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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羽生堂主

[在线] 《梁羽生闲说<金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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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15 22:46 | 显示全部楼层
[sell=10,money]   亦是葫芦官判案
  
   拘捕陈经济(事在第九十二回)
  
  接下去写吴月娘到官府告状和知县审案的经过,甚为有趣。
  
  新任知县姓霍,名大立,湖广黄岗县人氏,举人出身,为人耿直。听见系人命重事,即升厅受状……在公座上看了状子,又见吴月娘身穿缟素,腰系孝裙,系五品职官之妻,生得容貌端庄,仪容娴雅,欠身起来说道:“那吴氏起来,我据看,你也是个命官娘子,这状上情理,我都知了,你请回去,不必在这里。今后只令一家人在此伺候就是了。我就出牌去拿他。”那吴月娘连忙拜谢了知县,出来坐轿子回家,委付来昭厅下伺候就是了。须臾批了呈状,委的两个公人,一面白牌,行拘陈经济、娼妇冯金宝,并两邻保甲,正身赴官厅听审。
  
  这经济正在家里乱丧事(注:这是倒装句法,即是为丧事忙乱)听见月娘告下状来,县中差公人发牌来拿他,唬得魂飞天外,魄丧九霄;那冯金宝已被打得浑身疼痛,睡在床上,听见人拿她,唬得势不知有无。陈经济没高低使钱,打发公人吃了酒饭,(公人)一条绳子.连唱的都拴到县里,左邻范纲,右邻孙纪,保甲王宽儿。霍知县听见拿了人来,即时升厅。来昭跪在上首,陈经济、冯金宝一行人跪在阶下。
  
  按:西门家虽然一落千丈,但吴月娘到底还是个“命官娘子”, “地位”和破落户的陈经挤相比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所以打起官司来,当然也是她大占便宜了。在这段描写中,吴氏受到县官礼遇的情形和陈经济被公人拘捕以致吓得魂不附体的情形,恰成有趣的对比。“没高低使钱”,形容陈经济被吓得“乱晒大笼”⑴使钱“买怕”的情状,令人发笑。
  
  ⑴“乱晒大笼”,粤语,“意近方寸大乱”。
  
  
   知县审案(事在第九十二回)
  
  下面写的就是县官大老爷审案的情形了。
  
  知县看了状子,便叫经济上去说“你是陈经济?”又问“那是冯金宝?”那冯金宝道:“小的是冯金宝。”知县因向经济:“你这厮可恶,因何听信娼妇,打死西门氏,方令上吊,有何理说?”经济磕头告道:“望乞青天老爷察情,小的怎敢打死她,因为搭伙计在外,被人坑陷了资本,着了气来家,问她要饭吃,她不曾做下饭,委(实)被小的踢了而脚。她到半夜自缢身死了。”知县喝道:“你既娶下娼妇,如何又问她要饭吃,尤说不通。吴氏状上说你打死她女儿,方才上吊,你还不招认?”经济道:“吴氏与小的有仇,故此诬赖小的,望老爷察情。”知县大怒,说:“她女儿现死了,还推赖那个?”喝令左右:“拿下去,打二十大板。”提冯金宝上来,拶了一拶,敲一百敲,令公人带下收监。次日,委典史臧不息,带领吏书、保甲、邻人等,前至经济家,抬出尸首当场检验。身上都有青伤,脖项间亦有绳痕,生前委因经济踢打伤重,受忍不过,自缢身死。取供具结,填图解檄,回报县中。知县大怒,褪衣又打了经济、金宝十板,问陈经济夫殴妻至死者绞罪;冯金宝递决一百,发回本司院当差。
  
  按:陈经济宠妾欺迫妻子致死,当然是有罪的。但这知县审案,却也是糊里糊涂,十分犯驳,例如在未曾验尸之前,只根据原告的状纸,就喝令被告招认;“娶下娼妇”,叫正妻做饭,就是“尤说不通”等等,问案者本身的“逻辑”,先就不通。从这段描写看来,陈经济的作供固然是胡说八道,知县的审案也是绝不高明。
  
  
   青天大老爷的真面目(事在第九十二回)
  
  “典史”是知县下面掌管缉捕、狱囚的官吏。知县委出一个名叫臧不息的典史主持验尸,验出尸身有伤痕、绳痕之后,便即定罪。陈经济处绞刑,其妾冯金宝“递决一百”(即补打一百板,因她已被打了十板在前)、“发回本司院当差”(即要冯金宝做官妓)。验尸之后,方始定罪,这是合乎“正规”的法律手续的。不过在“量刑”方面,又是大为失当了。陈经济只是殴打妻子,并非当场打死,按律例只能问“迫害致死”之罪,定他绞刑是太重了。陈经济被判重罪也还罢了,冯金宝所受的刑罚,就更加可笑,她本来是个私娼,并非官妓(注:古时设有供奉官府的妓女,作为宴客时陪酒、唱曲之用,始于唐代,宋代盛行。)如何能将她“发回本司院当差”? “发回本司院当差”云云,拆穿来说,其将是县官老爷要将她收为自用而已。
  
  不过,陈经济罪虽然定得重,结果却并没执行。何以没执行,自是钱作怪了。书中写:
  
  这陈经济慌了,监中写出帖子,对陈定说把布铺中本钱,连大姐头面(首饰),共凑了一百两银子,暗暗送与知县,知县一夜把招卷(口供)改了。止问了逼令身死,系杂犯,准徒刑五年,运灰赎罪。
  
  按:这个县官是号称“为人耿直”的,但只在暗室收了一百两银子,就把死罪改作徒刑(后来陈经济又使了“赎罪银子”,连苦工监都不用坐,就获得释放了)。作者介绍这个县官出场时,用的是正面肯定的(旁白),但接下去就揭开这个青天大老爷的真面,这是加深讽刺意味的手法。
  
   自己质问自己(事在第九十二回)
  
  对人物“表里不一”的描写,是《金瓶梅》艺术特色之一,这种妙趣横生的讽刺手法,不但是“同时说部,无以上之”(鲁迅语),即在其他著名的古典文学中,也是极为罕见的。这个“青天大老爷”的“表里不一”,在下面这段描写中,就更加明显了。
  
  吴月娘(得知改判之后)再三跪门哀告,知县把月娘叫上去说道:“娘子,你女儿项上有绳痕,如何问他殴杀条律?人情莫非忒偏问么?你怕他后边(即以后之意)缠扰你,我这里替你取了他杜绝文书,令他再不许上你门就是了。”
  
  按:县官质问吴月娘“如何问他殴杀条律?”其实正是他自己如此问罪的。一夜之间,他好像把自己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都忘记得干干净净了。作者写出这个青天大老爷“自己质问自己”的活剧,丝毫不加议论,但让读者先后对照来读,自当发出会心微笑。吴月娘未告状时,极得县官礼遇,只须她派个家人听审,不必她亲自出庭,此际,她自己亲来“再三跪门哀告”却被县官如此“糟质”。前后对比,也是相映成趣的。
  
  不过,这个县官也深通世故,知道吴月娘害怕的是陈经济再来与她纠,因此为了“安抚”吴月娘。要陈经济具结不许他再上吴月娘之门,吴月娘也就可以满意了。当然,这也还是看在月娘是个“命官娘子”的份上,否则不会如此“兼顾”她的利益。
  
  一百两银子就可以令一个“举人出身,为人耿直”的知县老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官场黑幕,亦可说是叹为观止了。
  
  ⑴“糟质”,粤语,意近“糟践”、“糟蹋”,一般限于语言态度上的。
  
   追债不成反被打(事在第九十三回)
  
  知县“搞掂”了吴月娘之后,跟着就做“修正前案”的判决了。
  
  (知县)一面把经济提到跟前吩咐道:“我今日饶你一死,务要改过自新,不许再去吴氏家缠扰,再犯到我案下,决然不饶;即便把西门氏买棺装殓,发送葬埋来回话。我这里好申文书往上司去。”
  
  这经济得了个饶,交纳了赎罪银子,归到家中,抬尸入棺,停放一七,念经送葬埋城外。前后坐了半个月监,使了许多银子,唱的冯金宝也去了,家中所有的都干净了,房儿也典了,刚刮刺出个命儿来,再也不敢声言丈母了。
  
  陈经济打了这场官司,虽然幸得苟存性命,但已把家产散光。人穷想旧债,于是跑去找杨大郎,问货船下落。不料杨大郎不出来见他,反而指使他的兄弟杨二风出来问陈经济要人。
  
  (杨二风道):“你把我的哥哥叫的外边做买卖,这几个月无音信,不知(是否)抛在江中,推在河内,害了性命?你倒还来我家寻货船下落?人命要紧,你那货物要紧?”这杨二风平昔是个刁徒波皮,耍钱捣子,肐膊上紫肉横生,胸前上黄毛乱长,是一条直率之光棍,走出来一把手扯上经济,就问他要人。那经济慌忙挣开手,跑回家来。这杨二风故意拾了块三尖瓦楔将头颅钻破,血流满面。赶将经济来骂道:“我□(上入下日)你娘眼,我见你家甚么银子来?你来我屋里放屁!吃我一顿好拳头!”那经济金命水命,走投无命,奔到家把大门关闭,如铁桶相似,就是樊哙也撞不开。
  
   陈经济下场悲惨(事在第九十三回)
  
  (陈经济)由着杨二风摔爷娘,骂父母,拿大砖砸门,只是鼻口内不听见气儿。又况才打了官司出来,梦条绳蛇也害怕,只得含忍过了。正是:嫩草怕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磨。
  
  按:“鼻口内不听见气儿”,形容陈经济被恶徒欺负,躲在屋内,连大气也不敢透。这一段描写杨大郎、杨二风这对流氓兄弟的刁泼行径,如见其人,如闻其声。语言方面运用民间俗语,尤具特色。另一方面,刻画陈经济欺善怕恶的性格,也是入木三分。
  
  陈经济的下场是很悲惨的,第九十三回写他:
  
  不消几时,把房屋卖了,找了七十两银子,典了一所小房,在僻巷内居住。落后两个丫头,卖了一个重喜儿,只留着元宵儿和他同铺歇,又过了不上半月,把小房倒腾了,却去赁房居住。陈安也走了,家中没营运,元宵儿也死了。只是单身独自,家伙桌椅都变卖了。只落得一贫如洗。未几,房钱不给,钻入冷铺内存身。花子见他是个富家勤儿,生得清俊,叫他在热炕上睡,与他烧饼儿吃。有当夜的过来,教他顶伙夫,打梆子摇铃。
  
  按:“倒腾”,变卖;“冷铺”是乞丐的住所。这一段写陈经济众叛亲离,妻妾、家人、丫头、死的死、走的走,剩下他光棍一条,与叫花子为伍。后来他不但做乞丐,还做男妓;虽得巧遇春梅,春梅认他做表弟,将他救出生天,但最后还是因为与春梅的家丁张胜结仇,被张胜所杀。
  
  文史学者朱星在《金瓶梅的故事梗概和主要人物评介》一文中,认为陈经济是代表“懦弱无耻的公子哥儿”这一类典型,《金瓶梅》的作者塑造这个典型是很成功的。[/s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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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15 23:14 | 显示全部楼层

   连小人物也刻画入微:孙雪娥

[sell=10,money]  
   平庸的孙雪娥(事在第九回)
  
  孙雪娥是西门庆前妻陈氏的陪嫁丫头,陈氏死后,西门庆将她收房,方始“升格”成为西门庆的四姨太的。但她虽然“升格”,却并没得宠,莫说远远比不上“当时得令”的潘金莲和李瓶儿;也比不上处于”平稳状态”的孟玉楼;甚至业已失宠的李娇儿也比她好得多。在《金瓶梅》中,常有西门庆在哪一房妻妾房中过夜的描写,但却找不到一次是在孙雪娥房中过夜的。在西门庆的一妻五妾之中,她是最受冷落的一个。论“地位”其实比之有头有面的大丫头(如春梅、玉箫)也相差无几。(认真说来,恐怕还不如春梅)。
  
  孙雪娥之所以得不到宠爱,当然也是有原因的。论貌,她虽然有点姿色,“五短身材,轻盈体态”,但只能算是中人之姿,远比不上潘金莲、李瓶儿、孟玉楼等人;论“才”,她虽然“能造五鲜汤水,善舞翠盘”(见第九回作者对孙雪娥所作的介绍),也不及潘金莲之“不过十五,就会描鸳刺绣,品竹弹丝”;论手段,她不如孟玉楼之善于待人接物,不如潘金莲之机灵多变,也不懂得怎样献媚丈夫。总之,不论哪一方面,她都只是赋得“平平”二字。而且她既无才,又无财。在这方面,我们也可以“排比”一下。在西门庆的妾侍中,最有钱的是李瓶儿,她带来了花太监遗下的大量财物;其次是孟玉楼,她是富孀,嫁妆也很丰盛;再其次是李娇儿,她是妓女出身,嫁给西门庆时,也带来了私蓄上千两银子。孙雪娥可只是个陪嫁丫头,即使有点私房钱,也是极之有限。至于潘金莲,虽然她和孙雪娥一样无甚私蓄,但她除了本身的才艺之外,和西门庆又是最为“气味相投“,那自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亦非单纯受气包(事在第十一、十二、二十五、二十六回)
  
  孙雪娥在西门家中的职责是“单管率领家人媳妇,在厨房上灶,打发各房饮食。比如西门庆在哪房里宿歇,或吃酒吃饭,造甚汤水,俱经雪娥手中整理,那房里丫头,自往厨下拿去。”等于是厨房的管工,“地位”略胜于一般佣妇而已。另一个虽然也是不怎么得宠的李娇儿,但却负责管理家庭的日常开支,比她好得多了。
  
  由于孙雪娥负责“打发各房饮食”,也就免不了有和各房争吵之事。有一次潘金莲房中的丫头春梅,就因催她做荷花饼和银丝鲊汤给西门庆吃,和她吵了一架。春梅回来说潘金莲听,潘金莲在西门庆面前告她的状,令得她吃了西门庆一顿痛打,“气得在厨房里两泪悲啼,放声大哭”(见第十一回“潘金莲激打孙雪娥”)。
  
  不过孙雪娥也并非单纯的“受气包”,或许她是因为得不到人家的重视,妒忌心也特重,喜欢播弄是非,一有机会来时,她对“仇人”的报复也决不手软。例如她被潘金莲激使西门庆打了她之后,很快就找到了报复的机会,向西门庆揭发潘金莲和琴童(孟玉楼带来的小厮)私通的秘密。令潘金莲也被西门庆剥光衣服鞭打(见第十二回“潘金莲私仆受辱”)。不过,潘金莲被打之后,很快就讨回西门庆的欢心,而孙雪娥则仍然是被打入冷宫。
  
  孙雪娥一方而是受别人的气,一方面也给气让别人受,第二十五回“雪娥透露蜂蝶情”和第二十六回“宋蕙莲合羞自缢”就是写孙雪娥是怎样欺侮另一个受到损害的小人物——西门庆家人来旺的妻子宋蕙莲的。
  
   在受害者的头上加一刀(事在第二十五、二十六回)
  
  西门庆勾搭上宋蕙莲,后来又设计陷害宋蕙莲的丈夫来旺。她的故事,前面已曾说过,这里就不重述了。要补写的是,孙雪娥怎样在已受损害与已受侮辱的宋蕙莲头上再加上一刀。
  
  来旺的妻子和西门庆私通,而他本人也和孙雪娥有“首尾”(见第二十五回,作者写“西门庆家中叫来旺,来旺从她屋里跑出来。正是:雪隐鹭鸯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以此都知雪娥与来旺儿有首尾。”首尾即勾搭之意),宋蕙莲和西门庆的奸情,就是孙雪娥向来旺告密的。来旺因忍不住气,醉后向家人小厮骂西门庆“耍他老婆”,被西门庆知道,惹来大祸。结果虽然幸得不死,但却被诬为盗,递解徐州(见第二十六回)。
  
  宋蕙莲得知丈夫被害。已曾自缢一次,幸得另一个家人来昭之妻解救,但孙雪娥还是不肯放过她,书中写: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四月十八日,李娇儿生日,院中李妈妈并李桂姐都来与她做生日。吴月娘留她同众堂客在后厅饮酒。西门庆往人家赴席不在家。这宋蕙莲吃了饭儿,从早晨在后面打了个晃儿,一头拾到屋里直睡到日沉西。由着后边一替两替使了丫鬟来叫,只是不出来。雪娥寻不着这个由头儿,走来她房里叫她,说道:“嫂子,做了王美人了,怎的这般难请!”那蕙莲也不理她,只顾面朝里睡。这雪娥又道:“嫂子,你思想你家旺官儿哩。早思想好来,不得你,他也不得死,还在西门庆家里!”
  
  按:“寻不着这个由头儿”,实即好不容易才寻得着这由头儿之意。“由头”,因由、借口。
  
   相骂无好口(事在第二十六回)
  
  这蕙莲听了她这一句话,打动潘金莲说的那情由,翻身跃起来,望雪娥说道:“你没得走来浪声颡气,他(指来旺)他便因我弄出去了。你为甚么?(西门庆)来打你一顿,撵得不容上前,得人不说出来,大家将就些便罢了,何必撑着头儿来寻趁人?”这雪娥心中大怒,骂道:“好贼奴才,养汉淫妇,如何大胆骂我?”蕙莲道:“我是奴才淫妇,你是奴才小妇,我养汉养主子,强如你养奴才。你倒背地偷我的汉子。你还来倒自家掀腾!”
  
  按:潘金莲曾向宋蕙莲说是非,说孙雪娥骂她,“是蔡家使喝了的奴才,积年转主子养汉,不是你背养主子,你家汉子怎的离了他家门?” “潘金莲说的那情由”,即指此。孙雪娥和来旺勾搭,后来被西门庆知道,西门庆打了她一顿,下令“只教她伴着家人媳妇上灶,不许她见人。”事见第二十五回。宋蕙莲在这里就用这件事“反击”孙雪娥。“掀腾”,扬、抖出来之意。两人在动口之后,继之以动手:
  
  这几句话分明戳在雪娥身上,那雪娥怎不急了?那宋蕙莲不防她,被她走向前一个巴掌打在脸上,打得脸上通红地说道:“你如何打我!”于是一头撞将去,两个扭打在一处,慌得来昭妻一丈青走来劝解,把雪娥拉得后走,两个还骂不绝口。吴月娘走来骂了两句,“你们都没些规矩儿,不管家里有人没人,都这等家反宅乱,等你主子回来,看我对你主子说不说!”当下雪娥便往后边去了。月娘见蕙莲头发揪乱,便道:“还不快梳了头,往后边来呢。”
  
  可怜宋蕙莲在被孙雪娥骂她害死丈夫之后,又被吴月娘骂她没规矩,于是当晚就自寻短见了。
  
   来旺返乡续前缘(事在第二十六、九十回)
  
  (被骂后)蕙莲一声儿不答话,打发月娘后边去了,走到房内,倒插了门,哭泣不止。哭到掌灯时分,众人乱着后边堂客吃酒,可怜这妇人忍气不过,寻了两条脚带,拴在门楹上,自缢身死!
  
  平情而论,致宋蕙莲于死的主因当然是为了西门庆既奸占了她又陷害她的丈夫,但孙雪娥在她最伤心的时候,还跑来对她辱骂,也是要负很大责任的。如果她在第一次自缢获救之后,大家对她好些,她可能不会再寻短见。但孙雪娥却是在她的头上再加上一刀。
  
  孙雪娥和来旺的“首尾”,虽因来旺之被递解徐州而中断一时,但到了西门庆死后,却又有了新的“发展”。第九十回“来旺儿盗拐孙雪娥,雪娥官卖守备府”,写的就是这个故事的后半。西门庆死后,来旺回来,碰上孙雪娥。雪娥就帮他在月娘面前说话。
  
  
  雪娥提起,“今日娘不在,我和大姐在门首,看见来旺儿。原来又在这里学会了银匠,挑着担儿,卖金银生活花翠。俺们就不认得他了。买了他几枝花翠,他问娘来,我说往坟上烧纸去了。”月娘道:“你怎的不教他等着我来家?”雪娥道“俺们叫他明日来。”
  
  吴月娘倒是为了丈夫以前做的坏事有点内愧于心,第二天来旺来和她磕头:
  
  月娘道:“几时不见你,就不来这里走走。”来旺儿悉将前事说了一遍,“要来,不好来的。”月娘道:“旧儿女人家,怕怎的。你爹(指西门庆)又没了。当初只因潘家那淫妇,一头放火,一头放水架的舌,把个好媳妇儿生逼临得吊死了。将有作没,把你垫发了去。”
  
  按:架舌与弄舌通,说是非之意。“将有作没”是“无中生有”的另一种说法。
  
   主动提出盗财私奔(事在第九十回)
  
  吴月娘为了表示好心,买了他几件首饰,并叫丫头款待他酒饭。孙雪娥就乘机与他约期幽会。
  
  月娘问他:“卖的是甚样生活?拿出来瞧。”拣了他几件首饰,该还他三两二钱银子,都用等子称了与他,叫他进入仪门里面,吩咐小玉取一壶酒来,又是一盘点心,教他吃。那雪娥在厨上一力撺掇,又热了一大碗肉出来与他,吃的酒饭饱了,磕头出门。月娘、玉楼众人归到后边去,雪娥独自悄悄和他打话:“你常常来走着,怕怎的?奴有话教来昭嫂子和你说。我明日晚夕在此仪门里紫墙儿跟前耳房内等你。”
  
  按:“等子”是秤的一种,亦称戥秤或厘等,是专门用来秤重量较轻的东西,因此需要的正确度也较高。来旺得来昭夫妇之助,第二天晚上就偷入西门家与孙雪娥幽会。
  
  事毕,雪娥递与他一包金银首饰,几两碎银子,两件缎子衣服,吩咐“明日晚夕你再来,我还有些细软与你,你外边寻下安身去处,往后这家中过不出好来,不如我和你悄悄出去,外边寻下房儿,成其夫妇。你又会银行(即银铺)手艺。愁过不得日子?”来旺儿便说“如今东门外细米巷有我个姨娘,有名收生的屈老娘,她那里曲弯小巷倒避眼,咱两个投奔那里去,迟些时,看无动静,我带你往原籍家里,买几亩地种去也好。”
  
  孙雪娥主动提比与来旺私奔,计议已定,就开始做准备功夫,等待机会了。“两个干事,朝来暮往,非止一日,也抵盗了许多细软东西、金银器皿、衣服之类。来昭夫妇也得抽分好些肥己,俱不细表。”
  
  这机会终于等到了。
  
   遇巡捕有惊无险(事在第九十回)
  
  那一天,“后边月娘看孝哥儿出花(即出天花)心中不快,睡得早。”孙雪娥趁这机会,就打发月娘送她使唤的那个丫头中秋儿“睡下。房里打点一大包钗环头面,装在一个匣内用手帕蒙盖了头,随身衣服,约定来旺儿在来昭屋里等候。两个要走”。来昭是看门的,怕负责任,教他们“打房上去”(即上屋顶逃走。下面一段写他们依计行事的情形,颇为惊险、有趣。
  
  来昭夫妇又节上两大钟暖酒,与来旺、雪娘吃,说:“吃了好走,路上壮胆些。”吃到五更时分,每人拿着一根香,踩着梯子,打发两个爬上房去,一步一步走,把房上瓦也踩破许多,比及爬到房檐跟前,街上人还未行走,听巡捕的声音,这来旺儿先跳下去,后却教雪娥踩着他肩背,接搂下来。两个往前边走到十字路口上,被巡捕的拦住,便说:“往那里去的男女?”雪娥便唬慌了手脚。这来旺儿不慌不忙,把手中官香弹了一弹,说道:“俺是夫妇二人,前往城外岳庙里烧香,起得早了些,长官勿怪。”那人问:“背的包袱内是甚么?”来旺儿道:“是香烛纸马。”那人道:“即是两口儿岳庙烧香,也是好事,你快去吧。”
  
  这次仅是吃了一场虚惊,但想不到的,他们“平安抵达”来旺的姨娘家之后,却反而出了意外
  
  (来旺)递与屈姥姥三两银子,教买柴米。那屈姥姥见这金银首饰来因可疑,他儿子屈镗因他娘屈姥姥安歇郑旺(来旺本姓郑)夫妻二人,带此东西,夜晚见财起意,撬开房门,偷盗出来耍(赌)钱,致被捉获,具了事件,拿去本县见官。
  
  如此一来,西门庆旧日妾侍和家人私奔之事被揭穿,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了。
  
  报应(事在第九十回)
  
  李知县见系贼赃之事,赃物执证见在,差人押着屈镗到家,把郑旺、雪娥一条索子都拴了。那雪娥唬得脸蜡渣也似黄了,换了渗淡衣裳,带着眼纱,把手上戒指都勒下来打发了公人,押去见官,当下哄动了一街人观看。有认得的说是:“西门庆家小老婆,今被这走出去的小厮来旺儿,今改名郑旺,通奸拐盗财物,在外居住。又被这屈镗掏摸了。今事发见官。”当下一个传十个,十个传百个,路上行人口似飞。
  
  按:中国的传统小说是讲究“报应”二字的,欣欣子为《金瓶梅词话》写的序言就是从这个角度理解此书主旨,并为这部被世人目为“淫书”的《金瓶梅》来做辩护的。他说“至于淫人妻子、妻子淫人,祸因恶积,福缘善庆,种种皆不出循环之机。”欣欣子理解的当然只是一个“窄面”(评论《金瓶梅》的文字,最能道出《金瓶梅》的文学价值,分析得也比较全面的,我认为还是应推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8226;明之人情小说》中所作的评论。但无可否认,《金瓶梅》中的某些故事,却也确实是具有“报应”的性质。来旺盗拐孙雪娥就是对西门庆淫来旺之妻的报应。不过,这种传统小说中的“报应”,不是报应在作恶者本人的身上,而是报应在作恶者妻女(她们多是属于无辜的)的身上,就现代人的思想来说,却是十分不合理的。在孙雪娥这个故事中,西门庆固然是受到“淫人妻女,妻女淫人”的“报应”,来旺和孙雪娥做了坏事同样也受到“报应”。
  
   来旺徒刑  雪娥变卖(事左第九十回)
  
  下面写的,就是在这个案发之后,来旺、孙雪娥所受的“报应”。
  
  不想本县县官当堂问理这件事,先把屈镗夹了一顿,追出金头面四件,银首饰三件,金环一双,银钟两个,碎银五两,衣服二件,手帕一个,匣一个;向郑旺名下追出银三十两,金碗簪一对,金仙子一件,戒指四个,向雪娥名下,追出金挑心一件,银镯一副,金钮五副,银簪四对,碎银一包;屈姥姥名下追出银三两,就将来旺儿问拟奴婢因奸盗取财物;屈镗系窃盗;俱系杂犯死罪,准徒五年。赃物入官。雪娥孙氏系西门庆妾,与屈姥姥当下都当官拶了一拶,屈姥姥供明放了。雪娥,责令本县差人到西门庆家教人递领状领孙氏。那吴月娘叫吴大舅来商议,“已是出丑,平白又领了来家做甚么?没的玷辱了家门,与死的装幌子。”打发了公人钱,回了知县话,知县拘将官媒人来,当官变卖。
  
  按:县官分别从屈镗、郑旺、雪娥、屈姥姥名下追出大批’赃物”,其实不但孙雪娥名下“赃物”是取自西门庆家的,其他三人名下“赃物”也都是孙雪娥从家中偷出来给他们的。如今不是“物归原主”,而是“赃物入官”,这个县老爷也可说是会贪赃的了。屈镗只不过是窃盗,竟然被判“死罪”,开恩才“准徒五年”(徒刑是服劳役的刑罚,“徒五年”即是要他坐五年苦工监),如此刑罚,也当真可说是“苛刑”了,从这件判案中,也可看出官场的“人情”,如果西门庆尚在,县官焉敢没收他家被盗之物;如今他一死,吴月娘非但不能领回失物,还要“打发公人钱”(书中写吴月娘本来是要“按纳含忍”的,案发了,才不能不经官了断)。
  
   雪娥落在“仇人”手(事在第九十回)
  
  来旺所受的“报应”(坐苦工监五年)固然很重,孙雪娥所受的“报应”更惨,她被“当官变卖”,买主恰恰是她的“仇人”。
  
  却说守备府中春梅,打听得知,说西门庆家中孙雪娥,如此这般被来旺儿拐出,盗了财物去,在外居住,事发到官,如今当官变卖。这春梅听见,要买她来家上灶,要打她嘴,以报平昔之仇,对守备说:“雪娥善能上灶,会做的好茶饭汤水,买来家中伏侍。”这守备即便使差张胜、李安拿帖儿对知县说。知县自想要做分上,只要八两银子官价。交完银子,领到府中,先见了大奶奶并二奶奶孙氏,次后到房中来见春梅。
  
  按:“守备”是明代才开始设立的军职,职司城防,其地位仅次于游击将军,为正五品武官。文武虽不统属,其官阶则是比七品县官高两级。所以这个县官要买春梅丈夫周守备的账。“分上”、“份上”通,“要做分上”,即是这个县官看在守备的份上,故而“职做”也。又:《金瓶梅》是明代人写宋代事,“守备”这个官在宋代本来是尚未有的,作者写春梅嫁给一个守备,其实是犯错的。下面一段写雪娥拜见春梅的情形。
  
  春梅正坐在房里缕金床金帐之中才起来,手下丫鬟领雪娥见面。那雪娥见是春梅,不免低头进见,入来望上倒身下拜,磕了四个头。这春梅把眼瞪一瞪,唤将当值的家人媳妇上来,“与我把这贱人撮去了&#19452;(上髟下狄)髻,剥了上盖衣裳,打入厨下,与我烧火做饭”。这雪娥听了,口中只叫苦……到此地步,只得摘了髻儿,换了艳服,满脸悲恸,往厨下去了。
  
  孙雪娥的故事可说是一个平庸小人物的悲剧。[/s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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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17 00:44 | 显示全部楼层

   庞春梅是一个极具特色的角色

[sell=10,money]  
   春梅这个人物(事在第十回)
  
  在《金瓶梅》的三大淫妇中,李瓶儿死得最早,其次是潘金莲,最后是庞春梅。她的故事,可以西门庆的死亡为一界线(《金瓶梅》共一百回,西门庆之死在第七十九回)。在此之前,她虽然已经是个得宠的丫头,但还只能说是“配角”,所占的篇幅是远远不及潘金莲和李瓶儿的;在此之后,她的地位才日益重要,替代了“金”和“瓶”,成为了“主角”身份。亦即是说,她一生的重要事迹是在小说最后的那五分之一才发生的。不过她在全书所占的篇幅虽然不及“金”、“瓶”之多,但也是极具特色的人物,作者对这个人物的塑造,尤其在性格描写方面,其刻画的深度,是绝不逊色于作者之刻画潘金莲与李瓶儿的。
  
  作者在第十回写西门庆“收用”春梅时对她的介绍是“性聪慧、喜谑浪、善应对”。其实她的性格是要比这个复杂得多的,不过作者没有“明写”出来罢了。作者是让故事的发展来逐渐显露人物的性格,“让事实的本身来向读者说明他所写的是怎么样一个人”,这种写法正是现代写实主义文学所用的手法。
  
  春梅性格的特色何在呢?孙述宇(《金瓶梅的艺术》一书作者)的说法是“她有一种自然的尊贵”;“生下来就有傲气与身价”。这说法我同意一半。春梅的确是不甘于厕身贱役,有傲气,有“矜持”(自觉的要维持一份“身价”) ,但不一定是“自然的尊贵”,有时也有造作的成分的,在这时候,“矜持”就只是“自高身价”了。她的性格是多元化的,不能单看一个方面。
  
  以上,算是对春梅的“总论”,以下将就具体的事实,分别说明。
  
   常常欺负秋菊(事在第二十八回)
  
  春梅和秋菊同是潘金莲房中的丫头,“身份”本是一样的,但一来秋菊“为人浊蠢”,不及春梅聪慧;二来春梅和西门庆又有特殊关系,连潘金莲也要让她三分,因此书中就常常出现春梅欺负秋菊的场面。
  
  例如有一次潘金莲失了一只鞋子,叫春梅押着秋菊到花园寻找:
  
  这春梅真个押着她,花园到处并葡萄架跟前,寻了一遍儿,那里得来?……春梅骂道:“奴才,你媒人婆迷了路儿,没的说了!王妈妈卖了磨,推不得了!”
  
  (秋菊辩了两句)被春梅一口稠唾沫哕了去,骂道:“贼见鬼的奴才,又搅缠起我来了。六娘叫门,我不替她开,可可儿的就放进人来了?你抱着娘的铺盖,就不经心瞧瞧,还敢说嘴儿!”一面押她到屋里,回妇人(潘金莲)说没有鞋。妇人教采出她院子里跪着!秋菊把脸哭丧下水(眼泪)来说:“等我再往花园里寻一遍,寻不着,随娘打罢。”春梅道:“娘休信她,花园地里也扫得干干净净的,就是针也寻出来,那里讨鞋来?”秋菊道:“等我寻不出来,教娘打就是了。你在旁戳舌儿怎的?”妇人向春梅道:“也罢,你跟着她这奴才,看她那里寻去?”这春梅又押她,在花园山子底下各雪洞儿、花池边、松墙下,寻了一遍,没有,她也慌了,被春梅两个耳刮子,就拉回来见妇人。秋菊道:“还有那个雪洞里没寻哩。”…… 春梅道:“寻不出来,我和你答话!”
  
  结果在那雪洞里虽然找着一只模样相似的鞋子,却又不是潘金莲的。秋菊被潘金莲罚她顶着石头跪,春梅就做执行这个刑罚的帮凶。
  
   不屑同流合污(事在第二十四、四十六回)
  
  春梅是自视不凡的,她不单看不起“浊蠢”的秋菊,在那些“地位”和她相若的丫鬟中,她也往往表现得傲视同侪,不屑与她们“同流合污”。
  
  像西门庆这样充满“淫邪之气”的人家,丫鬓们耳濡目染,自是难得“正经”,她们在戏耍时甚至也会“玩得离谱”,例如有一次玉箫和宋蕙莲、小玉在院子里:
  
  赌打瓜子,顽成一块,那小玉把玉箫骑在底下,笑骂道:“贼淫妇,输了瓜子,不教我打。”因叫蕙莲“你过来,扯着淫妇一只腿,待我合这淫妇一下子。”(第二十四回)
  
  她们不仅止于同性之间的戏押,和童仆们也常有戏狎的行为。春梅是从不参加她们的这种过于放肆的玩耍的,对她们与童仆戏狎,尤其看不顺眼,玉箫就因此挨过她的骂。事见第四十六回。
  
  那天是元宵节:
  
  后边春梅、迎春、玉箫、兰香、小玉众人,见月娘不在,听见大门首吹打铜鼓弹唱,又放烟火,都打扮着走来,在围屏背后扒着望外瞧。书童儿和画童儿,两个在围屏背后火盆上筛酒,原来玉箫和书童旧有私情,两个时常戏狎。两个因按在一处夺瓜子儿嗑,不妨火盆上坐着一锡瓶酒,推倒了,那火烘烘望上腾起来,漰了一地灰。起先,那玉箫还只顾嬉笑,被西门庆听见,使下玳安儿来问:“是谁笑?怎的这等灰起?”那日春梅穿着新白绫袄子、大红遍地金比甲,正坐在一张椅儿上,看见他两个推倒了酒,一径扬声骂玉箫:“好个怪浪的淫妇,见了汉子,就邪得不知怎样儿的了,只当两个把酒推倒了才罢了,都还嘻嘻哈哈,不知笑的是甚么!把火也漰死了,平白落了人恁一头灰。”那玉箫见她骂起来,唬得不敢言语,往后走了。
  
   自高身价的表现(事在第二十、四十一回)
  
  春梅和玉箫本来同是吴月娘房中的丫鬟。后来吴月娘为了拉拢潘金莲,才把她送给潘金莲的。在一众丫鬟之中,春梅和玉箫的交情也最好。但这次她却不顾情面斥责旧日的伙伴,这一方面固然是她要借此自高身价,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西门庆已经动问的缘故,她的“身价感”往往是表现给西门庆看的,下面说的这件事是男一个例子。
  
  第二十回写:
  
  西门庆自从娶李瓶儿过门,又兼得了两三场横财,家道营盛,外庄内宅,焕然一新,米麦成仓,骡马成群,奴仆成行。
  
  于是对声色玩乐的要求就更进一层,要有自己的“家乐”了:
  
  (他)把金莲房中春梅、上房(即吴月娘这房)玉箫、李瓶儿房中迎春、玉楼房中兰香一般儿四个丫鬟,衣服首饰妆束出来,在前厅西厢房,教李娇儿兄弟乐工李铭来家,教演习学弹唱。春梅学琵琶、玉箫学筝、迎春学弦子、兰香学胡琴。每日三茶六饭,管待李铭。
  
  春梅与玉箫、迎春、兰香是同时被挑出来学弹唱的,“地位”相等,可是春梅却总是自视不凡,要表现得和她们不同。
  
  第四十一回写西门庆与乔大户结亲,定下日期,宴请众官娘子。
  
  西门庆因对春梅说:“十四日请众官娘子,你们四个都打扮出去,与你娘跟着递酒,也是好处。”春梅听了,斜靠着桌儿说道:“你若叫,只叫她三个出去,我是不出去。”西门庆道:“你怎的不出去?”春梅道:“娘们都新裁了衣裳,陪侍众官户娘子,便好看,俺们一个一个,只像烧糊了卷子一般,平白出去惹人家笑话!”
  
   讨价还价(事在第四十一回)
  
  原来她是嫌没有如“娘们”(西门庆妻妾)的好衣服,所以不肯出去。于是下面就写她怎样与西门庆“讨价还价”了。
  
  西门庆道:“你们都有各人的衣服首饰、珠翠花朵云髻儿, 穿戴出去。”春梅道:“头上将就戴着罢了,身上有数那两件旧片子,怎么好穿出去见人的,倒没的羞剌剌的。”西门庆笑道:“我晓得,你这小油嘴你娘们做了衣裳,都使性儿起来。不打紧,叫赵裁来,连大姐带你四个,每人都替你裁三件,一套缎子衣裳,一件遍地锦比甲。”春梅道:“我不比与她,我还问你要件白绫袄儿,搭衬着大红遍地锦比甲儿穿。”西门庆道:“你要,不打紧。少不得也与你大姐裁一件。”春梅道:“大姑娘有一件罢了,我却没有,她也说不得我。”西门庆于是拿锁匙开楼门,拣了五套锻子衣服,两套遍地锦比甲儿,一匹白绫裁定了两件白绫对衿儿。惟大姐和春梅是大红遍地锦比甲儿……春梅方才喜欢了,陪侍西门庆在屋吃了一日酒。
  
  西门庆起初答应给她们四个都做同样的三件新衣,春梅仍是未能满意,直到西门庆应承给她做的衣裳和大姐一般,她“方才喜欢了”。“大姐”即西门庆的女儿,可知她是认为她的“身价”是应该高于玉箫等人,最少也得和西门庆的女儿一样的。不过,西门庆满足了她的“身价感”之后,她就甘愿“陪侍西门庆在屋才吃了一日酒”,则她这个“身价”也是颇为可怜的了。从这件事情看来,我们只能认为她是自高身价,并非她的“本质”有一种“自然的尊贵”的。
  
   李铭地位不如傍友(事在第二十二回)
  
  春梅的自高身价还表现在对待教她弹唱的李铭身上。
  
  李铭虽然是西门庆第二房妾侍李娇儿的兄弟,地位却还不如西门庆的傍友。请看下面写的这桩事情:
  
  一日,腊月初八日,西门庆早起,约下应伯爵。与大街坊尚推官家送殡。(应伯爵因事迟来)西门庆道:“教我只顾等着你,咱吃了粥,好去了。”(随即一面盼咐小厮,后边看粥来吃。只见李铭,见伯爵。按:李铭是一早来西门庆家教春梅等四人弹唱的,应伯爵来到,春梅等人退下,李铭尚在场)打个半跪,伯爵道:“李日新(李铭字日新),一向不见你。”李铭道:“小的有。连日小的在北边徐公公那里答应两日来爹宅里侍候。”说着,两个小厮放桌儿,拿粥来吃。就是四个咸食,十样小莱儿……各样榛松栗子果仁、玫瑰白糖粥儿。西门庆陪应伯爵、陈经济吃了,就拿小银钟筛金华酒,每人吃了三杯,壶里还剩下上半壶酒(注:上半壶酒即大半壶酒)吩咐小厮画童儿:“连桌合儿抬下去,厢房内与李铭吃。”(西门庆)就穿衣服起身,同应伯爵并马而行,与尚推官送殡去了。只落下李铭在西厢房,吃毕酒饭。
  
  应伯爵虽是傍友,但西门庆最少在表面上还是要把他当作客人的;至于李铭,西门庆则只是把他当奴才而已。不但西门庆把他当作奴才,甚至应伯爵也把他当作奴才。而李铭也甘于自居奴才地位,向应伯爵下跪。
  
  春梅连与她地位相等的玉箫都瞧不起,当然更瞧不起地位是如此卑微的李铭了。
  
   春梅臭骂李铭(事在第二十二回)
  
  西门庆走后,春梅、玉箫等人继续跟李铭学弹唱,但玉箫、迎春、兰香无心向学,自己人玩作一团,玩了一回就走了。剩下了春梅一个,这就出了事了:
  
  止落下春梅一个,和李铭在这边教演琵琶,李铭也有酒了,春梅袖口子宽,把手兜住了,李铭把她手拿起,略按重了些,被春梅怪叫起来,骂道:“好贼王八!你怎的捻我的手,调戏我?贼少死的王八,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哩!一日好酒好肉,越发养活得那王八灵圣儿出来了,平白捻我的手来了。贼王八,你错下这个锹撅了!你问声儿去,在手里你来弄鬼,爹(主子)来家等我说了,把你这贼王八一条棍撵得离门离户,没你这王八,学不成唱了?愁本司三院,寻不出王八来?撅臭了你这王八?”被她千王八万王八,骂得李铭拿着衣服往外,金命水命,走投无命。
  
  其实李铭也只不过“把她手拿起,略按重些“而已,教弹琵琶,着重指法,把着手教,事属寻常,这就被春梅“千王八,万王八”地臭骂一顿了,而骂的口吻,也简直比泼妇还更泼辣!试想,假如换了是陈经济,她敢这样骂么(陈经济的品格比李铭更低下,她却甘愿受他玩弄)?她之敢臭骂李铭,无非是因为她知道在西门庆的家只是把李铭当做奴才而已。她的“身价”也是因人不同的。
  
  春梅把李铭骂跑之后,还不肯干休:
  
  春梅气狠狠直骂进后边来。金莲正和孟玉楼、李瓶儿并宋蕙莲在房里下棋,只听见春梅从外骂将来,金莲便问道:“贼小肉儿,你骂谁哩,谁惹你来?”
  
  按:“贼小肉儿”是昵称。潘金莲这一问,又令春梅有扬己骂人的机会了。
  
   贬人扬己(事在第二十二回)
  
  气的春梅道:“情知是谁,区耐李铭那王八,爹临去。好意吩咐小厮,留下一桌菜并粳米粥儿与他吃,也有玉箫她们,你推我,我打你,顽成一块,对着王八雌牙露嘴的,狂得有些褶儿也怎的。顽了一回,都往大姐那边厢房里去了。王八见无人,尽力向我手上捻了一下,吃得醉醉的,看着我嗤嗤待笑,我饶了他。那王八见我吆喝骂起来,他就即夹着衣裳往外走了。刚才打与贼王八两个耳刮子才好,贼王八,你也看个人儿行事,我不是那不三不四的邪皮行货,教你这王八在我手里弄鬼,我把王八脸打绿了。”
  
  按:春梅这段诉说因由,是“加油添酱””,做了夸张的描述的。读者可以拿上面那段文字(作者所写的事实)和她这段复述做个比较。事实是李铭只是“把她手拿起,略按重了些”,也并没有看着她嗤嗤地笑的。而在她的复述中却变成了“尽力向我手上捻了一下,吃得醉醉的看着我嗤嗤待笑”了。春梅的“加油添酱”,突出了自己的“正派”, 并且在把李铭描述得“如此不堪”的同时,也贬低了同伴(玉箫等人的不知自爱)。“雌牙”,即“龇牙”,裂齿貌。
  
  金莲道:“怪小肉儿,学不学,没要紧,把脸儿气得黄黄的。等爹来家说了,把贼王八撵了去就是了。”
  
  春梅虽是潘金莲的丫头,但因她颇得西门庆的喜爱,故而潘金莲也要笼络她,以便巩固自已的地位。潘金莲说的这段话,是用怜惜的口吻来安慰她的。“把脸儿气得黄黄的”,若依“正规”文法,是应加上“做什么”三字的,但在对话中则可省略。
  
   李铭被逐(事在第二十二回)
  
  春梅道:“他就倒运,着量二娘的兄弟。那怕他二娘。莫不挟仇打我五棍儿也怎的?”
  
  按:李铭是西门庆“二房”李娇儿的兄弟,“着量二娘的兄弟”云云,“明里”是春梅指责李铭之自恃有靠山,实则是表现了她自恃有西门庆的宠爱,故而敢于不把“二娘”放在眼内。
  潘金莲安慰春梅之后,在旁边的宋蕙莲也乘机讨好春梅,帮她骂李铭:
  
  宋蕙莲道:“论起来,你是乐工,在人家教唱,也不该调戏良人家女子。照顾你一个钱,也是养身父母,休说一日三茶六饭儿扶持着。”金莲道:“扶持着,临了还要钱儿去了。按月儿,一个月与他五两银子。贼王八他错上了坟,你问声家里这些小厮们,那个敢望着她(指春梅)雌牙笑一笑儿,吊个嘴儿。遇喜欢,骂两句;若不喜欢,拉到他主子跟前就是打。着紧把他爹扛得眼直直的,看不出她来!……”
  
  在宋蕙莲和潘金莲的谈话中,说出了李铭的经济来源,主要是靠西门庆接济(一个月与他五两银子,另外一日三茶六饭),也正因此,她们才看不起李铭的。同时,在潘金莲的话中,也道出了春梅在西门庆家的气焰,那些小厮,是没人敢惹她的。“吊个嘴儿”即广东俗语“说花话”之意。
  
  春梅和李铭这场“纠纷”是以春梅大获全胜而告结束的。书中写:
  
  至晚,西门庆来家,金莲一五一十告诉西门庆。西门庆吩咐来兴儿,今后休放李铭来走动。(李铭)自此遂断了路儿,不敢上门。
  
   春梅毁骂申二姐(事在第七十五回)
  
  若说孙雪娥是飞上枝头,未变凤凰,春梅则是未上枝头(未有正式名分),已经自拟凤凰了。她不但“傲视同侪”,对地位不如她的“下人”,更加残酷。第七十五回写的“春梅毁骂申二姐”就是一个例子。
  
  申二姐是个唱曲的盲女,有一次春梅和潘姥姥(潘金莲之母)吃午饭,席上已经有一个会弹唱的郁大姐助兴,但她听得申二姐在后边上房,便叫小厮春鸿“替我后边叫将申二姐来,你就说,我要她唱个儿与姥姥听。”
  
  那春鸿连忙把酒吃了,一直走到后边。不想申二姐伴着大妗子、大姐、三个姑子、玉箫都在上房里坐的,正吃芫荽芝麻茶哩。忽见春鸿掀帘子进来,叫道:“申二姐,你来,俺大姑娘前边叫你唱个儿与她听去哩。”这申二姐道:“你大姑娘在这里,又有个大姑娘出来了?”春鸿道:“是俺前边春梅姑娘那里叫你。”申二姐道:“你春梅姑娘她稀罕怎的,也来叫的我?有郁大姐在那里也是一般。(我)这里唱与大妗奶奶听哩。”大妗子道:“也罢,申二姐,你去走走再来。”那申二姐坐住了不动身。
  
  春鸿回去搬弄是非,这就演出了“春梅毁骂申二姐”的一幕。
  
  这春梅不听便罢,听了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一点红从耳畔起,须臾紫遍了双腮,众人拦阻不住,一阵风走到上房里,指着申二姐一顿大骂道:“你怎么对着小厮说我,那里又钻出个大姑娘来了?稀罕她,也敢来叫我?你是甚么总兵官娘子,不敢叫你?俺们在那毛里夹着来,是你抬举起来,如今从新钻出来了!”
  
   骂得非常恶毒(事在第七十五回)
  
  春梅骂得性起,粗言秽语。连珠炮地发出来。
  
  你无非只是个走千家门、万家户贼狗攮的瞎淫妇!你来俺家,才走了多少时儿,就敢恁量视人家,你会晓得甚么好成样的套数唱?左右是那几句东沟犁、西沟耙,油嘴狗舌,不上纸笔的那胡歌锦词,就拿班做势起来,真个就来了俺家本司三院唱的老婆,不知见过多少,稀罕你这个儿?韩道国那淫妇家兴你,俺这里不兴你,你就学与那淫妇,我也不怕你。好不好,趁早儿去。贾妈妈与我离门离户!”那大妗子拦阻说道:“快休要舒口。”(春梅)把这申二姐骂得睁睁的,敢怒而不敢言,说道:“耶嚛嚛!这位大姐怎的恁般粗鲁性儿,就是刚才对着大官儿,我也没曾说甚歹话。(你)怎就这般泼口言语泻出来!此处不留人,也有留人处。”春梅越发恼了,骂道:“贼肏遍街捣遍巷的瞎淫妇!你家有恁好大姐,比是你有恁性气,不该出来往人家求衣食,唱与人家听。趁早儿与我走,再也不要来了! ”
  
  申二姐凭技艺“往人家求衣食”,稍有良知的都应对这盲眼歌女寄予同情,春梅却将她骂得一文不值,不但侮辱她的人格,并且诋毁她的专业知识。其实春梅骂她的话,不啻是自我讽刺(申二姐并无淫行,倒是春梅自己曾有过先后与西门庆、陈经济翁婿行侄的事,她凭什么骂申二姐为“瞎淫妇”;春梅不过跟李铭学了几天弹唱,又有什么资格诋毁申二姐的曲艺)。春梅如此恶毒地骂一个盲眼歌女,平日的故作矜持与“自然的高贵气质”不知哪里去了。不过,这场恶骂也显出了春梅性格中残忍、恶毒的一面。

   被发卖不流泪(事在第八十五回)
  
  春梅的性格是相当复杂的,有矜持、“尊贵”的一面,也有恶毒、淫贱的一面,不同的表现往往是因人而施。
  
  大体而言,春梅和潘金莲是属于同一类型,出身底层,却不甘于屈居人下,因此同样有争强好胜的性格;而只论气质,则春梅也的确是要比潘金莲更多一份“自然的尊贵”的。春梅遭受月娘发卖时的表现就是一个朗显的例子。事见第八十五回“月娘识破金莲奸情;薛嫂月夜卖春梅”。
  
  这一回写吴月娘识破了潘金莲与陈经济的奸情,因恼恨春梅与潘金莲狼狈为奸,决定第一步先剪除潘金莲的羽翼,便叫媒婆薛嫂来领春梅去发卖。
  
  (薛嫂)走来领春梅。到月娘房中,月娘开口说:“那咱原是你手里十六两银子买的,你如今拿十六两银子来就是了。”吩咐小玉:“你看着,到前边收拾了,教她罄身儿出去,休要她带出衣裳去了!”
  
  春梅曾经是服侍过吴月娘多年的丫头。现在月娘将她发卖,只许她“罄身儿出去”,不准她带走一件衣裳,可见月娘的刻薄。但春梅在月娘面前,却半句话也没说。跟着,薛嫂与春梅回去把这件事告诉潘金莲,潘金莲可就忍不住要为春梅打抱不平了。
  
  那薛嫂儿到前边,向妇人(指潘金莲)如此这般(说): “她大娘教我领春梅姐来了。对我说,她与你老人家通同作弊、偷养汉子,不管长短,只问我要原价。”妇人听见说领卖春梅,就睁了眼半日说不出话来。
  
   旁人代抱不平(事在第八十五回)
  
  (潘金莲)不觉满眼落泪,叫道:“薛嫂儿。你看我娘儿两个没汉子的好苦也。今日他(指西门庆)死了多少时儿。就打发他身边人。她大娘这般没人心仁义,自恃她身边养了个尿胞种,就放人踩到泥里。”
  
  按:“尿胞种”是对别人的男婴的轻蔑称谓。吴月娘有儿子,潘金莲没有,这是最受潘金莲妒忌之事,因此在对春梅表示同情之时,就乘机发泄心头之气,指责吴月娘是恃子压人。其实吴月娘之所以要对付潘金莲和春梅,主因是怕她们狼狈为奸,与自己争权;表面的原因则是春梅与潘金莲“通同作弊,偷养汉子”,败坏门风,这是藩金莲不能反驳的。现在潘金莲把造成此事(发卖春梅)的因素,归结为吴月娘自恃有个儿子,这只是潘金莲的看法,作者在这里是站在纯粹的“说故事人”的地位,“转述”故事中人的话,自己不加评论。这是和现代的写实主义手法相同的。
  
  抱不平的不仅潘金莲,连媒婆薛嫂也不能不替春梅讲几句公道话了。
  
  薛嫂道:“春梅姐说爹在日曾收用过她?”妇人道:“收用过二字儿?死鬼把她当作心肝肺肠儿一般看待,说一句听十句,要一奉十,正经成房立纪老婆且打靠后,她要打那个小厮十棍儿,她爹不敢打五棍儿。”薛嫂道:“可又来,大娘差了!爹收用的恁个出色姐儿,打发她?箱笼儿也不与,又不许带一件衣服儿,只教她罄身儿出去,邻舍也不好看的。”妇人道:“她对你说,休教带出衣裳去?” 薛嫂道:“大娘吩咐小玉姐,便来。教她看着,休教带衣裳出去。”
  
   春梅的倔强(事在第八十五回)
  
  春梅在西门家的特殊地位,又一次在潘金莲口中补述出来。“正经成房立纪老婆且打靠后”,足见春梅“得宠”的一斑。“正经成房立纪老婆”显明是说吴月娘,潘金莲言下之意,在西门庆的心目中,是连吴月娘都比不上春梅的,当然这句话也不无夸张的成分(潘金莲由于妒恨吴月娘之故,困此要乘机贬抑她),但春梅的“特殊地位”却是不容否认的。这特殊的地位,当然是由于春梅曾被西门庆“收用”而来。这,吴月娘也是知道的。但吴月娘并不因春梅的“特殊地位”,而给她特殊待遇,相反还要她“罄身儿出去”,不许她带一件衣服。因此,连薛嫂也不能不说一句“大娘差矣”了。不过,薛嫂之代抱不平,是着重在“物质”方面;潘金莲则是着重在“收用”这点,从这点出发,责怪吴月娘的刻薄——“没人心仁义”,“放人踩到泥里”。这个区别,亦是由于二人身份不同之故。
  
  潘金莲和薛嫂都为她打抱不平,春梅的态度又如何呢?书中写:
  
  那春梅在旁,听见打发她,一点眼泪也没有。见妇人(潘金莲)哭,说道:“娘。你哭怎的!奴去了,你耐心儿过,休要思虑坏了。你思虑出病来,没人知你疼热的。等奴出去,不与衣裳也罢,自古好男不吃分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
  
  “连一点眼泪也没有”,充分表现了春梅的倔强。后来潘金莲也被吴月娘发卖,潘金莲和她大吵大闹,又得薛嫂帮她说话,才从吴月娘手中讨得一些东西(见第八十六回),两相比较,潘金莲最少在维持“自尊”这一方面.是不及春梅多了。
  
   兔死狐悲  物伤其类(事在第八十五回)
  
  春梅非但自己不流一点泪还反过来。安慰潘金莲。这,既表现了她的“自尊心”,也表现了她确实是潘金莲的唯一知己。
  
  正说着,只见小玉进来,说道:“五娘,你信我奶奶(指吴月娘)倒三颠四的,大小姐(指春梅)扶持你老人家一场,瞒上不瞒下,你老人家拿出她箱子来,拣上色的包与她两套,教薛嫂儿替她拿了去,做个一念儿。”
  
  按:小玉是吴月娘的丫头,吴月娘本是吩咐她来“看着”春梅,“休教带衣裳出去”的,亦即她是奉命来监视春梅的。但她却“阳奉阴违”, 反而以监视者的身份,私下教潘金莲将原来属于春梅的东西,拣一些给春梅带走。小玉给吴月娘的评语是“倒三颠四”,可见吴月娘发卖春梅一事,其刻薄的手段,是如何之不得人心,连贴身的丫头都要骂她糊涂了。
  
  妇人(潘金莲)道:“好姐姐、你到有点仁义。”小玉道:“你看谁人保得常无事,虾蟆促织儿(蟋蟀)都是一锹土上人。兔死孤悲,物伤其类。”一面拿出春梅箱子来,凡是戴的汗巾儿,翠簪儿都教她拿去。妇人拣了两套上色罗缎衣服、鞋脚,包了一大包。妇人梯己(私房)与了她几件钗梳簪坠戒子。小玉也头上拔下两根替子来,递与春梅。余者珠子缨络、银丝云髻、遍地金妆花裙袄,一件儿没动,都抬到后面去了。
  
  按:潘金莲说得好听,出手却低,原是属于春梅的东西,她也只是拣了几件比较不值钱的首饰衣服交给春梅,值钱的东西,她却是“一件儿没动,都抬到后面去了。”

   扬长决裂走出大门(事在第八十五、八十九回)
  
  作者不厌其烦地细述潘金莲给了春梅一些什么东西,留下一些什么东西,这是很高明的讽刺手法,让读者和他一样,以冷眼旁观的态度,看出潘金莲的表里不一,她对春梅的“情义”,纵使并非完全伪装,也是不及春梅对她的情义的。
  
  春梅当下拜辞妇人、小玉洒泪而别。临出门妇人还要她拜辞月娘众人,只见小玉摇手儿。这春梅跟定薛嫂,头也不回,扬长决裂出大门去了。小玉和妇人送出大门回来。小玉到上房回大娘,只说:“罄身子去了!衣服都留下没与她。”
  
  潘金莲要春梅拜辞月娘,小玉摇手,春梅也不愿去见月娘,便径自去了。小玉是站在春梅的立场,也是站在自己的立场(她和春梅同是月娘的丫头身份)“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是以不想春梅去自讨没趣。春梅不肯去“拜辞”月娘,则是维持“自尊”、“扬长决裂出大门去了!”刻画春梅的倔强性格,这九个字真说得掷地有声!作者写春梅离开西门家的这一幕,已是对春梅的自尊心和倔强的性格,有深刻的描写。但更能表现春梅这方面的气质和性格的。则是在第八十九回“吴月娘误入永福寺”写春梅在永福寺重遇吴月娘一节。其时春梅已贵为守备夫人,吴月娘则是破落户的寡妇,两人身份已是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按说这正是春梅奚落月娘的大好时机,但春梅的表现却刚好相反。
  
  永福寺是周守备(春梅之夫)的香火院,潘金莲的坟就在永福寺后面。春梅是为了给潘金莲祭坟去的。
  
   吴月娘误入永福寺(事在第八十九回)
  
  那天,恰好吴月娘带领家人去给西门庆上坟,回程经过永福寺,由于西门庆生前曾经捐过几十两银子给永福寺,吴月娘听她随行的哥哥说起此事,以施主身份,入寺歇息。
  
  长老招待她时,向她说明:
  
  这寺是恩主帅府周爷香火院,小僧忝在本寺长老,廊下管百十僧众,后边禅堂还有许多云游僧行,常川座禅,与四方檀越答报功德。
  
  月娘道:“不要打搅长老宝刹”,一面拿出五钱银子,教大舅(即月娘之兄)递与长老:“佛前请香烧。”那和尚笑吟吟打问讯谢了,说道:“小僧无甚管待,施主菩萨少坐,略备一茶而已,何劳费心赐与布施。”
  
  按:永福寺是周守备的香火院,等于是他的“私家寺院”,不过“对外开放”而已。寺院的重要经济来源是来自周家的。西门庆虽然捐过几十两银子,不过是个普通施主罢了。在长老的心自中,西门庆的未亡人当然是不能和周守备相比的。何况,吴月娘的“布施”,数目也是微乎其微!只五钱银子,恐怕还不够寺中款待她的斋菜之用。不过,这个长老很会“做人”,对吴月娘的招待还是颇为周到的。那五钱银子本是不放在他眼内的,他也“笑吟吟打问讯谢了”。
  
  不一时,小和尚放了桌儿,拿上素菜斋食饼馓上来,那和尚在旁陪坐,举箸儿(筷子)才待让月娘众人吃时,忽见两个青衣汉子,走得气喘吁吁,暴雷也一般报与长老说道:“长老还不出来迎接,府中小奶奶来祭祀来了!”
  
  这位“府中的小奶奶”就是春梅。
  
     春梅的排场(事在第八十九回)
  
  下面一段写春梅来到永福寺的排场。
  
  (闻报后)慌得长老披袈裟,戴僧帽不迭,吩咐小沙弥连忙收了家活,“请列位菩萨且在小房避避,打发小夫人烧了纸,祭毕去了,再款坐一坐不迟……”
  
  那和尚慌得鸣起钟鼓来,出山门迎接,远远在马道口上等候。只见一簇青衣人,围着一乘大轿,从东云飞般来。轿夫走得个个汗流满面,衣衫背湿。那长老躬身合掌说道:“小僧不知小奶奶前来,理合远接,接待迟了,万勿见罪。”
  
  这春梅在帘内答道:“起动长老。”那手下伴当,又早向寺后金莲坟上抬将祭桌来。摆设已齐。纸钱列下,春梅轿子来到,也不到寺,径入寺后白杨树下金莲坟前,下了轿子。两边青衣人侍候。
  
  按:“家活”本来是家私杂物,在这里则是指席上(和尚款待月娘的斋席)的器皿。由于“守备府的小奶奶”来了,长老非但要立刻撤席,而且还要吴月娘等人躲入“小房避避”了。“菩萨”在这里是用作对施主的尊称。但这并非表示对吴月娘的尊敬,而是这种“尊称”乃是和尚对施主的习惯用语。围着乘坐的那乘大轿的“一簇青衣人”乃是周守备属下士兵(春梅来给潘金莲上坟,周守备下令排军给她“喝路”,前文已有交代。)
  
  春梅祭扫了潘金莲的坟墓之后,方始入寺与长老相见,但躲在小房内的吴月娘,却尚未知来者是谁。于是跟着就演出了饶有戏剧性的一幕了。
  
   今时不同往日(事在第八十九回)
  
  却说吴月娘在僧房内,只知有宅内小夫人来到,长老出去山门迎接,又不见进来。问小和尚,小和尚说:“这寺后有小奶奶的一个姐姐,新近葬下。今日清明节,特来祭扫烧纸。”孟玉楼便道:“怕不就是春梅来了,也不定的。”月娘道:“她又那得个姐来,死了葬在此处?”又问小和尚:“这府里小夫人姓甚么?”小和尚道:“姓庞氏。前日与了长老四五两经钱,教替她姐姐念经,荐拔升天。”玉楼道:“我听见爹(指西门庆)说,春梅娘家姓庞。叫庞大姐。莫不是她?”
  
  正说话,只见长老先走来,吩咐小沙弥:“快看好茶!”不一时,轿子拾进方丈二门里,才下轿。月娘和玉楼众人,打僧房帘内望外张看怎样的小夫人,定睛仔细看时,却是春梅。但比昔时出落长大身材,面如满月,打扮得淡妆玉琢,头上戴着冠儿,珠翠堆满,凤钗半卸,上穿大红妆花袄儿,下着翠蓝缕金宽襕裙子,带着玎珰禁步,比昔不同许多。
  
  这一边是月娘等人在小屋内偷窥,那一边则是长老在方丈明间(客厅)对春梅大献殷勤。
  
  那长老一面掀帘子,请小夫人方丈明间内坐。上面独独安放一张公座椅儿,春梅坐下。长老参见已毕,小沙弥拿上茶。长老递茶上去,说道:“今日小僧不知宅内上坟,小奶奶来这里祭祀,有失迎接,怒罪小僧。”春梅道:“近日多有起动长老,诵经追荐。”那和尚没口子道:“小僧岂敢,有甚殷勤补报恩主,多蒙小奶奶赐了许多经钱衬施……”春梅吃了茶,小和尚接下钟盏来,长老只顾在旁一递一句与春梅说话,把吴月娘众人拦阻在内,又不好出来的。
  
   长老的势利眼(事在第八十九回)
  
  作者在这里运用对比的手祛,不但写出了春梅的“今时不同往日”,也刻画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这种势利眼,不但见之于“俗人”,连“有道”的“高僧”也不例外。
  
  月娘恐怕天晚,使小和尚请下长老,要起身。那长老又不肯放。走来方丈(明间)禀春梅说:“小僧有件事,禀知小奶奶。”春梅道:“长老有话,但说无妨。”长老道:“适间有几位游玩娘子,在寺中随喜,不知小奶奶来。如今她要回去,未知小奶奶算意如何。”春梅道:“长老何不请来相见?”那长老慌得来请,吴月娘又不肯出来,只说:“长老,不见罢。天色晚了,俺们告辞去吧。”长老见收了她布施,又没管待,又意不过,只顾再三催促。吴月娘与孟玉楼、吴大妗子推阻不过,只得出来。
  
  当春梅未来之前,长老对待吴月娘的态度,纵然不能算是十分尊重,也还是礼仪周到,甚为客气。春梅一到,吴月娘就不但要退避,甚至想要回家,也被拦阻,不让她们走出小房子。书中虽然没有明写长老要拦阻她们的原因,但读者从上下文都是可以意会得到,长老是怕她们出来,“冲撞”了守备府的少奶奶的。所以问题的解决,最后还是得请示春梅。否则“有几位游玩娘子”想要回家与春梅何干,何必向春梅禀报?待到春梅示下,长老这才慌忙去请,这是更进一步刻画了长老的势利。所谓“受了布施,又没管待,过意不去”云云,其实只是长老为了刚才冷遇吴月娘的行为,找寻“自我开脱”的表面理由,刚才做得过分,现在才感到不好意思;真正令他“只顾再三催促的原因,还是因为春梅已经允准相见之故。
  
   以礼相见(事在第八十九回)
  
  接下去是春梅与吴月娘等人相见情景。
  
  春梅一见便道:“原来是二位娘与大妗子。”于是先让大妗子转上,花枝招飐磕下头去。慌得大妗子还礼不迭,说道:“姐姐今非昔日比,折杀老身!”春梅道:“好大妗子,如何说这话?奴不是那样人!尊卑上下,自然之理。”拜了大妗子,然后向月娘、孟玉楼插烛也似磕头去。月娘、玉楼亦欲还礼,春梅那里肯,扶起磕了四个头,说:“不知是娘们在这里,早知也请出来相见。”

  春梅与吴月娘再在永福寺的重遇,是戏剧性的一幕,今时不同徒日,昔日的丫鬟成为了上座的贵宾,昔日的主母则成为了必须靠边站的角色。如果春梅乘机奚落昔日的主母,纵然可以快意一时,但那却就成了“小人得志”的表现了。春梅并不这样做,相反,仍以旧日主仆之礼拜见月娘,这就更加显出了她的“高贵”与“自尊”,向时也足以令月娘“愧杀”了。如果给春梅来个“心理分析”的话,她采用这种形式的“报复”,才是最能获得心理上的满足感了。其情形就似汉代的名将韩信,在显达之后,对昔日曾令他受“胯下之辱”的恶少并重加赏赐一样。春梅今日对吴月娘的“礼遇”,和她昔日被吴月娘发卖之时的“扬长决裂走出大门”,不屑去向吴月娘“拜辞”行为的方式,虽然截然相反,其性格却是前后统一的,都是自尊倔强的表现。至此,月娘可就不能不向昔日的丫鬟道歉了。“姐姐,你自从出了家门,在府中一向奴多缺礼,没曾看你,你休怪。”作者写她被迫道歉,这“挫折感”又深了一层。这一回题为“吴月娘误入永福寺”因误入致遭挫折,到这里可算是点题了。
  
   吴月娘受宠若惊(事在第八十九回)
  
  春梅怎样对待月娘的道歉呢,请看下文。
  
  春梅道:“好奶奶,奴那里出身,岂敢说怪。”因见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说道:“哥哥也长得恁大了。”月娘说:“你和小玉过来,与姐姐磕个头儿。”那如意儿和小玉二人笑嘻嘻过来,亦与春梅都平磕了头。月娘道:“姐姐,你受她两个一礼儿。”春梅向头上拔下一对金头银簪儿来,插在孝哥儿帽儿上。月娘说:“多谢姐姐簪儿,还不与姐姐唱个喏儿?”如意儿抱着哥儿,真个与春梅道了个喏,把月娘喜欢得了不得。
  
  春梅的满足感是藏于内心,并没形之辞色的。她仍然守着昔日的“尊卑之礼”,把月娘当做主母看待。月娘可就有点“受宠若惊”了,春梅给了她的儿子一对银簪,她喜欢的了不得,要奶妈抱着儿子向春梅道谢(唱喏是古代的一种礼节,给人作揖同时出声致敬称“唱喏”)。令她如此喜欢的当然不仅是这对银簪的物质价值,而是已经贵为守备夫人的春梅对她的礼遇。作者写的这段“琐事”,还有“前后对比”的妙处。吴月娘把春梅发卖时,是要她“罄身儿出去”,不许她带走任何东西的。月娘的丫头小玉可怜她,在她临走时拔下头上的两根簪子与她;现在则是春梅在头上拔下一对银簪儿与月娘的儿子。这前后对比,极具讽刺意味。一对簪子还一对簪子,可见在“小节”上的前后呼应,作者也是十分注意的。
  
  月娘永福寺巧遇春梅,是一场精彩的戏,在这场好戏中,作者也没有冷落其他配角。
  
   给潘金莲上坟(事在第八十九回)
  
  玉楼说:“姐姐,你今日不到寺中,咱娘儿们怎的遇在一处相见?”春梅道:“便是。因俺娘她老人家,新埋葬在这寺后,奴在她手里一场,她又无亲无故,奴不记挂着替她烧张纸儿,怎生过得去?”月娘说:“我记得你娘没了好几年,不知葬在这里。”孟玉楼道:“大娘还不知庞大姐(即春梅)说话,说的是潘六姐死了,多亏姐姐,如今把她埋在这里。”月娘听了,就不言语了。吴大妗子道:“谁似姐姐这等有恩,不肯忘旧,还埋葬了她,逢节令题念她,来替她烧钱化纸。”春梅道:“好奶奶,想着她怎生抬举我来,今日她死得苦,是这般抛露丢下,怎不埋葬她?”
  
  吴月娘和潘金莲一向是对头人,潘金莲之死,月娘也要负一部分责任的。春梅在她面前,提起潘金莲对自己的好处,尊称潘金莲为“娘”,并为她死得那般凄惨难过,这等于是给吴月娘以“无言的责骂”,因此吴月娘就只好“不言语了”。吴大妗子本是月娘的一党,份属姑嫂,一向帮月娘对付潘金莲的,此时却附和春梅,没口夸赞春梅的有恩有义,讽刺意味,尤其深刻。作者只通过人物的对话,寥寥几笔,就写出了人情势利,世态炎凉。
  
  孟玉楼和潘金莲交情是比较好的,趁此时机,做进一步的“表态”。
  
  孟玉楼起身,心里要往金莲坟上看看,替她烧张纸,也是姐妹一场。见月娘不动身,拿出五分银子,教小沙弥买纸去。长老道:“娘子不消买去,我这里有金银纸,拿九分烧去。”
  
   趋炎附势祭金莲(事在第八十九回)
  
  孟玉楼自动提出去给潘金莲上坟,吴月娘不言语、不动身、孟玉楼也不理她,“把银子递与长老,使小沙弥领到后边白杨树下金莲坟上。”自管自的哭坟去了。她的祭坟哭坟固然不无念旧成分。但更重要的原因则是做给春梅看的。
  
  另一个小配角,孝哥的奶妈也跟着孟玉楼采取同样行动。
  
  那奶子如意儿见玉楼往后边,也抱了孝哥儿来看一看。月娘在方丈内和春梅说话,教奶子:“休抱了去,只怕吓了他。”如意儿道:“奶奶,不妨事,我知道。”径抱到坟上,看玉楼烧纸哭罢回来。
  
  按;如意儿原来就是西门庆的姘头之一,而且是和潘金莲对立的,现在她不但自己要去祭潘金莲,甚至不理月娘的拦阻,将月娘的孩子孝哥儿也抱去。这只能说是“形势比人强”了。“形势”者,春梅得势,故她们必须“爱屋及乌”也。
  
  这次永福寺之会,还有尾声,这尾声也是用对比手法,刻画出一升一沉的世态炎凉的。
  
  (玉楼等人上坟回来之后)春梅和月娘匀了脸,换了衣裳,吩咐小伴当将食盒打开,将各样细果甜食肴品点心攒盒摆下两桌子,布甑内筛上酒来,银钟牙箸,请大妗子、月娘、玉楼上坐,她便主位相陪,奶子、小玉、老姐,两边打横,吴大舅另放一张桌子在僧房内。
  
  作者细写春梅食事的豪奢,衬托出月娘的寒酸。前者有随行仆人携带的“私家食品”,摆满两张桌子。连食具都是银钟牙箸,后者则只能以布施五钱银子换来一席斋菜。
  
   春梅的气派(事在第八十九回)
  
  但更能表现春梅的气派和排场的还在后头。
  
  正饮酒中间忽见两个青衣伴当,走来跪下,禀道:“老爷在新庄,差小的来请小奶奶,看杂耍调百戏的。大奶奶、二奶奶都去了!请奶奶快去哩。”这春梅不慌不忙,说:“你回去,知道了。”那二人应诺下来,又不敢去在下边等候,且待她陪完。大妗子、月娘便要起身,说:“姐姐,不再打搅,天色晚了,你也有事俺们去吧。”那春梅那里肯放,只顾令左右将大钟来劝道:“咱娘儿们会少离多,彼此都见长着,休要断了这门亲路,奴也没亲没故,到明日娘好的日子,奴往娘家里走走去。”月娘道:“我的姐姐,说一声儿就够了,怎敢起动你。容一日、奴去看姐姐去。”
  
  按:“起动”,劳烦之意。在春梅那官太太的排场映衬之下,春梅对月娘越“好”,月娘越自惭形秽。月娘并非笨人,相反,她是城府很深的,她知道春梅对她的“好”,并非真的念旧、认亲,只是表现“大人不计小人过”的“风度”而已。说来也够讽刺,往昔身份,本是月娘位属“大人”,现在则地位刚好颤倒过来了。“说一声儿就够了”云云,即是暗写月娘明知春梅是并无诚意的,她只好自甘“服小”!说是不敢劳烦春悔,留待自己去拜访她了。事实是,此会过后,两人都没往来,直到后来月娘有求于春梅,春梅摆足了架子,才回“旧家池馆”游玩。
  
  接下去写分手情形。更显出春梅气派
  
  月娘说:“我酒够了,你大妗子没轿子,十分晚了,不好行的。”……
  
   气量也是因人而施(事在第八十九、九十四回)
  
  春梅道:“大妗子没桥子,我这里有跟随小马儿,拨一匹与妗子骑,送了家去。”……春梅与月娘拜别,看看月娘、玉楼众人上了轿子,她也坐轿子,两下分路,一簇人跟随,喝着道往新庄去了。
  
  按:这一回的永福寺之会,把春梅在月娘面前所表现的“优越感”描写得淋漓尽致,因此作者虽然没有明白地说出来,读者却是可以理解,尽管月娘强颜欢笑,实则是受辱的。而她的“受辱”亦是咎由自取。故此作者是回目的结尾时用上:“正是:树叶还有相逢处,岂可人无得运时”来评讽月娘。
  
  不过,春梅的“风度”、“气量”也是因人而施的,她对吴月娘可以不念旧恶,对孙雪娥却是非报复不可。孙雪娥自从被她买来做上灶婢之后,就屡屡受她凌辱,入门的第一天,就被她来个下马威,“唤将当值”的家人媳妇上来,与我把这个贱人撮去了&#19452;(上髟下狄)髻,剥去了上盖衣裳,打入厨下,与我烧火做饭。”(第九十回)最后又借一点雪娥触犯她的小事(其实是无故生事)硬把孙雪娥“打倒地上,又踏上一只脚,令她永世不能翻身。”
  
  第九十四回“酒家店雪娥为娼”就是写这件事的。一天,春梅想吃“鸡尖汤”,叫丫头兰花去吩咐孙雪娥给她做。
  
  这兰花不敢怠慢,走到厨下对雪娥说:“奶奶教你做鸡尖汤,快做些,等着要吃哩。”原来这鸡尖汤是雏鸡脯翅的尖儿,碎切的做成汤。
  
  做来甚费功夫的,不过雪娥还是做好了。
  
   嫌淡嫌咸  故意为难(事在第九十四回)
  
  这雪娥一面洗手剔甲,旋宰了两只小鸡,退刷干净,剔选翅尖,用快刀碎切成丝,加上椒料、葱花、芫荽、酸笋、酱油之类揭成清汤,盛了两瓯儿,用红漆盘儿,热腾腾,兰花拿到房中,春梅灯下看了,呷了一口,怪叫大骂起来:“你对那淫妇奴才说去,做的甚么汤,精水寡淡,有些甚味?你们只教我吃,平白教我惹气!”慌得兰花生怕打,连忙走到厨下、对雪娥说:“奶奶嫌汤淡,好不骂呢!”这雪娥一声儿不言语,忍气吞声,从新坐锅,又做了一碗,多加了些椒料,香喷喷教兰花拿到房里来,春梅又嫌忒咸了,拿起来照地下只一泼,早是兰花躲得快,险些儿泼了一身,骂道:“你对那奴才说去,她不愤气做与我吃,这遭做得不好,教她讨分晓哩!”这雪娥听见,千不合,万不合,悄悄说了一句:“姐姐几时这般大了,就抖擞起人来。”不想兰花回到房里,告春梅说了,春梅不听便罢,听了此言,登时柳眉剔竖,星眼圆睁,咬碎银牙,通红了粉面,大叫:“与我采将那淫妇奴才来!”须臾,使了养娘丫鬟三四个,登时把雪娥拉到房中,春梅气狠狠的,一手扯住她头发,把头上冠子跺了,骂道:“淫妇奴才,你怎的说几时这般大,不是你西门庆家抬举得我这般大!我买将你来,伏侍我,你不愤气?教你做口子汤,不是精淡,就是苦丁子咸,你倒还对着丫头说我几时恁般大起来?搂搜索落我要你何用!”一面请将守备来,采雪娥出去,当天井跪着,前边叫将张胜、李安旋剥褪去衣裳,打三十大板!
  
  按:春梅是丫头出身,雪娥说的那句话—— “几时这般大了?”隐含讽刺她“小鬼升城隍”之意,触犯春梅大忌。
  
   毒打雪娥  形同泼妇(事在第九十四回)
  
  春梅本来就是有意要为难她的抓着话柄,便小题大做起来,将守备丈夫请出,当着丈夫的面,叫家人毒打雪娥。
  
  两边家人点起明晃晃灯笼,张胜、李安各执大棍侍候,那雪娥只是不肯脱衣裳。守备恐怕气了她(春梅),在跟前不敢言语。孙二娘在旁边再三劝道:“随大奶奶吩咐打她多少,免褪她小衣罢。不争对着下人脱去她农裳,她爷(指守备)体面上不好看的。只望奶奶高抬贵手,委的她的不是了。”
  
  按:春梅初时本来是嫁与周守备做妾的,后来她生了个儿子,未几,正室又去世了,于是守备遂把她“册正”,做了“夫人”,因此下人称她为“大奶奶”,不同于在永福寺时候的称呼(少夫了)了。
  
  但这位已是位居正室的守备夫人,行为却是形同泼妇。请看下文:
  
  春梅不肯,定要脱去她衣服打,说道:“那个拦我,我把孩子先摔杀了,然后我也一条绳子,吊死就是了,留着她便是了。”于是也不打了,一头撞倒在地,就直挺挺的昏迷,不省人事。守备吓得连忙扶起说道:“随你打吧,没的气着你。”当下可怜,把这孙雪娥拖翻在地,褪去衣服,打了三十大棍,打得皮开肉绽。
  
  春梅为了报复私仇,借口孙雪娥说错了一句,就要剥掉她的衣裳打三十大棍,难怪连下人也觉得过分。而春梅却一意孤行,非但不听下人劝告,甚至为了恐防丈夫拦阻,不惜拿孩子的性命来威胁丈夫,这种泼辣的行径,和在永福寺中对吴月娘口口声声要守“尊卑之礼”的那个春梅比照,简直令人不能相信是同一个人。
  
   刻画人物的复杂性格(事在第九十四回)
  
  旧小说的人物,往往流于‘脸谱化”,性格单一,忠奸分明,各按“固定的模式”行事,看不到他们内心的活动。《金瓶梅》的作者却不一样,他笔下的人物,尤其是书中的主要人物,几乎没有一个是只做平面浮雕的,他们在某一个“特定的环境”中就有某一种相应的表现,可能表现为善,也可能表现为恶,不过这些看来似是矛盾的表现,却不是和人物的“基本性格”相符的,而且通过作者具体生动的描写,读者可以感觉得到人物的内心活动,对他们不同的表现,无须作者去加以解释,读者自能理会。这是《金瓶梅》最突出的一个艺术特色——塑造了有血有肉的人物,令人更加感觉到它的真实性。春梅前后不同的表现,就正是作者善于刻画人物的复杂性格的一个成功例子。
  
  春梅毒打孙雪娥之后,还未肯罢休:
  
  一面使小牢子半夜叫将薛嫂儿(媒婆)来,即时罄身领出去变卖。春梅把薛嫂儿叫在背地吩咐:“我只要八两银子,将这淫妇奴才,好歹与我卖在娼门。随你赚多少,我不管你。你若卖在别处,我打听出来,只休要见我。”
  
  按:春梅以前被吴月娘变实时,月娘要她“罄身儿出去”,现在她卖孙雪娥,也是要她“罄身出去”,都是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外,不许带走任何东西的。春梅可说是“有样学样”。不过月娘还可以让薛嫂将她卖入“好人家”,而她却指定薛嫂非把孙雪娥卖入娼门不可。可说在恶毒这一方面,她是更加“青出蓝而胜于蓝”的。
  
   飞上枝头  快意恩仇(事在第九十六回)
  
  春梅贵为守备失人之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第八十九回写的她在永福寺巧遇吴月娘和第九十四回写的她将孙雪娥卖入娼门,可说是她“飞上枝头变凤凰”之后的快意恩仇之举。但最令她得意的事,恐怕还是第九十六回写的“重游旧家池馆”。
  
  春梅的“重游旧家池馆”,是应吴月娘之请的。吴月娘为什么要请她,这可得先从吴月娘吃的一场官司说起。
  
  西门庆生前有两个随身小厮,一个叫玳安,一个叫平安儿,西门庆死后,吴月娘发现玳安和她的丫头小玉有奸情,就把小玉给他做妻子,平安儿一无所得,心存怨忿。一天,他偷了西门家开的当铺的典当之物,一副金头面和一柄镀金钩子,在变卖时事发,给拿到新升巡检的吴典恩的衙门里审问。
  
  这个吴典恩本是西门庆的傍友之一,名列“十兄弟”之内的。说起来,他的得官,还是由于西门庆的提拔。当年西门庆差他和玳安送生辰担给蔡太师,他冒认是西门庆的舅子,蔡太师为了报答西门庆的厚礼,不但给西门庆提刑所副千户的官职,并且惠及冒充西门庆舅子的吴典恩,让他做了清河县的“驲丞”(管驿站的小吏)(见第三十回)。他的官运亨通,在西门庆死后,升到了巡检之职,是有审判权的县级官吏了。
  
  按说他的得是凭借西门家之力,应该感恩图报才是,但他却刚好相反,有意要令吴月娘出丑。吴典恩谐音(无点恩),看来《金瓶梅》的作者给池取这个名字,已是含有“名实相符”之意的。[/s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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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坚守

 楼主| 发表于 2012-8-17 00:45 | 显示全部楼层

   人情冷暖风水轮流转

  
   要他诬告吴月娘(事在第九十五回)
  
  平安儿上到公堂,一见问官是吴典恩,心中笃定,以为“吴典恩当初是他家伙计”, “已定见了我就放的。”于是捏造一段谎话,推说是向大娘(吴月娘)借来给亲戚戴的。哪知吴典恩不买他这个账:
  
  吴典恩骂道:“你这奴才胡说,你家只是这般头面多金银广,教你这奴才把头面拿出来老婆家歇宿行便(按:平安儿盗窃得手就去嫖私娼,他是在叫鸨儿将他偷来的首饰变卖时被拿获的。此处说的‘老婆’指他嫖的私娼)?想必是你偷盗出来的头面,趁早说来,免我动刑。”
  
  平安儿不知死活,仍然坚持原来口供,结果被吴典恩严刑逼供。
  
  平安道:“委的亲戚家借去头面,家中大娘使我讨去来,并不敢说谎。”吴典恩大怒,骂道:“此奴才真贼,不打如何肯认!”喝令左右:“与我拿夹棍夹这奴才!”一面套上夹棍夹起来,夹得小厮犹如杀猪叫,叫道:“爷休夹小的,放小的实说了罢。”吴典恩道:“你只实说,我就不夹你。”平安儿道:“小的偷的假当铺当的人家一副金头面,一柄镀金钩子。”吴典恩道:“你因甚么偷出来。”平安儿道:“小的今年二十二岁,大娘许了替小的娶媳妇儿,不替小的娶,家中使的玳安儿小厮,才二十岁,倒把房里丫头配与他完了房,小的因此不愤,才偷出当铺这头面走了。”吴典恩道:“想必是这玳安儿小厮,与吴氏有奸,才先把丫头与他配了妻室。你只实说.没你的事,我便饶了你。”
  
  
   不知人心险恶(事在第九十五回)
  
  吴典恩要平安诬告吴月娘与小厮通奸,平安初时不肯,后来受刑不过,只好屈服。
  
  平安儿道:“小的不知道。”吴典恩道:“你不实说,与我拶起来,左右套上拶子。”慌得平安儿没口子说道:“爷休拶小的,等小的说就是了。”吴典恩道:“可又来,你只说了,须没你的事。”一面放了拶子。那平安说:”委的俺大娘与玳安儿有奸,(玳安儿)先要了小玉丫头,俺大娘看见了,就没言语,倒与了他许多衣服首饰东西,配与他完房,”这吴典恩一面令吏典上来抄了他口词,取了供状,把平安监在巡检司,等着出牌提吴氏、玳安和小玉来审问这件事。
  
  话分两头,那一边吴月娘不知人心险恶:“听见吴典恩做巡检,是咱家旧伙计”,于是“请吴大舅来商议,连忙写了领状,第二日交傅伙计领赃去”。
  
  她以为可以凭借旧日的关系讨情,哪知结果却是这样——
  
  伙计拿状纸到巡检司,实承望吴典恩看旧时份上,领得头面出来。不想反被吴典恩“老狗”、“老奴才”尽力骂了一顿,叫皂隶拉倒要打,褪去衣裳,把屁股脱了,半日饶放起来,说道:“你家小厮在这里供出吴氏与玳安许多奸情来,我这里申过府县,还要行牌提取吴氏来对证。你这老狗骨头还敢来领赃!”(伙计)倒吃他千奴才万老狗骂将出来,唬得往家中走不迭。来家不敢隐讳,如此这般,对月娘说了。月娘不听便罢,听了正是:分开八块顶梁骨,倾下半桶冰雪来。慌得手脚麻木!
  
   薛嫂儿代出主意(事在第九十五回)
  
  吴月娘被诬告,典当的物主又来她家吵闹,吵得她六神无主。
  
  这吴月娘忧上加忧,眉头不展,使小厮请吴大舅来商议,教他寻人情对吴典恩说,掩下这桩事吧。吴大舅说:“只怕他不受人情,要些贿赂打点他。”月娘道:“他当初这官,还是咱家照顾他的,还借咱家一百两银子,文书俺爹也不收他的,今日反恩将仇报起来。”吴大舅说:“姐姐,说不得那话了,从来忘恩背义,才一个儿也怎的。”吴月娘道:“累及哥哥,上紧寻个路儿,宁可送他几十两银子罢。”
  
  按:“从来忘恩背义,才一个儿也怎的?”意即是说,西门庆死后,他那些猪朋狗友,忘恩负义的岂止一个吴典恩。这是吴大舅的感慨说话。他是看透了世情的。吴月娘却还存有幻想,以为送几十两银子就可破财挡灾。不过,作者写到这里,却来个“奇峰突起”,没让吴月娘送钱讨没遇,却给她送一个救星。
  
  月娘送哥哥到大门首,也是合当事情凑巧,只见薛嫂儿提着花箱儿,领着一个小丫鬟过来,月娘叫住便问:“老薛,你往那里去,怎的一向不来俺这里走走?”
  
  原来媒婆薛嫂是替春梅买丫鬟的,她一面夸耀春梅是如何时来运到,无限风光:
  
  
  她好小造化儿,自从生了哥儿,大奶奶死了,守备老爷就把她扶了正房,做了封赐娘子……手下买了两个奶子,四个丫头扶侍。
  
  自己以能替她奔走为荣;一面在听了吴月娘的诉苦之后,替她出主意。
  
   叫她去求春梅(事在第九十五回)
  
  月娘便长吁了一口气,如此这般,告诉薛嫂说:“死了汉子,败落一齐来。就这等被人欺负!好苦也!”说着,那眼中泪纷纷落将下来。薛嫂道:“好奶奶,放着路儿不会寻,咱家小奶奶,你这里写个帖儿,等我对她说声,教老爷差人吩咐巡检司,莫说一副头面,就十副头面,也讨去了!”月娘道:“周守备他是武职官,他管得着那巡检司?”薛嫂道:“奶奶,你还不知道,如今周爷,朝廷新与他的勑书,好不管的事情宽广!地方河道,军马钱粮,都在他那里打卯递手。又河东水西,捉拿强盗。贼情正在他手里。”月娘听了便道:“既然管着,老薛,就累你多上覆庞大姐(即春梅)说声一客不烦二主,教她在周爷面前,美言一句儿,问巡检司讨出头面来,我破五两银子谢你了!”薛嫂道:“好奶奶,钱恁中使,我见你老人家刚才凄惶,我倒下意不去。你教人写了帖儿,不吃茶罢。等我到府里和小奶奶说,成了,随你老人家;不成,我还来回你老人家话。”
  
  按:“勑”,敕的异体字,自上命下之词。“勑书”即皇帝的诏书。由于当时盗贼丛起,朝廷重用军人,因此这个周守备就军政民政一把抓了。本来武职的守备是管不着文职的巡检司的,如今也管得着了。
  
  薛嫂到了守备府,把买丫头事情交代之后,说了许多闲话,这才觑个机会,话入正题:
  
  (大娘)央我来多多上覆你老人家,不知咱家老爷管得着这巡检司,可怜见举眼儿无亲的。教你替她对老爷说声,领出头面来交付与人家去了。大娘亲来拜谢你老人家。
  
  这个薛嫂做惯媒婆,能言善道,她是很懂得揣摸别人心理的。
  
   守备拿巡检问罪(事在第九十五回)
  
  她知道越把春梅旧日的主母说得可怜,就越能满足春梅的优越感。事情就有指望了。
  
  春梅问道:“有个帖儿没有?不打紧,有你爷。出巡去了,怕不得今晚来家,等我对你爷说。”薛嫂儿道:“她有说帖儿在此。”向袖中取出,这春梅看了,顺手就放在窗户台上。
  
  按:薛嫂代吴月娘向她求情时,是说了一车子的话的;春梅允诺时,却是寥寥几句,就把这件她们视同天大的事情担当下来了。“顺手就放在窗户台上”,刻画春梅那种“视若等闲”漫不经意的神态,十分传神。当然这是春梅的做作,用以显示自己的“高贵”的。
  
  当天晚上周守备回来,果然春梅和他一说,这桩就急转直下了。
  
  春梅一面取过薛嫂拿的帖儿来与守备看,说吴月娘那边如此这般,“小厮平安儿偷了头面,被吴巡检拿住监禁,不容领赃,只拷打小厮,攀扯诬赖吴氏奸情,索要银两,呈详府县”等事。守备看了说:“此事正是我衙门里事,如何呈详府县?吴巡检那厮,这等可恶,我明日出牌连他都提来发落!”又说,“我闻得这吴巡检是他(西门庆)门下伙计,只因往东京与蔡太师进礼,带挈他做了这个官,如何倒要诬害他家!”春梅道:“正是这等说,你替他明日处处吧!”
  
  第二日,守备府的人教吴月娘补了一纸状,周守备“当厅出了个大花栏批文”,上面批:“山东守御府为失盗事,仰巡检司官连人解缴”,差虞侯(本义是职司侍卫的武官,此处指周守备的亲随,相当于近代的勤务兵)带了公文,先到吴月娘家。
  
   大官压小官(事在第九十五回)
  
  月娘管待了酒饭,每人与了一两银子鞋脚钱,傅伙计家中睡倒了,吴二舅跟随到巡检司。
  
  按:傅伙计是西门家当铺的掌柜,这桩官司由平安儿偷当铺的东西而起,傅伙计本应到案的,但因他“睡倒”(即病倒)了,故此月娘叫她的弟弟(即吴二舅)跟随到巡检司。
  
  吴巡检见平安监了两日,不见西门庆家中人来打点,正教吏典做文书申呈府县。只见守御府中两个公人到了,拿出批文来与他。见封套上朱红笔标着“仰巡检司官连人解缴”,拆开见里面吴氏状子,唬慌了,反赔下情,与李安、张胜每人二两银子。随即做文书,解人上去。到于守备府里伺候,半日,待得守备升厅,两边军牢排下,然后带进人去。
  
  下面写的就是守备审向巡检的经过了。
  
  这吴巡检把文书呈递上去,守备看了一遍说:“此正是我这衙门里事,如何不申解前来我这里发送?只顾延挨监滞,显有情弊!”那吴巡检察道:“小官才待做文书,申呈老爷案下,不料老爷钧批到了。”守备喝道:“你这狗官可恶!多大官职,这等欺玩法度,抗违上司!我钦奉朝廷敕命,保障地方,巡捕盗贼,提督军门,兼管河道,掌职开载正明,你如何拿了起件,不行申解,妄用刑杖拷打犯人,诬攀无辜,显有情弊!”那吴巡检听了,摘去冠帽在阶前只顾磕头。守备道:“本当参治你这狗官,且饶你这遭,下次再若有犯,定行参究!”
  
  这段写周守备大打官腔,抬出“朝廷敕命”,显示自己的权威,吓得吴巡检自摘冠帽,“只顾磕头”,大官压小官,刻画生动。
  
   月娘修书请春梅(事在第九十五、九十六回)
  
  吴典恩毕竟还是个官儿,虽被上司痛斥一番,尚得免于参究,那平安儿可就难免要受皮肉之苦了。
  
  (周守备)一面把平安提到厅上,说道:“你这奴才,偷盗了财物,还肆言谤主,人家都似你恁如此,也不敢使奴才了!”喝令“左右,与我打三十大板!放了,将赃物封贮,教本家人来领去。”一面唤进吴二舅来,递了领状,守备这里,还差张胜拿帖儿,同送到西门庆家。吴月娘打发张胜酒饭,又与了一两银子,走来府里,回了守备春梅话。那吴巡检干拿了平安儿一场,倒折了好几两银子。
  
  这场官司就这样了结了。吴月娘为了报答春梅之恩,先是叫玳安备办礼物,“用描金匣儿盛着礼帖儿”,前往守备府致谢春梅。随后不久,又在西门庆逝世三周年那天,具名修书请春梅赴宴。这就是第九十六回写的“春梅游玩旧家池馆”的由来。
  
  吴月娘这封请柬是写得非常谦恭的,书道:
  
  重承厚礼,感感。即刻舍具菲酌,奉酬
  腆仪。仰希
  高轩俯临。不外,幸甚。
  
                下书  西门吴氏端肃拜请大德周老夫人妆次
  
  按:腆仪,厚礼。西门庆逝世三周年那天,春梅一早就备了一张祭桌差家人送给吴月娘,因此月娘的请柬有“重承厚礼”与“奉酬腆仪”等字句。当然这是客套说话。一张祭桌所需备办的食品是有限的,谈不上什么“厚礼”。不过最可笑的“客套话”还是月娘称呼自己的旧日丫头为“老夫人”。
  
   春梅的排场(事在第九十六回)
  
  春梅应邀赴宴,下面一段写春梅的排场。
  
  春梅看了,到日中才来。戴着满头珠翠,金凤头面钗梳,胡珠环子;身穿大红通袖四兽朝麒麟袍儿,翠蓝十样锦百花裙,玉玎珰禁步,束着金带,脚下大红绣花白绫高底鞋儿。坐着四人大轿,青缎销金轿衣。军牢执藤棍喝道。家人伴当跟随,抬着衣匣。后边两顶家人媳妇小轿儿,紧紧跟着大轿。
  
  作者在这里细写春梅赴宴的衣裳、首饰、轿子以及喝道的军牢、跟随的家人等等,突出了春梅的“今时不同往日”。
  
  下面一段,就写到了吴月娘这边是如何接待贵宾了。
  
  吴月娘这边,请了吴大妗子相陪,又叫了两个唱的女儿弹唱。听见春梅来到,月娘亦盛妆缟素打扮……与大妗子迎接至前厅。春梅大轿子抬至仪门首,才落下轿来。两边家人围着,到于厅上叙礼,向月娘插烛也似拜下去。月娘连忙答礼相见,没口说道:“向日有劳姐姐费心,粗尺头又不肯受,今日重承厚礼祭桌,感激不尽。”春梅道:“惶恐。家官府没甚么,这些薄礼,表意而已。”
  
  按:月娘已是竭尽所能迎接贵宾了,但与春梅的排场比较,则不如远甚。月娘日前叫玳安送去给春梅的礼物,其中有一匹纻丝尺头,给春梅退回来,故此月娘在答谢的言词中提及。绸缎布匹以尺寸为计算单位,在古人的口语中简称为“尺头”。作者特地写月娘提起这件小事,表现了月娘的气派亦是不及春梅,故此不知不觉就流露她的自卑心理,非仅排场不如而已。
  
   众星拱月捧春梅(事在第九十六回)
  
  昔日丫头,今日贵妇,春梅重回“旧家”,所受的礼遇情形,就如众星拱月。书中续写:
  
  月娘和大妗子主位相陪,然后家人媳妇、丫鬟养娘都来参见。春梅见了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吴月娘道:“小大哥还不来与姐姐磕过头儿,谢谢姐姐今日来与你做生日。”那孝哥儿真个爬下如意儿身来,扒(在地上)与春梅唱喏,月娘道:“好小厮,不与姐姐磕头,只唱喏?”那春梅连忙向袖中掏出一方锦手帕,一副金八吉祥儿,教替他塞帽儿上戴。月娘道:“可教姐姐费心。”又拜谢了。落后小玉、奶子来见,磕头。春梅与了小玉一对金头簪子,与了奶子两枝银花儿。月娘道:“姐姐你还不知,奶子与了来兴儿,做了媳妇儿了。来兴儿那媳妇害病没了。”春梅道:“他一心要在咱家倒也好。”一面丫鬟拿茶上来,吃了茶,月娘说:“请姐姐后边明间内坐罢,这客位内冷。”
  
  按春梅昔日离开西门家时,小玉曾送给她两根银簪,现在春梅还赠她一对金头簪子,投桃报李,回应前文。她和小玉本是同等地位的丫头,此时地位悬殊,小玉只能给她磕头了。春梅也不和她客气,端坐受礼。这些细节的描写,表现出春梅“今非昔比”的优越感。她对吴月娘只是故示兼恭而已,对待同辈就不一样了。对春梅的谦恭,月娘是受宠若惊的,所以非叫自己的儿子给她磕头不可。又,春梅赞许来兴儿“一心要在咱家”把旧主人家当做“咱家”,赞许仆人的“忠心”,这口吻也似西门家的“姑奶奶”一样。春梅“得意忘形”的表现,在这些小节上给作者刻画出来。
  
   游玩旧家池馆(事在第九十六回)
  
  接下去就是给西门庆祭灵和“游玩旧家池馆”了。
  
  春梅来后边。又早点起灯烛,摆下桌面祭礼。春梅烧了纸,落了几点眼泪。
  
  月娘和大妗子陪着吃了茶,让春梅进上房换衣裳,脱了上面袍儿,家人媳妇,开衣匣取出衣服更换了一套绿遍地锦妆花袄儿,紫丁香色遍地金裙,在月娘房中坐着,说了一回……
  
  说毕小玉拿茶来吃了,春梅向月娘说:“姥姥,你引我往俺娘(指潘金莲)那边花园山子下走走。”月娘道:“我的姐姐,山子花园还是那咱的山子花园哩?自从你爹下世,没人收拾它,如今丢搭得破零二落,石头也倒了,树木也死了,俺等闲也不去了。”春梅道:“不妨。奴就往俺娘那边看看去。”这月娘强她不过,只得教小玉拿花园门山子门锁匙,开了门,月娘大妗子陪春梅众人,到里面游看了半日。
  
  春梅的女贞是给西门庆夺去的,此日她来祭灵,其心情的复杂自是可想而知。但作者写她祭灵的经过,则用笔甚简,(只是“烧了纸,落了几点眼泪”九个字),深得尽在不言中之妙。若是仔细刻画她那得意与悲伤的心态,倒是画蛇添足了。跟着写的那段她要求游玩旧家池馆那段,就细致多了。作者不仅叙事,而且是在叙事中表现出月娘与她的心理活动的。春梅特别提出是要往“俺娘那边花园山子下走走”,表现了她的怀旧心情,也表示了她对潘金莲的特殊情意,她对死去了的潘金莲的尊重,和对月娘的假意谦让是不能相提并论的。月娘是“似拙实巧”的聪明人,不会看不出这一点的。
  
   荒园景象(事在第九十六回)
  
  月娘初时之所以不愿意陪春梅去游旧家池馆,也正是因为她看出了这一点。花园丢荒,不堪游玩,不过是表面原因而已。须知潘金莲虽然不是她亲手杀害,却是由她而死,春梅要去“俺娘那边花园山子下走走”,表现她对潘金莲的怀念,她自己难免尴尬也。不过由于春梅的坚持,她虽然不愿,却也不能不去。形势比人强,主妇终于要屈从旧日的丫头,这也是很具讽刺的事。
  
  作者在这里用了一段骈文描写春梅眼中所见的园中景象。骈文是用对偶句组成的一种文学形式。这段骈文,对仗工整,也颇能写出荒园景象,因此虽然从小说的整体结构来看,这段文字可有可无,却也不妨录出来供同好欣赏。
  
  垣墙欹损,合榭歪斜。两边画壁长青苔;满地花砖生碧草。山前怪石,遭塌毁不显嵯峨;亭内凉床,被渗漏已无框档。石洞口蛛丝结网;鱼池内虾蟆成群。狐狸常睡卧云亭;黄鼠往来藏春阁。料想经年人不到,也知尽日有云来。
  
  春梅是先去看李瓶儿生前的房间,然后才重回旧居(潘金莲的屋子)的。
  
  春梅看了一回,先走到李瓶儿那边,见楼上丢着些折桌坏凳破椅子,下边房都空锁着,地下草长得荒荒的。
  
  在西门庆的妻妾中,李瓶儿和潘金莲是最得宠的人,亦即她们的“地位”乃是“分庭抗礼”的。作者写春梅重游旧家池馆,先到李瓶儿房间,也正是要表出李瓶儿的特殊身份(春梅除了到李潘二人的旧居外,其他各房,她就没去了)。不过,对春梅而言,李瓶儿也只是“陪衬”身份,所以作者寥寥几笔,就带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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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坚守

 楼主| 发表于 2012-8-17 00:53 | 显示全部楼层

   “床”的隐喻

  
   人事沧桑感喟多(事在第九十六回)
  
  但虽然是寥寥几笔,却也令人感到那种萧瑟荒凉的意味。从一滴水可以见到整个云影天空,李瓶儿这间房间,不啻是西门家的缩影。
  
  但春梅重游旧家池馆的重点还是放在潘金莲的故居,那是春梅曾经和她共过甘苦的地方。因此作者的写法也就有所不同,除了触景生情之外,还有人事沧桑的感喟。
  
  (春梅)来到她娘这边,楼上还堆着生药香料,下边她娘房里,只有两座橱柜,床也没了。因问小玉:“俺娘那张床往哪去了,怎的不见?”小玉道:“俺三娘(孟玉楼)嫁人,赔了俺三娘去了。”月娘走到跟前说:“因有你爹在日,将她(孟玉楼)带来那张八步床赔了大姐在陈家,落后她起身,却把你娘这张床,赔了她嫁人去了。”春梅道:“我听见大姐死了,对你老人家说把床还抬的来家了。”月娘道:“那床没钱使,只卖了八两银纸,打发县中皂隶,都使了。”春梅听然点了头儿,那星眼中,由不得酸酸的,口内不言心下暗道:“想着俺娘那咱增强不服弱的,问爹要买了这张床,我实承望要回了这张床去,也做她老人家一念儿。不想又与了人去了。”
  
  按:皂隶,衙门中的差役。“那咱”,即那么样。“做她老人家一念儿”, “老人家”指潘金莲,春梅想买回潘金莲那张床纪念她和潘金莲共同生活的日子,故有此言。“做她一念儿”即做个纪念之意。作者从一张床入手,写出西门庆家的荣枯变化,同时也写出春梅内心的感触这是“以小喻大的手法”。
  
  下面又写潘金莲的另一张床。
  
   潘金莲的两张床(事在第九十六回)
  
  春梅听见潘金莲用过那张八步床,几经转手之后,终于给月娘以八两银子卖了,做打发衙差的钱,“由不得心下惨切,又问月娘,‘俺六娘那张螺甸床,怎的也不见?’”
  
  月娘道:“一言难尽,自从你爹下世,日逐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常言‘家无营活计,不怕斗量金。’也是家中没盘缠,抬出去交人卖了。”春梅问“卖了多少银子?”月娘道“只卖了三十五两银子。”春梅道:“可惜了的,那张床,当初我听见爹说,值六十多两银子,只卖这些儿,早知你老人家打发,我倒与你老人家三四十两银子,我要了也罢。”月娘道:“好姐姐诸般都有。人没早知道的!”一面叹息了半日。
  
  西门家由盛而衰,这两张床可说是西门家家史的见证。从这里也可见到作者“挑选题材”的技法。须知春梅重游旧家池馆,可资怀旧的事物很多,倘若要“细说”的话,就会犯了“杂乱无章”的毛病;但若从“大处落墨”则又会流于空泛,不够具体生动。所以必须选择有代表性的事物来写。现在作者写的虽然只是两张床,但已涵盖了家运的推移、人事的变化,并且兼及有关者(吴月娘与春梅)的思想感情了。吴月娘的身份本是豪门主妇,如果不是在事实(贱价卖掉这两张床,被春梅一问再问因由)面前,她也不会在旧日的丫鬟面前低头(直白自己穷困的处境)的。还有一点,春梅失掉女儿身,是由于被西门庆“收用”,而“收用”的地方,就正是在潘金莲房中(见第十回),说不定就正是在那张八步床或螺甸床上。作者特别挑这两张床来写,不是无因的。
  
   怀旧的尾声(事在第九十六回)
  
  春梅的重游旧家池馆,到此已是结束了。但还有一段“尾声”。
  
  游园之后,吴月娘摆下酒席,款待春梅。招来两个妓女,“银筝琵琶,在旁弹唱”,“说不尽盘堆异品,酒片金波。”吴月娘本已“家道中落”,但还要摆设如此盛筵,可见她是如何要借此来巴结春梅。
  
  但作者写月娘招这两个妓女来陪酒,不仅只是为了要表现月娘的势力。另外还有一个原因。
  
  月娘招来的这两个妓女,“一个是韩金钏儿妹子韩玉钏儿,一个是郑爱香儿侄女郑娇儿”,一个会弹筝,一个会弹琵琶。月娘请春梅“姐姐,你吩咐个心下爱的曲儿,教她两个唱与你听下酒。”于是春梅叫她们唱个《懒画眉》曲子。
  
  这一段可不是“闲文”,郑爱香与韩金钏是以前经常“伺候”西门庆的歌伎,春梅以前曾学过弹唱,教春梅弹唱的李铭,也就是她们院子中的师傅。现在由她们的妹子和侄女来唱给春梅听,这样写,在“客观效果”上就更加强了春梅怀旧的情绪了。月娘或许不会想到这个“客观效果”。但这却是作者的高明“布局”。
  
  春梅吩咐她们唱的《懒画眉》,也是别有用心的。她这次回来,引起她怀旧的人私事很多,除了潘金莲之外,还有一个可能是更令她怀念的。而作者之“布置”春梅要歌伎唱《懒画眉》,也是用此来引出一个不在场的人物,亦即是最令春梅怀念的那个人。
  
  这个人是谁,暂且不说,让读者猜猜。先听这两个歌伎唱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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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18 02:21 | 显示全部楼层

   陈经济是无耻之尤

  
   懒画眉念情郎(事在第九十六回)
  
  歌伎唱的《懒画眉》,一个曲牌,四段曲词。曲词的内容是怀念情郎的。曲词写得不错,也切合春梅的心情。现选录其中两段:
  
  冤家为你几时休,挨过春来又到秋。谁人知道我心头,天!害得我伶仃瘦!听的音书两泪流。从前已往诉缘由,谁想你无情把我丢。

  冤家为你惹场忧,坐想行思日夜愁。香肌憔瘦减温柔。天!要见你不能够!闷得我伤心两泪流。从前与你共绸缪,谁想你今番把我丢!

  书中点明:
  
  看官听说,当时春梅为甚教妓女唱此词。一向心中牵挂陈经济在外,不得相会,情种心苗,故有所感,发于吟咏。
  
  原来她是为了怀念陈经济才点唱这个曲子的。
  
  和春梅有过关系的男人共三个,一个是西门庆,一个是陈经济,一个是她现在的丈夫周守备。三个男人中最不成材的是陈经济,但只有他才是春梅的心上人。春梅一生得不到真正的爱情,西门庆和周守备年纪都比她大,她之所以和西门庆通奸以及后来的嫁给周守备,都是逼于无奈的(西门庆是她的主人,周守备是她的买主,容不得她选择)。周守备虽然对她非常好,但却不能满足她感情上的需求。陈经济与她年纪相当,且又俊俏风流,很会逗她喜欢。尽管陈经济有许多缺点,她却把他幻想成为自己的“白马王子”。她这次回来,主要原因恐怕就是来寻旧梦(作者事先虽没说明,但最后还是点出来了),旧家池馆实亦是她“寻梦园”。借一段表面看来似是无关宏旨的“闲文”引出另一个故事,也是中国传统小说的常用手法。
  
   陈经济变了男妓(事在第九十三回)
  
  春梅贵为守备夫人之时,陈经济则已沦落至与乞丐为伍。他白天在街头行乞,晚上在冷铺(乞丐聚居之所)陪乞丐头子侯林儿睡觉,被侯林儿将他当做男妓泄欲。有一天他碰上一个他父亲生前的朋友,此人介绍他到晏公庙做道士。晏公庙是个规模颇大的道观,主持任道士收了他做徒弟。任道士的大徒弟金宗明,好男色:
  
  因见经济生的齿白唇红,面如傅粉,清俊乖觉,眼里说话,就缠他同房居住,晚夕和他吃半夜酒,把他灌醉了……
  
  书中写陈经济其实是清醒的,当金宗明有所“动作”之时,他:
  
  口中不言,心内暗道,这厮合败,他讨得十分便益多了,不知把我当做甚么人儿?
  
  他不甘心被金宗明白占“便宜”,于是一面故意声叫起来。
  
  这金宗明恐怕老道士听,见连忙掩着他的口说:“好兄弟,噤声,随你要的,我都依你。”经济道:“你既然要勾搭我,我不言语,须依我三件事。”宗明道:“好兄弟,休说三件!就是十件事,我也依你。”经济道:“第一件,你既要我,不许你再和那两个徒弟睡;第二件,大小房门上锁匙,我要执掌;第三件,随我往哪里去,你休嗔我。你都依我,我方依了你此事。”金宗明道:“这个不打紧,我都依了你。”当夜两个颠来倒去,整狂了半夜。这陈经济自幼风月中闯,甚么事不知道,当下被底山盟,枕边海誓,淫声艳语,抠吮舔品,把这金宗明哄得欢喜无尽,到第二日,果然把各处锁匙都交与他手内。就不和那两个徒弟在一处,每日只同他一铺歇卧。
  
   重遇冯金宝(事在第九十三回)
  
  从上面的描述中,可见陈经济的沦为男妓,并非单纯为了环境所迫,而是自甘堕落的。只要讨得一点好处,他就自愿“献身”了。作者将他变做男妓的经过,写得十分露骨,有些还迹近秽亵的文字,我在这里也不便摘录。不过,尽管作者用了一些秽亵的文字,它毕竟还是和那些为色情而色情的“淫书”不同的,因为陈经济是《金瓶梅》中一个最无耻的人物,作者之所以把他无耻的行径写得如此露骨,正是为了要鞭挞这种类型的人物也。
  
  陈经济把金宗明的锁匙骗到手,金宗明掌管的财物,他可以予取予携,手头上又松动了。于是故态复萌,又经常私自下山,到酒楼茶馆去吃喝嫖妓。某日在临清县码头的大酒楼上碰上他的前妾冯金宝:
  
  (陈经济)使他(店小二)下边叫粉头去了。须臾只听得楼梯响,冯金宝上来,手中拿着个厮锣儿,见了经济,深深道了“万福”。常言情人见情人,不觉簇地两行泪下……经济一见,便拉她一处坐,问道:“姐姐,你一向到那里来,不见你。”这冯金宝收泪道:“自从县中打断出来,我妈不久着了惊唬,得病死了。把我卖在郑五妈儿家做粉头,这两日子弟稀少,不免又来在临清码头上赶趁酒客。……”说毕,又哭了。经济便取袖中帕儿,替她抹了眼泪,说道:“我的姐姐,你休烦恼,我如今又好了。自从打出官司来,家业都没了。投在这晏公庙,一向出家做了道士,师父甚是重托我,往后我常来看你。”
  
  按:冯金宝是被知县打了一顿板子之后,判她“发回本司院当差”的,“打断”云云,即指此事。
  
   被拿往守备府(事在第九十四回)
  
  “发回本司院当差”即是当官妓,她后来又怎样变为私娼,书中没有明写,推想可能是这个知县意图中饱私囊,故可将她变卖出来。
  
  陈经济重遇冯金宝之后,仗着手中有几文钱,将她“包”了起来。经常在谢家酒楼(即上述的那间临清码头的大酒楼)幽会。不想,却因此事惹恼了当地的恶霸刘二。
  
  刘二,有名坐地虎,他是帅府周守备府中亲随张胜的小舅子,专一在马头上开娼店,倚强凌弱,举放私债。……因见陈经济是晏公庙任道士的徒弟,白脸小厮,在谢家大酒楼上,把粉头郑金宝儿包占住了,吃得楞楞睁睁,提着碗来大小拳头,走来谢家楼下,问“金宝在那里?”慌得谢三郎连忙声喏说道:“刘二叔,她在楼上第二个阁儿里便是。”
  
  按:“马头”即码头。
  
  冯金宝被卖入去的那间妓院,是一个姓郑妇人开的,故要她改姓郑。“吃得楞楞睁睁”是形容刘二吃酒闹事的神气。“楞楞”的本义是傻头傻脑,但“楞楞睁睁”在这里则是形容他的面目毫无表情,傻乎乎地圆睁着双眼。刘二找到了陈经济和金宝,将他们痛打一顿,陈经济尤其被打得厉害。
  
  店主人谢三郎初时见刘二醉了,不敢惹他,次后见打得人不像模样,上楼来劝解,说道:“刘二叔,你老人家息怒,他不晓得你老人家大名,误言冲撞。休要和他一般见识。看小人薄面,饶他去吧,”这刘二那里依从,尽力把经济打个发昏,叫地方保甲,一条绳子,连粉头都拴在一处墩锁。吩咐:“天明早解到老爷府里去!”
  
  按:“老爷府”即周守备的府衙。
  
   未见官  先受罪(事在第九十四回)
  
  张胜是周守备的亲随,陈经济被拿到守备府,先得经过张胜这关。
  
  押解陈经济、冯金宝的地方保甲,“先递手本与两个管事——张胜、李安看了”。陈经济一到,张胜李安尚未出来,众军牢就问他要钱,并对他说明“俺们是厅上动刑的,一班十二人,随你吧。正经两位管事的,你倒不可轻视了他”,意即暗示他要多给银钱与那两个正经儿管事的(张胜李安)。
  
  经济道:“身边银钱倒有,都被夜晚刘二打我时,被人掏摸得去了,身上衣服都扯碎了,那得钱来。止有头上关顶一根银簪儿,拨下来与二位管事的罢。”众牢子拿着那根簪子,走来对张胜、李安如此这般:“他一个钱儿不拿出来,止与了这根簪儿,还是闹银的。”张胜道:“你叫他近前,等我审问他。”众军牢不一时推拥他到(张胜)跟前跪下。
  
  张胜并没怎么审问,就斥责他:
  
  你把俺老爷帅府衙门当甚么些小衙门。不拿个钱儿来,这根簪子打水不浑,要它做甚?
  
  只许你白要四方施主钱粮,休说你为官事,你就来吃酒赴席,也带方汗巾儿揩嘴。(于是吩咐众军牢):“等动刑时,着实加力拶打这厮!”(跟着),又把郑金宝叫上去,郑家有忘八(龟公)跟着,上下打发了三四两银子。张胜说:“你系娼门,不过趁熟觅些衣饭为主。没甚大事。看老爷喜怒不同。若恼,只是一两拶子,若喜欢,只恁放出来也不定。”旁边那个牢子说:“你再把与我一钱银子,等若拶你,我饶你两个大指头。”
  
  按:趁熟应熟客之召。这段写衙差要钱的手段,刻画得淋漓尽致。
  
   因祸得福(事在第九十也回)
  
  当日守备升厅坐下,放了告牌出去,各地方解进人来,头一起,正叫上陈经济并娼妇郑金宝儿去。守备看了呈状,又见经济面上带伤,说道:“你这厮是个道士,不守清规,如何宿娼饮酒,骚扰我地方。行止有亏。左右,拿下去,打二十棍,追了度牒还俗。那娼妇郑氏,拶一拶,敲五十敲。”
  
  陈经济正在受刑之际,不料,却有奇遇,“因祸得福”。原来春梅和守备生的那个小衙门,平时习惯了在守备审案之时,由张胜抱着他在旁边观看的。这时不知怎的,见陈经济被打,哭着跑回后堂。
  
  春梅问他怎的哭。张胜便说:“老爷厅上发放事,打那晏公庙姓陈道士,他就扑着要他抱,小的走下来,他就哭了。”这春梅听见是姓陈的,不免轻移莲步,款蹙湘裙,走到软屏后面,探头观觑,“厅下打的那人,声音模样倒好似陈姐夫一般。他因何出家做了道士?”又叫过张胜问他,“此人姓甚名谁?”张胜道:“这道士供状上年廿四岁,俗名叫陈经济。”春梅暗道:“正是他了!”一面使张胜:“请下你老爷来。”这守备厅上打经济,才打到十棍,一边还拶着唱的(指冯金宝),忽听后边夫人有请,吩咐牢子把棍子且搁住休打。一面走下厅来。春梅说道:‘你打的那道士是我姑表兄弟,看奴面上,饶了他吧。”守备道:“夫人不早说,我已打了他十棍,怎生奈何。”一面出来、吩咐牢子“都与我放了!”唱的便归院去了。守备悄悄使张胜“叫那道士回来,且休去。问了你奶奶,请他相见。”这春梅才待使张胜请他到后堂相见,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口中不言,心内暗道:“剜去眼前疮,安上心头肉。眼前疮不去,心头肉如何安得上?”于是吩咐张胜“你且叫那人去着,待我慢慢再叫他。”
  
   剜却眼前疮  安上心头肉(事在第九十四回)
  
  春梅之所以不立即“认亲”,那是因为须得“剜去眼疮”,才能“安上心头肉”。“眼前疮”指孙雪娥(当时孙还在府中), “心头肉”指陈经济。另一个原因,则是她对陈经济的“不安分”,心里也着实是有几分气恼的。
  
  书中写断案、放人之后:
  
  (春梅)走归房中,摘了冠儿,脱了绣服,倒在床上,一面扪心挝被,声疼叫唤起来。唬得合宅大小都慌了。下房孙二娘来问道:“大奶奶好好的,怎的来就不好起来?”春梅说:“你们且去,休管我。”落后守备退厅进来,见她躺在床上叫唤,也慌了,扯着她手儿问道:“你心里怎的来。”也不言语,又问:“那个惹着你来?”也不做声。守备道:“莫不刚才儿我打了你兄弟,你心内恼么?”亦不应答。这守备无计奈何,自出外边麻犯起张胜、李安来了:“你那两个,早知他是你奶奶兄弟,如何不早对我说?却教我打了他十下,惹得你奶奶心中不自在起来。我曾教你留下他,请你奶奶相见,你如何又放他去了?你这厮们都讨分晓。”张胜说:“小的曾禀过奶奶来。奶奶说且教他去着,小的才放他去了。”一面走入房中,哭啼哀告春梅:“望乞奶奶在爷前方便一言,不然爷要见责小的们哩。”这春梅睁圆星眼,剔起蛾眉,叫过守备近前说:“我自心中不好,干他们甚事?那厮他不守本分,在外边做道士,且奈他些时,等我慢慢招认他。”这守备才不麻犯张胜、李安了。
  
  按:这一段写出了春梅对陈经济又爱又恨的心理,同时也写出了她恃宠生娇的情形。“莫不刚才儿我打了你兄弟”的“莫不”一词作“莫非”解;“麻犯”是“找麻烦”和“怪罪”简缩;“奈他些时”的“奈”字是将他搁在一边的意思。
  
   命张胜找寻陈经济(事在第九十四、九十六回)
  
  作者在写春梅恃宠生娇,令得守备向她诸般讨好的过程中,穿插张胜被责后向春梅“哭啼哀告”一节,亦是甚具讽刺意味。“哭啼哀告”本是“弱质女流”的所为,张胜在“外边”则是以“横行霸道”的恶衙差面目出现的,“突啼哀告”的表现和他的“身份”本是不相称的,但在这里作者选择了这四个字来形容他,却是非常形象化的将他的两面性格——对小百姓凶恶,对官老爷、太太,怯懦——刻画出来了。
  
  春梅把“认亲”的事暂且搁置,但却是无时不在思想“安上心头肉”的。第九十六回写她在“游玩旧家池馆”之后,由于在旧家池馆不见旧时人,越发勾起她对陈经济的思念。这时她已把“眼前疮”的孙雪娥赶走了,于是遂假手周守备来替她“安上心头肉”了。
  
  且说春梅自从来吴月娘家赴席之后,因思想陈经济不知流落在何处,归到府中,终日只是卧床不起.心下没好气。守备察知其意,说道:“只怕思念你兄弟,不得其所。”一面叫张胜、李安来,吩咐道:“我一向委你寻你奶奶兄弟,如何不用心找寻?”二人告道:“小的一向找寻来,一地里(一直)寻不着下落,已回了奶奶话了。”守备道:“限你二人五日,若找寻不着,讨分晓。”这张胜、李安领了钧语下来,都带了愁颜,沿街绕巷,各处留心找问。
  
  陈经济吃了那场官司之后,他的师父任道士因此事气死。庙中众道士扬言,若是见到陈经济就要将他打死,陈经济不敢回庙,又去倚靠那叫花头儿侯林儿,做他的男妓。后来侯林儿因城南水月寺起盖伽蓝殿,侯林儿到那里做工头,陈经济也跟他去做工。下面一段就是写他在水月寺做工之际,被张胜找着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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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梅为陈经济安家

  
   时来运转遇“贵人”(事在第九十六回)
  
  如此者,经济在水月寺,也做了约一月光景。一日,三月中旬天气,经济正与众人抬出土来,在寺山门墙下,倚着墙根向日阳,蹲踞着捉身上虱虮,只见一个人,头戴万字头巾,脑后扑匾金环,身穿青窄衫、紫裹肚,腰系缠带,脚穿&#19066;(左革右翁)靴,骑着一匹黄马,手中提着一篮鲜花儿,见了经济猛然跳下马来,向前深深地喝个喏,便叫:“陈舅,小人那里没处寻,你老人家原来在这里!”倒唬了经济一跳,连忙还礼不迭,问:“哥哥你是那里来的?”那人道“小人是守备周爷府中亲随张胜。自从舅舅打府中官事出来,奶奶不好直到如今。老爷使小人那里不曾找寻舅舅,不知在这里!今早不是俺奶奶使小人往外庄上折取这几朵芍药花儿,打这里所过,怎得看见你老人家在这里?一来也是你老人家际遇,二者小人有缘,不消犹豫,就骑上马,(小的)跟你老人家往府中去。”那众做工的人看着,都面面相觑,不敢做声。这陈经济把锁匙递与候林儿,骑上马,张胜紧紧相随,径往守备府中来。
  
  按:与陈经济争风,把陈经济打一顿并叫他吃官司的那个刘二,就是张胜的小舅子,刘二也正是倚仗有张胜撑腰,才成为“有名的坐地虎”的。陈经济被押入守备府时,也曾受过张胜的审问、勒索。但如今他见着张胜,却认不出他来;而张胜也好像完全忘记以前那桩事,向他重新介绍自己的“身份”,口口声声自称“小的”,将陈经济尊称“老人家”。这不是作者“疏忽”,忘记 “前示”,而是有意通过这些“小节”描写,刻画出时移世易的不同脸谱。张胜的“善忘”是易于理解的,陈经济的“善忘”则较为“曲折”些,他是为了避免彼此尴尬,故暂时隐忍,留待以后找寻报复机会。他虽是个“草包”,这点小聪明还是有的。
  
   喜相逢  诉衷肠(事在第九十七回)
  
  陈经济被接到守备府,可真是一步登天了。
  
  话说陈经济,到于守备府中,下了马,张胜先进去禀报春梅。春梅吩咐,教他在外边班直府内,用香汤澡盆,沐浴了身体干净;后边使养娘包出一套新衣服靴帽来,与他更换了。张胜把他身上脱下来的旧褴褛衣服,卷做一团,搁在班直房内梁上吊着,然后禀了春梅。那时守备还未退厅。春梅请经济到后堂,盛妆打扮,出来相见。这经济进门,就望春梅拜了四双八拜,“请姐姐受礼”。那春梅受了半礼,对面坐下,叙说寒温离别之情。彼此皆眼中垂泪,春梅恐怕守备退厅进来,见无人在眼前,使眼色与经济,悄悄说:“等回他若问你,只说是姑表兄弟,我大你一岁,二十五岁了,四月廿五日午时生的。”经济道:“我知道了。”不一时,丫鬟拿上茶来。两人吃了茶,春梅便问:“你一向怎么出了家,做了道士?守备不知是我的亲,错打了你,悔得了不得。若不是,那时就留下你。争奈有雪娥那贱人在我这里,不好又安插你的,所以放你去了。落后打发了那贱人,才使张胜到处寻你不着,谁知打我这府中出去,你在城外做工,流落至于此地位。”
  
  按:第九十四回写的春梅所考虑的“剜去眼前疮,安上心头肉。眼前疮不去,心头肉如何安得上?”其意何在,以及春梅的具体措施,至始(第九十七回)方由春梅补述出来。小说技法有“前后呼应”一条,《金瓶梅》作者对这一技法的运用也是颇有特色的,他有时明白点出,有些则较为隐晦;时间上有时接得很紧,有时却穿插了另外几个故事之后才补。这里是属于后一类的例子,补叙一笔,孙雪娥被春梅卖入娼门之后,某日在酒楼遇上张胜,从此就被张胜“包”了。这间酒楼正是张胜小舅子刘二开的那间。
  
   引狼入室(事在第九十七回)
  
  说到伤心处,两个都哭了。正说话中间,只见守备退厅,进入后边来。左右揭开帘子,守备进来。这陈经济就向前倒身下拜。慌得守备答礼相还,说:“向日不知是贤弟,被下人隐瞒,有误冲撞,贤弟休怪。”经济道:“不才有玷,一向缺礼。有失亲近,望乞恕罪。”又磕下头去。守备一手拉起,让他上坐。那经济乖觉,那里肯,务要拉下椅儿,旁边坐了。守备关席,春梅陪他对坐下。……须臾,摆设许多杯盘,鸡蹄鹅鸭,烹炮蒸炸,汤饭点心,堆满桌上。银壶玉盏,酒泛金波。守备相陪叙话。吃至晚来,掌上灯烛方罢。守备吩咐家人周仁,打扫西书院干净,那里书房床帐都有。春梅拿出两床铺盖衾枕与他安歇。又拨一个小厮喜儿答应他。又包出两套绸绢衣服来,与他更换。每日饭食,春梅请(他)进后边吃。
  
  按:“答应”,古代一种下人的称呼。这里写的春梅拨小厮喜儿“答应他”,即拨这个小厮听从陈经济使唤的意思。这一段极写周守备的爱屋及乌,对陈经济倍加礼遇。殊不知却正是引狼入室。
  
  一日,守备领人马出巡,正值五月端午佳节,春梅在西书院(陈经济住处)花亭上,置了一桌酒席,和孙二娘陈经济吃雄酒。
  
  酒过数巡,孙二娘不胜酒力,先行退入后房。春梅与陈经济酒后便在花亭上,“重续前缘”,“成其好事”。“一日,朝廷敕旨下来,命守备领本部人马,会同济州知府张叔祖,征剿梁山泊贼王宋江。”如此一来,经济春梅的通奸自是更加方便了。“可怜”周守备未知他们的奸情,还在处处为陈经济打算,临行时:
  
  对春梅说,你在家看好哥儿,叫媒人替你兄弟寻上一门亲事,我带他个名字在军门。若早侥幸得功,朝廷恩典,升他一官半职,于你面上也有光辉。
  
   为陈经济娶妻(事在第九十七回)
  
  这春梅应诺了,迟了两三日,守卫打点行装,整率人马,留下张胜、李安看家,止带家人周仁跟了去。不题。一日春梅叫将薛嫂儿来,如此这般和她说:“他爹临去吩咐,替我兄弟寻门亲事。你替我寻个门当户对好女儿。”
  
  周守备要替陈经济娶亲,正合春梅心意,她主备这件事,倒是真的像亲姐姐一般,为陈经济取了个“好弟媳”。
  
  (薛嫂)先来说城里朱千户家小姐,今年十五岁,也好陪嫁,只是没了娘的儿了。春梅嫌小不要。又说应伯爵第二个女儿。年二十二岁,春梅又嫌应伯爵死了,在大爷手内聘嫁,没甚陪送也不成。都回出婚帖儿来。又迟了几日,薛嫂儿送花儿来,袖中取出个婚帖儿,大红缎子上写着“开缎铺葛员外家大女儿,年二十岁,属鸡的。十一月十五日子时生,小字翠屏,生得上画儿般模样儿,五短身材,瓜子面皮,温柔典雅,聪明伶俐,针黹女工自不必说。父母俱在,有万贯家财,在大街上开缎子铺。走(遍)苏杭南京,无比好人家。(嫁妆)都是南京床帐箱笼。”春梅道:“既是好,成了这家子的罢。”
  
  按:“陪送”指嫁妆。春梅为陈经济娶妻,不但要“模样好”,还要“家底厚”,有丰盛的嫁妆。三挑四拣,终于拣了一个绸缎铺老板的女儿葛翠屏。春梅对这位葛小姐也真不错,先问过媒婆薛嫂“她家那里有陪床使女没有?”薛嫂儿道:“床帐妆奁、描金箱厨都有,只没有使女陪床。”春梅便自己出钱,替葛翠屏买了个使女。婚礼也尽铺张能事,并于婚后第三天,“在府厅后堂张筵挂彩。鼓乐笙歌,请亲眷吃会亲酒。”
  
   贤淑的“好妻子”(事在第九十七回)
  
  春梅之所以要郑重其事地为陈经济娶妻,固然是为了他是她唯一真心喜爱的男子,二来也是因为陈经济有了“合法的妻子”之后,更加方便于她和陈经济的“往来”。书中写,在陈经济成婚之后:
  
  每日春梅吃饭,必请他两口儿同在房中一处吃,彼此以姑妗称之。同起同坐。丫头养娘,家人媳妇,谁敢道个不字。原来春梅收拾西厢房三间与他做房,里面铺着床帐,翻的雪洞般齐整,垂着帘幛;外边西书院是他书房,里面亦有床榻、几席、古书,并守备往来书柬拜帖,并各处递来手本揭帖,都打他手里过,或登记簿籍,或御使印信,笔砚文房都有,架阁上堆满书集。春梅不时常出来书院中,和他闲坐说话,两个暗地交情,非止一日。
  
  按从书中的描写看来,所谓“暗地交情”,其实已经是“半公开”的“私通”了。葛翠屏知不知道丈夫和春梅的私情呢?书中没有明写,但依常理而论,他们既然是明自张胆的“往来”,作为妻子的葛翠屏,是断无不知之理。葛翠屏之所以隐忍不发,除了说明她的性格纯良之外,慑于春梅在守备府中的权势,当然亦属原因之一。
  
  《金瓶梅》全书共一百回,葛翠屏是在第九十七回才出现的,属于于足轻重的“小配角”。不过书中有关她的播写虽然不多,但这个“小配角”也还是有其性格的。封建社会提倡“三从四德”,要女子“出嫁从夫”,葛翠屏就是符合这种封建道德的“好妻子”。她性格单纯、善良,不管丈夫怎样坏,她都恪尽妇道,而且是坚持“从一而终”的。
  
   封建社会的牺牲品(事在第九十七、九十八回)
  
  她不但对丈夫和春梅强忍,后来丈夫死了,她和春梅去祭坟之时,突然钻出一个她丈夫的姘头韩爱姐,自称陈经济许她为妾,要求跟她一同回到守备府中为陈经济守节(第九十九回),她虽然不大愿意,但终于也答应了。从现代人的眼光看来,像陈经济这样一个下流无耻的贱丈夫,有什么值得为他“守节”的,但葛翠屏这样做了,而且毫无怨言,这就更加深刻地写出了封建道德对妇女的毒害了。葛翠屏是封建社会的牺牲品。
  
  《金瓶梅》常用明讽与暗讽交叉穿插的手法,明讽的例子我已经说过很多,现在说一个暗讽的例子。上面那段有关陈经济书房的描写,说书房里有“古书”,而且是“架阁上堆满书集”的。周守备是个不习文事,无脑单纯的武夫,他的家中怎的原来就有这许多古书(当然不会是春梅临时买来的)?无须明言,当然是用来作附庸风雅的装饰品而已。同时,陈经济也是个不学无术,从不喜欢读书的二世祖,春梅给他布置的书房,却让他对着“堆满书集”的架阁,这也是甚有讽刺意味的。
  
  作者对葛翠屏的着墨无多,我对她的评论也就到此为止了。回头补述陈经济在守备府中的遭遇。
  
  他得春梅收容入守备府后,“好运”倒是接二连三而来的。
  
  首先是平白得了个官。第九十八回写周守备和济南府知府张叔夜因招安梁山泊贼王宋江,有功:
  
  表奏朝廷,朝廷大喜……升守备周秀为济南兵马制置,管理分巡河道,提察盗贼,部下从征有功人员,各升一级。军门带得经济名字,升为参谋之职,月给米二石,冠带荣身。
  
   平白得了个官(事在第九十八回)
  
  陈经济一直住在守备府中,风流快活,从来没有到过军营,居然也因功得“升任参谋”,荒唐事真是孰有甚于此者!更“妙”的是,他“升任”参谋之后,也仍是留在守备府中,平白领受俸禄。他的“参谋”工作,只是取悦于守备夫人,并仗着“冠带荣身”,作威作福而已。
  
  周守备回到家中,把提拔陈经济之事说与春梅知道。春梅自是免不了向他道谢:
  
  守备道:“啊呀,你止这个兄弟,投奔你来,无个妻室前程,不成个道理。就使费了几两银子,不曾为了别人。”春梅道:“你今又替他挣了这个前程,足以荣身,够了。”守备道:“朝廷旨意下来,不日我往济南府到任。你在家看家,打点些本钱,教他搭个主管,做些大小买卖。三五日教他下去查算账目一遭,赚得些利钱来,也够他搅计。”
  
   按:《金瓶梅》的对话,大都是用当时的山东土话。“不成个道理”连上句之意即:哪有不给他弄个前程之理?“搅计”是搞好日常生计。第九十六回写陈经济得了官,有了钱之后,就在临清县开起大店来。不过他开大店的本钱,只有小部分是春梅出的,大部分另有来源。
  
  前面说过,陈经济从前做买卖之时,曾被一个诨号铁指甲的流氓杨光彦所骗,拐了他半船货物,天巧不巧,一日他在街上闲逛之际,碰上一个知道杨光彦消息的旧友陆秉义。
  
  陆秉义告诉他:
  
  杨光彦那厮,拐了你货物,如今搭了个姓谢的做伙计,在临清马头上谢家大酒楼上,开了一座大酒店,又收钱放债.与四方趁熟窠子娼门人使,好不获大利息!
  
  陈经济听说,勾起旧恨,于是和陆秉义计议怎样报仇。
  
   夺店&#8226;报仇(事在第九十八回)
  
  经济道:“我去年曾见他一遍,他反面无情,打我一顿,被一朋友救了。我恨他入于骨髓!”因拉陆二郎(即陆秉义)入路旁一酒店内,两个在楼上吃酒,两人计议,“如何处置他,出我这口气!”陆秉义道:“常言说得好,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咱如今将理和他说,不见棺材不下泪,他必然不肯。小弟有一计策,哥也不消做别的买卖,只写一张状子,把他告到那里,追出你货物银子来,就夺了这座酒店,再添上些本钱,和谢合伙,等我在马头上和谢三哥掌柜发卖,哥哥,你三五日下去走一遭,查算账目,管情见一月,你稳拍拍的有百十两银子利息,强如做别的生意。(陈经济依计行事,回家就请春梅替他出头。)春梅道:“争奈他爷不在,如何理会?”有老人家周忠在旁,便道:“不打紧,等舅(指陈经济)写了一张状子,该拐了多少银子货物,拿爷个拜帖儿,都封在里面,等小的送与提刑所两位官府案下,把这个姓杨的拿去衙门中,一顿夹打追问,不怕那厮不拿出银子来。”
  
  经济大喜,一面写就一张状子,拿守备拜帖,弥封停当,就使老家人周忠送到提刑院。两位官府正升厅问事,门上人禀进说“帅府周爷,差人下书。”何千户与张二官府唤周忠进见,问周爷上任之事,说了一遍。拆开封套观看,见了拜帖、状子,自恁要做份上,即便批行,差委缉捕番捉,往河下拿杨光彦去。回了个拜帖,付与周忠:“到家多上复你爷、奶奶,待我这里追出银两,伺候来领。”
  按:陈经济昔日被杨光彦拐骗货物之时,有冤无路诉,讨饭回家;如今假借守备府的名义果然不出周忠所料,一告便准。这段写提刑所的法官见了“帅府拜帖状子”后奉命听谨的神气,对官场的讽刺入木三分。
  
   据着陈经济状子审问(事在第九十八回)
  
  “自惫要做份上”相当于广东话的“自然识做”⑴。这两位提刑所的官员果然是很“识做”的,很快,就完全依照陈经济的意愿,把这案子审结了。
  
  周忠拿回帖到府中,回复了春梅说话:“即时准行,拿人去了。待追出银子,使人领去。”经济看见两个折帖上面写着:“侍生何永寿、张懋德顿首拜”,经济心中大喜,迟了不上两日光景,提刑缉捕观察番捉,往河下把杨光彦并兄弟杨二风都拿了。到于衙门中,两位官府,据着陈经济状子审问,一顿夹打,监察数日,追出三百五十两银子,一百桶生眼布,其余酒店中家活(家私),共算了五十两。陈经济状上告着九百两,还差三百五十两银子。(杨光彦)把房儿卖了五十两银子,家产尽绝!
  
  按:“观察”“官名”,始设于唐代,为州以上的长官。但在此处,则只是指一般办案的地方官。到了清代,“观察”则是道员的专称。“番捉”是明代专司缉捕的差役。
  
  《金瓶梅》 是明朝人写宋朝事,故在官衔上常误用明代的称谓。杨光彦被弄“家产尽绝”,虽是“恶人应有恶报”,不值得同情;不过官府审案,只是依原告“陈经济”的状子审问,却是揭露了官场中只知趋炎附势的丑态。
  
  这经济就把谢家大酒楼夺过来,和谢胖子合伙。春梅打点出五百两银子本钱,共凑了一千两之数,委付陆秉义做主管,重新把酒楼妆修。油漆彩画,阑干灼耀,栋宇光新,桌案鲜明,酒肴齐整。一日开张,鼓乐喧夫,笙箫杂奏,召集往来客商,四方游妓。
  
  按:这座酒楼,即上文提过的那座临清第一大酒楼——谢家酒楼。‘它的“特点”之一,是做“四方游妓”生意。伏下陈经济后来在此结识私娼韩爱姐。
  
  ⑴“自然识做”,粤语。意近“自然会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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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25 22:00 | 显示全部楼层

   为陈经济“守节”的情人

  
   韩爱姐这个人物(事在第九十八,九十九回)
  
  韩爱姐是西门庆旧日伙计韩道国的女儿,其母王六儿曾是西门庆宠爱的姘头。第三十九回写蔡太师的管家翟谦要讨一个好模样儿的少女做妾,西门庆就把她送入太师府。她进入太师府后,成为得宠的丫头之一。后来蔡太师被劾,问罪充军,韩道国夫妻带了女儿流落江湖,在临清碰上陈经济,陈经济包了韩爱姐,并让她们母女在他霸占的那座谢家酒楼做半开门的私娼。
  
  作者对韩爱姐这个人物,没作深入的描写,性格也远不及她母亲之突出。不过从她那个简单的故事中,也可以看到一点,虽然她是和母亲一样以色笑迎人,但却是较为“纯情”的,当她姘上陈经济以后,就不管陈经济的好坏,真心的爱上了他。甚至在陈经济死后甘愿为他“守节”。尽管她是见过世面的太师府宠婢,也曾随母亲在“欢场”上打过滚,但最后却颇有点“返璞归真”的意味。她的“纯情”就表现了她性格单纯的一面。不过作者对她的纯情却并没有写出令人信服的理由(既无“前因”,就无“后果”) ,因此我觉得在塑造韩爱姐这个人物上,是不及其他人物那样成功的。
  
  就整体结构来说,韩爱姐和陈经济这段“孽缘”也似乎是可有可无,她只是像个临时拉来的“跑龙套”的角色,在《金瓶梅》这场戏将近煞科时,让她走个过场而已。不过,这个“过场”却也起了一点转入“正场”的作用,由于陈经济允许王六儿母女在他的酒店私营淫业,引出了那个前文提过的坐地虎刘二前来生事,这件事也成了致令陈经济惨遭横死的导因。

   替老婆勾佬(事在第九十九回)
  
  爱姐的父亲韩道国是个典型“龟公”,他除了让女儿做陈经济的情妇之外:
  
  又招惹别的熟人儿,或是商家,来屋里走动,吃菜吃酒,这韩道国当先尝着这个甜头,靠老婆衣食肥家,况此时王六儿年约四十五六,年纪虽半老,风韵犹存,恰好又得他女儿来接代,也不断绝这样行业,如今索性大做了。
  
  他见陈经济不常来,请酒楼的量酒伙计,替他“勾了一个湖州贩丝客人何官人来”,本来是想给他的女儿做“恩客”的,但因韩爱姐“一心想着经济,推心中不快,三回五次不肯下楼来”。最后韩道国只好让妻子代替女儿,接这单生意。“自此以后,那何官人被王六儿搬弄得快活,两个打得一似火炭般热,没三两日不来与妇人过夜,韩道国也禁过他许多钱使。”
  
  刘二得知消急,一日,前来寻事。
  
  坐地虎刘二吃得酩酊大醉,袒开衣衫,露着一身紫肉,提着拳头,走来酒楼下,大叫“采出何蛮子来!”要打。唬得两个主管,见经济在楼上睡,恐他听见,慌忙走出柜来,向前声诺道:“刘二哥,何官人并不曾来。”这刘二那里依听,大踏步撞入后边韩道国屋里,一手把门帘扯下半边来,见何官人正和王六儿并肩饮酒,心中大怒,骂那何官人“贼狗男女,我□(上入下日)你娘,那里没寻你,却在这里!你在我店中占着两个粉球,几遭歇钱不与,又塌下我两个月房钱,却来这里养老婆!”那何官人忙出来,说道:“老二,你请回,我去也。”那刘二骂道:“去你这狗□(上入下日)!”不妨嗖的一拳来,正打在何官人面门上,登时就青膅起来。那何官人起来夺门跑了。
  
   刘二醉打王六儿(事在第九十九回)
  
  这一段写刘二的无赖口吻,甚为生动。他说那何官人欠他的钱( “歇钱”即欠钱,“塌下”即积欠),当然是信口开河,好借辞生事的。何官人跑了,他还不肯罢休。
  
  刘二将王六儿酒桌一脚登翻,家活都打了。王六儿便骂道:“是那里少死的贼杀才,无事来老娘屋里放屁!老娘不是耐惊耐怕儿的人。”被刘二向前一脚跺了个仰八叉,骂道:“我□(上入下日)你淫妇娘!你是那里来的无名少姓私窠子,不来老爷手里报过,(同报到)许你在这酒店内趁熟?还与我搬去!若搬迟,须吃我一顿好拳头。”那王六儿道:“你是那里来的光棍捣子,老娘就没个亲戚儿,许你便来欺负老娘。要老娘这命做甚么。”一头撞倒,哭起来。刘二骂道:“我把淫妇肠子也踢断了,你还不知老爷是谁哩。”这里喧乱,两边邻合并街上过往人,登时围看的有许多,不知道的旁边人说:“王六儿,你新来,不知他是守备老爷府中管事张虞侯的小舅子,有名坐地虎刘二。在洒家店住,专一是打粉头的班头,降酒客的领袖。你让他些儿罢,休要不知利害。这地方人谁敢惹他?”王六儿道:“还有大似他的,睬这杀才做甚么!”陆秉义见刘二打得凶,和谢胖子做好做歹,把他劝得去了。陈经济正睡在床上,听见楼下嚷乱,便起来看时,天已日西时分,问:“哪里嚷乱?”那韩道国不知走得往那里去了。
  
  按:“张虞侯”指张胜。“虞侯”,古官名。在宋代本系指侍卫亲军的将军。张胜只系周守备的亲随,不配称为“虞侯”的,但老百姓对衙门中人习惯加上“尊称”,这里只是沿用当时民间的习惯称谓、王六儿的撒泼与刘二旗鼓相当,虽然知道了刘二有张胜做靠山的身份,仍不服气。
  
   向春梅告状(事在第九十九回)
  
  陈经济在守备府中得意,王六儿是知道的。陈经济并且挂着参谋的名义,身份自是比张胜高得多。王六儿之所以敢于不买刘二的账,声言“还有大似他(张胜)的”,即是恃着自已也有一个陈经济做靠山,比刘二的靠山张胜大得多也。
  
  果然陈经济在间明了王六儿受辱一事之后,就决意替他出头了。他不单是为了帮王六儿,也是为了报自己昔日所受之辱。前文说过,他在未遇上春梅之前,在这谢家酒楼上,亦曾遭受刘二一顿痛打的。
  
  张胜是刘二的靠山,张胜也曾令陈经济受辱。两件事并作一件事,他回到守备府,找到了一个机会,就向春梅告状了:
  
  (陈经济)正欲把心腹中事,要告诉春梅,等守备来家,要发露张胜之事。不想一日, 因浑家葛翠屏往娘家回门住去了,他独自个在西书房寝歇。春梅早晨蓦然进房中看他,见无丫鬟跟随,两个就解衣在房内云雨做一处。不妨张胜摇着铃巡风过来,到书院角门外,听见书房内仿佛有妇人笑语之声,就把铃声按住,慢慢走来窗下窃听。原来春梅在里面,与经济交媾。听得经济告诉春梅说“区耐张胜那厮,好生欺压于我,说我当初亏他寻得来,几次在下人前败坏我。见我在河下开酒店来,一径使小舅子坐地虎刘二,打我酒店来,昨日把酒客都打散了,专一倚逞他在姐夫麾下,教他小舅子刘二在那里开窠窝,放私债,把出去雪娥占在外奸宿,只瞒了姐姐一人眼目。我几次含忍,不敢告姐姐说。趁姐夫来家,若不早说知,往后我定然不敢往河下做买卖去了。”
  
   张胜忿杀陈经济(事在第九十九回)
  
  春梅一来和孙雪娥是死对头,二来陈经济开的酒楼,她也有份,听说张胜和孙雪娥在一起,又指使刘二在酒楼捣乱,自是大为生气了。书中写:
  
  春梅听了,说道:“这厮恁般无礼,雪娥那贱人卖了,他如何又留住在外?”经济道:“他非是欺压我,就是欺压姐姐一般。”春梅道:“等他爷来家,教他定结果了这厮!”常言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两个只管在内说,却不知张胜窗外听了个不亦乐乎,口中不言,心内暗道:“比是教他算计我们,我先算计了他罢。”一面撒下铃,走到前边班房内,取了把解腕钢刀,说时迟,那时快,在石上磨了两磨,走入书院中来。不想天假其便,春梅不该死于他手,忽被后边小丫鬟兰花儿慌慌走来叫春梅,报说:“小衙内金哥儿,忽然风搐倒了,快请奶奶看去。”唬得春梅两步做来一步走,奔入后房中看孩儿去了。刚进去了,那张胜提着刀子径奔到书房内,不见春梅,只见经济睡在被窝内,见他进来,叫道:“啊呀,你来做甚么?”张胜怒道:“我来杀你!你如何对淫妇说,倒要害我!我寻得你来不是了,反恩将仇报。常言黑头虫儿不可救,救之就要吃人肉,休走!吃我一刀子!明年今日,是你死忌。”那经济光赤条身子,没处躲,搂着被,乞他拉被过一边,向他身就扎了一刀子来,扎着软肋,鲜血就邈出来。这张胜见他挣扎,复又一刀去,攮着胸膛上,动弹不得了。一面采着头发,把头割下来。
  
  这一段描写杀人场面,甚为恐沛,显出张胜的凶暴。至于是否应该写得如此“细腻”,那就见仁见智了。
  
   张胜被打死  雪娥自缢(事在第九十九回)
  
  张胜杀了陈经济,还想杀春梅。书中写:
  
  张胜提刀,绕屋里床背后寻春梅不见,大踏步径望后厅走。走到仪门首,只见李安背着牌铃,在那里巡风,一见张胜凶神也似提着刀跑进来,便问:“哪里去?”张胜不答,只顾走,被李安拦住,张胜就向李安戮一刀来……被李安一个泼脚,跌翻在地,解下腰间缠带,登时绑了。嚷得后厅春梅知道,说:“张胜持刀入内。小的拿住了。”那春梅方救得金哥苏省,听言大惊失色,走到书院内,经济已被杀死在房中,一地鲜血横流,不觉放声大哭。一面使人报知他浑家葛翠屏,慌奔家来,看见经济杀死,哭倒在地,不省人事。被春梅扶救苏省过来。拖过尸首,买棺材装殓。把张胜墩锁在监内,单等统制来家,处治这件事。
  
  按:其时因金兵犯边,周守备得朝廷任命,升他为山东都统制,“会同巡抚都御史张叔夜防守地方,阻挡金兵。”故此处改制他为“统制”。他在上任之前,先回家一转,此时正在途中。
  
  统制到家,春梅把(张胜)杀死经济一节说了,李安将凶器放在面前,跪禀前事,统制大怒,坐在厅匕,提出张胜,也不问长短,喝令军牢五棍一换,打了一百棍,登时打死。随即马上差旗牌快手,往河下捉拿坐地虎刘二,锁解前来。孙雪娥见拿了刘二,恐怕拿她,走到房中,自缢身死。旗牌拿刘二到府中,统制也吩咐打一百棍,当日打死,哄动了清河县。
  
  按:至此,《金瓶梅》中较为重要人物的下场,都已有了交代,就只剩下一个春梅了。春梅的结果又如何呢?
  
   清心寡欲最难能(事在第九十九回)
  
  当时统制打死二人,除了地方之害。吩咐李安,将马头大酒店还归本主,把本钱收算来家。吩咐春梅在家,与经济做斋累七,打发城外永福寺择吉日葬埋;留李安、周义看家,把周忠、周仁带去军门答应。春梅晚夕与孙二娘置酒送饯,不觉簇地两行泪下,说:“相公此去,未知几时回还。出战之间,须要仔细。番兵猖獗,不可轻敌。”统制道:“你们自在家清心寡欲,好生看守孩儿,不必忧念。”
  
  按:春梅之夫周守备此时已升职为“山东都统制兼四路防御使”, 奉命“会同山东巡抚都御史张叔夜,提调所部人马,前赴商阳关防守”,他是在上任之前,抽空回家一转的。统制,官名,始设于北宋,作战时在将军当中选拔一人给予“都统制”名义,以节制兵马。周秀(周守备本名)做了山东都指挥,即是除了他原来的部队之外,兼有指挥山东各路兵马之权,成为山东一省战时的最高军事长官了。此人官运亨通,做人却是糊涂,春梅说陈经济是她的姑表兄弟,他就一点也不怀疑,自己戴了绿帽子都不知道。甚至在陈经济死后,他还爱屋及乌,替春梅安排陈经济的葬事。他当然不是一个“好官”,但在品格上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作者在这里就写出他忠厚的一面(尽管这份“忠厚”只是源于爱屋及乌。至于“大处”,以后再论)。春梅并不爱他,不过对他的“恩义”也还是有几分感激的。从她为丈夫饯行的表现,可以看见。《金瓶梅》的人物,其性格往往是多元化的。这是它艺术上的一个特色。这一段还设卞两个“伏笔”,其一是春梅劝告丈夫“出战之间,须要仔细,番兵猖獗,不可轻敌”,伏下他后来的战死;其一是周统制叮嘱春梅“清心寡欲”,伏下她后来的纵欲身亡。
  
   饱暖思淫欲(事在第一百回)
  
  周统制劝告妻子“清心寡欲”,这例是针对春梅的毛病,“对症下药”的(从这点看,他也还是有几分知人之明,并非事事糊涂呢)。但春梅在他走后,没有多久,就又想勾引汉子了。这对于丈夫的叮嘱,是一个深具讽刺意味的答复。她要勾搭的汉子是丈夫留下来给她看家的亲随李安。书中写:
  
  谁知自从陈经济死后,守备又出征去了,这春梅每日珍馐百味,绫锦衣衫,头上黄的金,白的银,圆的珠,光的宝,无般不有,只是晚夕难禁独眠孤枕,欲火烧心。因见李安一条好汉,又因打杀张胜,巡风早晚十分小心,有意勾搭。一日,冬月天气,李安正在班房内上宿,忽听得有人敲后门,忙问道:“是谁?”只闻叫道:“你开门则个。”李安连忙开了房门,却见一个人抢入来,闪身在灯光背后,李安看时,却认得是养娘金匮。李安道:“养娘,你这早晚来有甚事?”金匮道:“不是我私来,里面奶奶差出我来的。”
  
  按:春梅的性格是颇为复杂的,当她还是西门庆家中的一个丫头之时,她表现得自尊心很强,骂同伴好与童仆狎混,有一回,教她弹琵琶的李铭,只不过“把她手拿起,略按重了些”,就被她疾言厉色,大骂一顿。何以她现在做了统制夫人,却反而如此“淫贱”呢?作者在这里写出了主要的原因,“饱暖思淫欲”之故。正因为她已贵为夫人,“每日珍馐百味,绫锦衣衫,头上黄的金,白的银,圆的珠,无般不有”,所爱的人又死了,丈夫又出征去了,生活空虚,“独眠孤枕”,这就“欲火烧心”了。环境的转换,令她以往受压抑的情欲,一发不可收拾。
  
   李安逃走(事在第一百回)
  
  李安和张胜同样是周守备的亲随,但性格方面却有很大分别。张胜狐假虎威,胡作非为;李安则是安分守矩,谨慎正直。下面一段写他面临主母勾引的诱惑,其表现为如何:
  
  李安道:“奶奶教称来怎么?”金匮笑道:“你好不理会得!看你睡了不曾,教我把一件物事来与你。”(她)向背上取下一包衣服,“把与你,包内又有几件妇女衣服,与你娘,前日多累你押解老爷行李车辆,又救得奶奶一命,不然,也乞张胜那厮杀了。”说毕,留下衣服出门,走了两步,又回身道:“还有一件要紧的。”又取出一锭五十两大元宝来,撇与李安,自去了。当夜过了一宿,次早起来,径拿衣服到家与他母亲,做娘的问道:“这东西是哪里的?”李安把夜来事说了一遍。做母的听言叫苦,“当初张胜干坏了事,一百棍打死,她今日把东西与你,却是甚么意思?我今六十以上年纪,自从没了你爹爹,满眼只看着你。若是做出事来,老身靠谁,明早便不要去了。”李安道:“我不去,她使人来叫,如何答应?”婆婆说:“我只说你感冒风寒病了。”李安道:“终不成不去,惹老爷不见怪么?”做娘的便说:“你且投到你叔叔山东夜叉李贵那里,住上几个月,再来看事故如何。”
  
  李安与母亲商议之后,便即逃走。
  
  春梅以后见李安不来,三四五次,使小伴当来叫,婆婆初时答应(李安)家中染病,次后见人来验看,才说往原籍家中打盘缠去了。
  
  这春梅终是恼恨在心不提。
  
  按:“答应”在此处意同答复。春梅勾搭不到李安,又转而勾搭别人。
  
   周统制阵亡(事在第一百回)
  
  周统制本是奉命往高阳关防守的,高阳关在东昌府境内,因暂时无战事,他领兵一万二千,在东昌府屯住。日久,思念妻子,便叫随他上任的老家人周忠回去带春梅到东昌府和他做伴。
  
  春梅见统制日逐理论军情,干朝廷国务,焦心劳思,日中尚未暇食,至于房幛色欲之事,久不沾身。因见老家人周忠次子周义,年十九岁,生得眉清目秀,眉来眼去,两个暗地私通,就勾搭上了。朝朝暮暮,两个在房中下棋饮酒,只瞒过统制一人不知。
  
  春梅和周义寻欢作乐之时,她的丈夫却要出战了。
  
  (金国)大元帅粘没喝,领十万人马,出山西太原府井陉道,来抢东京。副元帅斡离不由檀州来抢高阳关,边兵抵档不住……周统制见大势番兵来抢边界,兵部羽书火牌星火来催,连忙整率人马,全装披挂,兼道进兵,比及哨马到高阳关上,金国斡离不的人马已抢进关来,杀死人马无数。正值五月初旬,交阵堵截,黄沙四起,大风迷目,统制提兵进赶,不防被斡离不(番将名)兜马反攻,没秋一箭,正射中咽喉。堕马而死……可怜周统制一旦阵亡,亡年四十七岁。正是舍家为国忠良将,不辨贤愚血染沙。
  
  作者用“舍家为国忠良将,不辨贤愚血染沙”这十四个字来总结周秀的一生。可说是评价得当的盖棺论定。他为官昏庸,用张胜这样的坏蛋做亲随,纵容他为非作歹;在家庭内他宠爱让他受骗上当的春梅,又优容春梅的奸夫陈经济,任由他掌管自已的书柬、簿籍、印信……
  
   周守备这个人(事在第九十九、一百回)
  
  即使他当真不知妻子和陈经济的奸情,但像陈经济这样一个下流无耻,“百无一用”的二世祖,也是不宜委以重任的。这些,都是他“不辨贤愚”的实例。但他死在抵抗外敌入侵的沙场之上,却是死得其所,死得其时。也正因此,他才获得作者给予“忠良”的评价。在《金瓶梅》的众多人物中,从故事的结构而言,周秀只不过是附属于春梅的一个配角。他在“小说中的地位”,甚至不及西门庆的傍友应伯爵,可说是“次要人物中的次要人物”。但就在这样一个地位并不重要的配角身上,也体现了《金瓶梅》的不流于“脸谱化”的艺术特色。一般旧小说的毛病是在人物的描写上“一刀切”,“忠奸分明”。忠的样样都好(包括公私),奸的样样都坏。但《金瓶梅》中的周秀却并非如此。
  
  他有旧社会官僚的种种毛病,他询私枉法;委任私人以“律名差事”;他在济南制置使的任上,只不过“做了一年官职,也攒得巨万金银”(见第九十九回)。但在“大节”上,他却是为国尽忠的。在封建时代的大官中,他并不特别坏,也并不特别好。但却是个有血有肉的人物。
  
  孙述宇在《金瓶梅的艺术》中有一段论述周守备的文字,我觉得很好,他说“从一个角度看,这当然是位可钦可敬的人物,史书方志都应给他写上好好的一笔。但我们看见小说所述他的私生活,从私生活中可看出他的品格;他很纵欲,极可能得到一个西门庆那种可耻的下场,所以遇上金兵而死在刀枪之下,其实该算是他的好运气。《金瓶梅》的人物,都是这么真实的。”
  
   春梅纵欲身亡(事在第一百回)
  
  《金瓶梅》最后一回(第一百回)写到春梅的下场。
  
  周秀死后,朝廷因他“奋身报国,没于主事,忠勇可嘉”,因此除了“遣官谕祭一坛,墓顶追封都督之职”外,并许其子“照例优养”, 长大后“袭替祖职”。因此春梅还可以过其富贵荣华的生活。
  
  这春梅在内颐养之余,淫情愈盛。常留周义在香阁中,镇日不出,朝来暮往,淫欲无度,生出骨蒸痨病症,逐日吃药,减了饮食,消了精神,体瘦如柴,而贪淫不已。一日,过了她生辰,到六月伏暑天气,早晨晏起,不料她搂着周义在床上,一泄之后,鼻口皆出凉气,淫津流下一洼洼,就呜呼哀哉,死在周义身上。亡年二十九岁。这周义见没了气儿,就慌了手脚,向箱内抵盗了些金银细软,带在身边,逃走在外。丫鬟养娘,不敢隐匿,报与二爷周宣得知,把老家人周忠锁了,押着找寻周义。可霎作怪,正走在城外他姑娘家投住,一条索子拴将来,周宣已知其情,恐扬出丑去,金哥久后不好袭职,拿周宣到前厅,不由分说,打了四十大棍,即时打死。把金哥与孙二娘看养,一面(将春梅)发丧于祖茔,与统制合葬。
  
  春梅纵欲身亡,但死后还得以统制失人的身份与丈夫合葬,在“三大淫妇”中,她也算是比较有“福气”的了。但作者写潘金莲与李瓶儿之死,都是用了很重的笔墨,写得十分精彩。写春梅之死,却令人有不无“草草收场”之感,这恐怕是有如孙述宇所说,“作者写完西门庆故事后”,已经兴致阑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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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29 23:25 | 显示全部楼层

   吴月娘这个人物

  
   没一个是干净的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借焦大之口骂荣国府,除了门口那对石狮子,没有一个是干净的,我们于《金瓶梅》中的西门家,亦可作如是观。(按:《红楼梦》之深受《金瓶梅》的影响,论及者颇多。如张俊的《试论<红楼梦>与<金瓶梅>》,开宗明义就说《红楼梦》的创作,深受《金瓶梅》的影响,这当是毋庸置疑的。“任舫秋的《略论金瓶梅中的人物形象及其艺术成就》也说《红楼梦》在继承《金瓶梅》现实主义传统上,更为突出。)所以古人曾说:“《红楼梦》脱胎于《金瓶梅》。”
  
  以西门家中的妇女为例,几乎或多或少都有淫行,“三大淫妇”(潘金莲、李瓶儿,春梅)不必说了,孟玉楼是再醮妇人,西门庆死后又改嫁李衙内;孙雪娥与家人私奔,最后做了私娼;李娇儿本来就是妓院出身,西门庆死后又再“盗财归院”。唯一没有淫行的似乎只有一个吴月娘。从表面看来,她也的确像是个贤妻良母,自始至终,只有西门庆一个男人(其他妾侍,最少也有两个以上男人),西门庆死后,她为他“守节抚孤”,终于得到“好报”, “善终而亡”(第一百回)。因此曾有人誉之为“出水芙蕖,清香贞洁”,芙蕖即荷花,意谓其“出于淤泥而不染”也。
  
  但吴月娘真的是“表里如一”的“清香贞洁”吗?《金瓶梅》是没有她的“不贞”的描写,但也有两处涉及她的描写是很不“干净”的。
  
   被按在床上求欢(事在第八十四回)
  
  其一是第八十四回“吴月娘大闹碧霞宫;宋公明义释清风寨”写的吴月娘两次“遇暴”之事。
  
  书中写吴月娘为替亡夫还香愿,往泰山顶上上香,上香过后,在山上岱岳庙的碧霞宫歇息。这个庙的庙祝:
  
  姓石,双名伯才,极是个贪财好色之辈,趋时揽事之徒,这本地有个殷太岁,姓殷双名天锡,乃是本州知州高廉的妻弟,常领许多不务本的人,牵架鹰犬,在这上下二宫,专一睃看四方烧香妇人,人不敢惹他。这道士石伯才,专一藏奸蓄诈,替他赚诱妇女到方丈,任意奸淫,取他喜欢。
  
  因见月娘生得姿容非俗,戴着孝冠儿,若非官户娘子,定是豪家闺眷。
  
  于是就将她当做猎物,先把美酒招待她,并挽留她住宿一宵,然后趁她走后躺在床上之时,把那高太岁引来。
  
  下面一段就是写她被那高大岁“非礼”的经过。
  
  这月娘觉身子乏困,便要床上侧侧儿。这石伯才一面把房门拽上,外边坐去了。也是合当有事,月娘方才床上□(扌歪)着,忽听里面响亮了一声,床背后纸门内跳出一个人来,淡红面貌,三柳髯须,约三十年纪,头戴渗青巾,身穿紫锦裤衫,双手抱着月娘,说道:“小生姓殷名天锡,乃高太守妻弟,久闻娘子乃官豪宅眷,天然国色,思慕已久,渴欲一见,无由得会,今既接英标,乃三生有幸,死生难忘也!”一面按着月娘在床上求欢。月娘唬得慌作一团,高声大叫……
  
   笔底轻薄非无因(事在第八十四回)
  
  幸好在紧急关头,陪同吴月娘上香的吴大舅闻声来救。月娘方能免膏狼吻。
  
  在这个事件中,吴月娘并没有“失贞”,书中也特别点明这点。
  
  这吴大舅两步做一步奔到方丈,推门,哪里推得开?只见月娘高叫,“清平世界,拦烧香妇女在此做甚么!”这吴大舅便叫:“姐姐休慌,我来了!”一面拿石头把门砸开。那殷天锡见有人来,撒开手,打床背后一溜烟走了。原来这石道士床背后,都有出路。吴大舅砸开方丈门,问月娘道:“姐姐,那厮玷污不曾?”月娘道:“不曾玷污,那厮打床背后走了。”
  
  不过虽没失贞,却也受尽轻薄了。
  
  表面看来,在这个事件中,作者是把吴月娘当作能够“守贞”的“正面人物”来写的,但如果我们“深究”的话,当会发现作者的“暗贬”手法,作者对这个表象上的“正面人物”其实是并不怎么尊重的。
  
  按照中国小说的传统,作者若是描写一个真正贞烈的妇人,一定是带着敬意的,决不会有秽亵的描写。但作者在这里,却让吴月娘被殷天锡“按在床上求欢”,又要她亲口答复弟弟的疑问来表明她未受“玷污”,这些细节的描写,显出作者笔底的“轻薄”。
  
  《红楼梦》中有一个类似的例子,第一百十二回,“活冤孽妙姑遭大劫”,写素有“洁癖”的妙玉被强盗掳去,写她被那强盗“腾出手来,轻轻抱起,轻薄了一会子”, “可怜一个极洁净的女儿,被这强盗的闷香熏住,由着他掇弄去了。”
  
   几乎做了押寨夫人〔 事在第八十四回)
  
  《红楼梦》后四十回虽是高鹗续写,但对于妙玉这个人物,续作却是不失原作精神的。曹雪芹给妙玉的评语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道出了妙玉这个伪君子的本质,高鹗是按照曹雪芹这个“提示”来写妙玉的结局的。高鹗还怕读者不懂他的“皮里阳秋”,在妙玉“遭劫”之后,还加上几句:“不知妙玉被劫,或是甘受污辱,还是不屈而死,不知下落,也难妄议。”(这几句其实是画蛇添足的多余说话。但也可以见到作者之要鞭挞妙玉的用心,唯恐读者不知。)
  
  吴月娘在《金瓶梅》中也是以伪君子的面目出现的,《红楼梦》写妙玉被强盗“轻薄了一会子”,和《金瓶梅》之写吴月娘被殷天锡“按在床上求欢”,其手法也相同。《红楼梦》受《金梅瓶》的影响,这是例子之一。
  
  高鹗对妙玉之是否甘受污辱,“不敢妄议”,《金梅瓶》的作者对吴月娘之是否真正“清香高洁”却是有议的,后文再表。
  
  吴月娘逃出了碧霞宫之后,被殷天锡率众追赶,好不容易摆脱了他,但在经过清风山之时,又被山上的强盗抢了去,强盗头子之一的矮脚虎王英最为好色,要她做押寨夫人。幸好其时“及时雨宋江因杀了娼妇阎婆惜,逃避至此”。吴月娘被押到山寨的时候,三个强盗头子(锦毛虎燕顺、白面郎君郑天寿和矮脚虎王英)正陪着宋江饮酒。
  
  宋江看见月娘头戴孝髻,穿缟素衣服,举止端庄,仪容秀丽,断非常人妻子,定是富家闺眷,因问其姓氏。
  
   宋江义释吴月娘(事在第八十四回)
  
  吴月娘说明了自己的来历之后:
  
  宋江因见月娘词气哀惋动人,便有几分慈怜之意,乃便欠身向燕顺道:“这位娘子乃是我同僚正官之妻,有一面之识,为夫主到此进香,因被殷天锡所赶,误到此山所过,有犯贤弟清跸,她是个节妇。看我宋江的薄面,放她回去,以全她名节吧。”王英便说:“哥哥争奈小弟没个妻室,让与小弟做个押寨夫人罢。”遂令小喽啰把月娘据入他后寨去了。宋江向燕顺、郑天寿道:“我恁说一场,王英兄弟就不肯教我做个人情。”燕顺道:“这兄弟诸般都好,只吃了有这些毛病,见了妇人女色,眼里火就爱。”那宋江也不吃酒,同二人走到后寨,见王英正搂着月娘求欢,宋江走到跟前,一把手将王英拉着前边,便说道:“贤弟既做英雄,犯了溜骨髓三字,不为好汉。你要寻妻室,等宋江替你做媒,保一个室女好的,行茶过水,娶来做个夫人,何必要这再醮做甚么?”王英道:“哥哥,你且胡乱权让兄弟这个罢。”宋江道:“不好!我宋江久后决然替贤弟完娶一个好的,不争你今日要了这妇人,惹江湖上好汉耻笑。”……当日燕顺见宋江说此话,也不问王英肯不肯,喝令轿夫上来,把月娘抬了去。
  
  按:王英、燕顺、郑天寿等人都是《水浒》的人物,作为《金梅瓶》主干的西门庆和潘金莲的故事本就是取材于《水浒》的,因此在《金瓶梅》中也常有《水浒》的人物出现,有关人物的性格描写,也大体依据《水浒》。不过,《水浒》中的宋江是郓城县押司,与清河县的土霸西门庆风马牛不相及。
  
  
   梦由心生(事在第八十四回)
  
  他对燕顺说的什么“这位娘子乃是我同僚正官之妻,有一面之识”,当然只是为了要替吴月娘说情,而捏造的谎言。《水浒》中的宋江是善于权术的,《金瓶梅》的作者写他用的这个权宜之计,就是符合他的本来性格。
  
  在宋江口中,把吴月娘说成“她是个节妇”,这只是宋江从表象上的观察,轻下的“断语”,当然这也是他有此需要(救人)才“美化”月娘的。
  
  《金瓶梅》擅长写人物的内心世界,如果说吴月娘在碧霞宫和清风寨的表现,看起来确是像个“节妇”的话,那么在下面这一段描写中,就揭露了吴月娘的内心世界,并非如她表面所显露的那么“贞烈”了。
  
  《金瓶梅》临结局时(第一百回)写“大金人马,抢过东昌府来,看到清河县地界”,吴月娘带领十五岁的儿子孝哥,往济南府投奔任职总兵的亲家云离守,途中在永福寺投宿,做了一梦。
  
  下面这段写的就是她的梦境。
  
  不料月娘睡得正熟,一灵真性,同吴二舅众男女,身带着一百颗胡珠,一柄宝石绦环,前往济南府投奔亲家云离守那里避兵,就与孝哥完成亲事,一路饥食渴饮,夜住晓行,到了济南府……云参将听见月娘送亲来了,一见如故,叙毕礼数,原来新近没了娘子,央浼邻舍王婆婆来陪侍月娘……到晚又教王婆陪月娘一处歇卧,将言说念月娘,以挑探其意。说“云离守虽是武官,乃读书君子,从割衫襟之时,就留心娘子。不期夫人没了,鳏居至今。…… ”
  
   梦中被迫婚(事在第一百回)
  
  梦境中,王婆替云离守向她求婚。说去云离守:
  
  不期夫人没了,鳏居至今。今据此山城,虽是恁小,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生杀在于掌握。娘子若不弃,愿成伉俪之欢,一双两好,令郎亦得谐秦晋之配,等待太平之日,再回家去不迟。月娘听言,大惊失色,半响无言。
  
  梦是短暂的,但吴月娘在梦境中经历的时间很长,颇有“黄粱梦醒已三生”的味道。下面续写吴月娘在梦境中的遭遇。
  
  这王婆回报云离守,次日晚夕,置酒后堂,请月娘吃酒。月娘自知他与孝哥儿完亲,连忙来到席前叙坐,云离守乃言:“嫂嫂不知,下官在此,虽是山城,管着许多人马,有的是财帛衣服,金银宝物,缺少一个主家娘子,下官一向思想娘子,如渴思浆,如热思凉,不想今日娘子到我这里与令郎完亲,天赐姻缘,一双两好,成其夫妇,在此快活一世,有何不可?”月娘听了,心中大怒,骂道:“云离守,谁知你人皮包着狗骨,我过世丈夫不曾把你轻待,如何一旦出此犬马之言?”云离守笑嘻嘻,向前把月娘搂住,求告说:“娘子,你自家中如何走来我这里做甚,自古上门买卖好做,不知怎的一见你,灵魂都被你摄在身上,没奈何,好歹完成了罢。”一面拿过酒来,与月娘吃。月娘道:“你前面叫我兄弟来,等我与他说句话。”云离守笑道:“你兄弟和玳安儿小厮,已被我杀了。”即令左右:“取那件物事与娘子看。”不一时灯光下血沥沥提了吴二舅、玳安两颗头来,唬得月娘面如土色,一面哭倒在地。被云离守向前抱起:“娘子不须烦恼,你兄弟已死,你就与我为妻,我一个总兵官,也不玷辱了你。”
  
   梦境中不做烈妇(事在第一百回)
  
  下面续写吴月娘如何应付云离守的迫婚。
  
  月娘自思道:“这贼汉将我兄弟、家人害了命,我若不从,连我命也丧了。”乃回嗔作喜,说道:“你须依我,奴方与你做夫妻。”云离守道:“不拘甚事,我都依。”月娘道:“你先把我孩儿完了房,我却与你成婚。”云离守道:“不打紧。”一面叫出云小姐来和孝哥儿推在一起,饮合巹怀,绾同心结,成其夫妇。然后拉月娘和他云雨。这月娘却拒阻不肯,被云离守忿然大怒骂道:“贱妇,你哄得我女儿与你儿子成了婚姻,敢笑我杀不得你的孩儿?”拔剑向床头砍去,随手而落,血溅数步之远,正是三尺利刀着项上,满腔鲜血湿模糊。月娘见砍死孝哥儿,不觉大叫一声。不想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唬得浑身是汗,遍体生津,连道:“怪哉,怪哉!”
  
  这个梦的确是个“怪梦”,从小说的整体结构来看,这个梦与其他情节并无牵连(既无前因,亦无后果),做不做也罢。以吴月娘这样一个“贞洁”妇人,怎会梦到这样一种秽亵的“尴尬事”(被亲家迫婚)呢?但说怪不怪,如果我们深入探讨作者的用心,当会理解这是作者的“皮里阳秋”,借此怪梦,揭露吴月娘的内心世界。如果她真的是古井无波的贞妇,不可能做这样的怪梦。梦中吴月娘为了保命,答允云离守的要求,根据她这个“保命哲学”,假如云离守不是砍死她的孩子,只是以她孩子的性命相胁的话,她是不会“拒阻云雨”的。而她的“拒阻云雨”,亦可作如此解释,她是受封建道德熏陶较深的人,道德的规范抑制了她梦中的潜意识,因而也就不好意思对对方一求欢,就马上与他“云雨”了。
  
  
   冰山之喻:潜意识(事在第一百回)
  
  关于梦的解释有不少心理学者写过专书,其中最著名的当推佛洛伊德的《梦的解释》(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据他的理论,每一个人的精神领域中,都有潜意识存在,所谓“潜意识”,简单的解释就是人们不敢表现出夹,埋藏在心底的一种意识。例如性的欲念,想偷东西的欲望……诸如此类不容于道德习俗的东西。这些欲念由于受到压抑,不敢在正常的意识里存在(想都不敢想),甚至连自己也不知道。佛洛伊德把人类的意识比喻为一座漂浮在海中的大冰山,十分之九是藏在水底的,只有十分之一露出水面。那藏在水底的十分之九,就是潜意识了。被压抑了的欲念虽然不敢在意识中表现出来,但却常在梦中出现。可是由于道德习俗等所加于精神的“制裁作用”,即在梦中这些欲念也不可能赤裸裸地按它本来的面目表现。佛洛伊德把压制精神活动的道德观念比喻为“心灵的看门人”。
  
  《金瓶梅》的作者当然不会知道潜意识的理论,但在他的笔下却常有表现潜意识的写法,与佛洛伊德的理论不谋而合。例子之一,我曾在“武松杀嫂”那一节中谈过。现在吴月娘做的这个“怪梦”也可说是例子之一。
  
  梦境亦假亦真,这个梦境就是吴月娘“真我”的表现,在碰上“非常之变”时,她想到的就是“我若不从,连我命也丧了”。作者没有让她在梦中“失贞”,总算是“笔下留情”,但作者让她在梦中大遭轻薄,却是与前述她在现实生活中遭遇殷天锡轻薄的“暗贬”手法相同。
  
   吴月娘的德行(事在第一百回)
  
  前面说过,《红楼梦》中妙玉这个人物,在同是伪君子这一方面,是和《金瓶梅》中的吴月娘颇有相似之处的。高鹗在写妙玉“遭大劫”之前,也曾写过妙玉做的一个怪梦,梦中“有许多王孙公子要来娶她;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她上车。自己不肯去。一回儿又有盗贼劫她,持刀执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红楼梦》第八十七回),其手法也正是借怪梦来揭露妙玉的内心世界,并非如表象那样“干净”。
  
  关于吴月娘的德行,我同意孙述宇的分析,“在作者的构想中,月娘是有德,但她的德行,并不是那么难能而可贵。她在家庭之内和社会上的地位,会驱使她进德。我们看见西门庆死后众妾都散了,独有她肯守节,但是事实上她守节比她们守节的好处要多得多,因为她管理和操纵着家产,而且只有她凭着大妇的身份可能受到朝廷旌表,众妾都不能有此望。”
  
  做了这个怪梦之后,吴月娘得到老禅师的“点化”,知道孝哥儿是西门庆的托生,她虽然舍不得儿子,也只能让孝哥儿跟老禅师出家,好化解她丈夫的“冤孽”。这是受宿命论影响的“败笔”,不过他这样写,也是有其社会原因的。我在前面已经分析过了,此处不赘。
  
  《金瓶梅》的结局是:
  
  天下太平,人民复业,后月娘归家,开了门户,家产器物都不曾疏失,后把玳安改名西门安,承受家业,人称呼为西门小员外。养活月娘到老,寿年七十岁,善终而亡。
  作者以一首诗结束,就书中主要人物的结局来阐明因果报应的不诬。
  
   《金瓶梅》的两大贡献
  
  《金瓶梅》的终场诗道:
  
  闲阅遗书思惘然,谁知天道有循环。
  西门豪横难存嗣,经济颠狂定被歼。
  楼月善良终有寿,瓶梅淫佚早归泉。
  可怪金莲遭恶报,遗臭千年作话传。
  
  有论者认为“这种宿命论和因果报应,结果就削弱了作品的战斗性和它的深刻的批判精神”。就现代文学的观点来说,这批评是对的。但我们不要忘记作者是明代人,明代是理学盛行的时代,作者写这首诗也很可能是用作抵挡“正人君子”攻击的挡箭牌。《金瓶梅》中西门庆的结局(病死家中)和《水浒》中西门庆的结局被武松所杀,大不相同,若非在结局强调“因果报应”,所受的非议就更大了(其实就西门庆做了那许多恶行而言,“难存嗣”的报应已是极不相称了)。
  
  《金瓶梅》的摘录评点,到此是可以结束了。关于《金瓶梅》的艺术特点我曾引用过鲁迅、吴晗、郑振铎、孙述宇……诸家之评述。最后要补充的是徐朔方在《论〈金瓶梅〉中所提出的,《金瓶梅》在文学史上的两大贡献。其一是“它是以反面人物为主的长篇巨制”, “像《金瓶梅》那样长达一百回的巨著,除了偶一出场的武松等人外,几乎全是反面人物,在中国文学史上这是一个新的现象,新的问题。”(其实武松也还是有“阴暗面”的“英雄”) ;其二是它在“社会写真”(这是我杜撰的名词)方面的高度成就。徐朔方推许它为“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自然主义的标本”。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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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为陈经济“守节”的情人

引用第47楼羽生堂主于2012-08-25 22:00发表的    为陈经济“守节”的情人 :
  
因此除了“遣宫谕祭一坛,墓顶追封都督之职”外,  
.......

应该是遣“官”谕祭。

另:恐扬出丑去,金哥久后不好袭职,拿周宣到前厅,不由分说,打了四十大棍,即时打死。  

“周宣”之名恐怕是写错了,按文义来看,被打死的应该是“周义”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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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9-7 12:54 | 显示全部楼层
“官”字改了,

周宣 原书就是这么印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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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坚守

 楼主| 发表于 2012-9-8 03:07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像是,网上找了个版本,这句话没有“周宣”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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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传大使书编十年坚守劳动节勋章侠女书贤羽生剑丹枫流云

发表于 2012-10-4 20:56 | 显示全部楼层

梁说金瓶梅疑问

33楼中  陈经济继承西门庆的“遗产”与衣钵

薛嫂传书(事在第八十五回)最后

  按:省去的是薛嫂复述潘金莲的话。这一段表面看来似乎平淡无奇,并无新的内容,但——


这个是神马回事。那 —— 是什么
家园不记得密码不记得人可以找我还原密码232790139@qq.com。梁羽生家园VIP组订购方案https://www.yushengbbs.net/bbs/thread-61842-1-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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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9 10:20 | 显示全部楼层
破折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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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9 21:13 | 显示全部楼层
破折号后面没了,直接跳到下一小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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