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诗词歌赋于刀光剑影之中──访武侠小说家梁羽生

尤 今

 

 

 

  在刀光剑影的武侠天涯在线书库里,“梁羽生”这个名字,可以说是响当当的。
 

  那天早上,在他下榻的旅店里,我第一次见到了他。完全不是想象中那高大魁梧、作风豪迈的样子。中年过后微微发胖的身材,裹在白色底子淡色条纹的短袖衬衫里。过时的黑裤,朴实的白鞋,还有那方框古式的眼镜,在在都强烈的标志着他的浑厚、他的老实。唯一足以流露他潜在底豪迈个性的,是那把声震屋宇的宏亮嗓子。
 

  用泛黄的指头夹着袅袅的尼古丁,他以一脸热诚的笑,迎入了陌生的我。
 

  许多人曾经拜读过他情节紧凑、笔调潇洒的武侠小说,但对于他走上这条创作道路的经过却一无所知。露出被香烟熏黑了的牙齿,他娓娓的道出一段带着几分传奇色彩的陈年故事……
 

  1954年,平静如水的港澳骤然因一项比武的事件而掀起了巨大的浪潮。当时,两派拳师互争第一,白鹤派的掌门陈克夫公然向太极派的掌门吴公仪挑战。双方初而在报上借文字作肆无忌惮的谩骂;再而决定于澳门新花园摆设擂台以一决高下。各报竞相报道,人们争相涌看,轰动遐迩;然而,比赛仅历时三分钟便以和局终场。
 

  香港新晚报主编由此触动灵机,有意乘未了之余波借武侠小说来增加报纸的销路。唯当时一般人皆视武侠小说为末流,而刊登武侠小说者也多为小报。新晚报主编有意打破此惯例,遂要求某副刊编辑陈文统执笔撰写。陈氏原系搞正统文史者,潜意识里根本就看不起这些难登大雅之堂的武侠小说。因此,对于该报主编的邀稿,当然加以坚决的拒绝。殊不料该报主编却硬硬的在报上刊出一则“武侠小说将于明日见报”的预告。陈文统骑虎难下,唯有连夜赶写《龙虎斗京华》一文首稿,并于次日以“梁羽生”之笔名推出,连载多时。这部小说在武侠天涯在线书库里呈现了崭新的风貌:文内所叙述的史实,所描绘的山川,都经过了严格的考据;同时,书中人物的性格与心理的活动,也被作者以细腻的文艺手法作深入的刻画;与当时一般写武侠小说者那种马虎的态度和草率的笔法迥然而异。因此,连载期间,反应奇佳,自此奠定声名,成为新派武侠小说的鼻祖。
 

  “原本打算写完一部就辍笔的,”他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说:“但由于读者反应热烈,报馆不肯放人,就这样连续写了廿多年。”
 

  漫漫廿三年,他写了长长廿八部作品,每部平均五十万字。其中有根据历史史实而写的,也有凭借想象而虚构的。有人曾经指出他的武侠小说“兼有历史小说之长”。究竟他所根据的,是正史,还是野史呢?
 

  “两者都有。”他说:“虽然小说家笔下所创造的历史未必会有确切的事实根据,然而历史的真实和文学在历史上所创造的真实,是有连带的因果关系的。比如说:郭沫若所著的历史剧《南冠草》,写明末清初青年诗人夏完淳的事迹,尽管书内有许多细节是虚构的,但主人翁的性格与身份,却与他在历史上的活动与背景相符合的。”
 

  这个观点,在他与百剑堂主及金庸合著的杂文集“三剑楼随笔”中的“纳兰容若的武艺”里,就有非常清楚的交代。
 

  “小说中的‘历史人物’和历史家笔下的‘历史人物’不同,历史家要叙述‘实在的事件’,如果某人没有做过某事,那就不能‘生安白造’,可是小说中的历史人物,却不必每一点都吻合历史事实,小说的作者可以写‘可能发生的事实’。举一个例子说,根据正史,康熙皇帝当然并没有杀死他的父亲,可是在小说里却是可以这样写,因为以帝王阴毒的特性,他杀父亲并不稀奇。而且在历史上,帝王家族骨肉残杀的事实,真是数不胜数……当然在小说中也不能歪曲历史,若把秦桧写成忠臣,岳飞写成奸臣,那就应受责骂了。但在写秦桧之奸时,却可以根据想象,把他奸恶的脸谱,更鲜明的刻画出来,例如写他怎样和敌国勾结,怎样算计岳飞等。把历史通过艺术的安排,把历史人物刻画得更具体生动,这就是对涉及历史人物的创作的要求。”
 

  想起了市面上所流行的许多朝代不分,满纸血腥的神怪武侠小说,我追问他说:“你是否认为武侠小说家须具备良好的历史修养呢?”
 

  “哦,是的。”他肯定的点头:“每个朝代由政治变迁到武功兵器都不一样,因此,作者必须具有明确的时空观念,才能避免产生张冠李戴的笑话。此外,地理的知识、文学的修养、宗教的认识,也都缺一不可。换言之,写武侠小说所牵涉到的范围是很广泛的!”
 

  顿了顿,他又详细加以解释道:“以地理知识来说,中国地大物博,每个地方都有它不同的色彩与特点,如果我们将太湖的景致搬到西湖去,把桂林山水移到苏州去,就会贻笑大方了。我个人在下笔时,对于那些不曾涉足的地方,必定设法找出有关的游记和资料来参考,以求真实。”
 

  至于文学的修养,更是重要。梁羽生的武侠小说,向以笔调优美见称,他旧学根底深厚,在描写叙述方面自成一格,文艺气氛极为浓郁。且看他在《散花女侠》一书中如何美化苍山洱海的景致:“……但见太阳照过山峰的背影折射在水面上,碧波微漾,形成五彩虹霓般回旋着的层层圈环,辉映着深紫、碧绿、橙黄、鲜红等等色光,各种各式奇妙悦目的石卵,嵌在水底,如珍珠、如翡翠、如宝石,堆成了水底的宝藏,……”作者以其凝炼的笔调和丰富的想象力“绘”成了这一幅五彩缤纷的令人目眩的图画,使人读后不由得击节赞赏!除此之外,梁氏著作每章回目这下,都列有对仗工整、寓意深刻的古典诗词,藉以点出该章要旨。诸如“瀚海风砂埋旧怨,空山烟雨织新愁”等等;使读者能在进入故事以前反复吟诵,倍增阅读的情趣!
 

  由文学修养,我们将话锋转到了宗教的认识上。梁羽生指出:高僧此一形象在武侠小说里常常占有很重的份量,如果写作者对于佛经的内涵思想一窍不通,则所塑造出来的形象也必然是干巴巴的,一点实质也没有。
 

  “如果要求更严格的话,武侠小说家对四裔学也必须有所认识。”梁羽生意兴遄飞的说。
 

  所谓“四裔学”,是有关边疆少数民族的生活状况。风俗习惯、历史变革等。如果懂得这门学问,当可使作品生色不少。比如说:哈萨克族有一种风俗叫做“刁羊”的,就十分有趣。他们每年在某个特定的时候举行一个男女聚集的大宴会。在宴会里,他们将羊只烤得得香味四溢地挂在树上,由神箭手在远远的地方射下来,然后男仕们再以弯刀切下美味的部份与心爱的女人分享。这个宴会的高潮是“姑娘追”。所谓“姑娘追”,就是先由男仕们骑马追逐心里倾慕的女郎,如果落花有意而流水亦有情,被追的女郎便得反过来追逐那个男的,并以鞭子来鞭打他。如若鞭中了,男方便可以娶她为妻。表面上看来,“姑娘追”只是一种富于地方色彩的爱情游戏,但认真考究,却能从中窥见过去母系社会中那种女性权威的残留。
 

  “如果写作者对于四裔学毫无认识,那么,在描写到边疆民族的生活时,也只有轻轻带过,马虎了事!”
 

  武侠小说,顾名思义,当以武打侠义为主,作者是否必须具备武功的底子才能随心所欲的描绘武技呢?
 

  “啊,不!我本人就是不懂武术的。”梁羽生坦然承认道:“实际上,如果我们将真实的武技搬入小说里,反而会显得很沉闷。好像早年的武侠小说家郑证因,就是精通武功者,他的小说《鹰爪王》对于武术的描写就很详尽很细腻;然而,许多人读了都觉得很枯燥很无味。鉴于此,一般武侠小说家在描写及武技时,都是凭借想象来加以渲染的!”
 

  梁羽生过去毕业于岭南大学为经济学士。毕业后原本有意投身于文史研究工作,但却因为那个偶然的机缘而与武侠小说攀上了关系。曾有人指出他的笔名、他的文风,都受到了三四十年前红极一时的武侠小说家白羽的影响。就此求询于他,他豪迈地笑道:“我取名梁羽生,绝对不是为他人所影响的,‘羽’字相同,仅是偶合。作风方面,我早期的小说确曾受白羽写实风格的影响,但到了后期,我已走上了浪漫的道路,发展成为另一派风格了。”
 

  “写了那么多,你所最喜欢的,是哪一部呢?”望着被袅袅烟气所罩的地他,我问。

 

  他捺熄了短短烟头那一丁点红,缓缓的说:“《萍踪侠影缘》、《女帝奇英传》、《云海玉弓缘》,可以说是我最喜爱的三部。”《萍踪侠影录》是以明朝土木堡变为背景,写忠臣于谦抵抗蒙古的悲剧。《女帝奇英传》写唐朝武则天的生平事迹。《云海玉弓缘》则纯粹是虚构的爱情武侠小说。
 

  “我喜欢《萍踪侠影录》和《女帝奇英传》,是因为它们都是忠于历史的武侠小说。至于《云海玉弓缘》,则是我运用近代心理学的新式手法写成的。它包含了一个复杂的恋爱故事。我以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来刻画男主角那种特殊的心理状态,可以说是一个新的尝试;这部小说现已被搬上了银幕。”
 

  有趣的是:他所最喜欢的这三部小说,却并不是他著作里销路最高的。《白发魔女传》和《七剑下天山》才是最为畅销的──根据香港正式版本的售出量,两部都突破了六万大关(翻版盗印者不计)。
 

  《白发魔女传》叙述历史上许多谲异的奇案,富于浓厚的浪漫色彩,比起严肃枯燥的正史来,当然具有较强的吸引力。
 

  《七剑下天山》是以清代第一词人纳兰容若为主角而写成的历史武侠小说,文字凝炼故事美,因而深得读者喜爱。
 

  “文学作品能够感动读者,主要的因素是人物性格塑造的生动和内心情感刻画的深入。”烟不离手的梁羽生在烟气缭绕中道出了他的观点:“我个人写小说并不很注重故事的情节,但有时为了迎合读者的口味,也不得不兼重情节的发展,唯在叙述时尽可能避免情理不通之处,使故事合理化而不流于神怪奇诡!”
 

  有人认为,武侠小说具有“某种毒素”,足以戕害那些心性未定的读者的思想。身为武侠小说家的梁羽生,对此问题,有何看法?
 

  “这主要是看作者的写法而定。”梁羽生飞快地答:“有些作者专门喜欢强调暴力及刻画性变态心理,企图以‘拳头加上枕头’来吸引读者,这样的作品,对于读者,当然难以产生良好的影响。我的武侠小说,有许多是根据历史史实而写成的,当不致于戕害读者吧!”
 

  自1954年始便走入武侠天涯在线书库的梁羽生,一直到了1962年才正式辞去副刊编辑的职位,闭门居家,专事写作。各报竟相约稿,而“埋首案上”也成了他每日最主要的“活动”。为了应付稿约,他经常同时进行两三个不同的故事。为免混乱,他通常先列好大纲,搜齐资料,方才下笔。一旦文字嵌入了格子后,便不再更易了。
 

  “我花费在收集与参考资料上的时间,比正式动笔的时间还来得多,但有时为了赶上截稿的时间,匆匆草就,无暇重读,难免会有错误挂漏之处;日后发表完毕而出版成书前,我会一篇篇仔细的加以检阅,凡是用字不当,情节不符,或是人物性格前后矛盾的地方,我都一一加以修正。”
 

  稿约如许多,他每天必须填满多少的方格子才能应付“市场”的需求?
 

  “我并没有硬性规定写作的时间和字数。心血来潮时,一天可以写上万余字,没有灵感时,可能几天也挤不出一个字!”
 

  小说家,如牛如羊,吃的是草,挤的是奶。梁羽生是否打算以写武侠小说来终其一生呢?
 

  “啊!”他笑了起来,宏亮的声音伴着烟雾一起自喉底喷出来:“我打算再过几年便封笔,以搜集资料从事正统历史小说的撰写了。”
 

  “拟定了要写的范围没有?”我顺口问道。
 

  “第一部也许是关于太平天国的。”他坦率的答。

 

  倘若再过几年,他真的自那刀光剑影的世界中退隐遁迹,固然是武侠小说迷的一大损失,但另一方面,凭他的才气,凭他的文笔,凭他的学识,凭他的经验,相信他会在文学领域中取得更大的成就。
 

                          (1977年6月8日《南洋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