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梁羽生之《武林天骄》──幽僻处 少人行

羽 灵

 

 

 

  读书需要心境,契合了可别有人间。

  窝在房间发呆,听着雨打窗台,毫无征兆地冒出一句:空山烟雨织新愁…

  翻柜子找书只为求证,结果发现那故事开始于已凉天气未寒时,没有风雨,却有飘零;没有死心绝望,却到处都是灰心失望。字字句句,自怜幽独。

  岳飞,一个响亮的名字,一个传奇的人物,仅此而已。对于张雪波、檀道成来说,他和他的事迹很遥远,可以饮酒品茗唏嘘他的悲剧,可以挑灯夜话奸臣当道、英雄末路。

  然而,远距离感叹一旦搅乱了自身生活,那他人悲凉乍然翻作生离死别,一夜之间亲友成仇、家不是家。悲伤要耗尽力气,生存要依赖习惯,一样风景物是人非…张雪波,一个贪恋安逸的小女子,如何承受突如其来的怆然?

  金宋交战,家国纷争,这些该当侠士关心,张雪波只道:“你父亲是金国人,你母亲是宋国人,金宋虽是敌国,你的父母却是恩爱夫妻──”原来,她要的不过是一份平安。

  张雪波不仅没有雪风波之冤的壮志,连家破人亡的惨痛也在时间消磨中转为惨淡。脱去了侠之外衣,终究还原了一个俗世母亲的本色,道尽了不幸人受尽磋磨后的低微祈盼。

  这句话奠定了整本书的基调,最后传承流转为檀羽冲的一缕箫声:“世事从头减,秋怀彻底清。夜深犹送枕边声,试问清溪底事未能平?月到愁边白,鸡先远处鸣。是中无有利和名,因甚山前未晓有人行?”

  父是金国贝子,母是宋国将门之后,师是辽国王子,武林天骄的浮名误了一生,煊赫身世是抹不去的原罪,烙进血脉,揪扯不开。树欲静而风不止,继承了一个模糊复仇概念的檀羽冲,下山伊始步伐模糊依旧,既无天骄之志又无天骄之势,这血雨腥风的江南行是真正的身不由己,朝堂江湖两不相干,矛头单单指向一个无意于此的路人。

  檀羽冲由此成为一个抽象符号,解释了众矢之的其实就是替罪羊羔。

  对于金主来说,檀公直曾是政局动荡的隐患;到完颜长之这里,且不说重臣之位,只金国第一高手之名也难容耶律玄元窥伺国门。直到完颜亮欲立马吴山第一峰,沾了长辈之光的檀羽冲自然而然就上了黑名单。

  没有人考虑檀羽冲的真实想法,更加不会有人听他痴人说梦。无权无势无勇无智,这一己之力注定沦为双方角斗中的一支杠杆,同时绝不是平衡木,而是拔河时的星盘。金宋亲如一家,这理想委实美好的叫人瞠目结舌。与其相信这份高尚,倒不如质疑其人别有野心来的实在而痛快。檀羽冲若要取信于人,怕是比堂吉诃德枪下的水车变巨人更难上百倍。

  最要命的是,总有一天这诸事不顺会成潜意识的定位,遇到磨难不主动化解而要被动等待结局,日积月累的怀疑令本来就少得可怜的自信从指尖散落,直到一切都无法挽回。

  大闹寿筵、十招诛仇,彰显师出名门的潇洒,博得了作为幕后棋手手中棋子的价值;浮萍聚散、红颜知己难求难守的困扰,进一步暴露无心无情、胆小因循的瑟缩;空有一身武功空具一腔情怀的檀羽冲,竟然对着一匹马悠然而起知己之感,既有这份自诩千里的闲情,何必无所事事、随波逐流?

  没错儿,从杀了哈必图离开归云庄,檀羽冲就没了目的。若说天地茫茫我欲何之的叩问是叹身世飘零,还不如怪他自己从来没想过这江湖之行到底要有何作为。踟蹰茫然,信马由缰到了江南,一时心血来潮之举被江南武林道视为居心叵测,呵,此刻檀羽冲确实该自豪一把,尽管这些个伯乐是要置他于死地,但也显示出人家别具慧眼不是?

  绝妙的讽刺!开篇已道了奥妙:“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

  区区檀羽冲又有何能?武不如乃师,智不如其祖,迂腐远超清波,坦荡远逊灵秀,心机不敌其弟,野心望王侯将相自惭百里……如此之人,偏偏命运多舛,只能可惜他时运不齐,逢其欲罢了。

  有了他,檀世英可以金蝉脱壳,柳元甲可以顺水推舟,文逸凡可以率领群豪蹈于浑水尽显志士之心。金宋交兵的序幕可以因他显得风雨欲来,两国豪杰可以因他尽情表演正邪不两立。

  赫连清波,一只美丽多变、风情万种的玉面妖狐,借着一段爱恨难说、相近求远的纠缠,谱写了一曲可歌可泣的女儿悲欢。蓦然回头那无力自控的风筝,其实引线从来不属于檀羽冲,这一点彼此心知肚明,不是不肯纠结,而是一开始就退避三舍。

  清波要的是爱情么?若檀羽冲真给了她一份离开的承诺,她真的会一剑斩断前情,自此随他空中飘泊么?她没说过,大概也没想过。不一定留恋富贵,可世间也不止黑白两色,更何况檀羽冲的迷茫某种程度上正是清波的疑惑。何去何从,在本人没有答案的情况下,最容易苛责他人没有解答,而轻易的放过了自己。

  所以檀羽冲给了一个契机,每个人的索求都有望得到回报。金主岂不知檀家不为己用但也没有野心,王宇庭岂不知故友之徒实在冤枉,赫连清波岂不知她用情不比檀羽冲深?明知如此,牺牲区区檀羽冲的生命和声名达到自身目的,又何乐不为?

  当檀羽冲仰面慨叹“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的刹那,的确是“相识”满天下,斯人独憔悴了。一直伴在他身边的钟灵秀,也不过是天下人中的一个,硬要说奇特只在于她“绊”了他一年,或者说他“绊”了她一年。

  钟灵秀是代表世俗的,如果檀羽冲是逼上梁山,她就是误入桃源。江湖岁月,家国天下,是她西湖清唱的伴奏、楼上楼曼舞的调剂,隔了润色就增了神秘,加了油彩就多了凄美,话题转回来:“他人离合,与我何干?”

  即便偶然间经了场英雄救美,冲动地报之以琼瑶,尘埃落地后灵秀心心念念的依旧是俗世美好。新衣服,蒸年糕,茅草屋,再加上亲人朝夕相处。她清楚地守着本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不强求。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遗憾也权当一种补偿,人不可以贪心,福不可以享足…

  她唯一没有料到的是世事无常,在她远距离打量故事的时候她早已是故事中的人,被除她以外的芸芸众生作为了谈资。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胜人之处未必都是高高在上的优点,而是不自觉的走上了羊肠小道,所谓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可巧儿,武林天骄故事的开端恰恰是:“夕照苍苔上,鸟鸣山更幽。”

  这幽僻处就是背离了武侠的康庄大道,不去想武林争霸、朝堂扬名,而是要父慈子孝、追慕安宁,意图回归普通人的想望,却又与题材相向而立,本来的司空见惯也就格格不入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梦若由人何处去?当时只道是寻常。
 

(校对:金华丹)
 

 

优秀回帖
 

  练霓裳:

  少年檀羽冲的故事很精彩,可惜到成年后他自己成了主角时,整部作品就开始笔力不振,味如鸡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