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生小说版本谈之《七剑下天山》

私家侦探

 

 

 

  早在一年半之前,就已听说,梁羽生曾在封笔之后,对《七剑下天山》一书做了重大修订。但如今市面上仅能见到修订后的版本,不知其原貌如何,深以为憾。后又于论坛中陆续听弹指间兄、游侠骑士兄等谈及早年的一种大开本《七剑下天山》,内容即为当年的未修订本(下文简称“初版”),只可惜他们都没能保存下来,至此遗憾更甚(写此文后不久方知,游侠骑士兄又于网上购得此版)。日前偶与侠圣老大说及此事,他欣然答应把藏书借我一观,数日后赴津消闲时,他果然携来一套伟青书店于一九七八年前后出版的《七剑下天山》。观其内容大略,正是当年的未修订版!感激之余,又得老大准许,将此书内容逐字逐句录至网上发布,以供诸同好共赏。复于录入同时,顺便取来广东旅游出版社与花城出版社共同推出之“梁羽生小说全集”九六年三月第一版(零四年十月第三次印刷)做一番比较。如今正文既发布已毕,则感想亦当随之作出、抛砖引玉不提。期间(九日上午)又收到ylz3416所赠伟青版《七剑下天山》一套,封面及出版年代均与侠圣老大借我之版本不同,暂估为一九八一年前后之版本,特在此一并感谢。(按:文中括号内所注回目,如非特别指出者,均以初版为准)

  引言:《七剑下天山》版本研究的意义
 

  以侦探个人看来,研究《七剑下天山》的版本,其首要意义在于:以初版探究作者当年的心态,以修订版探究作者封笔之后的心态,两相比较之下,进一步推测出作者的心路历程。梁羽生在修订时,做了各种各样的调整,有删除,也有补写,还有各别段落的重写,每一处变动,其实都可以视为他对当年作品的部分否定,由此也体现了他对自己作品精益求精的态度。林保淳先生在《金庸版本学》文中指出,金庸修订后的作品,充分暴露了其“历史癖”(历史意识的增强),这大约是每个涉足历史的武侠大师在修订时都要做的事情,令自己作品的依托基础更加牢靠,可视为一种共同的文化心态。其小者如金庸加注解,其大者如温里安直接改换年代。梁羽生在修订版中特意补写了许多按语,但与他们相较,出发点却有很大不同:其它作家往往是将作品与史实更好的融合无间,而梁羽生却仅仅在正文中做如此表现,于追加的按语中则体现了一种背道而驰。将虚构的故事与真实的历史严格区分开来,这应是他晚年愈发醉心于史学的一个重要体现,也是他值得探究的心路历程之一。
 

  除此之外,日前与侠圣老大闲聊时,他曾指出,即使全部伟青版的正文内容都一样,但不同的封面代表的乃是不同时期的艺术特点,可以反映出当时人们的审美取向和对作品特点的认识。任何一个作家的作品都并非是孤立存在的,首先其必然是该作者全部作品之一,其次是属于该作者创作时所从属的流派,最后则是属于当时的社会环境。这三个大的范围都是与作品的产生存在直接关系的,通过“小说封面”、“每册定价”等途径了解当时的大审美取向与人均消费水平,亦不失为一条合理的道路。
 

  至于第三个意义,则直接与评论挂钩。以往我们所见到、写出的涉及《七剑下天山》的评论,多是针对于修订版,如花无语兄与零落一身秋姐姐,以及侦探自己,在讨论《七剑下天山》与《白发魔女传》的创作顺序时,所依据的版本都是修订版。但实际上,根据比对,梁羽生在修订《七剑下天山》时,对叙述卓练关系之段落,作了极其重大的调整。如今初版既已经浮出水面,那就意味着以前的许多论断,都有了重新审视的必要。
 

  《七剑下天山》是梁羽生创作历程中一部极其重要的小说,并且当年风靡一时的,恰恰是这个初版。因此第四个意义就在于,可以帮助我们更好的了解梁羽生小说当年的风行原因,以及当年香港盗版业的历史基础及文化原因,这是研究香港武侠文化发展史的重要环节。梁羽生早年即于《三剑楼随笔》中写有《香港翻版书之怪现象》,后又于一九八五年元旦在《文艺报》发表声明,这些“行动”都是针对于盗版而发的。但是,很少有人知道,他还曾经于伟青书店出版的作品上,刊发过一条“梁羽生郑重启事”:“近来发现冒名‘梁羽生’之著作甚多,特将本人历来所作之小说,列名如下,盼各地读者认明真本,以免受骗。(报章转载或电台广播,亦请认明真本。)”这条讯息自一九六零年左右的版本直延续到八零年左右的版本仍存在,充分显示出他当年受欢迎之程度并不亚于金庸,这也是今日我们正确而客观的评估他在“侠坛”地位的一个重要参考。
 

  最后,研究初版,还有助于我们更好的把握梁羽生的创作历程,甚至有助于将其与同时期各作家的作品来做对比。一部小说往往会带有历史的痕迹,然而修订之后又经常会被附上新时代的烙印(例如金庸的最新修订版),倘若我们要做梁羽生与金庸或与其它作家的比较研究,那么无论是“以新比新”或是“以新比旧”又或是“以旧比新”,从根本上来讲都是不公平的,盖因两位作家的修订时间不同,故“新时代的烙印”也不完全相似,这就失去了一部分合理比较的基础。何况有些作家甚至没有修订作品的机会。因此,唯有“以旧比旧”,选取两位作家在相同历史背景下的未修订作品,才能获得完全公平合理的比较基础。
 

  第一部分:关于回目划分以及各种细节的修订
 

  一部《七剑下天山》,梁羽生足足改了三个月之多,真可谓是从头改到尾。如全书开篇的第一句话:“南国清秋,夜凉如水,一轮皓月,将近中天。”这“夜凉如水”四字,便在修订时予以删除。但这仅仅属于细节方面的修订,无关大局,真正堪称“大刀阔斧”的修改,除下文将要专门谈及的补写与削删之外,还有回目的调整。
 

  首当其冲是楔子,初版中题为:“一阕词来,南国清秋魂梦绕;十年人散,洞房前夕剑光寒。”修订版将“洞房前夕”四字改为“绣房红烛”,顿时增色不少。盖“洞房前夕”仅言时间,而“绣房红烛”四字,还囊括地点,又兼以“红烛”二字反衬“剑光”之“寒”,可称匠心独运,点铁成金。第二处变更,是初版第十一回的回目被取消,大部分内容直接并入第十二回,构成修订版第十一回,以后各回均依次提前。至于具体取消该回的原因,姑且按下不表。第三处变更,是将初版第二十九回一分为二,第三十回开篇部分提前,形成修订版第二十八回与第二十九回。其中第二十八回沿用之前回目,第二十九回的回目则是梁羽生新拟,题为:“无限深情,舍己为人甘替死;绝招雪恨,闯关破敌勇除奸。”上联写韩志邦对刘郁芳用情之深,渲染一片悲凉气氛;下联则写易兰珠力战楚昭南,迫其自杀,为人间去一大恶。这两联看似一悲一喜,然而细细品味之下,不但这“喜”是源自极大的悲伤,并且全联都暗扣了凌未风其人,上联中韩志邦是因他而死,下联中易兰珠雪恨的成分中也有他断指之仇。前后两联交织一起,以“悲”字为主题,逐步揭开了凌未风那令人惆怅的新结局。
 

  至于细节方面的修订,大体有如下数种。
 

  一是使笔法更加简洁或韵味深长。梁羽生在修订时,其中一个努力方向就是“行文简洁”,这个方向可谓硕果累累,通篇均可信手拈来,如上文所举“夜凉如水”四字的删除等,请读者自行比较,在此不穷举。正所谓:有删便有添,也有许多地方,将原本朴实直白的句子改得韵味深长、耐人回味,如将“白发魔女又道”改为“白发魔女若有所思,半晌说道”(第二十三回)。这些修改,使得行文更加通顺流畅,并进一步提高了其文学价值。梁羽生的绝大部分作品,文学价值要高于娱乐价值,这与他只润色文字而不变更情节的修订方向有直接联系(《七剑下天山》是一个例外,但也仅仅是变更了结尾而已)。他能先金庸一步,成为第一个进入“中国现代文学馆”的武侠作家,并非是无因由的。
 

  二是订正行文中的各种笔误。如将“耳灵目聪”改为“耳聪目灵”(第二十六回);“回马之后,一路黯然,成天挺等不敢发问”中“成天挺”改为“张承斌”(第二十八回);“新疆”改为“回疆”(通篇);包括下文将要提及的楚昭南从晦明“师侄”变成“弟子”,其实也都属于这个范畴。还有一处笔误被直接大段删掉,即第十三回中谈及晦明禅师所创“拂穴”功夫与其第三代女弟子“心如神尼”的一段叙述,这是一处非常明显的时代错乱。这些修改,总的来说,使全部正文甚至全部作品愈发的呵成一气、前后贯通。
 

  三是使用词更符合新读者的阅读习惯。如“气达四梢”改为“气达四肢”(第十五回);“反手就缚”改为“束手就缚”(第二十三回);“止手”改为“住手”(第二十七回);“吐鲁蕃”改为“吐鲁番”;“欢喜的人”改为“喜欢的人”;大部分“廿”字改为“二十”,等等。这些通俗化的修改,为其作品日后顺利进入大陆与台湾,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四是使作品在形式上更加符合旧小说的模式。如“正是:燕雀安知鸿鹄志,竟轻仁义重黄金。”(修订版第十一回)和“正是:过了一关又一关,闯出大牢难上难。”(修订版第十七回)两处,就是作者在修订时特意补加的。
 

  五是通过修改一些对话细节,更好的烘托人物与情境。如“易兰珠趁势穿出左侧,抢了有利方位,大声叫道:‘桂仲明,你和我左右夹击,快!快!’”(第十六回)这一处,修订时将易兰珠的说话改为:“仲明,左右夹击,快!快!”既显出形势之紧张,又看出江湖儿女的不拘小节。
 

  六是调整对某些历史人物的评价。如对吴三桂的评价由“结果他虽然得回了陈圆圆,却做了千古的罪人”改为“得到陈圆圆的代价是做了头号汉奸”(第七回)。“千古罪人”往往对应着整个中国,而“汉奸”却仅是就汉族而言。
 

  七是遵照史实修改了一些细节。如在纳兰帐中,康熙让傅青主去治伤的人,由“三贝勒”改为“十四贝子”(第二十七回);康熙派楚昭南去当帮手的,也相应由“允禵三贝勒”改为“十四皇子允禵”(同前)。然而这两处虽改了,却漏掉同回中张承斌向纳兰透露情报时的那句“皇上派他去帮三贝勒”,结果形成了一处新的错误。
 

  八是去除与增添了若干按注,即“括号内容”。去除的内容多是介绍某事发生于某回,这主要是由于修订后取消了分集的缘故,如删除第二十三回中“见第一集第三回”的字样;另外一些,主要是随着武侠小说的流行,使得该词语已无解释必要,如注“空门”为“难于防御或没有防御的地方”(第二十一回)等。增加的多是作者的按语,往往是用来解释作品情节与正史的出入,如“羽生按:李来亨据说是在康熙三年因力竭矢尽,自焚于湖北茅麓山九莲坪的,但小说不同历史,而且说不定他是‘假死’,因此我写他在康熙十二年之后仍然生存。作者姑妄言之,读者姑妄听之可也。”(修订版第七回)又如“作者注:根据正史,达摩本来不会武功,相传是达摩所著的《易筋经》和《洗髓经》也都是后人伪作。但武侠小说似乎用不着那么认真考证,当稗官野史看可也。”(修订版第二十回)这些精密的增删,尤其是在特意补写的附注末尾中,不难看出梁羽生是在有意的将小说与正史区分开来,这也直接反映了他晚年愈发醉心于史学的事实。
 

  当然,似这般大规模修订,其中既有画龙点睛的神来之笔,就不可避免的也要出现一些画蛇添足、起到相反作用的败笔。此类错误较为明显,如将“官府中的鹰犬”改为“白道的鹰犬”(第九回)。所谓“白道”自然是与“黑道”对立的一面,既然“黑道”指的是绿林豪杰,则“白道”便不仅包括官府,还应包括江湖中并未落草的英雄游侠;并且,“黑道”一词多取贬义,故“白道”应是相对褒义的词语,联系到梁羽生在小说中对“官府”这一机构模式完全是持贬损态度的事实,这一改实在很不适当。
 

  除上述诸变外,另有一处存疑,即梁羽生代冒辟疆所拟之“金人捧露盘”词下阕“江南冬暮,怅年年雨冷风清”,修订版改“雨”为“雪”,似为伟青书店的印刷错误,此处不予深究。

  第二部分:关于人物关系网与人物经历的修订
 

  作为一部“群传”小说,《七剑下天山》人物众多,梁羽生在修订时所做的各项重大调整,首先可以由全书结尾直观看出。
 

  先看初版之结尾段落:
 

  从此桂仲明成了武当派北支的开山祖师,按卓一航遗命,张华昭也列入武当门下,学了达摩剑法,算桂仲明的师弟。凌未风传了晦明禅师的衣钵,和刘郁芳隐居天山。飞红巾则一生都在草原之上驰骋,作新疆各族的盟主,有什么事情发生时,凌未风就会到飞红巾军中作客,帮她策划,事情完了,又飘然而去。易兰珠和张华昭跟着凌未风,并在天山之上,给杨云骢建立了衣冠冢。每当春秋佳日,天山之颠,常见剑气纵横,那就是凌未风和易兰珠在练剑了。武林中人,后来又在凌未风、易兰珠、飞红巾、武琼瑶之外,补上了桂仲明、张华昭和刘郁芳三人,称为“后天山七剑”。“前七剑”中有叛徒楚昭南和介乎正邪之间的辛龙子,而“后七剑”则全是英雄儿女,他们的传奇故事,给编成了诗歌,在草原上到处歌唱。
 

  再看修订版之结尾段落:
 

  往后十年,桂仲明成了武当派北支的开山祖师,按卓一航遗命,张华昭也列入武当门下,学了达摩剑法,算桂仲明的师弟。凌未风传了晦明禅师的衣钵,光大天山剑派。飞红巾做了回疆各族挂名的盟主,在天山的时候少,在草原驰骋的时候多。有什么事情发生时,凌未风就会来到她的军中,帮她应付,事情完了,再回天山。李思永后来在川西战死,他的妻子武琼瑶本是白发魔女的关门弟子,遂也带了一双儿女,回到天山定居。武林中人,以前本有“天山五剑”之说,“五剑”是指杨云骢、飞红巾、楚昭南、辛龙子和凌未风。杨、楚、辛三人死后,江湖把“五剑”扩大而称“七剑”。天山七剑除了原有的飞红巾和凌未风之外,又再加上了桂仲明、冒浣莲、易兰珠、张华昭和武琼瑶五人。刘郁芳虽然不在天山,也被称为“天山之友”。“五剑”中有叛徒楚昭南和介于正邪之间的辛龙子,“七剑”加上“天山之友”的刘郁芳,则都是英雄儿女。“七剑”虽以天山为家,却并非不闻世事,而是常下天山的。他们的传奇故事,给编成了诗歌,在草原上到处歌唱。
 

  不难看出,刘郁芳原在“天山七剑”中占有一席之地,但修订后却让位给了冒浣莲。同时其原本与凌未风的圆满结局,也被梁羽生故意拆散。这可能与梁羽生立意将《七剑下天山》写得更加“牛虻”有关。《牛虻》原是一个彻底的悲剧故事,悲剧贯穿其始终,然而《七剑下天山》以杨云骢之悲剧起笔,收尾却全以“大团圆”而终。如初版第三十回,凌未风被从迷宫救出后,有这样一段:“任何英雄,在他一生中,都会有过感情的波动,也会有过软弱的时刻,然而真正的英雄,很快就会坚强。凌未风也是这样。他跳起来道:‘兰珠,你说得真好!’转过身来把刘郁芳抱着,轻轻的道:‘琼姐,我们该上天山去看雪了!’这时窗外火光渐弱,天色已近黎明!”梁羽生既然大改特改,则这句二人相拥的描写,自然也相应处理,结果于后追加一段文字:“刘郁芳喃喃说道:‘看雪?啊,不错,这是咱们约好了的。咱们还要回钱塘江去看潮呢!哎,要是真能够这样的话,那可多美!’”
 

  正如作者借刘郁芳之口所言:“要是真能够这样的话,那可多美!”只可怜凌未风、刘郁芳、韩志邦三人一场凄凉婉转的恋爱故事,到头来竟是全无善终。韩志邦替友舍命、凌未风怅然若失、刘郁芳浪迹江湖,处理得虽然残酷,但却无疑提高了这部小说的艺术水平,也算是因“祸”得“福”。
 

  另一对苦命的情侣,自要数李思永(李赤心)与武琼瑶。在初版之中,“李赤心”这名字从头用到尾,而修订后却只在李思永登场时,加了个注:“即李赤心”。究其原因,大概是“思永”比“赤心”更能体现出梁羽生对一代闯王李自成的喜爱之情。不过修订后的李思永,身份也不同于之前闯王的亲“孙子”李赤心,而是摇身变成了其“侄孙”,血缘关系疏远不少。书归前传,若说原先此二人的结局多少还有些想象余地,那么修订后经梁羽生大笔一挥,二人就一个轰轰烈烈的战死川西,另一个则做了寡妇。武琼瑶是白发魔女的直系弟子,经梁羽生这么一改,越发显得白发魔女一门师徒三人,均饱偿艰辛,“晚景”凄凉。写到这里,或许有读者便要置疑,飞红巾做了回疆的盟主,如何克当“凄凉”二字?
 

  那么就请读者再仔细比较一番,初版之中,梁羽生仅仅是写她作“新疆各族的盟主”,然而修订之后却成了“回疆各族挂名的盟主”,“新疆”与“回疆”是历史年代问题,可以不用考虑,但这“挂名”二字一加,意思可就全变了,虽说尚不至于“徒有其表”,然较之先前,也真可谓是一落千丈了吧?
 

  说来也怪,修订版补叙了李思永与武琼瑶的结局,却把原先涉及易兰珠的那句话给删掉了,变成了全然没有交代。然而此事说奇也实不奇,原本就是梁羽生的一处笔误,盖因冰河一战凌未风被楚昭南削去右手拇指,终身不得用剑,则此处又如何能够陪易兰珠练剑呢?
 

  说到楚昭南,也是修订时做了调整的人物。原来此人初登场时,身份乃是晦明禅师的师侄(参看第一回),后来大概是作者自己也发觉了问题:晦明禅师隐居天山,既无师兄、复无师弟,则这个“师侄”来自何处呢?果然写着写着,楚昭南就并入了晦明门下(如第二十二回),后来修订时敲定转角,晦明大师门下终于从开篇就变得良莠不济,多叛徒一人。
 

  除了这些主要的角色之外,也有一些配角因剧情变更的缘故,被做了相应调整。例如马方原是因与刘郁芳张华昭在迷宫中找寻凌未风遇到成天挺而战死,修订后改成他替凌未风给傅青主等人送信后即回家休息,原先的“任务”由周青替他完成,所幸二人均未死亡。此外还有白发魔女与卓一航的情事,也做了很大程度的改写。

  第三部分:修订版的两处重要补写与一处大删
 

  通过比对回目即可看出,修订版的第二十九回是后来加进去的,即便不是原文,但也必要有一定的长度,才能说得过去。初版的第三十回,是自易兰珠斩杀楚昭南开始直至结尾,而修订版则将“杀楚”之情节移到第二十九回之中,并于其后补写了一段“刘郁芳留信远去”的情节,以作为第三十回中补写凌未风叹息“与刘郁芳相忘于江湖”的铺垫。梁羽生擅写悲剧,虽然《七剑下天山》本是团圆结局,却在修订时为取得更高的艺术效果而改成悲剧,令人回味无穷。
 

  另一处大段补写,则是冒浣莲在洞房花烛夜想起纳兰容若。考虑到梁羽生对纳兰的喜爱之情,则这一处应当全然是为他而写,大约占了这回四分之一的篇幅。梁羽生此时已写了三十年的武侠小说,文字功力较之当年自不可同日而语,端的是炉火纯青;这一段补写也当真可说是余音袅袅,绕梁不绝,令人反复咀嚼,实为修订后全书的点睛之笔。
 

  “……万里之外,京城相府的白玉楼中,纳兰容若正在对月怀人。他当然不会知道这晚正是冒浣莲的洞房花烛夜,更不会知道冒浣莲也曾经想到了他。”
 

  这段补写,以冒浣莲与桂仲明的谈话为引,缓缓带出万里之外的纳兰容若,写其对月怀人,写其愁思难遣,却又写其心中为冒浣莲暗暗祝福,将二人的友情升华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这段补写的灵感来源,很大程度上似可归功于梁羽生创作中期时反复出现的“让情”描写,满腔的爱慕之情终于变成更加可歌可泣的友情,令人心旷神怡。
 

  同样是通过比对回目,还可看出一处极大削删,即上文所言初版第十一回。未修订之前,这整整一回都是描写凌未风、桂仲明与由王刚率领的申家兄弟等一群敌人动手过招时的情景,倘若梁羽生不在修订时做任何处理的话,那么单以字数而论,这将是我们今日能够看到的,梁羽生关于多人连续武打的最长描写。究竟其内容精彩到何种程度?不妨就借卢大楞子的一句话来描述之:“这样的比剑真是人生难得几回看!只可惜今日好戏连台,那边的比掌,更是武林的奇迹,真恨不能多生一对眼睛!”(第十一回)也许是梁羽生在删除这些描写时,自己也颇觉不舍,因此这句感言,最终还是被存留下来,成了当年初版不可消磨的历史痕迹。
 

  在梁羽生个人看来,武侠小说中的“武”,仅仅是一种吸引读者的“手段”而已,所以当他要为大段的补写腾地方的时候,首当其冲的,就是这些字数较多的武打描写。在对《七剑下天山》两种版本进行全文比较之后,不难看出:梁羽生对于任何一处武打描写,都是坚持“只删不添”的原则,只要决定变动某处,则该处字数便必减无疑。其主要手法有二:一是直接对描写比武经过的整段文字做硬性删除处理,并且随后一段常以“数招之后”或类似语句起笔;二是在保持原框架基础上大力压缩字数,最严重时甚至新写一句话,以替掉原本整段文字。这两种手法在修订第十一回时均发挥了极大作用,有心者不妨取之比对。
 

  除第十一回之外,梁羽生还对这几场精彩的比武做了较大删节:凌未风力战古元亮(第四回)、傅青主独斗“五龙”(第八回)、天凤楼之战(第十六回)、鄂王府之战(第十八回)。第二十回与第二十四回,亦各有较长段落被完全删掉,但不是“过招”罢了。
 

  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经过这样数处删节之后,不但两处重要的补写有了空间,就连凌未风与楚昭南的“冰河之战”,亦稳稳的成为了全书中最精彩的一场大战。

  第四部分:白发魔女与卓一航故事的演变
 

  众所周知,梁羽生的一些“前传”型的作品,即使是在做了修订后,其内容多数还是照应不上。如《白发魔女传》叙《联剑风云录》之情节、《萍踪侠影录》叙《还剑奇情传》之情节,皆是如此,这很大程度应归功于梁羽生在修订作品时没有特意修改这些问题。然而为何偏偏只有《七剑下天山》叙《白发魔女传》之情节严丝合缝呢?答案很简单,因为作者后来对这段文字做了几乎等于“重写”的修正。这个疑惑,直接导致许多评论者片面的依据修订版而认为《白发魔女传》创作于《七剑下天山》之前(参看:花无语《梁羽生之武侠牧歌:《塞外奇侠传》》、零落一身秋《失落的传奇》)。事实上,侦探本人之前亦未曾想到梁羽生会修改介绍白发魔女与卓一航恩怨的文字,因此直至见到初版第二十二回时方恍然大悟。请看初版中梁羽生如是写道:
 

  八十年前,白发魔女还只是二十多岁的少女,可是却已名震江湖,是西北的剧盗;卓一航却是个贵家公子,他的祖父是个卸任总督,父亲是个京官。按说两人绝无纠葛,但卓一航因为文武全材,又好行侠仗义,江湖上也知道他的名头。他们两人都是陕西人,明末陕西大乱,王嘉胤(比李自成高两辈的农民军领袖)在陕西谷起义,群雄纷起,白发魔女领数百娘子军独树一帜,称霸陕东。卓一航因为与绿林豪侠结交,被捕下狱,白发魔女恰巧率众经过那个县城,就把他救了下来,一见之下,倾心不已。可是卓一航到底是显贵之后,对白发魔女的情意,佯作不知,更不肯入伙做“强盗”,白发魔女一怒而去。又过了几年,李自成的舅父高迎祥崛起陕北,与明兵大战,陕西局势更见混乱,白发魔女思念卓一航,打听得卓一航要离陕赴京,在途中把他截劫,掳他上山,坦白道出愿以身将事,那时卓一航本来对她也有了情愫,但却不甘在劫持下,谈论婚嫁,半夜逃出山寨。又过了十余年,卓一航在武当派中,做了掌门弟子,年也将近四十,但因为内功深湛,仍是风度翩翩。白发魔女三度找他,两人尽弃前嫌,矢愿结成鸳侣,却不料好事多磨,为了宗派之见与门户观念,卓一航的几个长辈,暗中驱赶白发魔女,白发魔女性烈如火,动手伤了卓一航的一个师叔,她自己也带了轻伤逃去。卓一航经了这场大变,又见大事已无可为,于是把掌门人一位让给他的师弟,打听得白发魔女逃至新疆,他也跟踪到新疆寻找。
 

  这里与《白发魔女传》的差别主要在于以下几点:第一,“卓一航因为与绿林豪侠结交,被捕下狱,白发魔女恰巧率众经过那个县城,就把他救了下来,一见之下,倾心不已……”很显然,作者在写这句话的时候,脑海中并没有“黄龙洞的初会”,当然这个情节也可能是修订《白发魔女传》时补上的。第二,“那时卓一航本来对她也有了情愫,但却不甘在劫持下,谈论婚嫁,半夜逃出山寨……”这一段描写,也不在《白发魔女传》的叙事范围内,然而似这种重大的情节,想来梁羽生是不会在修订时予以删除的。第三,“白发魔女三度找他,两人尽弃前嫌,矢愿结成鸳侣……”同上,这一段描写也是见不到的。第四,“卓一航的几个长辈,暗中驱赶白发魔女……”根据《白发魔女传》的实际内容看来,“暗中”两字是无论如何谈不上的。第五,“卓一航经了这场大变,又见大事已无可为……”卓一航的所谓“大事”是什么呢?
 

  也许,有些读者还会追问:倘若初版《白发魔女传》真的就是如此呢?倘若《白发魔女传》也被梁羽生做了重大调整呢?那么,便请再看初版第二十二回中的另两处证据。证据一:“……凌未风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说道:‘家师晦明禅师遣弟子参见白老太婆。’……”凌未风在此称呼白发魔女为“白老太婆”,是否无礼姑且不论,然而白发魔女练霓裳其实并不姓“白”,这个称呼实在很没有道理。证据二:“……张华昭禀道:‘白老前辈,还有什么吩咐?’……”与证据一相比,此处“白老前辈”四字更加明显,充分说明此时作者心中的“白发魔女”并不是日后的“练霓裳”。这两处证据已经足够表明,也许当时梁羽生已经有了《白发魔女传》的故事框架,但包括主角的名字在内,许多问题上他仍尚未做出任何详细具体的打算,所以“白发魔女”才只有绰号而无本名。至于这两处证据,在后来修订时,均被梁羽生改成了“老前辈”。
 

  当然,以上两处倘若视为武林后辈不知“白发魔女”的名讳而随口乱叫,也还勉强说的过去。然则当年的白发魔女练霓裳是否真的原本姓“白”呢?这就要看《七剑下天山》中,另一个关乎白发魔女的段落了──初版中关于白发魔女的许多段落,日后修订时都受到很大调整,有的是重写,有的是修改,还有的则是删除。假如论到删掉的规模,则当以第二十回这处为最:
 

  天山横亘三千多里,晦明禅师住在天山北峰,天山南面高峰,却另外住有一个奇人,踪迹比晦明禅师还要诡秘,此人乃是个老太婆,也是从中土移居来的。晦明禅师也不知道她的底细,只知道她姓白,早年时曾做过独脚大盗,人称白发魔女,猜想她是为避仇而来。白发魔女十分好胜,曾屡次去找晦明禅师比试,有一次晦明禅师给她迫得不能脱身,在天山北峰和她斗了一日一夜,赢了她一招,白发魔女一气之下,逃回南高峰,临走时声言练好掌法后,还要找他比试。自此就不再骚扰晦明禅师,直到杨云骢拜师之后,事隔三十多年,她才再来比掌,那时晦明禅师的剑法掌法都已出神入化,白发魔女不到半个时辰,又输了一招,这才心服。可是口头上仍不肯认输(第二次比掌之事,见本人另一拙作《塞外奇侠传》)。
 

  这是白发魔女在本书中第一次正面登场,结果却被梁羽生连删带改,字数消失了一半犹多。其中最妙的一句在于“晦明禅师也不知道她的底细,只知道她姓白”一句,既从姓氏上说明练霓裳此人犹不知在何处,又从她与晦明的关系上证实了作者写至此处时仍未想好《白发魔女传》的整体框架。连带受波及的还有随后一段文字,即讲述白发魔女与齐真君比剑的那个段落,原本是将其称为“老婆婆”的,修订时大概是出于爱护笔下重要女主角形象之故,统统改成了“白发魔女”,当然对话等等也有相应调整。至于修订版最终变成了什么样子,呵呵,侦探在此卖个关子,就请大家自行查对吧。
 

  另外尚有一小小出入,第二十三回中:“白发魔女当年为了卓一航,与武当门下恶战,连败武当八侠……”这“连败武当八侠”的说法,在初版《塞外奇侠传》第二十七章亦可见到,后来《七剑下天山》修订时改为“曾打败武当五老的围攻”,《塞外奇侠传》则改为“把武当两个长者斫伤”。

  结语
 

  由于此文是于录入同时写就,时间较紧,思虑难免不够周全,还有些浅见不到之处,只能留给如天山游龙兄、花无语兄这样的高手去完善了。所幸侦探此文预期作用仅有两个:一是为日后正规的“版本学”打基础,二是抛砖引玉。如今第一个任务已稀里胡涂的交卷,至于第二个任务,就不是一个人说话能够算数的了。总之说来,期待之外,还有企盼。
 

  除上文所言那四大部分外,其实还有些颇想谈之而后快的事情,如《七剑下天山》一书的版本演变过程,上文中竟无一字提及,乃是因觉并不复杂之故,遂留于此处交待。早年的梁羽生作品,版权由香港的文宗出版社(后改为裕华出版社)掌握,不过该出版社仅出了《龙虎斗京华》与《草莽龙蛇传》两部作品,随后的版权就转移给当年名重一时的伟青书店。伟青书店当年对梁羽生作品采取的是“随载随印”模式,每当报纸上连载够了一定数量的回目,就结集出版,而其推出的第一部梁氏作品,正是这部《七剑下天山》。是书共出五集,即每六回为一集,楔子并入第一集。不过,据梁羽生《香港翻版书之怪现象》文中所言:“我的《七剑》出至第二集,但市面上却已见到第七集了!”伟青书店的版本一共仅有五集,从集数上看来,该盗版的切分方式与其并不相同,或许是在前者基础上再减一半,以每三回为一集,终成十集。当然这纯属猜测,实情如何不得而知,且先聊备此说,容日后徐图之。
 

  当然,虽说伟青书店出版的梁羽生作品,其内容源自报纸连载,但也不排除其在作品出版时对内容做了些许改动。如除第五集外,每集的末回尾处都有“请看第×集分解”的字样,若为第二集,便写“请看第三集分解”,依次类推(第四集末尾写的是“请看第五集大结局”)。这般字样,恐怕原报纸连载时未必如此,但仍有核实的必要。不过出入归出入,至于说伟青书店的版本其正文最接近连载原貌,那却是不争事实,只因它保留了许多连载时的痕迹。如以下一节文字:
 

  这人是内廷侍卫中的第一高手,名叫成天挺,外号“铁笔判官”,善会打穴。楚昭南则是禁卫军中的第一高手,两人曾在内廷打了一日一夜,比了十项功夫,比对打成平手。他初意以为小小一名女贼,尚不是手到擒来,心里还暗笑皇帝小题大作。哪料尚未见女贼影子,两名一等待卫就给天山神芒打死!成天挺一见凌未风的暗器,这才知道是碰到了江湖上闻名胆落的凌未风!
 

  话说成天挺虽未见过凌未风,但一见他的暗器,已知道是碰到了江湖上闻名胆落的天山神芒!心头一震,拼命架住。陡见飞红巾一跃而下,只一招就把一名大内高手的手腕斩断,更是发慌。但事已至此,恃着人多,于是分出三名高手邀截飞红巾,自己和一个姓郑的卫士,合战凌未风。
 

  此节出于伟青版第三册十八回,其后一段之起笔显是重复前段末尾,很容易设想这是报纸上次日写来回忆前日内容的。类似痕迹尚有许多,单就这些“痕迹”而言,伟青书店便已功不可没。
 

  一九八三年,梁羽生宣布封笔,开始着手修订作品,其版权也转交天地图书有限公司。该公司不负厚望,推出了一个迄今仍没有出版社能够逾越的版本,定名为“梁羽生全集”,即行话中的“天地版”。“天地版”是后来众多版本之母本,无论从外包装与插图正文等各个方面来评价,都具有无法衡量的经典意义。至于“后来众多版本”这一概念,则既包括大陆由广州旅游出版社与花城出版社联合推出的版本,也包括台北风云时代出版社的版本,更包括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涌现的大批“黑书”(即出版社没有授权、私自印刷的作品)在内。
 

  上面既已按照出版社来划分版本,那接下来便不妨换一个方向。就文字内容而言,侦探所阅过的《七剑下天山》便有三种版本,即一种初版与两种修订版。初版已不待言,那两种修订版是:一,广东旅游出版社一九八五年出的版本,上下两册,姑且名为“广东版”(注:日后大陆广见的数种“盗广花版”中《七剑下天山》均据此版);二,之前提及的由广东旅游出版社与花城出版社联合推出的版本,该版二零零五年有第三次印刷。之所以将这两版归为一类,是因其正文差异极微,情节方面又无有更易。如本文第四部分曾提到“白老太婆”之变化,“广东版”便仍延续“白老太婆”的字样,而“广花版”却改为了“老前辈”。然而若从回目划分等大处着眼,两版又全然一致,因此“广花版”的变化也可能是出版社自己做主。无论如何,考虑到其在大陆方面的权威性,本文遂仍取“广花版”来做对比。附带一提,由于受到徐克所拍《七剑下天山》电视剧的影响,长江文艺出版社于零六年三月推出了此书一种“根据梁羽生同名小说改编”的版本,其封面即为电视剧之海报,查其内容如“白老前辈”、“白老太婆”等处均作“老前辈”,故当源自“广花版”无疑。
 

  虽说梁羽生今年也是八十二岁的老人,但他毕竟不是金庸。所以,他的小说的版本,大约也不会再如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那样,陆续的推陈出新了。
 

                          零六年八月一日起笔,十日告终
                                  九月五日修订

  注:后此文希望修订等缘故,并未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