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照我心

彩 阳

 

 

 

  谁把苏杭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那知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古愁。

  月昏黄。一支支火把吐着红焰,在盔甲刀枪上闪着阴鸷的光,围着府邸的瓦剌兵映得面目狰狞。黑洞洞的炮口深不见底,随时都可能喷出阴狱之火烧光天地间的一切。这时候,我想起了这几句诗──在我很小的时候爹爹便教我念的这几句诗,等到枫儿刚懂事的时候我又教给了他。

  一同浮现的,还有梦中无数次游遍的江南。

  我只到过一次江南。那年我刚满十六岁,翩翩少年初长成,便领爹爹的命离开瓦剌,悄悄来到中国。在澹台灭明的护卫和陪伴下,我踏遍了大江南北,故国的壮美山川深深刻在我的心上。在雄奇伟岸的高山,在十里飘香的稻田,在波涛汹涌的大海,我一次次禁不住热泪盈眶,攥紧拳头告诉自己,这是我家被奸人夺去的锦绣河山,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夺回来!

  这次南方之行,我才真正认识到十几年来贴身缝着的,爷爷写的血书的分量。

  血书。我望了枫儿一眼。那封血书,你可还带在身上?

  回到漠北,我开始真正地像一个矢志复国的王子那样活着,为此用尽多少心力!我与脱脱不花深相结纳,帮他出谋划策,帮他铲除异己,教他以中原先哲的治国之道。我渐渐进入到瓦剌的权力中心,成了未来大汗的左膀右臂,我为自己的点滴成功而欣喜,就连一向严肃不苟的爹爹也曾拍着我的肩膀叹道:“我大周有望了,大周有望了!”脸上洋溢着由衷的欣慰和喜悦。

  只是,这欣慰和喜悦中间,为什么还夹杂着一丝哀伤?

  我轻轻摇摇头。年少的我,心里只装得下仇恨与热血,又怎能体会爹爹的复杂心事?

  如果能,大约也不会像今日这般万劫不复了吧。

  门外蒙古兵又在嘈杂叫骂,院子里却是一片寂静。天空幽远而深沉,疏星之间挂着一弯瘦月,像一柄锋利又忧伤的吴钩。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爹爹说,六十年前,在淡淡的新月下,他跟誓与大周共存亡的爷爷做了最后的诀别,带着爷爷的血书,带着满腔的悲愤和复国之火离开故乡,再也没有回来。

  三十年前那个宁谧的夜晚,月如钩。爹爹弥留之际仍不肯合上双眼,眼中闪着多少凄凉,又含着多少期望,这情形我永永远远都不会忘记!

  抬起头,残月依旧。今夜,它也要带我去了。爷爷,爹爹,孙儿要去见你们了,孙儿不肖,孙儿想在你们怀里大哭一场!

  还有那个云靖。

  几十年过去了,他清瘦而坚毅的脸仍不时浮现在我眼前。

  “你要做朱明的忠臣?好呀,那你就到冰天雪地里牧马去吧!”

  他要做朱明的忠臣,他真的就在冰天雪地里牧马,饮冰嚼雪,始终不屈,一去二十年。

  我只见过他一次。那时我还沉浸在失去父亲的悲痛中,在我看来,是朱明杀了我的爷爷,害死我的爹爹,夺走了我家的一切。我恨朱明,刻骨地恨。

  然后,云靖来了,端着他大国使臣的架子,言必称“大明”。

  声声刺耳,声声刺心。他是在替朱家炫耀从我张家夺去的江山,他是在替朱家侮辱我们啊!

  是可忍,孰不可忍!

  唉……

  年华似水流去,二十年倏忽而逝。我帮脱脱不花建规立制、订立典章,官越做越大,少年人的血气却渐渐消退了。中原读书人最重忠君,云靖受尽折磨也不肯屈服,这在他们心目中该是多么高洁的品格。

  可是,我能放他回去么?王振宦党专权,不难想到等待他的下场。再说,真要放了他,我这心里──

  还是让他继续牧马吧。虽然受苦,但至少他还能保持那一份忠臣的骄傲和尊严。

  我没有想到云靖的出逃来得如此之快──这是我疏忽了。如果能早点派澹台灭明前去暗中护送,他的儿子也不会死在瓦剌。我用尽解数想挽救云靖的性命,但终究是徒劳的。节比苏武,他就这样死在了他无比忠诚与热爱的朱明王朝手里,死得如此不值!不知他端起毒酒一饮而尽的那一刻,又该是怎样的心境?

  唉。不管怎么说,朱明昏庸至此,瓦剌也一天天强大,复国的那一天,也越来越近了吧?

  在我遇到的众多刺客中,谢师傅是最特别的一位。他有智有勇,文武双全,更重要的是,他肯听我的故事,愿意接受另一种意见。从他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不该属于刺客的理解和同情。伴随着他那套美如舞蹈的剑法,枫儿一天天长大,我们也成了朋友,一起骑马郊游,一起喝茶聊天。他从不议论政事,但他寻常的一句话常能在我心里掀起滔天巨浪。

  该不该这样报仇?该不该这样报仇?

  骄傲如我,在漠北几十年忍辱负重,心力交瘁,为的到底是什么?

  遇到谢师傅是我的幸运,也是我的不幸。他止住了我滑向地狱的脚步,却也让我的生活不再简单,不再心安理得。

  长江的波涛拍打着礁石发出沙沙响声,千万年前的风拂过脸庞,幻化成爹爹粗糙的手。忽然眼前一片红色,是血!我想喊,却似被扼住喉咙,呼吸不得。

  枫儿小时候曾问过我,为什么我熟睡时常会皱着眉头微笑?

  瓦剌骑兵纵马南下,所向披靡,连那个朱祁镇都俘虏了来,就关在也先府中的石塔里,忍饥受冻,狼狈至极。终于算是出了一口气了!哈,哈哈,我家大仇得报在望,可以告慰九泉之下的爷爷和爹爹了!

  可是,怎么我丝毫没有感觉到兴奋和快意?

  难道,我做错了?这倾我一生的奋斗,几十年活着的唯一主题,都是错的?

  世界一下子塌了,把我深埋在下面不能呼吸。

  归根结底,我还是个中国人啊!

  可我还是个中国人么?

  枫儿也曾多少次劝我跟他回到江南,还给我讲他看到的江南的风物。我严厉地打断他,只因他越讲下去,我的心就被扎得越疼。朝思暮念的故乡啊!但是,她已然姓了朱,她已然因我而染血,那早已不是我的家了!

  云靖,你可愿告诉我,故国的泥土是怎样的清香?

  恍惚中仿佛看到枫儿向我走来。不,他是真的走了过来,在我膝前跪下。

  “爹爹还有什么交待的么?”要告别的时刻,这就到了?

  我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他跟我年轻的时候多么相像,一样的俊美潇洒,一样的从容自傲,一举手一投足都是灼人的才华。但,他又远强于我,他认得清自己,拈得出轻重,放得下仇恨,他的心胸,如同我阔别已久的大海一样宽广。

  好儿子。爹爹有多少话想对你说啊。可我又能说什么呢?

  也罢。也先必得你我性命而后快,而我是绝不肯放弃你的,既然你也不肯放弃我,那今天我们父子就在黄泉路上携手走一程吧。爹爹已经许久没有牵过你的手了。

  还有澹台将军。我们名为主仆,实则亲密无间。来,把你的手也给我,来世我们不做主仆,我们做兄弟!

  “大明使者到!”

  闭目等待解脱的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后我看到枫儿奔过去,伸出双臂跟来人紧紧拥抱。

  那是朱明的使臣。那也是大汉的使臣!

  他只有枫儿一般的年纪吧,少年人的脸上带着昂扬倔强的神情,像极了三十年前的云靖。看到我向他们走过去,他身躯一震,眼中闪着复杂的、异样的光,扭头便往外走。

  枫儿说,他也姓云?

  我苦笑,下意识地摸了摸一直藏在身上的那瓶药散。

  我的一生罪孽深重,一死不能抵偿万一。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而且,我这条老命,或许可以成全两个痴心的孩子?这也是我能为儿子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吧。

  枫儿。我无比留恋地望着那个身影,恍惚中又看到了那个玉雪可爱的孩子,小小的,坐在为他特制的小桌子前写歪歪扭扭的字,伸着胖胖的小手要我抱他骑大马。可是,是什么时候,你偷偷长成这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我的枫儿。长叹口气。他的雄才与胸襟皆远胜于我,将来必将成为我中华之栋梁。如此,我也可以瞑目了。

  北风呜呜怒号,打在身上刺骨的冷,扬起的阵阵黄沙把东方的鱼肚白也染得浑黄。另一边的天上,那一弯枯月仍挂在那儿,在风沙里越发显得消瘦衰老。

  震天的喊杀声也压不住大漠的苍凉。

  然后,我看见云澄向我走来。冰冷的面孔,冰冷的眼光,眼中似带着全世界的怨恨。他腿脚蹒跚,一步步很是吃力,却因此更显得坚定而悲壮。

  初升的朝霞竟似残阳一般,把眼前的一切染得鲜红如血。

  终于,我们面对面了。两个憔悴枯槁的老人就这样站着,许久。他眼中喷出仇恨、悲愤的火焰恨不得把我烧成灰烬,而我的脸上满是从心底流露的欠疚与敬意。不是为他,是为他文弱却铁骨铮铮的父亲,这个我此生唯一钦佩的真汉子。

  也是为他。他的不幸虽不是我造成,但伯仁为我而死,我也欠他呵。

  还有他身后我魂牵梦萦的家国。

  眼前血色愈浓,几乎连身边的人都看不清,每说一个字都要用尽全身气力,双腿终于连挣扎地立着也不能够。好累,真的好累。

  那一刻,云澄复杂的目光中,分明闪着一丝温柔。

  我笑了,再无牵挂。
 

(校对:金华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