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堪星海浮槎去──怀念梁羽生先生

印 林

 

 

 

  戊子岁末,惊闻武侠小说大师梁羽生先生驾鹤西去,总想说点什么。虽然人难免都要走入永久的黑甜乡中,“眼一闭,一睁,就是一天;眼一闭,不睁,就是一生。”,但到底不得释怀。三大侠之一的古龙早在1985年就走了,如今粱先生又作古,江湖顿时寂寞了许多。
 

  作为阅读梁先生小说长大的一代人,他对我影响至深。先生穷一生精力创作的三十多部武侠小说,我读过的近半。至今留下深刻印象的有《白发魔女传》、《七剑下天山》、《江湖三女侠》、《萍踪侠影录》、《云海玉弓缘》、《冰川天女传》等等。
 

  武侠小说历来被视为通俗文学,上不得大雅之堂,但一个人能够创造出这么多深入人心的小说,足以欣慰平生。以梁先生的学问和功力,饶宗颐先生曾说他写武侠小说是大材小用了。饶先生固然慨叹有因,但我等读者倒是有福了。从此江湖上多了那么些至情至性的英雄儿女,他们“剑匣诗囊长作伴,踏破晚风朝露,长啸穿云,高歌散雾”,何等的浪漫潇洒,热血热心!上世纪80年代,这些人物充实了我的整个少年时期,如今蓦然回首,关照现实,满眼悠悠势利人,蝇营狗苟,物质主义吞噬了剑胆琴心。江湖,早已不是原来的那片江湖。提起梁羽生的名字,小儿女辈往往瞠目以对,那是哪位歌星?
 

  初次涉猎梁先生小说是在高一,一位姓范的同学摘抄了一大本旧体诗词,借阅之余,不禁大呼痛快,婉约兼豪放,可谓清刚清健。然而都不属于我在《唐诗三百首》和《宋词选》里所读过的,一问,才知道他在梁羽生的武侠小说里辑录的。
 

  这大大改变了我对武侠小说的成见。我原以为侠义小说定如文物一般,今不如古,侠义小说到《七侠五义》为止。这自然是我的孤陋寡闻造成,初中时反复翻阅那套宝文堂书店出版的《七侠五义》,以为那就是最好的小说了,离奇而高超。借来梁先生的《七剑下天山》一读,才知道世上竟有这么好的小说。不像《红楼梦》、《子夜》等那么沉闷难以卒读,而有《七侠五义》、《铁道游击队》的精彩,却又多了几分书卷气息。此后一发不可收拾,到处搜寻他的书。但小镇没有新华书店,只有代销点,也很少卖武侠小说,有也买不起。拥有武侠小说的人又多半秘笈自珍,仿佛收藏着青铜器不肯轻易示人,因此读得究竟不多。那片江湖离我很远,充满了魅惑,我在想象中勾画着那些大侠白衣飘飘的身影。
 

  等到上大学,有机会通读粱先生大作了。我却对梁先生的书渐渐兴味索然,读了金庸,读了古龙,读了萧逸,不免就要将他们加以对比。梁先生位列三大家,那是公论不必细说,但感觉他不如古龙写得奇,写得偏激而有民间气息;也不如金庸揭示世道人心深,博大而具有悲悯情怀。这也许要在他们的性格和交游中找原因。古龙一生浪荡风流,金庸自办报业指点江山,三教九流都有结交,而梁羽生终其一生也是书生本色。他出生书香门第,少年时代即师从南社诗人学词,英气勃发。后来在岭南大学读国际经济专业,因为喜欢文史诗词,毕业后弃理从文到香港《大公报》作副刊编辑。他读书多,在现实里为人却比较正统古板,“怀书去洛,抱剑辞秦”,李白的名士风采只是在笔下影响着他,他笔下人物总有书生的影子,或许是他自己的影子,骨子里他是要借李逸、张丹枫、檀羽冲、唐晓澜、桂华生、唐经天等人意气风发一回,但三十部小说写下来,总少不了这样的书生剑客,有时免不了显得迂腐了一些,不太像江湖中人的做派。写小说要入无我之境,至少要把“我”藏起来,这点金庸做得要好一些。据说梁先生的《笔花六照》写得很好,他的散文随笔要高出金庸许多。这或许因为他“有我”,写散文随笔需要入“有我之境”。可惜还没有读到梁先生的这部大作,深以为憾。
 

  如果撇开金庸不论,梁先生那可称得上“昂头天外笑,湖海一书生。但识狂歌客,何须问姓名”,当得起”独立苍茫每怅然”,“天边缥缈奇峰”,但金庸横空出世,他不得不生有“一时瑜亮”的感慨。他曾化名佟硕之写过《金庸梁羽生合论》,对两家小说各自优劣进行评说,这场笔墨官司,似乎金庸没有回应,只是在反复修改自己小说的过程中弥补了一些梁所指出的漏洞。但看金庸吊梁先生的挽联──
 

  悼梁羽生兄逝世
 

  同行同事同年大先辈
  亦狂亦侠亦文好朋友
  ──自愧不如者:同年弟金庸敬挽
 

  金大侠似乎仍然没有放下。写完《武当一剑》后,梁先生飘然远引,寓居澳洲,这一去就是20多年,从此很少涉及中土文坛。我总莫名地要想起他笔下的虬髯客、晦明禅师,或者金庸笔下的何足道、袁承志退隐的情景。金庸写归隐,但他自1972年封笔挂剑后并不真正退隐,而是参与了各种事务:《香港基本法》起草,担任浙江大学人文学院院长,远赴英国读博士……电视镜头里经常见到他的身影,他总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似的,不如笔下人物来得洒脱,而梁先生倒真正做到了“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梁先生仙逝的时候,我正在读王学泰先生的《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所谓游民,其实是被动脱离主流社会的老百姓;所谓游侠,其实是主动脱离主流社会的老百姓。中国何其不幸,在春秋战国之际偶尔出现了一段自由的时光,尔后秦始皇大一统,千载皆行秦政治,士农工商四民各安本分,谁不安本分,越位,就会遭受来自主流社会的残酷打压。而游侠,正是久已压得变形的黔首渴望脱序的幻想。他们渴望成为化外之民,舒展心灵和身体的自由,所以有“千古文人侠客梦”的喟叹。但这样的幻想终究也是幻想而已,无论梁先生还是金庸与古龙,他们笔下的人物真正能够凭着手中三尺长剑,活得天外游龙的人物究竟也没有几个。江湖,自有它的潜规则,那是另一套秩序。渴望脱序的人们,往往走入另一套秩序中。而尤其可叹的是,梁先生笔下的天山派,竟也浸泡了世袭制的血统,龙生龙,凤生凤,贵族化得可以,天山派繁衍了多少武功卓越,道德高尚的俊男靓女啊!
 

  到处都是藩篱,到处都是江湖,何堪星海浮搓去,梁先生一路走好!
 

  天外定有笙歌相送,有招魂的大侠弹铗唱着你作于少年时期的词作:
 

  天边缥缈奇峰,曾是我旧时家处。拂袖去来,软尘初踏,蒙城西住。短锄栽花,长诗佐酒,几回凝伫。惯裂笛吹云,高歌散雾,振衣上、千岩树。  莫学新声后主,恐词仙、笑侬何苦。摘斗移星,惊沙落月,辟开云路。蓬岛旧游,员峤新境,从头飞渡。且笔泻西江,文翻北海,唤神龙舞。

──粱羽生《水龙吟》(作于1942年)
 

【来源:仗剑天涯2009-02-04 14:44: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