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羽生先生已走了半月有余。
因为有“梁羽生家园”Q群的缘故,我几乎在第一时间便得知梁公仙逝的消息,震惊之余,却一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记得初读梁书,还是很久之前的初中,当时只如牛浦郎念唐诗,全不晓其中滋味;几年前重温《白发》、《七剑》等四五部,却仍旧未读出佳处。如果自己勉强还算得上是“金迷”,那实在远远够不上一个“梁迷”。
昨日乱翻书,无意从书架抽得两本梁先生的散文集,一本百花文艺的《笔剑书》和一本花城的《笔不花杂记》。看到“笔不花”这几字,忽又想起曾在大学图书馆翻过梁的另一本散文集《笔花六照》,对这“笔花”与“笔不花”,不禁想索隐一番,算是我如此“不够知己”却还有话要说的原因罢。
“笔花”的出典,自然来自那则李白梦笔生花的故事,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梦笔头生花”条写道:“李太白,少时梦所用之笔头上生花。后天才瞻逸,名闻天下”,清代才女邱心如的弹词作品即命名为《笔生花》。又查网上所载《笔花六照》初版自序,梁公写道:“现在这个选集……共分六辑……故以‘笔花六照’作为书名。《山海经》和《大唐西域记》等书都记载有能够‘光华四照’的奇花[注1],花能‘四照’,亦能‘六照’(‘六’在数字中更具整体意念)”。
所谓“花能‘四照’,亦能‘六照’”,大概是说花的光芒既然能照耀“四”方,自然也该能照耀“六”合。梁公又在自序里写道:“这个书名不过是借古籍的‘无稽之言’来做‘新的杜撰’而已。其实我本是‘笔不花’(我的第二本散文集名),当然更不敢与‘奇花’相比。”
乍看之下,“笔不花”一词,似是梁公对“笔生花”一典的反拟,是自我作古,但其实还是有所本的。晚清著名词人朱孝臧有一首《鹧鸪天·庚子岁除》:
似水清尊照鬓华,尊前人易老天涯。酒肠芒角森如戟,吟笔冰霜惨不花。
抛枕坐,卷书嗟,莫嫌啼煞后栖鸦。烛花红换人间世,山色青回梦里家。
上阕“吟笔冰霜惨不花”一句,当即梁公散文集名《笔不花》之所本。
如此判断还有其他旁证:
其一,龙榆生《近三百年名家词选》收有朱孝臧此词,梁公《江湖三女侠》第五回:“唐晓澜常听周青谈论前朝的志士豪英,知道陈卧子(即陈子龙)是明末的抗清英雄,并以词名为世所重。”后有“羽生按”:“近人龙榆生编《近三百年名家词选》,即以陈子龙词冠其首”,又《笔不花杂记》第167页《中国第一个女编辑吕碧城》:“她也是清末著名的女词人,卓然成家。‘上海古典文学社’出版龙榆生教授编选的《近三百年名家词选》,所选的最后一位词家就是她。”一首一尾,可见其对龙氏此书相当熟稔,必当读过此词。
其二,梁公《联剑风云录》第三十一回有一小注:“按:友人何小孟君在所著的《武林见闻录》中,曾有一篇谈及‘静坐与武功’,对‘风、喘、气、息’这四大关有详细解释,可以参考。”何小孟是一“练家子”,梁公曾随其学过数月太极拳。所著《武林见闻录》,附有梁公为该书所写《菩萨蛮》一首,似少有人征引,全录于下:
菩萨蛮·序何小孟先生《武林见闻录》
酒肠芒角森如戟,兴酣且舞风雷笔。把剑说玄宗,武林何者雄?
星移人事改,只有豪情在。与子举金樽,畅谈论古今。
首句“酒肠芒角森如戟”,即为摘自朱孝臧《鹧鸪天·庚子岁除》的成句。
索隐已毕,颇有感慨。中国向来的观点,立言乃不朽之盛事,“文章流传胜子孙”。“笔生花”抑或“笔不花”,生前作者自有掂量,身后读者也会有不同的判断。但斯人已矣,这些其实也未见得有多重要,身后月旦谁管得,只惟愿梁公一路走好。
[注1]:《山海经·南山经》:“南山经之首曰鹊山。其首曰招瑶之山……有木焉,其状如榖而黑理,其华四照,其名曰迷榖,佩之不迷。”又,玄奘《大唐西域记》卷三“乌仗那国”条:“瞢揭厘城东北行二百五六十里入大山,至阿波逻罗龙泉,即苏婆伐窣堵河之源也。派流西南,春夏含冻,昏夕飞雪,雪霏五彩,光流四照。”则《西域记》所写“四照”与“奇花”无涉,梁公此处小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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