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并非如某些人所看到的,散花的最终结局,于承珠与叶成林,铁镜心与沐燕,也包括霍天都与凌云凤,三对眷属都携手了,这个故事就是圆满的,就是喜剧的。且不说霍凌二人未了结的缘份内中所包含的不稳定因素,咱们就散花看散花,不说联剑,霍凌二人基本属于路人,算是较大一些的龙套吧,估且可以不问。
于承珠与铁镜心却完全是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奇怪么?为什么不是叶成林?这是不需要多问的,叶成林算什么?叶成林比沐燕的份量又能重多少?无非也只是龙套罢了。
《散花女侠》也是一部悲剧,一部充满侠情的悲剧,这个和《联剑风云录》以及《广陵剑》大约可以称之为悲情三部曲了。虽则,三部皆是悲剧,但风格各异,不落套中。《散花》的最终,男女主角彻底分手了,各自有了自己的归宿,甚至表面给人以喜剧的印象。《联剑》呢,男女主人公自是相悦,但因志趣不同,最终分手,这个结果,显然要比散花令人遗憾,难免觉得有些伤感。而到了《广陵》,一对璧人,相亲相爱,结果却生死殊途。层层递进,一部甚于一部。从悲剧本身来讲,散花是萌芽,联剑是幼株,广陵是大树,由隐而显,终于迸发了出来。
《联剑》与《广陵》自然各具妙处,但是,就侠情悲剧这一命题,散花却似乎更有份量一些,因为,这里边有着很多微妙之处,有大量的心理描写,更有细节折射,情感描述极尽曲折之能事。
于承珠与铁镜心最终是没能走到一起,这并不似某些人所说,是梁先生要给叶成林找媳妇,而故意黑铁镜心,硬生生地把于承珠许配给叶成林。读这部小说,我们必需要做内在分析,不能只看表像,尤其要注意细节描写。于承珠与铁镜心之间本来是情投意合的,为什么情投意合?其原因就是这两个人非常相似,他们属于同一类人。但是,两个人却最终没能走在一起,这里边也肯定有问题,是什么问题?我只能说,这是命运的捉弄,是境遇所造成的。
也许我说铁于二人相类,有人会不肯苟同,但事实的确如此:首先,铁于二人皆出身于官宦人家,皆是名剑客之徒,皆有一些骄矜之气,皆喜欢华丽的衣饰,皆好风雅,又皆有侠义之心……从出身,到气质,到性格,都非常接近。于是,在二人初遇之时,彼此倾心,仅管铁镜心当时并不知道于承珠实是女子,仍然意气相投,甚至打算将她与自己的师妹往一起措合。铁镜心绝对是一位不错的好朋友,虽然他真正的朋友并不多,但只要是真正的朋友,那必是生死之交。铁镜心与于承珠之间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感情,是情侣,还是友伴,这恐怕二人都没有整清楚,其实也根本就整不清楚。如果两人皆为男子,这事情很简单,什么都一目了然,然而正是因为是一男一女,是乎关系也变得复杂了起来。做为没有妻子情侣的铁镜心也就不免要想入非非,而同样没有意中人的于承珠也不能不心潮澎湃。
然而,虽然两人如此相似,如此情投意合,但是,命运早已在于承珠的心里埋下了不安份的种子。本来,于承珠家世显赫,为当朝阁老,名臣于谦之女,那无疑是十分足以骄傲的,于承珠本人也每每以此沾沾自喜,甚至自我拔高。于承珠这个人物刚一开始出来时,是比较冷的,其实不是她想对人冷,只是因为骨子里透着的一股骄矜之气,这点与铁镜心是比较相似的,比如对樊英的态度,以及对毕擎天。但是,做为阁老千金的风光日子,很快就结束了,虽然她一时之间不很适应,还保留着那股气质,但事实上,她已经成为了逆臣之女。而她与铁镜心的相遇时,就是正处在这个微妙的关节点上。
初遇铁镜心,他们之间是彼此心折的。铁镜心儒雅英俊,武艺也好,又极富正义感,人也聪明,这恰恰是于承珠梦中所幻想的最合适的对像。不是于承珠有恋师情节,其实是她骨子里所渴忆的对像就是如此。可是于承珠又从打心里对铁镜心有点逆反,横挑鼻子竖挑眼,近乎变态,老拿他和别人比,拿他的不足之处与别人的优点比,就不看他的好处。为什么会这样?这是有原因的,是因为她的自卑情绪在做怪。她为什么要自卑?其原因就是,她现在是逆臣的女儿。在她的意识深处,他的父亲于谦,当朝阁老,一代名臣,比之铁镜心的父亲,一个歇业的御使,那无论从各个方面,都是要高出一头的,可是现在,这些却都不存在了,她从九宵云里,一下子被跌入十八层地狱。她和铁镜心在一起,心里非常不蹋实,于是就要找平衡,这个平衡又怎么找呢?那就是放大铁镜心的缺点,忽视铁镜心的优点。本来在她眼里就是一个完美形像的铁镜心,在她这种变态的心理改造下,就未免有点面目可憎。然而她又不可能完全抛弃对铁镜心的好感,所以她是十分矛盾的,一忽儿要“原谅”他,一忽儿又特烦他,出于这种矛盾,她产生了离开铁镜心的念头。
在这时,她的内心仍在徘徊着,可是,造化不巧,就在这个当口上,发生了讨剑的事情。将心比心,设身处地地站在铁镜心的立场上看事情,能把剑讨回来,还过去,师父与父亲都无恙,这是最好的结果。石惊涛发火,自然也有他的理由,他本来是不吝惜这一把宝剑的,他只是不甘心于将这把剑还回给朝廷。在他认为,这个时候铁要讨剑,是站在朝廷方面,以一个公人的身份来向他这个钦犯讨剑的,毕竟他一心传授铁镜心武艺,将其视若己出,铁拿朝廷来压他,他一时接受不了也正常。当然,客观讲,铁镜心并没有压他,而是求他,但石惊涛心理上却未必这样想,因为他打从心里就不愿意接受将宝剑还给朝廷这样的事实。自然,这之外还有面子关系,他主动将剑给铁镜心是一回事,铁镜心来讨再给他又是另外一回事,替朝廷讨那更是了不得,他又觉得失去了做师父的尊严。
石惊涛这样想是正常的,他的做为也不能算是很过份。而于承珠呢,她亲眼所见石惊涛因此而逐铁镜心出师门,又一气出走,看到了这种结果,是乎根本就不必分析铁镜心为什么要这样做,将责任完全归罪在他头上也便理所当然了,反正己经在想着逃避了,有个籍口不是很好吗?于是她走了,离开铁镜心自己走了。
自此而后,于承珠开始向着她的江湖草莽生涯过渡转型,而铁镜心仍然依如故我。本来嘛,于承珠遭逢家难,流落江湖。而铁镜心则一切安好,从任何角度上讲,他都不可能跟着于承珠转换过去。铁镜心有铁镜心的立场,对于父亲,他是孝子,不可能因为任何事情牵扯到父亲。他从一开始出来,和于承珠同渡,曾有一个细节描写,说他眼里有泪,却说是迷了眼。当时,他因为杀了倭寇,而牵连到父亲,就是准备回去看了父亲,然后受死的,是以有此举动。至于后来他投了案,遭软禁,大约这时叶宗留的人跟他通了消息(这事很轰动,他师弟师妹成海山石文纨在叶宗留手下,自然不会不管他),他有成竹在胸,于是发生了舌辩群倭的壮举。在他的号召下,官军与民军同仇敌忾,开始了大规模抗倭。就事论事,在这件事情上,铁镜心的功劳是非常大的。
对于外辱,类似抗倭这种事,铁镜心极有热情。对于内战,类似毕擎天要举势造反这样的事,铁镜心又比较反感。所以,从大方面来讲,铁镜心是正人君子,是大好男儿,虽然不免骄矜的小毛病,却没有卑劣的坏心眼。他并非自以为是,只是眼界有点窄,理论他是精通的,实际他是比较陌生的。一开始,他看不起叶宗留,是因为叶宗留并没有什么地方表现出来值得他看得起,但当叶宗留有所表现以后,铁镜心也是肯定了他的,可以说是让他开了眼界,并不能因此说他自以为是,只知有己,不知有人。而于承珠认为他不知自责就更不对了,石惊涛的出走,铁镜心无疑是深深的自责过。虽然于理,铁镜心未必有亏,但于情,铁镜心自知有负恩师,对于这件事,在铁镜心的心中也留下了很深的创痕。
于承珠最终选择和叶成林在一起,完全是命运的安排,有她的理由,一方面是因为她完成了蜕变,从官宦家出身稍带些江湖气的小姐,变成了完全草莽的女侠。另一方面又是因为在叶成林那里,她找到了某种心理上的平衡,在叶成林的面前,她不再具有在铁镜心面前的那种压力,在叶这里,她有安全感,在铁那里,她的心很难平静下来,哪怕铁镜心待她再好,也难以改变她的这种惶惑心理。但是她也不会正视自己心理上的这种扭曲,她没有这种勇气,只能不断地给自己找籍口,找些正大的理由,因为如此,所以她必须要贬低铁镜心。而这一切的起源是她的家变,也是由大的社会环境来决定的。而铁镜心的一成不变,固然是因为他的性格,也是因为他的境遇,上苍待他们家不薄,虽然有惊,但是无险,他的父亲没事,他也没事,他们家都没事,反而因祸得福,被人选去做郡马。上苍不肯逼他,他自然不会抽了风地自己蜕变,依然是那个名门公子,风流侠少,仍然俱备着他的双重身份。也由此,他们之间是不可调和的。
可是铁镜心的心理上也有扭曲。他心理上的扭曲则直接是由于承珠的心理扭曲所造成的。于承珠越是忽视他的优点,放大他的缺点,他也就越是要更加卖力地表现自己,一心想让于认为他是个没有缺点,优点多多的完美的男人。也是因为这种扭曲,本来淡定从容的铁公子,也就有点不可理喻了起来。初见铁镜心时,他一身武艺,在外人面前却掩饰得很好,于承珠有心试他,竟也试不出来,哪里像个喜欢卖弄的?而在公堂上侃侃而谈,从容不迫,更足见其颇有才能。他的喜欢卖弄,急于表现,多与于承珠有关。虽然,从本质上讲,他也是个虚荣心很强的人,然而,常人皆有虚荣心,他或者稍强一些,也不为过处。试问,张丹枫不虚荣么?凌云凤不虚荣么?她于承珠自己不虚荣么?本来很正常的虚荣心,在遭到于承珠的冷遇之后,却变态了起来。铁镜心一直在寻求的也是一种平衡,他禁不得于承珠冷遇他,可是他因此而所做的一些事情,非但不能改变于承珠的看法,反而越陷越深。假如于承珠的心理不扭曲,能正常审视铁镜心,铁镜心也不至于随时随地想表现,然后因此而遭受挫折。要知他在叶宗留那里因为轻敌导致失败,他的心里多少也是做过检讨的,最其码他也不再轻视叶宗留了。
但是铁镜心为于承珠忘生赴死和她是男是女没有关系,哪怕于承珠是个男的,他也会去做的,因为他早就把她引为知己,士为知己者死,铁镜心很有这种倾向。他不是个软柿子,并不软弱,其实很有性格,很强硬。他之所以“出卖”义军其实针对的是毕擎天,他从来不当他是朋友,更因为逼走叶宗留的事不平,兼且有人拿他父亲与于承珠迫他,给官军参赞参赞也实属正常。但他肯定要救叶成林部,不只是因为于承珠,虽然他一直那么说,只是要借叶成林的口传达给于承珠,表明心迹。他不可能出卖叶成林部,就像他绝不可能卖师求荣,因为不但叶成林是叶宗留的侄子,更因为他师弟师妹也说过要投这边来。毕擎天部与叶成林部,他早就划分得很清楚,甚至认为,他们彼此应该是仇敌。结果毕擎天部失败叛变,也算不幸被他言中。他对朋友够意思,但前题是,他真的拿那个人当朋友。他对叶成林有抵触是正常的,一个对情敌没有抵触心理的男人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但说他出卖叶成林,却是不太可能的。
义军的失败,不能归在铁镜心头上,至少,就算要归,他也是小头。毕擎天自然要负最大责任,但叶宗留也难辞其咎。毕擎天的自大专擅自然可憎,叶宗留的估息养奸也未必值得景仰。从很大程度上讲,毕擎天的目中无人,也是叶宗留纵容的结果。
在联剑里,由于年龄与阅历的增长,虽然此时铁镜心与于承珠所处的阶级立场几乎完全对立,但是,此时于承珠也多少有些理解铁镜心了,也多少知道替他设身处地想想了,所以,仅管完全处于不同的世界,她仍然坚持帮助铁镜心一把,让他将贡物送达。要知这个面子并不好卖,这个压力是很大的,连周山民也说,若不是已经成行,是坚决不能放过的,否则便有失公道了。她放过铁镜心,仅仅只是因为曾经对义军的那一点所谓恩惠么?恐怕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而铁镜心总想着于承珠与叶成林不合,日子过得不好,却并非小人心机,意图幸灾乐祸,反而,这只是一种担心,铁镜心的心完全是正的,这是眼界的问题。在他认为,于承珠与叶成林当属两个世界的人,因为他眼中的于承珠自始至终都是他最初所见到的那个于承珠,因为如此,他便时刻担心于承珠不会得到幸福,这是他心中一直以来的牵挂,并非对于承珠图谋不轨。乃至,即便叶于二人不合,婚姻不幸,铁镜心知道了,最多也只能是帮帮她,宽解宽解,照顾照顾,绝无可能因此而想入非非,他注定不可能因于承珠而负了沐燕,这是由这个人物的性格所决定的,并非说是他贪图沐家的富贵,而是因为他的公德心很强,薄幸的事,他做不来。对于承珠,他根本早己不存在那种奢望。
铁镜心与于承珠感情的失败,是反映在大的社会背景上的。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昏君,所以忠臣被害,遗孤流落江湖,由此改变了命运,也影响到了内在的情感世界。本来是天做之合的一对神仙伴侣,却不得不分道扬镳。本来好端端一个侠小姐,却最终变成了草莽英雌。正因为世道的改变,才影响到了他们的人生,造成了他们情感上的悲剧。
值得庆幸的是,他们仍然各自找到了较为适合的归属。但这仅仅只是表面上的投契,少了些真正触动灵魂的东西,铁镜心如是,于承珠未必不如是。
Endavid:于承珠身为于谦之女,自然会对懦弱的人多番挑剔,铁镜心为救父亲,当然没有错,但他的做法大大地伤害了身为师父的石惊涛,太过容易向朝廷屈服了,石惊涛身为朝廷钦犯在这样的徒弟身边没有安全感,于承珠就更是如此了。
其实自从于谦死了之后,铁镜心和于承珠的身份就产生差距了,铁镜心要依附于朝廷的恩惠,而于承珠则视朝廷为仇人,这两者之间的矛盾无形中是不可调解的,或许铁镜心风雅倜傥、英俊潇洒、才智过人,只可惜他给不了于承珠向往的生活,在大风浪中的雨燕穿梭而非樊笼里的养尊处优、嘲哳啼鸣,托庇在朝廷之下无疑是对于承珠的一种侮辱,虽然失去了玫瑰花的簇拥让人不胜惋惜,但大青树的荫护却能给她以安全可靠的幸福。
其实铁镜心和沐燕何尝不是天生一对呢,梁公的安排还是很厚道的,尽管《散花》的情感结局不尽如意,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忧伤,却也更让人回味无穷,直至十年后的《联剑》,两人之间的感情终于沉淀为永久的友谊,那又是何等难得、何等唯美。
楼主回复endavid:铁镜心并非懦弱的人,这点要看清楚,他从头至尾都绝非贪生怕死之徒。他也从未向朝廷屈服过,他只是按自己的算盘算自己的帐,从划不划算做取舍。比如索剑这个事情,他有四种去向:1、投靠朝廷,抓捕石惊涛,邀功取赏。2、稳住娄桐孙等人,邀朋友协迫父亲出亡,彻底与朝廷撕破脸。3、拔剑自刎。4、这是个折中的方法,取回宝剑,缴还朝廷。
从而我们可以看出,第一种方法,要舍掉石惊涛,这是他不愿意干的。第二种方法,你可以见樊英意图救于谦出狱,于谦怎么说?相信在此之前于承珠也去过,于谦跟他们走了吗?那么,铁镜心的父亲,一个正直的朝廷命官,他完全有可能是和于谦同一做法的,也即是说,这个办法是要舍了铁镜心的父亲,这也是他不愿意干的。第三种方法,舍掉铁镜心自己,他当然也不想干。那么就只有第四种方法,舍掉宝剑。本来宝剑不过身外之物,他这样选择无可厚非。他盘算过来,这是最好的选择,只是他没想到石惊涛的心思与之有强烈冲突,这不能说谁对谁不对,只是他觉得感情上有所负疚罢了。
于承珠感觉不到铁镜心的安全感并不等于说是铁镜心没有安全感。事实上,铁镜心是非常可靠的一个人。只是于承珠遭逢家变,心存自卑,再加上仇视当局,在这种变态的心理上才会产生铁镜心没有安全感这样的情结。
沐燕只能满足铁镜心的一半。因为铁镜心不只是位名门公子,更是一位风流侠少,沐燕相比于承珠,少了江湖气,对于铁镜心,这是一种残缺。叶成林对于承珠同样具有这样的残缺。
(校对:也无风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