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写梁羽生

舒巷城(秦西宁)

 

 

 

  与梁羽生认识二十多年了,如要谈谈这位新派武侠小说名家本人的武艺如何,则不知从何说起。但说到文艺,也却是根基深厚。打从少年时在广西的日子起,他就写得一手情文俱备、洒脱有致的好词;那是说,他下过很大的文“功”而非“武”功。
 

  不过,若以为他只偏重于古典文艺或旧学,那就错了。他读过许许多多新文艺的作品,包括现代小说,这兴趣维持至今不变。笔者当年与他交往而成为朋友,正是由于新文艺的“因缘”。及后谈起来投契,当然还有另外的因素存在,这点押后补充。
 

  早已有人介绍过这方面的梁羽生:对历史有研究,曾以“梁慧如”的笔名写过不少历史小品,结集成书;喜围棋之艺,但象棋捉得更好,时有佳作的著名棋评家陈鲁就是“此人”,等等。
 

  但外间(尤其海外的读者朋友)大概很少有人知道,他远在广州念大学时,就发表过一些何其芳式、钱钟书式的妙句如珠的优美散文吧?笔者以前在他家里拜读过有关的剪稿,虽不至读得摇头晃脑,但也禁不住叫声“好!”记得以往有过这么一大段日子:他在某报的一个专栏上,写过一连串与新文艺有关的随笔。在那些随笔里,他谈文艺创作,也谈新诗……
 

  那是一九五二年~五三年间的事。其时我们都年轻,像一切年轻人一样,自有许多美丽的遐想。
 

  一九五二年【私家侦探注】,太极派之吴公仪与白鹤派之陈克夫在澳门“摆擂台”比武,当时好不轰动也,成为港、澳一件人人津津乐道的大新闻。没多久,某报副刊开始登出第一篇新派武侠小说来了。唯其写法“新”,有武有文,情节丰富,连平素不大爱看武侠小说的读者也反应热烈了。那是梁羽生以文艺之笔小试“武刀”之初作,名为《龙虎斗京华》。

  【私家侦探注:此处误记,实为一九五四年。】

  记得有一天(那时他尚以冯瑜宁的笔名写文章),我去看他,碰上他患感冒,便陪他一道到中环的一家医务所去;闲谈中说起“最近那篇武侠小说”,他无意中泄漏了一点秘密,我若有所悟,“撞”他一句:“你?可是?……”他当时却笑而不答。
 

  在此之前,只知道他就是他,何尝想过他也是写“武侠”的梁羽生?更料不到“气寒西北何人剑,声满东南几处箫”后,二十四年过去了,他与剑与箫结缘,竟是此中的高手呢!
 

  假如当年没有“吴陈比武”之事,假如不是当年某报主编忽发奇想,拉他“助阵”的话,这位现代书生如何会“轻功了得,登萍渡水”闯入“武林”?但“下山”(《七剑下天山》)之后,如此良久地“浪荡江湖”,即使连他本人也是始料所不及的吧。
 

  好些年前,他的作品中有几部改编为电影,之后《白发魔女传》也先后与此间的电视观众见面。电视台的广告,说他是“新派武侠小说创始人”,这,则是事实。看他的作品,作为千万读者的我,往往给其中的人物性格吸引住。多才多艺的梁羽生确有他的独到之处,在他在流畅的文笔下,古代英雄人物的行动、心理常能与一定的历史背景、气氛连成一气;“刀光剑影”之余,那韵味盎然的写景、抒情,也往往能打动读者的心弦。
 

  我喜欢他的作品,也喜欢他的本人:热情、风趣、自然、健谈,对朋友诚恳。廿多年的交往中,一度与他常常见面,但有时由于彼此工作忙碌,却也一年难得聚首几次。但只要他一出现,就往往听得见他那朗朗的笑声与“机关枪”节奏似的声音了。
 

  他常常是朋友之间的“开心果”。若说与某人坐谈时“如沐春风”可以引申为通俗的“有娱乐性”,那么,他是属于后者了。
 

  他富有幽默感,也许无意逗人发笑,但他的某些行事,却往往成为事后连他自己也觉得是有趣的“笑料”。
 

  有一年(当时他尚未结婚),为了好奇心去光顾一名据说非常灵验的相学家。回来对我们连声赞道:“他真的很灵!”问怎么灵法,梁羽生说:“两件事可以证实。第一件──他说我和女朋友吵过嘴。第二件──他说我适宜在外发展,离开家乡越远越好。”我们大家笑起来,说:“第一件,和对方吵嘴、闹别扭是拍拖男女的普遍事。第二件,听你的广西口音就知道你现在已经‘离家很远’了。”
 

  他一听,恍然大悟,笑道:“我一时糊涂,‘中计’了。”
 

  是的,他有思想,做人有原则,大事不糊涂,但往往小事糊涂的。他能背诵的历代诗人、词家之作,数以千计,记忆力很强;然而对身边琐事却往往过目过耳便忘。而且在某些事情上(如捉棋、写作、起腹稿之类)也许太“全神贯注”了,因此就常常摆其“乌龙”。例子之一是:朋友跟他约定中午在某茶楼饮茶;到时打电话去,他诧异道:“啊!不是说明天晚上去吃饭吗?”
 

  不久前我们和他饮午茶,他的太太(贤内助)笑笑说:以后不跟他一块旅行,因为一路上都要分神照顾他的旅行证件等等。也就是说,经验告诉她,旅途上时时要“照顾”他的“乌龙”。
 

  记得那天在茶楼上,他忽然想起什么问我们:“有人说过,我做人不够世故。是不是?”说着轮流替大家斟茶。另一朋友打趣道:“咦?你这不是够世故了吗?”我举起茶杯说:“那么就饮他这杯‘世故’茶吧。”
 

  于是又听见他那朗朗的笑声了。
 

  说真的,若说有些人世故得有话不敢直言,那么性格上他是纯真得爽爽直直的了。这是我所得的印象:梁羽生本身不会武艺,却是一个“侠”骨柔肠的书生,也是一个能与你肝胆相照的朋友。
 

  至于词呢──“沧桑历劫,风雨多经”的他,十八岁时面对广西的奇山异水,已有“笔泻西江,文翻北海,唤神龙舞。”之类的佳作;其中有“天边缥缈奇峰,曾是我旧时家处。……惯裂笛吹云,高歌散雾,振衣上,千岩树。”等等可供咀嚼的妙句。现仅“借”现成资料,凑其打油七绝一首,聊博词“侠”与读者一粲,以“结”此文:

  裂笛吹云歌散雾,萍踪侠形少年行。
  风霜未改天真态,犹是书生此羽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