直不见动静的那人。
——堂堂江洋大盗,居然不会水?叶离诧异地望着那个显然已灌了一肚子水的“死人”,一掌拍向他的腹部。顿时莫邪的嘴成了小型喷泉,直吐满三大口才停下来。
但他的人并没有醒。
叶离皱了皱眉头,拍了拍他略显苍白的脸,口中叫道:“莫大少爷,起床啦!”
可那人还是无知无觉。
叶离这才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上前探他的呼吸——还有气,又摸了摸他的额头——额头是烫的。他在发烧。
叶离口中虽然唤着莫邪“少爷”,但那只不过是戏称,他想不到他居然真的娇弱的像个少爷。他一直以为他是条九命猫。
叶离想着想着,便骂了出来:“早不病晚不病,你他妈在这儿出什么毛病?”
——“饿着肚子又浑身是伤,外加一身的水,不病就是铁人。”
忽然有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叶离大惊,转头一看是个坐在角落里抽旱烟的老头。
一时仓促,他竟未曾注意这里有人!
叶离盯了他半晌,见那老头只是默默抽烟,便稍稍放松了警惕,问道:“阁下是什么人?你从哪里看出他‘饿着肚子又浑身是伤’?”他莫邪明明和自己一样山珍海味,而自己的腹中直到现在都满是充实感。
老头用鼻子哼了一声:“你刚才那么用力按他,倘若胃里稍稍有些东西,他吐出来的也不只是水吧?”叶离看了看莫邪的腹部,果然是瘪的,“至于有没有伤,你自己瞧瞧不就知道了?”
叶离依言解开莫邪的衣服,他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这是走江湖的标志,叶离自己也一样。但莫邪的身上的确有不少是新伤,叶离认出很多是刚才在甬道里留下的,却还有一些伤的更深、来历不明的伤处。
见老头的话一一应验,叶离再次警觉起来:“你到底是什么人?”
老头自顾自抽着旱烟,悠然道:“老朽是什么人不重要。老朽只知道,你绝不是他的敌人。”
叶离愣了愣:“什么意思?”
老头道:“你若是他的敌人,又怎能知之甚少?”
叶离再次愣住。老头的话骤听上去毫无道理,可仔细一想却也不错——有时候只有敌人才是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可自己若不是他莫邪的敌人,难道是朋友不成?叶离心道,他可不做他那些个见利忘义的朋友。而且,难道他不应该是自己的敌人么?
半晌,叶离向那老头走了过去:“若如此说来,老先生你是他的敌人?”直觉和事实都已告诉他,这老头绝不简单。
那老头却笑道:“年轻人别紧张,老朽也不是他的敌人。你问老朽是什么人,老朽不过是个看客,顺带给两位指个路罢了。”
叶离走到老头面前,便确信他们不会有危险了,因为他感觉不到那老头一丝一毫的功力。这说明两点,若非这老头当真不会武功,便是他武功高的惊人。前者自不必说,后者若要动手他们早已死了。
“旁观者清,”放松下来的叶离淡淡说道,“在下有一事想请老先生……”
话未说完,那老头摆了摆手:“莫要‘先生’‘先生’的叫个不停,老朽姓孟,他们都唤我孟叟。”
叶离便改口道:“在下有一事想请孟叟指点。”
孟叟捻须一笑:“你是想问他吧?”他伸手一指莫邪,而后者还生死不知地躺着。
叶离点了点头:“敢问孟叟与这人认识多久了?”
倒没料到他会单刀直入,孟叟微微有些惊讶,却还是淡淡答道:“有个几十年了吧。”
这看似语不惊人的话让叶离吃了一惊——几十年啊,他莫邪一共也没活过几十年。
叶离知道自己问对了人,便不再急于详问。这是他从莫邪身上得来的经验,有时候旁敲侧击的效果很能好得多。
“孟叟在这废城中也有些年头了吧?”
孟叟当然知道他想问什么,一点头道:“也有好几十年了呢。”
叶离目中精光一闪:“所以他也是废城中人?”
这点莫邪始终没有承认过,但显然孟叟并不打算否认:“可以这么说。”
叶离进一步问道:“可他既然是废城中人,何以能够大摇大摆地行走江湖?”
孟叟失笑:“小兄弟何以见得废城之人不得行走江湖?”
“江湖传闻,废城只进无出。”
“难道你不打算出去了么?”
他这一问,真把叶离问住了。孟叟哈哈一笑:“江湖之事,不可听信传闻,这点小兄弟你该比我更清楚啊。”
叶离有些不自在,干脆避而不谈:“所以江湖中应当有许多废城之人,只不过是人们不知道而已?”
孟叟微微一笑:“你很聪明。”
叶离习惯了这样的评价,但他的聪明在莫邪面前永远无所适从。
叶离整理着思绪,沉默了一会儿,颇为慎重地问道:“孟叟你可否告诉我,莫邪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好人。”这问题过于宽泛,孟叟却是不假思索。
叶离惊讶于他的简略,不似隐瞒什么,只是同他的问题一样宽泛——最关键的是,难以置信。
江湖上人人诟病的江洋大盗,朝廷悬赏重金的要犯,他叶离一追八年的人,会是个好人?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孟叟的声音却有种令人不得不信服的魔力,“但你可曾见他做过什么?强赊硬抢?奸淫掳掠?打家劫舍?还是杀人越货?……”
叶离沉默着,因为孟叟说的那些莫邪显然都没做过。叶离追了他八年,而八年来莫邪可说一直在逃。经常玩些戏弄人的把戏,却都在求生。他总是有很多钱,偶尔做些劫富济贫的荒唐勾当,可大多数时候他都在散财而非敛财。他的确杀过人,事实上,他杀过很多人,可叶离不得不承认他杀的每个人都该死,虽然他从来不赞成江湖人的快意恩仇和滥用私刑……
叶离想着想着,孟叟的声音又传入耳中:“明明什么都没见过,却偏要人云亦云;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偏要假装正义。明明很聪明,却偏要因莫须有而闭塞视听。”
叶离还想争辩所谓“莫须有”便是“或许有”,可他发现自己已然羞愧地说不出口。他此刻才发觉自己对莫邪实在了解的太少,以致不能判断孟叟之言是否凿凿。
孟叟叹了口气:“世人哪……难怪有如此多人自愿来到这荒漠中的地下废城!”
正当叶离尴尬到无以复加,一个声音突然学着孟叟叹了口气,语气幽幽地说道:“孟老头,我才晕过去多一会儿,你就把我卖的体无完肤!”
叶离霍然回头——不知什么时候,莫邪已然醒了。

莫邪若无其事地系着自己的衣带。他脸色虽然还很苍白,但精神很好,甫一开口即令叶离的愧疚之情烟消云散。
叶离无语,他这人,就算死了也不会让人难过。
莫邪理好衣衫,拍拍屁股站起来:“其实叶兄有何问题不妨直接问我。这孟老头我有些日子没见了,很多事他未必清楚。”
叶离拿不准他是何时醒来的,究竟听到了多少,一时没有说话。
而孟叟却突然一改方才的高深莫测,一脸做作简直与莫邪如出一辙。他佯嗔道:“你小子到底还知道回来,老头子我差点以为你死在外面了!”
莫邪嬉笑道:“我若死了,只怕婆婆还不答应呢。”
孟叟闻言,连忙凑过去问:“那老太婆怎样?死了没有?”
“真搞不懂你们俩。”莫邪一手把他推开,无奈地说道,“明明互相挂念着,却偏要老死不相往来;明明关切得要命,却好像都盼着对方先死。”
孟叟知道他又在故意学自己说话,腆着老脸凑过去:“喂喂,年轻人厚道点行不行?她到底是如何啊?吃的好不好?穿的好不好?心情怎么样?是不是又和谁勾搭上了?”
“我怎么知道!”莫邪苦笑,“婆婆见了我就一脚把我踹下来了。上次我走的时候她说她一点都不想见到我,因为一见到我就想起你!”
“这臭老婆子,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孟叟于是气的暴走,翻来覆去念叨这几句。
叶离在旁听得云里雾里,半晌才渐渐有些眉目——莫非他们在废城外碰见的那个老妇便是这位孟叟的夫人?——孟叟孟婆,一双怪人,这废城果真成了地狱。
又过了一会儿,那两人总算叙旧完毕。尽管在叶离看来,他们的行为更近似于纠缠。
“不说了不说了。”莫邪再次把孟叟从自己身边推开,“耽误了正事,咱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孟叟无动于衷,依旧推搡莫邪,低声说着什么。
莫邪已有些不耐烦了:“你再缠着我不放我就去跟婆婆说,孟老头妥协认错了!”
显然这句话的威力比刚才的百八十句都大,孟叟忽然神色一变,急道:“使不得,这万万使不得。当年我们说好了的,谁先道歉谁就是乌龟王八蛋——我可不要当乌龟王八蛋!”
莫邪一脸小人得志:“那还不快带路!”
孟叟翻了个白眼,转头走到他方才蹲坐的角落,在某块石砖上敲了几下,旁边的墙壁上“轰隆隆”开出一个洞。
孟叟把一只火把塞到莫邪手中,比了个请的手势,说道:“我是指路的,可不是带路的——你们请吧。”语气已恢复了莫邪苏醒之前的冷淡。
莫邪唯恐他再啰嗦,拉了拉叶离的袖子,两个人便抬腿进了那石洞。接着身后又是“轰隆”一声,洞门关闭,火把外的空间再次堕入黑暗。

叶离把火把从莫邪手里拿过来,却并不急着走。他有太多问题,原以为能向孟叟求解,却都被莫邪打断了。
他知道莫邪是有意的。但既然刚才莫邪说了让他问,那么他就一定要问个清楚。
莫邪明白叶离的心思,在唇边比了噤声的手势,做着“隔墙有耳”的口型。叶离只好拽着莫邪向深处走了数十步,确定不会被任何人听见才停下来。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莫邪劈头说道,“但时间真的不多了。一炷香的时间,我知无不言。”
莫邪的语气有些严重,叶离却是一脸悠闲:“多呆一会儿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如果你这辈子不打算离开这里的话。”莫邪说这话的时候沉下了脸。
叶离看惯了莫邪的嬉皮笑脸,却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严肃,一时有些不习惯。莫邪也心中暗奇他这次居然没有翻脸,就这么乖乖的顺从了。
叶离不再迟疑,问道:“刚才孟叟的话都是真的?”
莫邪道:“真的,至少我听到的并无虚言。”
“你作了多久的废城人?”
“有生以来,一直都是。”
“废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原本是废王的隐居地,但现在……简单地说,是个交易场所。”
“什么意思?”
“关于这点,我们一会儿要去的地方会让你有所体会。”
“你刚才说‘原本’,也就是现在不是了?”
“嗯。”
“为什么?”
“因为废王已死。”
“什么?废王已死?!为何一点风声也没有?”
“江湖中关于废城的消息本就很少,相比之下朝廷知道的可能多些。不过这事朝廷也不会知道,天下知道这件事儿的人只有五个,加上你,六个。”
“哼,你真抬举我。你说朝廷知道的更多,这又是为何?”
“莫忘记废王的身份。他不死对当朝始终是个隐患。”
“所以废王之死废城必须极力隐瞒?这些年废城安居关外想必也因朝廷的默许?”
“你真聪明。”
“哼!可这些事我原先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哈!叶大捕头忙着追我,自然是顾不得其他的。这些年你盯我盯的很紧,我不敢消失的太久,是以也八年不曾回来了。不过你敢这么说,证明你在朝廷中地位不低,只是还没高到能得到废城的消息罢了。”
“那我可否说你在废城中的地位也不低,否则废王已死的消息你怎会是那五分之一。”
“你可知废城城主每年召见的总人数不超过十个,我是其中之一。”
“这只能代表你很重要,跟地位没什么关系。等等,你说废城城主?他不是已经死了么?”
“废王虽死,废城总要有城主。我说的自然是废城的第二任城主。至于我的地位——我只能告诉你我目前是戴罪之身。”
“那看来我也不必奇怪你为何饥肠辘辘,又一身是伤了?原本以为只是朝廷和江湖,看来现在要多加一个废城——人人都想抓你, 人人都欲置你于死地,真是可悲。”
“谢谢。不过你说错了一点,除了你叶大捕头,没什么人抓我是为了杀我。”
“所以你该知道我接下去想问什么?”
“知道,但恕我现在不能相告。我们说好等我办完事再告诉你的,记得么?”
“哼!你莫邪也知道信守承诺?”
“不知道。可你既然已经相信了我一次,又何妨相信我第二次?不会太久,我保证。”
“罢了!罢了!”
叶离叹了两声顿住了,莫邪如释重负:“问完了?”
“还没有!”
“时间到了!”
“没有!”
“到了!”
“我说没到就没到!”
“……”
莫邪于是妥协,对付叶离的霸道,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妥协。
叶离缓和了语气:“你总该告诉我,刚才我们遇上的那些高手都是些什么人?他们为何集结在那里?”
“不知道。”莫邪显得有些焦虑,“真的不知道。不过就我看来,造反的可能性不大。要把这些散落在废城各处的人全部召集起来,只有一个人能办到。”
“废城城主?”
“正是。”
“莫非……”
“别想了。我知道你很聪明,但这事猜是猜不出来的,也决不能瞎猜!”
“你是不是很着急?”
“急得要死。”
“那就回答我最后一问题。”
“说!”
叶离默然半晌,幽幽说道:“你的眼睛,究竟是怎么回事?”
莫邪“哧”的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叶离急道。
“只是惊讶你怎么还在纠结这个问题。”
莫邪说的没错,这是叶离一直纠结于心的问题。他必须知道他到底需不需要为莫邪的失明负责。虽然除了一个答案,他什么也改变不了,但这对他很重要。因为那是一个开端,从那一刻起,他终于结束了一意孤行,开始用自己的脑袋去想问题。而他想的越深便越发现这世间太多的模棱两可,很多本来斩钉截铁的事都成了谜。而莫邪,显然是这些谜团中,最大的那个谜。
“我是出生在这废城中的,”莫邪收笑道,“一出生就处在这种幽暗的环境中,年少时很少离开废城。”
叶离静静听着,莫邪继续道:“你要知道,一个大多数时候只能从书中读到太阳这种东西的人,他的眼睛其实已经不能承受那种强烈的刺激了。”
“你是说……?”叶离低声问。
莫邪道:“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患上眼疾了。当然也想尽了各种办法,不过迟早要废掉。能拖到现在,已经够久了。”
叶离释怀道:“所以这不是我造成的?”
“你就这么急着逃脱干系么?”莫邪突然一脸坏笑,“若非你叶大捕头天涯海角的追,我也不至于连大夫也没机会去看,你说是吧?”
叶离哼了一声,但这究竟令他心中好受了一点。
“你不是着急走么?”叶离一扯莫邪,“我问完了。”
“叶大侠大恩大德,莫某感激涕零。”莫邪嬉笑着说道。
这人真是反复无常。叶离懒得再去看他。

甬道狭长而分岔极多,好在所有的岔路上都标有记号,使两人得以顺利通过。
叶离问莫邪那些未标记号的岔路通向哪里,莫邪淡淡地说了两个字——“地狱”。
走着走着,前面的人声渐渐可闻。叶离知道快到了,便加快了脚步。再过半晌,叶离已可以看到前面有火光一闪而过。尔后人数便愈发多了起来,开始成列成行的行进。叶离注意到他们每一群人都是从不同的岔路汇聚过来,而他们此时行进的甬道已较刚才宽敞了不少,显然这里已是主路。叶离心中好奇,如此之众的人数,莫邪所说的“交易场所”究竟是指什么。
人声嘈杂,摩肩接踵,叶离被好奇心驱使而越走越快。待他终于通过了那幽深的甬道进入灯火辉煌的大厅,他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回头一看,莫邪并没有跟上来。
这是第二次了!
叶离懊恼自己的大意,却因有第一次的经验而不再过度紧张。或许是自己走的太快,莫邪没能跟上来。或许是他累了。或许有什么重要的事。或许干脆又再耍他那人神共愤的心眼。但无论什么,他都没有在这里丢下自己的必要,因为叶离看的出来莫邪是那么急切地想见到废城城主。
叶离回去找寻,但无果。又绕着大厅细细的搜了一圈。莫邪确确实实是失踪了。
叶离有点担心他是不是被什么人掳走了……担心,怕被丢下,叶离转念一想自己怎么凭空生出了这么可笑的念头?他摇了摇头,决定等待——等在原地,等着莫邪来找他,就像在那间促狭的石室里的莫邪一样。

这一等便是许久,等到叶离肚子“咕咕”叫唤时,他终于有点不耐烦了。
他开始想莫邪就算被人掳走,以他本事也早该逃脱了。他心道时间这么久,姓莫的若没被人劫去,便一定已见到了废城城主。他想自己是不是被利用完了,他莫邪从此消失,他再也见不到他了。他骂自己糊涂,骂自己怎么就着了那混蛋的道。
正在叶离怒火中烧之时,忽然有个红衣服的小孩迅速从人堆中窜到他对面,笑嘻嘻地仰视着他。叶离开始想废城的人上至耄耋下至总角,是不是每个人都像莫邪那么无赖。直到他看见小孩手里的白玉长箫。
——事实上,自从他们进入废城以来,叶离就再没见过这箫。他此刻见到它,几乎像见到莫邪本人一样高兴。
可是……高兴。又是那种奇奇怪怪的感受。
叶离正自犯愣,那红衣小孩硬是将那长箫塞到了叶离手中。
“他让我给你带个口信。”小孩的声音清亮却并不稚嫩,“他说想必你已知如何‘交易’,尽兴便是。”
叶离当然知道“他”就莫邪,却还来不及问他去了哪、何时再见,那小孩儿转眼已消失在人群当中。
叶离望了望手中的玉箫,又看了看那人满为患的大厅,自忖徒等无益,填饱肚子要紧。他并不笨,在角落里观望许久,早已明晰了这里的规矩。可他却不知道,原来自己不仅不笨,运气也绝对不差。

废城这个所谓的“交易场所”,自然不是一般的赌坊妓院茶楼酒馆菜市场,但这里的确什么都有,以致只有用“交易场所”这四个字才可以形容。
当然,即便是再复杂的“交易”也需要一个形式。而赌坊,显然是所有形式中最方便最适合的那个。
赌法很简单,无非是牌九或者骰子。但赌注却有很多名目,小到一个铜板,大到千两黄金;更可以是自己身上的一部分,包括脑袋和命根子;或是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比如张三家地下埋了多少钱,李四老婆的姘夫是谁,甚至是皇帝老子昨天晚上睡了几个女人、说了几次梦话、醒来后批改的第一份奏折是什么内容……但凡是庄家认为有价值的,无论什么都可当作本钱。
当然,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每张赌桌旁都有一个负责洗牌和监督的荷官,保证赌局的公允。他们的另一个任务则是在每局结束后抽取三成赢利。
叶离有些好奇倘若赢利是一件拆解不得的宝贝或者是项上人头,三成该如何收取。但显然在他的观察中并没有发现此类问题,他们似乎总是有解决办法。叶离当然也看到赌的衣不蔽体拿不出赌本的输家,他们通常很快就被在角落里守卫的昆仑奴拖了出去。至于是去了哪,什么结局,叶离没想,也不必去想。
庄家开局似乎需要很多银子,但这里的庄家显然都是老手。大厅百八十张桌子每局之后几乎只有一两张换庄,而大多数闲家则是十赌九输。
叶离此前从未染赌,他迟疑了片刻,才慢慢走到一张赌桌前停下。
庄家的赌注是一百两一张的银票,筹码小,围观的散客也少。是以当叶离走过去押注的时候并未有多少人注意,只有庄家一脸贪婪地问他真的只压一注?叶离看了看桌上那根雕工精致晶莹剔透的白玉长箫,肯定地点了点头。
天下没有不贪的赌徒。可贪,恰恰是赌局中最大的忌讳。叶离不是赌徒,但他闯荡江湖多年,深谙此间道理。他明确自己的目的——填饱肚子,打发时间,等待莫邪。所以他不想节外生枝,惹出任何麻烦。
简单的骰宝,赌的是大小。唯一出人意料的是,叶离的运气相当好。三轮过后,玉箫还在叶离手上,手边则多了一叠银票。眼看着庄家脸色发青,叶离微一欠身,分两张银票给荷官,然后拿起剩下的闪进人群。
之后叶离用那几百两银票的赌本,分别赚来了一块据说是千年古玉的黝黑石头,一双江湖第一美人霍玉颜或许穿过的绣花鞋,一本满是蝌蚪文的“武功秘籍”……甚至有个人抵押了自己的五根手指,虽然叶离没敢要,却被昆仑奴强拉出去剁掉,回来时不偏不倚奉还了七成——三根整、一根半的断指。而其中最有价值的莫过于一个庄家倾其所有后押下的一句语——朝廷对废城忍耐已尽,不久之后必有一战。
叶离运气之好,一时成了坊中的“行运豹子”。在最后那个庄家输掉他最后有价值的消息后,此局换庄,换上的自然逢赌必赢的叶离,而凑热闹的闲家和赶过来围观的散客一时将赌桌周遭围了个水泄不通。
其实叶离仍是如初始那般低调,可耐不住他运气实在太好。尽管他对那些彩头毫无兴趣,却还是不得不将那些杂物收入囊中,然后摸着自己干瘪的肚子发愁。——偌大一间赌坊,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赌注是一顿那怕只有清淡小炒的饭菜?叶离绝望地想。
而正在这时,一个彪形大汉霸道地押下注码——输则同席共饮,赢则同枕共眠。叶离虽觉得有些奇怪,但他实在是太饿了,想也不想便摇起了骰盅。
摇盅的向来是庄家,叶离大多数时候只是押注。此番自己掷骰才发现其中学问并不简单,老手只怕单从他的摇盅手法就可知晓他的内家派系武功根底。这种辨认身份的方式比单看人人脸上那张皮笑肉不笑的人皮面具要有用的多。好在叶离是朝廷的人,江湖名气并不大,武功又出自大内,普通江湖客不易辨出。
结局毫无疑问,叶离不但运气好,手气也好的惊人。一手“豹子”掷出,那大汉抚额,半笑不笑地冲叶离比了个请的手势。
叶离饥饿已极,跟着大汉便走进了大厅角落里的隔间。一进才知不对,隔间内只有一张床和床上的酒壶。但身后石门已闭,而自己早被大汉拖住。
“快来,小相公,”大汉的神态近似饿虎扑食,“让我们来同席共饮,哈哈哈哈……”
叶离一愣间,已被大汉拖上了床。酒壶翻倒,半壶温酒洒上了叶离胸膛。
“啧啧,瞧瞧你,衣服都湿了。”大汉说话间便去扒叶离的前襟。
叶离伸手猛然推开大汉,迅速地站了起来:“阁下自重!”叶离警告了一声,转身去开石门。
石门紧闭,显然已被人从门外锁死。
叶离神色一凛:“阁下这是何意?”
大汉目光专注,一脸危险,步步向他逼近:“同席共饮,有何不对?”
叶离蓦然明白过来,闪身躲开,厉声道:“阁下想错了,在下可没有龙阳之癖!”
大汉扑了个空,转头格格笑道:“无妨无妨,断袖也是可以的嘛……”
叶离脚下飞快,不想那大汉竟也不逊,两人在促狭的室间纠缠不开,蓦一对掌,竟逼得叶离退了一步,抵在墙角暗惊不定。那大汉却不再靠近,而是站在他正对面,笑着看他兀自喘息。
这一定格,叶离注意到那大汉竟生了一双与他面目极不相符的丹凤眼,媚眼如丝,一时将叶离看的神魂颠倒。
“看来,你真是饿晕了?”那大汉眨了眨眼睛,目光中多了些许茫然。回过神来的叶离发现那大汉的声线也极为动听,只是充满倦意。
“唉,罢了。”大汉叹了一声,走到石门边极有节奏了敲了几声。
石门洞开,门外似乎早有人备好的酒菜,叶离立刻便闻到了扑鼻的香气。几个婢女抬着一张方桌进来,而桌上的酒菜琳琅满目,正如他的上一餐。
叶离不解,抬首再望对面那人。可那边却蓦地变了个人,不但是面孔,就连身材也与方才不同,只是……为何那么熟悉?
叶离以为自己眼花,用手揉了揉。莫邪一拍叶离的肩膀:“叶兄这么快就把我忘了?”
叶离于是丧气地哼了一声。他居然饿到忘了看清对方身上的破绽。
“你这一赌可就是不吃不喝两天两夜,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好运的人!”莫邪坏笑着说道,“不过为了避免你把自己活活饿死,看来下次我得把你看紧点。”
叶离口中骂着“混蛋”,骂莫邪跟他开的什么玩笑。莫邪乐得听,却不知莫邪的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了一丝微笑。
一顿饱餐下肚,叶离抬头再看那人,莫邪却早已躺在床上睡着了,双颊晕着一层病态的潮红。
叶离走过去轻轻探了探他的额头。额头滚烫,他发着高烧居然还在跟他胡闹。可……他真的从未注意,他的眼睛居然长的这么好看。或许,只是因这张脸太过熟悉。
叶离心道,也许他熟悉的只是这张脸而已。

叶离就这么呆呆地望着床上昏睡的人。
残羹还留在一旁,门半掩着,但似乎没什么人打算进来招待他们。叶离甚至不知道莫邪是如何出现的,他的事办完没有,他们现在该怎么办。
就在此时,石门被人颇有礼节地敲响了。
叶离是看过那门厚度的。一扇那样厚重的石门,若想将之敲响,并且听起来丝毫不像是在砸门,这个人不但内力惊人,控制力也一定非凡。
短短几十个时辰,叶离已在废城中见了太多奇妙之事、不俗之人,他开始好奇这又是何方神圣。
叶离道了声“请进”,门被缓缓推开,一个艳服蒙面的女子赫然出现在门口。叶离禁不住想起那个莫名奇妙躺在他床上的女人。
正当叶离有些扫兴,那女子忽然向旁边一闪,一名          头戴面具的青衣人款款步入房中。
叶离几乎在一瞬间确定敲门的就是此人,因为这个人的气场实在太过强大,甫一现身便使得叶离屏住了呼吸。但正如叶离所料,这个人将自己的锋芒控制得极为恰当,既让人感受到那份气势,又不至产生压迫、令人不适。
叶离还未说话,那人已浅浅一揖,朗声说道:“在下听闻城中出了‘行运豹子’,殷望一见。是以冒昧叨扰,务请公子海涵。”
这人谈吐文雅,却又不同于书生的拘迂。这让叶离对他生出几分好感。
但叶离并不是文人,也不喜欢客套,他只一颔首,道声“客气了”,算是礼貌。
此举立刻令青衣人身后的数位劲装蒙面人剑拔弩张,就连刚才那名女子,面纱后的目光也透出凛凛寒意。
至少不是每个人都那么有风度,叶离有些庆幸地想。
而这一切,都在青衣人一拂袖间,悄然消失。
青衣人在面具后轻轻一笑:“公子见笑了。不过在下此来,也断不能空手而归。”
叶离不解地看着青衣人。青衣人拍了拍掌,那张桌上的羹碟风卷残云般消失,只剩一只骰盅,仿佛从始至终就摆在那里。他身后的随从不知从哪搬进两张椅子,青衣人比了个“请”的手势,自行在一张椅上落座。而他的随从则规规矩矩地退出去,顺手掩上了石门。
叶离也不客气,大马金刀地与青衣人隔桌坐了下来。
“骰宝,就赌豹子,如何?”青衣人开门见山地说。
叶离冷笑了一声:“我凭什么跟你赌?”那青衣人气场虽强,但要他叶离就此妥协,那也绝不可能。
遇强则强,叶离一向便是这种性格。
青衣人有趣地打量着叶离:“拒绝地如此爽快,你就不怕我会对你不利?”
叶离扬头道:“我倒想知道,阁下怎么个‘不利’法。”
青衣人笑道:“年轻人气盛,你可要三思而后言。”
叶离挑了挑眉:“老人家思虑过甚,小心夜不能寐。”
青衣人失笑,叹息道:“可惜可惜。”
叶离道:“可惜什么?”
“可惜你虽无惧,你这位朋友却要受累了。”
叶离瞥了眼昏睡的莫邪,精目陡睁:“你想干什么?”
青衣人的眼睛弯出一个弧度,笑意延伸到面具后叶离看不到的地方:“我只想告诉你我不但知道他是谁,更清楚他的价值。你猜我若用他去赌,能不能换来当今天子的项上人头?”
叶离脸色阴沉:“废城的地盘,阁下才应三思而后言。”
青衣人显得若无其事,淡淡道:“天下想抓他的人虽多,但真正敢动手却很少。在下不才,正是其一,即便此时此地。”
他的言语内容绝不友好,但他的语气从未不善。正是这种波澜不惊,让叶离更加神经紧绷。他看了看青衣人,又瞧了瞧人事不知的莫邪,暗忖两个人究竟还有没有机会活着离开。
而青衣人则继续用他那淡然的语气说道:“在下以礼相待,不过希望公子赏光赌上一局。只一局,无论输赢,在下即刻离去,决不多作打扰。”
“只怕赌注也决不简单。”叶离幽幽地补了一句。
青衣人不语,伸手一指,叶离低头看见被自己握在手中的白玉长箫。
叶离微一错愕:“如此而已?”
青衣人点头:“如此而已。”
叶离开始怀疑一个玉箫怎会比莫邪这个人还重要。但此刻除了赌这一场,他似乎已别无选择。
“我输了,玉箫归你。那我若赢了呢?”叶离决定谈条件。
“那就要看公子想要什么了。”青衣人不疾不徐地说。
叶离定了定神:“带我和他安全离开废城。”他特意点明是两个人。
“这确实没有问题,”青衣人一笑“不过……我想会有别人带你们走的。像他这种人,做什么事都会给自己留条后路。你若相信他,不妨提些别的条件。”他坐在那里,似乎专等着叶离狮子大开口。
叶离想想也是,便道:“那么,我若赢了,阁下可否以真实姓名相告?”
青衣人看上去有些吃惊:“如此而已?”
叶离点头:“如此而已。”
“很好。”青衣人满意地说道,“你不贪。只有不贪的人才是赢家。这也难怪你会是‘行运豹子’。”
“我不是赢家,更不是‘行运豹子’。”叶离矢口否认道,“我不贪,因为我根本不是赌徒。”
“说的不错。”青衣人抚掌笑道,“赌徒永远都是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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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2-24 00:17 | 显示全部楼层
[hide=100,rvrc]赌徒永远是输家,但显然叶离和青衣人都不是赌徒。
两轮过后,骰子的数目翻了一翻,两人轮流掷出的居然全部是豹子六。
然而真正让叶离吃惊的是青衣人的手法。叶离在外面见了不少行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特之处,但所有人在摇盅的时候都是全神贯注、权衡再三,只有像叶离这种走运的人才能随手掷出自己想要的结果。然而此局毕竟不同,叶离在之前的赌局中也积累了不少经验,是以摇盅时颇为慎重。至于那青衣人,则全然漫不经心,似乎骰子方才摇起便被掷落,而每次的结果都与他的态度大相径庭。
骰盅再次回到叶离手中,他禁不住捏一把汗,一时不知如何下手。按理说三局定胜负,可难保青衣人不改变规则,此时骰盅内已是六枚骰子,再多下去他没把握仍能掷出豹子。他必须想办法让赌局就此结束。
叶离当然不会认输。
他大手一挥摇起骰盅,清晰而仔细地确认着,比任何一次都要小心。
青衣人笑吟吟地看着,并不催他。
终于,骰盅掷落,叶离的手却仍旧扣在盅上,似乎并不打算放开。
青衣人轻轻将自己的手搭在他手上,叶离旋即被那股浑厚却温和的内劲迫开,神色微微有些尴尬。
青衣人仿佛浑然不觉,只淡淡说道:“公子如此恋恋不舍,是怕收场,还是怕看到结局?”
叶离铁青着脸:“挣命之人随时结局,何惧之有?”
“好,好极了!”青衣人拍案叫绝,“我欣赏你的态度。世人若都有你这份豪爽,只怕会少了许多麻烦事。”
“只怕也阁下也不会为一支玉箫而赌。只怕废城也不会存在。是么?”叶离揶揄。
青衣人自嘲地笑了笑,算是默认。
“咱们也别再拖延时间了。”青衣人长身而起,说道,“一个结果,两句承诺,没问题吧?”
叶离深深地点了点头。
青衣人伸手一揭骰盅,四道目光定睛望去——
十二只骰子,两对豹子。
——叶离竟用内力生生摧断了骰子,将原本完整一枚截成两段,一组豹子六,一组豹子一。青衣人就算再掷,也无法比这更大了。
青衣人望着叶离,叶离也壮胆回望着他。青衣人的眼中有些他莫名的东西,那绝对算不上高兴,但叶离分明觉得那对幽深的眸子透出一丝惊喜。
“你赢了。”青衣人缓缓开口。
叶离缄默,他是在等青衣人履行承诺。
青衣人却好像不打算再多说什么,转身朝石门走去。
叶离并未阻拦,但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他目送青衣人走到门口,站定,转身——
“在下秦箫,后会有期。”
叶离随即释然,抱拳一礼:“后会有期。”
青衣人推门走了出去。
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叶离站在门口怔怔地想。

青衣人说的不错,没过多久,叶离便等来了带他们出城的人——先前那个前来送箫的红衣小孩。
只是他没料到小孩是从莫邪昏睡的那张床里爬出来的,他顶破床板的时候差点把莫邪撞到地方。
“下面的路我标好了记号。”小孩失去了上一次的愉快,语声淡漠地说道,“你顺着路标走就可以离开了。”
叶离道了声“多谢”,但仍旧不放心地确认:“是他让你来的?”他指着莫邪。
小孩依然表现得很漠然:“嗯,两次都是。”
叶离上下打量他:“你不高兴?”
小孩仰头瞪视着这个啰嗦的大人:“你和家人分别的时候会高兴?”而且这一走,又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或者还能不能回来。
叶离一愣。小孩的话省却了他问下一个问题的时间——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家人?”他迟疑着重复这个词。
“他是我爹爹!”
那一瞬叶离的表情是震惊。这小孩说话完全不懂得遮拦,叶离几乎可以肯定,上一次小孩送来玉箫时的寥寥数言只因莫邪仅对他说了这么多。而这也意味着,这个小孩并不是在说假话。
“他,他是你爹?”叶离仍旧沉浸在那种震惊中。他以为家人可能指的叔伯或者兄长,可他怎么也想不到他莫邪居然有个儿子。事实上,他根本没想到他成过亲,他觉得像他这样的人应该是浪子,而浪子不配拥有一个家庭。
但叶离一旦从这种激烈的情感中抽离出来,他立刻便发现了问题——
“你多大了?”他狐疑地望着小孩。
“下个月就到六岁半了!”小孩骄傲地说道。
叶离皱起了眉,他恐吓道:“你在说谎!”
小孩被他突然的态度转变吓了一跳,却仍旧不屈地争辩道:“我没有!”
叶离哼了一声,试图对这孩子表现得更加凶狠:“他已经八年没回过废城了,怎么会有一个六岁的孩子?”就算晚产,两年的时间也太长了。
“你怎么知道他八年没回过废城?”小孩反问道。
“他自己说的。” 叶离言之凿凿。
那小孩突然冷笑起来。叶离意识到当一个稚童表现出与他年龄不符的姿态,那会是多么惊人。
小孩冷笑着问:“他说他八年没回来过你就相信,那为何我说我是他儿子你就不信?”
叶离被问得愣住了。不知是出于直觉还是智慧,这小孩对问题关键的把握准得要命,正如昏迷中的那人。
——可怕的小孩!
可以说小孩问出的正是叶离一直避而不想的问题:明知道莫邪是个信口开河、完全不应该相信的人,他每次都无条件地给予他信任。虽然到目前为止,叶离没发现莫邪有任何撒谎的迹象,但那不代表他说的是真话,而只不过有待验证。
叶离张着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而那小孩显然也没有耐性等他的答案。
“你们该走了。”小孩嘟着嘴提醒他。
叶离决定放弃回答,他反身背起了莫邪。
至少如果小孩说的是真话,他不会想害死他爹。可叶离如今已不敢肯定这个小孩是否遗传了他背上这人的“优良品质”。
但他最终踏入了床下的秘道,并在精疲力尽之前找到了出口。

边城。
这座建在沙漠边缘的小城很萧条,但总算有干净的水源、不算太简陋的客栈和能治好莫邪高热的大夫。
叶离是从这座边城中一间民居的井里爬上来的。他对此表示欣慰,除去他湿漉漉地井里爬出来时把这家人吓得以为是水鬼。毕竟,之前他以为他们又将面对无穷无尽的沙漠,而担忧莫邪不容乐观的身体状况到底还能支撑多久。
但其实,他根本用不着担忧。莫邪在他们来到这座边城的第二日便醒了过来。在唤了几声叶离无果后,他摸索着走到门口,把正巧端药进来的叶离惊得一滞。
然后叶离开骂:“你以后醒过来之前能不能打声招呼?”他此刻完全不讲道理。
“我尽量。”莫邪却是心情很好地说道。他剩下的四感告诉他他们已经离开废城了。
把药碗递给莫邪并强迫他喝下去,叶离的心绪逐渐转晴。不消说,莫邪的苏醒还是让他感到了愉悦,尽管他仍旧鄙夷这种不期而至的善感。
接下来的时间,叶离和莫邪面对面坐着发呆。——莫邪坚决不肯回到床上去,这让叶离又爆发了一次,并在意识到后很快控制住自己。然后冷战开始。莫邪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的手指,叶离就坐在对面看他,想心事的时候无意识的露出各种神色。面部表情是叶离在莫邪面前唯一能够放松的东西,他享受这种放松。
叶离惊讶于莫邪的安静。莫邪从来就不是一个安静的人,也不能忍受叶离的安静,尤其在他失明之后。但今天他安静的出奇,他似乎也忽略了叶离的存在,只是那漫不经心的神态又实在不像是在想什么。
叶离于是等着,等着莫邪开口,并且在等到那一刻之前自己先打破了沉默。
“喂?”他要确认他在听。
莫邪嗯了一声,仍旧玩他的手指。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秦箫的人?”叶离这两天一直努力搜寻自己的记忆,但他想不起来江湖上有这一号人物。
莫邪似乎愣了愣,却很平淡地摇了摇头,说:“没有。”他没问更多,似乎不想知道叶离从哪里得到这个名字。
再次沉默。
过了半晌,叶离望着窗外入暮的景色:“你冷不冷?”这实在是没话找话。
“不冷。”莫邪还是回答了,然后继续他未竟之事——把自己活活憋死。
但叶离还是走过去把窗户关上了,他知道大漠的天气一向是白天热的要命、晚上冷的要死。
“我们明天启程回京,”叶离从窗边走回来的时候说道,“如果你没意见的话。”那语气几乎是希望莫邪有意见。
但莫邪仍旧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
叶离无能为力地叹了口气,觉得他已经不能再这么坐下去了。今天的莫邪太反常,除了体谅为病后的抑郁,叶离知道其他想法会驱使他一脚把莫邪踹出窗户。
“我去吃饭。”叶离交待了一声。他顿了顿,知道莫邪不会回答后便道:“一会儿给你带上来。”他翻着白眼,对自己的体贴半是愤怒半是无奈。
莫邪毫无反应。叶离走过去推开门,却最终忍无可忍地退回来,狠狠摔上门,然后道出了促成他体贴的原因:“你可知道你这些天昏的要死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
莫邪怔住,又是一句毫无道理的话。他悠悠地说道:“既是梦话,我怎么会知道?”
叶离认真地数着,十个字,这是他醒来之后说出的第一个完整的句子。
接着没等叶离开口,莫邪又道:“我说了什么?”他终于恢复了他的好奇。
叶离释然,却没有回答。“饭菜一会儿给你带上来。”他重复道,然后开门走了出去。
莫邪于是明白,这个答案他可能永远不会知道。

那一晚莫邪睡得很早,或者假装要早睡。
叶离任由他把自己锁在房中。他不太担心他会逃走,如果要逃,他在废城的时候就不该回到他身边。虽然叶离发现即使在废城,莫邪的处境也并不好过,但那毕竟是他的老窝,被机关射穿也许比利刃迫喉好些。
翌日清晨,莫邪毫无预兆地回到了他先前的样子。他吵闹着说要多休息两天,说他的身体现在不适合长途跋涉。
鉴于他说的是事实,叶离并没有坚持。不过他还是有点怀念某人昨天的安静。
莫邪说要出去走走,叶离不理莫邪的拒绝执意要跟。
莫邪乞求道:“放心,我不会逃走的。”甚至拽住他的衣袖前后摇摆。
叶离无视他的楚楚可怜:“你走你的,就当我不存在。”

事实证明,莫邪的确可以当叶离并不存在。当他费心用玉箫探路,小心翼翼地穿过坑洼不平、障碍重重的街道时,叶离就好像根本就没看见,更不打算过来帮忙。
莫邪忿忿地走着,毫无悬念地最终被一段废弃在路中的上马石绊倒。他咧了咧嘴挣扎着爬起来,为没听到某人的嘲笑而宽慰,却因这一跤而迷失了方向。
而这就是叶离跟出来的原因。
其实叶离更想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粗糙,但他不得不承认他对莫邪的细致超过了对他自己。他将这归结为敬业。
莫邪还站在路中央,他努力确认着方向。但今天出奇的是个阴天,而街边的过客无奇的稀少。他试图向前走两步,然后发觉叶离的呼吸声更近了。但他不能确定叶离站在刚才的位置没动。莫邪叹了口气。
“姓叶的,你还打算在那站多久?”尽管不情愿,但这句话是不折不扣的妥协。
叶离于是走了过去,走过莫邪身边。“这边。”他一边说着,一边继续走他的路。
莫邪警觉地站着:“我不想回去。”
“这条路是出城的。”叶离的声音已在几丈开外。

站在城边,叶离告诉莫邪出了城便是野地,黄沙仍在视线范围内蔓延着,不过已经长起了稀疏的草。
“对了,你是怎么到这城里来的?”莫邪终于想起来问。
叶离把实情告诉他,莫邪为那家人的反应笑破了肚子。“他们一定想不到井下面除了水还有别的东西。”他捧腹说道。
叶离的神色有些狼狈,毕竟被人家当做水鬼不是什么光荣的事,而且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个死人从井下拖上来。这人不知道感恩也就罢了,笑的也实在太过分了。当然,打死叶离也不会告诉莫邪这些细节。
“废城像这样的出口,究竟有多少?”叶离咳嗽了一声,转开话题。
莫邪笑的肚子疼,揉着腹部说道:“成千上万。而且你千万别指望下次出口还在这里。”
叶离清楚那甬道的复杂,他毫不怀疑莫邪此话的真实性。他希望他也能相信莫邪对他下面那个问题回答的真实性。
所以他郑重地问道:“你现在总该告诉我,你去废城究竟办什么事,满天下的为何对你趋之若鹜?”
莫邪的神态瞬时冷淡了下来。
叶离哼笑着看他:“怎么?难不成你以为我忘了?”
莫邪叹息着承认:“但愿如此。”
“那真抱歉,不能如你所愿。”叶离有些焦躁地回应。
莫邪沉默着。他知道这个答案必不可免,否则他就再也得不到叶离的信任。叶离一定会想办法撬开他的嘴,而且接下来的一路他都不会好过。
“回废城是为了结个人恩怨;至于他们抓我,自然是想从我口中知道更多废城的消息。”
叶离很不满意莫邪的潦草敷衍,进一步问道:“什么个人恩怨?他们都知道你是废城的人?”
莫邪的神色中现出了无可奈何,他反问道:“你身在朝廷,可知最先知道先皇驾崩消息的是谁么?”
叶离想了想,说道:“重臣,内官,还有……当今圣上?”虽然不太明白莫邪为何扯开话题。
莫邪哼了两声表示赞同,又问:“你可知当今圣上登基后干的第一件是是什么?”
这回叶离想也没想:“削藩……”
莫邪没有说下去,叶离已经明白了。他莫邪是为数不多知道废王已经过世的人,这说明他在废城中举足轻重,至少曾经是。这说明他有足够的能力威胁到现任废城城主的地位。接下来的故事会是他从说书人嘴中经常听到的那种,这也不难解释为何莫邪说自己的戴罪之身,还有他那一身的伤和整个废城表现出来的陌生和敌意。
“但这不能解释你为何回到废城。”叶离的思路依旧清晰。
“因为城主召我回去啊。”莫邪摇了摇手中的玉箫,“这东西天下无双,曾经是属于废王的。”
“城主召你回去,你就回去了?”叶离怀疑地问。
莫邪一摊手:“我跟你说过,废城城主要找的人,天涯海角也一定会找到。”
“就算是死人。”他很快补充道,“你也不希望我现在就死,是吧。”
叶离表示默认,接着问道:“那废王为何要见你?”
他说完这话就有些后悔了,因为他看到莫邪紧闭了嘴巴。他预感莫邪似乎又要回答昨天的那种沉默状态了。
“你想违约么?”在半晌的沉寂后,叶离气急败坏地说。
如果莫邪还能看见,他一定会欣赏叶离此刻交织着愤怒、费解、渴望、悔意和一丝同情的扭曲表情。还好、可惜,他看不见。
莫邪只是平淡而肯定地说道:“这不在我们的约定范围内。”
叶离不知该说什么,老实说他不太记得他们究竟约定了什么。
无论是什么,总之不会是什么好的遭遇,叶离想。发着高烧,身心俱疲地与曾经的对手、现在的赢家周旋。叶离在想,当他在故人或者敌人面前暴露自己的盲目,那是怎样的情景。他消失了两天,而两天足以漫长到发生任何事。叶离想不通他后来为何扮作赌客跟他演戏,但他的确捕捉到了他流露出来的疲倦,那感觉像是逼不得已……
上述一切让叶离停止了追问。他一定会得到答案,但不是现在。他望着莫邪那张平静的脸和那双寂寥的眸子,觉得莫邪最近嬉皮笑脸的次数越来越少。这绝不是个好征兆。
“那么关于另一个问题。”叶离当然不甘心就此了结这个并不平衡的约定,“追你的人都知道你是废城的人?”
“大部分。”莫邪答道,“废城城主当上废城城主之后做的第一件是把这个消息散布出去。”
“所以他就能在你忙着逃亡的时候安心做他的城主。”叶离顺理成章地说,“说不定,你一不小心被人干掉了,也能免除他的后顾之忧?”
莫邪讽刺地笑了笑。
“不过……他就不怕你会把废城的机密泄露出去?”
“机会不多。他知道我的能耐。”莫邪自信满满地说道。
叶离不得不承认,即便他抓住了他,他也从来没能在莫邪主动告诉他之前获悉一丁点 “秘密”。
有些人似乎是为保守秘密而生的,而莫邪显然就是这种人。
“那么,那些人究竟想从你身上得到些什么?”叶离只有期待莫邪继续主动。
但莫邪没有,他反问:“你呢,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
叶离被猝不及防地问住,这八年来他只有最近才开始想这些问题。而直到现在,他都没有答案。
“一个好前程。”叶离说出了一个莫邪和自己都不会相信的答案。
鲜少的叶氏玩笑。莫邪笑笑。他没有追问的习惯。
“他们想要什么,或许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莫邪别有意味地说。

接下来的数日莫邪的情绪一直都不够稳定,总是莫名其妙地陷入沉默,然后突然装腔作势地把叶离吓一跳。
他的身体健康如初,但叶离总觉得莫邪的精神正在接近崩溃。尽管平静和吵闹是莫邪唯二表露出来的东西,但这两个极端交替的太过频繁。
在废城的时候一定发生了什么,叶离心想,以前的叶离绝不是这样的。但现在,他必须管住自己的好奇心。毫无疑问一切与之相关的问题都会加重令某人发疯的可能。而叶离可不想带着一个疯子走完剩下的路。
后来叶离觉得是自己神经紧张,因为莫邪除了反复无常并没有其他表现。而他绝不该像他想的那么脆弱。
在想通这一点之后,叶离和莫邪离开了边城,并且很快遇上了阻拦——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闯进废城,所以这些人等在入关要道上,守株待兔。
莫邪似乎是早有预料,遇上这群人的时候他根本没有废话就动了手。现在的莫邪看上去稔熟于黑暗,周遭细微的变化都逃不过他的耳朵和敏锐的感觉。于是莫邪顺利得在叶离意识到之前干掉了所有人——换句话说,他杀光了所有人。
叶离则带着一脸震惊目睹一切。即使在杀人,莫邪的表情仍旧平淡,然后在结束战斗后开怀大笑。
“你疯了么?!”叶离怒气冲冲地说。
他并不是愤怒莫邪杀人,因为那些人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愤怒于莫邪当着他面杀了这些人,而他居然没有阻止。
莫邪冲着他的方向做了个鬼脸:“斩草除根,有什么不好?”
其后一路上莫邪一直在杀人,所有阻拦他的人。他们也因此更频繁地暴露行踪,并且招惹来一些本不必要的麻烦。而莫邪解决了所有麻烦。
叶离一直很恼火。起初他试图阻拦,却发现他的插手只会让那瞎子陷入危险的境地——毕竟他无法一下子对付那么多人,而叶离的实力几乎与他旗鼓相当。然后他放弃,任他去杀或者被杀,只在每一次战斗结束后把他从死尸中间拖出来,就像在阴山时那样。直到他发现,这根本是个错误。

——就在他们得以入关不久前,他们被迫躲进了一间野村的民居。那些人追了进来,逼问那村夫他们在哪。当确认村夫已禁不住恐吓将他们卖了,莫邪从叶离身边冲了出去,毫不迟疑地杀了所有人,包括那名村夫和他家里的老人妇女和小孩。叶离像往常一样旁观,当他意识到问题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老人和孩子是无辜的!”叶离怒吼着看那满地残骸,“你他妈有没有良心?你怎么下得去手!”
莫邪空虚地目光投射在他身后的某个地方,他依旧平静得可怕:“一家人地下相聚有什么不好?你难道希望老人和小孩活活饿死?”是的,在这种荒野中,这就是家里没有壮丁的下场。
可是无论如何,叶离再也不能原谅。他一拳把莫邪放倒,下重手点了他的穴道,然后去后院拖来拴牲口的铁链,将莫邪五花大绑。
莫邪因手臂被强力扭在身后而痛叫出声,叶离的眼中并没有同情。
“我真想杀了你……”叶离激愤地喘着粗气。
“因为你是个好人。”莫邪绝不是奉承地笑了笑,虽然那笑容半是痛苦。
“……我真想杀了你儿子!”叶离冷声说出后面的话。这绝不是一个好人会说出的话。
莫邪一僵。
就在叶离以为他的毒舌得逞,莫邪茫然地问道:“我什么时候有了个儿子?”
这次轮到叶离的僵硬。但他的怒火让他失去了探究这个问题的耐心。
“滚起来!”叶离解开莫邪的穴道,冲他吼道,“老实点!否则我让你生不如死!”
莫邪知道叶离是那种能说到做到的人。他呻吟了一声,用尚能微微屈伸的肘部把自己支撑起来。后者则把铁链放长,半是拖拽地把莫邪拉到路上。
叶离走的很快,身后铁链绷的笔直。莫邪拖脚跟在后面,不时被障碍绊到。
这条路对一个精疲力竭的瞎子委实太过艰难,他只能勉强保持平衡,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不被绊倒。可毫无疑问,当叶离为数不多地回顾时,他看到的是一个鼻青脸肿的莫邪。
好在叶离最终找到了两匹马。当莫邪最终得以挪到马上,他已经处于失去意识的边缘。叶离凶狠地扯着缰绳,而那匹愤怒的马几乎把莫邪整个人抛下去……
——正如莫邪所料想的,把叶离激怒的后果是使他放弃了对自己的善待。
这并非叶离所愿,他从来就不是个暴虐之人。莫邪也不像,可他做出的事让他厌恶。他再也不能相信孟叟关于莫邪是“好人”的评价。他只相信,只有这样才能阻止莫邪杀光他们打尖的酒肆、投宿的客栈、甚至只是简简单单路过的所有人。
毕竟,他们马上就要入关了。而叶离只想尽快把莫邪带回京城,仅此而已。

莫邪昏昏沉沉地醒来,只觉得浑身麻木。他微微一颤,听到一串金属的碰撞声。他知道自己仍旧被绑着,而且似乎被绑在什么东西上,身后的阻力让他动弹不得。
然后他听到一串脚步声渐近。他咧嘴一笑:“早安啊,叶大捕头。”
“现在是晚上。”叶离冷冷说道。
似乎没想到叶离距他如此之近,莫邪倏地畏缩了一下,颈后的酸痛让他想起早前在马上颠的几乎要散架。“多谢赐教。”他嘲弄道。
叶离哼了一声,却没有答话。
“如果我没听错,方圆十里之内连只鸟都没有。”莫邪试图提醒他什么。
叶离又哼了一声,在他附近的某个地方坐了下来。
比起厌恶,叶离的行为更像是报复,报复数日前他类似的举动。莫邪顿时忍俊不禁。
“你笑什么?”叶离果不其然地追问。
莫邪摇了摇头,这人有时候真像个孩子。他近似哄骗地说道:“先给我松绑,我就告诉你。”
“想都别想。”叶离恶狠狠地说道。
莫邪有意激他:“你难道怕我杀了你?”
叶离根本不上他的当,用沉默表答着不屑。
莫邪叹了口气。有时候他真希望他是个孩子。
“明天就入关了,”莫邪只好直截了当,“你总不能一直绑着我吧?”
在常人眼里这叫做“挟持”。他或许可以绑着他解送官府,却不可能在不引起任何人好奇心的条件下把他带回京城。而根据莫邪八年来的观察,叶离几乎从不诉诸官府。若不是几年前的某一次遭遇使叶离迫不得已利用了他的权力,莫邪或许至今仍在怀疑他身份的真实性。——那块来自大内的腰牌让莫邪肯定叶离并不简简单单是个捕快,虽然八年来他一直这么称呼他。
“点穴的效果是一样的。”后者浑不在意地答道。
莫邪无奈地叹了口气,终于卸下了他那张嬉皮笑脸地面具:“我不知道……”他缓缓说道,叶离意外于那语声中突如其来的悲伤,“他们拿老人和孩子作饵,我真的不知道……我看不到他们……”
叶离于是愣了,他没想到他就这么坦率地说出一切。他丝毫不怀疑他在说谎,他知道对莫邪来说坦白自己的缺陷比认错更加艰难。
片刻后叶离走过去解开了缚住莫邪的铁链,莫邪瞬时间又变成了他熟悉的那个。
“你到底把我绑在什么上面?”他揉着肩膀抱怨道。
叶离没说话,默默把一只水壶递到莫邪手里。莫邪饥渴地一饮而尽。
“你就不怕我骗你?”莫邪把水壶还回去,带点挑衅问道。
叶离抓住水壶的手指一紧,然后放松,语气平淡的好像刚才那一幕并未发生:“那你是在骗我么?”
须臾的停顿,然后莫邪轻轻吐出两个字:“没有。”
叶离希望他所指的“没有”包括所有,但清晰地意识到希望渺茫。

之前发生的事情毕竟让叶离再无法对莫邪放心。就算有充足的理由,但无论是莫邪还是叶离都承担不起后果。至少叶离不能释怀。
鉴于莫邪已经活生生从叶离身后消失了两次,后者迫使前者走在自己前面。
关城要镇,街道上人水马龙。莫邪无法再从叶离的足音分辨方向,而想用玉箫探路在这无法插足之地几乎不可能。在莫邪几次撞上路人之后,叶离叹了口气快步追上莫邪,把他从咫尺近的幌杆旁拉开,半推半引地拉进路边的茶棚。
茶棚里满是客人。莫邪侧耳听着来自大江南北的口音陈杂喧哗,转头对叶离道:“我猜,咱们没地方坐了?”
叶离还未答话,莫邪便听到茶棚内低声的哗然,接着便是椅子蹭地的摩擦声和众人纷乱的脚步声。整个茶棚似乎突然间空无一人。
“现在有了。”他听到另一个不同的声音从茶棚中央传来。
叶离未置一词,只是拉着他的袖子将他引到那声音前。
“请坐。”那声音说道。
叶离和莫邪沉默地坐了下来。

青衣人优雅地坐着,一张苍白的面具覆在他脸上,只露出一双含笑的瞳孔,别有情趣地打量着莫邪和叶离默契地无言。他只有一个人,但显然有足够的能力吓走茶棚里的所有人。当然,不包括正坐在他对面的二人。
毫无疑问,无论莫邪还是叶离都认识这个青衣人。而他们此刻都在想,为何对方也认识这人,何时以及如何。
疑惑并未持续多久。
秦箫举手一揖:“公子,别来无恙?”他叫的当然是叶离。
叶离颔首,想起不久前这人曾说“后会有期”。莫非他是有意的?
秦箫朝他笑了笑,目光温和地游移,直到盯上莫邪。一缕寒意陡然升起,在他眼中蔓延,深邃的瞳孔倒映着莫邪莫名的局促。接着他收回目光,眸中的冰封涣然消散。
叶离警惕地注视一切,再度佩服他的收放自如。
“前次在废城时未能详谈,”秦箫淡淡说道,“公子旁边那一位,可是在下的老相识了。”
叶离对此并不吃惊,尽管莫邪曾声称他没听说过秦箫这个名字。只是“老相识”这词太过惹耳。迄今为止,每次莫邪老相识的出场都意味着危险或者背叛,只有孟叟和那个身份不明的红衣小孩例外。或许他们只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一类,叶离着恼地想。
而眼下他最担心的是莫邪此刻的沉默。并非他之前所见的那种安静的沉默,而是神经紧绷、蓄势待发地沉默着。
叶离并不讨厌秦箫,却不得不想如果他和莫邪两个人联手能不能打败他。联手……这想法让他一度不屑。
一阵沉默后,秦箫伸手倒了两杯酒。叶离甚至不知道那酒瓶是原本在此还是什么时候突然出现的。
“怎么了,莫兄?见了老朋友连声招呼也不打么?”
酒倒了八分满,秦箫比了个请的手势:“波斯上等葡萄酒,两位尝尝?”他并未给自己也倒一杯,叶离注意到他面具的嘴部没有开口。
两人谁都没动。
“怎么?两位莫非以为这酒中有毒?”秦箫儒雅的语声终于缀上了几许不耐烦,“焚琴煮鹤之事可绝非在下擅长。”
“哈,暴殄天物不一向是你的爱好么?”莫邪此时出乎意料地开了口,内容却是意料之中的讽刺。
秦箫看了他一眼,故意笑出声响:“莫要惹我发怒,你何时成功过?不过……你现在也只能动动唇舌罢了。”又是那种优雅的不善,叶离熟悉这语气。
莫邪满不在乎地勾起唇角:“喝酒,不用嘴用什么?
秦箫满意地低哼了一声:“酒杯就在你面前。”同时又向叶离递了个眼神。
叶离自觉地举起杯子,琥珀色的液体轻轻颤动。
“可惜不是夜光杯。”莫邪轻易地触到离他并不太近的杯子,喃喃说了一句,然后将杯中物一口吞下。
叶离和莫邪坐的很近,即使是喝酒,叶离依然能感觉到莫邪紧绷的身子。
“你又怎知不是?”一丝轻蔑从秦箫的风雅中透出。
莫邪嘲弄道:“因为除了你,人人都知道夜光杯温润如玉,而这东西冷的像块石头。”
秦箫眼中闪过显而易见的怒意。
似乎任何人在莫邪面前都会原形毕露,叶离很难忍住笑意,直到他突然感觉到莫邪细微的颤栗。叶离愣了,接着很快他感觉到自己的颤栗——酒中有毒!正当他想要提醒莫邪,却发现莫邪仍旧面不改色地把玩着酒杯。他霍然瞥到地上的一小滩湿渍……
“你……”叶离他掀桌而起,不可思议地瞪着莫邪。
酒中的毒迅速麻痹了叶离全身,他脚下一软瘫了下去,甚至来不及转头看到秦箫得意的眼神。黑暗从眼前蔓延开来,他顿时感觉自己坠入了无底深渊。意识渐渐模糊,他再无法清晰地辨识什么,只听到一个低沉地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不能跟你回京……对不起,叶离。”

声音。一些低语。语声喃喃,无法听清。
叶离猛然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走在一条幽暗深邃的甬道里,有什么东西压的他喘不过气来。叶离努力回过头,看到肩上昏迷不醒的莫邪。叶离一瞬间觉得他们还在废城,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梦。但他很快否决了自己。就在这时场景变了,他站在边城客栈的床边,床上的莫邪脸色苍白,他剧烈地喘着粗气,好像随时可能窒息。然后这个两个场景交替在叶离眼前变幻着。
声音仍在耳畔,细碎而低沉。叶离侧耳细听,却始终听不清那些絮语的内容。渐渐的声音与画面重叠在一起,语声来自莫邪高烧中的梦呓,叶离终于得以听清那呓语中不断重复的音节——
“……对不起……叶离……”
“……对不起……叶离……”
“……对不起……叶离……”
“……”
蓦然间画面回到了那间茶棚,叶离浑身僵硬地倒在地上。莫邪伏下身来,在他耳畔轻轻地说着:“我不能跟你回京……对不起,叶离。”
……
那杯毒酒没能要他的命,却足足花了他大半个月的时间才能再次头重脚轻地站立。
他相信那茶棚老板救他并不是出于好心,因为他看到了他拿着银子时的贪婪神情。——莫邪的银子,他碰都不想再碰的东西。
他用每一个痛楚的夜试图理清头绪。莫邪说过几句真话,莫邪的目的是什么,莫邪人在哪里……但发现每次他都纠结于同一个问题——他莫邪为什么要骗自己。
为什么?
他抓了他,可他也帮过他、救过他,他和他共过患难,他那么相信他。而他却用残酷的现实提醒他不值得信任,提醒他是他的敌人,提醒他应该是个怎样的人。
——坏人。杀人不眨眼的坏人。江洋大盗。通缉犯。他叶离永远不该相信的人。
他早该知道。
叶离那时候发誓掘地三尺也要找到莫邪,在自己忍不住动手杀人之前把他带回京城。然后他会看着这个坏人得到他应有的报应。
然而当他重新站回地面的那天,他突然觉得他病中的想法很可笑。他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早就不该用“好”和“坏”去评判一个人,也早就应该知道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何况敌人。
他用银子和刀子从茶棚老板那里得到了秦箫的真实身份——手握重兵的镇关守将。难怪茶棚里那些人会那么怕他。
这也是他早该知道的,只是他一直想错了方向。秦箫从来就不是个江湖人。这让他愈发觉得莫邪以及废城有什么更大的阴谋。而他,要亲手拆穿这个阴谋,而不是简简单单把莫邪带回京城了事。
他很聪明,但不是个善于计划的人。所以他摸清了将军府地形后便行动了,并在行动中摆平一切超出预期的突发状况。事实上,闯将军府并不是件难事,秦箫似乎根本不怕有谁会对他不利。毕竟他手握兵符,一手遮天,而且他的武功……叶离深吸了口气。
此刻将军府大殿内正笙箫四起好不热闹。叶离本还担心秦箫会发现他,现在有了管乐掩护,他完全免除了这方面的忧虑。他趁着夜色伏上殿顶,掀开一块瓦片望见其内的声色犬马。奇怪的是,秦箫并不在此。
他看见一个少年从内侧走出来,对着管事的人说了什么。那管事会意地转头一扬手,乐舞歌颂之声变得更加喧闹。
内殿是秦箫的寝所,他本无意探究,此刻方有些好奇,便顺着那少年来时的方向挪到后方。后殿的规模似乎比前殿更大,至少高很多。叶离随手掀开一片瓦,除了波斯地毯什么也没看见。他又换了一块,看到一些嬉戏玩闹的少年。再换一块,便看到了他耿耿于怀的那人——莫邪!
叶离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抑制住冲进去杀死莫邪的冲动。直觉告诉他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片刻后叶离看到一只手朝莫邪伸过去,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推得他向后一个踉跄。然后有更多手脚伸过来,一拳、一掌或是一只绊倒他的腿。叶离的心蓦然抽动了一下,他转了个方向,以便看到罪魁祸首——正是那些笑容嚣张的少年。
外殿的乐声歌声很大,刚才那个少年还故意让管事的提高音量。他看不到,又无法听见他们的呼吸和细微的动静,就只能被动地成为他们的玩物。叶离看到他衣冠不整,脸上写满疲倦,显然已经被这样折腾了很长时间。
叶离攥起了拳头,感到怒火在熊熊燃烧。在他眼中,他莫邪可以受伤、可以倒下,却从不软弱、从不可欺,从来都掌控着全局。他可以腆着脸求他帮忙,却绝不会站在那儿任人宰割。而此刻他是那么无助,无助的就像个真正瞎子……叶离突然觉得莫名其妙的悲伤。
“莫邪,我真的开始厌倦你了。”叶离无名的感触被一个声音惊醒。
一瞬间少年们停止了嬉笑,个个低头垂首。就连前殿的乐声也霎时停了。
——秦箫!
叶离屏住呼吸。
秦箫走到叶离的视线范围内。他仍是青衣、面具,似乎永远不会改变。叶离在想他是不是从来不穿铠甲,因为没人能近他的身。他依旧风度翩翩,挥了挥手,让其他人有条不紊地撤了出去。片刻后整座大殿里只剩下他和莫邪两个人。
叶离伏在瓦上,他不在“大殿里”。而且他庆幸自己没有贸然闯入,否则秦箫会在刹那间发现他的存在。
秦箫大步朝莫邪走过去,似乎有意加重了脚步。但莫邪还是被他突如其来地触碰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秦箫厌恶地撤开手,走不远处的一张太师椅上坐下。
至少他不会跟莫邪开那些无聊的“玩笑”了。叶离稍稍安下心来。
秦箫终于解下了面具,似乎认为没必要在一个瞎子面前隐藏。当叶离看到那张脸时他呼吸一滞。一道青紫色的伤疤贯穿整个面庞,甚至翻开了左边的眼角,让叶离的深刻地领悟到“皮开肉绽”的含义。那伤痕已经很旧,在叶离看来至少应当有十年了。顺着疤痕下秦箫的眉眼和轮廓,叶离依稀可以辨出那本应十分俊美的面庞。
他在把玩莫邪的那支白玉长箫。一遍又一遍仔细地检查着,并弄出声响,让莫邪知道他在干什么。
“这把箫中的秘密你若再不告诉我,恐怕我只有用更极端的方式对付你了。”到此刻他试图保持着他的优雅,只是在那张面孔的映衬下教人难以接受。
莫邪不说话,紧绷地沉默着。
在这之前,叶离一直以为他们是同伙,他们给他下毒只为使莫邪脱身。但他此刻发现,并非如此。他莫邪什么时候有过“同伙”呢?不过这根玉箫果真不是凡物,他庆幸自己在废城时赢了赌局。可,这一回呢?
莫邪的无言激怒了秦箫,他拍案而起,让他的疤面更加狰狞:“回答我!你欠我的!”
叶离想他或许错了很多,但至少有一点是正确的——任何人在莫邪面前都会原形毕露。这个人就是这样,总是知道如何用最快的方法把一个人惹怒。
“我欠你什么?”莫邪淡淡开口,声音嘶哑地问道。
秦箫哼了一声:“你除了揣着明白装糊涂还会作什么?”
莫邪疲倦地立着,他已经无法再紧绷了:“玉箫我已经给你了。至于你说的秘密,我连听都没听说过。如果你说的是你那张漂亮脸蛋……”他苦涩地笑了笑,“我这一双眼睛还不够赔的话,那就只有赔上我这条命了。”
听到这儿,叶离无论如何已觉得没有白来。不过他想知道他还骗了他什么,或者,他嘴里到底有没有哪一句是真话。
“你那位姓叶的小朋友呢?”秦箫冷冷说道,“我前后饶了他两次。”
听到前半句,叶离忽的心头一凉。莫非他发现自己了?而后半句让他又稍稍安下心来。
莫邪摇了摇头:“第一次是赌局,第二次是交易。愿赌服输。而我,不是已经跟你走了么。”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叶离从未与莫邪提过那场赌局,除非他那时本来就醒着。
“是么?”秦箫忽然幽幽冷笑。
下一刻他从叶离眼前消失了,再下一刻,叶离被一只冰冷地手狠狠拽下了瓦顶。还是被发现了,他在心中暗骂。
叶离狠狠摔在地上,耳边“嗡”得一声,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从地上爬起来。
秦箫凶恶地说道:“小子,想盯我的梢?你还差了点!”
莫邪站的离他们很远。他对叶离的突然出现毫无反应,显然早就知道他在那里。
“我能饶他两次,就能在第三次杀他。”秦箫冷冰冰地逼迫道。
“那就杀了他吧。”莫邪懒散地说道。他似乎根本就不关心。
叶离怒视莫邪,并在失去理智前将怒火扑灭。
“我是来开赌局的。”叶离冷静地看向秦箫,说道,“你敢不敢跟我赌?”
秦箫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我凭什么跟你赌?这儿可不是废城。”
这个问题正是叶离自己曾经问过秦箫的。不同的是秦箫那时信心满满,而此刻叶离一无所有。
叶离定了定神:“因为你喜欢赌。”一个荒谬的答案。
但是秦箫突然大笑,这举动让他的脸看上去更加狰狞:“一语中的。我有些后悔留你到今天了。”
“但你的确是有意留我,好让我来跟你赌?”
秦箫又笑了笑:“可以这么说。那么你的赌注呢?”
“随便。”叶离深吸了口气,将头抬得更高,“无论什么都行。”他开始慢慢习惯于直视于那张脸。
“啧啧,你还剩些什么?”
“可多可少,要看阁下的能力了。”
“哦?”这多少激起了秦箫的好奇,“什么意思?”
叶离看了一眼莫邪,后者神情淡漠地仿佛根本就没在听。“我只知道如果是他,”他伸手一指莫邪,“一定会好好利用的。”
从秦箫残存的表情,叶离知道这激将法奏效了,尽管秦箫可能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很好。”秦箫细细眯起眼睛,“若我赢,我要你替我问出玉箫中的秘密,否则我把你们两个人都杀死。”
“否则?……我若是问出秘密所在呢?”叶离插话道。
秦箫哈哈一笑:“小子这么快想着认输了?等问出了再说问出后的事儿,或许我还是会把你们都杀了,谁知道呢?”他完全不再用风度掩饰他的盛气凌人,就好像叶离他们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叶离努力掩饰着内心的翻涌:“若我胜,你必须让我和他安全离开。”他顿了顿,“还有,我要拿回那根玉箫。”
秦箫哼了一声,把玩着手中之物:“这东西对你有什么用?”
叶离并未回答,只是道:“赌还是不赌,全凭你一句话。”
秦箫抽动着嘴角,冷冷地看着他:“你不嫌你要的太多了么。何况就算不赌,我还是一样能要你的命。”
“但你可能就永远不会知道玉箫的秘密了。”叶离淡淡道,“看样子你方法用尽,也没办法令他开口。你只有求诸于我,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很好,很好。”秦箫喃喃地说着,“可你要想清楚,这个人,值得你救他两次?”他和叶离同时看向莫邪。
莫邪依然无动于衷。
叶离坚定地点了点头,并不打算多作解释。
秦箫的笑中多了些诈意:“赌骰子牌九实在无趣,咱们不妨赌点更有意思的?”
叶离微微有些不安,但现下已经没有退路:“请阁下直言。”
秦箫此刻已完全变成了狞笑:“就赌……他敢不敢跟你走。”
叶离愣了愣,不解其意。
“两天时间。”秦箫比了个手势,“你若硬扛他出去可不作数,非得他自己走出去不可。”
然后他转身取回面具,小心戴好,微一欠身。转眼间,他又变成了那个风度翩翩的秦箫。
叶离目送他走出去,心中大松了口气。他本以为这赌实在是太过容易,却很快发现,远非如此。

两个时辰。
整整两个时辰,莫邪一直站在原地。
他已经快虚脱了。
叶离急得原地打转。这两个时辰里,他用尽了一切办法,可莫邪只是站着,无论他怎么劝都不肯稍挪脚步,不肯喝水或者吃任何东西,更不肯让他靠近他。
有一次叶离已经抓住他的小臂了。但他突然中邪一般地剧烈挣脱,把毫无准备的叶离生生甩了出去。
叶离哭笑不得地揉着自己的屁股:“你他妈到底发什么疯!”
莫邪在笑,可任谁都能看出他笑容中的勉强。
“我看你这个‘行运豹子’要输了。”他笑着说。
“你就那么想我输?”他明明是要救他。
“我只想让你滚开!”他毫不留情地说道。
叶离真想一刀把他砍死,或者干脆用裤腰带把他勒死。可他根本不会给他靠近的机会。而叶离绝不会用偷袭那样的卑鄙手段。
后来莫邪终于站不住了。
叶离赶在莫邪倒地前把他截住。他已经无力挣扎,叶离却感觉到          他在接触到自己后强烈的颤栗。叶离自己就算在险些被那杯毒酒害死时也从未抖成这样。
叶离愈发觉得不对,强扭住莫邪的手扒开他的衣服。这举动让莫邪呻吟——几乎嚎啕!
叶离皱着眉头,一寸寸仔细检查了莫邪:除了淤青和一些并不严重的皮外伤,并没有其他特别严重的伤口。而这些小伤绝不至让一个身经百战的大男人尖叫出声。
可如果不是伤那又是什么?叶离想起茶棚里莫邪莫名的颤栗。他没喝毒酒,可他依旧在颤栗。
半晌后叶离意识到秦箫对莫邪所作的事可能远非他看到的这些。因为他太能理解又太不愿理解那颤抖和尖叫的含义——恐惧。真正的恐惧。
叶离上一次有这种感受已是八年之前。那年,那天,他生平第一次路过阎王殿,他颤栗和尖叫,直到彻骨恐惧让他最终逃出鬼门关。他不愿去想,天知道他那时有多害怕。

“姓秦的到底作了什么?”遏制住掐死臂弯中那人的冲动,叶离几乎是用他最轻柔的声音问。
但毫无疑问,莫邪还是被吓到了。
叶离差点把莫邪推到地上,发现与现在的莫邪对话比从前更难控制情绪。“你得吃点东西。”叶离尽量保持平静。
似乎察觉到叶离要离开的迹象,莫邪蓦地抽出手抓住了他的前臂。“……不……”他酝酿了很久,却只能说出这一个字。
“那你他妈的能不能别再抖了?!”叶离忍不住厉声道。
臂弯中的颤动骤然停止。叶离欣慰地想他刚才就不该那么温和,却发觉那脊背的僵硬完全出自畏惧。
叶离叹了口气,缓和语气:“到底怎么回事?你到底在怕什么?”
莫邪精疲力尽,但意识还算清醒。他低低地笑道:“你不会愿意知道。”
叶离在心中骂了两声,决定在赌赢前不再对他发脾气。尽管他心中充满愤怒,尽管他有很多问题要质问,但不是现在这种情况,不是现在的莫邪。
“我不会伤害你的,至少现在不会。” 叶离平复了情绪,轻声说道。
莫邪靠在他肩头,微微点了点头:“我知道。”
他说完这句话后身子便放松了些,叶离知道这在他看来毫无必要的安抚奏效了。
“你还能走么?”叶离问。
莫邪愣了愣,叶离道:“你总不能就这么躺在地上吧。”
“有何不妥?”莫邪半开着玩笑。
叶离板着脸:“你需要休息,需要喝水,需要吃东西。”
莫邪半仰起头,让他的目光对上叶离:“你不着急带我走?”他的面色堪称憔悴,配上那一双毫无神采的眼睛,让叶离不忍再看。
叶离偏过头去:“那你肯跟我走么?”
莫邪默然了半晌:“我不能跟你回京城……”他苦涩地笑着。
叶离张了张嘴想告诉他自己的想法,但顿然将嘴闭上了。尽管是这样的莫邪,他仍旧不得不防。
“随便。”叶离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漫不经心,“待我先赢了这赌局再说。那儿有张床,如果你不能走我只好扛你过去。”
莫邪挣扎着坐了起来。

把莫邪弄上床耗尽了叶离所有的耐心。
莫邪已在叶离的搀扶下重新站了起来。可他既不让叶离离开他以实际行动告诉他床在哪,也不愿意相信叶离口中的每一个字。
此时距叶离在茶棚里饮下毒酒还不到一个月,可莫邪变化如此之大。这样的莫邪会在走出将军府后迅速死去——他面临太多的危险,而叶离不可能无微不至。
叶离不得不承认莫邪垮了。他对这结论毫无预计。
叶离甚至已在考虑,少了莫邪这个人物的存在,那个“阴谋”还能不能得以实行,而他又该如何追查下去。半晌后,叶离扫清了脑海中诸多思绪。他告诉自己,现下赢这场赌局才最要紧。
叶离趁莫邪不备把他打晕。他厌恶自己这行为,但还是把莫邪拦腰扛上肩,三步并作两步,把他狠狠摔在床上。然后他走出后殿,在前殿外找到一个昏睡的守卫——那人惺忪地瞧着他从大殿里走出来,如见鬼怪地睁大眼睛。
叶离冷静地交待他去取些水和食物,那人居然没问他是谁就顺从地去了。
叶离在想秦箫现在何处,是不是正观望着一切呢?
叶离回到殿内, 莫邪已从眩晕中苏醒。他的恢复速度依旧那么惊人。
莫邪蜷缩在床头,听到动静后猛然坐了起来,姿势僵硬地侧耳倾听。
“是我。”叶离叹了口气。
“当然是你。”莫邪宽慰地笑了笑,放松他攥得发白的关节。
尔后侍卫差人送来了饭菜。莫邪对那些陌生的脚步极度不安,叶离一直扶着他的肩头,成功地避免了他的再一次昏厥。
饭菜并不丰盛,但足以填饱两个大男人的肚子。叶离毫不犹豫地先吃掉了自己的那份,然后费尽唇舌使莫邪相信饭菜他已尝过,是安全的。
莫邪狼吞虎咽,很难想象他的一上餐是什么时候。叶离焦虑地看着窗外。
——天,已经亮了。

没等莫邪吃完,殿外的喧闹让两个人再次警惕起来。
叶离站起来向中间走了一步,有意无意地把莫邪挡在身后。后者听到他的动静,面色几乎是感激。
来人是些将军府上的杂役。那些人看也不看叶离,更没有徒劳于仅仅劝说莫邪起身。其中四人迅速绕到后方,分别抓住了莫邪的手脚。
他们的动作既轻又快,而且极为熟练。叶离根本没意识到他们要干什么,而莫邪已被四脚朝天地抬向殿外。莫邪挣扎着呻吟着,如此剧烈,但他们根本罔顾那叫声的惨烈。除了抬着莫邪那四人以外的其他人面不改色地作他们该作地事——打扫房间。
叶离忿忿地追出去,试图把莫邪从头顶拉下来。但那颠簸使莫邪陷入更深的惧意,而抬着他的人像是聋子哑巴一般地无动于衷。
后来叶离发觉他们并不像是要伤害他,而更像要把他抬到某个地方去。他们不理叶离是因为他们知道他一定会跟上来。
莫邪仍在作他的奋力一搏。他的力量绝对不弱,叶离看得出那四人下脚时的艰难;但无论如何,他无法用那样的姿势挣脱四个精壮大汉——叶离知道莫邪唯一没把腹中物吐出来的原因是他仰面朝上,而他绷直地四肢让他无法蓄力。
从大路到小径,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长到叶离已经放弃了任何主动,只慢慢地跟在后面。但莫邪却从未停止挣扎和嘶叫,尽管脱力,尽管失声。叶离不得不佩服他的顽固,他庆幸地想这人也许垮了,但至少还没有废掉。而这是他在这场赌局中唯一的胜算。
不知又过了多久,叶离看到他们所涉那条小径的尽头——柴扉半掩,一间带着颓败之势的土坯房现在眼前。叶离努力搜寻着他记忆中的那张将军府地图。小径的曲折早已让他失去了方向感,但直觉告诉他此处是应当已是府宅的边缘。他四下观察,周围除了荒芜的杂草什么都没有。没有守卫,没有显而易见地暴露。或许他们能从后墙逃离?甚至或许他能侥幸找到一扇后门?……
叶离迅速在脑中想着所有可能,却很快挫败地摇了摇头。他也许可以估量一切,却永远无法估量一点——莫邪的恐惧。
该死的恐惧。
那四人踢开柴扉把莫邪扔进去,莫邪短暂地嘶叫。叶离知道他又晕过去了。

莫邪只昏了小半个时辰便醒了过来。叶离站在门外,隐约听到他痛楚的呻吟。
“叶离?”莫邪虚弱地唤了一声。
叶离正构思着自己的计划——他不喜欢计划,眼下却不得不尝试。所以当他听到莫邪的叫他,只是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屋内一时寂静下来,但并未持续多久。
“叶离!”这一次莫邪叫声更大,叶离无法忽视那语声中的恐慌。
叶离愤怒地中断构思,转身把门踢开。柴扉在一声巨响后轰然倒塌,莫邪蜷缩在墙角的阴影里,叶离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看出他明显的颤抖。
叶离叹了口气,柔声说道:“我在这儿……抱歉我刚才……”他没能说下去,惊讶于自己语气中的自责。
莫邪抬起头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意。“你在门外,我知道。”他轻轻地说道。
片刻的沉默。
“为什么?”莫邪突然问道。
叶离半倚着门框,踏在曾经是门的那块朽木上:“什么为什么?”
莫邪半抬起头:“为什么闯将军府?为什么和秦箫打那个赌?为什么……”
叶离对这些愚蠢的问题表示鄙夷,他打断了他的话:“为什么,你会不知道?”
而莫邪恍若无闻地继续他的问题:“为什么这么多年,你从来学不会知难而退?”
叶离哑然地愣住。他知道自己从前不退缩是因为从不去想,但他自己也想不通自己现在在做什么。从他踏进将军府那一刻起他就既无生路也无退路,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他回忆着之前的事,或许是从他决定去废城开始就已深陷于此,或者更早,从阴山他抓到他开始,或者早在八年之前……
莫邪嘶哑的声线中带着颤音:“茶棚里的那杯毒酒是幌子,你应该能想到。我和秦箫交易的目的就是给你一条生路……我已是孤注一掷,你何苦陪着我铤而走险?”
叶离无言地听着。这是迄今为止莫邪第一次坦陈他的处境,而那语气如此绝望。叶离突然意识到莫邪从来就不在他的掌控之下,即使他三次把失踪的他找回来,莫邪也并未因此而受他的一根小指的控制。这想法让叶离怒不可遏,却最终知道最让他愤怒的是他自己。然后忽如一盆凉水劈头浇下,他浑身冰冷地僵立着。
半晌,叶离报复性地跨过房间揪住莫邪的领口,这举动使莫邪在墙角处窝的更深。叶离能感觉到他身体每一寸都在剧烈地颤抖着。
“你他妈的可真是大言不惭!”叶离无视他的畏惧,恶狠狠地吼道,“当初求我去废城的是你,让我在那该死的迷宫里绕来绕去的是你,满世界逃命的是你,差点毒死我的还是你!你现在是想说你要救我?鬼才相信!”
“可你每次都有选择,不是么?”颤抖中的莫邪意外地重拾他的冷静,“如果那时候你坚持不去废城,我们现在或许已经到京城了;如果你在废城里放弃找我或是等我,你见到的那孩子还是会把你带出城去;如果你从一开始阻止我杀人,秦箫就不会确切知道我们的行迹;如果你不闯将军府,就不会有这个毫无胜算的赌局——如果,阴山时你不抓我,或者早在八年前就放弃追捕我,现在的一切和你毫不相关。”
叶离沉默地听着,每听一句心就向下一沉。不错,莫邪是他步入深渊的始作俑者,但他从来都有选择的机会,是他自己迫使自己卷入这个漩涡。漩涡的终点就是那个“阴谋”,那个他现在愈发觉得这阴谋可能大到惊天,而他至今一无所知。
“叶离,你知道你最大问题是什么么?”莫邪疲倦的声音缓缓流过,在叶离心中划下一道道血痕,“你很聪明,可你从来不肯认真去想。我给过你很多危险的提示,阴山一役是最后一个,可你从来不肯慢下脚步哪怕想想为什么我会这么轻易让你抓到。”
是啊,他追了他整整八年而不得,却在那一天他毫不费力地抓住了他。叶离想起自己是在无意中得知莫邪身在阴山的消息,现在看来“无意”确是有意的。那时候莫邪伤的很重,但这样的情形以前并不是没有,而之前每次他都能成功地逃脱。
“那又是为什么?”叶离无法阻止自己问出愚蠢的问题,“为什么是最后一次?为什么你放弃逃离决定拖我下水?为什么是阴山一役?”
一个苦涩的笑意浮现在莫邪脸上,他咽下几口干沫,试图维持这久违的冷静。
“因为,我那时很快就要瞎了……我一个人,可能一天都活不下去……”
叶离欲哭无泪地咀嚼着话中之意,他提醒自己这个人的确是为了求生——而求生,会让一个原本平凡的人做出任何惊人之举。但叶离发现自己无论如何没办法原谅他,更无法原谅自己。
莫邪在叶离尝试问及更深之前昏了过去。叶离几乎怀疑他是故意的,可没有人能装得出那种恐惧和枯竭。
无论之前发生了什么,都无疑在把这个男人全部精气一点点抽干。这让叶离不得不放弃去想所谓的“阴谋”,因为一旦莫邪死了,他会随之成为殉葬品。
睡梦中的莫邪很不安稳,半个时辰后他开始呻吟嚎啕,似乎在做着噩梦。出于某种报复情绪,叶离根本不想把他从那恐惧中唤醒,他走出那间柴房,直到再也听不到莫邪的声音。

叶离漫无目的地走在将军府中。穿过他们来时的小径,在回到大道前转入另一条青石板路。
他之前仔仔细细在柴房外的荒草中搜寻了一遍,的确在不远处发现了蜿蜒的壁垒。他顺着墙根一路摸过去,在重归大道前却没有发现一道出口。
难道整座将军府就没有一座后门么?
叶离气馁地望着高墙——以他的轻功背个人过去倒是不成问题,但以莫邪目前的状况,难保不会大叫出声,那么他们就会成为活生生靶子。叶离之前想过从后墙溜走,但他爬上去一看便知不妙。墙外依稀可辨关城规模庞大的守军大寨,如若他们强闯军营,无疑会死的更惨。
如此看来,他们没有退路,只能把这场赌局进行下去。但叶离已快被气疯了,此刻他对莫邪和自己都没有半点信心。
走到中途,嬉笑吵闹声传来,叶离闪身躲在一扇月亮门后。秦箫不在这里,他没有感觉到那股迫人的气势,是以潜伏得极为放松。毕竟,整座将军府能轻而易举察觉叶离所在的,只有秦箫和莫邪。
脚步声在月亮门后停了下来,叶离探头一看,原来是昨夜那些锦衣华服的少年。这些少年不过十六七岁,脸上的稚嫩还未消,但叶离想起他们昨日所为,不由心中一寒。
其中一个鹰眼少年往他的方向扫了一眼,叶离缩回脖子,专门听他们说话。
“喂喂,你们可知,今晨我看见什么了?”一个轻快的声音说道。
“哼,柳郎准是又去扒人家的墙根了!”另一个人呻吟着接道,声音居然妖媚得像个女人。
“切,我可不像你,‘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恶不恶心?”柳郎嫌恶地还口。
“到底看见什么了?”
这个声音较为低沉阴森,他说完后,众少年短暂地沉默。
“我,我看见,”柳郎结结巴巴地说道,“那瞎子被人抬出来……将军又留了他一夜!”
听他们提到莫邪,叶离身子一颤,更专注地侧耳聆听。
“鬼才信你!将军不是说最讨厌那瞎子了么……”那妖娆地声音继续呻吟。
“小凤你能不能安静点!”低沉的声音厉声说道。
呻吟戛然而止。
“我可没骗你!”柳郎的声音带着一丝薄怒,“幺儿和我在一起,他也看见了,是吧?”
“嗯……”一个细小的声音低低地应了一声。
这个人显然是他们中间最小的。
“然后呢?然后他去哪了?”另一个与众不同却又毫无特点的声音问道。
“不知道。”柳郎无奈地说道,“我不敢靠太近,被将军发现就遭了!”
叶离很庆幸自己没被这少年看到。
“那臭瞎子到底是什么人?将军干嘛总对他另眼相看?”小凤妖媚地声线中充满愤懑。
众少年都沉吟着,显然没人知道。
“幺儿,你将军平时总带着你,你也不知道那瞎子的来历么?”那个平凡的声音忽然问道。
“我……”幺儿仍旧一副唯唯诺诺的语气,“我只听将军说起,是旧人……”
“我就知道!”柳郎一拍大腿,“将军玩腻了把他扔出去,那瞎子准是恬不知耻爬回来的!”
“哼!我可听说,是将军亲自把他接回来的。”那个阴森的声音说道,“这瞎子,绝不简单!”
他们一口一个“瞎子”,叶离听得胃里翻腾个不停,好容易才按捺住冲出去收拾这些小混蛋的念头。
“才不会呢!”小凤慵懒地说道,“上回柳郎把两只毒蜈蚣放进他碗里,将军可是知道的!”
柳郎哼了一声:“说得就跟没你什么事似的。也不知是谁叫的像杀猪一样,还非让我去给他抓蝎子。”
小凤“格格”笑道:“你可想不到那瞎子爬进蝎子窝之后那副模样……哈……人家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笑的样子……”
“这算什么?”那平凡的声音兴奋地嚷道,“上回我和少君把他带到后花园去,他在里面足足撞了两个时辰也没出来,哈哈哈!最后还是我去把他拖出来的。”
“对了,你们到底干了什么呀?”柳郎好奇地问,“我听说他出来之后半死不活的。”
“嘿,无非是放了些刀刃呀暗箭呀狼牙棒呀什么的,或者干脆摆个烛台放在地上,等到他‘不小心’摔倒……唔,这可不是我想的,都是少君的主意!”
那低沉的声音冷哼一声。
“可那瞎子的武功不是好得很么?”小凤迷惑地问道,“那天少君和他比剑,十招就败下阵来。”
“若换你去,半招就尿裤子!”少君冷冷说道。
“我……”幺儿忽然急切想要插嘴,却又不敢大声说出来。
“我我我,我什么啊?”柳郎不耐烦地抢白。
众人一时安静下来,幺儿似乎做了很大的努力才得以说出话来:“我,我给他下了药……他,他现在,至少,至少有一只耳朵听不见……”
众少年愣了一会儿,轰然大笑起来。
“幺儿,好样的啊!”“不愧和王爷最亲近!”“幺儿,原来你比我们都毒!”“服了,服了!”“……”
叶离脑中一片空白。他再不必疑惑莫邪的恐惧。——他们一个个都还是孩子,可听听他们都干了些什么?这些少年都已如此,更不必说秦箫!
月亮门后,少年的声音还在隐隐传来——
“幺儿,你有没有见过他们上床?”
“是呀,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也像小凤一样硬不起来?”
“你去死!你才硬不起来!”
“哈,气急败坏了吧!少君,教训教训他,让他知道什么叫硬!”
“……”
莫邪不想再听下去。
任谁也不会想到权倾天下的镇关将军竟有断袖之欢!他早该想到这些少年是什么人。
叶离暴躁地走在返回的路上。他本该立刻去找莫邪,但他知道不能。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暮鼓时分,叶离背着一只包袱再次翻入将军府,借助渐暗的天色成功地掩饰了形迹。
他走进柴房的时候莫邪仍在昏迷,他已不再大叫而是喃喃地嘟囔着什么。
叶离放下包袱凑过去,听懂了那自语中熟悉的音节——
“……对不起,叶离……”
叶离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莫邪的脸颊。
莫邪嘶哑地呻吟了一声,惊坐起来。
“是我。”不知该说什么,叶离只好伸手握住他的肩膀。
莫邪渐渐冷静下来。
感觉手下的身体不再颤抖,叶离回身打开包袱,掏出一袋干粮。
“饿了吧。”叶离轻柔地把干粮放进莫邪手中。
莫邪先是畏缩了一下,然后沉默地把干粮袋接了过来。
他并没有吃太多,似乎没什么胃口。叶离把一只水袋放进他另一只手里,他拧开塞子轻轻地抿了一口。
叶离安静地盘腿坐在他对面,并未打扰他的沉默。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过了半晌,莫邪嘶哑地开口。
叶离望了望门外,天空已变成了深蓝色,墨色的云朵浮萍般漂泊着。
“天黑了。”叶离尽量不让他的声音显出过分的忧虑,尽管他清楚地意识到明日此时他若再劝不动莫邪,就只能想法子逼迫他说出玉箫的秘密了。
叶离擦亮一只火折子,从柴垛中拣出几只干柴,生了一堆火。火的暖意让莫邪的身子不自主地向前倾了倾。叶离看了看莫邪太过单薄的衣衫,脱下自己的外衣给他披了上去。
莫邪一僵,然后将背上的衣服拉紧。“谢谢。”他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
在听到那些真相后叶离更不知如何开口,他犹豫着要不要告诉莫邪他知道他受的苦了。
莫邪先他一步打破了沉默:“叶离?”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怕莫邪没听清,又道:“我在。”
“你怕黑么?”莫邪淡淡地问道。
叶离愣住,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怕。”莫邪却未等他的答案。他眉头紧锁,紧闭双目,尽管睁开和闭上于他已没什么分别。“想象一下,当你站在一间漆黑的屋子里,你永远不知道前面是什么,永远不知道有什么危险等着你……”
莫邪的声音让叶离心中猛然抽痛了一下。他自己也有摸黑起夜的经历,那短暂却骇人的恐惧感在身体中蔓延,直到下一刻他看到一豆灯光微薄地亮着。而莫邪已永远无法“看到”那盏灯。
叶离看着莫邪。他大概永远不会知道这表象后隐藏着什么,可事实上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也从未真正考虑过莫邪在想什么。表面上,他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失明;表面上,他把他当自己的眼睛……
叶离不得不承认,他是失败的眼睛。
叶离突然想起那名叫“幺儿”的少年说的话——“我给他下了药……他现在至少有一只耳朵听不见……”叶离想不出一个失去目力的人若再失去听力会是怎样,他不敢想。他只知道,单耳失聪的后果是莫邪再无法听音辨位,他已是真正废人……
想到这儿时,叶离不由自主地伸手抚上莫邪的半个脸颊。叶离对这举动毫无意识,直到触碰到发丝的那一刻莫邪侧身躲开。
叶离诧异地望着自己的手,想不通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但他还是强自镇定地问:“哪只?左边还是右边?”
莫邪的身子微微一颤,最终苦涩地笑了笑:“左边。”
叶离毫不犹豫地抚上莫邪的左耳。这一次,莫邪意外地一动不动。
火光幽幽,拂过莫邪脸颊,使他的下半张脸沐浴在黄色的光晕中,而将眼睛和额头隐藏在阴影中。叶离深深凝视着那张精致的脸庞,扫过阴影中他微耸的额头,茫然的双眼,柔和的颧骨,高挺的鼻梁,然后落在他微微翘起的薄唇上。他胸中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不自觉地凑向前去。
他们的距离如此之近,莫邪感觉到叶离潮热而急促的呼吸洒上他的面颊。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意外地被什么温热的东西堵住。他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叶离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全然眷恋于那双冰冷的唇。他轻轻把搂上对面那人的肩膀,半心希望他会挣脱自己这荒唐的行径。但莫邪没有,他只是温顺地配合着。片刻后莫邪向前一倾反啄上叶离。叶离“咝”了一声,闪电般向后窜开。
莫邪的唇上有血。叶离怔怔望着他的薄唇,不知道那究竟是莫邪的还是自己的
莫邪温和的笑容中略带挑逗:“你没碰过女人吧?”他轻轻地说。
叶离哑然。
莫邪点了点头:“那男人就更没有了?……”他的笑容消失了,“所以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是吧?”
事实上,叶离不仅没碰过女人,更讨厌女人。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对任何一个女人感兴趣。老人会告诉他那是因为他没有找到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但他自己清楚他可能永远不会找到那个女人。直到今天……直到他看着莫邪的时候,突然萌生的念想——他已足够成熟到知道那是什么,只是从未想过它会如此真实而虚幻地发生着。
当然,莫邪毫无疑问是个男人。叶离此前从未碰过男人。
许久,叶离向前迈了一步。莫邪听到他的动静,径直向后退了一步。
“你相信我么?”叶离舔了舔自己滚烫的嘴唇,尽量让气息平静下来。
莫邪抬起头:“我能相信你么?”他的脸上毫无笑意,但叶离听出了他语气中些许的期待。
“能!”一个字,叶离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这是此夜叶离说出的最后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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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2-24 00:20 | 显示全部楼层
[hide=100,rvrc]叶离头重脚轻地站起来,夕阳投射进柴房,让他一瞬间产生了某种错觉。下一瞬他反应过来,此刻已是这场赌局中第二天将尽之时。而不知什么时候,莫邪已离开了。
恍然中他想起前夜,想起莫邪滴血的唇,想起他挣扎时的呻吟颤抖和安静时的温顺柔软,想起他摩挲着他光滑而消瘦的脊背产生难以控制的欲望,想起自己坚硬的快感,想起那一夜的荒唐——他问他“你相信我么”,他反问他“我能相信你么”,他答他“能”——于是一切天旋地转……
叶离忽然浑浑噩噩地想起什么,摸了摸自己酸疼的后颈,意识到最后自己不是睡过去的,而是被打晕的——这是唯一解释,否则他不可能一觉睡到现在。
又一次的背叛么?叶离绝望地想。
蓦地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回响起来,从遥远到清晰,直到叶离认出那是莫邪的声音——
“……离开这里,忘了我,永远别再回来……对不起,叶离……”
他顺着墙角滑坐到地上,知道现在一切都太晚了。
一炷香后,他直挺挺地站起来,走出柴房。太阳已坠入将军府壁垒之后,而一轮弯月正从另一边初升。
叶离回身最后看了一眼,飞身掠出府墙。
——三天。坚持住,莫邪,最多三天。

事实上,还不到三天,将军府就接到了京城六百里加急送来的圣旨——朕闻江洋大盗莫邪私潜将军府,特遣钦差捉拿,钦此。
本来秦箫拒不交人钦差是没胆子搜查的,但莫邪却堂而皇之地走了出来。秦大将军便再无法抵赖了。
结局是秦箫得了协助钦差捉拿要犯的头功,赏黄金千两。秦箫咬牙切齿地看着关城府衙的兵役将莫邪押解出府,回头发现那些少年小欢一个个被揍得鼻青脸肿。
当夜,关城府衙发生了小小的火灾。府衙并未有什么损失,只是走脱了府衙内最重要的犯人。奉旨捉拿莫邪的钦差大惊失色。

天将黎明时,莫邪终于提出要休息片刻。
他们马不停蹄地赶了一夜的路,此刻早已离开关城而愈发深入关内。叶离勒马,回首沉吟了片刻。此刻他们正处在某座荒山的山头,居高临下,就算有追兵也能尽早发现及时逃命。
“好吧……”叶离最终点了点头。
这是他把他从牢里劫出来之后他们的第一次对话。迄今为止他们谁都没有提起过几天前那个荒唐的夜晚,对叶离来说,最好是永远不提。
两人下了马,叶离牵过莫邪手中的缰绳,把那两匹腿脚发软的枣马拴在一棵树上。
树。
叶离看着那颗合抱粗的树干,忽然有种久违的亲切感。
莫邪早已筋疲力尽地坐倒在地。叶离无法想象要克服那寸步难行的恐惧该是件多难的事,他只知道莫邪的脸色惨白,看样子随时可能晕过去。
“还好吧?”叶离走过去轻轻拍了拍莫邪的肩膀。
莫邪身子一颤:“唔……还没死。”他刚才似乎在想着什么,此刻方才回过神来。
那颤动并非出自恐惧,莫邪的语气甚至已有些许回到了从前的漫不经心,这些都让叶离大为宽慰。他盘膝在叶离身边坐了下来。
过了半晌,莫邪似乎在脑海中想清了什么,蓦然长出了口气。
“好吧。”他朗声道,将叶离从困倦中完全唤醒,“问题换问题,如何?”
“什么?”叶离没有跟上他的思路,有些木讷地问。
莫邪唇角一弯,露出一个叶离再熟悉不过的嬉笑:“你喜欢赌,而我更喜欢交易。我知道你有很多想问的,恰好,我现在也有几个问题想问你的——问题换问题,公平吧?”
叶离失笑。莫邪的笑突然让他无比放松。
“好。问题换问题。”叶离点了点头。
“叶大捕头先请?”莫邪坏笑着谦让道。
叶离也不客气,他深吸了口气:“玉箫的秘密是什么?”玉箫还在秦箫手上,但那是以后要解决的问题。而现在,叶离最想知道的事莫过于此。
莫邪对这个问题毫不惊讶,他淡淡说道:“玉箫没什么秘密,不过是一把箫而已。”他当然知道叶离不会满意这个答案,迅速阻止了他的发作,“可你要知道,箫管的东西却是秘密。从废王拥有这把箫起,这把玉箫里确实藏过很多秘密。”
“你是说,每一次箫管的东西都不同?”叶离很快反应过来。
“不错。”莫邪笑着点了点头,“从你第一次见到玉箫开始,你每一次见到它,它的秘密可能都已不同。”
叶离挑了挑眉。他原本以为秘密在玉箫本身,却从没想过它只不过是传递秘密的工具。而显然秦箫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那么此刻,箫管里的秘密又是什么?”叶离进一步问道。
“没有秘密。”莫邪耸了耸肩。
叶离一愣,意识到如果有,莫邪一定不会把玉箫留在将军府中。
“那它的上一个秘密去哪了?”叶离忍不住问道。
莫邪神秘地一笑:“叶兄,别太心急了,这算是你的下一个问题么?”
叶离失望地叹了口气:“好吧,好吧。你的问题呢?”他话音刚落,莫邪顿然敛起了笑意。
这让叶离多少有些紧张。
莫邪淡淡开口:“敢问叶兄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
叶离的瞳孔剧烈地收缩。
莫邪的语声中带着微薄的寒意:“莫某就是再糊涂,也不至相信一个能在三天内调来圣旨和钦差的人,会是个小小的捕快吧?”
叶离叹息了一声:“我从来就没说过我是个捕快。八年前那一声‘叶大捕头’是你先叫响的,我当时在想若是捕快岂非更方便,于是便默认了。——何况,你见过我的腰牌,不是么?”
莫邪缓缓说道:“一个腰牌不能说明什么。”
“是啊,不能说明什么。”叶离喃喃地重复着,“我的身份,大内中现已无籍可查,实际的官职只怕你也没兴趣知道。你可知普通的大内御前带刀侍卫是几品?”
莫邪皱着眉头想了想:“四品?”
叶离赞许地应了一声,然后淡然道:“我是从二品。”
无论如何,这还是超出了莫邪的估量,他一度露出某种琢磨不定的表情。
“啊,对了!”片刻后,莫邪怪叫着说道,“秦箫,秦大将军,他是几品来着?”
叶离板着脸,几乎能预料到莫邪接下去的反应。
“从二品。”叶离阴沉地说道。
莫邪难以抑制地放声大笑,苍白的脸上现出一抹不正常的红晕。
“若我没记错的话,八年前你才十六岁。”莫邪笑着说道,“十六岁,从二品,他秦箫这辈子也别想赶上了!”
这并不是问句,因此叶离并未回答。他只是太清楚莫邪的笑声背后是什么——十六岁,从二品,他和皇帝的关系匪浅。
叶离并未给莫邪过多的思考时间,匆匆说道:“下一个问题,关于你和秦箫的渊源,该说说了吧?”在看到莫邪的嬉皮笑脸之前,叶离断断不敢问出这个问题,但现在他已消除了大部分顾虑。
莫邪半笑不笑地低哼了一声:“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这话说来长了,三天三夜也不一定说得完。”
典型的莫氏搪塞,叶离并不上他的当:“那就长话短说。”
“长话短说,”莫邪向后倾了倾,手在后面撑住身子,他用语气中的兴奋掩饰着他的疲倦和衰竭,“我毁了他的容,他恨我,所以他抓到我,废了我一对招子。”
叶离决定漠视莫邪的倦意,不满地问:“完了?”
莫邪无奈地摇了摇头:“没完。不过剩下的你都知道了。”说到这儿他脸上已看不出丝毫笑意。
叶离皱了皱眉头,开始怀疑他是否还是操之过急了。但他保持着气势上的强硬:“没有前因没有后果,你这是在敷衍我。”
“哈!如果你非要我解释清楚的话——”莫邪的脸上蓦地浮起一丝嘲弄,“我毁他的容,是因为他要强暴我。我本该杀了他,而他和我都清楚这一点,所以很大程度上他对杀我没什么兴趣,他更喜欢折磨我,或者,看他那些小朋友折磨我。——前因后果,够清楚了么?”
相对于那过分坦诚和激烈的内容,莫邪的语气冷静得可怕。
叶离咳嗽了一声,强行驱走喉头的颤意。他偏移了话题:“你说他抓到你,难道他之前一直在抓你?”
“想抓我的从来就不止你一个人。”莫邪面无表情地说。
“那是阴山一役前?”叶离问。
“是。”
“后来呢?”
“后来我逃了。”
“可你知道自己逃不了多久,所以便设局钓我上钩?”
“阴山宝藏,对一个江洋大盗该是多么诱人?你不会有分毫起疑。只是我的确没料到除了你叶大捕头之外,一个子虚乌有的宝藏会招惹来那么多贪财之人。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啧啧啧,还真是惨烈。——不要转移话题,你的小聪明骗不过我。”
“……那他都干了些什么——我是说你的眼睛……无药可救?”
“我忘了。”
“忘了?”
“忘了。你该去问问黄岐,他应该比我清楚。”
“问过,他说大夫只知道症状不知道原因。”
“胡说八道。”
“……我想也是。”
叶离说完停顿下来,莫邪依旧平静地看不出一丝波澜。叶离从没见过这样的莫邪。就算他见过他的严肃、焦虑、绝望——甚至恐惧,却也从未见过他的平静。半晌后叶离意识到那根本就不是平静,而是失去意识前的麻木,还有那潜藏在麻木背后的某种翻涌——愤怒。
这个想法几乎让叶离瞠目结舌。愤怒。他太熟悉这个词,这是呆在莫邪身边他最频繁的感受。但这个词对于莫邪本身却太过陌生,陌生到叶离已然忽略了他拥有这种情绪的可能。
而事实是,莫邪的确愤怒着,无论是因为叶离的过分冒犯还是秦箫的发指行径。
“你……秦箫毁容的时候,你几岁?”叶离心虚地问。
莫邪抿着嘴唇,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十三。”
叶离的嘴巴里充斥着苦涩。他对莫邪八年以前的任何事都一无所知,但如今看来,那绝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问完了?”莫邪看不到叶离的表情,并不知道叶离此刻的沉默代表无言以对。
“问完了。”叶离尽量不让语声出卖自己。
莫邪长出了口气,颇为解脱地说:“该我了。”
叶离默然等着,莫邪淡淡说道:“下一步,我们去哪里?”
叶离愣了愣,然后讶然道:“我们?”
莫邪微微勾起唇角,恢复了他苍白的笑意:“我们。”他点了点头。
叶离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在茶棚里说你不能跟我回京,在将军府中说让我忘了你——那个人难道不是你?”他瞬间记起了那一夜的温热和柔软,又瞬间让自己冷却下来。
“权宜之计而已。”莫邪耸了耸肩,对其中的敏感无动于衷,“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你不是个会善罢甘休的人。”
叶离哼了一声:“我以为你会希望我就此罢休。”
“你说错了吧?”莫邪嘲弄地一笑,“是你应该希望你自己就此罢休,因为你知道不该趟这浑水。至于我,”他顿了顿,“若无你叶大捕头相助,只怕我这辈子就休想活着走出将军府了。”
叶离咀嚼着他话中的含义。这事实再一次证明是他自己迫使自己一步步趟入这条深不可测的急流。但事已至此,他清楚自己欲罢不能,眼下便只有摸着石头过河。
“而现在,你已离开将军府了。”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京城不是你的目的,你不逃么?”
莫邪的表情像是听了个笑话:“我为何要逃?你又怎知京城不是我的目的?”
“哦?看样子我还有些利用价值?”叶离冷冰冰地说道。
莫邪不可自抑地发笑:“如果你非要这么说的话。”
叶离知道他在气他,他不想中他下怀。
“不过你也不是要回京,不是么?”莫邪低低地补充了一句。
叶离面色一僵。
“怎么,”莫邪伸手拍了拍叶离的肩膀,一脸神秘地说道,“莫非你忘了那天晚上你都跟我说了什么?”
叶离生硬地甩开莫邪的手,感觉全身冰冷。他忘了。他对那一夜的记忆太过模糊。天知道他都说了些什么!
一抹坏笑浮上莫邪毫无血色的脸颊:“别紧张。你什么都没说,我猜的。不过……看样子我猜对了?”
叶离顿然松了口气,但又立刻绷紧了神经:“下一步我们确实不回京城。”他强调着前三个字,“我要带你去找黄岐。”
莫邪摸了摸自己的左耳,露出一个莫名的表情:“你真体贴。”
“谢谢。”叶离不由自主地揶揄。
叶离问第三个问题时发现莫邪身子在打晃,但他咬了咬牙决定忽视——
“关于整件事,你还欠我一个交代。”
“什么交代?”莫邪无辜地问。叶离知道他无疑是在装傻。
“你说过你已是孤注一掷,而我不得不陪你铤而走险。可你什么都不说,你给我的理由从来都是表象,到今天我连自己在面对什么都不知道。”
“你本可以退出。”莫邪淡淡说道。
叶离哼了一声:“我根本不知道我已入局。”
莫邪疲倦地叹了口气:“好吧……只是这话说来也长了,恐怕……”
叶离打断他的废话:“那就慢慢说吧,我有耐心。”
“可我没有。”莫邪倦怠地说着,支在身后的双手终于放弃抵抗,他仰面倒了下去,“我快撑不住了……”
叶离伸手拦住他的肩膀,莫邪似乎有些意外,但他很快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将头靠在叶离的肩头。叶离泥塑一般直挺挺地定住。
“找个时间,我会告诉你一切。”莫邪闭着眼,缓慢而低沉地说道,“所以最后一个问题是,你相信我么?”
——你相信我么?
叶离蓦然想起那一晚,他自己同样的问题:“你相信我么?”
莫邪反问:“我能相信你么?”语声那么渴望。
“能!”一个字,叶离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莫邪没有回答,但他用实际行动说明了一切。他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他。
而现在,角色调换过来,是莫邪在问他。他的语声依旧渴望。
叶离没有回答,他沉默了许久,直到发现莫邪已然晕了过去。
——你相信我么?
叶离不用回答。
倘若不相信,他还会走到今天么?

光。
他睁开眼饥渴地捕捉着久违的光明。那光芒刺痛了他的双眼,却让那颗死寂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动起来。
太久了。久到他已记不清是多久。他只知道每一刻他都在奢望着这一刻的到来。
影。
无数条光影从他眼前划过。他的视线很模糊,以致看不出那些闪现着的影子究竟是什么。
他用力眨了眨眼,一道深色的影子撞进眼帘。他努力聚焦,隐约描绘出那粗糙的线条。那是一张脸——剑眉星目,鹰鼻刻唇,棱角分明,高挺峻拔。尽管只是粗略的轮廓,却仍旧能依稀辨认出那张脸的俊逸轩昂。
这是谁?
声。
声音如潮涌般将他包围,蜂拥而上,令他无处可遁。而他像是个沦落孤岛的浪客,乞求苍天垂怜,哪怕片刻宁静。
尔后,他惊喜地发现那嘈杂正慢慢褪去,只剩一个声音脱颖而出,一跃成了他耳畔唯一的回响。
他感觉到轻浮地晃动,仿佛将要随那浪潮一道飘开,沉入水底。
更为剧烈的晃动,一瞬间令他从漂浮中搁浅。
“莫邪,莫邪?……”他终于听懂了那道回响。他知道这声音。太过熟悉。
叶离。
梦境结束,莫邪猛然坐起身来。
“你终于醒了。”叶离的声音颇为释怀。
莫邪坐得更直了些,绝望地凝视着永恒的黑暗。有时候他真希望那梦能永久延续下去。
“黄岐说这药有些副作用,我本来倒不担心……”床板“咯吱”一声,叶离在床沿上坐了下来,“看来你也没能幸免。”
莫邪向内侧挪了挪,强迫自己露出一个笑容:“不过是个梦。”声音嘶哑的将自己吓了一跳。
叶离将一杯水塞到他手里,漫不经心地问:“梦到什么了?”
莫邪低头抿了一口,然后整杯吞下。他忽然想起自己梦里的那张脸,意识到那也许就是面前这人,可他失明前似乎从来没好好地看过那张脸。
他突然有些好奇。
趁叶离把茶杯取走,莫邪忽然伸手摸上叶离的脸。位置出奇的准,但他只摸到他的半边脸颊,手便悬空了。
叶离半仰着,吃惊地看着莫邪:“你干嘛?”他粗暴地说。
莫邪吐了吐舌头,嬉皮笑脸地说道:“想看看你。”
“莫名其妙!”叶离哼了一声,起身走开。
叶离走了两步,顿住,恍然大悟般地回过身:“看样子,你的听力应该恢复了?”
经他提醒,莫邪摸了摸自己的左耳,然后露出一个胜利地微笑:“我是该谢你,还是谢黄岐?”
“最好谁都别谢。”叶离板着脸,忽然对莫邪的痊愈感到莫名的不满。
莫邪跳下床,驾轻就熟地绕过他,却直挺挺地撞上摆在一旁的桌子。若非一声痛叫,叶离几乎要以为他的是故意的。
莫邪捂着肚子,却警觉地竖起头。“这里不是药庐。”片刻后他肯定地说道。
“不是。”叶离抱臂站在一边,赞叹他还是这么快认清了形势。
“这是哪?”莫邪循着桌沿向前走了一步,膝盖碰到一只凳子,然后一屁股坐了下来。
“一间废弃的木屋,似乎是猎户留下的。”
“你接下去不会是要告诉我,你把我拖进来,发现黄岐恰好在这间屋子里,他善心大发,于是妙手回春,治好了我的耳朵?”莫邪打趣道。
“当然不是。”叶离显然没有要笑的意思,“是我先把他绑到这儿来,然后再把你扛进来,逼迫他治好你。”
“聪明!”莫邪毫不吝啬地称赞道,“我猜你不是等我晕倒,丢下我在林子里喂狼,然后再去找的黄岐吧?”
“是又怎么样?”叶离冷冷地顶撞道。
事实上,他一出了将军府便先找到这间废弃的屋子,接着马不停蹄地奔到几百里外的药庐,把黄岐绑了出来。他很自信没有惊动埋伏在药庐附近打算伏击莫邪的暗哨。一天半后他把黄岐绑到屋子里,并在当晚潜入关城衙门放火,成功救走了莫邪。当然,这是他第二次离开将军府后的行动——三天,他计算的刚刚好。而第一次他只有半天时间,他也只不过是走到了府衙驿站,亮出他的腰牌,修书一封,然后用驿站中最快的信鸽传回京城。
莫邪笑了笑:“那你该庆幸我还活着。”
“你没那么容易死。”叶离哼道。
“黄岐呢?”莫邪前后摆了摆头,没有听到第三个人的气息。
“走了。”叶离道。
莫邪惊道:“你放他走的?”
“哼。”
“什么时候走的?”
“半天前。”
“我昏迷了多久?”
“两天。”
“我们该走了!”莫邪跳起来。
“看来药劲儿还没过去……”叶离喃喃说着,把莫邪按回座位。
“我放黄岐走是为了散布谣言,他会告诉那些人我们一离开关城就直奔京城了。他们不会知道我们会在这里,就算想到,一时也找不到这里。”叶离叙述着他的计划,第一次在莫邪面前觉得自己很聪明。这让他微微有些得意。
“那你凭什么相信黄岐呢?”莫邪问出了关键。
叶离耸了耸肩:“我不相信。但他有把柄在我手上,我潜入药庐的时候发现了他的秘密。而他,绝不敢将这个秘密公诸于众。”
莫邪挑了挑眉:“有意思。”他没有问这个秘密是什么,叶离不知道他是不感兴趣还是本就知道。
“所以,”叶离总结道,“我们可以在这里安心呆上一段时间,不必担心别人发现。”他愈发觉得在莫邪面前能够掌握主动是件值得骄傲的事。
但莫邪显然不是那种束手听命的人:“可我们为什么要呆在这儿?”
“因为我要呆在这儿。而这里是荒林,你一个人走不出去。”叶离的语气接近恶毒。
莫邪苦笑了一下:“谢谢提醒。那么敢问叶大侠准备呆到什么时候?”
叶离盯着他,一字字地说道:“呆到你把所有实情告诉我为止。”他受够了被莫邪牵着鼻子走,他在将军府的时候就已然拟下了这个计划。而现在,这个计划已经完成了一半。
“唔……”莫邪考虑着这个回答,“看来我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啧啧……不过嘛,叶离,你终于开始用动脑子了。”
叶离忽略莫邪的后半句话:“至少我不会强迫你。”他淡淡说道,“不过总有一天你会告诉我的,你承诺过。”
“我承诺过……”莫邪低声重复着他的话。

无论如何,叶离还是低估了莫邪的能力。
第一天,他们留在屋子里没动。叶离百无聊赖地看着莫邪一点点摸索出整间木屋的摆设和屋子周围的布局。莫邪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每一样东西,以确认他们的位置、形状和方向。叶离突然觉得这是件很有趣却又很迷人的事。
第二天,他们吃光了干粮。叶离外出打猎归来,发现莫邪已在废弃的炉灶上生起了火,用从屋后那条小河里挑来的水煮着不知从哪里找到的米。“你怕虫子么?”莫邪玩笑道,“我猜这米里有虫。”
第三天,叶离问了一个问题:“你在梦里还能看到么?”这让莫邪沉默了很久,然后点了点头:“有时候。”“都看到些什么?”这是叶离的第二个问题。莫邪说他可以回答,但叶离明天要带他一起去打猎。叶离答应了。莫邪道:“光,和影子。”他不打算告诉叶离出现在梦境中的那张脸,尽管这些天他愈发好奇叶离的模样。
第四天,叶离带莫邪出去打猎。莫邪漫不经心地跟着,不怎么与叶离交谈。叶离后来明白他是在数着步数。
第五天,黎明时莫邪一个人走出了木屋。叶离悄悄跟出去,发现他正向林子中走去。莫邪走的很慢,但那确实是他前一天带他走过的路。叶离知道他会回来,于是慢慢撤回屋中。傍晚时分,莫邪拎着一只山鸡和一包野菜推开房门。
第六天、第七天、第八天……莫邪对一切愈发熟悉起来,似乎真的将这里当做了临时的家。但他还是不敢深入林子,叶离清楚这一点,所以每次出门打猎他都只带他走同一条路。
到了第十天,莫邪终于开始求饶。
“再这样下去,我就要憋死了。”莫邪懊恼地说。
事实上,这些天他除了睡觉,已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那你想怎么样?”叶离不动声色。
“找个有人烟的地方去,我保证不会逃。”莫邪颇为诚恳地说道。
叶离挑了挑眉:“方圆几十里内都是荒林,除非离开这里——当然是有条件的。”
莫邪摇头,叹了口气:“叶兄,我是瞎子,不是傻子。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坚持把水烧开了再喝么?因为那河水不够干净。因为我亲手截下过从上游飘下来的很多东西——菜叶,废柴,甚至女人的头发……而今天,我捡到了这个——”
莫邪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件东西,叶离定睛看去,居然是只干瘪的皮球。
莫邪哑口无言。他当然知道河的上游有人家,他甚至去过几次,每次都被那些质朴的村民当作稀有的客人招待。但他不敢露出蛛丝马迹,因为他要控制莫邪,就必须把他逼入绝境。
“如果你不带我去,明天我只好自己溯游而上。”莫邪最后说道。叶离知道他会说到做到。
“好吧。”叶离妥协道,“不过别抱太大希望,上游不过是个小村子。”
“无所谓。”莫邪如愿以偿地笑道。

翌日,第十一天。
莫邪醒的很早,并很快吵醒了睡在屋子另一头的叶离。
叶离惺忪地望了眼窗外,天边一线泛着血色的霞光,半明半昧地投射进来。
“天还没亮呢。”叶离困倦地嘟囔道。
“等你从床上爬起来天就亮了。”莫邪踢了踢叶离身下用木板临时搭起的床铺。
叶离撇过头正欲发作,却望见朝阳掀开鳞云一角,将最明媚的部分投射到莫邪无动于衷的脸上。叶离想起他曾经在夕阳下骗莫邪说天黑了。那时候他没有上当,而现在……
叶离的心沉了下去,他翻身坐了起来。
听到叶离的动静,莫邪满意地转身走开:“桌上有昨晚的剩菜,我热过了……米缸空了,不过今天恰好可以讨点补给。”
叶离无心地听着,仍旧不能调整自己压抑的情绪。他不知是因为太早被叫醒,还是因为自己不齿地骗了莫邪,或者是因为莫邪的眼睛——他甚至已没了光感。
“太阳出来了。”叶离莫名其妙地说道。
“哦。很好,咱们该动身了。”莫邪轻快地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片刻后,叶离起身追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河滩上。河边的鹅卵石错落参差,叶离好几次转头关照莫邪,而后者则一路悠闲地跟着,全无困扰的神色。
叶离放慢脚步,直到莫邪追上来与他并肩而行。
莫邪微微皱了皱眉头,但并未多说什么。
“有件事我想……”叶离沉吟着措辞。
“怎么?莫非你后悔了?还是怕我把所有人都杀了?”莫邪的抢白洋溢着莫名的兴奋。
叶离面色一沉:“你敢轻举妄动,我先杀了你!”
莫邪轻笑道:“那你会后悔的。”
叶离冷哼一声:“为民除害,后悔什么!”他此刻已全然忘了本来要说什么。
莫邪没有回答,只是低声反问了一句:“叶离,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叶离蓦然顿住脚步。莫邪只好跟着他停了下来。
“这个问题很难么?”许久听不到叶离回答,莫邪舔了舔嘴唇,有些急切地催促道。
“在整件事了结之前,我绝不会让你死!”叶离一字一顿地说道。莫邪几乎能想象他咬牙切齿的表情。
莫邪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或许我死才是最好的了结方式。”
叶离目中顿然精光大盛:“你这是在暗示什么?”
“没什么。”莫邪淡淡说着,带头向前走去,“我一死你就可以回去交差当你的大官了,不是么?”
叶离赶上前拦住他的去路:“或者,你一死,这整件事都不复存在了。你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莫邪寂然一笑:“叶兄,你太高估我了。”他伸手把叶离推开。
叶离望着莫邪有些踉跄的背影,气急败坏地喊道:“姓莫的,你不可能瞒天过海,总有一天你会说出一切!”
不远处莫邪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但愿别太迟哟。”

鉴于他们的龟速,将近正午时分叶离才终于远远瞥见了村落的影子。
小河在前方拐了个急弯,拦住他们的去路,然后绕过村子延伸向更高的地方。一座木桥凌驾于河面最宽水流最缓之处,桥后一条石径,两侧便是错落有致的农舍。
村子很小,据叶离所知一共只有十几户人家,但村中的每一个人都过得安逸而满足。
“我们到了?”叶离还未说话,莫邪已先有了察觉。
“你怎么知道?”叶离并不惊讶,他只是好奇。
莫邪深吸了口气:“嗯……有人家开荤,看来咱们有福了。”
叶离哼了一声。他不得不承认莫邪的嗅觉也相当敏锐。

事实证明,莫邪是对的。
两人甫一过桥,叶离便感觉出了不同往日的气氛——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宰鸡杀鸭,热闹的好似过年。村中唯一的石径上熙熙攘攘,似是聚集了全村老少。桥边搭起临时的祭台,供奉着一尊泥塑的菩萨,村中年纪最长的王老汉正指挥着小辈做最后的修饰工作。所有人都忙得不亦乐乎,以致完全没有注意到两个外乡人的出现。
莫邪的表情很茫然,虽然他大老远便听见了村中的喧哗鼎沸,但对他来说要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实在太难了。
叶离对此莫名地兴奋。他近来愈发觉得掌控莫邪是件很有趣的事,莫邪越是困惑无助他就越是高兴得意,尽管理智上他知道这很无耻,而莫邪鲜少给他这样的机会。
叶离毫不犹豫地穿入人群,一则找个人了解情况,二则给莫邪制造些不必要的麻烦。一眼扫过,正有个五六岁的小孩试图窜上一颗高树,爬了一半脚下却打滑得厉害。叶离一个箭步冲过去及时接住了他,小孩在他臂中打了个滚,心花怒放地叫道:“叶叔叔!”
小孩一声响亮的叫嚷,惹得旁边的大人聚焦过来。叶离并非第一次踏足此地,而陌生人的出现对这座偏僻的小村正是个不大不小的轰动,所以几乎人人都认得他,尽管叶离并不是每个人都认识。
一时众人将叶离围成了圈,王老汉好客地拉着他的手,直道他今日来对了时候。
叶离不擅客套,只是点头,趁机在人群中搜寻莫邪。莫邪并不在原地,叶离找遍了众人也未看到他的影子。
无奈之下,叶离回过头来问出他的疑惑:“不知今日是什么特别的日子?看这样子,总不是过年了吧?”
王老汉哈哈一笑:“叶公子常年在外,不像咱们乡野村夫守着黄历过日子——今日可是七月半中元节呀!”
叶离恍然大悟。难怪他们摆上了祭台,原来竟是一年一度的祭祖节。他少时对中元节的印象只是太庙的祭祖大典。这些年在外奔波,早忘了日子,更鲜少有过节的机会。
“叶公子要是不急就留下来。往日粗茶淡饭不成招待,今儿个咱们祭了祖,也好开荤让叶公子尝尝乡下人的手艺。”王老汉说着,便要拉着叶离往自家走。
眼见叶离有些为难,村人们忙是一脸热情地附议。方才叶离救下的那小孩更是高兴,一蹦三高地拽着叶离的衣角:“叶叔叔留下来嘛,晚上放河灯可好看呢!”
叶离方要说话,便听到身后有人懒散开口:“叶兄难得偷闲,何不留下来过个节?”叶离猛然转头,莫邪就插手站在他背后,而他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
想来村人也都和叶离一样没有察觉,此时才看到了这个如同影子一般突然出现的陌生人。众人即刻屏息安静了下来,却都是毫无敌意地、好奇地打量着莫邪。
突然的寂静令莫邪稍稍有些不自然,但面上却仍旧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
“敢问,这位是……?”王老汉代表他的村人问道。
叶离咳嗽了一声,一时不知该如何介绍。
莫邪笑了笑说道:“我是他朋友。”
叶离别有意味地看了他一眼。
然莫邪这一笑毕竟打破了拘谨。村人簇拥着两人问东问西,一如他们第一次见到叶离一样热情。
大多数时候叶离保持沉默,而莫邪则半真半假地滔滔不绝着,直到王老汉抱歉地表示他们还有些祭典前的事宜,而叶离终于答应留下来。
王老汉让那个小孩引他们去他家。叶离知道这个叫虎子的小孩正是王老汉唯一的孙子。

王老汉的家正像世间所有的农舍一样,但毕竟比他们住的那间小木屋要大的多。
虎子一进院子就直奔后院的厨房张罗茶水。叶离故意让莫邪走在前面,好看到他在虎子跑开的那一刻慢下脚步。慢,却未停,直到莫邪踏上台阶,顿了一步,然后伸手推开大门。
屋里没有人,村中的男女老少都在忙着布置祭典。
莫邪在确定了这一点后头也不回地问道:“叶大公子?你在干嘛?”
叶离愣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还在院门口。他撇了撇嘴,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去推了莫邪一把。莫邪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夸张地叫出声来,叶离不屑地跟着跨进屋子。
似乎是听到叫声,虎子急急忙忙端着茶杯窜进来,却已刹不住脚,眼看就要撞上莫邪。莫邪敏捷地闪开,叶离眼疾手快地夺过了茶杯,却没能阻止虎子人仰马翻地摔在地上。
嚎啕声毫无预兆地爆发,叶离把茶杯撂在一张桌上,却对这个孩子的哭闹手足无措。半晌后莫邪走了过去,蹲下身摸到虎子,出乎意料地把他抱了起来。
莫邪温和地拍着虎子的背,低声念着什么。他背对叶离,叶离看不到他的表情。而他的声音被孩子的哭声盖过,叶离只能隐约听到他说“小男子汉要学会坚强”一类的慰词。叶离惊讶地注视着一切,仿佛自己是第一天认识莫邪。
孩子的哭声逐渐小了下去,莫邪上下摸索着问他摔伤了没有,虎子哽咽着说不出话。
“左腿磕破了。”叶离尽量保持正常的语气。
“哪里?”莫邪缩小范围继续摸索,直到虎子突然因疼痛而畏缩。
“没事,擦破点皮。”莫邪摸了摸手上粘稠的液体,温声安慰道。“有药么?”说这句话时他转过头,显然是在问叶离。
叶离先是习惯性地点头,接着叹了口气,走过去把虎子接过来:“我来吧。”
莫邪一脱身便站开。叶离把虎子抱到一张椅子上,找到干净的水和布条,又掏出随身携带的伤药,尽量轻柔地处理好了虎子的伤口。
此时虎子早已安定下来,待叶离系好伤口便迫不及待地跳下椅子。
“谢谢叶叔叔……”他涨红了小脸说道,“还有这位大哥哥。都怪虎子太笨,什么都做不好!”
叶离被这突如其来的称呼一呛,回头半是愤怒地瞥了一眼那个被称作“哥哥”的人。
叶离不知道莫邪的确切年龄,他只知道莫邪叫过他“孩子”,从十六岁叫到二十四岁。他知道莫邪的年纪确实已经不小。可在虎子眼里,他是“叔叔”,他是“哥哥”。
莫邪显然对这个称呼表示非常满意,一脸奸笑有意无意地对上叶离。“谁说虎子笨啦?”莫邪连哄带骗地说道,“谁敢说你笨,哥哥帮那你教训他?”
虎子红肿着眼睛亮晶晶地看向莫邪,不太明白那笑意从何而来。不过莫邪的话已然让他非常受用。叶离绝望地想,好端端的一个孩子,就这么被一句甜言蜜语收买了。
虎子想起了他方才端来的茶,有始有终地又将它们从足有他大半个人高的桌上端下来。
“叶叔叔喝茶。”尽管茶已凉,叶离还是欣然接过茶杯。
“哥哥喝茶。”虎子把茶送到莫邪面前,莫邪伸手,却找错了位置。虎子愣了愣,踮起脚尖把茶杯塞到他手里。
“谢谢。”莫邪握住茶杯笑了笑,将凉茶一口饮尽。
虎子怔怔盯了他半晌,忽然张开双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哥哥你……”
莫邪准确地截住虎子的一只手,把空茶杯还给他,然后不以为意地笑道:“我看不见。”
虎子不可思议地望着手里的茶杯:“可是你抓住我的手了呀!”
莫邪笑吟吟地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听到的。”
虎子抬头惊奇地看向他:“真的么?哥哥比叶叔叔还厉害呢!”
这评述让莫邪笑得更加猖狂,叶离“嗤”了一声,放弃在一个孩子面前争辩的打算。
半晌,虎子的笑容突然黯淡下去,一缕悲伤慢慢浮上脸庞:“可是,哥哥不能看到今晚的河灯,好可惜……”
莫邪仍在笑,虽然在叶离看来那笑容中多少有了些苦涩:“那虎子就多看两眼,算是把我那份也看了,可好?”
“好!”虎子大大地点头做了保证。
剩下的对话叶离没有听,他走出屋子时那两个人都没有反应。——虎子可能已然喜新厌旧地把他忘了,而莫邪,他当然是故意的。

叶离去村前帮了些布置的小忙,只觉得饥肠辘辘。他这一天滴食未尽;村人们忙得不亦乐乎,早忘了招待他们的客人。好在叶离知道祭典后会有一顿丰盛的晚餐,这对他算是极大的安慰。
日暮时分,一切准备就绪。王老汉一声示意,祭台旁一名壮汉缓慢而有节奏地敲起了一面铜鼓。
顿时,众人都安静了下来,有序地在祭台后排成数列。叶离则找了个角落站定,看着虎子牵了莫邪急匆匆地跑过来,似是在众人中寻找什么。
叶离待虎子转向他的方向,冲他招了招手。虎子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门牙,拉着莫邪走过来。
一走到叶离附近,莫邪便放开了虎子的手。
“去找你爷爷。”他俯下身对那孩子说。
虎子听话地跑开了。
莫邪默不作声地站在叶离旁边。叶离抿着嘴不说话,强迫自己专注于祭典。
王老汉一尊尊把祖辈的灵位请出来,带着众村人叩拜敬香。然后站上台念着一段质朴却冗长的悼词。
——村子的历史很简单。他们的祖辈因黄河泛滥和官府苛税而被迫向北迁徙,最终在这荒野却安宁之地定居下来,重建家园。大多数村人放弃了农耕而转为狩猎。村子经过三代繁衍,由最初的三家变成了今日的十七家,村人们过着清淡却自足的生活。
“当年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也不过如此罢?”叶离一面听着,一面啧啧叹道。
莫邪低笑了一声:“叶兄这是想隐退啦?”
叶离于是板起脸,再没了听下去的兴致。莫邪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显然也是心不在焉,叶离索性拉起莫邪悄悄退开。

两人一直走到村后,直到听不见祭典的声音才停下来。
莫邪在清浅的小河边蹲下身,试探着将手伸入水中。残阳西斜,慵懒地抚过他发丝半掩的额头,落入那双无神的眸中。那阳光明明是暖的,叶离此刻却觉得异常薄凉。他反复告诉自己这是七月孟秋。
叶离正出神,突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划过脸颊。叶离下意识伸手摸了一把,才知是水,然后怒气冲冲地瞪着那罪魁祸首。
“想什么呢?”莫邪嬉皮笑脸地搅动着河水,忽然猛得撩向叶离。
叶离迅速闪开,怒声骂道:“你是小孩子么?幼稚!”
莫邪甩甩手站起身来:“和小孩子呆久了,难免嘛。”
叶离也不知他是在说虎子还是骂自己,冷声道:“我且问你,你跟那孩子走那么近,究竟是在打什么主意?”
莫邪一脸无辜:“我跟个孩子好也碍着你了?”
叶离哑然。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但看着莫邪和虎子在一起总让他觉得莫名地不痛快。
莫邪轻叹了一声:“这孩子也挺可怜的。他娘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他爹常年在外,家里就只有他和他爷爷相依为命。”
叶离不为所动地挑了挑眉:“看样子,你已把这里的情况摸清楚了?不过我劝你少打小算盘,因为这里的确是荒郊,最近的城镇也在十几里外;至于虎子他爹,他过年时才会回来,你恐怕是等不到了。”
莫邪憋着笑:“嗯……若非如此,你也不会带我来,是吧?”
叶离没说话,莫邪忍不住笑出声来。
叶离冷着脸:“有什么好笑的?我只是警告你不要妄图逃走。”
莫邪捧腹笑得极其嚣张:“叶离啊叶离,我本以为你这人无聊透顶,今天才发现,你的想象力可真是丰富。”
这话颇似挑衅,叶离锋芒毕露地问道:“你什么意思?!”
莫邪笑着一摊手:“我为什么要逃?我真不敢相信到今天你还会以为我要逃跑。莫忘了,当初是我自投罗网;其后数次,我本可以逃走,可我现在还不是在你面前?”
“当初是当初。”叶离强硬地说道,“现在,我把你困在这里,逼你说出一切的真相。我知道你根本不打算告诉我,我不信你不想逃!”
莫邪终于不笑了。他背过身沉默了半晌,然后平静地转回来面对叶离:“可曾记得我在废城里跟你说过的,这些事你知道的越少越好。我不告诉你,是因为你知道的越多就陷得越深,我就更难保你的命。”
叶离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你来保我的命?谢谢!我不需要!”
莫邪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你是孩子,你还真像个孩子。虎子都比你懂事。”
“所以你喜欢跟那孩子在一起?”叶离咬牙切齿地问。
“可不是么。”莫邪轻快地勾起嘴角。
叶离气得手指发抖。
莫邪忽然站直了些,侧耳朝向村前,似乎在仔细听着什么。半晌,他缓缓朝村中的方向走去:“走吧,他们的祭典结束了。”
叶离必须承认他什么都没听见。但无论如何,腹中的叫声让他快步超越了莫邪。

叶离和莫邪回到村前时,祭台已撤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从各家各户拼凑出来的桌椅,以及桌上那些算不上赏心悦目、对村民来说却丰盛非常的饭菜。
虎子一直在人群中张望,扫到莫邪时眼前一亮,蹦跳过来牵起莫邪,引向他坐的那桌。叶离索性不跟上去,半是故意地挑了离他们最远的一桌。
天色暗了下去,一轮圆月从东方缓缓升起。村人点起了蜡烛和火把,坐在月色下热闹地谈笑着。最后还是王老汉道了一声“这菜再不吃可就凉啦!”大伙这才开动起来。
吃饭对叶离来说是件沉默而迅速的事,有不少村人对他的食量投来惊讶的目光,叶离全当无视。也有些不少人端着酒碗甚至酒坛来向他敬酒,叶离一并回绝了。
叶离不喜欢喝酒。他不喜欢那种麻痹而晕眩的感觉,以及其后不可避免的胃逆和头痛。
叶离放下筷子,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抬头看向莫邪。莫邪正搂着虎子和一个半大的姑娘说笑,小姑娘的脸上露出稚嫩而羞涩的艳慕。
莫邪面前的碗筷还整洁地摆着,叶离敢打赌他几乎没吃什么。只有他才会记得帮他夹菜,虎子还太小,而那些村人中只怕没几个人知道他根本看不到他想吃的菜。所以叶离看到他喝了很多酒——酒坛就在他手边。
叶离无意过去凑热闹,便兀自坐着,满脑子想着这半年来发生的一切——半年,叶离这才意识到他已和莫邪相处了这么久,从敌人到同伴,从陌生疏离到习以为常。叶离知道自己变了,若是以前,自己根本就不会坐在这里去想这些;而他对莫邪的容忍甚至超出了他这二十四年来的总和。毋庸置疑,是莫邪改变了他,潜移默化却又迫不得已。
但,莫邪呢?叶离不知道莫邪这半年来可曾有过分毫改变。他不了解他——八年前不了解,半年前不了解,现在依然不了解。他像个谜一样出现在他生命里,像个谜一样活在他身边;他用了八年半的时间来解谜,才刚刚看清谜面,却似乎永远解不开谜底。

莫邪把酒坛伸到他面前时,叶离惊得一跳。
莫邪抱起酒坛又喝了一口,然后再次垂到叶离跟前:“你今天怎么回事?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叶离回过神来一把将酒坛推开,冷冷说道:“我什么样子,你看得到么?”
莫邪被这突如其来的敌意呛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硬是将酒坛塞到他怀里。
他居然没有像惯常那样伶牙俐齿地反驳,这无疑让叶离更加愤怒。叶离一脚踹开莫邪正要坐下的凳子。莫邪自然没有如他所愿地坐空。
叶离这才发现餐桌已空,人也都不见了。喧闹声从背后传来,他回头一看,村人们都围在河边,河面上漂浮着盏盏河灯,犹如一朵朵盛放的莲花,缓缓飘向下游。
叶离回过头,莫邪已换了张板凳在他对面坐下。叶离心道难怪虎子不在他身边,那孩子无疑是村人中最兴奋的那个。
“喝呀!别像个大姑娘似地,扭扭捏捏!”莫邪半笑着催促道。
叶离瞪了莫邪一眼,赌气似地把酒坛抱到嘴边。酒还有大半坛子,农家自酿的浊酒也并不大可口,但叶离还是一口喝干了整坛,惹得几个临时回过头来的男人大声叫好。酒很烈,叶离顿时感到那从嗓子眼贯穿到胃中的灼烧,狠狠将空酒坛砸向对面。那边的莫邪听到风声,一伸手轻松接住。
莫邪掂着酒坛,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对嘛。走吧。”他放下酒坛站了起来。
叶离晕头转向地问:“去哪?”他有十一成把握莫邪不会是要回去。
“看灯啊。”莫邪笑吟吟地走到他旁边,强行把他拖起来。
叶离踉跄了两步,终于成功地跟上了莫邪。
河边很拥挤,两岸都是看河灯的村民。小孩子们则发起放河灯的比赛,看谁的河灯最漂亮,游的最快,漂的最远。虎子欢快地笑声传遍两岸。
莫邪和叶离站在上游人少的地方,叶离醉眼朦胧地将所有的河灯收入眼底。他不时转头瞥一眼莫邪,后者半低着头,表情专注地好似他真的能看到。过了一会儿,莫邪索性盘腿坐了下去,一只手伸在水中,感受着那缓慢而温和的流淌。
皎月高悬,宛如银镜般泛着清冷的光泽,渡上莫邪修长的轮廓。一缕发丝从他耳边垂落,挡住了侧脸,那是叶离第一次看到他的落寞——不为别的,只因河灯月色与他无缘,甚至连微末的光影也只存在于梦境和回忆。
叶离的心剧烈地抽痛,他第一次知道原来酒并不能麻痹一切。只是这一次,他喝了酒,第一次决定不再逃避。
他跺了跺脚,迈步走开。

莫邪听到叶离的脚步声渐远并未说什么,只是换了个姿势,将一只腿在身前蜷起。
片刻后那脚步声又迅速靠近,突然间一只手用力拽住他的胳膊——
“起来!”叶离命令道。
莫邪愣了一下:“干嘛?”但还是站了起来。
叶离没有说话。胳膊上的力道却松开了,叶离拉起他的手,把什么东西放了进去。
莫邪皱了皱眉,用另一手轻轻拂过那纸质的轮廓——平坦的圆底和八棱瓣形的凸起。
“河灯?”莫邪颇为意外地问道。
叶离“嗯”了一声,又把另一样东西塞进他空着的那只手。这次莫邪想也不想便知道那是根蜡烛。
明白过来叶离是要干什么,莫邪笑了出来。
“你……”他刚想说话,只觉得两只手被另一双手分别握住,牵引着他的,互相靠近。某种微妙地感觉几乎让他忘却了呼吸。
接着只听“咝”的一声,莫邪吐出口气,知道河灯已被点燃了。
一只手放开他,取走了蜡烛;另一只手仍紧握着,引导他慢慢俯下身。莫邪在触到冰凉河水的那一刻放开了手,感觉那盏莲花悄无声息地漂离,渐行渐远。一缕惆怅迅速从他指尖蔓延全身。
然而叶离的手并未放开。他没有感慨的机会,便被他拉着缓步沿河而行。莫邪知道他们的步调正与刚刚放下的那盏河灯一致。
他们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走过人群,招惹来村人不少好奇的目光。叶离什么话都没说,莫邪便也无言地跟着。中途虎子赶了上来问他们是不是要走了,莫邪挥了挥手,算是道别。
一路无话。只有莫邪在末了时轻轻说了声,“谢谢”。
月。河灯。水流。还有那只紧握他的手。
在莫邪的印象中,那是一个漆黑却无比美丽的夜晚。

头疼欲裂。
这是叶离从沉睡中醒来后唯一的感受。
他已回到了那间小木屋,并且躺在莫邪的那张床上。但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印象中昨夜他一直在走。
叶离翻身坐起来,全身顿时被一阵酸痛感侵袭,这让他有些莫名其妙。
半晌后,叶离意识到莫邪不在房中,迟钝的感官立刻警觉起来——莫非,他如他所料地逃了?
昨夜他才刚刚鼓起勇气面对自己,而他就这么选择了逃跑。这想法让叶离无比失落——失落,而不是愤怒。
叶离长身而起,踏着沉重的步子打开房门,顿时眼前一亮——莫邪背对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因开门的声响微微偏过头来。
“现在才起,懒死你算了。”莫邪单手支颐,拖着长音说道。
叶离的失落感倏地一扫而空。然后他便看到了莫邪凌乱的衣衫,还有领口下那些深色的淤青。
记忆被逐渐寻回,愈发清晰起来。叶离开始想起前夜他是多么用力地把莫邪推到在床上,而莫邪又是多么热烈地反馈了他。他醉了,他手足无措,他对他的炽热始料未及,他以为他会像第一次那样温顺,他忘了这个男人比他年长,他忘了这个人惊人的功夫,他更加忘了,这个人的名字叫“莫邪”。
“痴呆症还没好呢?”莫邪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叶离一怔,发现莫邪已站到了他对面,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叶离白了他一眼,从这种过近的距离中间走开。
莫邪无趣地嘟囔了一声,然后说道:“你酒量可真差,早知道我就不让你喝那么多酒了。”
“我不喜欢喝酒。”叶离辩解道。
“还是不喜欢酒后乱性?”莫邪别有深意地奸笑道。
叶离根本不想理他。
莫邪舔了舔嘴唇,并没有揪住他的小辫子不放。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叶离先忍不住开口:“为什么?为什么你不逃走?”
莫邪露出一副“我就知道你要说这个”的表情,道:“这里是荒郊野岭啊,你说的。”
叶离摇了摇头,恳切地说道:“你完全可以趁我睡着回到那个村子去,总会有人愿意带你出去。”
“哦。”莫邪淡然应了一声,“多谢提醒,下回我试试。”
叶离便完全按捺不住了:“你他妈到底怎么想的?”他吼道,“你不走,又什么都不告诉我。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办?”
莫邪缄默地听罢,淡淡地问:“怎么,终于看开,想和我分道扬镳了?”那眉宇分明带着一丝失望。
叶离稍稍缓和了语气:“我只是不能忍受这种盲目。”
莫邪苦笑了一下:“我明白,滋味不好受。”
叶离自知失言,试图解释:“我是说……”
莫邪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我明白,我都明白。我劝也劝过了,该做的我也做了,不过看起来都适得其反。既然你非要知道——我是答应过要告诉你一切的,记得么,只不过我一直在考虑应该从何说起……”
叶离眼中闪过一道精光:“那现在,你考虑好了么?”
莫邪不答,慵懒地靠在门外的墙沿上:“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叶离没有做声,莫邪也不等他的回应,缓缓说道:“从前甲有一锭黄金,怕乙偷走,于是就告官说乙要杀他。乙身入囹圄怀恨在心,筹划着夺回金子并且置甲于死地。恰巧乙认识很多甲的朋友,而甲的这些朋友其实并不关心谁拿到那锭黄金,只在乎他们能分到多少好处。乙联系了他们,比如其中最有能力夺取那锭黄金的丙。但丙也不是吃素的,他盘算的是,既然他能只身夺取黄金,又为何要与乙联手。像丙这样想的人不在少数,这也就是为什么那锭黄金至今还在甲手里。还有丁,丁擅长捕风捉影,道听途说了一些消息。尽管丁们根本不了解详情,也根本不知道这件事起源于那锭黄金,但他们知道其中有利可图,所以插手进来。丁的实力不如甲乙丙,但丁的优势在于人数,一旦联合起来,将会势不可挡。甲对乙丙的心思非常清楚,所以一方面甲在挑拨乙丙的关系,一方面就在联系丁。可惜丁常年是一盘散沙,甲欲为己所用也没那么容易。”莫邪一口气说完一大段话,长长地吐出口气,“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你明白了么?”
叶离低头思索着,但并未多久。他已明白了。
——甲是皇帝,是朝廷;乙是废城,废王;丙是秦箫,还有那些位高权重的股肱之臣;丁则是江湖,那些唯利是图的江湖人。而那锭黄金,则是那炙手可热的江山。
叶离之前想过无数种可能,而莫邪所言无疑是意料之中最严重的那种。然而叶离对此却并不十分担忧,他不知是因为莫邪先前的千叮万嘱,或是别的什么。他似乎总有种莫名的安全感,尤其当莫邪在他身边。
“但是,你呢?”叶离抬眼,“甲乙丙丁,你到底属于哪一派?还有甲乙丙丁为何都要抓你?”
莫邪笑了笑,懒散地说道:“哪一派都不是。他们都想抓我,是因为没有我任何一派都没有胜算。”
叶离震惊地望着他:“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可以左右全局的人。”莫邪淡淡说道。
叶离整理着思路:“你出身废城。”
莫邪点了点头,沉声道:“确切地说,我是废王的儿子。”
叶离一愣。他知道莫邪很重要,但还是对他的这重身份还是始料未及。
“废城城主呢?”叶离问。
“他不是。”莫邪简单地说。
叶离旋即不再惊讶:“难怪废城城主在防你。”
但莫邪却摇了摇头:“没这么简单。他若只是忌惮,大可以直接杀了我。”
“但你手上掌握着甲丙丁的消息,他不敢杀你?”叶离顺藤摸瓜。
“可以这么说。”莫邪赞许地点点头,“废城的行动,早在废王还活着的时候就既定下来。只可惜他出师未捷含恨而终,他死的时候我甚至不在废城。”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微微有些暗哑。
叶离叹了口气,道:“这么说你从很早就开始帮废王打点这些事了?”
莫邪咽了口干沫,面上浮现一丝苦涩:“我跟你说过秦箫的事,十三,记得么?”
叶离默然,他现在无意触及莫邪的痛处。
莫邪自然知道叶离在想什么,他笑了笑说道:“好在不是人人都像秦箫那么变态。”
叶离顿时想起什么:“你十三岁的时候,秦箫多大?”
莫邪想了想:“二十出头吧。”
叶离神色一变:“二十出头就当上镇关守将了?”
莫邪“嗤”得一声笑出来:“叶大人,总不是人人都能像您一样少年得志。”
叶离哼了一声,莫邪道:“他那时候只不过是一位老将军手下的副将,能坐上今天这个位子还是靠我打点的。”
“你?”叶离难以置信。
于是莫邪再次发笑:“叶大人,总会有人跟您一样少年得志吧?朝廷上那几号人物,我若说我认得比你全、知的比你深,你相信么?”
到这份上,叶离已没什么不能相信了。他干脆问道:“你莫不是要告诉我,他们都是你打点的?”
“不敢,不敢。”莫邪做作地一揖,“我可没那个本事。不过……这些人的底细我多少是知道的。”
叶离冷笑一声:“难怪朝廷要拿你。你这样的人,还能留得?”
“这只是一方面。”莫邪摇头晃脑地说,“丙们的这些事,你觉得甲真的会不知道?”
莫邪忽然从开诚布公又转回了那些代称,这让叶离有所警觉。
叶离道:“那么甲是要知道废城之事?”他半明半晦地提醒着莫邪。
“这也只是一部分。”莫邪有些神秘地勾起唇角,“他若真是急切地想要知道,大可以派兵,而不是只派你叶大人一个人出来追我,并且八年而不得。”
叶离皱了皱眉头,无视他话中的讽刺:“那又是为什么?”
“问你啊,”莫邪微微歪过头,朝向他的方向,“派你出来总是有理由的。为什么是你,不是别人?”他露出一个好奇地表情。
叶离把莫邪伸过来的头拨回原处,干巴巴地说道:“答非所问。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唔……”莫邪嘟着嘴,语声中似乎对此更加感兴趣,“每次问到这里你就唯恐避之不及,你到底是在逃避什么?还是……”
“是我在问你!”叶离截断他的话,“回答我的问题!”
莫邪无可奈何地妥协道:“好吧好吧……我刚才说过,甲最关心的是制衡,他派你追我,就能得知我的动向,恰好我的动向事关全局。我猜他不抓我或者杀我,是怕打草惊蛇,他想的是一网打尽。”
叶离自嘲地低哼了一声:“只怕他绝没想到今天,我居然成了你的同伙。”
“不。”莫邪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表情严肃起来,“他不仅想的到会有今天,而且只怕一早就设计好了。说来你可能不会相信,但我以为,他既然把你派出来,就没打算再让你活着——或者死在我手上,或者成为我的帮凶。”
叶离没有说话,但莫邪听到他深深屏住了呼吸。
莫邪叹了口气:“所以我才问,他为什么要派你出来?绝不是什么好事,对吧?”
叶离依然不语。
莫邪复道:“阴山一役,我初始的设计是让大家以为我死了你也死了。可惜你把我送到黄岐那里,让江湖人知道了我的行踪。好在江湖上认识你的人不多,而咱们很快就去了废城。废城鱼龙混杂,没人会在意你是谁。但离开废城则不同了,有很多人收到消息,等在关外。我不能确定这些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只好把他们都杀了,防止关于你的消息被泄露出去。如果关城之时你选择离开,本可以一个死人的身份避开这一切——我想朝廷收到你的消息也是震惊的,因为他确实以为你已经死了。”
叶离沉默地听着,听着莫邪的算计,和他为保护他所作的努力。他记得当莫邪说“保他的命”时的那份认真,而自己当时觉得那么可笑;他想起莫邪杀人时的淡漠和决绝,那时候他以为他不可理喻、无可救药;他忘不了莫邪高烧昏迷时一遍又一遍的梦呓——对不起叶离,对不起叶离,对不起叶离……
他想救他,真的是这样么?叶离艰难地吞咽着。
许久听不见回答,莫邪伸手在叶离面前晃晃:“叶大人?”
叶离扫开他的手,强作镇定地说:“别叫我‘大人’!”
莫邪耸了耸肩,轻笑道:“半天不说话,我还以为你愧疚得无地自容了呢。”
依旧是如此恬不知耻,叶离放松下来。
“我且问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既然已把我拉下水,又何必在乎我的死活?”
莫邪摇头叹息道:“我把你拉下水?你怎么还不明白?这浑水早在八年以前你就已经趟进来了!我只不过是带你入局,免得你死不瞑目。”
叶离嗤之以鼻:“我若不问,你还不是一样不会告诉我?何况你敢说你没算计过我?”
“你兴师问罪了这么久,就为这个?”莫邪哭笑不得,“我算计你什么了?你想抓我,我让你抓;你把我困在这荒郊野岭,我心甘情愿作你的阶下囚;你想问的问题,我今天都会告诉你。——你不觉得你这么说我太不公平了么?”
叶离惊奇地听到了莫邪第一次为自己辩解,而且他不能否认他说的没错。他总是习惯将一切归咎于莫邪——莫邪是罪魁祸首,莫邪是众矢之的,莫邪让他卷入这场阴谋,没有莫邪他就不会陷入这般境地……可他自己都知道那不是事实。他莫邪没有通天的本事,很多时候他和自己一样摸着石头过河,在此之前他从不对自己的行为作出任何解释。
一丝愧疚涌上叶离心头,但他很快强压下去。
自知理亏,叶离索性不讲道理:“你把自己捧这么高,真不怕掉下来摔死,风大闪了舌头?”叶离发现自己的口气越来越像莫邪。
莫邪撇了撇嘴,怨声道:“狗咬吕洞宾,好心当成驴肝肺!小混蛋,就算我算计你,那也是你活该。你不长脑子,你怪谁啊?”
叶离气急败坏地骂回去:“我若是小混蛋,你就是老混蛋!”
莫邪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好好好。我是老混蛋,你是小混蛋,咱们扯平了?”
叶离哼了一声,用声音掩饰他嘴角无可抑制的上扬。
莫邪无可奈何地摇头。叶离庆幸他看不到自己的表情。
半晌,莫邪收了笑,平静而柔和地拍了拍了叶离的肩膀——尽管第一下拍在了前臂上。
“你还年轻,没必要陪我去送死。”莫邪的嗓音低沉,他不开玩笑的时候总是对叶离有种不可思议的诱惑。
叶离深吸了口气,低声道:“说的好像你绝无活路似地。”
莫邪讶然发现叶离此刻想的居然不是他自己。
莫邪微微一笑,摆了摆手:“这事以后再说吧。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什么叫‘还有’?”叶离的思路依旧清晰,“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答完呢。”
莫邪皱了皱眉:“哪个问题?”这倒并不像装傻充愣。
叶离耐着性子解释道:“关于你的问题,一切。”
“这未免也太宽泛了,”莫邪沉吟着,“你想让我从何说起?”
“从头说起。”叶离道,“今天你总不能再推说没时间了吧?”
“哈!”莫邪轻笑了一声,“你总不会是要我告诉你,我几时说话,几时走路,几时断的奶吧?”
叶离板起脸,莫邪的笑话向来一点也不好笑。
仿佛是听出叶离表情的变化,莫邪做个了鬼脸,重新正经起来:“刚才我告诉你甲乙丙丁的那个故事简略但完整,天下没几个人能知道的这么完整——恭喜你——而我知道其中大部分详情,这也就是为什么甲乙丙丁都想抓我。”
“抓到你,就能从你嘴里知道其他三方的消息?”叶离眯起眼睛。
“可能。”莫邪纠正道,“我也许什么都不会说。”
“但这些人都是不择手段的狠角,你不可能永远封口!”比如在将军府,那时他已然崩溃了。
“说的对。”莫邪不情愿地承认道。
“所以说,事实上掌控全局的不是你,而是谁能抓到你,谁就有胜算?”
莫邪一摊手:“我从来没说过我能‘掌控’,但‘左右’总是可以的。”
叶离捏起下巴:“可在我看来你也一直被动在逃。甲乙丙丁,你的立场呢?”
莫邪故作神秘,反问道:“你觉得呢?”
叶离沉思着,片刻后他摇了摇头:“不知道。按道理,你是废城的人,理应为废城做事,可……”
“我不再是废城人了。”莫邪打断他。
叶离错愕间,莫邪淡淡说道:“我跟你说过,我回废城是为了了结私人恩怨。”
叶离冷笑:“你是想告诉我你没有骗我?”
莫邪露出一个委屈的表情:“当然没有……好吧,至少是一半真相。”
叶离翻了个白眼:“另一半呢?”
“跟玉箫有关。”莫邪道,“这个我一会儿再告诉你。我不再是废城人了,你不奇怪么?”
叶离“嗤”了一声:“有什么好奇怪的?你在废城的时候就像个丧家之犬。”
莫邪被这形容逗乐了:“精辟,非常精辟。”
叶离无视他的自娱自乐:“告诉我你在废城里都做了些什么?你身上那些伤是怎么回事?还有你失踪那几天都在干什么?”
莫邪想了想,说道:“这个我还是从头说起吧。还记得咱们离开药庐不久碰到的那批人么?”
叶离“嗯”了一声。他怎么能忘记自己傻到跟一个瞎子跑进深山老林。
“他们都是废城的耳目。他们一现身我就知道废城城主在找我。”
叶离一怔:“难道他们都是废城人?”
莫邪摇了摇头:“你要知道丁受利益所趋,甲乙丙都有所渗透。”
“继续。”叶离道。
莫邪于是继续:“但我那时候还不能被他们抓住。好像在有叶大侠你,否则我很难逃走。”
叶离不置一词地哼了一声。
莫邪道:“然后是那个小镇。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认识那个小镇?”
叶离猝然道:“这也是你设计好的?”
莫邪笑了一下:“临时起意。我也是那天晚上才意识到咱们身在何处。那片林子向东,就是那座小镇,而小镇里恰好有我自己的耳目。”
叶离对后一句并不感到奇怪。他好奇的是经历那样的慌乱,跑进他看都看不到的林子,这个人居然还能气定神闲地辨明方向并且筹划好下一步的动向。
“我不肯坐车是因为我需要我的联系人看到我。——鉴于我没法看到他。”莫邪不慌不忙地解释着。
叶离一边回忆,一边发现莫邪的每一个行为几乎都是有目的的。而他之前一直以为他只不过是无事生非。
“所以你消失的那段时间是去找你的联系人了?”叶离问,“而你的联系人居然忠诚到没把你卖了?”
“确切地说,我是去找他拿一样东西。而他只不过是对钱忠诚。”
叶离眼中精光一闪:“玉箫?”
莫邪淡淡一笑,点了点头。
“说到底,玉箫的秘密究竟是什么?你那天肯定没有告诉我全部。”
“我只是没告诉你玉箫中的那个秘密究竟是什么。”似乎是累了,莫邪懒洋洋地伸展了一下,重新坐回台阶上。
叶离倚墙耐心等着,莫邪慢悠悠地说道:“其实从头到尾,玉箫中只有一个秘密——一份名单,上面有这些年我出面联系过的所有人,和他们的把柄。废城城主要的就是这个东西,这就是他找我的目的。其实天底下所有想抓我的人,最终想得到的都是这个东西。”
叶离目不转睛地盯着莫邪:“可既然这玉箫这么重要,你就不怕你的联系人会偷看箫管里的东西,然后出卖你?”
莫邪勾了勾唇角:“因为他根本不知道那把箫里有什么。何况,连秦箫都看不出破绽的东西,你觉得他能看得出来?”
“这么说来玉箫放在那里是安全的。你又为何要把它拿出来?”
“赌局需要赌注,交易需要筹码。像废城城主那样的人,没点真东西行嘛?”
叶离突然有种不祥之感,他沉声道:“你说过玉箫到将军府时已经没有内容,难道你把真的把东西交给废城城主了?”
莫邪“噗嗤”一声笑出来:“是你傻了,还是我傻了?我若真把东西叫出来,你我还有命么?”说到最后,话音全然是冷的。
叶离却松了口气:“那东西去哪了?”
莫邪耸了耸肩膀:“玉箫还在。名单被我烧了。”
“烧了?”
“烧了。一拿到我就烧了。”
“可,可这样一来……你这么多年所做一切不都白费了?”
莫邪真希望自己现在能看看叶离的表情,他猜想那会非常有趣。他忍俊不禁:“那有什么不好?烧掉总比被人抢去要强吧。”
叶离张了张嘴,蓦然意识到莫邪是在逗他。他若毁尽这一切,就真的再无生路了。
莫邪听着叶离骤然停止争辩,露出一个无趣的表情。他淡淡说道:“不过是一张纸,所有的东西都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况且就算不烧,白纸黑字于现在的我又有什么意义?”
叶离用咳嗽掩饰他的遗憾,说道:“既然如此,你一开始又为何要留下那张名单?”
“以防万一。”莫邪挑了挑眉,“若是我死了,立刻就会有人拿到那把玉箫,将其中的秘密公诸于众。这个结果是甲乙丙丁都不会希望的。”
“那你又怎么能相信那个知道玉箫秘密的人不会背叛你?”
“因为他不知道玉箫在谁手上。到时候会有人通知他去找他该找的人。而这第三个人除了一个名字,既不知道玉箫是什么,也不知道这其中有个秘密。”
“这三个人要是串通一气呢?”
“那就会有第四个人在他们碰头的时候把他们都杀了。”
叶离沉默下来。
莫邪说得轻描淡写,可他真的已把一切都想到了。
叶离开始想自己若是莫邪,在这样长年累月的艰险中,只怕早已死于非命。而莫邪还活着,虽然永远不再完整,但毕竟还掌握着自己的命运。可他自己呢?叶离这二十几年从来就没有过自己的命运。
莫邪等了一会儿,确认叶离不会再开口,才继续说道:“我刚毁了名单,就碰到了废城的人——你说的不错,我的联系人确实把我卖了。不过他们不是来抓我的,而是来告诉我废城城主要见我。当然,是我和这把玉箫。”
“废城城主知道这把玉箫?”
“箫的主人本是废王,这东西相当于废王的信物,废城人都知道。否则你在废城里赌兴正酣的时候何以畅通无阻?”
叶离嗔道:“我又没出老千,你扯上我干什么?”
莫邪笑道:“运气太好也是罪过。莫忘了现今的废城是个交易之地,是要赚钱的。”
叶离愕然:“赚钱?我以为各路消息才更加重要。”
莫邪一哂:“不赚钱,何来废城雄踞一方?不赚钱,何以运行这座销金之地?不赚钱,他废城城主何以自立?”
“自立?”叶离捕捉到关键,“莫非废城城主知道玉箫中的内容,想得到它,然后……”
“不错。”莫邪截断他后面还未说出的话,“记得咱们遇上的那批武林高手么?他已经在训练死士了。我也是这次回来才发现,他简直迫不及待地要甩开我。”
叶离明白,一旦被甩开,莫邪便是死路一条。
“所以,当他发现玉箫中没有内容时,一定是怒不可遏?”
莫邪“啧啧”笑道:“可不是么。他想了不少办法逼我开口。”
莫邪对此没有多说,但叶离总算得知了他那些伤的来源。可那毕竟只是皮外伤。
“看来废城城主的手段远不如秦箫秦大将军。”叶离幽幽说道。
莫邪罔顾他话中的嘲讽,只是向台阶与墙壁的角落中坐得更深了些:“那是因为秦箫不在乎我的死活,但废城城主那时候还不敢杀我。”
叶离不再对任何回答表示惊讶,只是平静地问:“理由呢?”
莫邪面无表情:“第一,他这个城主本就当得名不正言不顺,我活着是他最好的借口,我若死了,废城那些老家伙们一人一口吐沫也能把他淹死。”
鉴于叶离对孟婆孟叟一双怪人的记忆犹新,他并不怀疑莫邪这话有过多的夸大成分。
“第二,那张名单里的一切他都一无所知。没有我,或者没有这张名单,他就算野心再大,奈何单凭废城之力,绝无起事的可能。”
叶离想这应当也是莫邪能活到今天最大的理由。
“第三……”莫邪说道这儿顿了顿,微颦,然后释然道,“第三,他愿意。”
叶离倏忽愣住。这无疑是他今天听到的最荒谬的回答,尤其在莫邪打算告诉他一切实情之后。
“什么叫‘他愿意’?”叶离的音调因不满而升高。
“‘他愿意’就是‘他愿意’。”莫邪微微有些不耐烦,“他愿意,我怎么知道为什么?”
叶离冷哼:“你也有不知道的事?”心中犹豫着要不要相信莫邪。
“我又不是大罗神仙,怎能无所不知?”莫邪侧过头,仰面“看”向叶离,“比如,我就不知道你的过去,尽管我很好奇。”
叶离呼吸一敛,随即放松下来:“不关你的事。”叶离淡漠地说道,“你还没回答我,你在废城消失的那几天都干了些什么?”
“不关你的事。”莫邪惟妙惟肖地学着他的语气,并在叶离爆发前抢白道,“我是说过告诉你一切,可那是事关全局的一切。我的私人恩怨又为何要告诉你?”
叶离一时词穷。事实上,他知道这样很公平,他不告诉他他的私事,就像他也不会他他的过去。但他也知道,莫邪若想在其中隐瞒什么实在太容易,他不想放弃他本该知晓的一切。
“那至少告诉我结局。”叶离决定折中,“废城城主不但没杀你,还放了你?”
莫邪了解他的想法,微微一笑:“结局你知道:我不再是废城人。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叶离低头想了想:“意味着你不能再威胁他的地位?”
莫邪点点头,补充道:“意味着从今往后他可以不择手段。意味着从今往后我是废城的敌人。”
莫邪的平静无法掩饰他肩膀细微的颤栗。这让叶离联想到秦箫。
废城城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叶离一点概念也没有,但他对莫邪的对手印象深刻——除了自己。
但自己真的能够得上他的对手么?叶离苦笑了一下。
莫邪看不到他的失神,仍旧专注于自己的叙述:“所以,离开废城之后我才不停的杀人。倘若被废城的人抓住,可就再也没机会了。”
叶离回过神来揶揄道:“那还真是一箭双雕。”他还在气莫邪宣称保护自己的这个事实。
莫邪扬起眉毛:“该是一石三鸟。救你,救我,还能引起秦箫的注意。”
叶离冷哼了一声:“原来秦箫是你的救星!”愤怒于莫邪给自己挖下陷阱。
莫邪却似乎不以为然:“不可否认将军府是逃离废城追踪的最佳地点。”
叶离不知道对莫邪来说废城城主和秦箫哪个才更危险。但后来发生的一切足以证明莫邪的这个决策远非明智。
但莫邪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不再确信:“而且对你来说,离开或者营救,将军府都比废城有利的多,不是么?”
事实是,他的确把他救了出来,而且直到现在他们还安然活着。一瞬间叶离想到他在废城中能够安然无恙,一定也少不了莫邪的努力。这让他的愧疚又徒增了几分。
叶离轻咳一声,转移开话题:“你刚才说秦箫不在乎你的死活?他不想知道那张名单里的内容么?”
“他当然想。”莫邪顺从地回答,“否则在废城他为何跟你赌那根玉箫?”
“可他根本不知道玉箫的秘密。”叶离道。
“当然不知道。不然就不会有将军府的那场赌局。”
叶离愣了愣,莫邪前后两句话几乎是矛盾的。
莫邪淡淡解释道:“其实秦箫的关注点从来就不是这根玉箫。他想知道玉箫的秘密,但更想撬开我的嘴;而一旦我开口,他何愁不能掌控一切?”
“可你若死了,他什么也不会知道。”叶离提醒道。
“那也正是他想要的。”莫邪一字字说道,“秦箫这个人不乏野心,但绝不会是出头之人。据我所知他对造反从不热衷,只是他与废城的关系——或者说和我的关系千丝万缕,不得不有所顾忌。但他也绝不会希望看到超出他掌控的变故发生。”
自古枪打出头鸟,秦箫的韬光无疑是明智的,虽然叶离已见识到了他最嚣张跋扈的一面。
叶离恍然顿悟:“你的意思是,对秦箫来说,你死比你生更有裨益?”秦箫的地位是莫邪扶上去的,除掉莫邪,就再没人知道他的过去,他便可以安心当他只手遮天的镇关将军。
“理论上是这样。”莫邪模棱两可地答道。
“可他并没有杀了你。”叶离当然知道事实并不止于此。
莫邪从嘴角挤出一丝假笑:“因为他不在乎我活着。我告诉过你,他对杀我不感兴趣……”他顿了顿,避开后面的内容,转而道,“何况,当一切唾手可得,换了你你会轻易放弃么?”
“他就对自己那么自信?你就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叶离不忿地说道。
说完叶离便后悔了,事实证明秦箫的自信完全是有理由的;而莫邪,尽管近来他一直表现得满不在乎,但叶离太深刻地明白那种恐惧,那不是能够轻易释怀的。
莫邪果不其然地在一瞬间僵硬起来,用一种冷淡却拘谨的语气缓缓开口:“很明显叶大人十三岁的时候没被人强奸过。”
叶离半恼半怜地瞥了眼莫邪,暗忖这人心中到底有没有“羞耻”这个概念。
“所以我该说你选了个好地方。”半晌后莫邪的语声再次正常起来,“现下甲乙丙丁都在追我,而且这么多天都没能找到这里。”
叶离尴尬地应了一声。事实上他的初始目的只不过是把莫邪困在这里。而现在他知道,就算赶他走他也未必会走。
“那张名单的内容呢?”叶离索性问道。
“烧了啊。”莫邪有些莫名其妙。
“名单烧了,东西还在你脑子里。”叶离将腰板挺直了些,“不妨……”
莫邪沉着脸打断他的话:“我不会告诉你名单上的内容的。”
“是你自己说的以防万一。”叶离争辩道。
“现在不需要了。”莫邪冷淡地说道,“这是底线。一旦被抓,你只有当真毫不知情,我才能设法保你的命!”
叶离真的开始对莫邪“保命”的说法感到厌恶了。
“我的命对你那么重要么?”他厉声道,“我不需要!我说了我不需要,我自己都不在乎,你为什么要在乎?!”
叶离突然地爆发令莫邪愣了一下。他微微垂下头,将两只修长的腿在身前蜷起:“在大漠里我问过你怕不怕死,你说怕。怕死的人没有不在乎自己性命的。你不断追问真相也是想更好地活下去,而非送死,不是么?”他的声音充满迷惑和茫然,就好像有什么他一直在坚守的东西接近崩塌。
叶离简直不敢想象,他为他做的一切就因那一句话。
“可,你呢?”叶离反问,“你也怕死,现在没了那张名单,你就真的是孤注一掷了。”
莫邪露出一个莫邪看不懂的表情:“向来如此。”
一瞬间,叶离想起前日莫邪说的话——
“叶离,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或许我死才是最好的了结方式。”
而就在刚刚莫邪说:“你还年轻,没必要陪我去送死。”
他说:“现在不需要了。”
……
“你想死!你根本就不想活下去了,是不是?” 叶离恍然大悟地吼道,“你毁掉名单,切断了自己的后路;你去废城了清了恩怨;你去将军府本是为了送死,是不是?……”他感觉自己从没像现在这么慌张过。
莫邪寂然一笑:“我若死了,就没人能知道分毫——甲不能一网打尽,乙不敢单独起事,丙们也会安分下来,而丁还是一盘散沙——这天下也就太平了!” 莫邪难以置信的平静。
天下太平。
——这就是他的立场么?
叶离倏忽无比慌乱。这是他从没想过的答案——他莫邪难道不该是个自私自利的阴险小人么?天下太平?这个词就算他自己也实在太过陌生。那一刻叶离觉得自己从不认识面前的这个男人。
“可……”叶离焦躁地寻找着理由,尽量不让声音出卖自己的颤抖,“可就算你死了,也永远不会天下太平!只要废城存在一天,天下就没有太平!”叶离痛恨自己的这个借口,尽管这是个事实。
莫邪面上若隐若现着苦涩,但他依旧平静:“那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事了。”他淡淡笑了笑,似乎完全明白叶离的心思,“叶离,我没你想的那么伟大。天下太平也不是我要考虑的事。你问我的立场是什么,其实我没有过任何立场,从来没有。只是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已身心俱疲,这场游戏我玩腻了,我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原来,对他来说一切只不过是场游戏么?原来,这才是他最终隐瞒的真相么?原来他叶离只不过是个被他呼来喝去的玩偶,被玩弄于股掌,任他嬉笑怒骂,等待被他拯救!原来他对他来讲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
狂怒中他一脚把他踹倒在地,双手猛然扼上他的咽喉。他本可以更迅速地置他于死地,但他现在脑中早被暴怒填满,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莫邪完全不去挣扎。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从空气中抽离,漂浮,破碎,沉落。身下漆黑的深渊如同洪水猛兽,张开巨口,迫不及待地要将他吞噬殆尽。他沉沉浮浮地卷入漩涡,在那永恒的黑暗中陷落、沦丧。一瞬间那张模糊却熟悉的面孔又一次浮现在眼前——剑眉星目,鹰鼻刻唇,棱角分明,俊逸轩昂。
原来,那真的是他啊。
他伸出手,轻触那些飘渺易碎的幻影。
一丝涟漪自他的唇角蜿蜒蔓行。
叶离……能死在你手里,或许才是最好的结局,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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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2-24 00:21 | 显示全部楼层
[hide=100,rvrc]叶离在莫邪意识涣散前放开了他。
莫邪骤然蜷起身子,捂住喉咙,剧烈地咳嗽和喘息。
叶离失魂落魄地站起来,所有的愤怒在顷刻间化作悲伤,然后毫不留情地将他淹没。
他痛恨自己的无能,责骂自己的懦弱,可他知道他不能杀他,他做不到,从来做不到。
——或许这个人该死,或许这个人自愿去死,但他不愿意看着他去死。尽管这人算计他玩弄他,他还是不能容忍他死在包括自己在内的任何人手上。
因为这个人孤独,就像他自己一样孤独。因为这个人除了他什么都没有,就像自己除了这个人也什么都没有。因为这个人相信他,就像他也相信这个人。因为这个人试图保护他——尽管他不愿承认——而他也不希望这个人受到任何伤害。因为到现在,这个人几乎把一切都交给了他……
莫邪挣扎着坐起身来:“你差点就成功了……”他嗓音嘶哑,面如金纸,虚弱地斜倚在门框上。
叶离背转过身,将所以感情隐藏在冷漠的声线里:“你想死,我就偏不能让你死。我要让你活着——好好地活着,活到你找回活下去的理由!”
一丝微弱的笑意再次浮上莫邪的脸庞:“那就祝我长命百岁吧。”他低声揶揄,甚至不作最起码的反驳。
叶离转身进屋,在身后“呯”得撞上木门。
他们的对话就此戛然而止。

金乌西坠,空气中弥漫着将近稀薄的暖意。莫邪微微仰起头,将自己全身心地沐浴在夕阳的余温中。这一刻他前所未有的平静——不仅是他表面上的那种平静,而是内心的释然,和无比的轻悦。
这世上至少有一个人,他在他面前再也没有秘密了——至少是大部分秘密。这天底下至少有一个人,他在他面前不需要伪装,尽管他未必会告诉他心中所想。这一生至少有一个人,他放任了自己的信任,而不去计算得失、筹谋退路。
他只是简简单单希望叶离不要令他失望。当然迄今为止,他从未对他失望过,一次也没有。
或许他会找到那个活下去的理由,莫邪平静地想。
又或许,他已经找到了。

这一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叶离辗转反侧,想着这一天来他所听到的一切,那些复杂而赤裸的真相。莫邪的每一句话蜂拥着涌入脑海,萦绕在耳畔,冲击着他最后一丝自信。然后他发现他引以为豪的聪明是个假象,在莫邪面前他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更多的时候他是用身体而非脑袋来做决定,或者是被做决定。他发现他早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这样的决定,习惯了被主导,习惯于这种不可思议的依赖。
依赖么?他心弦一颤,陡然消泯了脑中一切杂乱,只剩下某种躁妄与不安的情绪将他紧紧包围。
他突然觉得很热。
莫邪当然也没有睡着。
眼睛的失明放大了他其他的感官,尤其在这种夜深人静、又与人同处一室的情况下,他能清晰地分辨出那人的呼吸,还有他现下翻来覆去的躁动。
有时候他甚至希望自己的听力不要好得这么过分——如果那个人一夜不睡,他就得跟着失眠整个晚上。
“你能不能安静点?”莫邪最终忍不住抱怨道。
叶离愣了一下,很显然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发出任何令人不愉快的声音。
他翻身坐起来:“你还没睡?”
莫邪苦笑了一下,双手枕在脑后,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你要是不睡,就听我说句话。这地方咱们不能再呆下去了。”
“为什么?”叶离用力吞咽下他的燥热。
他并不惊讶,莫邪从不是个安分的人。只是这半月来他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他本期待能在这里呆的更久,至少呆到其他人发现他们为止。
“等到被人知道,就太迟了。”莫邪似乎猜透了叶离的心思,“你不会希望关外那些事再次重演,对吧?”
那是叶离至今无法原谅的事。他无法释怀莫邪的残忍,无法忘记老人和孩子倒在血泊当中的那一幕。尽管,莫邪后来给出了一个令人无法驳斥的理由。他想着虎子那张稚嫩的脸,还有村人们可贵的友善和热情。他知道莫邪是对的。
“我不想走。”话音先于理智落定,莫邪简直觉得自己疯了。
可除了呆在这里,他又能去哪呢?他看不到前进的方向,他比莫邪更加茫然。但他拒绝求诸莫邪,更不能承认他的无知,好让莫邪继续支配一切——他知道顺着莫邪的路走下去,他最终难逃一死。
他不能让莫邪引颈就戮。
“那只好我走。”莫邪淡淡说道,“唔……你白天说的方法不错,我明天一早就进村。”
叶离攥起拳头,寒声问道:“你就这么想走?”
莫邪耸了耸肩膀:“不然我今天这么急着告诉你一切?”
叶离很想问他的目的地是什么。但他没有,他决心不问。

沉默再次在两人中间拉开帷幕,叶离一动不动地坐着,任躁热在胸膛内炽热地灼烧。欲望和饥渴在他每一寸肌肤下蔓延,挑逗着他,刺痛着他,迫不及待地喧啸着他的回应。
月光透过窗子稀疏地斜射进来,将整座屋子笼罩在朦胧而潮热的气氛中,半明半昧地描绘着屋子另一边那人修长而优美的轮廓——莫邪伸展而放松地躺在床上,宛如一尊玉琢银镀的雕像,将面孔隐藏在阴影后,只露出一双苍白淡薄的唇,以及唇角那诱人而轻佻的曲线。
叶离无法抑制自己渐渐粗重的喘息。
莫邪沉默着,一如叶离所期待的那样。他平静地好似已睡着了。但叶离此时若肯细看,就会发现他紧攥床单的手指,和那发白僵硬的关节。
第一次,是他崩溃的绝望。第二次,是他宿醉的激荡。而这一次,他和他似乎都再也找不到借口,只能太过清醒地期盼着谁去引燃那亟待爆破的欲火,或是等待着漫长的时间将热情熄灭冷却。
叶离坐在那里,数到海枯石烂,终于毅然站起身来。
莫邪在他将要踏出屋子的那一刻低声骂了句什么,然后叹息着妥协:“回来!把门关上!”
叶离迈出去的腿在空中骤然停顿。须臾他撤回身子,迅速反手锁上房门。几步后,叶离重重地扑倒在莫邪床上。

清晨的微风轻轻拂过他面颊。他自沉睡中悠悠转醒,呼吸着来自林中木叶的清新。
叶离就睡在他身边触手可及的地方,他能听见他深沉而均匀的呼吸声,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膛平缓却稳健的起伏。
满足。
他努力辨识着这陌生的温存,让充沛的体力和饱满的精神流淌过每一滴血液。他已很久不曾像这样拥有过一个完整的睡眠了。
他伸了个懒腰,试图坐起来,却忽然觉得有什么薄织物滑落他赤裸的上身。
罢了。他低低地叹了口气,仰面躺回去。至少等叶离醒过来,他会告诉他他的衣服究竟扔在了哪里。
一瞬间,某张面孔流转进他脑海里,萦绕不散,挥之不去。莫邪失望地想他前夜竟忘了去确认。
还好,现在还来得及。
他小心翼翼伸出手,触及那具他已熟知的身体,顺着他温热的肌理、精赤的线条,游走过他伤痕累累的躯干,直到触摸到那颈间跳动的脉搏,滑向他尖锐的下颚。叶离的唇在他手底颤动了一下。他一愣,意识到那只是他梦中的轻吮,然后任指尖跃上他高耸的鼻梁、削刻的面颊、微闭的双眼、上扬的眉线,穿过额头,抚上他浓密而柔顺的发丝。
和梦里的一模一样。
他轻轻勾起唇角,唤起某些更加遥远的回忆:八年前,那个尚且稚气的孩子。他与印象中的他真的变了许多呢。
他让一只手流连在他发间,将另一只手环在脑后。
他的人也变了吧。他静静地想。谁又能想到当初那个信誓旦旦拿他归案的小捕快竟成了他此刻的枕边人?那个曾经简单倔强的孩子成了他此生唯一的依靠。
他满足地合上眼,轻笑出声。

其实他比他醒的更早。
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睁开眼,发现安详地躺在他臂弯中的他。
莫邪仍旧沉睡着,出乎他的意料。往日里他永远比他醒得更早。他有时觉得他对那些轻微的动静太过敏感,但很快哀伤地发现这已是他唯一的生存之道。
而今日,他就那样安静地沉睡着,带着一丝孩童般的无邪,松弛地靠在他身边。
片刻的困惑。然后愉悦将暖意传遍全身。
——信任。
他了解这个词。
信任。在怀疑与谎言中打下根基,在犹豫和真相前培养着默契。他看着他自角落里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一点点摸索出整个字眼的含义。直到现在,直到前夜,他终于选择完全无条件接受了这份信赖,不再困惑,不再迟疑,不再迷茫。
叶离清晰地共享着这份欢欣鼓舞。
可,他自己呢?
叶离的血液刹那间冷了下来,轻轻将麻木的手臂从那人颈下抽开。
相较于莫邪与日俱增的信任,他每一日似乎都在重蹈着前一日的覆辙——从信任到怀疑,再到信任,再度怀疑……他甚至已然习惯了这般反复,却不能寻到一个终极。大多数时候他选择跟着他的感觉去相信,可理智却永远抵触着他的本能反应,令他苦苦求索。
但至少前夜他是纯粹的,他最终欣慰地想,在那人旁边重新舒展开来。
如果说第一次他忙着释放私欲,第二次他在醉梦中耽腻于痛楚,那么这一次他只是感觉到无比的舒服。莫邪比他更知道该怎么做,他任由这个盲目之人引他入胜,意识到他可以比他想象中更加轻柔。
杂乱的思绪在叶离脑中徘徊,直到他发现莫邪醒了,放平呼吸,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指尖的轻抚带给他微妙的触感,直到他的手指跃上他的唇,他轻轻合上眼。微凉的指尖在他面上蛇行,迅捷、清和,当他最终感受到那头顶盘桓的温度,他睁开眼,让一道失落毫无拘束地流露。
他轻轻舔了舔嘴唇。

“醒了还装睡?”莫邪在一瞬间捕捉到他的动静,抽开手,将头偏过来,笑吟吟地“看”向他。
叶离咳嗽了一声,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满不在乎:“太阳都晒屁股了,谁还睡得着?”
“唔……有那么晚么?”莫邪眼中闪过一丝迷惑。
叶离不喜欢这种迷惑。
他翻身下床,将某种冲动扼杀在胸臆中,捡起莫邪的衣服掷向他,然后捡起自己的迅速穿上。
相较之下,莫邪的速度要慢上许多,光是摸索出衣衫的内外和形态就费了他很长时间。此前叶离从未见过莫邪着装,他总在他醒来前就已穿戴整齐。他只是隐约记得他会在睡前将衣服整齐叠放好,觉得这习惯与那人的懒散邋遢太不匹配。
现在看来,这也是迫不得已吧。叶离轻叹了一声,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帮莫邪抚平领角。
瞬间的错愕,莫邪道了声谢,接着便回归到他惯常的那副小人得志:“下一次的时候,麻烦叶兄至少容我把衣服放好?”莫邪一脸坏笑。
下一次?他还想有下一次?叶离呛住,本以为自己会发怒会反驳,可话到嘴边他发现无论如何开不了口。难道……难道是他自己也希望着有下一次?……
“我去打点水。”他寻了个借口,拒绝继续逗留在这尴尬的气氛中。

很长一段时间,叶离一直怔怔站在河边。
河水清澈,尽管无论他告诉莫邪几遍,莫邪都不会在一点上给予他任何信任。按莫邪的说法,就算哪天河里下了毒他也未必会知道。叶离则暗自翻着白眼,一则对莫邪的鄙视表示不满,二则在想,倘若真有人在河里投毒,最先遭殃的岂非是上游的村人?
——倘若追他们的人发现了他们的行踪,最先遭殃的岂非也是那些村人?
想到这儿,叶离心中顿时警钟大作。
显然,莫邪已先他一步想到了这层。所以他才会急着离开吧?念头一闪而过,叶离很快否决了自己。
他莫邪只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只会去作对自己有利的事,叶离黯然地想。就像他说要保他的命,他应该坚信他的目的从不单纯。
可这样一来,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他昨天说过他没有活下去的理由。如果一个人没有生存的意志,他的一切行为都不应再有任何意义。除非……他并不真的想死。
陡然间,一个近乎残忍的疑问撞进叶离的脑海:如果莫邪想死,为什么他现在还能活着?
这想法令他虎躯一震,然后陷入更深的思索。

毫无疑问,昨日的对话对莫邪来讲算是某种解脱。因为即使并未和盘托出,叶离相信他之所言必定是无可伪逆的真相。而这些真相、那些太过沉重的负累,他已孤独地承受了太久。
可,那不是叶离的解脱。
叶离从一开始就不知道自己期许着怎样的答案。但他发现莫邪所言尽管意义重大,却并非他一直试图揭开的那个谜底。反之,更多的疑惑正铺天盖将他淹没,使他继续跌撞在这浓雾里,循着一个模糊的影子,一路追赶。
或许,他所追寻的只是那个影子,那个他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或许他只想快步追赶上去,看清那人的眉眼,洞悉那人的一切。或者,他最终会跟上他的脚步,陪伴他一路走下去,直到终点。又或许,他会在途中跟丢他,永远沦丧在这迷雾之中。
叶离意识到,他离尘埃落定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他的路早已同莫邪休戚相关。叶离突然明白,如果莫邪死了,他可能依然会活着,但再也不能找到活下去的理由,就像莫邪说的那样。

莫邪几乎是释然地听着叶离返回的脚步声。
他不知已过了多久,只觉得等待漫长无比,有那么一刻他甚至以为叶离真的一去不返了。
——这对叶离本是好事,也本该是他自己所望,可那一刻他发觉自己并不像所想的那般豁达。
他轻轻摇了摇头,在叶离进门地瞬间扯开一撇微笑:“我还以为你掉河里淹死了。”他懒洋洋地说。
叶离疾步走进来,迅速带上门,一言不发地在门口蹑足徘徊。他的动静谨慎而轻细,莫邪不能确切听出他在做什么,心中却已猜到了七八分。
“他们来了。”半晌,叶离压低了嗓子说道。
莫邪并不惊讶,只是淡淡地问:“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怀疑真实性,只是想了解更多的细节。毕竟,他还没有听到附近的任何声响。
“是河水……”叶离语声沉重,“从上游飘下来的……”
“什么?”莫邪其实已了预感,却仍然坚持问道。
“血。”叶离干巴巴地说道。
莫邪知道叶离在自责:他恐怕在想到底死了多少人,才能让那条河水染成血色;他现在定然发了疯地想知道是谁干的,发了疯地想去杀那些人。
但是,他回来了。他回来找他。
“走吧。”莫邪跺了跺脚,走到叶离身边。
叶离一愣,莫邪轻快地说道:“躲不是办法。他既来找咱们,咱们不如索性大方点,先去找他们。”
叶离拽住莫邪,莫邪听得出他声音中的紧绷:“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莫邪挑了挑眉,反问:“甲乙丙丁,敢于滥杀无辜而不怕招惹麻烦的,还能有谁?”
莫邪感到他臂上更深的紧握,和那份由叶离传送而来的酸楚。
——朝廷。叶离的“自己人”。
莫邪不知道叶离到底相不相信他昨日所言,那些关于朝廷的推测和事实。但倘若他们一同出现,叶离就再无机会证明他所谓的清白。
他和他都深知这一点。
叶离深吸了口气:“你到底怎么想的?”他已弄不清莫邪的想法, 究竟是要救他还是毁了他。
“那要看你是怎么想的。”莫邪淡淡说着,拂开叶离抓他的手。
“求你,别干傻事!”他听到叶离的微颤。
莫邪蓦地身形一滞。
他太清晰地听出那语声中的恳求。他发现即使这样,即使面临艰难的抉择,即使不确信谎言与真相,他叶离念兹在兹地却不是自己,而是他。或者,他早已将他和他自己连在了一起。
莫邪半低着头,嘴角勾起一个安静地微笑:“放心吧。”他轻易推开了房门,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他已知道该怎么做了。
叶离在他身后长舒了口气,快步跟上那个单薄却坚实的背影。
无论如何,他选择相信。

为避免不期而遇,两人不走河岸而改从树林中绕道而过。
叶离心中急切,脚下走的飞快。好在林中坦途,莫邪跟的并不吃力。到后来叶离干脆运上轻功,莫邪倒也从始至终紧跟其后。
两人最终在村外停下脚步。
叶离将莫邪拉到附近的灌木丛后,两人矮身隐蔽起来。叶离透过缝隙观察着村中的动静,莫邪只有侧耳倾听。
“怎么样?”半晌莫邪问道,不满于叶离此刻的沉默。
叶离似乎对眼前的情景有些迟疑,口中只是漫不经心地答道:“很安静,好像没人。”
莫邪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我听到了。”
叶离才意识到他在问什么,连忙说道:“村子好像是空的,至少我没有看到一个人——包括死人。而且周围很干净,整个村子除了没人一切正常,不像是被屠杀过。”
莫邪皱了皱眉:“河呢?”
叶离倾身望了望,语气中愈发担忧:“血。比下游更浓了。”
莫邪露出一个莫名的表情,问道:“能看到源头么?”
叶离下意识地摇摇头,然后才道:“看不到。还在更上游的地方。”
莫邪突然松弛下来,甚至低声哼笑。
“你笑什么?”叶离的疑惑中透着薄怒。
“笑你傻。”莫邪回到他惯有的懒散语气。
这种突如其来的攻击令叶离不解,他忿然道:“你什么意思?”
“你不傻?”莫邪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你若能早些分清血和染料的差别,咱们也不必这么着急了。”
“染料?”叶离顿时一怔。
莫邪撇了撇嘴:“染浆的味道这么重,你闻不到么?或者说,倘若真是血,为何连丝毫血腥之气也没有?”
“这……也许是村子里的染料,味道太重盖过了血腥气呢?你也太相信你的鼻子了!”或许是明知莫邪所言不虚,是以些许放松下来;又或许是早已耳濡目染了莫邪的习气,嘴下不肯饶人;莫邪强词夺理道。
他居然在这种关头争论他无关紧要的自尊,莫邪简直始料未及。但他还是接下他的挑衅,驳斥道:“你倒不觉得是你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么?”
叶离哼了一声,语声恶毒地回了一句:“至少我可以。”
莫邪哭笑不得。他这时才发现,自己可能还是更喜欢从前那个叶离——那个木讷却聪明的叶离。而现在,他觉得他不仅傻,而且简直混蛋。
见莫邪不再答话,叶离亦明白自己言语过激,立刻缓和了语气:“你今天怎么回事?火药味这么重?”
明明是他在狡辩,却偏要说是他的“火药味重”。莫邪摇了摇头,淡淡说道:“我本来就这样。是你该改改你的脾气了。”
而叶离则觉得莫邪简直莫名其妙。
莫邪敛起他惯有的散漫和笑意,语声严肃地说道:“时间不多了,你给我闭嘴听着:以前都是我在妥协,那是不得不,因为我是你的阶下囚。但你既然选择了真相,那你现在就是我的同犯,有些事由不得你了——比如现在,你必须听我的。”
“你……我……你到底……”莫邪突然的态度转变令叶离极不适应,磕绊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虽然从前他亦是被动,但至少是好言相劝甚至巧言令色。而现在,他莫邪居然是在发号施令!
莫邪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配合我一下会死啊?算我求你了,行不行?”
这人毕竟是死性不改,叶离几乎是松了口气。他哼了一声,尽量保持声音中的冷淡:“你到底在想什么?明显他们是在故弄玄虚,这不像是朝廷的作风。”
莫邪知道叶离心存侥幸,摇头打消他的念头:“可在我看来,这才更像是朝廷的风格——劳师动众,却不想付出太大的代价。好了,这些话过后再说——你马上沿河去找找这些染料的来源,我猜那些村人也在那里,安顿好他们。”
“那你呢?”叶离立刻问道。
莫邪犹豫了一下,然后道:“我进村。咱们分头行事。”
叶离欣然得知莫邪最终决定说实话,但他还是不能认同:“不行,这样太危险了!他们可能就埋伏在村子里。”
莫邪则开始重新考虑有个同伴担忧他的安危究竟算不算好事。
他板着脸说道:“那咱们换换?如果你觉得失足摔下悬崖,或者掉进河里淹死不算危险的话。”
叶离哑然。这话虽有些荒谬,却未必不是事实。毕竟,莫邪看不到,而上游的路他从未走过。他知道要莫邪在原地等待是绝不可能的。
考虑再三,叶离叹了口气:“好吧。你自己小心,我会尽快跟你汇合。”
莫邪则点了点头:“我等你一刻,然后进村。”
叶离随即不再迟疑,把村子的方向告诉莫邪,便迅速窜入平行河道的林中,直奔上游方向。

上游河道愈窄,林也愈发密集,零零整整蔓延到河岸边。
叶离并未走的太远便看到一处较为开阔的平地上整列着大大小小数十座营帐。毫无疑问,村人们都在这里,女人们生火造饭,男人们则大多围在河边齐人高的十几个染缸旁,不停地向河中倾倒。
叶离亦注意到其中的生面孔——那些劲装黑衣人。他们的人数并不太多,却很显眼,每个人都肃穆而规矩地立着,仿佛一尊尊黝黑的雕塑。
叶离几乎一眼便识破了他们的身份——大内侍卫。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卧如弓,天底下除了少林高僧,只有大内侍卫能做得到。而且叶离知道他们每一个人都身手不凡。
莫邪没有说错,的确是朝廷的人。叶离开始考虑能带着这么多大内高手来抓他们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毕竟不敢贸然惊动黑衣人,只得悄悄潜近些,飞快将一个拾柴的妇人拖到树后。
那妇人见了他一脸惊恐,看样子便要放声大叫。叶离连忙一把捂住她的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待到那妇人平复下来才松开手。
妇人幽怨而无声地打量着他。
见这妇人没了往常村人的热情,叶离心道不妙,一问才知道这些人昨日一来便质问他们莫邪的下落。村人们心中奇怪,好在他们虽见过莫邪,也认得他,却并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这些“大官”于是将他们赶出村子,自己驻扎进来,只留下一些老幼,说是照顾。直到今晨他们不知从哪弄来了这些染料,指使村人们干这些莫名的勾当。
村人们虽然质朴,却也知道是这两个陌生的村外人给他们惹来麻烦,更担心留在村中那些毫无还手之力的老幼的安危,是以早对他们充满怨恨。
“真是造孽啊!”那妇人最后说道。
叶离愧疚地叹了口气,语气坚决地告诉那妇人他定会保证老幼的安全,还村子一个清静,只央求那妇人莫要告知那些黑衣人他来过。
妇人冷冷瞥了他一眼,转身走回人群。
叶离注视了她一会儿,心中已在盘算倘若被出卖,自己能不能尽快摆平那些黑衣人。但,没有任何事情发生,那妇人只是安静地回去煮饭,甚至未与旁人交谈一句。
这让叶离的心暂时放宽了些,然而愧疚感却再度油然而生。叶离咬了咬牙,转身赶向村子的方向。
他只希望还来得及——他相信莫邪一定还活着,可那些老幼却未必。

叶离赶到村口时,桥后已围满了人——几十个劲装黑衣人垂手而立;村中老幼们瑟缩地挤在河边;莫邪当然也在,只是手脚皆被铁链锁在身前;他旁边则站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在众人中颇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叶离不敢轻举妄动,伏在最近的一颗树后,暗忖莫非领头的便是这少年?那孩子面目清秀,看样子未及弱冠,却全然是一副趾高气昂的倨傲。
“我说过了,你若再不招供,我可当真要杀人了!到时血溅此河,可就不再是玩笑!”那少年厉声说道。
少年甫一开口,便证实了叶离的猜测。恐怕也只有这样的少年能想出倒染料的损招来引蛇出洞。异想天开,倒也极为有效。
莫邪却在笑,在铁链所及范围内懒洋洋地伸展了一下:“我也说过了,这些人的死活我不在乎,要杀要剐随你便。不过我真没什么可说的……至少和钦差大人您确实没什么可说的。”
钦差大人,原来这少年是个钦差。叶离敢肯定此钦差绝非关城时那个钦差,倘若彼时关城府衙里有这么多大内高手,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带走莫邪。
“你!”那少年听之气结,“据我所知,这些人可待你不薄,你就知道报答他们?”
莫邪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莫忘了我是什么人。倘若每个‘待我不薄’的人都要报答,莫某还能活到今天么?”
叶离轻声叹息了一下。莫邪毕竟还是莫邪,从始至终都未有过改变。叶离发现到这份上他已经不想也不能再责怪莫邪。而其实他自己也并未期待更多,只希望莫邪莫要毫不留情地出卖他,否则他不能保证自己还能再相信他一次,这样莫邪的路可能就真的到头了。
“……反倒是钦差大人您,”似乎是漏掉了什么,叶离回过神来只听到莫邪的后半句话,“您若要滥杀无辜,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是无辜?”少年冷哼了一声,“你若无辜,这天底下人人都是清白的!”
叶离觉得这少年的思维很奇怪,就好像这天底下人人应该都有罪,人人都不是清白的。
莫邪则是揶揄地一笑:“清不清白,还不是钦差大人说了算么?”
那少年傲然扬起头,居然就这么默认了。
“不过我知道有个人,决不清白,”莫邪笑容中突然多了些什么,让叶离立刻有了种不祥的预感,“钦差大人若就此放过他,定然后患无穷。”
那少年精目陡睁:“谁?”
他话音刚落,莫邪却瞬间从他眼前消失。叶离心中一沉,已被一条冰冷的铁链勒上咽喉。
少年见状大惊,数十个黑衣人骤然间紧围上来。莫邪用膝盖顶了叶离一下,精准地封了他腰上的穴道,然后向前一推,迫使他踉跄跪倒。
“此人。”莫邪漫不经心地说道,就好像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叶离只觉得浑身冰冷。他不是没料想到莫邪要做什么,只是没想到他真的会这么做,并且做的这么干脆。出卖是需要理由的,叶离想不出莫邪这么做的任何理由。而这一次,他甚至没像往常那样给他任何选择的机会。除非,莫邪是真的想死,并且死也要拉他陪葬。
这想法让叶离颤抖。
他决定暂时按捺下来,听听莫邪到底想要干什么。
少年走近一步,瞥了他一眼,仍对莫邪说道:“此人埋伏许久,我还道是你的同伙,难道不是?”
这话起先令叶离吃惊了一下,但他看得出这少年武功并不高,应当是这些黑衣人中有人探得他的存在,暗中通风报信。
“哈!”莫邪仿佛听了个天大的笑话,“同伙?钦差大人何时听说莫某也有了同伙?”
听到这里,叶离悬起的心已放下了一半。至少莫邪不想置他于死地,否则要栽赃他是他的同伙也太容易。叶离心中只在犹豫莫邪这话究竟是不是本意。
那少年似乎深以为然,转而道:“那我又为何要抓他?”
莫邪挑了挑眉,懒散地拖着长音:“因为此人就是那个在关城府衙内纵火劫牢的人。”
那少年神色一剧:“那你还敢说此人并非你的同伙?”
莫邪淡淡一笑:“谁说劫牢的一定是同伙?钦差大人可知黑市上莫某的项上人头值什么价钱么?”
少年不是傻子,莫邪的言下之意已经一目了然。叶离必须说这是他所有可能的身份中最轻巧的一种,但无疑也是他最鄙薄的一种。
少年这才开始饶有兴味地打量叶离,甚至用一只手捏起他的下巴,迫使他仰起头直视他的目光:“你怎么不说话?哑巴了么?”
叶离被捏得生疼,但他颈间被莫邪的手铐勒得太紧,几乎说不出话。他愤怒地仰视少年,蓦然觉得这少年的容貌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他就是个哑巴。”莫邪坏笑着说道,“这家伙嘴里从来不说人话。”
叶离想起他们之前的争吵,认定这是莫邪对他的某种报复。
“幸好他不是聋子。”少年讥诮地皱了皱鼻子,一挥手,几个黑衣人上前把他身后的莫邪拖开,用一副同样厚重的铁链将他绑缚起来。“不过……看起来镣铐制不住你,不知道枷锁管不管用呢?……”
叶离只听到这里,便被两个黑衣人架起来向村内拖去。跟在后面的还有那些老幼,叶离用余光瞥见了王老汉和虎子,但他们显得十分疲惫,谁也没朝他的方向看过来。
他被单独关进一间堆满杂物的柴房,而那些老幼们则成群被赶进另一件较大的棚屋。
一切就此清静下来,叶离只能透过柴房的门缝看到外面守备的黑衣人,却再也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
莫邪下手并不重,叶离很快便冲开穴道站起身来。这副镣铐锁不住莫邪自然也锁不住他;零散的几名黑衣人也并不是他的对手;而那少年既知村人无法要挟到莫邪,也并无真正加害的意图;加之莫邪如此对他——他本可以一走了之,却最终选择在柴垛上安坐下来。莫邪这么做是有目的的,他说服自己。莫邪的办法未必是个好主意,但也绝不是最糟糕的。至少直到目前为止,所有人都还安然无恙。
只是叶离仍旧不能理解莫邪的做法,就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只能选择被动接受。他本以为莫邪既然选择相信他,就不该再让他陷入这种被动。或许莫邪只是太相信他的应变能力,至少他没有骗他;可又或许这根本无关信任,而是习惯——莫邪已太习惯于一个人的行动,太习惯于主导和操控。而他叶离永远只能当个事后诸葛,甚至永远被蒙在鼓里,既不知代价,亦不知利得。
这是最后一次,叶离恼火地想。事实上他早已不认为莫邪是自己的阶下囚,比莫邪想的更早。但如果莫邪不能将他当做一个伙伴去对待,或许他也该重新考虑一下自己的定位了。

夜幕降临后,叶离终于感到了饥饿和焦渴。他这一日来滴水未进,好在后半日一直专注于打坐,并未消耗太多体力。
叶离正自考虑不吃不喝,他究竟坚持多久,柴房的门便传来了开锁的声音。看来这位钦差大人没有虐囚的癖好,叶离庆幸地想。
但那走进来的黑衣人却空着手,一言不发地将他拖起来,押向门外。铁链牵制着双脚,叶离在他手底下摇晃了一下,然后顺服地走了出去。
此夜无月,夜风微凉。一览所及,村中因少了村人而极为冷清,只有几处屋中亮着灯光。叶离便被带到其中一处,认出是先前关押那些老幼的棚屋。押他的黑衣人直接把他推进屋中,在他身后“砰”得关上大门,却并未落锁。
叶离揉了揉生疼的肩膀,抬眼对上老幼们齐刷刷投射过来的目光——那目光聚焦,却疏离,无声而幽怨,就像他先前交谈过的那个妇人。只有虎子忍不住叫了声“叶叔叔”,却立刻被王老汉捂住了嘴,仿佛生怕跟他沾染任何关系。
叶离苦笑了一下,知道这是这些质朴而善良的村人们表达厌恶的唯一方式。他寻了个空位,径自坐了下来。他在等待着,他知道那些黑衣人不会无缘无故把他从单间中移到这里。
果然,半晌之后大门再次敞开,一只手将莫邪推了进来。
这一次,村人的目光中带着更加明显的愤怒和怨恨,叶离知道敏感如莫邪,他一定能感觉得到。叶离自己也是那目光来源之一,他能理解莫邪的行为并不代表他能够原谅。他既然说他是哑巴,那么他索性闭口不言。
寂静在棚屋中蔓延。显然那些村人亦没有同莫邪交谈的意愿。就连跃跃欲言的虎子也在王老汉的瞪视沉默下来。
莫邪在门边站了一会儿,皱着眉似乎在倾听什么。然后他伸出一只手摸到身后的墙,扶着墙沿慢慢朝叶离的方向走过来。叶离毫不怀疑他知道他在这里,但莫邪却并未在他身边停下,而是靠着墙沿与他擦肩而过,走进更深的角落。
莫邪的脸上的倦容令叶离有些担心,毕竟他消失了整整半天,而半天的时间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叶离想知道莫邪扶墙有多少为了支持身体,而非单纯的引导。
莫邪尚未坐定,便有黑衣人端了两只大盆推门进来。尽管只是腌菜和稀粥,叶离还是隔老远便闻到了香味。
村人很快便围到盆前,却是极有规矩地由王老汉分配给每个人。叶离咽了口干沫,甚至已不期待村人会给他们剩下什么。他回头看了眼莫邪,而后者只是安静靠在角落里,对一切毫无反应。
分到食物的村人返回他们原先的位置,最终,只剩王老汉端着他的一碗离开盆前。从叶离的角度,他几乎是感激地看到那盆底居然还剩了些——刚好是两个人的分量。
饥肠作祟,叶离已顾不得许多,走上前去寻了一只空碗,从盆中舀出他那一份,一口倒进的肚子。他在盆边犹豫了一下,抬首却扫到了虎子的目光——委屈,而略带恳求。他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角落里的那人,低声叹了口气。
虎子毕竟只是个孩子,他也许根本就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叶离知道虎子喜欢莫邪,尽管他只见过他一面,只与他交谈过一次。这孩子不会知道莫邪有多危险,又给他的村子带来了什么,他甚至不在乎莫邪对他的想法,而只是单纯地喜欢着,简单到没有任何理由。
某些零散的片段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叶离摇了摇头,把那太过久远的回忆驱逐出去。

疲惫。
疲惫感侵蚀着他身体的每一寸,令他陷入一种濒临殚竭的清醒。
这感觉近来愈发频繁,折磨着他透支殆尽的身心。毕竟,他已经不再年轻。
但现在还不是结束一切的时候,远不是。至少在他走到这条绝路的尽头之前,他还不能倒下,尽管如他所说,他死是最简单的结局。还有那么一些事情,等待他去了结;还有那么一些人,需要他的交代——这就是他现在仍旧活着的理由。
是叶离让他找到这个理由。
——叶离。
他知道叶离在生他的气。他可以解释,但他不能——现在还不能——而且他也不想。事到如今,对叶离他已不想隐瞒什么,只是他总在想为什么这孩子就不肯多动动脑子,自己去想清楚一些事情,而非总是由他来替他答疑解惑。他的路就要到头了,可他的路还长,他不可能永远陪在他身边。
但他也在想,是否是他逼迫得太急,毕竟他也没有留下太多的线索供他推敲。叶离是简单,可他至少平安的活到了现在,包括八年刀口舔血的江湖历练,和八年前某些叶离从未提及的事情——鉴于叶离的身份,他知道这些事情绝非寻常。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之路,他选择了最精明最复杂的那种,而叶离也同样选择了他自己的路:简单。而他现在所做的一切正试图摧毁叶离这条路最初的根基,就像他当初毁灭他自己一样。
每每想到此处,他都退缩了。最初是他让他走进了自己的生命,他对他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这些还不足以说服他——叶离是他这辈子最在乎的人,也是他现在唯一在乎的人。
叶离,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有什么东西触到他指尖,他下意识地畏缩。
下一刻,一只手粗暴地抓住他的,把那东西重新放进去。粗糙而半温的碗底摩挲在他掌心。
他太过专注,居然没有叶离的脚步声。
他微微笑了笑,把碗举到唇边抿了一口,任稀疏的米粒划过他干涩的喉咙。他听到叶离向旁边挪了几步,然后在一个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了下来。
腹中空空如也,但他并不饿,随意喝了几口,便抬起了头。他听到整间的屋子的呼吸因之一窒,知道所有人都在看他,包括叶离,尽管他很有可能装作无视。他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放低手直到触及冰凉的坚实感,然后把碗放到身侧的地上。
他并不打算说什么。换言之,他本该澄清和弄清一些事情,这也是他决定和这些村人、和叶离共处一室的最初目的,但他放弃了。
也许并不是每个问题都需要解释,并不是每件事情都有它的理由。这是叶离告诉他的,以他的每一次惊人举动,尽管那孩子总希望为自己的行为、为其他任何事寻找一个借口。
于他自己,他从很多年前就学会了处心积虑,每一个秋毫之举、每一句无心之言都有他的目的。就算到今天,几乎每一步也都在他的算计之内——除了叶离。
叶离是个凭直觉做事的人。直到现在,这个已被他改造得成熟许多的叶离,依旧依赖于他最基本的直觉。这是他至今还活着,至今还留在他身边的唯一解释。或者,这根本不需要解释。
他从没提过他已被叶离改变了多少。自从他发觉自己算无遗漏的精确无法适用于叶离这个变数,他开始放任一些事情,不去干涉不再质疑,直到最终信任。
——叶离,和他的直觉,从未辜负过他的信任,并且每一次都能带给他意外的惊喜。
所以,今夜,他把叶离谈进条件,并非是想看住他,更非忌惮他干出什么傻事。就算叶离生气,就算叶离沉默,他知道他在那里,足矣。
叶离,给了他这半生来从不曾拥有的东西——安全感。

如果叶离没有听错,当夜一共来过三批人。
外面的动静很大,可闻几路人马都互相交过手,但没有人靠近棚屋。
——莫邪在第一拨人动手前迅速熄灭了屋中所有的灯,只余下一豆微光,然后迅速将一把利刃架到了王老汉的脖颈上,成功令屋中的所有人就此噤声。
叶离只是观望一切,根本未加阻拦。他相信莫邪不会伤害王老汉,他现在知道莫邪从不做无谓之事。他只不过好奇莫邪是如何知道那些灯的位置,而剩下一盏究竟是故意而为之还是真的没有发现。
等到第二路人加入混战,叶离有些沉不住气了。外面乱作一团,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可反观莫邪,他连丝毫要走的意思也没有。叶离实在不懂,他若非想逃,又是在想什么呢?
随之第三拨人马迅速扩大了阵势,外面的动静也越发骇人,甚至已从门缝中隐隐透出火光和些许烟气。叶离咬了咬牙,心道不能再等了,稍一运力,轻易挣开铁链,冲到莫邪跟前要将他强行拖起。
叶离方一碰到莫邪,后者手中的匕首便立刻脱了手。叶离这才发觉不对,昏暗中莫邪的脸色简直苍白的骇人。叶离伸手在他腕间一搭,发现他的脉象完全是乱的。
“谁下的毒?”叶离终于忍不住问道。
他们都喝了粥,但他们都没事。除非这毒在莫邪进屋前便已在他体内了。
莫邪苦笑着摇了摇头,在旁边盘腿坐下来:“帮个忙?”到这时候依旧是那副轻佻。
叶离无奈,只得在他身后坐下,运功助他逼毒。

莫邪体内的毒十分霸道,叶离的内力不但无法将毒逼出,反倒助长了一股奇怪的气,在莫邪体内四处冲撞。
叶离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毒。
只是再这样下去,莫说莫邪撑不住,就连他自己也会反受其害。
几轮过后,莫邪强行迫开叶离。
“你干嘛?”叶离甚至来不及收手,怒声斥道。
“没时间了。”莫邪沉声说道,抹掉嘴角的血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叶离这才注意到门外的动静已然小了下去,只剩下某些不明的响动隐约传来。而莫邪显然听到了更多。
“咱们该走了。”莫邪转过身,现出一个半是痛苦半是得意的哂笑。
叶离皱了皱眉头:刚才正乱的时候不走,现在要走,岂非自投罗网?
但他并没有问。因为他知道或许此刻能走,但倘若再迟片刻,那钦差少年一定会带着他的众位大内高手前来查看,再想逃脱就难了。
叶离一言不发地走到门口向外查看,门外是一片沉寂,借着黯淡的月光能看到目力所及之处没有半条人影。
叶离轻轻一推大门,然后迅速向旁边一侧。门未上锁,在叶离的推力下溜出一道容人的缝隙。
门外依旧寂静,叶离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然后闪电般掠了出去。
莫邪跟随叶离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站定,却并未回头。
“虎子?”他蓦然叫道。
“大哥哥!”他很明显地感觉到虎子在王老汉手下的挣扎,还有整间屋子再次腾起的敌意。
这些老幼们耽惊受怕了一夜,居然还有力量制造出这份气势。
他嘲弄地笑了笑,在空中挥了挥手:“再见。”伸手摸到门框,然后踉跄地走了出去。

任何陌生的环境于莫邪都是一样的慌不择路。勉强跟上叶离飞快的脚步,永远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好在大多数时候叶离都会留心绕过乱石,在他撞上障碍物前拽开他,或是口头提醒他注意脚下。
但显然,大多数情况不包括现在,不包括叶离生气的时候。
在第无数次被绊倒之后,莫邪终于撑不住了。
叶离又向前跨出几个大步,然后回首发现瘫倒的莫邪,不得已折返回来。
“起来!”叶离用脚捅了捅莫邪,“这里不安全,他们随时可能追上来。”
“放心吧,”莫邪苦笑,“在他们追上来之前我就已经死了。”
叶离听惯了这种无聊的笑话,并不想理他,却又不得不蹲下身来查看。莫邪身上的毒或许要不了他的命,但显然已经去了他半条魂。
“你还能走么?”叶离冷冰冰地问。
“不能。”莫邪索性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懒洋洋地赖在地上。
他几乎能感觉到叶离投来的瞪视,正自暗笑,却忽觉身子一轻,意识到自己竟被叶离拦腰抱起。
“……你想干嘛?……”莫邪听到自己干瘪的声音。
“强奸你!”叶离恶狠狠地回了一句。
莫邪简直不敢想象这话会从叶离嘴里脱口而出。
“唔……依我看顶多算是野合……”莫邪坏笑道,“鉴于我绝不反抗……”
叶离冷哼了一声,手一甩,把莫邪扛上肩膀。叶离坚硬的肩胛硌得莫邪胃里翻腾,只好生生把后面的调戏咽回肚子。

头重脚轻的姿势绝对算不上舒服,好在叶离肩上的平稳,令莫邪得以保持清醒。
而莫邪的清醒对叶离来说简直是种折磨——莫邪不停地说话,并且没有一句是他真正想听的。
多番引诱叶离开口无果之后,莫邪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能不能至少回答我一个问题?”
“不能。”叶离语声冷淡。
无论如何,他总算开了金口。莫邪还是问道:“你究竟要把我带到哪去?”他对于他们的前进方向毫无头绪。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叶离冷若冰霜地搪塞。
莫邪听的好笑:“你为何不现在告诉我?”
“我为何要现在告诉你?”叶离骤然停下脚步。
莫邪愣了愣,有些莫名其妙:“何不?”
叶离一抖手,几乎是把莫邪摔在地上。
“你相信我么?”他听到叶离粗重的呼吸。
莫邪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哭笑不得:“当然。你到底……”
叶离迅速打断了他:“很好,这就够了。”
莫邪皱了皱眉,说出他之前尚未说完的话:“你到底是在想什么?我只问你咱们的目的地,你却在问我相不相信你?”其实他并非急于知道叶离的目的地,只不过想知道他究竟在纠结什么。
“问你啊,这不就是你的思维方式么?”叶离突然提高了声音。
莫邪在瞬间明白了叶离一直旁敲侧击的内容,无可奈何地笑道:“说了这么半天,你还在生气我没把计划告诉你?叶离啊叶离,这根本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
“这确实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叶离怒声抢白道,“可你就是这么想的。你什么都不告诉我,即使我是你计划的一部分。你需要的只是我对你无条件的信任——只要我知道你不会害我,我就会照着你的安排走下去,即使是悬崖!”
“……我不会把你推向悬崖……”莫邪苦涩而低沉地辩解道。
“是啊,你不会。我相信你不会。”叶离语声平复下来,“可你也说了这不是信任的问题。你不会害我,不代表我不需要知道你的计划。你说过,我现在算是你的‘同犯’,可在我看来,我更像一颗任你摆布的棋子!我不知道是你一个太久了,还是你太相信我——莫邪,如果你到现在还不能把我当作一个真正的伙伴来对待,那我想,咱们还是趁早分道扬镳吧!”
叶离的一番话令自己因之愣住。他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干脆地把话说出来。可这样也好,他本也想要个明明白白。
莫邪沉默了很久。他不是不知道叶离在乎所谓的“真相”,他只是没料到他这么在乎。他更没有料到比起真相,比起其他任何事情,叶离更在乎他的“自尊”,这个在莫邪脑海中一向如此可笑的字眼。然后他发现自己错了,错的离谱。
“朝廷的人是我引来的。”他撑着地面坐起身来,淡淡开始叙述,“我托虎子转告他爷爷,请他去最近的城镇散布我们的消息。至于王老汉答应的原因,是这个村子的背景并不像咱们听到的那么简单。其一,他们说的完全是官话,没有丝毫黄河流域的口音;其二,虎子无意间透露了他爹爹名字,恰好,这个名字我有所耳闻。至于具体发生过什么,跟咱们的事儿也没什么关联,我也不是全都知道。不过显然这些事情是王老汉不希望公诸于众的,他完全是受我的要挟。”
“我消失如此之久,他们个个虎视眈眈、守株待兔,咱们一旦出现就会陷入被动。我散布消息的目的就是引来各路人马混战,你我好趁机脱身。结果不出所料,最先找到这里的是朝廷的人。我自投罗网,是因为身在关内,敢在明面上行动只有朝廷,何况他们这次阵势不小。果不其然,其他的人马这一次都铩羽而归。我就是要等到他们落荒而走,让他们以为我已经落入朝廷之手,调虎离山,这样他们才不会对咱们穷追不舍。恰好,那钦差是个雏儿,绝不会怀疑我自投罗网的目的;而且我发现他很骄傲,现在既然所有人都知道我在他手上,就绝不会承认我已从他手上溜走。那孩子以为逼我服毒就能困的住我,却没想到你会帮我——毕竟,就算是曾经的同伙,你也不该在我毫无必要地出卖你之后还会继续帮我。现在你明白了?”
他一口气说出了一切,没有给叶离任何提问的机会。但显然,他已经说的很明白了。
叶离没有回答。他最终知道了真相,就像每一次事后那样。可现在知道这些真相又有什么意义呢?
莫邪并没有等他的回答:“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咱们要去哪了?”
原来这只不过是另一次交换。叶离冷笑了一声:“黄岐的药庐。只有他能解你身上的毒。而且如你所言,那里已经不是他们监视的重点了,不是么?”
其实他并非什么都不知道,对于莫邪的目的,他早已猜测出大半,否则他又怎么敢把莫邪带去药庐?他只不过是在等着莫邪先开口。然而这一路上,他已经太过失望。他相信倘若不是他方才的爆发,莫邪还是什么都不会说。他不是他的伙伴,他从来没拿他当过伙伴。
莫邪点点头,露出一个疲倦的假笑:“把我带到药庐,然后你可以走了。”
叶离的瞳孔剧烈收缩。
——然后你可以走了。
——你可以走了。
——可以走了。
你走吧。
原来,就是这样么?莫邪说的如此轻巧,叶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莫邪根本不需要伙伴,如果他拒绝成为他的棋子,他就没有继续留在他身边的意义。可笑他竟然将他的谎言当真,竟然天真地以为他已经接受了自己,以为信任与伙伴应该是如此顺理成章的关系!可,莫邪,从来都只为他自己活着。这才是他所知道的那个莫邪吧……
叶离怒极反笑:“很好,很好……”他再不发一言,俯身扛起莫邪,然后大步朝前走去。

接下来的几天,莫邪一直时昏时醒。但就算是醒着,两人之前也大多保持着沉默。只有一次,大概是莫邪高烧到昏天黑地,在他耳边低低地问了一句:“还记得么?当初,你也是这样,扛着我去找黄岐……”叶离的脊背顿时僵硬了起来,印象中,那似乎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些天的跋涉已经让叶离逐渐冷静了下来。他也意识到自己之前的话是多么冲动又是多么绝情。可他更知道,覆水难收。
其实他一直期待着莫邪开口,哪怕是一句是简单的挽留,那么他会毫不犹豫地留下来。可莫邪什么都没说,就算他最终把他扛进黄岐的药庐。
黄岐如见瘟神一般地瞧着他扛着他走进来。
如叶离所料,药庐周围的暗哨早已撤离,而黄岐显然也没有想到他这么快就会回来找他。
不过就算万般不情愿,黄岐也不敢将他们赶走。毕竟,他有把柄握在叶离手上。
“治好他!”这是叶离唯一的要求。
叶离最后看了看床上苍白而昏厥的莫邪,转身走了出去。

叶离在药庐外徘徊了很久。
他反复问自己:就这样离开么?
八年的穷追不舍,还有这半年来的不离不弃,难道究竟抵不过莫邪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他痛恨被莫邪摆布,可他早已习惯了这种与另一个人相伴的生活。莫邪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早已深深刻进了他的骨子里,熟知、缱绻、逐日交融。
他发觉自己是如此怀念和眷恋着那微妙的感觉,当他看到莫邪恬不知耻的笑,当他知道莫邪就在他身边,当莫邪微凉的指尖划过他赤裸的身躯,当他领略到来自莫邪的体贴与温柔……
而这一切,一旦他今天弃之而去,也许这一生就永远错失
他不是惋惜,他只是不确定自己真的有这份勇气。
毕竟,和莫邪一样,他自己,也寂寞了太久。

叶离在药庐附近的那间酒馆里醉了三天三夜。
到了第四天上,他抬眼,恍然间看见坐在他对面的黄岐。
他的眸子蓦然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下来。
——黄岐的出现说明莫邪已然无恙,但这意味着,莫邪不会来见他。
“他醒了。”黄岐如是说。
叶离半倚在桌上,只是“哦”了一声。
“你们俩吵架了?”黄岐眨了眨眼。
叶离随即一拍桌子,大声吼道:“我说过了,他不是我的相好!”惹得酒馆里零散的酒客全朝他这边观望。
黄岐一脸无辜:“我又没说他是你的相好……”
叶离瞪了他一眼,酒醪的麻痹让他重新平复下来:“他知道我在这儿?”
黄岐点了点头。
叶离愈发心灰意冷。
黄岐悠悠问道:“你不想知道他说了什么?”
叶离想,很想,但他什么都没说。
黄岐并没有卖关子:“他说你太自私。”
“我自私?”叶离冷笑,“究竟是谁自私?他又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
黄岐耸了耸肩膀,淡淡说道:“你我是不知道。不过说到自私,姓莫的可能是我见过最不自私的人。”
叶离抬眼露出一个不可理喻的表情。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黄岐满不在乎地说道,“不过就我对他的了解,除了公平交易,他这个人从来不会要求别人为他多做一分。”
“那说明他只在乎他自己!”叶离忿然驳斥。
“是么?”黄岐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其他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半年来你和他一共出现过三次,而每一次受伤的都是他不是你。”
叶离张了张嘴急于争辩,黄岐却已站起身来:“年轻人,话不能说狠、事不能做绝,否则如果你就连余地也没有啦!有些事还是等你酒醒了再想想清楚吧?”
黄岐说罢在他肩上拍了两下,找那早已愁眉苦脸的掌柜付了叶离赊欠的酒钱,然后快步离开了酒馆。

莫邪恹恹地躺在床上。
脚步声渐渐走近,推门的声音,然后他听见黄岐说道:“办妥了。”
“多谢。”莫邪虚弱地说道。
“谢就不必了。”黄岐走到床前,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你可别忘了咱们说好的价钱!”
莫邪微微一笑:“放心,少不了你的。”
黄岐替莫邪把脉,后者便安静地躺着。
过了半晌,黄岐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为何要赶那孩子走?这年头,肯真心对你的人,只怕再不到第二个了。”
“理由我不都告诉过你了?”莫邪淡淡说道。
黄岐哼了一声:“你以为我也会相信你那套鬼话?”
莫邪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你何时也对这些事情感兴趣?”
黄岐“嘿嘿”一笑:“我只对钱有兴趣。但你知道现在黑市上你是个什么价,他又是什么价么?你真放心让他一个人走?”
莫邪皱了皱眉头,但终究释然道:“如果他不能保护好他自己,那谁也救不了他。”
“可是你想保护他。”这不是个问句,黄岐知道自己没有猜错,从一开始就没有。
莫邪苦涩地一笑:“正因如此,才必须离开他。要保护一个人,不一定要把他拴在身边。”他顿了顿,用一双寂寥而失焦的眸子对上黄岐,“你也有想要保护的人,你明白,不是么?”
黄岐愣了一下。
“……说吧,你到底还知道些什么?”他逼近莫邪,幽幽问道。

叶离走了。
趁着宿醉的混沌离开酒馆,并在离开的瞬间完全清醒过来。
那一刻,失落、愤怒、悲伤、委屈……一股脑侵袭了他的所有感官。他霎时间觉得无比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向哪里,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
八年半,自从他的人生轨迹开始与那个名叫“莫邪”的男人相接,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以致他早已忘记了他的生活原应是什么样子。而现在,他似乎切断了自己与这世界唯一的联系。
他预见了这样的结局,却没能预见这种刻骨铭心的痛楚。他发现他现在至少已能够了解莫邪那句话——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太过了解。这打击完全超出了他最坏的预计,让他不禁怀疑,除了莫邪这个人,除了一个陌生人、敌人或是同伴,他是不是还错失了别的什么,永远无法弥补。
但他强迫自己继续向前走,不犹豫,不回头。
他没有理由留下来。莫邪不需要他,而他也可以不需要莫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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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2-24 00:22 | 显示全部楼层
上半部分完,下半部写作中....
写的很烂,写下去完全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  =毕竟我就心水两位主角的性格,在一起神马的就更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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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这个…为啥子我自动代入…猫鼠…了??爬走…
湖畔一痕初见,钟灵毓秀清颜,江湖共度意绵绵,偏叫风波惊变。孑然心忧你我,携手留恋桃源,人月圆时箫声断,晚风吹都成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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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24 09:40 | 显示全部楼层
灵灵你还敢说你不腐

另外楼主,你完结了我再跳~虽然不跳,坑也是要催的,嚯嚯
家园不记得密码不记得人可以找我还原密码232790139@qq.com。梁羽生家园VIP组订购方案https://www.yushengbbs.net/bbs/thread-61842-1-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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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2-24 13:38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第15楼羽灵于2011-02-24 07:10发表的  :
呃这个…为啥子我自动代入…猫鼠…了??爬走…

哈...你一说我还真觉得有那么点感觉~~~~不过性格还是不一样的不一样的,而且我写的时候完全没想到“鼠猫”(我还觉得鼠猫比猫鼠更现实,嗯~~)
引用第16楼药师丹枫于2011-02-24 09:40发表的  :
灵灵你还敢说你不腐

另外楼主,你完结了我再跳~虽然不跳,坑也是要催的,嚯嚯

等我完结要等到哪辈子去啊|||
我半年时间才写了这么多,还有大概一半内容……
表催...催了我就要弃坑= =
[color=#FF0000][b][size=6]来嘛~~[url=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1196836]☞点我一下☜[/url][/size][/b][/col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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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24 15:27 | 显示全部楼层
那个啥猫鼠比鼠猫萌…符合自然规律…咳咳白眼翻药师…我就是不腐…你能怎么样…哼哼哼…
湖畔一痕初见,钟灵毓秀清颜,江湖共度意绵绵,偏叫风波惊变。孑然心忧你我,携手留恋桃源,人月圆时箫声断,晚风吹都成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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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2-24 15:45 | 显示全部楼层

回 18楼(羽灵) 的帖子

其实谁攻谁受不重要嗯,反正我喜欢互攻
不腐不腐,异性恋神马的才是勇敢的
[color=#FF0000][b][size=6]来嘛~~[url=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1196836]☞点我一下☜[/url][/size][/b][/col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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