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按察使登上高楼,俯视着这自己心血凝结的城池。明天就是上元佳节了,原来人烟辐辏的集市却是空空荡荡,直是门可罗雀,哪有一丝半点过节的气象?念及此,按察使不禁一声长叹。
一匹快马刚掠过崭新的城门,便长嘶一声,双蹄跪倒,口吐白沫,累死在道中央。风尘仆仆的骑士艰难地推开马匹,从马下挣扎着爬将起来,瞪着血红的双眼,一路向提督府飞奔,口中狂喊道:“八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行人见此,纷纷让道。按察使看到这副情景,心中咯噔一下:“终于来了!”
骑士好容易进得提督府,见着按察使,那骑士单膝点地,禀道:“报大帅!建奴起兵三十万,已渡过辽河,直奔宁远而来!右屯松山守军烧粮而走,请大帅早作定夺!”按察使宁前主事袁崇焕闻言,重重拍了栏杆一掌,喝道:“擂鼓聚将!”
“咚咚咚!咚咚咚!”
不到一炷香时间,宁远各大将领已然到齐,袁崇焕看着这些训练有素、勇猛无畏的将领,心中的不安也减去了几分。
袁崇焕抱拳道:“想来诸位也有听闻,建酋趁高尚书裁撤锦州防务之机,发兵十三万,诈称三十万,来取宁远。宁远有失,则山海关危矣;山海关有失,则我京师危矣;则我关内危矣;则我大明危矣,!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兄弟既久沐皇恩,誓以死报!故此兄弟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城在人在,城破人亡!各位若有妻儿难舍,请即刻挂印离去,我袁某人绝不强留!若各位愿与兄弟以死报国,就请各位将性命借我一用!”
众将攘臂高呼道:“标下愿以死报国!”
“关外是守不住的!”
高第,兵部尚书兼辽东经略,近日很是烦恼。他是文官出身,治理地方是他的拿手好戏,说到军事却是一窍不通。好在有几个师爷不住地给他拿主意,才不至于在兵部尚书这个职位上出丑。自打他听了那几个师爷的主意,认定关外是守不住的,就开始将关外军备统统撤出,来巩固山海关,将建奴挡于关外,可是手下却有个叫袁崇焕的刺儿头,说什么守关必先守辽,不肯撤回关内。
“也罢,由他去吧。”
高第喝了口茶,漫不经心地唱了唱小曲儿,靠着茶几在大厅里向火。山海关总兵杨麟急冲冲地跑了进来,急道:“尚书大人!您还有这闲心呀?看看这个吧!”从袖筒里掏出一份文书,扔到茶几上。高第随手翻了翻,却是一封八百里加急军情。
对于这段军情,让我们看看历史记载,天启六年(公元1626年),正月,后金努尔哈赤得知大明辽东经略高第裁撤锦州一线军备,兵发十三万,号称三十万,直取宁远。原辽东第一道防线锦州右屯松山一带守军已于去年十二月烧粮而走,努尔哈赤未遇抵抗便直指辽东第二道防线宁远城下。
高第吓得骨酥筋软,那薄薄一纸文书仿佛有千斤之重,再也捧不住,噗通一声掉火盆里。那火烧得正旺,眨眼间便将那封军情烧了个干净。高第颤道:“杨总兵,你说说,该如何是好?”
杨麟究竟久经战阵,早是成竹在胸,说道:“袁大人上书,说愿死守宁远。宁远经营已久,难攻不破。兵法有云,顿兵坚城,死伤必多。我等正可依托宁远,与建奴周旋。我已令道臣刘诏领本部兵马先行前往,若高大人下令,调直隶兵马尽出关外,至时建奴疲敝之极,而我锐气正盛,强弱之势倒转,何愁不胜?”
高第沉思半晌,道:“不可,不可!今建奴势大,起兵三十万之众,我山海关兵马不足十万,自保犹恐不足,无论救援。命刘诏速速返回,各处兵马严守卫所,不可乱动!有敢私救宁远者,斩!”杨麟惊道:“既如此,袁大人怎么办?”高第逐渐冷静下来,喝了口茶,嘴角露出一丝残酷的冷笑,淡淡道:“那就让他自生自灭罢!”
努尔哈赤起兵直取宁远,松山正是必经之地。此时松山守备已大部撤回关内,势穷力竭。守将左辅不敢与抗,烧粮而走。各部混乱已极,将不知兵,兵不知将,正是冢奔狼突,各寻生路。王四,直隶人,募兵队长,隶属于松山屯所,也带了本队人马往关内退却,路上却失了途径,误投宁远城中。王四是泼皮出身,油滑得紧,寻思若投袁崇焕,必将编入行伍与建奴厮杀,势必九死一生,没的送了性命,不如化装成平民百姓,往城内一躲,见机行事。是以王四一行脱去军装,伪作从锦州退下来的客商,藏在宁远客栈之中。为找空子逃出城去,王四仗着身子灵便,耳目灵活,每日趁守军不注意,偷偷爬入敌楼,观瞧战况。
宁远城外原是一个小镇,为防建奴将房屋当做掩体,袁崇焕将百姓撤入城中,一把火将鳞次栉比的房屋烧做白地,是以王四目光可以及远。敌楼中,王四暗暗奇怪,原来王四平日好去茶馆听书,最爱听《三国志》和《英烈传》,再加从戎多年,对军阵战略可谓略知一二,算日子建奴今日下午前锋应兵薄宁远城郊,正是紧张无比,枕戈待旦之时,宁远城中却是内紧外松,战守之具早已就绪,而宁远城头却是偃旗息鼓,城内一切如常。城西隐隐传来唢呐声,莫不是绸缎铺赵老爷家纳妾摆酒?初来宁远,王四便将城内情形打听个一清二楚,包括今日赵老爷家纳妾。王四吐了吐舌头,打破头也猜不到袁大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同样打破头也猜不出袁崇焕葫芦里卖的是藏密排油还是三黄保腊丹的还有建州先锋甲喇额真傅察尔康。傅察尔康接斥候来报,宁远城偃旗息鼓,城门大开;城内灯火通明一切如常。傅察尔康为人精细,立即传令本队停止前进,并亲自骑快马面报建州前锋都统,正蓝旗旗主三贝勒莽古尔泰。
莽古尔泰素来勇猛,不把明军放在眼里,听完傅察尔康面报军情,唰地虚击一鞭,道:“管他什么袁崇焕方崇焕,就一万来人有何作为?你也太怕事了!传令前军,全速前进,今夜在宁远城中吃晚饭!”傅察尔康苦谏道:“贝勒爷,南蛮素来奸狡诡诈。如今城中故弄玄虚,怕是有些古怪,还是小心为上啊!”莽古尔泰不听,拍马就走,亲带前军向宁远突击。不到一炷香功夫,莽古尔泰将令已传遍前军,八旗将士默念着“打入城中吃晚饭”,胸中豪气陡生,快马加鞭,全速驰奔。就连步兵也好似多了一双翅膀,平添三百斤力气,扛着兵刃全速奔跑。辽河平原上霎时烟尘四起,呼喝相闻。傅察尔康只得跟在身后,暗暗命手下几个牛录额真小心在意。
王四躲在敌楼,忽然望见城东首山山巅燃起烽火,不一会儿首山方向烟尘四起,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建奴来了!王四寻思,这首山燃起烽火,莫不是有人守御?这首山隘口虽可守御,却苦不甚高,难耐建奴精骑。建奴大队骑兵中果然分出一队人马,似乎有一牛录,看旗号正是猛将莽古尔泰的正蓝旗,往首山隘口突击。首山守军胡乱射了几箭,见难以抵挡建奴铁骑,便纷纷上马后撤。建奴见机不可失,擂鼓而上,想趁机夺城。
前部骑兵看看要冲出隘口,阵中忽然平地响起一声炸雷,首山似乎摇了起来。登时炸翻了数十个建奴,有几个建奴被炸起数十丈高,似乎看到了可望不可即的宁远。建奴初遇埋伏,混乱已极,马匹受惊,不听驾驭,四处乱走,自相践踏。莽古尔泰正要引军后撤,忽然斜刺里一支兵马杀来,为首大将挥舞双刀,叫道:“俺祖大寿在此,建奴受死!”莽古尔泰正要整兵对敌,可建奴混乱已极,哪里指挥得动半分?只见祖大寿双刀起处,血光四溅,左突右冲,如入无人之境,直奔莽古尔泰而来。莽古尔泰心头火起,大刀一挺,叫道:“好南蛮!你家三贝勒在此!”上前截住祖大寿。二人将对将,刀对刀,好似铁锤遇铁砧,厮杀十几个回合,不分胜负。二人厮杀正酣,忽然斜刺里又是一支兵马杀来,莽古尔泰心道:“若是南蛮伏兵,吾命休矣!”却听得来将手持丧门剑,大叫道:“三贝勒休慌!俺傅察尔康来也!”莽古尔泰大喜,大刀舞得越加虎虎生风。
原来傅察尔康在后督军,听得前部中伏,大惊之下催动人马,赶来增援。建奴有此援军,士气一振,又欺明军人少,逐渐恢复。祖大寿见傅察来援,叫道:“不陪你玩了!”拨转马头,率军后撤。莽古尔泰哪里肯放?将头盔摔在地上,喝道:“蛮子!你逃到天上去,俺追你到天上去!”正要拍马追赶,傅察尔康拦住马头,扯住缰绳,道:“三贝勒,穷寇勿追!”莽古尔泰一刀斩断缰绳,领兵追击。傅察尔康叫得一声苦,生怕莽古尔泰有失,拍马赶上。建奴素来勇悍,见主帅突前,哪肯落后?人人奋勇,个个争先。
却听得首山之上一声唿哨,白雪中爬起数百名白衣白甲的明军,撕开包裹手中物事的油纸,露出几百杆细长的细长物体,黑洞洞的开口正对混乱中的建奴。建奴一见此物,无不心胆俱裂:火铳!
傅察尔康叫了一声不好,纵身抱住莽古尔泰。只见明军领兵将领令旗一摇,乒乒乓乓,明军火铳火花四起,充满仇恨的铁弹尽情向莽古尔泰周遭倾泻,登时打死打伤数十人。莽古尔泰觉得脖子有温热的液体不住灌入,抱住自己的傅察尔康身子越来越软,那双臂膀仍如铁铸一般,紧紧抱住自己。莽古尔泰心里着恼,使劲掰开傅察尔康臂膀,傅察尔康如断线人偶般摔落马下,竟是已替莽古尔泰挡枪身亡。
莽古尔泰下马抱住傅察尔康尸身,眼中要冒出火来,通红的双目紧紧盯住西面那巨大的城池──宁远。此时,太阳正静静在宁远城上空落下,霞光中的都市仿佛散发着万丈光辉,像是天人居住的城市,太阳宠爱的城市,神青睐的城市。怒火难以按捺的莽古尔泰心中不禁一凛,隐隐有些不安起来。
建州兵见莽古尔泰下马,立即上来一队士兵,拉起毡帐将莽古尔泰包在核心,以防枪弹。明军见难以得手,一击不中即全身而退,从首山背面找出马匹,往宁远撤走。
此时天色已晚,建州兵不擅夜战,且前锋士气受挫,难以再战,只得先行退出首山隘口。莽古尔泰吼声连连,大刀往雪地里连劈数下,一屁股坐倒在地,自有亲贵大将指挥退却。
王四见建奴虽经小挫而悍勇依旧,退却时先行者不慌,殿后者不惧。建奴大将指挥若定,如臂使指,心中不禁一凉,思忖道:“不意建奴如此了得!若非袁大人神机妙算,先胜了一阵,灭了建奴锐气,长了我军士气,这仗还不好打呢!只可惜最后火铳队没结果建酋性命!”
宁远城外一役,建州先锋自甲喇额真傅察尔康以下折了几千人,莽古尔泰带入首山隘口的一甲喇人马几乎覆灭,若非傅察尔康拼死救援,莽古尔泰只怕要葬身于此。努尔哈赤闻报,气得满脸通红,叫来莽古尔泰好一顿训斥,打发他率本部兵马往山海大路上安营,以挡山海关援军。努尔哈赤亲率建州大部,在宁远城外五里扎营,另外派出汉人使者,带着努尔哈赤亲笔书信,前往宁远劝降。
袁崇焕见着使者,拿过书信,也不拆封,提笔往封皮上直接书写四个大字──精忠报国。将书信掷还使者,喝道:“汝既为汉人,奈何为虎作伥,杀我同胞!本帅平日最恨贪生怕死,奴颜事敌之辈,依着本帅的性子今日便留你不得!无奈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如此,本帅便留你一条性命回禀建酋,就说,我袁崇焕有死而已,要宁远?拿命来换!”喝令士兵将使者鼻子割去,押解出城。
此事既了,袁崇焕再度召集将官。袁崇焕端坐帅位,目光扫过兴奋和不安尽皆显露在脸上的将官,心中百感交集。是啊!辽东经略高第畏敌如虎,山海关总兵杨麟胆小怕事,必不肯援。建奴军势又十倍于我,如泰山压卵,正是难以撼动。
袁崇焕自嘲地冷笑着,没救了,真是没救了!当年建奴作乱,朝廷兵发数十万征讨叛逆,若不是各将官各怀鬼胎,见死不救,鼓角之声相闻而老死不相往来,建奴哪能在萨尔浒一战成功,成此今日大患?数十年经过,眼见建奴气焰一日盛过一日,眼见羽翼已成,恐怕朝廷再无宁日。视此建奴,虽父子不和,兄弟不睦,遇大事则吴越同舟,譬如今日,若非顾虑第二批人马四贝勒皇太极拼死来援,使我陷入苦战,吾投入全军掩杀,就有一百个莽古尔泰也毙了。反观朝廷,徒然拥兵百万,竟坐视建奴取沈阳,夺锦州,今日复兵临宁远城下。庙堂之上,衮衮诸公,只图权谋,不问边事,见大义则惜身,图小利则忘命,小有失机则交章弹劾,命其亲征则畏敌如虎。
高第是靠不住了,朝廷也靠不住了,能靠得住的是什么?
思念及此,袁崇焕重重一拳砸到桌案上,沉声道:“众将官!今日某家设下埋伏,本要取莽古尔泰性命,不料这厮命硬,居然逃过一劫。明日奴酋亲来,必有一场恶战,望诸公早作准备。”
底下转出一将,单膝跪倒,道:“今日大帅设计,将奴酋之子莽古尔泰诱出,命末将用火铳狙杀此人,末将无能,竟不能完成使命。末将临阵脱逃在先,此刻又有辱使命,无颜苟活人世,请大帅将末将斩首示众!”
袁崇焕忙上前将此人扶起,道:“左将军说何等话来?松山兵少,难抗建奴,左将军烧粮毁庐而走,也是清壁坚野,防止资敌之意,何罪之有?且将军原可退入山海,反投宁远,也是一心对敌之意。首山一战,虽不曾杀得莽古尔泰,却也折损了数千建奴,建奴为之夺气。将军不仅无罪,反而有功才是!望将军再接再厉,明日多杀几个建奴!”
此人竟是松山守将左辅,当日见建奴势大,烧粮毁庐而退,本要退回山海。细思之下却颇觉不甘,便领了本部兵马投入宁远。
袁崇焕沉声道:“山海关诸公畏敌如虎,必不肯援,宁远安危,山海安危,我大明安危,均系于诸公身上。我孤城死守,外无援军,实乃山穷水尽,危如累卵之绝境,也是三军用命,诸君奋发之时。明日,就让建奴见识见识我大明男儿的气概!”
诸将抱拳道:“明日愿随大帅死战!以报国家!”
朝阳初上。
四如往常一般偷偷爬入敌楼,只是大战在即,四处盘查得紧,今日颇费了一般心思。王四删先行侦查过宁远态势,知道袁崇焕使的是杜绝四门,塞门死守的策略,心中又是兴奋又是忧惧。兴奋的是守御之战,盘查必松;忧惧的是孤城死守,难以持久,怕是没找出生路就要丧命于此。
王四正在细筹脱身之策,忽见远处烟尘大起,嗬呼之声震天动地,一旗辫子兵从城西蜂拥而来,看旗号却是正白旗。
终于开始了!
王四咽了口唾沫,紧张地按住胸口,砰砰乱跳的心脏却没有一丝平静。
辫子兵离城数十丈,忽然停了下来。只见排成一阵阵整齐方阵的辫子兵张弓搭箭,骑在马上的统兵大将令旗挥动,霎时间,蝗虫一样的羽箭划过苍穹,如一颗颗幻灭的流星,又如贪吃的天狗,将苍茫大地染成暗夜,包裹住孤零零的宁远城。
射箭同时,一队队辫子兵呼喊着,挥舞着,像一阵拔山倒树的狂风,从阵与阵的空隙中冲突上前,直指宁远城下。
王四心中咯噔一下:不好!辫子兵要爬城!
冲到城下的辫子兵几人一组,搭成人梯,最上一人攀住城墙就能像蜘蛛一样向上爬,极是厉害不过。谁知随着“呜啊!”几声惨叫,爬城的士兵纷纷摔落,跌在地上半天爬不起身。
城西守备士兵李铁蛋,躲在城牒之后捂嘴偷着乐:“狗日的,大帅早命我等在城墙上浇水,这天寒地冻的,不冻成厚厚一块大冰坨子才怪!爬,爬,爬!摔不死你个狗日的。”
正白旗主将皇太极,骁勇多智,见爬城无功,挥手命上攻城器械。
只见一固山额真令旗一挥,羽箭又形成一阵风暴,吹向宁远城。在这股撼动天地的狂风中,一队队建奴推着盾车先行,后边跟着无数肩扛云梯的重甲兵,如一条条身披重甲的毒蟒,缓慢地接近宁远城下。
西城守备大将左辅,拔出九环大刀,命守军不住放箭放铳。建奴重甲兵身着重甲,羽箭难伤,附着云梯不住往城上爬。明军搬起擂木滚石不住往下砸,钩镰枪不住割断云梯。建奴攻势为之稍挫,逐渐在城下聚成一堆。
王四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心想:“此番只是建奴试探罢了,一通鼓后,那建奴才叫厉害呢!”忽见城西北角数人在鼓捣着一个大得离谱的物事,似是大炮,却比寻常大炮长得出奇,王四虽然从戎多年,只操作过火铳,那大炮只在山海关整训时见过几眼,觉得甚是稀罕,更没见过如此大的炮。心中好奇心起,不住地望着那个物事。那几人中当头的军官挥了挥手,沉声道:“落点修正终了!”
身边一人将杏黄色旗帜挥了一挥,城西南角也有人挥了挥旗帜,却是朱红色的。忽然周遭士兵将寻常士兵一推,喝道:“危险,闪开!快捂住耳朵!”
轰!
震天动地的声音响彻耳边,王四只觉眼冒金星,耳中嗡嗡作响,却见那门大炮炮筒变得通红,炮口冒出缕缕青烟,那几人又往炮口鼓捣着什么,似是在填充什么东西。再看城下,王四惊得矫舌难下,辫子兵原来猬集之所居然横七竖八地躺满了死尸。王四一声欢呼,狂喜叫好,混入城头一片沸腾之声,尽情宣泄着自己的郁闷。
幸存的建奴茫然惊恐地看着这平地冒出的尸山,这被打得血肉模糊身子糜烂的尸体形成的尸山,这如同天神降罚般形成的尸山,不由得发了一声喊,退开数丈。皇太极不甘失败,命帐下将官整军再战。铁塔一般的重甲兵排成一堵厚厚的墙,冒着如雨淋下的羽箭、火铳和炮石,如潮水般涌来,拍打着,冲击着,退却着。每次退却都重新卷起更大的波澜,如洪水般不住地撞在这鲜血凝集的堤坝,磐石铸就的宁远城恍如钢铁铸就,在一片片惊涛骇浪中岿然不动。
城墙上数门大炮此起彼伏,惊天动地的炮击声交织成死亡的交响乐,又如地狱传来的摇篮曲,尽情响彻在这死神徘徊的城市,如同一道隐蔽于苍穹的铁网,在建奴阵中不住盘旋来去,每一声乐符奏响,就有数十名辫子兵被这动人心魄的乐声所摄,飞上苍穹,这座令人难以忘怀的城市就是他们最后俯瞰的风景。
刘铁蛋躲在城牒后,躲过了几枚险些命中的羽箭,轻轻呼出了一口气。抄起一杆火铳,熟练地填满火药,趁着建奴装填箭枝的间隙,对着一个距城顶三尺的重甲兵放了一枪。旋转的铁弹穿透了羽箭难以射穿的棉甲,那重甲兵闷哼一声,从云梯上摔倒。
刘铁蛋嘿嘿一笑,靠着城牒坐倒,用焦炭往油腻的军服上画了一划,心道:“好家伙!第九个!”不防建奴又是一个大石抛来,刘铁蛋躲得稍迟,右腿被压到了石头下边,疼得刘铁蛋晕了过去。
皇太极见宁远炮火了得,心知这大炮发射后装填极为费事,便命手下远程兵丁趁大炮发射后往宁远炮楼不住发射,不给明军喘息之机,好掩护重甲兵登城。
炮兵统领罗立心中焦急万分。虽然炮楼有悬牌防护,可挡不住箭雨,还是偶有一两支箭射入阵地。这炮兵是自己辛苦训练出来的,金贵得很,不能有失;为保安全,使得装填大为减缓。罗立眼见战事吃紧,一咬牙,挽起袖子亲自往红衣大炮里装填弹药。忽然胳膊传来一阵刺痛,却是中了流矢,周围兵丁大惊抢上,要把他抬下去。罗立大声喊道:“不要管我!快修正射角!继续发射!”罗立咬着牙,艰难地搬动着炮身,这炮身平日便是沉重得紧,要数人之力方能调整。此时城牒上已有建奴登城,正是吃紧之时,罗立早将几个拨来帮忙搬动大炮的寻常士兵打发到城牒一线,此刻只能靠自己和徒弟了。
好,还差三寸二分,向右修正,还差一点,二寸,一寸,好!罗立瘫倒在地,摆手示意徒弟。
轰!
代替着罗立的怒吼,红衣大炮又开始了掀动狂风的咆哮。
刘铁蛋悠悠醒转,眼前情景却让他悲从中来。城墙上到处是尸体,昨日还一起说荤段子开玩笑的伙伴倒在血泊之中,城楼是红的,城墙是红的,仿佛苍穹也是红的!刘铁蛋将临行时妻子送的护身符摸出,紧紧咬住,闭住双目,无声地哭泣着,任泪水泗流而下,而后拔出腰刀,往右腿狠狠剁了下去!
脱却束缚的刘铁蛋,爬向地上伙伴的尸体,从尸体里掏出弹药,火石和火铳,机械地重复着不知重复过几百次的动作,上药,装弹,瞄准,扣动。刘铁蛋指头沾血,微笑着往军服上画了一划,凑成两个“正”字,低声道:“好哇,第十个!”
拉锯多时,建奴一个牛录额真手持白色大旗,爬上城墙,站在城墙上不住摇晃,建奴从这缺口不住涌上。
“万岁万岁万万岁!”
城上城下建奴一同欢呼,声音直可遮天。
西城守将左辅惊道一声不好,正白旗先登!拔出腰刀,大呼道:“城破,我等有死而已!”率亲信家丁往那缺口猛冲。登城的建奴已有数十人之多,可结阵而战。左辅冲了多时不能冲过,心道:“也罢,我这就殉国吧!”死战不退。
忽然一声清脆枪响,那执旗牛录额真应声而倒,连同大旗一同摔落城下,建奴发了一声喊,士气稍挫。少时又是一声枪响,又一牛录额真扑到在地。建奴无人指挥,阵型稍见散乱,左辅心中甚是奇怪,却也知趁机掩杀,刀光一闪又砍翻一人,振臂高呼道:“扬名立万在今朝!大家跟我冲!”明军大呼三声以作响应,更加奋勇。
忽然城楼上跳出一人,落入建奴阵中,身着百姓服色,却惯使一把倭刀,刀光起处建奴尽皆披靡。建奴不防此着,尽皆大惊。不多时一边又是一标兵马杀来,来将手执双刀,极是勇悍,左突右冲如入无人之境,却是城南守将祖大寿。建奴被此人一冲,更是不能立足,不顾军法,纷纷跳城而逃。
左辅杀至近前,喝问道:“兀那壮士,尔乃何人?”
那人倭刀掠过一个建奴脖子,答道:“标下松山屯所队长王四!”
左辅赞道:“不意我麾下,还有这等勇士!今日之战,汝可算首功!”
王四一脚将一个建奴踹下城池,答道:“谢总座栽培!”
日已黄昏,袁崇焕轻抚作战时被射伤的伤口,凝视远处建奴大营动向。见大旗展处,正红旗镶红旗迎风招展,人员不住聚集。袁崇焕思忖道:“莫不是要夜战?”
念及此,袁崇焕嘴角不禁露出微笑,是啊,建奴虽然了得,然攻城战,夜战却非所长,努尔哈赤输红双眼,要夜攻宁远,正是以短击长,自取其辱!
袁崇焕立即传令下去,命全城非命令不许燃放灯火,有违者以通敌论处。霎时,太阳西下之后,宁远城变得一片漆黑。
努尔哈赤虚击一鞭,冷笑道:“想以此迷惑我军?雕虫小技!”命建州兵也熄灭灯火,如此如此。
却说左辅蹲守城楼,看着一片漆黑的城内和城外,正捧着一碗面与王四聊天,忽然听见城墙下似有敲击之声,不甚在意。却见王四脸色凝重,说道:“总座,标下有一言请讲!”
左辅笑着让他说。
王四沉声道:“总座,适才大帅传令,言道建奴要夜战,如今建奴熄灭灯火,怕是有些古怪。刚刚标下听到城下似有敲击之声,须防敌人凿城!”
左辅猛醒,将手中面碗重重顿向地上,冲出城楼,小声传令道:“上报大帅,建奴凿城!另外,须得如此如此。”
王四果然没料错,努尔哈赤见硬攻难以攻下,且夜战也非所长,且敌暗我明,红衣大炮轰击下来难以抵挡,又不能看清城上兵力。倘若仍然爬城必然为明军发觉,到时又是苦战之局。不如趁夜将城池凿穿,以收奇效。
举起大斧,一次又一次地重重敲下去,坚实的宁远城墙被凿出一个个小小的洞孔。
正红旗牛录额真阿其格手背抹去额头汗珠,心头一喜,心知再有一个时辰就能将城墙凿穿,到时大家一拥而入,杀人,抢夺,奸淫,焚烧,以泄心头之恨。念及此,阿其格低声下令,命手下将士加紧凿城。忽然天上好像掉下水来,阿其格没头没脑地被浇了一身,阿其格心头火起:“是哪个狗南蛮往城下撒尿?”鼻子下意识嗅多两下,登时醒悟。
油!
仿佛是变戏法一般,只见宁远城头瞬间灯火齐明,几乎是瞬时,那灯火如流星一般滑落城下,发出极为璀璨夺目的光。阿其格想起了当年在极北苦寒之地打猎时看到的光,那游弋于夜空,无比璀璨,无比摄人心魄的光。阿其格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看着这从城头不住推下的仿佛无穷无尽的无数火球,浑然忘了自己所在,忘了怎样活动,甚至,忘了怎样逃命。
当钻心的疼痛,难耐的烧灼感传遍全身时,阿其格头脑中却感到一片空明,忘记了一切,仿佛那个正在地上不住翻滚的人是别人一般。
辫子兵身着棉甲,内置铁片,外布棉花,虽箭矢难以穿透,如藤甲一般,却也如藤甲一般,极为怕火。左辅戍边多年,岂有不知之理?此刻下令使用火攻,果然收到奇效。东北多松明,宁远为必守之地,经营多年,为作久困计,松明收集得不少,大约可支一年。城头自然不需要客气,不住点燃松明扔下城脚,将凿城的辫子兵烧得焦头烂额,抱头鼠窜而去。努尔哈赤见计策不行,老羞成怒之下,竟下令正红旗冒火凿城,镶红旗趁夜攻城。只见城下也灯火齐明,亮如白昼。镶红旗招展之下辫子兵排开阵势,推着冲车,扛着云梯,准备攻城。
洪水再一次积聚起力量,冲击着这久经考验的钢铁堤坝。可惜洪峰已过,这冲击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宁远城头除了昙花一现的炮火和点松明偶尔亮起的灯火外,是一片漆黑;而城下却是亮如白昼,这光不只来自于为指挥攻城而亮起的篝火,还来自于城下那一片火海。辫子兵想放箭压制城头防御,恰似老虎咬乌龟,毫无下嘴之处,只能往城头胡乱射箭,效果有限。城头却是明察秋毫,大炮火铳不住往人员密集之处发射,多射得几下这箭阵就再也组织不起来了。失却了城下箭阵的掩护,辫子兵士气更低,登城难度越发地大了起来,再加上城脚一片火海,混无落脚之处,正是骑虎难下。努尔哈赤见难以取胜,只得下令停止攻城。
袁崇焕站在主楼,看着辫子兵一次次冲击着宁远,一次次退开下去;听着宁远那几门大炮狂风暴雨般得怒吼声,几千将士们响彻天际的喊杀声;抚摸着漆味尚存的柱子,心中感慨万千。
开战之时,袁崇焕使抱着必死的信念坚守着这关外最后据点的。当时他只感到绝望,心想此战除了那几门大炮外,没有什么是能靠得住的,是难以取胜的。现在想来,这些勇不惜死的将士们是靠得住的,这种高涨如虹的士气是靠得住的,还有,这自己一手建起的宁远城是靠得住的!他们在一起,组成了固若金汤的宁远前线,组成了不可逾越的坚固要塞,组成了这坚不可摧的独立于风暴之中的血肉长城!
努尔哈赤垂头丧气地坐在黄龙帐内,看着被烧得焦头烂额的亲近大将和儿子,满心惆怅,不由得长叹一声,掩面道:“我努尔哈赤打了四十多年的仗,战无不胜,不料竟拿不下这小小的一个宁远!”各大将领自然是不住安慰,纷纷保证明日必将拿下宁远城。努尔哈赤埋头手中,一句也没听下去,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的曲子声却如三尺外的霹雳般震耳。侧耳寻找声音传来之处,却是漆黑一片的宁远城头守军唱起了歌子,左右营中的汉人士兵也有悄悄唱了起来的。
精通汉人文化的努尔哈赤细听歌词,竟是:
怒发冲冠
丹心贯日
仰天怀抱激烈
功成汗马
枕戈眠月
杀金酋伏首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空怨绝
待把山河重整
那时朝金阙
努尔哈赤心中不禁翻起一股寒意,一股当年萨尔浒之战时都没有过的寒意。努尔哈赤不敢有丝毫表露,只淡淡地对将领们说了一句,回去好生休息,明日朕亲自观阵。擦了擦头上冷汗,一步一颤地走回了寝室。
四贝勒皇太极心细如发,觉得父亲似乎是一日间老了几十岁。
努尔哈赤回到寝帐,一夜未眠,一颗心扑扑乱跳,心中尽是不祥之感。
明日,我还会有明日吗?
(校对:空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