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羽生死了。那个写了《七剑下天山》的梁大侠没有见到已丑年那片血红的太阳。一代以枪舞笔、以墨弄棒的“纸上大侠”到底没有抵挡得住对手的最后一招──岁月之戮,终于归寂南山。饶是侠著三十五、集册百六十、留言两千万转眼便成了“侠界绝响”,免不了让人唏嘘不已。“千古文人侠客梦”,梁大侠的梦戛然而止,是非情由,又有几人能道?想来当年那个跟在南迁的大学者简又文和饶宗颐后面屁颠屁颠学书经的“蒙山小子”,自己也没有想明白,敢接下香港太极派传人吴公仪和白鹤派掌门人陈克夫“龙虎之争”的现场笔墨直播,硬生生把个暖风和煦、归化有序的澳门变成了人人拎着杀猪刀、一言不合便博命的“英雄场”。事隔多年,当年的那场“江湖之争”到底如何已无可考,可凭着梁大侠添油加醋、播风弄雨而成的《龙虎斗京华》,却一举捧红了香港《新晚报》,梁羽生也由此一跃成为港台新派武侠小说的旗帜性人物却是不争的事实。
至此,梁氏武侠小说一发不可收拾,一改当时武侠文学地位低下、草根传播的窘迫和尴尬,真正延续了中国自春秋以降就积聚在文人心中的侠义情怀。今人无论对梁氏武侠有多少种看法和认识,甚至可以拿梁侠曾经过于沿袭“左”派史论,作品中多有农民阶级和地主阶级的“两级对立”,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其思想的维度来说事,但是作为民国武侠小说和新派武侠小说的过渡和接续者,梁氏武侠作品当属首功,早已是武界公论。其实,对于自己武侠作品的局限,梁侠是心知肚明的,只是作为一派宗师,承认起来有些拉不下面子。晚年,大侠终于说出了“开风气也,梁羽生,发扬光大者,金庸。”的两可之语。算是给自己、给对手、给世人一个交代了。话说完了,笔也就搁了,“此身再不入江湖”。远远得逃到四面环海的澳洲,“大隐于市”,写他自己的《笔花六照》去了。
作为中国武侠小说的一代学人,梁羽生一直按照中国文人的理想,在少年游侠—中年游宦—老年游仙的路径上经营着自己的区区江湖。少年游侠尝以“抚剑独行游”的五柳先生(陶潜)到“纵死犹闻侠骨香”的青莲居士(李白)为心中至皋,洒脱出对古典文化的雄心万丈和破卷穷路的治学态度,“青云少年子,挟弹章台左。鞍马四边开,突如流星过。金丸落飞鸟,夜入琼楼卧。夷齐是何人,独守西山饿”。好一派少侠气度,恣意纵横、目空一切。《七剑下天山》卷首一阕“八声凉州”:“笑江湖浪迹十年游,空负少年头,对铜铃巷陌,吟情渺渺,心事悠悠!酒冷诗残梦断,南国正春秋。把剑凄然望,天处招归舟”。既是抱负,又是悲切,活脱脱一付“少年不知愁滋味,做人开篇宜畅快”的竖子狰狞;中年游宦是梁最不得意之处。早早做了武侠第一,未曾初尝寂寞,便有了“金梁并称,一时喻亮”的金庸的出现,江湖道义纸上写写可以,叫起真来,未必不又是血雨腥风。面对着“洋才子”故事悬念,结构手法,“具备相当的历史、地理、民俗、宗教等知识,并有相当的艺术手段,古文底子,而且还要懂得中国武术中的三招两式”,显然有着一种好为人师却又语焉不祥的居高临下;加之出于港九“左”派高层的压力,加入中国作协、出席作协第四次代表大会,不能不为其独立的武侠作家身份尽染神秘,也为后来国内文化界的“扬金抑梁”预留了口实。从“金梁并称,一时喻亮”到三十年后“只知有金,不知有梁”,梁不过是过气写手的代名词,而金庸则欣欣然笃成“大宗师”;晚年游仙,说到底还是怕了世事的纷扰,香港见过邓小平的两个武侠作家中,金庸与邓公的智慧对话广为流传,一时纸贵,而梁与邓的见面则名不见经传,史不见广播。所谓“江湖越老,胆子越小”,最后只有去隐了、去韬了。老先生非常有意思,东挑西选,竟然看中了澳洲悉尼,先不说如今世界早就是地球村了,就是真隐了,也该是“小隐隐于市,大隐隐江湖”啊。好不端的“金盆洗手”去了海外,却又偏偏选了个高调的城市,还接二连三地回来凑热闹、摆场子、掏心窝子,还是凡心未了、六根不净呀。终归是天不容人,人奈何之?一代大侠,竟招无可使,尽剩着与中风拼杀、与时日对决了。
一个人把一件事做了30年,的确不容易。梁老先生实在就实在于此。放眼四顾,天下如此能有几人?国内文化界在“扬金抑梁”很多年后,还是有人感觉到了不安。《七剑下天山》让电影电视摆了擂台,台上刀光剑影的,台下却格外的和平。气不凌厉、势不迫人,内行人抬眼就知道事非得已。毕竟江湖是需要对手,更需要胜负的。两大高手过招都是无影手,都是学养胆识、精神层次和人格境界的较量,外行人是看不见热闹的。梁老先生走得是儒家“游方之内”,看上去比道家入世一些。作为当年的掌旗人,由于担负的东西不同,梁氏显得笨拙了一些,但是绝对的不讨巧卖乖;另一位金大师玩的是道家“游方之外”,表面上比儒家出世一些。骨子里却是终南捷径,显示出“喝过洋墨水”的绝顶聪明劲;梁老的“以侠胜武”决定了梁氏武侠具有强烈的时代精神和政治意味,与很长一段时间内的政治气氛不谋而合,最后却以政治见弃、以载道犯禁,多少让人有点费解;相反,金氏武侠一味刻意置身事外,追踪武侠世界的神奇和人类情感的复杂和人性的难以预测,却成就了武侠艺术上的大手笔。由是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无论什么样式的文学作品,只有在结构上的严谨、内容上的丰富、语言上的生动、情节上的曲折、主题上的深刻等方面同时具备了满足人民需要的特征时,才能引起社会的共同认知,这个道理却是普世的。梁老先生一辈子以“武之侠者”示人,性情到对金庸在《射雕英雄传》中让宋人黄蓉唱元曲颇有微词,到对国内目前武侠新人作品的“未曾经眼”,说到底还是“未入法眼”罢了。老头子倔是倔,到老了还是明白了“侠者人心”,总不枉负了一代奇侠的名声。《笔花六照》的人情味就多多了,武侠因缘、师友逸事、史论典籍、谈诗品联、云游记趣、棋人棋事无有不涉,陈寅恪、张季鸾、胡政之、徐铸成、乃至金大师,都是可亲可敬的形象谈吐,造像之情趣,语言之轻松,让人感觉到了梁羽生至情至性的另一面。据后来见过他的人说,梁大师自84年封笔以来的这25年是他最快活、最性情的25年。可以想见,一则是名利尘世早淡泊了,虽有先师身份却无教授之苦,可着性子吃他的大碗肉了;二则可以浮海楫舟,停诸水面,放下长短弦索,大口呼吸海气,头枕波涛,做他的姜公大梦了。到了后来,关于梁羽生的消息渐渐少了,再听说他,就是他的讣告了。这是一个月前澳洲传来的梁羽生的最后的消息。这次,他真正封笔成仙、魂归道山了。
江湖风雨依旧,遗下经典无数。大师已然作古,空留侠间酬唱。想来梁宗师毕生行走江湖、入武出侠、一代威名,临了还是敌不过尘世,打不赢岁月,正应了他极看中的侠士张丹枫之语“招数易解,心魔难消”。所幸阴间也是世界,也有正邪,够羽生大兄折腾了。小子受不了清苦,算不得江湖,谨以梁师作品部分构联以寄仰慕。《草莽龙蛇传》、《塞外奇侠传》、《白发魔女传》、《冰川天女传》、《女帝奇英传》、《大唐游侠传》传传相传,《萍踪侠影录》、《还剑奇情录》、《联剑风云录》、《冰河洗剑录》、《鸣镝风云录》、《绝塞传烽录》录录可录。《七剑下天山》做横批多少有点牵强,聊胜于无吧。
【来源:仗剑天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