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清云情怀惘惘,和妹妹回家。檀羽冲则是独自前往江南,但他的怅惘心情,却也是和她一样。
或者他们还不能说是一见钟情,但说也奇怪,他们虽然只是“一面之交”,但檀羽冲对她印象的深刻,已是不在对她的姐姐之下了。每当他想起赫连清波的时候,往往也会想起赫连清云。“要是姐姐能够像妹妹那样,那就好了。”姐妹两人的影子同时在脑海中浮现之时,他不觉就会发出如此感慨。
一路无事,来到江南。还有两天路程,就可以抵达南宋的首都临安(杭州)了。
俗语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说的不仅是繁荣,苏杭一带的风景,也是天下闻名的。檀羽冲不急于赶路,缓行浏览江南风景。但见田亩纵横,港汉交错,波光云影,浅山如黛,当真说得是水秀山明,他在北方长大,几曾见过如此清丽的江南风景,不觉心旷神怡。
正自目迷心醉之时,忽听得蹄声得得,有两匹坐骑从他身边经过。走在前面的似乎是个贵介公子,衣服华丽,跟在后面的青衣小帽,似乎是个仆人。
檀羽冲也不怎样在意,走了一会,路边有个茶馆,那主仆二人已经进了这个茶馆小酌了。江南是富庶之区,别的穷省份,路旁只有茶亭,江南苏浙二省,则不但有路边茶馆,茶馆里还兼卖酒菜的。
檀羽冲正感到有点饥渴,遂也进了这间茶馆。
宋代的江南还有一多,说书、卖唱的艺人比其他地方多。并非仅仅集中城市,而是随处可见的。由于宋代的词风极盛,卖唱的多唱一些著名词人所填的词。此时正有一个手拉三弦的老者和一个少女在茶馆门前经过,看年纪像是祖孙。
那公子模样的人吩咐仆人:“叫那姑娘进来唱个曲子我听。”
那少女似乎本来不想在这菜馆歇脚,看一看她的爷爷,那老人道:“有生意为何不做?”
那仆人道:“对啦,只要你姑娘唱得好,不愁公子不多给赏钱。”
那老人对公子打了个千,说道:“公子想点什么曲子?”
那公子道:“随你们的便,只要好听就行。”
檀羽冲听这主仆二人说话,心里倒是不禁有点诧异了。
原来这两个人虽然极力模仿江南一带流行的官话,但口音却还是听得出来,是北方的口音。而且还好像是金京人士的口音。檀羽冲心念一动,暗想:“难道他们竟是金国的人?”
那老者道:“公子,我们给你弹唱一曲柳永的望海潮如何?”
那公子的神情似乎有些异样,愣了一愣,说道:“你说是柳,柳永的那首新词?”
那老者陪笑道:“是。公子,你若是不合意的话──”那公子不待他把话说完便即说道:“柳永的词,好,很好!就这一首吧,你弹她唱。”
柳永的词当时最为流行,名闻中外,有个西夏官员出使宋国回来言道:“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可知他的词流传之广。“即使他是金人,知道有个柳永,也不稀奇。”檀羽冲暗自想道。
那老者抚起三弦,小姑娘便即唱出柳永那首《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
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
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
嬉嬉钓叟莲娃。
千骑拥高牙。
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那公子闭目轻打节拍,如有所思。小姑娘唱完了那首词,他还没有张开眼睛。
老者咳了一声,说道:“献拙了,不知可中公子之听?”
那公子如梦初醒,方知鼓掌赞道:“好,好!三秋桂子,千里荷花,把江南的美景、繁华,都写得淋漓尽致,怪不得,怪不得──”
小姑娘道:“怪不得什么?”
那公子想了一想,说道:“怪不得人人尽说江南好了。”
“人人尽说江南好”是韦庄《菩萨蛮》词中的一句,他用一句出名的词句来作答复,可知他也是读过不少诗词的。
但听他语气,看他神情,那老者和檀羽冲都可以猜得到,他原来想说的“下文”必定不是这样。
那老者道:“这首词是天下闻名的,说起来还有一个和它有关的故事呢。”
那公子道:“是吗?说来听听。”
那老者道:“听说柳永这首《望海潮》传到金国,金国的皇帝读了大为赞赏,因而也写了一首诗,表达他对江南的山川秀美、人物风流的倾慕。金国的皇帝居然会写汉诗,你想不到吧?”
那公子道:“这首诗你还记得吗?”
那老者道:“我是听人说的。大概这首诗写得不怎么高明,所以并没传抄。”
公子吟吟笑道:“你这可真是道听途说了!”
老者道:“哦,根本没有这回事吗?”
公子道:“有是有的。不过几乎都给你说错了。第一,金主写的这首诗,是因柳永的词而激发起他的雄心壮志的,是自述抱负之作。说他向往江南的秀丽山川,还勉强可以,什么仰慕江南的人物风流等等,那就简直是胡说一通了。第二,他这首诗可称绝妙好诗,李白杜甫恐怕都比不上他,怎能说他写得不高明?”
那小姑娘道:“真的吗?我可不能相信!”
那公子道:“这首诗我倒还记得,你不信,我念给你听。”念道:
混一车书四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
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原来正如檀羽冲所料,这个贵公子模样的少年,不但是金国的贵族。他刚才想说的“下文”其实就是这个故事,只因怕给别人起疑,故而没说出来的。
但现在那老者先提起此事,对金国的皇帝又颇有“不敬”的话语,他就忍不住要说了。他想反正是几个乡下人,未必就会因此而识破他的身份。纵然识破,也不能将他怎样。
他等待那老者的赞好,(他是出钱点唱的大爷,老者稍为懂得世故的话,一听他念完这首诗,就该赞好的。)不料老者竟一言不发。
那小姑娘却忽地说道:“我不懂什么诗词歌赋,也不知道谁是李白杜甫,但依我看来,这首诗只是混账说话!”
老者喝道:“小丫头,别乱说话!”
那少年变了面色,但一想自己是在宋国,倒也不便发作。只能冷冷说道:“别拦阻她,我倒想听她的高见。”
那小姑娘道:“高见没有,有的只是和一般人相同的低见,金国的贼皇帝想来西湖耀武扬威,叫他来世也别想。他要是敢来欺侮咱们大宋的话,别说立马吴山,未过长江,恐怕他已是要葬身鱼腹了。”
那公子哼了一声,小姑娘道:“我说得不对吗?”
那少年不敢暴露身份,当然也就不敢说这小姑娘长大宋的志气,灭金国的威风乃是不对。但这口气咽不下,他看那小姑娘一眼,恶念陡生,斟了一杯酒,说道:“瞧不出你小小年纪,倒也知爱国,赏你一杯酒喝。”
他把酒杯递给那小姑娘,暗中已是运上内力,只要那小姑娘一接,就要受内伤,但这内伤是过后方始发作的。
小姑娘道:“我不会喝酒。”公子道:“喝一杯不碍事的,你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手臂一振,酒杯已是贴近那小姑娘的脸孔了。看来那小姑娘仍然不肯喝的话,他就要强行灌酒。
老者看出不妙,忙道:“这丫头是一杯酒都不肯喝的,我替她喝!”
“当啷”一声,酒杯掉落地上,碎成片片。
那老者接连退了三步,恍似风中之烛,摇摇欲坠。好不容易,才把身形稳住。
那公子也是身形一晃,脸上现出一点诧异神色。
原来刚才在接杯递杯之际,二人其实已是暗中较上内力,因此那酒杯方给震裂的。那公子练的是上乘内功,已经用上七八分力道,只道那老者定必给震得跌在地上,岂知他竟然还是能够稳住身形。
一个走江湖的老者,居然能接下他的七八成内力,当然不是普通人了。不过,经此一来,他亦已知道那老者的功夫还是比不上他,登时板起脸孔,喝道:“我又没请你喝酒,谁要你替她喝!”
他那仆人狐假虎威,一见主人发作,他就不但只是动口帮腔,而是要动手了。
“老混蛋,给我滚出去!我家公子只要你的姑娘陪酒!”
那老者也不知是否给气得说不出话来,还是业已受了内伤,不能张口说话,只听得他粗重的喘气声。檀羽冲再也忍耐不住,抢先上去喝道:“住手!”身形一起,已是拦在老者的面前。
那仆人喝道:“你干什么?”双掌一推,要把檀羽冲推开,只听得“蓬”的一声,有个人跌倒了。
跌倒的是那个仆人。
这仆人也是练过武功的,虽然比不上他的小主人,等闲十个八个汉子也近不了他。
想不到他只是碰着檀羽冲的身体,檀羽冲并未还手,他就跌了个狗吃屎了。而且给震得倒在地上翻翻滚滚,滚出了菜馆,好一会子才站得起来。
他站起来大叫大嚷:“岂有此理,你这小子竟敢打我,我和你拼了!”
他口里说要拼命,可不敢踏进茶馆,只是把眼睛望着主人。希望主人替他出这口气。
少年哼了一声说道:“别在这里丢人现世了给我站过一边。”他是个武学行家,已经看出檀羽冲刚才用的乃是沾衣十八跌的上乘武功。
“你想怎样?”那公子回过头来,对檀羽冲道。
檀羽冲道:“没什么,只是想请公子别再难为这位小姑娘。”
那少年道:“你是他的什么人?”
檀羽冲道:“素不相识,我只不过是个过路的客人。”
那少年道:“你也敢爱多管闲事了!”
突然就向檀羽冲发出一掌。这一掌是在十步距离之外发出,但这劈空掌力,已是把檀羽冲那张桌子震动起来,酒杯和饭碗碰撞乒乒乓乓响个不停。
檀羽冲只当不知,合掌一揖,说道:“公子若嫌我多事,我在这厢陪礼了。不过,这位小姑娘,我仍是希望公子你别要将她难为。”
他轻描淡写的一揖,丝毫不带风声,表面看来,比那少年的劈空掌差得远了。但他这一揖的内力却是有如暗流汹涌,不但把劈空掌力抵消,而且反震回去,掌力激动,发出更强的劲风,不过这股劲风是反卷回去的。
那少年双掌在胸前一挡,但上衣还是给风吹得飘扬,露出了他贴身的背心。背心上绣有一条金龙在海中鼓浪,空中却有一头大鹏,作势扑向这条金龙。
檀羽冲呆了一呆。原来这“大鹏斗金龙”的图案,正是檀家的“家徽”。但也并不是檀家的每个人都可以穿这件绣有“家徽”的衣裳,必须是继承爵位的主人才可以穿。亦即说,穿这件衣裳的人,不是贝勒(亲王)就是贝子(小王爷)。
那公子可不知道檀羽冲的身份,他见自己的内功比不过檀羽冲,登时就要拔剑。
不料他刚要拔剑,檀羽冲忽然就到了他的面前。
“公子何必动怒,有话好好的说。请坐下来吧。”檀羽冲伸出手来,在他肩头上轻轻一按,说道。
这少年的武功殊非泛泛,他已经看见了檀羽冲伸手向他按下,仍然闪避不开,不觉吓出一身冷汗。要知肩上的琵琶骨对练武的人来说最关紧要,琵琶骨倘被捏碎,多好的武功也要变作废人。檀羽冲所按的部位,正是他的琵琶骨。不过,檀羽冲丝毫也没用力,那“公子”一坐下来,他的手也松开了。“奇怪,这小子怎么对我手下留情?料想他不会知道我的身份吧?唔,对了,他虽然不知道我真正的身份,却一定以为我是临安的贵人,所以不敢做得太绝。”
他哪知道,檀羽冲不是不敢,而正是因为知道了他的身份,方始手下留情的。倘若檀羽冲不是刚刚看见了他的家族徽记,早已把他的琵琶骨捏碎了。
那公子定了定神,勉强笑道:“我怎会跟他们一般见识。其实我只是想请这小姑娘喝酒,并没为难她的意思。”
他口中说话,忽然就摸出一块银子像那小姑娘掷去。
“你的调子唱得很好听,这锭银子赏给伱!”但他这一掷,却是用上了内力的。
檀羽冲也没料到他口里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要出手阻拦已来不及。
那老者站在孙女旁边,那小姑娘道:“谁要你的臭钱!”那老者就举起三弦一挡。
“当”的一声,银子打着弦板,余势未衰,银子没有跌下地,飞出茶馆外面去了。
无巧不巧,刚好有个叫化子经过,这化子发如乱草,满脸胡子,哈哈笑道:“这可真是天降财帛了,你怕臭,我不怕!你不要我要!”一伸手就把那锭银子接了过去。
老者能够拨开银子,显见是未受内伤,檀羽冲一惊过后,心头的一块大石亦已放下了。暗自想道:“这化子能够接下这锭银子,武功即使比不上那个老者,亦非寻常之辈了。”
那叫化子对老者道:“钟老头,银子到了我的手上,就是我的了。是不是?”
看来他们本就是相识的。
那钟老头道:“你放心,我不会那样小气,向你要回来的。”
叫化子道:“好,到了我的手上,它还臭不臭呢?”
小姑娘会意笑道:“银子到了你的手上,当然是臭的也变成香的了。”
叫化子道:“好,那么我就用这锭香的银子,请你们喝酒,你们去不去?如果你们去,咱们便到城里的杏花楼喝酒去。”
钟老头道:“你请喝酒,我怎能不去。不过,请你稍待一会。”
他转过身和檀羽冲重新见过了礼,说道:“多谢客官相助,不敢请教高姓大名。”
檀羽冲道:“些微小事,不足挂齿。相逢何必曾相识,通名两免了吧。”
钟老头道:“这也说得是。人生遇合随缘,本无须太过着迹的。但客官恩德,我们祖孙无以为报,请让我们为客官唱支曲子。”
说罢他拉起三弦,那小姑娘就唱起来,唱的是苏东坡写的一首诗。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檀羽冲生起感慨,心道:“是啊,我在盘龙山的时候,一家人过得何等快活,怎想得到日后要在江湖流浪?不久之前,我还在金京想见清波,又怎想得到今天却已身在江南?”
一曲告终,钟老头祖孙和那叫化子走了。檀羽冲仍然坐着不动。
那公子站了起来,说道:“你该满意了吧,我们似乎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了。”
说罢,掏出一个元宝,在桌上一拍,说道:“打烂的东西,都算在我的账上。这个元宝,是够赔偿你了。”
檀羽冲淡淡道:“我只奉劝公子两句,听不听随你。到了人家的地方,就该尊重人家,切莫做惹人讨厌的恶客。”
那公子心头一凛:“听这口气,难道他竟已知道我的身份?”变了面色,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檀羽冲道:“哦,我以为已经说得够明白了,你还不懂吗?”突然改用金人的语言道:“完颜亮想要立马吴山第一峰是做不到的,我希望你只是以普通游客的身份前来江南,你懂了吧?”
说罢,手掌在桌子上轻轻一拍,那个元宝,弹了出来。
那公子大惊之下,不敢再说,赶忙和他的仆人走了。
檀羽冲摇了摇头,把剩下的半壶酒喝完,便去柜台付账。
那胖掌柜满面堆欢,说道:“客官,你不多坐一会?”
檀羽冲道:“趁天色未晚,我想多赶一程。该多少银子,请你给我算算。”
那掌柜道:“客官,你帮了小店这样大忙,我怎能还收你的酒钱?”
檀羽冲道:“这怎么成?”
那掌柜道:“客官,你若不肯让我表谢意,那就是不把我当作朋友了。”
檀羽冲听他说了“朋友”二字,心中一动,便道:“好,那我就不和你客气啦,多谢你的招待。你贵姓。”
那胖掌柜道:“小姓王,朋友都叫我王胖。客官,你是上临安的吧?”
檀羽冲道:“不错。”
那胖掌柜道:“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那拉三弦的老头和那叫化不是说要到城里一间叫做杏花楼的酒楼去喝酒吗?这杏花楼就是在临安的,不过,它是在一条小巷里,也并不是什么大酒楼。”
檀羽冲猜不透他为什么要把这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告诉自己,但想其中定有原因,便道:“喝酒最重要的是有谈得来的好朋友一同喝,是大酒楼还是小酒馆都无所谓,你说是吗?”
胖掌柜道:“对,你说得对极了,临安最出名的酒楼是西湖旁边的楼外楼,那是王孙公子常来的地方,但我首次到临安去,从没上过楼外楼。”
檀羽冲道:“是不是你有一位好朋友,经常喜欢到杏花楼喝酒的?”
胖掌柜道:“不是经常,偶尔会去,不过,杏花楼的掌柜名叫张铁头的,却是我的结拜兄弟,这个人是很够朋友的。客官,你到了临安,不妨去杏花楼坐坐,如果有什么小事情自己无暇兼顾的话,也不妨托张铁头代办。你说是我的朋友,他准会帮你的。”
檀羽冲正自惋惜,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见到那个老头和乞丐,闻言大喜说道:“好极了。我是第一次去临安,正是人地生疏。”
胖掌柜把杏花楼的地址告诉了他,想了一想,又道:“不过,杏花楼的客人也是品流复杂的,客官,最好你是有事才去,去的时候,衣服也不必穿得那样好,客官,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檀羽冲道:“我懂。”
他所料不差,这个胖掌柜果然也是江湖中人。
不过彼此都有顾虑,也只能心照不宣了。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檀羽冲终于来到了临安,倘佯于西子湖边了。
“湖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这是苏东坡赞美西湖的句子。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这是白居易卸官之后,因对杭州的思念而填的三首《忆江南》中的一首。同样,也表达了对西湖的赞美。
西湖,千百年来,曾受过多少诗人词客的歌咏,赞叹!檀羽冲来到临安,正是春暖花开的早春二月──西湖最美丽的季节。但他在心迷目醉于西湖美景之余,却也不禁另有一番感慨。
西湖两边的苏堤白堤满是游人,他倘佯湖畔,放眼四顾,湖上是画船载酒,稳泛平波;堤上是油壁香车,分花拂柳。
湖上岸上都是隐隐笙歌处处随。那里看得出一点备战气氛?他想起从金国的南来途中,一路所见的车辚辚、马萧萧的景像,实是不禁为这作为南宋“战时首都”的临安叹息了。
“赵宋南渡,把杭州改名临安,临安其实即是苟安,看来他们是只想在临安以图苟安的了。”他想。
不知不觉,他已走到了西湖边最负盛名那家酒楼──楼外楼──的门前了。
他想起的不是赞美西湖的诗词,却是和楼外楼有关的一首诗,一首讽刺意味很浓的诗。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薰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他摇头苦笑,走上楼外楼。他本来想去杏花楼,但一来那间小酒楼在横街冷巷,可不好找,他刚到临安,旅店都未找呢。二来那胖掌柜叮嘱过他,“有事”才好去杏花楼的,非必要就不必去,只好以后再算了。
他选了一个临窗的座位,点了楼外楼的名菜“醋溜鱼”和“蜜方”,要了一壶“加饭”,暂且把胸中的抑郁放开,低斟浅酌,欣赏西湖风景。
一条画船在窗外的湖面经过,船中的歌女正在唱一首新词。
唱的是张于湖的《西江月》:
问那湖边柳色,重来又是三年。
来风吹过我湖船,杨柳丝丝拂面。
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
寒光亭下水连天,飞起沙鸥一片。
邻座的两个官员同赞:“好词!”
一个说道:“果然不愧是状元之才。”(按:张孝祥,号于湖,是绍兴二十四年状元)
一个摇头晃脑说道:“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真是能够看破世情,心境平和,能把闹市当作山林隽语。听人歌此词,我也想在湖山终老了。”
另一个座头的客人,头戴方巾,身穿蓝布长衫,虽然不是衣裳破旧,质料却很普遍。看来像是落魄秀才。他却忽地冷冷说道:“张于湖的词有出世的一面,也有入世的一面。他最好的词,可不是这一首。”
一个官员皱眉,说道:“哦,依你看来是哪一首?”
那穷秀才模样的中年人,斟了满满一杯,一饮而尽,高声就唱起来: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
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
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羶腥。
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
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
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
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
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
冠盖使,纷驰鹜,若为情。
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
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这首词调寄《六州歌头》,是张于湖感怀国事之作。尤其最后两句,写中原遗老,盼望南宋收复故土的心情,含有无限悲愤。檀羽冲情不自禁的赞道:“好词!”
那两个官员都是不约而同的皱眉道:“狂生!狂生!”
就在此时,又来了两个客人。一个年约四旬,面白无须,头戴乌纱,身穿官服。另一个不过二十岁左右,衣服华丽,看来也是富贵人家的弟子。
这两个一进来,酒楼上倒有一半客人站了起来,争着和他们打招呼。檀羽冲邻座那两个官儿,更是趋前迎接,一个道:“史大人,怎的今日这样好兴致来喝酒?”
一个问道:“这位公子是──”
看来这个姓史的中年官员,官阶很是不小。
檀羽冲却不理会这个史大人是什么人,倒是那个少年令他吃了一惊。原来这个少年正是昨天他在路旁菜馆上碰见的那个少年。
那个少年也注意到他了,檀羽冲嘴角挂着冷笑,迎接他投来的目光,暗中运用传音入密的内功,把声音凝成一线,送入他的耳朵:“你若不想我揭破你的身份,最好别要在这酒楼生事。”
一方面用传音入密的功夫,对方也必须在内功上有相当造诣才听得见的。昨日檀羽冲已经试过这少年的功夫,料想他会听得见。
果然只见那少年一变,赶忙就把投向他的目光移开了。
但那落魄秀才模样的中年汉子,脸上却忽地现出一丝惊异的神色,抬起头看了檀羽冲一眼。到檀羽冲望向他的时候,他又低下头来喝酒了。
檀羽冲心头一动:“此人莫非也是一个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旁边的人可没听见檀羽冲说话,也根本没有注意及他。他们只是忙着奉承那史大人。
那“史大人”道:“这位谭公子是我的世交,他刚从外地来到,故此我请他来楼外楼观赏西湖。”
旁人听说这少年是他的世交,当然都不禁对他另眼相看了。
檀羽冲邻座那两个官儿便说道:“难得谭公子远道而来,请让我们为公子洗尘。”
那“史大人”道:“怎能让你们破费?”
那两个官儿道:“这是请都请不到的,何况我还想向史大人讨教呢。”
那“史大人”推辞不掉,便道:“也好,我这世侄初来乍到,就让他多交两位朋友吧。这位是蓝编修,这位是黄编修,他们都是在翰林院的。”
檀羽冲听得这少年自称姓“谭”,“檀”“谭”音近,他自己也曾改姓“谭”的,对这少年的身份是更加可以确定了。
那“史大人”坐下来道:“刚才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唱张于湖的词?”
那姓蓝的官儿道:“不错,湖上的画船有个歌女唱了于湖那首《西江月》,这酒楼上也有人唱了他那首《六州歌头》。”
“史大人”道:“我都听见了。”
那姓黄的官儿道:“我正想请教大人,这两首词究竟哪一首好?”
“史大人”笑道:“你们两位都是翰林院学士,是该我向你们请教才对。”
两个官儿齐声说道:“秦相爷生前都夸赞过大人的文才的,我们这点学问,怎能和大人比较?”
檀羽冲心里想道:“他们说的秦相爷想必就是秦桧,原来这个史大人是秦桧提拔的。”
“史大人”道:“两首词风格不同,各有各的好处。不过我喜欢那首西江月更多一些。此心到处悠然,真有几分渊明诗的味道。”
那姓蓝的官儿道:“是呀,我们也是这样想的。这正是──”他本来想说“这正是英雄所见略同”的,但想若这样说,岂非把自己的身份提高到和“史大人”一样,急忙住口。
那落魄秀才模样的人正在喝酒,忽地噗嗤一笑,酒都喷了出来。
那姓蓝的官儿道:“你笑什么?”
那秀才道:“我不能笑吗?”自言自语道:“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这两句好像也是陶渊明的诗。”弦外之音,渊明诗和于湖词一样,都是有两面的。
“史大人”似乎不屑和这个穷秀才计较,微笑说道:“我和两位说故事,前几天有个姓俞的学士在一间酒馆的壁上题了一首词,最后两句是:明日重携残酒,来寻陌上花钿。给当今圣上知道,笑道‘穷秀才寒酸气太甚了’,御笔一改,改了两字,携字改为扶字,酒字为醉字,你们念念!”
两个官同声念道:“明日重扶残醉,来寻陌上花钿。果然是天子气象──”
那“史大人”道:“不,御笔改诗,还是要用原来那人的口吻,不过别忘了那人也是个官。”
两个官儿又同声道:“对,对,是富贵气象,一洗原作的寒酸气了!”
“史大人”道:“从这个故事,你们也得知圣天子也是愿意见到饮酒赋诗的升平气象了吧?”
两个官儿会意,拍掌笑道:“对了,要念念不忘于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那还有什么升平气象可言?”
那穷秀才忽然又冷笑了。
姓蓝那官儿按捺不住,站起来道:“你一再冷笑,什么意思?”
穷秀才越发冷笑,说道:“我觉得好笑就笑,关你什么事?”
姓黄那官儿趋奉不甘人后,跟着也站起来说道:“我发现你两次冷笑,都是在史大人说话之后。”
穷秀才道:“那又怎样?”他不分辩,显然是直认不讳了。
两个官儿同声说道:“史大人的高论,你敢不服气么?”
穷秀才道:“他有他的高论,我有我的低论,我为什么一定要服他!”
“史大人”面色也变了,但仍装出大人大量的样子说道:“两位何必和这样的人一般见识,坐下来喝吧。”
穷秀才道:“哦,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史大人也知道么?”
那姓蓝的官儿冷笑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史大人会知道你?”
穷秀才道:“他既然不知道我,又凭什么说这句话?”
姓黄的官儿喝道:“他知道你是个存心捣乱的家伙!”
穷秀才冷笑道:“是你们存心捣乱还是我存心捣乱?你们说你们的,我说我的,本来各不相干,你们却来骂我‘家伙’!请问,我有没有骂你们‘不是人’?”他说的是“你们”二字,显然是把“史大人”也包括了进去了。他说“没有骂”,其实正是骂。
座客中忽地有两个军官向他走来,其中一个在他的桌上一拍,喝道:“你这厮敢对史大人无礼!”
“乒”的一声,那张桌子竟给他拍得开了一道裂缝!
但那穷秀才仍是神色不变,说道:“史大人是人,我也是人,姑勿论我有没有对史大人无礼,但你们说我无礼不该,你们在这里拍桌子骂人,难道就是有礼么?”
说至此处,忽地怪声怪气道:“我要喝酒,不喜欢有人在我旁边横眉怒目,请你们回去好不好?嘿嘿,这可算得是有礼了吧?”
那两个军官怒气上冲,登时发作,喝道:“捉你们到衙门打三百大板,看你还敢不敢嘴刁!”
穷秀才道:“我犯了什么王法?”
那两个军官道:“你得罪史大人就是犯了王法!”
扑上去果然就要抓那穷秀才了。
在那军官大拍桌子的时候,酒楼上已是乱成一片,胆小的客人,纷纷走避。有的连账也没结,就赶忙逃下楼去。
檀羽冲也装作惊惶的样子,手中的酒杯跌在地上,当啷一声,碎成片片。他不敢太着痕迹,袖风轻轻一带,两片碎瓷片,飞向那两个军官。
一个军官给碎片打着了腿弯的麻穴,登时好似着了定身法似的,他双臂齐张,仍然维持向前猛扑的姿态,可是却动也不能动了。
另一个军官,亦即把桌子拍得裂开的那个军官,他的武功可比同伴高得多,在混乱中居然能够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一觉微风飒然,头也不回,便是一个虎尾脚撑出,他穿的是钉鞋,把碎片踢飞,碎成粉屑。
檀羽冲的袖风只用到一成功力,但这个军官能够把碎片踢飞,武功亦已非同泛泛了。檀羽冲是没想到他能应付的,此时即便不怕暴露身份,想要出手,亦已迟了。
那军官头也不回,打定主意:“先抓这个胆敢得罪史大人的穷秀才,回头再和暗算我那小子算账!”于是以闪电般的动作,一记左勾拳击下,右掌跟着抓下。他是怕这穷秀才也会武功,想把他一拳击晕,然后抓他,他练的是刚猛的外家功夫,这一拳足有三百斤气力。檀羽冲想救也来不及,暗叫“要遭”!
檀羽冲这才知道,这个貌不惊人的穷秀人,竟是个武林高手。他心里暗暗叫了一声“惭愧”,想道:“这秀才的沾衣十八跌功夫,纵然不在我之上,也绝不在我之下。可笑我还为他着急呢。”
另外还有几个军官,本来想来助阵的,一见这秀才如此厉害,吓得急忙拔出腰刀,围着“史大人”坐的那张桌子,但却不敢上前惹那秀才了。这一下酒楼上更乱了。
那秀才哈哈大笑道:“你们怕什么,我又不会打人,动手打人的是你们这些大小官儿。好,算我怕了你们,我走!”把银子放在桌上,在大笑声中扬长而去。
檀羽冲跟着结账也走。那秀才好像不知檀羽冲跟在他后面似的,楼外楼在孤山脚下,他出了楼外楼,便走上孤山。
檀羽冲也不敢在人多的地方和他说话,不即不离的跟着他走上孤山。走到一个没人的地方,两人不约而同的停下脚步。
那秀才道:“你跟着我做什么,是不是因为我还欠你一声多谢?”
檀羽冲道:“适才晚辈不自量力,教前辈见笑了。敢请问前辈高姓大名。”
那秀才道:“哦,原来你是想来和我结交的?”这话可说得有点不大客气,而且他脸上的神色,也显得有几分冷傲和嘲笑的意味。
檀羽冲的满腔热情好像给泼了一盆冷水,心里不禁也是有点不大舒服,说道:“结交二字,晚辈自知高攀不起,只盼前辈指教。”
那秀才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檀羽冲道:“只就刚才在酒楼上的一事而论,晚辈已知前辈是慷慨悲亢的豪侠之士!”
那秀才道:“我不要你乱戴高帽,我只问你,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檀羽冲只好说道:“不知。所以晚辈才要来──”
他本来想说,正因不知,所以才要来向你请教的。那知话犹未了,那穷秀才已是冷冷说道:“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就要和我结交?”
檀羽冲的热心冰冷,拱手说道:“前辈若是不屑折节下交,晚辈告辞!”
秀才陡地喝道:“且慢!”
檀羽冲止步道:“前辈有何见教?”
那秀才道:“你问了我,我还没有问你呢,你又是什么人?”
檀羽冲的身份本来就是不便和人说的,何况这秀才对他的态度又是如此冷傲,便不愿意和他实说了。
檀羽冲道:“我只是个来游西湖的过路客。”
那秀才道:“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问你的姓名、来历!”那口气更像审问了。
檀羽冲虽然“相信”他是侠义中人,但也不能一见面就倾吐平生的,何况又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之下,便不能说了。
“前辈既是不愿下交,那又何必多问?好,算是我来得冒昧,就此别过。”
那秀才冷笑道:“给我站住!”
檀羽冲道:“前辈不屑与我结交,又不放我走,这是为何?”
那秀才冷笑道:“你以为凭着你刚才在楼外楼的一番做作,就可以骗我上当么?”
檀羽冲一愕道:“这是什么意思?”
那秀才冷笑道:“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可知道你是谁,你是金国的奸细!”
檀羽冲大吃一惊,叫道:“前辈,你误会了──”
话犹未了,那秀才已经出手,一出手就抓他的琵琶骨,檀羽冲哪还能解释,只好接招。
那秀才疾攻数招,在第七招檀羽冲闪躲避不开,化解也难化解,只好硬接。
“蓬”的一声,双掌相交,秀才晃了两晃,檀羽冲退后三步,胸中气血翻涌,要说话也说不出来。
那秀才被他的掌力所震,几乎站立不稳,也是吃惊不小。霍的一个转身,把藏在衣衫内的那支判官笔拿了出来,喝道:“好,我倒要看你能够接我几招!”
他的铁笔点穴另有一功,好像写字一样,最先写的是“草书”,笔走龙蛇,来得有如狂风暴雨。
檀羽冲使出浑身本领,只有招架之功,心里想道:“此人的笔法即使还比不上完颜长之的惊神笔法,却已在铁一笔之上了。”
檀羽冲连接险招,暗暗后悔,没有拿出暖玉箫,那秀才猛地喝声“着”他已经使出了“狂草”的最后一笔,笔尖戳向檀羽冲胸膛。
檀羽冲迫于无奈,只好使出师门绝技──弹指神通,铮的一声,把他的判官笔弹开,不由自己的又再退了三步。
秀才使了一套狂草笔法,总算已不下百招,仍然未能点着檀羽冲穴道,见檀羽冲嘴角挂着冷笑,他不禁也是脸上发热了。本来此时他若是立即追击,檀羽冲最多只能抵挡三招,但他是江南武林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却又怎好意思在对方只凭一双肉掌,接了他一百招之后,续施杀手,何况对方只是个二十岁都恐怕未到的少年。
他停下脚步,喝道:“现在我杀了你,你也不会心服,亮出你的兵刃吧!”
檀羽冲有师门秘传的上乘内功心法,运气三转,气血已是畅通,本来他此时是可以开口说话了,但他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几乎被那秀才点着穴道,亦有点恼怒,暗自想道:“若不还你一点颜色,倒教你小觑了。”
“好,我就用这管玉箫请前辈再指教几招,几十招,或是几百招!”玉箫一个“横扫六合”,把秀才的铁笔荡开。
秀才听他说话颇有嘲讽意味,心中也是恼怒,但也不能不有点吃惊了,“他这支玉箫好像是传说中的一件异宝,难道他就是那个异人的弟子?”
这秀才和檀羽冲的师父耶律玄元并不相识,不过却也是彼此闻名的。
檀羽冲有玉箫在手,形势大变,不但扳成平手,而且渐渐占了一点上风了。但那穷秀才的笔法也是跟着再变。从“狂草”变为“楷书”,一点一画、一撇一捺,毫不苟且,那是工笔楷书的笔法。
檀羽冲打起精神应付,玉箫忽而当作判官笔使。
檀羽冲的点穴手法和完颜家的惊神笔法大同小异,虽然火候未够,远不及完颜长之神妙,但亦已足以令得那秀才大为惊异。
原来这秀才乃是江南第一点穴名家,极为自负,人家说他是江南第一,他还是不满足的,此时见了檀羽冲的笔法,这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暗自想道:“这少年的笔法似乎还未练到流转自如的超凡脱俗境界,笔意稍嫌涩滞,看来他不是专攻点穴这一门的功夫。但虽然如此,以他笔法的本身而论,却只有在我之上,绝不在我之下了。”
他见“工笔楷书”不能取胜,又再变为刻“石鼓文”的笔法,楷书是用三个指头拿笔,刻石鼓文则是五指齐伸,用手“握”笔。这套笔法使开,当真就像石匠刻字一样,点、撇、捺、竖,都是凿下去的。沉重有力,登时压得檀羽冲好像背上了千斤重担!
幸好檀羽冲的暖玉箫是件宝物,还能勉强招架。但这么一来,已经是变成了内力的较量了,在这方面,檀羽冲却是稍逊一筹的。
秀才刚才那套“狂草”快到极点,此际这一套石鼓文的笔法则刚好相反,慢到极点。檀羽冲额头见汗,越来越觉吃力,只好拿出最后一门绝技,暗运玄功,趁他笔法慢吞吞的将凿而未凿下之时,玉箫凑到唇边,呜的一口罡气吹了出去。
秀才初时以为他放暗器,要知玉箫中空,如果用梅花针之类的暗器,是可以从箫管里吹出来的。他哼了一声,骂道:“下三滥──”骂声刚出,只说得三个字,陡然间只觉脉门一震,檀羽冲的玉箫横扫过来,当的一声,把他的铁笔荡开,要不是他功力深厚,铁笔都几乎掌握不牢,饶是如此,他也不能不接连退了四步,比刚才檀羽冲接不着他的“狂草”之时,还多退了一步。
这秀才见多识广,此时当然知道檀羽冲是利用暖玉箫这件武林异宝吹出来的罡气了。不觉心中暗暗惭愧,原来他本来要骂檀羽冲是“下三滥的小贼”的,这是江湖上习惯的骂法,因为只有“下三滥的小贼”才用暗箭伤人。
檀羽冲哈哈一笑,说道:“我虽然不是什么大侠,也不至于用下三滥的手段暗算别人。前辈笔法精妙,佩服,佩服,在下也只是想领教前辈的笔法而已。前辈似乎未尽所长,要不要歇一会再行赐教?”
暗器尚易挡,罡气最难防,檀羽冲从暖玉箫中吹出的罡气,这秀才事先毫无准备,脉门受罡气所震,一时间内力尚未能完全恢复。假如檀羽冲趁他刚才骤吃一惊那一刹那,立即追击的话,他身形不稳,非要落败不可。
檀羽冲没有乘势追击,这秀才是何等样人,运气三转,已是恢复原状,哼了一声,说道:“彼此,彼此,大家都不必夸嘴,让你再接我一套笔法。”
这“彼此,彼此”的意思当然是指他刚才也曾让过檀羽冲有个喘息的机会的。但檀羽冲的年纪比他轻得多,份属小辈,从身份上来说,其实也还是不能“拉平”的。秀才说过了“遮羞话”,立即按笔再上。这一次,他也是拿出看家本领了,用的是写甲骨文的笔法。甲骨文是上古的人用石刀刻在甲骨上的,秀才使出这套笔法,手中之笔变作刀使,但仍是笔法。没有刻石鼓文那样慢,不过比楷书还是慢得多,这次是内力和招数兼顾了。招数(笔法)苍劲古朴,已是称得上乘武学的重、拙、大要诣,比起前面那三套笔法都难应付。
但也好在他是在被檀羽冲罡气所撞之后,才用这套笔法,一来他心里有所顾忌,随时要提防罡气吹来,二来他虽说已经恢复原状,但这个恢复等如是大病过后的人恢复原状一样,体力或者完全恢复,但精神上总是不及未病之时的抖擞了。
因此,檀羽冲也还抵敌得住。不过,他总是吃亏在内力不及对方,时间一久,那就难说了。
正在双方尽展所长,打得难解难分之际,忽听得三弦拨动的声音自远而近,不过一会,一个手拉三弦那个老者和一个少女已是出现在他们面前。正是檀羽冲那日在那路旁茶馆所遇的那个钟老头和他孙女。钟老头放下三弦,冷冷笑道:“铁笔书生果然名不虚传,笔走龙蛇,令我大开眼界,但你却误会好人了!”
檀羽冲吃了一惊道:“前辈敢情是文大侠?”心里自思:“倘若我早知道他是铁笔书生文逸凡,只怕在百招之内,我已是非得落败不可了。”
原来在檀羽冲艺成出师之日,他的师父曾与他谈及江南武林人物,准备他有一天前往江南,不至于全无所知。谈及江南的武林人物,当然是少不免要提及江南的第一点穴名家──铁笔书生文逸凡了。
刚才文逸凡和檀羽冲交手,先用“狂草”,再用“楷书”,都胜不了檀羽冲,最后用了“石鼓文”和“甲骨文”的笔法,方能稍占上风。而檀羽冲则因为有师父之话先入为主,心里总认为江南第一点穴名家,一定胜过自己很多,故而虽然有点怀疑,但还不敢立即断定这个秀才就是铁笔书生。
文逸凡没有理睬檀羽冲,迳自问那老者:“你认识他?”
那老者道:“前两天在路旁的茶馆见过一面。”
文逸凡道:“你已经知道了他的姓名来历?”
那老者道:“不知!”
文逸凡冷冷道:“那你怎知他是好人?”
这次是那小姑娘抢着说了:“侄女读书很少,但记得不知哪个古人,好像说过这么一句话: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不知该当如何解释,请文叔叔指教。”
“白头如新”的意思,是指有人相交一辈子,到了头发白了的时候,彼此还是不了解对方,好像新朋友一样。但有的人乘车在路上相逢,停车交谈一会,就好像老朋友一样。“倾盖”说的即是停车之时,车盖倾斜。这句话是出于邹阳(战国时代人)的《狱中上梁王书》的。
文逸凡哈哈笑道:“钟老头,你这孙女儿真是能言善辩,我都有几分佩服她了。”
那小姑娘道:“文叔叔,你别‘挖苦’我好不好,我是诚心向你请教。”
文逸凡正容说道:“倾盖如敌,还是多少会知道那个人的为人的,或者恰好碰见他做某一件事,是值得钦佩的。那才会结为知己。”
那小姑娘道:“这位公子的为人如何,那日之前,我毫不知道,但恰好那天我碰见他做了一件好事。”
文逸凡道:“什么好事?”
那小姑娘道:“爷爷和我被人欺负,他替我们打抱不平,要不是他,我们只怕不死也受重伤。他是我们的恩人,怎能不是好人?”
文逸凡道:“哦,是什么人能够欺负你的爷爷?”
那小姑娘道:“是一个年纪和他差不多的外地客人。”
文逸凡道:“你怎么知道他是外地客人?”
小姑娘道:“他的口音不是江南口音,一听就知。”
文逸凡道:“那人的口音和你这位‘恩人’的口音,是不是有点相似?”
小姑娘看了檀羽冲一眼,忽地笑道:“不但口音有点相似,连面貌都好像有点相似。”接着说道:“可见人不可以貌相这句老话确是说得很对,他和那人面貌相似,好坏却大大不同。”
文逸凡不说话,好像在想什么。
小姑娘道:“文叔叔,你不相信我的话?”
檀羽冲冷冷说道:“他大概以为这也是我的一种手段。”
小姑娘道:“什么手段?”
檀羽冲道:“笼络你们的手段。”
小姑娘道:“你为什么要笼络我们?”
檀羽冲道:“因为我是金国的奸细,我帮了你们的忙,你们就不会怀疑我了。而我又可以借此结交江南的侠义道,不是一举两得吗?”
小姑娘道:“你当然不是金国的奸细吧?”
檀羽冲道:“我知道我不是。但你的文叔叔却一口咬定我是。”
文逸凡的确是如檀羽冲适才所说,怀疑他做的两桩事情都是一种手段的。但一想,假如他真的是金国奸细,在给自己喝破之后,按常理是应该杀人灭口的,“当我从石鼓文变为甲骨文那最后一招,他本来有机会取我性命,他却手下留情,看来又不似奸细。再说他救了钟老头祖孙,但也没有进一步借以攀交,甚至连姓名都没给他们留下,那又如何能够达到他的想要和江南侠义道拉上关系的手段?”
那钟老头却悟出蹊跷,问道:“文大侠,你因何怀疑这位相公是金国奸细?”
文逸凡没有正面回复,却反问道:“崔化子呢,你们不是和他在一起的吗?”
钟老头道:“刚才我还和他在杏花楼喝酒,他有事先走了,你问他做什么?”
文逸凡道:“老实告诉你吧,这消息是从丐帮来的。丐帮说,金国派了一个武功高强而且是很有身份的奸细南来,这个奸细可能担任替金国诱和的任务的。崔化子没有和你们说过这件事吗?”
钟老头道:“没听他说过,哦,对了!”
文逸凡道:“什么对了?”
钟老头道:“他和我喝酒喝到一半,匆匆离席,就是因为有一个总舵的使者来到,他奉诏赶回去的。丐帮总舵使者前来临安,很可能就是传达你刚才说的那个消息。”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但你说到崔化子,倒是令我想起来了。前天这位公子在那路边茶馆替我们打抱不平,崔化子也是在场目击的。”
原来这个“崔化子”名叫崔浩,是临安丐帮分舵的副舵主,亦即是那个在茶馆门前,接了那贵公子一个元宝的乞丐。
文逸凡沉吟不语,钟老头看出他的心思,说道:“如果你认为这还不足证明他是好人的话,我可以从反方面给你提供一个证据。”
文逸凡道:“什么叫做反方面的证据?”
钟老头道:“你是不是在想,假如此人不是金国奸细,那又是谁?你说那个奸细是年纪又轻,武功又好,而且是大有身份的,对吗?”
文逸凡道:“不错,我从丐帮得来的消息正是如此。”
钟老头道:“这位相公在金国是否大有身份,我不知道。但另一个人,却是完全符合这三项描绘的。”
文逸凡道:“是谁?”
钟老头道:“就是欺负我那个小贼。他的年纪相貌,我已说过,和这位相公差不多。他的口音是中都(金京)口音,带有随从,盛气凌人,显见在金国京城,他也是作威作福惯了的。他要伤害我们祖孙,,就是因秀儿不肯随声附和他而起,他把金主完颜亮的诗捧得才超李杜,秀儿不服气,曾冷嘲了他几句。”当下把那日“闹事”的经过细述出来。
文逸凡瞿然一省,说道:“你说的这个小贼,我刚刚见过,唉,这倒是我的糊涂了,他是和那个史大人在一起的,我却没有怀疑到他身上。”
钟老头道:“那也不能怪你,想必是因那小贼未曾在你的面前炫耀过武功吧?”
文逸凡看了檀羽冲一眼,似乎还有一点疑团,但却没说出来。却道:“如此说来,敢情我是真的错怪了你了。你还愿不愿意和我交朋友?”
檀羽冲哈哈一笑,说道:“我的确是从金国来的,也难怪你会起疑。”当下伸手与文逸凡相握。
这次文逸凡没有试他的内力了,不过他当然还是不敢把自己真正的身份告诉文逸凡。捏了一个假名,改“檀”为“谭”,易名谭冲。
文逸凡的目光望向他的玉箫,说道:“你这支玉箫倒是一件宝贝。令师是谁,可肯见告?”
看来文逸凡已是知道他这支玉箫的秘密,檀羽冲只好实说了。
“家师是辽国人,复姓耶律,双名玄元。这支暖玉箫就是家师父给我的。”
文逸凡道:“原来你是耶律玄元的弟子,这就怪不得了。”
那小姑娘道:“怪不得什么?”
文逸凡道:“江湖流传的说法,耶律玄元的武功乃是天下第一。你的爷爷没有和你说过么?”
那小姑娘道:“原来你是说怪不得这位谭公子的武功如此了得。但听说耶律玄元也是武林中最神秘的人物,文叔叔,你见过他没有?”
文逸凡道:“十年前他来过江南一次,可惜我没有见着他。但据我所知,太湖七十二家水寨的总寨主王宇庭是和他相识的。”
说至此处,他又把目光投到檀羽冲身上,道:“谭公子,请恕我多问,不知公子这次前来江南,是为了公事还是为了私事?要是你不方便说,我也不勉强你回答。”
檀羽冲知道文逸凡对他还有一点怀疑,他不愿意把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便道:“我正是想去拜访王寨主的。我听得家师说,好像今年正是王寨主的五十大寿。”
文逸凡道:“不错,过几天就是他的寿辰了。明天我就准备到太湖的西洞庭山给他祝寿,你愿意和我一起去么?”
檀羽冲道:“不知他的寿辰是哪一天?”
文逸凡道:“是这个月廿四,今天是十七,唔,原来还有七天呢。但他这次做寿,顺便也要召开一个英雄会。所以我想早几天到他那儿,帮他照料。”
檀羽冲道:“此去太湖西洞庭山,不知要走几天?”
文逸凡道:“一般人的走法,两天陆路,一天水路,三天足够了。”
檀羽冲道:“那么,我想去临安多留两天。”
他正在考虑要不要找个借口,说明何以要多留两天,文逸凡却已说道:“那也好,你刚到临安,西湖恐怕也还未曾游过吧。你到寿辰那天来到也行。”
那小姑娘笑道:“泥上偶然留鸿爪,鸿飞那复计东西。那天我给你唱这两句诗,想不到今天又见着面了。这次你多留几天,我陪你游西湖。我叫钟灵秀。”
檀羽冲轻轻念她的名字“灵秀”,笑道:“你的名字起得好。小妹子,你真是名如其人。我比你大几岁,你就叫我一声谭大哥吧,别称什么相公了。”
钟灵秀也不客气,说道:“谭大哥,你还没说让不让我陪你游湖呢?”
檀羽冲很喜欢这个小姑娘,不过要是和他们祖孙一同游湖,却是有点不便,因此踌躇未答。
钟老头说道:“你这丫头真不懂事,咱们怎能和谭相公一同游湖?”
钟灵秀道:“你是说咱们身份不配么?我相信谭大哥不会──”
钟老头道:“谭相公当然不会看轻咱们,但却会引起别人注意。万一又再碰上那个奸细的话,就更糟了。”
钟灵秀道:“怕什么,那奸细又打不过谭大哥。”
钟老头道:“这里是天子脚下的临安,可不比路旁茶馆,你怎能在这里给谭相公招惹麻烦。”
说至此处,回过头来,问檀羽冲道:“谭相公,你有住处没有?”
檀羽冲道:“别这样客气,叫我名字好了。我准备找一间客店暂且住下。”
钟老头道:“那不大好吧,你和那奸细是已经朝过相的。他虽是奸细,但在这里,却是有当朝权贵给他做靠山的呢。我有一个靠得住的朋友,要是你不嫌弃的话──”
檀羽冲道:“俗语说事不过三,不会这样巧再碰上他们吧。碰上了我也有办法对付他,不至于闹出事情来的。”
文逸凡若有所思,忽道:“主随客意,谭兄既是认为住客店方便一些,咱们也不必勉强他了。”
钟老头也想到檀羽冲可能是有一些私事要办,便道:“谭老弟,嗯,我比你年长几十年,恃老卖老,就叫你一声老弟吧,老弟,你若有事,可到杏花楼来找我们,杏花楼的掌柜韩铁头是我们的朋友。”
檀羽冲道:“那路边茶馆的主人王胖已经和我说过了,钟老爷子,我还未向你老请教大名呢。”
钟老头笑道:“你瞧,我多糊涂,连名字也忘记告诉你,我叫不鸣。”
文逸凡笑道:“他姓名叫钟不鸣,其实他这口钟却是经常大鸣特鸣的,是为不平而鸣的。”
钟灵秀道:“爷爷的名字,可正是‘不平则鸣’的简称啊。”
和钟家祖孙的说话告了一个段落,檀羽冲这才有空问文逸凡,那个‘史大人’是什么人?
文逸凡道:“此人名叫史浩,是秦桧门生,现任吏部侍郎。”接着叹道:“当今皇上虽然下诏追复少保(岳飞)原官,但秦桧的儿子和门生还是位居要津,令人浩叹。岳少保的沉冤也还未能说是已经昭雪呢。”
檀羽冲听了他们的谈论,方知秦桧的儿子秦熹,也是一个三品官,而且颇得重用,公布朝廷政令的朝报就是由他主编的。
钟不鸣忽道:“那个金国奸细的后台,恐怕还不仅仅是位居侍郎的史浩呢。”
文逸凡道:“哦,还有谁人?”
钟不鸣道:“枢密使汤思退!”
枢密使是军事大臣,岳飞生前,实职也只是做到枢密副使而已。
文逸凡吃了一惊道:“你怎么知道的?”
钟不鸣道:“你们刚才是不是在楼外楼碰上史浩和那个奸细的?”
文逸凡道:“不错。”
钟不鸣道:“刚才我也从楼外楼经过,不过史浩和奸细已经走了。我听得两个官儿谈论,其中一个是汤思退的门客,他说:你以为那位谭公子仅仅是史浩的世侄吗?他其实也是住在汤大人家里的,史浩不过是奉陪这位谭公子出游而已。可能他说和这位谭公子是世交也是假的。不过,这是一个秘密,你可切莫乱对人说,我和那两官儿都是从楼外楼跑出来的,他们小声说话,我在他们的背后,距离颇远,他们当然不会注意我这么一个卖唱艺人,以为没人听见,谁知却给我听见了。”
说至此处,他想了起来,问檀羽冲道:“在楼外楼,那奸细没认出你吗?”
檀羽冲道:“我不知道。或许他虽然认出,却怕我揭破他是金国人的身份,故而不敢生事。”
钟不鸣却不能不为他担心,道:“人多的地方他不敢生事,但你必须提防他的暗算。”
檀羽冲道:“是,我会小心的了。”
文逸凡道:“我明天要去太湖,还有一些事情要办。此地也不宜久留,你们亦该走了。”
檀羽冲请他到了太湖和王宇庭先说一声,便即分手。钟不鸣和他的孙女跟着也走了。
不过文逸凡却并非回去收拾行装,而是跑去临安的丐帮分舵,去找那个从总舵来的使者。这件事他是连钟不鸣都瞒过的。
檀羽冲则在湖滨找了一间小客店住下,他准备做的第一件事情是给他的外曾祖岳飞祭坟。
其时秦桧的党羽虽然尚未铲除,秦桧的党羽甚至在朝廷还颇为得势,但因为百姓景仰岳飞,岳坟一建,每天都几乎有川流不息的人群,到他的坟前吊祭。因此,檀羽冲很容易打听到岳坟的所在,而且并没引起别人对他特别注意。
原来岳坟就在栖霞岭下,和他所住的这间客店,距离甚近,走路最多也不过是走一支香时间。
檀羽冲不便白天上坟,于是预先买好香烛,三更过后,才去夜祭。
那时岳坟初建,当然还没有后来的“风光”。既未立祠,也未铸有奸臣的跪像。那副著名的对联“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当然也还是未有的。不过人到坟前痛骂奸臣,有联没联,都是一样。
岳飞是檀羽冲母亲的外公,他的感触也就更深了。他点起香烛,跪在坟前,想起爷爷惨死,父母双亡,和墓中的这位一代名将都有关系,但如今,金宋两国还是在兵连祸结,未息干戈,不禁热泪盈眶,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哭出声。
岳坟后面有块石碑,檀羽冲吊祭过后,去看那石碑上刻的字,一看又禁不住热泪盈眶,满怀悲愤,那石碑上刻的正是岳飞的那首《满江红》,而且是模仿岳飞的书法刻的。(按:岳飞这首满江红的真伪问题,是学术界争论问题之一。有人认为此词非岳飞不能写,但也有人说是后人伪造的。不过,小说虽然不能违背历史,但并不完全等于历史。请恕我不去考证真伪问题,在小说中当成是岳飞的真作了。)
岳飞手写的《满江红》真迹,檀羽冲还藏在身上,这是他的“公公”张炎宁舍了性命,也要保存的“宝物”,“公公”临终之际才交给他的。他想起这位舍身为主的母亲的义父,自己一直把他当作外公的“公公”,更加忍不住泪涌心伤了。
他虽然不敢狂歌当哭,却也禁不住低声念起这首词来。“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一直念到“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忽听得一声冷笑,有人说道:“胡虏?匈奴?你好像忘记自己是哪一国的人了!”
檀羽冲抬起头来,一个人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正是那个相貌和他有点相似的少年,亦即是差不多已经被证实了是金国派来的奸细的那个少年!
那少年道:“我知道你一到临安,必定会来这里,果然我没料错!”
檀羽冲道:“我也没料错。”
那少年道:“哦,你没料错什么?”
檀羽冲道:“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那少年道:“知道就好。”边说边解开外衣,露出那个绣有檀家徽记的锦袍,道:“檀羽冲,你的身份也不用瞒我了。这件锦袍本来是应该穿在你的身上的。”
檀羽冲淡淡说道:“我不稀罕。”
那少年说道:“你不稀罕是你的事。我还是要多谢你看在这件锦袍的份上,对我手下留情。”
原来他正因为此事猜到檀羽冲的身份的,此不过是求证而已。
檀羽冲道:“你来此地,不只是特地为了向我道谢吧?”
那少年哈哈一笑,说道:“问得好,我当然不只是为了道谢来的。咱们现在已用不着隐瞒身份,是应该可以打开天窗来说亮话了!”
檀羽冲道:“我们的身份早已不同了,还有什么话好谈?”
那少年道:“只要你愿意,你随时都可以恢复原来身份。”
檀羽冲冷冷说道:“我刚刚说过的话,你都好像忘了。”
那少年道:“不管你是否愿意,咱们还是一家人是不是?你大概还未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檀世英,我和你是同一个曾祖父的兄弟。”
原来自檀羽冲的祖父檀公直逃亡之后,他的亲王爵位即改由他的同胞兄弟檀公义世袭,檀公义去世,爵位传给长子檀道隆,檀道隆是金国的兵马副元帅,权势之大,仅次于皇叔完颜长之。檀世英则是檀道隆的独生儿子。檀家的爵位,将来定由他承继的了。
檀羽冲道:“不错,我们同是一家人,但也有不同之处。”
檀世英道:“什么不同之处?”
檀羽冲道:“刚才你问我是哪国人,现在我可以答复你,我是金国人,也是宋国人!”
檀世英道:“我知道你的母亲是岳飞的外孙女儿,但一个人总是不能脚踏两条船,要嘛你就做金国人,要嘛你就做宋国人!”
檀羽冲道:“对我来说,父母之邦都是一样。金人是人,宋人也是人。并非一生下来,就注定非敌对不可的!”
檀世英道:“但事实上两国是在开战。”
檀羽冲道:“只要化干戈而为玉帛,两国就可亲如一家。”
檀世英毫无表情,道:“你的抱负倒是不小。”
檀羽冲道:“我的爷爷当年就这样做,我必须继承他的遗志,而且我希望你也这样做。”
檀世英道:“这是军国大事,只能由皇上圣裁。但你既然有这样主张,不妨和我同回燕京,向皇上面陈。”
檀羽冲道:“你以为皇上会听从我的主张?我的爷爷当年曾这样做过,结果还不是落得个钦犯的罪名?”
檀世英道:“当今皇上和先帝并不一样。”说至此处,压低声音说道:“实不相瞒,我此次南来,就是奉了皇帝之命,来试探宋国是否有谋和诚意的。”
檀羽冲道:“你们希望达成怎样的和议?”
檀世英道:“这是国家机密,恕我不能奉告。不过,你若已经恢复贝子身份,那又另当别论。”
檀羽冲道:“咦,你好像是替谁做说客似的,我回去做贝子,对你有什么好处?”
檀世英笑道:“你猜错了。老实告诉你吧,你到过京城,此事皇上亦已知道了。你和完颜王爷作对,皇上并不生气,还认为你是个人材呢。因此,他差我南来,顺便找你回去。皇上说可以让我们檀家有两个亲王的爵位,你有好处,我也有好处。”
檀羽冲道:“这个好处,我不想要。我只盼望金宋两国的百姓,都得到好处。”
檀世英道:“皇上不正是想要和宋国议和么?所以你即使不想封王,也应当和我回去,论亲谊,皇上也是咱们的表兄呢。”
檀羽冲道:“好,那我就等待皇上撤兵,以及把侵占宋国的地方都归还之后,我就回去。”
檀世英笑道:“你为何这样热心于帮忙宋国?”
檀羽冲道:“你不是说皇上要和宋国讲和吗?不撤兵,不还地,怎能算得是和?”
檀世英似乎有点不耐烦了,说道:“我不想和你谈什么大道理。只想劝你为自己想想。岳飞在宋国,他的官也只不过太子少保,比起咱们檀家的亲王爵位还差得远呢!你难道还要像你的爷爷那样做傻子?做傻子的下场你应该比我更加清楚!”
檀羽冲满怀悲愤,一声长笑,说道:“多谢你的好意,但即使是家破人亡,像我爷爷那样,我也还是要做傻子!”
檀世英苦笑道:“看来我是请不动你了。你不听良言,我也没办法,望你好自为之。”
檀羽冲道:“我也望你好自为之。”
忽听得有人冷笑道:“好大的架子,檀贝子也请你不动,但你莫以为就没人能请得动你的大驾了。”
岳坟后面,突然走出两个人来,一高一矮。说话的是那个矮子。
檀羽冲道:“哦,两位也是来请客的么?”
那高个子道:“不错,我家主人有请。”
檀羽冲道:“你家主人是谁?”
两个人齐声说道:“枢密使汤大人!”
檀羽冲哈哈一笑,说道:“原来是汤思退差遣你们来的。看来我的面子倒是不小,一到江南,就接连有人请客。”
那矮子道:“你知道汤大人给你的面子就好,那就走吧!”
檀羽冲淡淡说道:“可惜你家汤大人的面子不够!”
那两人怒道:“你敢小看我家主人,你知不知道──”
檀羽冲切断他们的话,说道:“汤思退大人不过是一个枢密使而已,金国的皇帝都请不动我,汤思退的面子难道还能大得过金国的皇帝吗?”
那高个子道:“俗话说得好,山高皇帝远,不怕官,只怕管,临安是在我们汤大人管辖之下,金国的皇帝管不到你,汤大人可管得到你。”
那矮个子接着道:“所以我劝你还是识趣的好,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檀羽冲道:“我这个人就是最不识趣,敬酒罚酒我都不喝!”
此言一出,那矮子立即就扑上来,冷笑说道:“你不喝也要喝!”一招“恶虎掏心”,左掌横胸,右掌猛捣。檀羽冲心道:“这人的外家功夫倒是练得不错!”
檀羽冲使了个“卸”字诀,轻轻一拨,将他的拳头拨开。那人身形一转,改用“鹰爪手”,向他的琵琶骨抓下,檀羽冲喝道:“去!”霍地一个凤点头,避招进招,掌力一吐,把那矮子逼得倒退了六七步!
檀羽冲这一掌是已经用上了内家真力的,这矮子居然没有如他所料的跌个四脚朝天,倒是令他不禁有点诧异。心里想道:“这人虽然比不上那铁笔书生文逸凡,但这身外家功夫,放在江湖上也算得是一流角色了。想不到汤思退手下也还有这样能人。”
那高个子见伙伴抵敌不住,便即上前夹攻。他用的是一把弯刀,直砍三刀,刀法颇为奇特。
檀羽冲识得是“五虎断门刀法”,不觉又是暗暗奇怪,须知“五虎断门刀法”是保定府田家的独门刀法,在北方已经罕见,想不到却在江南碰上。
檀羽冲哪里知道,原来这两个人都是北方来的,而且他们本来是完颜长之的门客,由完颜长之“荐”给汤思退的。矮的那个是独脚大盗出身,复姓南宫,单名一个“造”字。江湖上人称南山虎。那高个子则是复姓“濮阳”,单名一个“刚”字,他的哥哥濮阳坚是金国的大内卫士,他倒是“正途”出身的。
他们二人联手,刀影纵横,掌风虎虎,占了七成攻势。
檀世英咳嗽一声,清理喉咙,正想出言再行诱逼,不料就在此时,只见一片碧绿光华,把濮阳刚的刀光压了下去,原来檀羽冲已经拿出了暖玉箫。
“当”的一声,濮阳刚的弯刀给玉箫荡开,只觉肩井穴一麻,穴道给点个正着。濮阳刚哼了一声,倒纵出去。南宫造赶忙收掌,和濮阳刚并肩站在一起,他们都是面向檀羽冲怒目而视,但已是不敢向前了。
檀羽冲不禁也是有点吃惊,肩井穴是感觉最灵敏的麻穴,濮阳刚给点中肩井穴,“应该”不能动弹的,而他居然还是令得檀羽冲有点“莫测高深”了。“难道他会挪移穴道的功夫?”
不过,这一次却是檀羽冲把敌人估计得过高了,濮阳刚的内功是很不错,但比起檀羽冲还是颇有不如的。他并不会“挪移穴道”,只是稍微懂得“闭穴”的功夫。他被玉箫点着,立即自行“闭穴”,故而在那瞬间还能纵跃。此刻他正在调匀气息,解消穴道所受的外力冲击。所以他只能对檀羽冲怒目而视,连开口说话都不能够,假如檀羽冲早已摸着他的深浅,此时只要上去轻轻一推,就能把他推倒。
檀世英咳嗽一声,说道:“请你们都看在我的份上,别再打了。”
檀世英总算没有出手,只是出口。当然,假如他出手的话,也未必就胜得了檀羽冲,但檀羽冲以一敌三,总是较难应付了。
檀羽冲冷冷说道:“多谢你没有帮他们逼我喝这杯罚酒。”这话是还有嘲讽味道,但也并非完全是“反话”。不过,他这“多谢”二字还是说得太早了。
檀世英勉强笑道:“说什么咱们都是兄弟,大哥,刚才我和你说过的那些话,希望你回去想一想。”
南宫造接着说道:“我们可以让你多想两天,你可别打逃跑的主意。”说罢,突然抖开一幅书图,图中人像,正是檀羽冲。
“临安城外各处关卡,都已有这幅书图,你要跑是跑不掉的。看在檀贝子的份上,这两天我们不打扰你的游兴。等你游罢西湖,我们再来讨你回音。”说罢,他和濮阳刚就跟着檀世英走了。
檀羽冲回到那家客店,路上倒是并没有发觉有人跟踪。
回到客店,已经是四更时分。房间有面铜镜,他用喝剩的茶水溶化一枚易容丹,对着镜子自己给自己改容易貌,化好了装,换过衣裳,扮成一个相貌平凡的小商人,心里想道:“可惜我这门功夫只学到师父一半,不过,对那些不认识我的人,大概也还勉强混得过去。”
他盘膝打坐,养了一会神,不久就天亮了。
他刚打开房门,就看见一个伙计站在门前,正是昨天招呼他进房的那个伙计。
他也早已准备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把一锭元宝塞过去,说道:“你不必害怕,我不是强盗,也不是坏人,只是想和朋友开开玩笑,这点茶钱,你收下吧,你是聪明人,应该懂得怎样做的。”
房饭钱他是昨晚就已付的,但“这点茶钱”却比房饭钱多了十倍不止。他把元宝递给那伙计的时候,暗运指力,捏了一道指痕。
根据这一年来他走江湖的经验,这种威迫利诱,双管齐下的办法,通常都是很有效的。
果然那伙计就说道:“客官放心,我不会对人说的。”他说的这些话是早在檀羽冲意料之中,但他的面上却并没惊慌神色,却是稍微出乎檀羽冲意料之外。好在他发觉这一点,突然他又发现另外一点更大的可疑之处了。
昨天招呼他的那个伙计,指甲脏肮,而且可能是因为常做粗重的工夫,食指拇指侧边,是起了一层茧的。但这个伙计,指甲却修剪得甚为整洁,指头也是光滑平净,一点不像干活的“粗人”。
易容术最注重面部的化装,指头的特点是较少注意的。尤其在没有充裕时间给他化装的情形下,更容易忽略这些细节。
檀羽冲不动声色,忽地说道:“外面还有你的几个伙伴?”
那伙计吃了一惊,连忙说道:“没有啊,客官,你别多疑!”
果然一试就露出马脚来了!
檀羽冲笑道:“我又没说你是奉命监视我的,你怎知我是多疑?”
那伙计方知中计,抽出一柄匕首,刺檀羽冲。手法不弱,但却怎刺得着檀羽冲?给檀羽冲一下子就点着他的穴道。檀羽冲把这伙计推入房中,笑道:“你喜欢冒充别人,我就让你冒充我吧。”将他放在床上,大被蒙头。檀羽冲用的是重手法点穴,要过二十四个时辰,方能自解。
此时已经有要清早赶路的客人离开客店了。檀羽冲就和他们一起走出去。
杏花楼是一间小酒楼,不做早市生意的。而且它的客人,十九都是熟客,一般都是在正午的时候,才开始有客人来到。
檀羽冲找到这间酒楼的时候,太阳还没出来。好在已经开门,有个小厮在扫地。
他看见陌生的客人,诧道:“客官,你来得太早了。”
檀羽冲道:“我是来找你们掌柜的。”
那小厮道:“我好像没见过你。”
掌柜已走出来了,说道:“你贵姓?”
檀羽冲道:“我姓谭,是王胖介绍我来的。钟不鸣老先生也是我的朋友。”
掌柜道:“那你可知道我是姓甚名谁?”
檀羽冲有点尴尬,说道:“王胖只说是找张铁头就行。”
掌柜哈哈一笑,说道:“那就不错了,我的老朋友都是叫我绰号的。”
说罢吩咐那小厮:“你不用扫地了,给我关上店门,就进厨房帮手去吧。”
杏花楼开在横街,此时街上还没行人,小厮重新关上店门,倒是不会引起别人注意。
檀羽冲正想说明来意,掌柜张铁头已在说道:“你来得正好,有位朋友正想找你。”
檀羽冲道:“哦,是哪一位?”
只见后堂走出一个人来,正是那日在那路旁茶馆所见的化子。
檀羽冲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他姓崔名浩,是丐帮在临安分舵的副舵主。
羽冲站起来道:“崔舵主还认得我么?我是──”
崔浩冷冷说道:“我认得你,你的改容易貌之术是很不错,但也还瞒不过我的眼睛的!”言辞、态度似乎却是不大客气。
檀羽冲道:“崔舵主找我何事?”
崔浩说道:“不是我要找你,是我们的刑堂香主要找你!”
檀羽冲吃了一惊道:“贵帮的刑堂香主找我?──”心想:“丐帮的刑堂香主,姓甚名谁,我都不知,怎的他要找我?”
心念未已,这个丐帮的刑堂香主亦已走出来了,是个年约三十左右,神情威猛,满脸虬髯的大汉。
虬髯汉子双眸炯炯,逼视着他,说道:“不错,我从总舵前来,为的就正是找你!”
檀羽冲方始明白,原来钟不鸣昨日谈及的那个丐帮总舵派来的使者,就是此人。刑堂香主的地位是非同小可的,怪不得崔浩对他执礼甚恭了。
檀羽冲道:“还没请教香主姓名?”
虬髯汉子的目光有如寒冰利剪,盯着他一个个字的说道:“檀贝子,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可知道你是谁!我不但知道你是檀贝子,更知道你是金国派来的奸细!”
檀羽冲大惊道:“香主,你一定是误会了!我不是贝子,也不是奸细!昨天我已经和钟不鸣老前辈以及文逸凡大侠说过了!”
虬髯汉子哼了一声道:“你骗得过钟不鸣,可骗不过我!”
檀羽冲急道:“这确是天大的误会。”
虬髯汉子冷冷说道:“你要分辨,到总舵分辨去!”
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抓就向他抓下来了。
他竟然一出手就想把檀羽冲的武功废掉,抓的竟是檀羽冲的琵琶骨!
檀羽冲怎能让他捏碎琵琶骨,只好在掌法中施展擒拿化解之技,反扭他臂弯关节。这一下若是给扭个正着,非得脱臼不可。
虬髯汉子识得厉害,斜退两步,喝道:“好小子,要拚命吗?那就休怪我手下无情了!”
声出掌发,势如奔雷,掌风震得附近两张桌子都翻倒了。双掌相交,虬髯汉子只是身形一晃,檀羽冲却已接连退出了三四步!
檀羽冲是曾在金京和丐帮的长老朱丹鹤打过一架的,一接此人掌力,便知他用的是混元一炁功,功力似乎比不上朱丹鹤,但也想差不了多少。
檀羽冲不禁暗暗起疑,原来他刚才本来可以把那虬髯汉子的关节扭断的,但那汉子却反而责他是“要拚命”,好像根本不知他业已手下留情。
而且虬髯汉子的第一招就是要捏碎檀羽冲的琵琶骨,早已是“手下无情”的了。但他却直到发出了混元一炁功,才说出这句话,说成了好像是因为檀羽冲要和他拚命,才逼出他的杀手的。“难道他认为捏碎我的琵琶骨还不能算是手下留情?要取了我的性命才算?以他的武功造诣,也不应该看不出我的第一招已是让了他半分的。他是想要杀人灭口?还是故意说给崔浩和张铁头听的呢?”
混元一炁功颇耗真力,虬髯汉子虽然知道檀羽冲第一招是让他,但见檀羽冲挡不住他的混元一炁功,第三招就改用分筋错骨手法,趁檀羽冲身形未稳,就扑过来。
檀羽冲反手一掌打出,拳掌相抵,虬髯汉子掌心隐隐作痛,这才吃了一惊,暗自想道:“听朱长老说,这小贼是耶律玄元的得意弟子,耶律玄元是号称武功天下第一的,果然不可小觑。”
分筋错骨手法,虽然不似混元一炁功可以将人立毙,但和用鹰爪手捏碎琵琶骨的手法相比,却是同样狠辣。
这虬髯汉子接连用了三招能令对方非死即伤的狠辣打法,令得檀羽冲更加起疑了。
他心念一动,格开了虬髯汉子那一掌之后,忽地问道:“请问朱丹鹤是否令师?”
虬髯汉子喝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檀羽冲道:“贵帮的朱长老和我倒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虬髯汉子冷笑道:“想攀交情吗?休说朱长老不会跟你这小贼有甚交情,即使是有,我也不会徇私放你。”
他这么一说,倒令得檀羽冲有点思疑不定了。
要知朱丹鹤和金国的完颜王爷暗中勾结,这个秘密是已经从赫连清云的口中得知的,因此他怀疑这虬髯汉子乃是朱丹鹤的徒弟,或者是朱丹鹤的党羽。
朱丹鹤是丐帮长老身份,莫说檀羽冲只是外人,即使是丐帮帮主,拿不出通敌的真凭实据,也是奈何不了他的。说了出来,也没人相信。尤其在目前的情形底下(檀羽冲有着奸细的嫌疑),若然说了出来,非但于事无补,甚至会对自己更加不利。
檀羽冲不是不懂得这个道理,他也并不准备就在此时此际,揭发朱丹鹤的通敌阴谋,但他不甘受人陷害,最少也要知道谁是主谋。他向这虬髯汉子突然提起朱丹鹤来,真正的目的,其实不是在于揭发朱丹鹤,而是在于套取口风,好证实自己的怀疑。
但虬髯汉子如此回答,倒是令他有点“莫测高深”了。
假如虬髯汉子是这样骂他:“胡说八道,你的身份和任务,正是八长老从中都打听回来的,你却还敢冒称是他的朋友!”或者什么都不说,只是发一阵冷笑,用表示不相信的蔑视神态,来替朱丹鹤掩饰过去。那么檀羽冲也就可以断定这虬髯汉子是朱丹鹤的同路人了。
但现在他的回答,却是强调自己不会“徇私”。虽然他也带上一句“休说朱长老不会跟你有甚交情”,表示他不相信檀羽冲的“鬼话”,但跟着这句话却是:“即使有,我也不会徇私放人!”根本不提他知不知道朱丹鹤曾往金京的事,甚至也并不一口断定檀羽冲和朱丹鹤必然没有交清。
至于“檀羽冲是金国奸细”这个消息的来源,从他的“口风”中揣测,也好像不是从朱丹鹤那里来的。
这回答甚为得体,正合总舵使者身份,毫无破绽可寻,连檀羽冲都不敢断定,这虬髯汉子究竟是否朱丹鹤的同谋了。
虬髯汉子在冷笑声中又再扑上前去,第二次发出混元一炁功,攻得更急了。
忽地隐隐听得有敲门的声音,张铁头问道:“是谁?”
那小厮在里面答道:“是钟老爹子。”
张铁头踌躇片刻,说道:“让他们进来!”
原来这酒楼的后门正是在厨房后面开的,刚才那扫地的小厮其实是给调去看守后门的。
檀羽冲又惊又喜,只见钟不鸣和他的孙女已经从后面走进大堂了。
钟灵秀看见檀羽冲似乎只有挨打的份儿,吃了一惊,连忙跑过去问张铁头:“张叔叔,这是怎么回事?”
张铁头道:“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
钟灵秀道:“唉,你知不知道,这人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位谭大哥,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能不管?叔叔,你劝他们别打了吧。”
张铁头道:“这事你管不了,我也管不了。”
钟灵秀道:“这虬髯大汉不是你的朋友吗?”
张铁头道:“我还够不上做他的朋友,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钟灵秀道:“他是谁?”
张铁头道:“他是丐帮总舵的刑堂香主,风火龙,风大侠!”
张铁头说出这虬髯汉子的名字,不但钟灵秀,她的祖父钟不鸣和檀羽冲,也都是禁不住大吃一惊了。
风火龙是丐帮帮主尚昆阳的大弟子,尚昆阳年纪已老,近年来帮中的事务都是由他代管的。
丐帮只有三个人练成混元一炁功,尚昆阳和朱丹鹤之外,就是他了。他不但在武功方面得到师父的衣钵真传,品格方面,他也是和师父一样,受到江湖同道尊敬的。故而未满三十岁,就挣来了“大侠”的名头,帮内帮外,谁都认定了他必定是继任的丐帮的帮主无疑。
檀羽冲在金京的时候,没有见过风火龙,但风火龙的名声他当然是早已听人说过的了。他一直也是把风火龙当作“侠义可风”的人物的。
他不敢怀疑风火龙和朱丹鹤同谋,但现在这位“风大侠”却正是招招狠辣,咄咄逼人,要取他的性命!钟不鸣一听得这虬髯汉子是风火龙,便知他要捉拿檀羽冲的缘由了。
连忙拿着崔浩道:“崔化子,这一定是误会了。我敢担保这位谭相公不是奸细。”
崔浩笑道:“老钟,你一开口就错了。他是姓檀不是姓谭!”
钟不鸣道:“我不管他是姓檀还是姓谭,总之他不是奸细!”
崔浩道:“你怎么知道,就只凭他帮过你们祖孙打抱不平吗?”
钟不鸣道:“奸细另有其人,就是那天你曾经见过的那个少年。”
崔浩道:“你又怎么知道那人是奸细?”
钟不鸣道:“蛛丝马迹,处处可寻。你先劝架,我再慢慢把那小贼值得怀疑的地方和你细说。”
崔浩说道:“老钟,不用你细述,我已经知道那小贼是金国的奸细了。”
钟不鸣喜道:“那不就完了吗?你还不劝!”
崔浩道:“可惜有一件事情你还未知道。”
钟不鸣道:“什么事情?”
崔浩道:“昨天他和那个奸细在岳坟私会!”
钟不鸣吃了一惊道:“真的?”
钟灵秀则叫起来道:“我不相信!”
崔浩冷冷说道:“姓檀的,你自己说吧,我们是不是冤赖了你?”
檀羽冲道:“我是曾和那人相会,但我不是奸细!”
崔浩嘿嘿冷笑:“你们听见了吧?”对他自辩“不是奸细”这句话,显然是认为不值一驳。
内情复杂,檀羽冲一来因为有许多顾忌,不便和盘托出,二来风火龙攻得正急,也不容他从容分辨。
但不辩也行,他在好不容易化解了风火龙的连环三招攻势之后,只能如此说道:“你们知道我和那人相会,那你也该知道我曾经和那两个鹰爪孙打了一架。”
崔浩冷笑道:“你把宋国公差说成鹰爪孙,还不是奸细,哼,难道我们的风香主还会冤你。”
檀羽冲道:“他们不是普通公差,他们是汤思退的手下。汤思退是主和的!”
崔浩冷笑道:“你刚到临安,知道的事情倒是不少呀!”言下之意,当然是认定他至少也是有奸细的嫌疑的了。
钟不鸣道:“汤思退是秦桧一党,这是我告诉他的。说话的当时,文大侠也在场的。”
崔浩道:“如此说来,他倒是和汤思退作对了。但可惜──”
钟不鸣道:“又有什么可惜──”
崔浩淡淡说道:“还是让文大侠告诉你吧!”
文逸凡正从后门进来,此时亦已来到他们的面前了。他看了看风檀二人搏斗的情形,脸上似乎有点疑惑的神情,但却并没插手。
“钟老头,你受骗了。第一,这姓檀的小子和那个奸细是早就相识的。”文逸凡道。
钟不鸣道:“你是说他们在岳坟相会这件事吗?他是否知道全盘经过?”
文逸凡道:“哦,他们还曾在岳坟相会吗?我都还未知道呢。我说的是另一件事。昨天在楼外楼,他用传声入密的功夫和那奸细打了招呼。他以为我听不见,他哪知我只是不想这样快揭穿他而已。”
崔浩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文逸凡道:“他叫那奸细不要在酒楼生事。”
钟灵秀道:“那也不能说他们是一伙呀。”
文逸凡道:“他是怕那奸细在公众地方生事,暴露了身份,故而警告他的。这还不能算是一伙吗?”
檀羽冲要檀世英不可“生事”,那是含有“互不侵犯”的意思的,是要檀世英不可向他生事,否则他就要揭破檀世英的身份。但经文逸凡这么一说,却变成了劝檀世英不可向别人生事,变成了是要保护檀世英了。这解释即使不能说是和檀羽冲的原意恰好相反,也是差别极大。但檀羽冲却是有口难言。
崔浩说道:“这是第一件,还有第二件呢?”
文逸凡道:“汤思退有请帖给他,这张帖是送到那间客店的。”
崔浩说道:“现在你明白了吧,那客店有我们的人,他的一举一动,我们都是了如指掌的。但接了汤思退的请帖,才去赴那奸细的岳坟之约,你们还能说他们和汤思退作对的吗?”
钟灵秀忽道:“文叔叔,如果汤思退知道你住在什么地方,他也会给你送一张请帖的。”
文逸凡道:“哟,你怀疑汤思退用的离间计?”
钟灵秀道:“不错,不管你接不接这张请帖,他都可以达到离间你和侠义道的目的了。”
她只知替檀羽冲辩护,却不知根本就没有这一回事。
檀羽冲疑心更甚了,心想:“文逸凡是不会造谣的,这谣言是谁造出来的呢?”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只听得文逸凡说道:“我和你的爷爷本是约好一起来的,为什么你不问我因何迟到现在才来?”
钟灵秀道:“这件事和谭大哥是否奸细,有何关系?”
文逸凡道:“当然大有关系。”
钟灵秀道:“好,那我就问你,因何你迟到?”
文逸凡道:“因为我要替丐帮一位兄弟解开穴道,点他穴道的那个人就是你的谭大哥。”
钟灵秀道:“他为何要点那人穴道?”
文逸凡道:“因为那位丐帮兄弟冒充客店的伙计,监视他给他发现。那张请帖也正是这位兄弟给他送入房间的。”
檀羽冲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伙计并不是官方的密探,却是丐帮的人。只不知指使他造谣的是风火龙还是别的人?
文逸凡说了这两点“证据”之后,问钟不鸣道:“老钟,你能说这是误会吗?”
钟不鸣无话可说,半晌,喃喃自语道:“只怕,只怕这内里还是另有情由。我一生从没看错过人,我不信这次会走了眼。”
文逸凡道:“但你总不能否认他是嫌疑重大吧,所以风大侠要把他抓回丐帮分舵,才好查个水落石出。”
钟灵秀道:“但这位风大侠可是要取他的性命的呀!文叔叔,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文逸凡当然是早已看出来了,因此他口里虽然说出不利于檀羽冲的“证据”,似乎要想说服钟不鸣相信檀羽冲是金国的奸细,但他心里的怀疑,却实是不在钟不鸣之下。
他不但看出风火龙是招招狠辣,每一招都是以取檀羽冲的性命,而且看出了檀羽冲是手下留情,好几次宁愿冒着自己受伤的危险都还忍让。假如他真是金国的奸细,他会这样吗?但以风火龙一向的侠义声名以及风火龙在丐帮的地位,却是令人绝对不敢对他有所怀疑的。何况风火龙也是文逸凡相信的人。
是耶?非耶?真乎?假乎?饶是文逸凡文武双全,多谋善断,此时却也是心中决断不下了。崔浩忽地皱起眉头,说道:“文大侠,捉拿奸细无须讲什么江湖规矩,我看还是早点了结此事,好让张铁头开门营业吧!”
说话之际,他的眼睛也没有离开风火龙和檀羽冲,好像全副精神都已用来注视他们搏斗。
原来他本以为风火龙很快就可以把檀羽冲拿下的,但现在已经斗了将近一百招了,本来已经是处于劣势的檀羽冲,反而好像是逐渐扳成平手了。
他这几句话的意思很明显,是要文逸凡上去助风火龙一臂之力,这一点他倒有自知之明,他知道风檀二人都是一流武功,他纵然不惜性命,也帮不上风火龙的忙。能够帮风火龙拿下檀羽冲的人,只有一个文逸凡。
但不知文逸凡是否尚未听懂他的意思,只是“嗯”了一声,似乎也是看得出了神,对崔浩的话竟是不置可否。
就在此时忽听得檀羽冲一声长笑,说道:“是非黑白,将来总会清楚的。对不住,恕我不奉陪了!”
长笑声中,右掌一招“铁锁横江”,挡住风火龙的攻势,左手骈指如戟,倏的就点了风火龙的穴道。
风火龙这一招是双掌齐发,而且是已经用上了混元一炁功的。
他根本没有想到檀羽冲单凭一掌之力就可以抵挡他的混元一炁功,所以丝毫不加防备,陡然间只觉胸口一麻,神照穴已是给点个正着。神照穴是少阳少阴两大经脉交会之处的一个麻穴,一被点中,全身不能动弹。
钟灵秀却不知道风火龙已给点中穴道,她也不知檀羽冲的武功其实是在风火龙之上的。在风火龙双掌猛击檀羽冲之际,她突然就打开了店门,跑了出去。
张铁头喝道:“你干什么?”
钟灵秀在外面应道:“日上三竿,你也该开门做生意了,有人来啦。”
其实街上还没行人,她是有意打开店门,好让檀羽冲逃跑的。即使檀羽冲一时间摆脱不了风火龙的缠斗,但大门打开,这场架也打不下去了。
崔浩喝道:“别胡闹,快回来!”连忙出去追她。要知杏花楼虽然僻处一条冷巷,但走出这条巷口,就是一条大街,街上可是有“巡丁”(相当于巡警)的,倘若她给巡丁截住盘问,难保她不会乱说一通。
张铁头正想去关店门,忽见风火龙形容甚为古怪,这时正是风火龙刚刚给点中穴道的时候。他仍然维持着扑击的姿势,金鸡独立,左足提起,双掌交错,怒目而视,神态甚是骇人。
张铁头吃了一惊,登时也就明白风火龙是给点着穴道了。他大吼一声,一头向檀羽冲撞去。
文逸凡叫道:“不可──”说时迟,那时快,檀羽冲已是给他撞个正着。他的铁头撞在檀羽冲的肚皮上,好像铁椎打在棉花堆上,软绵绵的使不出力气,檀羽冲的肚皮竟似有股吸力,把他的铁头吸住了。
钟不鸣叫道:“谭相公──”替张铁头求情的话还未说出,只听得“蓬”的一声,檀羽冲已是肚皮一挺,把张铁头整个人弹了出去,恰好撞着一张桌子,把桌面撞得裂开大洞,张铁头的铁头果然是名不虚传。
张铁头大叫:“文大侠,快抓这小子!”
文逸凡见他还能张口说话,倒是松了口气,他没有阻拦檀羽冲,走过去先给风火龙解穴。
他是点穴名家,一看,就知应该在什么相应的穴道解穴,但他脸上却是有点颇为古怪的神色。
钟不鸣道:“怎么样?”只道檀羽冲用的是独门点穴手法,连文逸凡也解不开。
文逸凡懂得他的意思,笑一笑道:“他点的是神照穴,但幸亏不是用重手法点的。”
钟不鸣的点穴解穴功夫不及文逸凡,但怎样辨认穴道他还是懂的。他装作吃了一惊,问道:“神照穴下两寸的地方不就是璇玑穴么?”
文逸凡道:“不错。”
钟不鸣再问:“璇玑穴是人身二十四个死穴之一,是吧?”
文逸凡又道:“不错。”说话之间,已是替风火龙解开了穴道。
风火龙好像斗败的公鸡似的,面上无光,哼了一声说道:“我若不是一时大意,也不会着了这小子的道儿!”
文逸凡道:“胜败兵家常事,一时大意失手,算不了什么。”
钟不鸣却道:“还好这小子不是点中你的璇玑穴,总算是不幸中之幸了。”
风火龙当然懂得他的意思,心里想道:“莫非我们当真是冤枉了他,否则他若真的是奸细的话,为何不点我的死穴?”
但想自己虽然是帮中公认的第一位继承人,但若要顺利地登上帮主宝座,还是非得朱长老的扶助不可。这姓檀的小子,是朱长老嘱咐我必定要把他除去的。即使冤枉了他,那也顾不了这许多了。
原来檀羽冲之所以蒙上“金国奸细”的嫌疑,这正是朱丹鹤从金京“打听”到的消息。
但在利害交战之下,风火龙终于还是不敢把真相说出来,他只是如此说道:“丐帮从不会冤枉好人,这小子是不是奸细,我们自会查个明白。嗯,张铁头还未解困呢,你们过去帮他一下吧。”
张铁头一头撞穿桌子,他那颗铁头嵌在撞破的窟窿里,一时间还未拔得出来,好像担着一面大枷,形状甚是滑稽。
文逸凡把桌子的裂口弄大,将他拉了出来。张铁头气呼呼的破口大骂。
钟不鸣笑道:“他没有把你弹得头破血流,已算是对得住你了,你就少骂两句吧。”
张铁头经过刚才的较量,心中亦自明白,自己和对方的武功确实相差太远,对方所用的反弹之力,恐怕最多也不过三分。假如对方用上七分力道,定可将他弹得重重的撞向墙壁,他的头虽然号称“铁头”,恐怕也难免要穿个窟窿。
他哼了一声,收了骂声,说道:“崔化子跑出去追住那宝贝孙女儿,怎的还不见回来?”
钟不鸣也有点担心,说道:“我那秀丫头虽然淘气,但还不至于过分胡闹的。我和你去找他们回来吧。”
风火龙麻穴刚刚解开,行动还有些不便,留在店中,陪文逸凡说话。
且说崔浩跑出去追赶钟灵秀,没看见钟灵秀,却发现有个短小精悍的汉子,在隔着几间铺位的斜对面横街,正在探头探脑的向着杏花楼这边张望。崔浩心里起疑,跑过去喝问:“朋友,你找什么人?”那矮子突然一伸手就把他揪住,冷笑说道:“我还没有盘问你,你倒盘问起我来了!”崔浩身为临安丐帮分舵的副舵主,即使算不上一流高手,武功亦非泛泛,不料一个照面,就被对方所擒,那矮子的一双手竟似铁箍一样,牢牢将他抓住,令他动弹不得。
崔浩又惊又怒,喝道:“你干嘛要盘问我?”
那矮子道:“杏花楼为什么这样迟才开门?你又为什么这样气急败坏的从杏花楼跑出来?是不是你在里面偷了东西,刀伤事主?”崔浩怒道:“胡说八道,你贼头贼脑的才是像个小偷呢。”
那矮子冷冷说道:“我刚刚还听得里面有打架的声音,倘若不是你偷东西给事主发现,那你说里面闹什么?”
崔浩道:“你不会自己进去问么?”心想只要他走进杏花楼,有文逸凡在那里就不怕他了。
那矮子道:“你得罪了我,我就偏要问你。哼,先让你尝一点滋味!”
矮子用力一捏,五根指头好像钢抓一般,抓得他的骨头格格作响。
就在此时,檀羽冲已经从杏花楼跑出来了。
檀羽冲等已改容易貌,这矮子认不得他,他可认得这个矮子,原来这个矮子不是别个,正是昨天晚上和他打过一架的那个南宫造。
檀羽冲佯作怒气冲冲的骂道:“你打了我,就想一跑了之吗?哼,老子品着不干,也非得回敬你一拳不可!”
南宫造见这人似乎有点面善,喝道:“你是什么人,你要和谁打架?”
檀羽冲喝道:“岂有此理,我又不是犯人,你要来盘问我?哼!你想保护他是不是,若不退过一边,老子连你也打!”一副你不讲理,我更加不讲理的态度。
南宫造吃吃笑道:“好,你上来试试!”
他揪着崔浩,迎着飞跑上来的檀羽冲。心想:“先让这厮挨你两拳,看看你的功力怎样。要是你不敢打,那就是一伙了。”
原来南宫造是知道崔浩的身份的,只不过他不想说破而已。
哪知檀羽冲说打就打,碰的一拳,打在崔浩身上。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拳头是打在崔浩的身上,倒下去的却是南宫造。
崔浩给那股力道撞得飞了起来,落在三丈开外,背心有热辣辣的感觉,但并不疼痛,脚尖一着地就站稳了。
他隐隐听得好像有骨头碎裂的声音。他给吓傻了,不自觉得反手摸一摸自己的背脊,发觉自己并没受伤,这才不禁哑然大笑:“碎的当然不是我的骨头,否则我如何还能挺直腰板。”
南宫造给击倒地上,嘴角还在淌着鲜血,一根肋骨也给打断了。
崔浩莫名其妙,南宫造却已是心中明白,他知道碰上的是谁了,也知道自己是如何被击倒的。
檀羽冲用的是隔物传功,拳头打在崔浩身上,受力的却是南宫造。他没有学过这门功夫,但也曾听人说过。他本来不大相信有这种神奇的武功的,想不到今天竟然亲自碰上。“我真糊涂,早就应该想得到是这小子的。”
他在后悔不该去“招惹”檀羽冲之余,心里也在奇怪,“在杏花楼里和这小子打架的是谁呢?当然不会是崔浩,以崔浩这点道行,决计不能和这小子走上三招。”
他忍住疼痛,爬起身来,看了崔浩一眼,从崔浩的身份蓦地想到:“唔,听说风火龙来了临安,而崔浩又在杏花楼出现,莫非那个人就不是风火龙?哈,倘若这小子当真是和丐帮结上了冤仇,那倒是最好不过!”
他看崔浩,崔浩也在瞪着眼睛看他。见他这副狼狈的模样,忍不住心中快意,哈哈大笑起来。
南宫造忍住气心想:“只要你们不是和我作对,我也犯不着和丐帮结怨,大家不说穿最好。”
他正想走开,钟不鸣与张铁头已经来到。钟张两人不禁都是大吃一惊。令得他们吃惊的不是崔浩(他们都已看得出崔浩没有受伤了),而是南宫造。
钟不鸣和孙女在西湖卖唱,有一次曾经在一个达官贵人的画舫上见过南宫造。南宫造有一次曾经来过杏花楼喝酒,张铁头也认得他。
张铁头毕竟是个当权的人,外貌粗豪,脑筋还是动得相当快的,一惊过后,登时就妆模作样的骂崔浩:“你打架闹事,好得意么?这样的伙计,请恕我不敢用你了。你回去执包袱吧!”与此同时,钟不鸣却装着惊惶的模样叫起来道:“这位不是南宫、南宫大人么?”
钟不鸣装作大惊小怪模样说道:“啊,果然是南宫大人。南宫大人,你,你这是微服出巡么?”
南宫造穿的乃是便衣,不过从钟不鸣打量着他的目光和说话的口气看来,钟不鸣奇怪的显然不只是他这身衣裳,而是他的这幅模样。
南宫造甚为尴尬,只好勉强笑道:“我又不是当什么实职的官儿,哪来微服出巡这套?我是随便出来溜溜,不知不觉就是到这里来了。张老板,刚才从你店子里冲出来的那个冒失鬼也是你的伙计么?我给他撞了一下,险些摔了一跤。”其实不是“险些”,而是已经“摔了一跤”。
张铁头也不说破,一本正经的说道:“是呀,昨晚下了一场雨,路面还是很滑呢。”其实昨晚也并没有下过雨。
“最近小号的生意是多了一些,就忙不过来,请了两个临时短工,哪知这两个人却合不来。成天吵架,今天还打起来了。南宫大人,他们冲撞了你,要不要将他们──”
南宫造摇一摇手说道:“这点小事,也值得我和他们计较么?你回去自行管束伙计吧。”
要知南宫造外号“南山虎”,乃是名震江湖的“四霸天”之一。要是传了出去,说他给一个酒楼的小伙计撞伤,岂非天大笑话?
张铁头心中好笑,说道:“这两个伙计,我当然不敢用了,待另一个回来,我一并将他辞退就是。”
南宫造哼了一声,说道:“只怕他不会回来了。”
张铁头道:“他不敢回来更好,我可以省掉两天工钱。”南宫造不说话就走了。
张铁头和钟不鸣回转酒楼,只见崔浩正在向风火龙禀报适才的事,已经说到最后一句了:“想不到倒是这小子帮了我的忙。”
风火龙板着面道:“你别上了人家的当,依我看,他是有心向你讨好,好让你不怀疑他是奸细。”
崔浩道:“那么我叫本帮弟子,继续缉拿这小子,这小子会易容术,恐怕,恐怕──”
风火龙心想:“凭你们这班饭桶,也能捉到他?”冷冷说道:“你们留心有些什么可疑的人物就行了,不必你们动手。文大侠,听说你要上太湖的西洞庭山给王宇庭祝寿。”
文逸凡道:“不错,本来我昨天就要去的。”
风火龙道:“我来到江南,理该去拜会他。捉拿奸细的事情,恐怕也得请他帮忙。文大侠,咱们一起走吧。”
跟着吩咐崔浩:“崔副舵主,请你给我筹办祝寿的礼物和一张拜帖。最好到热闹的街市去买,拜贴请文具铺的人写。”
崔浩好生奇怪,“有着一个铁笔书生在这里,怎的却要请外人写。”
他不好意思说出来,只好问道:“不知风香主要准备什么礼物才合适?”
风火龙略皱眉头,说道:“什么礼物都行,我只是要让人家知道我是给王宇庭拜寿。”接着说道:“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捉拿奸细,只应暗中进行。我的行踪已经泄露,你索性给我放出声气,就说我今次前来江南是特地为王宇庭祝寿来的。”
崔浩临走说道:“钟老头,你那宝贝孙女只能请你自己去找她回来了,我可管不了啦。”
钟不鸣勉强笑道:“你放心,我的秀儿并非不懂事的丫头,他刚才和你捣蛋,只不过是想报答别人的恩情而已,不会出去乱说的。那位檀公子已经走了,她自己会回来的。”
他口里是这样说,心里可着实有点担忧,担忧的正是只怕孙女儿太“懂事”了。
街上还没行人,檀羽冲以“隔物传功”击倒了南宫造,急忙就走。
有理说不清,他心里当然甚为苦恼,暗自沉思。
檀羽冲暗自思量:“看来我只有去找王宇庭,向他申辩,求他替我洗脱罪名了。他和师父交情很深,我的妹妹又在他那里,料想他是应该相信我的。但怎样才能走出临安呢?”
他惘惘前行,穿过了一条小巷,街边有个建筑工地,工地上有堆木料。木料后面忽然跑出一个小姑娘,笑嘻嘻的对他说道:“谭大哥,我躲在这里看你打架呢,你打得真棒!”这小姑娘不用说当然是钟灵秀了。
檀羽冲道:“你这小淘气,还不赶紧回去,你的爷爷在等着你呢。”
钟灵秀道:“你不用替我的爷爷着想,爷爷是不会担心我失踪的。我倒是有点为你担心呢。谭大哥,你想去哪儿?”
檀羽冲苦笑道:“我的事不必你管,你也管不了。”
钟灵秀笑道:“帮你打架的本事我没有,但说不定可以帮你逃走。”
檀羽冲道:“逃走?”
钟灵秀道:“谭大哥,你别瞒我,我知道已经最少有两帮人要和你为难了,是不是?”
檀羽冲苦笑道:“不错,但我想不到其中的一帮竟是丐帮。”
钟灵秀道:“看呀,你和官府作对,丐帮又要捉拿你,在临安你躲也躲不过的。快说,你要上哪儿呢?”
檀羽冲踌躇未答,钟灵秀道:“你若一时间想不到去处,那就先离开临安再说吧。”
檀羽冲道:“你当真有办法吗?”
钟灵秀道:“你随我来!”她已经开始走在前头了,檀羽冲只好跟着她走。
她带着檀羽冲抄小路走出郊区,沿着栖霞岭的山边往北走,不久就看见另一座山。
“谭大哥,你看这座山像不像一只凤凰?”
这座山北接万松岭,东靠南屏山,两边的山麓左达西子湖边,右达钱塘江岸,檀羽冲举头四望,说道:“真是很像一头飞翔在江湖之间的凤凰。”
钟灵秀道:“这座山就叫做凤凰山,你看山上隐现的亭台楼阁么?”檀羽冲随口问道:“是哪家富贵人家?”
钟灵秀道:“这是皇宫呢!皇帝老子就是住在那里的。”
檀羽冲吃一惊道:“是皇宫?”
钟灵秀笑道:“你别害怕,皇宫的守卫都在山上,在山下往来的都是附近渔民,他们不会走上山去,山上的守卫也不会特地下来盘问他们的。”
檀羽冲恍然大悟,笑道:“小妹子,想不到你也懂得兵法。”
钟灵秀噗嗤笑道:“你可真是说得奇怪了,我懂得什么兵法?”
檀羽冲道:“兵法有云,实者虚之,虚者实之,汤思退绝想不到我敢于从天子脚下走出临安,所以他也不会在这里设立哨岗了。”
钟灵秀笑道:“天子脚下还要什么地方官府设立哨岗?不过,你也别给我乱戴高帽,我根本没想到你说的这一层,我只是因为有个可以帮你逃走的朋友是在钱塘江上罢了。”
再走一程,已经可以看到矗立钱塘江口的白塔了。
白塔的北边,还有一座宝塔和他摇摇相对,那就是著名的六和塔了。
檀羽冲道:“六和塔我知道,我念过一首六和塔的诗,江分吴越绿漫漫,闲向浮屠绝顶看。目览钱塘殊觉小,身游玉宇不知寒。这座白塔大概没有六和塔那么高吧?”
钟灵秀道:“它虽然没有六和塔那么出名,但听说它是在三百年前建造的,比六和塔更古老。”
钟灵秀续道:“白塔也有一首诗,是今人写的。或者没有你念的那道题六和塔诗出名,但在临安,却也差不多是家喻户晓的。我在西湖卖唱,有一次就因为唱这首诗倒了霉。”
檀羽冲道:“哦,唱一首流行民间的诗也会倒霉,那我倒想听听这首诗是怎样写的。”
钟灵秀曼声念道:“白塔桥边卖地经,长亭短驿甚分明,如何只说临安路,不说中原有几程?”
“地经”是一种标明里程的地图,白塔桥边常有各地船只来往,商人在那里出售的“地经”,把从各地前往临安的“长亭”“短驿”都描绘得很详细,可是广大的中原却没有画进去。“如何只说临安路,不说中原有几程?”
实是含有对南宋甘心偏安局面的愤懑和讽刺。
钟灵秀道:“那次我自作主张唱了这首诗,有个官儿骂我,有多少新诗新词你不唱,偏偏唱这首讽刺朝廷的诗,若不是看你年纪小,非把你送官究办不可。结果我一文钱得不到,平白给他骂了一顿。”
檀羽冲默然无语,心里想道:“金国侵占了中原一大片土地,也难怪宋国百姓愤慨,连带对他们那个不惜屈辱求和的皇帝也不满了。”想起自己一半是金人,一半是宋人,心情殊为郁郁。
钟灵秀道:“谭大哥,你想什么?”
檀羽冲道:“小妹子,你对我这样好,我却骗了你。我实是姓檀,不是姓谭。我说我是汉人,那也只有一半是真的。我的娘亲是宋国人,我的爹爹却是金人。”
钟灵秀道:“姓谭姓檀那有什么关系?只要你是好人就行,金国也有好人。你是来帮我们的,不是来和我们打仗的。纵然你的娘亲也是金人,我一样会对你好。”
檀羽冲道:“小妹子,你倒很明白事理。”忽听得潮声大作,不知不觉,他们已经来到江边了。这时正是钱塘江第一次早潮初来的时候。
檀羽冲看得目眩神摇,说道:“我在北方也曾听人说过钱塘江潮是一大奇观,果然名不虚传。”
原来钱塘江入口处,口光而内狭,形成喇叭状,海口罗列文堂、何庄、葛屿、石门诸山,当海潮澎湃而来,和江流相冲激,在两岸及江口诸山一再约束下,遂形成了举世知名千古称绝的“钱塘潮”。
钟灵秀笑道:“这是早潮,早潮的潮头还是最弱的呢。而且今天也只是普通日子,你若想要观潮,可要等到潮神生日那天,那才真是厉害呢。”
檀羽冲道:“哦,原来观潮也要择日的吗,不知潮神生日是哪天?”
钟灵秀道:“是八月十八。潮来时当真像是万马腾空,千军呐喊,最大的潮头可以打到山上。观潮的最佳去处也不是此地,而是海宁县的陈汶港。”
檀羽冲叹道:“只不知我在江南,能不能留到八月十八了。”
潮水来得快去得也快,钟灵秀待到潮头退时在江边撮唇一啸,叫道:“宝大婶,小柱子!”
只见一条渔船乘风破浪而来,此时虽说是退潮的时刻,但波浪还是相当大的。这条小船随着波浪起伏,疾如奔马。
檀羽冲抬眼望去,只见船头已经出现两个人,一个是年约三十多岁的中年妇人,另一个是个打着赤膊的少年,看来不过十五、六岁,但长得相当高大。
钟灵秀道:“小柱子是自小和我一起玩的好朋友,他爹爹早已去世,如今是母子二人打鱼为生。他的学名叫做国柱。”
说话之间,小船已将拢岸。但因风浪甚大,小船摇晃,离岸数尺,难于固定位置。
小柱子“咦”了一声,问道:“这人是谁,你的爷爷呢?”
钟灵秀道:“他是我的好朋友,你让我们上船再说。”
小柱子拿起一枝七八尺长的蒿,漆黑发亮,原来不是竹篙,而是铁篙,钟灵秀抓着铁篙的一端,借力一跃,鹞子翻身,落在船头。那中年妇人笑道:“秀姑娘,你的功夫又长进啦。”
小柱子第二次把铁蒿伸出,叫道:“朋友,小心点儿,要是你不敢跳,我拉你过来。”
檀羽冲不想炫能,准备依样画葫芦跳过去,哪知他的手指刚刚抓着铁篙,小柱子突然把铁篙向上一挥。
宝大娘喝道:“小柱子!”
忽见钟灵秀脸上挂着笑容,笑得似乎有点古怪。宝大娘心中一动,想道:“这小子是她带来的,她怎的一点也不着紧,莫非──”
小柱子用力把铁蒿一挥,本是想把檀羽冲抛起来,吓他个半死的,哪知檀羽冲抓着铁篙,身形竟是纹丝不动。小柱子只觉铁篙如坠巨石,不但无法高举,反而向下沉了,他的身躯也被那股力道带动,脚步踉跄,向前踏出两步,要是再跨出一步,就要跌落水了。
说时迟,那时快,檀羽冲已经落在船头,放开双手,小柱子晃了两晃,险些跌倒。
檀羽冲将他扶稳,说道:“对不住,我笨手笨脚,几乎累你摔跤。”宝大娘松了口气,想道:“这小子果然有点门道。”这时刻,小柱子面红身热,瞪着眼睛说道:“你是秀姑的朋友,我也是秀姑的朋友。咱们亲近亲近。”伸手与檀羽冲相握。他心里还不服气,借握手为名,想与檀羽冲较量气力。檀羽冲佯作不知他的用意,虽然与他握手。小柱子用力一捏,只觉软绵绵的好像捏着一团棉花。他把吃奶的气力都使了出来,只见檀羽冲仍是脸上堆着笑容,毫无感觉疼痛的表现,但檀羽冲也没运力反击。
小柱子年纪虽小,却是个“大力士”,若是用足气力,砖头也会给他捏碎的。想不到对方丝毫不为所动,他的心里也不禁有点惊异了。
宝大娘又好气又好笑,斥道:“小柱子,你真是不自量力,快别献丑了,人家的本领可比你高得多呢!”
小柱子忽觉对方的掌心好像有股黏力似的,他想放开手也不可能。
钟灵秀噗嗤一笑,说道:“你们‘亲近’了这许多的时候,还不够么?”
檀羽冲放开了手,笑道:“小柱哥,你气力好大。”
小柱子哼了一声,说道:“秀姑,我怎的从来没有听你说过有这么一个朋友?”
钟灵秀道:“前两天才认识的。他其实还是我的恩人呢。”
小柱子道:“恩人?”
钟灵秀道:“有个恶人欺负爷爷和我,要不是他出手相助的话,我们恐怕都难免要给那恶人打伤。”
当下简略说了那日在路边茶馆的遭遇。但檀羽冲受丐帮误会之事,她却没提。
小柱子听得他曾经救秀姑,对他的态度登时改了,问道:“你要去哪里?”
檀羽冲道:“我想去太湖。”
宝大娘望着他道:“是不是要上西洞庭山给王寨主拜寿?”
檀羽冲道:“正是。”
宝大娘有点疑惑,说道:“秀姑,你的爷爷和文大侠交情很好,据我所知,文大侠是要上西洞庭山祝寿的,为什么你不让你的朋友跟他一起去?”
钟灵秀只好说道:“他和文大侠发生了一点小小的误会,两人曾在孤山比了一场武。”
小柱子大感兴趣,问道:“他能接文大侠几招?”
钟灵秀淡淡说道:“少说恐怕也有三两百招吧,好像是打成平手。”
小柱子刚才已经惊诧,这一吓更是大吃一惊,说道:“文大侠的本领可比你的爷爷又高得多了,他居然能够和文大侠打成平手,这可真是了不起,谭大哥,我输给你,是输得心服口服了。”
宝大娘望着檀羽冲,却是如有所思,久久都不说话。
檀羽冲道:“宝大娘,要是你怀疑我来历不明,我也不敢勉强你们帮我。”
小柱子道:“妈,他帮过秀姑的忙,咱们看在秀姑的份上,也该帮他。”
打听别人来历乃是江湖禁忌之一,宝大娘想了一想,说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秘密,谭相公,你不愿意说,我当然也不会勉强你说。不过──”
钟灵秀连忙问道:“不过什么?”
宝大娘道:“从钱塘江可以出东海,但却是不能通往太湖的。太湖在江苏省,要从苏州西南面的木渎这个地方乘船去的。”
钟灵秀道:“只要离开临安,你们可以随便在哪一个港口放他上岸。”
小柱子道:“也不用这么转折。娘,咱们的船可以在澉浦这个地方转入内河,有河道可通往震浑,到了震浑就可以进入太湖了。这两天正是水涨的时候,走水路比走旱路还快,我有把握可以在王寨主生日那天赶到。”
宝大娘道:“敢情你也是想趁热闹吧?”
小柱子笑道:“娘,你真是一猜就着。不错,我们是谈不上资格去给王寨主拉交情,但去趁趁热闹,总不至于给人家赶出来的。”
宝大娘沉吟不语,小柱子道:“娘,为人为到底,送佛送到西,这位谭大哥是秀妹子的恩人,你就──”
宝大娘经不起儿子的恳求,终于答应:“好吧,只要你不闹事,看在秀姑的份上,我就让你去开开眼界。”
小柱子笑道:“西洞庭山是什么地方,我只是去瞧热闹,怎敢在那里胡闹?”
说罢回过头来,对钟灵秀道:“秀姑,我娘已经答应把你的谭大哥送往太湖,你可以安心回去了。”
钟灵秀笑道:“你们这条船多我一个人也不碍事吧?”
小柱子道:“哦,你也要去?”
钟灵秀道:“你不欢迎我和你一起去?”
小柱子道:“在我是求之不得。不过──”
钟灵秀道:“不过什么?”
小柱子道:“你可曾告诉你的爷爷?”
钟灵秀道:“你放心,也也决不会怪我多事的,更不会怪到你们身上来。”
宝大娘望她一眼,说道:“如此说来,这件事情,你爷爷是尚未知道的了。”
钟灵秀道:“大婶,我不想说谎,我是未有机会告诉爷爷,但请你相信我,我做的这件事情,也正是爷爷想要做的。”
宝大娘道:“好,我相信你。”当下便即开船。
船行不久,忽见一艘大船追来。小柱子道:“娘,这是水师船只,咱们避开它吧。”
宝大娘看看水纹,说道:“用不着做得太过明显,仍然按照原来的方向,原来的速度行驶!”
水师船只越来越近,小柱子道:“娘,你葫芦里卖什么药?”
话犹未了,那条船上已有人喝问:“干什么的?”
宝大娘答:“出海捕鱼的!”
就在此时,江面出现一条白线,来势疾如奔马,转瞬之间,便听见潮声轰鸣,波涛大作。
那条水师船上的统带劈开嘴巴,似乎在叫嚷什么,但他的声音已被淹没在潮声中了。水师的大船虽不至于倾覆,但也被浪头冲过一边了。
宝大娘这条小船随着波涛起伏,却是疾如奔马。不过片刻,两条船的距离已是越来越远。
宝大娘这才说道:“你知道他在嚷什么吗?”
小柱子道:“我听不见。”
宝大娘笑道:“他是喝令咱们停船,让他搜查。”
小柱子哈哈笑道:“他自己都停不了船,当然怪不得咱们了。”
宝大娘道:“那你懂得了么?”
小柱子怔了一怔,随即明白,笑道:“对,我现在方始懂得,原来你的葫芦里卖的是这个药。”
宝大娘道:“你驾船的本领还算不错,观察波纹,测定水流方向的本领却差得远,以后留心跟我学吧。”
小柱子笑道:“这门功夫,可比武功还要难学。”
船行迅速,接近中午时分,已经到了钱塘江出海处的澉浦了,从这里可以转入内河,地形有如喇叭,喇叭口外已就是东海海面。
檀羽冲站在船头遥望,只见海天相接,一片茫茫,胸襟为之开阔。
钟灵秀似乎知道他的心意,笑道:“你是不是想做一只飞翔江湖间的凤凰?”
檀羽冲道:“我只求脱险,于愿已足。”
钟灵秀道:“到了此地,其实你已经是一只可以随意飞翔的凤凰了。”
小柱子似懂非懂,问道:“你们说什么?”
钟灵秀道:“没什么,谭大哥是第一次看见大海。”
小柱子道:“我只盼咱们这条小船能够早点进入内河的港湾,否则只怕午潮又要来了。”
宝大娘道:“避不开了,只能避开正面的潮头。”
说了这话没多久,果然只见海上已经翻起巨浪。海面宽广,午潮壮观得多,无数潮头,整整齐齐,有如横江匹练,涌入钱塘江的入口处,好像千万头巨鲸在水底翻腾滚动,声如雷鸣。
檀羽冲骇然说道:“寻常日子已经如此,潮神生日那还了得?”
钟灵秀道:“我念一首《海宁观潮》给你听听,写的就是潮神生日那天的钱塘潮。”在他身边大声念道:“一痕初见海上生,顷刻长驱作怒声,万马突围天鼓碎,天鳌翻见云山倾!”
檀羽冲赞道:“万马突围天鼓碎,天鳌翻见云山倾,气势写得真好!”
忽见一艘大船迎面而来,它是逆着潮头前进的,速度当然没有他们这条小船快,但也不比普通船只慢。
檀羽冲吃了一惊,心里想道:“这艘船虽然没给卷进浪涛当中,但也是给纵横推进的潮头鼓荡的,难为他把舵把得这样稳!这舟子一定不是常人!”
心念未已,那艘大船船头挂的旗帜已经隐隐可见了,旗上绣的是一条张牙舞爪的金龙。
宝大娘道:“咦,这是东海龙王的座驾船!”
檀羽冲道:“东海龙王是什么人?”
宝大娘未及回答,只见一个虬髯汉子,已在船头出现,他站在船头,披襟迎风,发声长啸,那雷鸣也似的潮声,竟挡掩不过他的啸声。
钟灵秀童心忽起,说道:“檀大哥,你和他比一比,谁的啸声响亮。”
少年人大都是好胜的,檀羽冲也不例外。他想了一想,说道:“礼尚往来是应该的,不过这人的内力胜我许多,我只能取巧了。”
要知这人能够以啸声来和潮声相抗,其内力的深厚,当然是非同小可了。
钟灵秀懂得这个道理,说道:“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总之,只要能够略煞他的威风就行。”
檀羽冲取出暖玉箫,说道:“你刚才念的那首观潮诗,我给他谱成曲子好不好?”
钟灵秀拍手道:“好极了,你吹箫,我唱和。”暖玉箫是武林异宝,箫声初起,音细而清,越拔越高,就好像从空中降下来似的。虽然不及那人的啸声宏亮,但却更加清澈,隐隐与潮音合拍。也吹出了诗中所写的“一痕初见海上生,顷刻长驱作怒声”的气势。小柱子已是不能不堵住耳朵了。
“万马突围天鼓碎,天鳌翻见云山倾!”吹到这两句,箫声高亢之极,当真是响遏行云。钟灵秀唱罢,已是气促声嘶,说道:“好在是玉箫,若是竹箫,只怕早已裂开了。”啸声、箫声同时停止,潮声也渐渐减弱了。这次的午潮已近尾声。
宝大娘忽道:“东海龙王倒不是有意向咱们示威的,他是想请我过去与他相会。”
小柱子道:“对啦,东海龙王是什么人,你还没说呢,你和他本来就相识的么?”
宝大娘道:“他是横行东海的独脚侠盗(独脚是黑道术语,单干的意思),十多年前,曾经帮过你的爹爹一个大忙的。这件事情,我本来想等待你长大之后才和你说,但想不到今天在这里就遇上他。”
原来宝大娘的丈夫本来也是海盗出身,有一次他被官军包围,就是因为幸得东海龙王援手方能脱困的。宝大娘自从丈夫去世之后,便即金盆洗手,携带幼儿隐身艇户之中,在钱塘江上打鱼为生,故而不愿和儿子重提往事。
宝大娘续道:“他复姓东园,单名一个‘望’字,江湖上称他为‘东海龙’。他的海盗同行,则给他加上一个‘王’字,尊他为‘东海龙王’。你们在临安碰上的那个南宫造,外号南山虎,也是黑道出身的。不过他是陆上的独脚大盗。”
最后这两句话她是面向檀羽冲说的。檀羽冲碰上南山虎这件事是还未曾和宝大娘说过的,不觉心头一跳:“原来这件事情她也知道了,只不知我的事情她还知道多少?”
不过由于宝大娘并没盘问他的来历,他当然也不便向宝大娘查问,当下笑道:“其实拿南山虎来和东海龙并称,那是很不恰当的。莫说东海龙的的武功比南山虎高得多,一个是侠盗,一个是从强盗变为鹰爪,两人的身份,已是不能相提并论。”
宝大娘道:“你说得不错。”
说话之间,他们这条渔船和东海龙的那艘大船已经靠近了。
东海龙站在船头,说道:“宝大娘,多年不见,你的儿子也长大成人了。这小伙子想必就是小柱子吧?”
小柱子见东海龙用手指着他,诧道:“咦,你怎么知道我是小柱子?”
东海龙笑道:“因为我已经看见了刚才吹箫的那人不是你。而我又知道你的爹爹是不会吹箫的。我想你的亲娘不会特地去找一支玉箫来给你去学吹箫吧。”弦外之音透露出他已是知道檀羽冲的玉箫是件宝物。宝大娘道:“这位吹箫的谭公子是钟不鸣的朋友,钟老头托我送他去太湖的。这位秀姑娘是钟老头的孙女儿。”
东海龙先和钟灵秀打个招呼,说道:“你的爷爷和我是相识的。不过那时候你大概还没出生。”接着对檀羽冲道:“谭少侠,当今的江湖上的后起之秀,恐怕要数你第一了。”檀羽冲道:“多承谬赞,愧不敢当,其实我若没有这支玉箫,决不敢班门弄斧。”
东海龙道:“不必太谦,你即使没有这支玉箫,和你同辈的少年英杰,也没几人能够比得上你。你去太湖,是为了给王宇庭祝寿而去的吧?”
檀羽冲道:“不错。”
东海龙道:“那么咱们只好以后再叙了。”
宝大娘有点诧异,说道:“我还以为你也是要去给王宇庭祝寿的呢。”
东海龙道:“你想不到会在这里碰上我?”
宝大娘道:“是啊,你本来是东海龙王,为何却跑到钱塘江来?”
东海龙笑道:“钱塘江也不能说是浅水了。不过,实不相瞒,我是想到临安找文逸凡的。”
宝大娘道:“文逸凡亦已去了太湖了。”
东海龙道:“碰上你也是一样。宝大娘,我想和你说几句话,请你过来和我谈一会儿好吗?”
他这样说,当然是只想和宝大娘单独谈了。
“小柱子,你把船撑进内河等我。”
此时,午潮虽近尾声,但风浪仍是相当大的。小船无法停在江心,故而宝大娘在两条船靠近之时,这样吩咐了儿子之后,便即跳上东海龙那艘大船。
风浪声中,檀羽冲隐隐听得宝大娘说道:“丐帮消息素来灵通,这件事你该……”
下面的话听不清楚,推测大概是她叫东海龙应该去向丐帮打听的意思。
跟着听得东海龙道:“在临安这个地头,丐帮的消息也未必比你更为灵通,我与其去问马某人不如问你。何况咱们是老朋友……”他说到这里,两条船已经离开很远,下面的话,檀羽冲听不见了。檀羽冲是身上有上乘内功的人,听觉异于常人,故而他虽然听得不完全,也还可以听得片段。小柱子和钟灵秀则是一个字都听不见。
檀羽冲暗自思量:“马某人想必是丐帮中的一个首脑人物。东海龙想要知道的是什么事呢?宝大娘叫他向丐帮打听,莫非是──”隐隐感觉到可能是和自己有关的了。
小柱子已经将船划进内河,一面划船,一面与钟灵秀闲谈:“我以为东海龙王一定是个十分威严,令人望而生畏的人,想不到他倒是甚为和气。”
钟灵秀笑道:“咱们这是沾了谭大哥的光。他见谭大哥的箫声能够压过他的啸声,当然另眼相看了。我们是谭大哥的朋友,他看得起谭大哥,当然也就不能对我们摆威风。”
檀羽冲笑道:“秀姑娘,你别给我脸上贴金。他是宝婶的朋友,他对我客气,那也只是看在宝大婶面上。”
小柱子把渔舟靠岸,等了约半个时辰,方见他的母亲撑一只牛皮筏回来,这种牛皮筏子不用之时可以折起来的,携带甚为方便。
小柱子道:“娘,他和你说了些什么?去了这么久才回来。”
宝大娘道:“你这么多事干嘛?”
小柱子却不通气,打破砂锅硬是要问到底:“什么机密大事,对儿子都不能说吗?”
宝大娘望了檀羽冲一眼,怕他起疑,只好说道:“也没什么,他只不过向我打听一桩丐帮的事。”
小柱子道:“哦,丐帮的事为何向你打听?你又不是丐帮的人。”
宝大娘道:“他要打听的是丐帮一位名人的行踪,这人名气很大。因此他猜测我可能知道。”
小柱子问道:“哦,这个名人是谁?他的名气比东海龙还大吗?”
宝大娘道:“恐怕也差不多了。他是天下第一大帮会丐帮总帮主的首徒,听说丐帮已内定他为继任帮主的。”
钟灵秀道:“哦,原来他说的是风火龙?”
宝大娘道:“不错,东海龙听说风火龙来了临安,故而向我打听。”
钟灵秀笑道:“龙相会吗?”
宝大娘道:“看来他似乎是有这个意思。秀姑,你这样问,是不是你已经见过了风火龙?”她向钟灵秀发问,眼睛却是望着檀羽冲。
钟灵秀正自踌躇,要不要告诉她。
檀羽冲已在说道:“不错,我和钟姑娘都见过风火龙的,我还和他打了一架呢。”
他是恐怕宝大娘受他牵连,因而不想再瞒她了。
小柱子大感兴趣,问道:“哦,你和风火龙打了一架,谁赢?”
钟灵秀替他回答:“好像是谭大哥赢了。”
小柱子大为高兴,说道:“谭大哥,你真了不起。风火龙名气那么大,都不是你对手。但你们为什么要打起来的呢?”
檀羽冲道:“因为我是从北方来的,他怀疑我是金国的奸细。……”
宝大娘摇手道:“你不必解释,我们并不怀疑你。”
小柱子道:“对啦,你是我们秀妹子的恩人,当然绝不可能是金国的奸细。谭大哥,说老实话,我对你的来历,本来是有点好奇心的。但为了免得你误会我怀疑你,我现在不想问你了。”
檀羽冲道:“多谢你们信任我。到了这件事情水落石出之后,我会告诉你们的。”
那意思亦是说,现在还未是告诉他们的时候。
小舟进入内河,顺流而下,疾如奔马。
不过两天就进入震泽,从震泽转入成泽(震泽、成泽是江南境内的两个湖),再从支流到了木渎这个地方,从木渎就可以直航太湖了。
但这条支流和太湖并不连贯,还要走几里路陆地才到湖边。宝大娘停船之后,叫他们在船中等候,自己一个人先行上岸。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宝大娘方始回来。
她去的时候是一个人,回来的时候,却是有一个面上有刀疤的汉子陪着她。
这人的模样虽然可怖,说话却很和气,一见面就拉着小柱子的手说道:“小柱子,你记不得我了吧,小时候我抱过你的。”
宝大娘道:“这位常大叔是你爹生前的朋友,他排行第五,你叫他一声五叔吧。”
这姓常的说道:“不敢当,我只是跟你爹爹做过买卖的小伙计,你叫我常五就行。”
宝大娘道:“你和小孩子客气干嘛,我还要托你照料他们呢。小柱子,你这位叔叔目前在王寨主那里做事,我叫他带你们上山。你到了山上,可得听他的话,不许乱跑,不许生事。”
小柱子道:“我们只是来瞧热闹的,怎会胡闹?”
常五道:“你们‘都’是来热闹的吗?”强调一个‘都’字。
宝大娘道:“这位谭相公是来给王宇庭拜寿的。”
常五道:“谭相公,你的事宝大娘刚才已经和我说过。你是不是想见上王寨主一面?”
檀羽冲喜出望外,说道:“不知大叔可否替我引见?”
常五道:“我可没有这样大面子,不过我可以托人代你求见。”
宝大娘笑道:“我的运气总算不错,一到太湖就碰上熟人,有你照料他们,我可以放心得下了。”
小柱子吃了一惊,说道:“妈,你不和我们一起上山吗?”
宝大娘道:“你已经这么大了还离不开妈吗?我另外有点事情!要是很快办得完的话,我随后就来。但要是你回到这里,也还见不着,你们就原船回临安去,不必等我了。我会另找船只的。”
小柱子已经多少懂得一点江湖避忌,不敢在人前多问。但心里可在暗暗奇怪的:妈妈从来没有提过,为什么临时才说有事,是什么事呢?
太湖西洞山上王宇庭的山寨里,贺客云集。王宇庭是七十二家水寨的总寨主,水陆两路的黑道好汉加上江南侠义的豪杰,差不多全都来了。但王宇庭却还未见在寿堂露面。
有人窃窃私议:“已是午时了,王总寨主为何还不见出来接受祝贺?你瞧,黑石庄的石庄主和常州的金刀刘三爷都已到了。”
这两个人都是江南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弦外之音,凭着这两个人的身份,王宇庭虽然是七十二家水寨的总寨主,似乎也该亲自出来招呼才对。
另外一个人低声说道:“因为他要招呼另一个来头更大的人。”
“谁?”
“铁笔书生文逸凡,听说王寨主是准备推举他做江南的武林盟主的。此刻王寨主正在陪他在密室商谈。”
“哦,原来是文大侠亦已来了么?但我却有点奇怪──”
“奇怪什么?”
“我不是奇怪王寨主为了招待他的缘故而冷落了别的宾客,只是奇怪文大侠这次来得好像,好像……有点,有点……”
这人吞吞吐吐,好像有话不敢直话。不过他的朋友亦已会意了,几乎是和他咬着耳朵的低声说道:“你是说文大侠这次来得好像有点鬼鬼祟祟?”
“我不敢说他鬼祟,”那人也压低声音道:“但文大侠的为人你也知道,他虽然是大侠身份,但从来不摆架子,和什么人都有说有笑的。像今天这个场合,他一到场必定是到处找相熟的朋友倾谈,但这次却是悄悄的来,一来就只去见王寨主,和他平日的作风好像有点不大相似。难道──”
“你不要胡猜。以文大侠的为人,他当然不会热衷于做武林盟主,为了要做盟主而患得患失,先来和王寨主商量的。”
“我当然不敢这样胡猜,所以我才觉得奇怪,他有什么大事要令王寨主也陪他冷落宾客呢。”
第三个人加入他们的圈子,这人是王宇庭的亲信,低声道:“还有一样更奇怪的事呢,文大侠是替人递拜帖来的。我刚刚才知道。”
老朋友来祝寿也无须递拜帖的,像这样的场合,只有同等身份的人,而且是第一次相会的人,才会这样郑而重之托另一个也是大有身份的人来递拜帖。
此话一出,先头那两个人都是大吃一惊。
一个皱着眉头的人说道:“文大侠的身份和你们寨主的身份相当,那个人居然敢叫文大侠替他来递拜帖,难道他的身份更高?这人是谁?”
另一个人则是一脸不以为然的神气说道:“即使他的身份更高,但俗语有云客不僭主,他到了江南,也该亲自来递拜贴才对。”
要知若论江南武林人物的身份,是没有人能够比文逸凡和王宇庭更高的了。因此他才敢断定那个托文逸凡来递拜贴的人是外地来的。按武林规矩,同等身份的两帮首领或两派掌门之类的人物初次会面,托人来递拜帖,虽然不算失礼,但今日是王宇庭做寿,他若亲自来送拜帖,那就更加表示对主人的尊重了。
王宇庭的亲信说道:“或许那人是有什么话,不便直接和王寨主说呢。他托文大侠替他把话说在前头,那是‘代为先容’的意思。”也只有在这样情形之下,托人来递拜贴才是更为合乎礼节的。
“那个人究竟是谁?”
“我也不知。不过陪他来的那个人我倒认得。”
“哦,除了文大侠之外,还有人陪他来的么?是谁?”
“丐帮在临安分舵的舵主马天行。文大侠来替他递拜贴,马天行则陪他留在迎客亭等候王寨主出去迎接。”
王宇庭看了拜贴,不觉也是有点惊诧。拜贴上具名的是丐帮的刑堂香主风火龙。
风火龙目前的身份未必比他高,但丐帮帮主继承人的身份则是非同小可。不过,令得王宇庭惊诧的倒还不是风火龙的“未来身份”。
“丐帮的尚老帮主是我尊敬的长辈,但一向却很少往来。想不到他会派遣他的大弟子来给我祝寿。奇怪他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即使知道,似乎也不必为了这点小事,特地派专使过长江来给我送寿礼呀。莫非──”
要知长江江北是金人统治的地方,丐帮的帮主多少大事要理,为了给一位朋友祝寿而冒风险派遣使者前来江南,的确是有点出乎情理之外的。
文逸凡道:“你猜对了。风火龙到了江南才知道你今天做五十大寿的。他此来固然是为了替你拜寿,但却还有另外一件更要紧的事情!”
“什么事情?”
“请你帮忙他捉拿金国的奸细!”
“捉拿金国的奸细是应该的。但不知那奸细是何等人物?难道有你和江南丐帮都还对付不了吗?”王宇庭问道。
文逸凡道:“我也不知他是何等人物,只知他姓檀,年纪恐怕不到二十,武功却是十分高强。”当下把在临安碰上檀羽冲的经过,说给王宇庭知道。
王宇庭听罢,神色更是惊疑不定,说道:“你说他用的是一支玉箫,他的玉箫居然能够抵挡你的铁笔?”
“不错,而且我还是用刻石鼓文的笔法!”刻石鼓文,笔力是最为遒劲的。
“丐帮怎么知道他是金国奸细?风火龙可曾和你说过?”王宇庭问道。
“他说是他们的朱长老查探出来的。”
“哦,是朱丹鹤?”
“不错,正是在丐帮四大长老中排名第二的朱丹鹤。难道你对他──”
“我不敢怀疑朱丹鹤,也不敢怀疑风火龙的传话不真实。不过──”
“不过怎样?”文逸凡连忙问他。原来文逸凡心里其实早就有点怀疑,怀疑另有内情,檀羽冲未必当真就是金国的奸细了。他以江南大侠的身份,替风火龙来递拜帖,固然是出于对丐帮的尊重,但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是想在风火龙与王宇庭会面之前,先和王宇庭交换意见的。”
王宇庭沉吟片刻,说道:“这个少年可能是我一位好朋友的徒弟。不过,我要见了玉箫才能断定。”
“如果他真的是你的那位朋友的徒弟,你就相信他不会是金国的奸细么?”
文逸凡这一问,倒是问得王宇庭有点难以作答了。他再想了一想,说道:“当然不能这样说。龙生九种,各有不同。世间不肖的儿子都多着呢,何况师徒?不过,此事只怕还是有点蹊跷的。”
“因何你有这个想法?”
“我对你无须隐瞒,前两天我刚接到柳老前辈的一封信,正是谈及这件事情。但你知道,这位柳老前辈,是不愿别人知道他的消息。而他说的这件事情,又是一件关系甚大的秘密……”
王宇庭下面的话未说出来,文逸凡已经懂得他的意思了,说道:“你说的这位柳老前辈,可是金宫盗宝的柳元宗?”
王宇庭点了点头,文逸凡便道:“你放心。柳老前辈信中所谈的事,你说给我听。我决不让第三个人知道。”
王宇庭正想说给他听,忽地听得有敲门的声音。
敲门的是山寨执掌钱粮的头目,名唤丁兆。他在山寨的地位虽然不算高,但却是王宇庭的亲信。
王宇庭眉头一皱,打开房门,问道:“什么事?”
丁兆进了房间,迫不急待的,一面行礼,一面便即禀报:“有个少年求见寨主。”
王宇庭道:“这少年是什么来历?”
丁兆道:“不知道。是常五带他上山的。”常五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头目。
王宇庭几乎忍不住就要骂他,但想丁兆为人素来谨慎,其中定有道理,便问道:“哦,不知来历?那么,他总有个名字吧?”
丁兆道:“我也不知他的名字。”
王宇庭道:“他不肯说?”
丁兆说道:“他有一支玉箫,甚为奇怪。他叫我拿这支玉箫给你看。他说你见了这支玉箫,就会知道他是谁的。”
王宇庭接过这支玉箫,立即就懂得丁兆所说的“奇怪”是什么意思了。他的手指一接触这支玉箫,就有温暖的感觉。
这是天下独一无二的“暖玉箫”,王宇庭是曾经在耶律玄元手中见过这支玉箫的。
文逸凡和他不约而同的叫了起来:“不错,就是这支玉箫!”
丁兆吃惊地看着他们。
王宇庭喘了一口气,说道:“你呆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给我请那少年进来。”
丁兆道:“现在?”
王宇庭瞿然一省,说道:“不错,咱们不能让风火龙久候,这样吧,你把那少年带来这里。我出去迎接风火龙,我再跟他说话。”
话犹未了,另一个职司“知客”的头目也进来催他了:“禀寨主,三当家已到迎客亭陪那位丐帮来的贵客了,不过──”
用不着他说下去,王宇庭亦已懂得他的意思了,他说的“三当家”乃是在山寨里坐第三把交椅的焦挺,焦挺虽然已可以算得是山寨的首脑人物,但还不够资格代表王宇庭出迎的。他只是怕失礼于贵宾,故而先到迎客亭招呼客人而已。
“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和文大侠出去。”王宇庭说罢,跟着对文逸凡苦笑道:“柳老前辈那封信的事情,看来也只有押后才能和你说了。”
哪里知道,还有一件他所意想不到的事情业已发生!
他刚刚走出厅堂,只见外面已是像烧沸了一锅水似的,嘈嘈杂杂,跑进跑出,乱哄哄闹成一片。
“禀寨主,有个不知来历的少年,和丐帮的客人打起来了!”
“禀寨主,三当家给一个无名小子打伤了!”
“石庄主好像也打不过那个小贼!”
“刘大侠已经动刀了,那小贼还是赤手空拳!”
“石庄主和刘大侠联手,似乎都拦截不了,那个小贼已经闯进山寨来了!”
王宇庭的手下七嘴八舌地向他报告,王宇庭喝道:“别吵,待我出去会他。你们可不许不问情由,就一窝蜂的上去,叫人笑话!”
他虽然力保镇定,可也着实有点心烦意乱了。不错,他可以“约束”手下,但黑石庄的庄主石雷已经插手,论武林的辈份,这两个人的辈份是比他还高的,他又怎能约束他们呢?何况还有一个丐帮的使者风火龙,更不是他所能约束的。“想不到会闹出这样大的事情,这件事我也不知如何收拾了!”他心乱如麻,只好见一步走一步了。
这件事是怎样闹出来的呢?
焦挺(三当家)在迎客亭招呼客人,跟着黑石庄的庄主和常州大侠刘天化也来了。
石刘二人在客人中地位最尊,他们是代表江南的武林同道,先到迎客亭来,对风火龙表示欢迎的。
他们也都猜想得到,丐帮的使者前来,当然不会只是为了给王宇庭祝寿这样简单,自是不免问及他的来意。
风火龙说出了要捉拿金国奸细之事,听得他们都是不禁相顾骇然。
“风香主,你放心,金国的奸细胆敢潜入江南,我们江南侠义道也绝不会放过他。”黑石庄的庄主石雷说道。
常州的金刀大侠刘天化道:“王寨主嫉恶如仇,这件事由他主持那是最好不过了。他是七十二家水寨的总舵主,手下人马众多,一定可以将奸细搜捕的。”
石雷性子最急,皱眉道:“怎的还不见王寨主出来?”
就在这时,他们发现有个人走来了,但却不是王宇庭,是个丰神俊秀的少年。
檀羽冲的乔装打扮瞒不过风火龙的眼睛,他呆了一呆,陡地喝道:“就是这个小子!”他虽然省掉了“金国奸细”这几个字,但石、刘、焦等人已是一听就明白了。
焦挺性急如火,叫道:“让我来!”一声大吼,抢先就跑出去。
石雷说道:“风香主,请你坐下来吧。焦老三号称神拳无敌,这小子碰上了他,是活该倒霉的了。你若还不放心的话,我去给焦老三押阵。”风火龙吃过檀羽冲的亏,乐得袖手旁观。
说时迟,那时快,焦挺已拦住檀羽冲的去路,怒声喝道:“你是吃了老虎的心还是吃了豹子的胆,胆敢跑到这里撒野?”
檀羽冲淡淡说道:“我不是来撒野的,我是来求见寨主的。”
焦挺哪有功夫听他分辩,哼了一声,喝道:“你见鬼去吧!”提起碗口大的拳头,一拳就打过去!
刘天化叫道:“喂,你别一拳就打死了他!”话犹未了,只听得“乓”的一声,焦挺这一拳已是打在檀羽冲身上。
檀羽冲听说此人号称“神拳无敌”,有心试试他的拳力。他使出了沾衣十八跌的功夫,肚皮一挺,硬接他的铁拳。
只听得焦挺“噫”了一声,身形晃了两晃,不过他并没有跌倒。倒是檀羽冲给他打得弯下腰了。
刘天化道:“这小子似乎有点本领,但毕竟还是捱不起焦老三一拳!”心里还在好笑:“风火龙也不是没有见过大阵仗的人,要如此郑重其事的兴师动众!唔,看来恐怕风火龙都是浪得虚名了!”哪知心念未已,事情已是有了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的变化。
只见檀羽冲已挺直腰板,微笑说道:“你这一拳的确有千斤之力,但号称无敌,却怕未必!”
原来他的“沾衣十八跌”虽然不能令焦挺跌倒,但他也还不至于被焦挺打伤了。他弯下了腰,只不过是为了要消解那股千手巨力而已。
焦挺明知碰上高手,但他是火爆脾气,怎也不肯认输的。立即又是一拳打出,这一拳已是用上浑身气力了。
檀羽冲试过他的功夫,不敢硬接他这一拳。使出四两拨千金的手法,轻轻一拨,借力打力,把焦挺的身形带动。焦挺用力太猛,身体失去了重心,向前倾倒,檀羽冲一把抓着他的手腕,喝声:“起!”登时将他举了起来,一个旋风急舞,抛了出去。
焦挺从半空中跌了下来,饶是他胆大,也不禁吓得魂飞魄散。
焦挺只道这一下子只怕不死也得重伤,死了还不打紧,最怕摔个半死不活,变成终身残废,那可糟了,动念之间,只听得“咕咚”一声,屁股已经着地。
奇怪,倒并不觉得如何疼痛,原来檀羽冲用的是一股巧劲,力度用得恰到好处,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将他轻轻提起又将他轻轻放下一般,他根本就没有受伤。
假如他长于轻功的话,一着地便可弹起。偏偏他最弱的一门就是轻功,心中又先自发慌,才闹了个当场出丑。
焦挺脑羞成怒,跳起来呱呱大叫。小头目只道他受了伤,赶忙跑回大寨禀报。
檀羽冲笑道:“对不住了,我只想见你们的寨主,可不想去见阎罗,只好请你让一让路了。”
话犹未了,忽觉微风飒然,有人在他背后偷袭。
檀羽冲反手一掌,反切那人虎口。那人手法又快又狠,檀羽冲这一掌没打着他,他已是倏的转过方向,向着檀羽冲的琵琶骨抓下来了。
檀羽冲一个沉肩缩肘,肘锤撞出,攻守兼施,在电光石火之间,刚好化解了他这一招分筋错骨手。
檀羽冲回过头来,只见偷袭他的这个人却原来是丐帮在临安分舵的舵主马天行。檀羽冲笑道:“你的分筋错骨手法比崔浩高明。佩服,佩服,咱们不必再比了吧?”
马天行是怕他伤害焦挺,才赶来出手的,倒不是有意偷袭的。听他这么一说,不觉满面通红,哼了一声,说道:“我正是要来替崔浩报一掌之仇!”
他是个武学行家,此时亦知道焦挺并没受伤了,只好替自己的偷袭另外找个藉口。
檀羽冲笑道:“你错了,那一掌是崔浩打我,并不是我打崔浩。他虽然因为打我而自己跌跤,但我也曾帮他打了一架,他没有告诉你吗?”
檀羽冲帮崔浩打退南山虎一事马天行是已经知道了。但此时如何能够退缩,喝道:“你是金国奸细,你以为你卖给崔浩一个小人情,我就可以放过你吗?”
他见识过檀羽冲的本领,再次出招,又狠又稳,先使了一招“百猿探路”,朝着檀羽冲的天灵盖劈下,看他如何应付。檀羽冲斜身上步,右掌横挡,左掌画弧,还了一招“如封似闭”,但闭得不够严密,胁下微露空门。
马天行这一套掌法实中有虚,虚中有实,虚虚实实,要旨不外在以攻势逼使对方露出破绽。一见有机可乘,无暇思索,五指一画,左掌如弹琵琶,切画檀羽冲的脉门,右掌骈指如戟,点向檀羽冲的腰胁软骨。
看似点穴,其实仍是分筋错骨手法,这一下若被他点中,檀羽冲立刻就要软瘫倒地。
刘天化陪风火龙在亭中观战,看到此处,掀须微笑,道:“丐帮人材鼎盛,确是不愧天下第一大帮。马舵主的分筋错骨手法,也有刚柔并用之妙,令我大开眼界。”
马天行左掌那一画用纯刚攻势,也是正宗的分筋错骨手法。左刚右柔,以“正”辅“奇”,刚柔兼济,是武功中最难练到的一种境界。
风火龙却是起了疑心,“以檀羽冲的本领,绝不能在第一招就露出破绽!”刚要提醒马天行,马天行已是着了道儿了。
就在这刹那间,突然亭里亭外,三个人都呆住了!
原来檀羽冲急于去见王宇庭,不耐久战,人急计生,他用的是诱敌之计,故意在第一招就露出破绽的,他趁势前扑,后发先至,一下子就点着了马天行胁下的愈气穴。这也正是马天行想点他的那个穴道。
檀羽冲微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马舵主,请你歇歇罢!”
马天行仍然保持攻击态势,但已是呆若木鸡了。亭子里的刘天化没想到有此变化,也是不禁呆了。
自告奋勇给马天行“压阵”的黑石庄庄主石雷也是呆了一呆,但迅即就扑上去。替代了刚才的马天行,拦住了檀羽冲。
石雷大喝道:“小子休得猖狂,莫道江南无人!”声如霹雳!掌似奔雷,檀羽冲身形一侧,横掌横削,双掌相交,“蓬”的一声,檀羽冲竟给震得退了三步,心中暗暗吃惊:“这人的掌力或许还比不上风火龙,但已是远在焦挺之上了。”石雷每出一掌,就喝一声,威势骇人,闪电连攻七招!
檀羽冲已得耶律玄元上乘内功心法的真传,论内功的深厚,其实他是不在黑石庄庄主石雷之下的。只因他一来不愿拼个两败俱伤,二来他已经打了两场,若然只以内力较量,他自是难免有点相形见绌了。石雷得理不饶人,越攻越猛,迅若怒狮。他这套掌法称为“霹雳掌”,以叱喝助掌势,当真有若行雷闪电,慑人心魄,喝声也是一种武器。檀羽冲避重就轻,衣袂飘飘,在对方的掌风激荡之下,俨似穿花蝴蝶。石雷呼的一掌横扫过来,檀羽冲突然平地拔起,只差半寸,险些就要给石雷打断脚骨。但石雷毕竟没有打着他,他已经飞鸟似的从石雷头顶掠过去了。石雷微觉头顶一片沁凉,饶他胆气粗豪,也不禁吓出一身冷汗!假如檀羽冲不是从他头顶掠过去,而是从他的头顶一脚踩下来的话,他的天灵盖只怕已经开了一个大窟窿!石雷是武林中成名人物,按照武林规矩,他输了这一招,即使不认输,也该罢手的。但对方乃是“金国的奸细”,对付“奸细”,是不是也要讲江湖规矩呢?石雷呆了一呆之后,终于还是又追过去了。
在石雷之前,刘天化已经截住了檀羽冲了。他一见石雷遇险,就从迎客亭里飞也似的跑了出来。
他把金刀一摆,喝道:“小子,还有我呢!你亮兵刃领死吧!”
他这柄刀重达四十八斤,是纯金打成的。
四十八斤黄金铸造的兵器,当真可说得上是最“贵重”的兵器了。檀羽冲也不禁暗暗吃惊了。
令他吃惊不是这柄金刀的“名贵”,而是他的重量。刘天化舞这柄四十八斤重的金刀,就像小孩子舞弄一条竹棒,用来玩耍似的,一点也不着力。刀重力沉,招数又快,檀羽冲若有暖玉箫在手,当然不怕,如今他赤手空拳,如何能够力敌?
无可奈何,檀羽冲只有施展腾、挪、闪、展的小巧功夫,与他游斗,伺机脱身。但刘天化把金刀使用,威力可比石雷的掌力更加厉害,也更能及远。
石雷伸长手臂,也不过只能到三尺开外,檀羽冲就是给他打着,最多也不过受点轻伤(打不着身体的劈空掌力,是伤不了他的),但若给刘天化的金刀劈中,焉能还有命在?
不过片刻,檀羽冲已在一幢金光的笼罩之下,想要脱身亦已难了!
剧斗中刘天化一招“力劈华山”,金刀竟然朝他的天灵盖劈下。檀羽冲突使险招,中指弹出,“铮”的一声,把他的金刀弹开。
此时已有不少客人出来观战,其中不乏识货的人,一见檀羽冲使出此招,不禁都是大吃一惊,失声叫道:“弹指神通!”
弹指神通是一种极为难练的上乘内功,檀羽冲看来还不到二十岁,他们怎也想不到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已然练成了这种上乘功夫。
但金刀刘天化亦非弱者,檀羽冲这一弹,也只能将他的刀锋弹开少许而已,金刀的反震之力,令他的指头亦是痛如刀割,不过,他却趁这空隙,飞身脱出刀光的笼罩了。
石雷已在等待着他,沉声喝道:“多承你让了一招,论理我本该罢手的,但今日之事,不比寻常比武,对不住,我可不能和你讲什么规矩了!”
檀羽冲苦笑道:“曾参杀人,百辞莫辩。你要群殴,那就上吧,那就上吧,也不必多言了。”
说时迟,那时快,刘天化的金刀又已劈到,石雷一声大喝,双掌齐出,与刘天化一左一右,夹攻檀羽冲,这一下檀羽冲的形势更险了。
好在石雷心中有愧,霹雳掌的威力,打了一点折扣。但虽然如此,他仍是脱困为难,只有仗着轻灵的身法,在刀光掌影中穿来插去。好几次眼看刘天化的金刀就要砍到他的身上,但还是给他避开了。
宝国柱和钟灵秀挤在人群中观战,看得心惊胆战。钟灵秀悄声对带他上山的那个汉子说道:“五叔,你想个办法劝架吧。这位谭公子绝对不是金国奸细,爷爷和我都敢担保他的!”
常五苦笑道:“这里哪有我说话的份儿,只怕我们的总寨主出来,也难劝阻呢!”
话犹未了,场中的形势忽然又出现了意外的变化。檀羽冲闪过刘天化劈来的一刀,迎上石雷的铁掌。他脚步踉跄,眼看这一掌已是无法避开。突然像醉汉一样跌到石雷身前,轻轻一托石雷肘尖,刹时之间,两人所站的位置已是换转,刘天化跟着劈来的那一刀,就竟然是朝着石雷劈下来了。
幸而刘天化的武功亦已到了能发能收之境,众人惊呼声中,他刀峰一偏,从石雷头顶上方掠过,两人也没碰上。但檀羽冲又已窜出去了。
檀羽冲大叫道:“我是来求见王寨主的,你们讲不讲理?”
焦挺喘息已定,扑上去喝道:“和你这个金国奸细,何须讲什么江湖规矩?”
檀羽冲心头火起,重施故技,使出大摔碑手的功夫,想把他甩出去。陡听得一个喝道:“三弟,让我来!”劲风飒然,一个中年汉子张开一把摺铁扇,已是抢在焦挺前面挡住了檀羽冲。
来的是王宇庭的副手,西洞庭山的“二当家”孟宏。他的武功可比焦挺强的多了。摺扇一开一合,扇边锋利,张开来可当五行刀,合起来可当作判官笔。
檀羽冲吃亏在没有玉箫在手,虽然可以抵挡,要胜他可也不易。焦挺并没退下,仍然在旁助攻。不过片刻,金刀刘天化和黑石庄庄主石雷亦已赶到,四方合围,檀羽冲本领再高,也是插翼难逃了。
檀羽冲衣袖一拂,拂开孟宏的摺铁扇,叫道:“你们让我见了王寨主,我死也甘心!”只听得嗤的一声,刘天化金刀削过,削了他一幅衣袖。
孟宏冷冷说道:“我们捉了你自然要拿去献给寨主的,你急什么?你若心急要早点见到寨主,那就乖乖投降吧。”
檀羽冲可不肯投降。孟宏喝道:“你既要顽抗到底,那就休怪我们无礼了。”
焦挺道:“是啊,对客人我们当然要讲礼节,但这小子是奸细,不是客人。”
就在此时,王宇庭出来了。
“孟老二,焦老三,你们住手!让这人见我!”王宇庭沉声喝道。他虽然只是命令孟焦二人,但他既然说出要见此人,当然也包含有请求石、刘二人住手的意思在内了。
焦挺叫道:“禀寨主,这小子是──”
王宇庭道:“我不管他是谁,他既来求见,我就得先问个清楚!”
孟宏、焦挺不敢违他的命令,双双退下。但石、刘二人欲然不肯罢休。
刘天化道:“这小子武功很强,须得防他使诈。待我们废了他的武功,王寨主,你再审问他不迟。”
风火龙上前和王宇庭见过礼,跟着说道:“敝帮已经查得确实,这小子确是金国派来的奸细,将他拿回去的。石庄主,刘大侠,要是你们不便──”
刘天化不待他把话说完,便道:“捉拿奸细,有什么不便的。你是客人,哪有主人要劳烦客人出手之理?”
风火龙以丐帮使者的身份来到江南,广义来说,江南的武林人物都是“主人”,应该为他尽地主之谊的,这“地主之谊”,当然不只是招待食宿那样简单,而是包含了要为他解决困难在内。
不过,这里是王宇庭的山寨,今天是他的五十寿辰,众人都是来给他贺寿的,严格说来,他才是真正的主人。
“哪有主人要劳烦客人出手之理?”刘天化说的这句话,或许并不是“针对”王宇庭,却有点不是滋味了。
风火龙一口咬定檀羽冲是奸细,刘天化又与他一唱一和,这就令得他更加为难了。他以主人的身份,不出手也还罢了,如何还能阻止他们捉拿奸细?
王宇庭正自拿不定主意,忽然间有个清脆的声音喝道:“都给我住手!”
众人眼睛一亮,在他们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两个小姑娘。一个穿着一身湖水绿的衣裳,一个则是杏黄色的衣裳,手上都拿着一杆拂尘。两人也都是一般年纪,看来不过十六七岁模样。
这两个小姑娘来得飞快,一晃眼她们已是插进正在激斗的三人中间了。
刘天化正在使到一招“横扫六合”,金刀向檀羽冲劈去,这一招是向四面横劈的,眼看就要波及那绿衣少女了。许多人都是吓得不禁失声叫了起来。
哪知这绿衣少女拂尘一展,竟然卷着了刘天化的金刀。尘尾也不知是什么做的,卷在刀口上也没给刀锋削断。
那黄衣少女则是闪电出招,倒持拂尘,尘杆点向石雷掌心的劳宫穴,迅即反手一拂,尘尾拂向檀羽冲的面门,石、檀二人竟然给隔开了。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本领比不上黄衣少女,而是因为黄衣少女突如而来,他们都摸不清她究竟是帮那一边,在这样的情形底下,当然需要闪开对方的攻击,是以不约而同,各自退了三步。但在旁人看,却好像是给她逼退似的。
刘天化振臂挥刀,绿衣少女化解不了他这股刚猛的力道,便也收回了拂尘。不过以刘天化的身份,被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将他和敌手分开,亦已是面上无光,不好意思再进招了。
刘天化喝道:“你这小丫头为何要帮金国的奸细?”
绿衣少女道:“即使他是奸细,也轮不到你管!”
刘天化又好气又好笑,说道:“轮不到我管,倒轮到你这小丫头管么?”
他是武林中德高望重的人物,这话当然含有嘲讽的意思在内。
谁知绿衣少女竟然说道:“不错,我家小姐差遣我来江南,就正是要我把这人带回去的!”
刘天化道:“你家小姐是谁?”
另一边,那黄衣少女逼退石雷,风火龙正在瞪着眼看她。
风火龙忽道:“咦,你不是蓬莱魔女那个小丫鬟吗?你名叫珊瑚,对不对?”
黄衣少女笑道:“多谢你还认得我,那就好办了。我这妹妹你没见过,她叫玳瑁。”
与此同时,那绿衣少女亦已答复刘天化的问题了:“你说对了,我家小姐是北五省义军首领柳清瑶!”
此言一出,在场的各路英雄,无不吃惊!
蓬莱魔女柳清瑶,可说是武林中最富传奇色彩的人物,她出道虽然不过两年,但论名气之大,却已不在风火龙之下。
没人知道她的来历,只知她出道不过一年,就当上北五省的绿林盟主,第二年她又与北五省原有的各路义军联盟,被推为义军的总头目。因此她的大名,不但是在北方无人不知,而且传到江南了。
还有一个有关蓬莱魔女的最新消息,也是最为引人注意的消息。据说蓬莱魔女已经秘密来到江南。不过在场的各路英雄,还没有人见过她。知道这个消息的人也不过是其中一部分头面人物。
但知道这个消息的人,却是无不希望能够在王宇庭的寿筵见着她的。
谁知蓬莱魔女没来,却是她的两个小丫鬟来了。
众人无不惊奇,心中俱是想道:“丫鬟的武功已经这样了得,主人可想而知。蓬莱魔女果然是名不虚传,也怪不得她能够当上北五省的义军首领了。”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注视之下,珊瑚、玳瑁这两个“小丫鬟”已经走过去拜见王宇庭了。
珊瑚替蓬莱魔女呈上拜帖,说道:“我家小姐本要来给寨主拜寿的,只因临时有事,不能分身,请寨主见谅。”
王宇庭道:“不敢当。我知道你们两位是柳女侠最得力的助手,你们来了,也是一样。”对这两个小丫鬟,竟是待以上宾之礼。
珊瑚接着说道:“我家小姐差遣我们前来贵寨,一来固然是为给寨主祝寿,二来也是有一事相求。”
王宇庭道:“请说。”
珊瑚指一指檀羽冲,说道:“这人有奸细嫌疑,请寨主允许我们将他押解回去。我家小姐要亲自审问他。”
檀羽冲听她道出来意,却是不禁心中苦笑了。他在中都(金京)的时候,曾听得赫连清云说过蓬莱魔女,是早已知道蓬莱魔女来到了江南的。他本来希望能够在江南见得着蓬莱魔女,谁知在他心目中引为“同道中人”的蓬莱魔女,也把他当作金国的奸细!
王宇庭略一沉吟,说道:“柳女侠是北五省的义军首领,这件事本来是应该由她管的。不过──”
珊瑚打断他的话道:“只要寨主答应,那就没有什么不过了。”
风火龙再也忍耐不住,哼了一声:“你们还没有问过我呢!”
珊瑚冷冷说道:“你是丐帮的刑堂香主,这人却并非你们丐帮的弟子,论理你管不着吧,凭什么我们要问你?”
风火龙道:“这人是金国派来的奸细,你家小姐,不是亦已承认这个事实了么?”
珊瑚说道:“我家小姐只说他是有奸细的嫌疑。”
风火龙道:“不管他是奸细也好,或是只有嫌疑也好,有嫌疑我就管得着!”
珊瑚道:“你是丐帮的香主,可不是义军的首领!”
风火龙道:“我们丐帮也是抗金的,去年柳女侠召集北五省各路义军首领商议联盟的时候,也曾邀请丐帮列席。柳女侠当上盟主那天,我也是在场观礼的人。虽然彼此并无统属关系,但柳女侠对我们丐帮,却是以晚辈自居的。”
珊瑚冷笑道:“那是对你们的帮主,不是对你!而且这件事和辈分的尊卑也并没关系。”
风火龙道:“我还没有说完呢,你别打断我的话好不好?”神情有点恼怒了。
珊瑚道:“好,那你有话就说,有──”噗哧一笑,就住口了。但谁也知道她没说出来的自必是“有屁快放”这四个字无疑。
风火龙忍着怒气,哼了一声说道:“那你听着!”
风火龙道:“不错,柳清瑶是北五省的义军首领,我们丐帮管不着她,她也管不着我们丐帮。但丐帮和义军都是抗金的,那日柳清瑶就在任盟主的典礼行过之后,曾经亲口和我约定,以后凡是有利于抗金的事,彼此必须协助,这话可是许多人听见的。”
珊瑚道:“很好,那么在捉拿奸细这件事上,我们多谢你的‘协助’就是!”
风火龙怒道:“这件事是我们在先,你们怎可后来插手?”
王宇庭以地主身份劝道:“其实,把这有奸细嫌疑的人押回丐帮和押回柳女侠的义军接受审问都是一样,你们又何必相争?”
他用词极为谨慎,连“疑犯”两字都避免使用,只说是“有奸细嫌疑”,意思相同,但却没有一个“犯”字。这番话表面听来公平,其实还是帮蓬莱魔女多一些。
珊瑚道:“我家小姐是义军首领,由她审问奸细,更加名正言顺!”
风火龙怒道:“柳清瑶就任义军不过一年,我们丐帮是在金虏入侵中原之初,就已开始抗金的。我们审问奸细,难道就是名不正,言不顺么?还有一层,这奸细是我们丐帮的朱长老在金京查明,而且是牵涉了我们丐帮的一个叛徒在内的。”
他说到这里,许多未知内情的,禁不住向别人打探:“丐帮的叛徒是谁?”
“哦,你还不知道吗?就是他们的师弟武士敦呀!此事是早已由丐帮知会了各大门派的掌门和各地武林的领袖人物的。”知道内情的人说道。
风火龙道:“不错,就是这个武士敦。事情已闹了出来,家丑也不怕外扬了。武士敦目前是充当金国兵马大元帅完颜长之的心腹卫士。”
风火龙续道:“敝帮的朱长老两个月前潜入金京,侦查武士敦的罪行,发现这个姓檀的和他一党,不久这个姓檀的就来江南了。因此我们才敢断定他是奸细。在朱长老进行侦查之时,这奸细还曾经和我们丐帮的人动过手,伤了几名丐帮弟子。所以即使撇开他是否奸细不谈,他和丐帮结了这样大的梁子,此事也应该由丐帮来管才对!”
江湖上的确是有这条规矩,公事上的争论倘若双方都有理由,而且又是半斤八两难分轻重的话,那么就可涉及帮派或私人的“过节”了。
珊瑚道:“你怎知他和我们的小姐就没有过节?”
风火龙道:“什么过节?”
珊瑚道:“你今年贵庚?”
风火龙一愕,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珊瑚道:“我看你的年纪总要比我大一点吧?”
风火龙哼了一声道:“我出道的时候,恐怕你还在母亲的怀里吃奶!”
这话倒是不假,风火龙今年三十三岁,他是十七岁那年出道的,珊瑚今年才十七岁,他出道那年,珊瑚刚满周岁。
珊瑚冷笑道:“我以为你是三岁小儿呢。你活了这一把年纪,怎的这点世故都不懂?”
风火龙执掌丐帮大权,想不到竟给一个小姑娘说他不懂世故,当真是啼笑皆非。板起脸孔道:“我怎样不懂世故?”
珊瑚道:“我不过是个小丫鬟,怎能把小姐的私事说给你知道?你想想,你是不是问得太过荒唐?”
他这话可以作两种解释,一是她地位卑微,未经主人允许,不能泄露主人的秘密,一是这“过节”是涉及男女私情的,她不过是个丫鬟身份,当然更加不便说了。
这时,有的人禁不住窃窃私语了。
珊瑚道:“你们喜欢怎样猜想就怎样猜想,但最好莫说出来。我的耳朵灵得很呢!若是给我听见,对不住,我可是不能隐瞒不报的!”
众人皆知蓬莱魔女的手段厉害,心中俱是想道:“无谓口舌招尤。”果然都不敢议论了。
风火龙给她弄得啼笑皆非,冷笑道:“我不管你家小姐和他有什么过节,这奸细我先带回去。柳清瑶要人,叫她亲自来问我要!”
珊瑚也在冷笑道:“你口口声声江湖规矩,你究竟懂不懂江湖规矩?”
风火龙道:“好,把你的规矩说出来给我听听。”
珊瑚道:“你要带这个人回去,我们也要带这个人回去。你说不怕我,我也说不怕你。依照江湖规矩,那你说应该怎样?”
风火龙大笑道:“难道你想在拳头和我比个输赢不成?”
珊瑚道:“你年纪比我大一倍,我们两个小丫鬟和你比武,不算是占你的便宜吧?”
风火龙想不到她真的是要比武,倒是不免有点踌躇了。他是丐帮第二号人物,论年纪,论地位,由他出手来对付两个小姑娘,已经是有“以打压小”之嫌了。当然不能说是对方占他便宜。但为难之处,也正在此。
要知珊瑚、玳瑁可不是普通的小丫鬟,她们乃是蓬莱魔女亲手调教出来的。只凭她们刚才炫露出来的那手武功而论,虽说是石刘二人有所顾忌,但她们只是见面一招,就能够将名震江南的黑石庄庄主石雷和金刀大侠刘天化逼退,这等身手在江湖上亦已是罕见的了。
风火龙刚刚见识过她们的身手,暗自思忖:“听说蓬莱魔女的武功出神入化,深浅如何,无人能测。江湖传言或有夸大之处,但她一出道就当上了北五省的绿林盟主,恐怕也不是浪得虚名。”
“蓬莱魔女这两个丫鬟刚才只是使了一招,不知还有多少奇妙的武功未曾使出,以一敌二,自己实在没有必胜的把握。”
以丐帮第二号人物的身份来对付两个小丫鬟,实是胜之不武,不胜为笑。风火龙想到这层,更是大感踌躇了。但对方既已公然挑战,不答复那也不行。于是他装模作样,哈哈大笑起来。
“各位朋友,你们听见没有,这两个小丫头,好笑不好笑,嘿嘿,要比武也只能由蓬莱魔女来和我比!”
他是贵宾身份,即使完全不觉得好笑的人也只能陪着他干笑几声。
王宇庭没有笑,但却出来劝解:“对啦,大家都是同道中人,何必动武?”
珊瑚道:“好,我听你的话,风香主,你呢?”
风火龙放下心上一块石头,说道:“我当然尊重主人意见。”
珊瑚忽道:“那么,不是同道中人,自必可以动武了?”
王宇庭不明她的意思,她又没有指明问谁,于是王宇庭便只笑而不答。
风火龙道:“废话,这还用得着问!”
珊瑚道:“你和这个姓檀的大概不能算是同道中人吧?”
风火龙听懂了她的意思,心想:“这姓檀的已经和石刘二人恶斗了一场,他又没有兵器在手,此际,我料想是不会输给他了。”便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要看谁能将他拿下?”
珊瑚道:“对啦,你既然不愿意跟我动武,那就唯有这个办法才能解决咱们的纷争啦。你不是害怕和他动武吧?”
风火龙道:“笑话,我本是奉了帮主之命来捉拿他的,只不过因为江南朋友热心──”
珊瑚一声冷笑,打断他们的话语,“你让别人替你出手,想要坐享其成,这件事我已经亲眼见到了,你就用不着再和我说啦。好,现在我只须问这姓檀的了。”
她转过头来,问檀羽冲道:“你大概也不愿意服服帖帖的让他当作犯人押回去吧?”
檀羽冲哼了一声,“大丈夫宁死不辱,不论谁人,要我束手就擒,都是休想!”
珊瑚道:“很好,那么我和风香主这场赌斗,可以赌得成啦。不过涉到一个赌字就必须公平。我知道你是有一支玉箫可以当作兵器的,我也想见识你这件宝贝兵器,你的玉箫呢?”
王宇庭心里已明白她的用意,说道:“在这里!”立即便把那支玉箫拿出来,交给檀羽冲。
他在众人诧异的目光注视下,朗声说道:“这姓檀的刚才曾以礼求见,把他的兵器交给我的手下,以表诚意的。当时风香主还没来,我也不知他是否奸细。不过,他是信得过我才把兵器交给我,不管他是否奸细,按理我也该把兵器交还给他!”
文逸凡率先说道:“不错,咱们是侠义道,做事应该光明磊落,纵然他是奸细,也该让他输得心服口服!”
文逸凡是在江南的武林中与王宇庭并驾齐驱的人物,而大家有都已是内定要把他推举为江南的武林盟主的,他这么一说,众人自是皆无异议。
风火龙心里可是有点忐忑不安,他是曾经吃过这支暖玉箫的苦头的,如今檀羽冲已经取回暖玉箫,他还能有取胜的把握吗?
珊瑚道:“风香主,我大方一些,让你选择,是你先上,还是我和玳瑁先上?”
风火龙暗自思量:“要是让她们先上,假如这姓檀的故意输给她们,岂不糟糕?但我若先上,这小子虽然已恶斗一场,只怕我还是要跟他两败俱伤。”
他正自踌躇不决,忽听得有个人喝道:“谁都不要争,这个人留给我!”
说话的是谁,还没看见。那洪钟也似的声音,已是震得众人耳鼓嗡嗡作响。
声音传来之后,才有担任“知客”的头目匆匆跑进来,向王宇庭禀报:“东海龙驾到!”
王宇庭吃了一惊,忙站起来,说时迟,那时快,东海龙已经来到现场了。
东海龙是纵横七海的大盗,威名之盛,与王宇庭堪称旗鼓相当。他这下突如其来,登时令得全场为之耸动。
引起群雄注目的不但是他本人,他带来的随从,也是非同小可的人物。
他的随从共有三人,两男一女。那中年妇人不知是何来历,那两个男的却是很多人认识的名人。一个是江淮一带著名的侠盗武大庆,一个是温州剑客尉迟聪。这两个人都是在几年前突然不知去向的。
武大庆本来是黑道人物,他去投靠东海龙那还不足为奇,温州剑客尉迟聪可是自视极高的侠义道人物,谁也想不到他竟然不惜自贬身份,跑去充当东海龙的随从。由于这两个男随从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众人虽然不知道那女的的是谁,但料想她一定也是来头非小的了。
众人不知那女的是谁,只是心中纳罕而已。钟灵秀和小柱子却是不禁大吃一惊了。
原来这中年妇人不是别人,正是小柱子的母亲宝大娘。
这刹那间他几乎就要叫出声来。好在常五悄悄捏一捏他的手,小柱子虽然平日行事鲁莽,此际却甚机灵,立即把已到嘴唇边的“娘亲”二字咽下去。
尉迟聪走到场心,衣袖一拂,带起一股劲风,头顶的树叶纷纷落下。陡然间只见白光一闪,飘落的树叶少说也有二三十片,每一片树叶都分成了两片。众人这才看见他插剑归鞘。剑的锋利和剑法之快在这一招中表露无遗。群雄无不相顾骇然。
“这小子是我们舵主所要的人,谁敢阻拦,首先和我较量!”尉迟聪插剑入鞘,说道。
谁都没说话,只有风火龙冷笑两声。
尉迟聪勃然色变,正要发作,东海龙喝道:“不可无礼,这里是王寨主的山寨,咱们要人,也得和主人先说一声。”
尉迟聪应道:“是!”这才退过一边。
两人说话之时,武大庆已经走上前去,替东海龙呈上拜帖。他每走一步,地上就是一个脚印。外功之强和尉迟聪剑法的厉害可说是各有千秋。
王宇庭收下拜帖,说道:“贱寨辱承东园先生光临,愧不敢当。”
东海龙朗声说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实不相瞒,我一来是给王寨主祝寿,二来是为自己报仇!”
王宇庭故意问道:“东园先生和谁有仇?”
东海龙道:“就是这姓檀的小子!”
一个转身,到了檀羽冲面前,喝道:“好小子,你以为跑来这里,就躲得过去么?你跑到天边,我也要抓你!”
檀羽冲莫名其妙,说道:“不知我与东园先生有何深仇大恨?”
陡然间只听得两个人同时喝骂的声音,这两个人也几乎是同时扑上去的。
这两个人不用说就是东海龙的那两个随从──武大庆和尉迟聪了。
武大庆喝道:“你破坏了我们的两宗买卖!”
尉迟聪喝道:“你伤了我们的三兄弟!”
“你还想赖么?”
武大庆与尉迟聪异口同声的喝骂。不仅喝骂,而且是同时出手了。
只听得“蓬”的一声,檀羽冲出掌抵住武大庆的右掌,双掌相交,檀羽冲身形一晃,武大庆的身形却已向前扑出。收势不住,一掌打着一块高逾人头的石块,轰隆声中,碎石纷飞。武大庆这一掌竟然打碎了石块的一角!
与此同时,尉迟聪亦已出剑如电,攻向檀羽冲了。
檀羽冲早已把暖玉箫握在手中,以掌对掌,以箫对剑,左掌击退了武大庆,右手的玉箫一挥,破解了尉迟聪那快得难以形容的一招十三式。
这刹那间,只见一团白光罩着一圈绿色的光华,叮叮当当之声,宛如繁弦急奏,绿光终于突破了白色光圈,尉迟聪叫道:“好一招胡笳十八拍!”飞身斜跃,跃出了三丈开外,方始稳住身形。
场中不乏剑术名家,他们虽然是兔起鹊落,快得难以形容,亦已有人(包括不是使剑的风火龙与文逸凡在内)看得出来,檀羽冲的出招比尉迟聪更快,尉迟聪是一招十三式,檀羽冲竟然是一招十八式!
武大庆一掌打碎石头,看得众人已是挢舌难下,看到尉迟聪的快剑被对方克制,更是令得武学名宿都为之魄动神摇了。
但这一来,谁也都看出他们确是全力以赴,绝非虚张声势了。
风火龙本来有点怀疑他们是串通了“做戏”的,此时也不禁相信几分了,心想:“莫非这小子当真是不知什么时候到过南方,和东海龙结下了梁子,这件事连朱长老都未曾打听出来?”
风火龙半信半疑,手心里却已捏着一把冷汗。
风火龙暗自想道:“幸好我们刚才没有鲁莽从事,要是我抢先和这小子比武的话,只怕已是败给他了。想不到这小子在连番恶斗之后,居然还有如此功力!”
武大庆与尉迟聪一退复上,武大庆喘息未定,便即喝道:“好小子,是有两下子,但我决不能与你善罢甘休!”
东海龙大喝道:“要报仇也不能坏了江湖规矩,你们都给我退下,别让人家笑话!”言下之意,即是不许他们以多为胜,武大庆与尉迟聪唯唯诺诺,退过两旁。
东海龙斥退随从,面向着檀羽冲道:“账是赖不掉的,这笔账由我和你了结!哼,你瞪着眼睛望我做什么,你敢不认账么?”
檀羽冲本来想说:“你们指控我破坏了你们的买卖,伤了你们的弟兄,哪有这种事情?”
但眼光一瞥,看见宝大娘也正在看着他,目光中充满关注,不觉心念一动,想道:“莫非这是宝大娘想出来的,可以令我脱身之计?”
“好!”檀羽冲毅然说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梁子不结也结了,你要如何便如何。”
东海龙道:“好,你既然认账,那就得听从我的处置!”
珊瑚忽道:“且慢!”
东海龙道:“哦,你这丫头也要和我抢人么?”
珊瑚道:“不敢,但你知不知道这小子有奸细嫌疑?”
东海龙道:“知道又怎样?”
珊瑚道:“我们的小姐是北五省义军首领,她要我们把这小子押回去受审的!”
东海龙道:“你们在陆上抗金,我在海上也是抗金的。如果这小子是金国奸细,他来到南方,更应该由我处置!”
珊瑚沉吟不语,意似踌躇难决。
东海龙道:“柳清瑶和我也曾商量过合作抗金的事,要是你们害怕交不了差,由我向她交代。”
珊瑚道:“好,那么我们让你。不过──”
东海龙道:“不过什么?”
珊瑚道:“我们肯让你,别人未必肯让你!”
东海龙道:“谁?”
风火龙已经走上来了!
珊瑚道:“这位是丐帮的风香主。”
风火龙道:“幸会,幸会。这奸细──”
珊瑚道:“你们两位,一位是‘火龙’,一位是‘海龙’,二龙相会,应该多多亲近亲近。”
她伶牙俐齿,话说得快,风火龙慢吞吞的才不过说了七个字,她已经说了一大串了。
东海龙打了个哈哈,说道:“好,咱们亲近亲近!”一掌拍向风火龙肩头。
风火龙怎敢接受他这种表示“亲热”的方式,连忙出掌相抗。变成了行“握手礼”了。
两人一般高矮,双手紧握,你盯着我,我盯着你,各不相让。玳瑁小孩心性,觉得好玩,“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珊瑚道:“小鬼头,你笑什么?”
玳瑁悄悄说道:“姐姐,你瞧他们像不像斗鸡?”
珊瑚道:“你莫乱说,他们是龙,你怎能将他们比作公鸡。”
两个小丫鬟在说笑,当事人的心情却是毫不轻松了。握手本来是最普通的“见面礼”,但此际却已变成了他们内功的较量。
东海龙受到对方内力的冲击,几乎站立不稳,使出了千斤坠的重身法方能稳住身形,心里想道:“丐帮的混元一炁功果然名不虚传!”
殊不知东海龙固然吃惊,风火龙吃惊更甚。
他只觉对方的力道好像波浪般涌来,一个浪头高过一个浪头,无休无歇。他亦已使出了重身法,但只是表面上能稳住身形而已。胸中气血已在翻涌了。
群雄屏息而观,过了片刻,只见东海龙额头见汗,风火龙更甚,额上已有黄豆般大小的汗珠滴了下来。
玳瑁道:“姐姐,这好有一比──”
珊瑚道:“你又有什么比方?莫说怪话!”
玳瑁道:“不是怪话,是有名堂的比方。我们学过的招式也有这个名称的。”
珊瑚道:“好,那你说吧,好比什么?”
玳瑁道:“好比是二龙争珠。姐姐,你莫笑我拟于不偏,这姓檀的小子虽然有奸细嫌疑,但他们不都是想要争夺珠宝一样争夺他吗?只不知海龙争得还是火龙争得到?”
珊瑚道:“龙争虎斗,难得一睹,你莫扰乱我的心神。”
但不过片刻,玳瑁又说怪话了:“咦,风香主怎么好像矮了三寸?”
原来地面已经给他们踏得凹陷,东海龙陷得浅,风火龙陷得深,两人本是一般高矮,此时风火龙双足陷入泥土,看起来就比对方约莫矮了三寸了。
王宇庭恐防两虎相斗,必有一伤,便道:“两位不必如此多礼了,早点说正经事吧。”
东海龙也不想做得太过分,哈哈一笑,说道:“对,还是先说正经事要紧,礼尚往来,到此亦该收了。”
他先收了两分力道,风火龙跟着放松,最后两人的手掌分开(他们不敢立即松手,那是恐防对方乘机反击)。风火龙还多一样动作,松开手之后,还要把双脚拔出来。
东海龙道:“我已说过,这姓檀的是我的仇人,请你把他让给我。”
风火龙好像哑了一般,没有回答。
东海龙道:“你不反对,那就是任凭我处置他了。好,多谢你的礼让。”
众人都在奇怪,怎的风火龙连门面话都不交代几句,却哪里知道,他是有苦说不出来。
原来他受东海龙内力的冲击,胸中气血翻涌,此际正在调匀气息,一时之间,哪里能够说话。
王宇庭是看得出来的,他佯作不知,满面堆笑,走上前去,和风火龙握一握手,说道:“大家都是同道中人,这件事本来归谁管都是一样,以和为贵,最好不过了!”
他和风火龙的握手,却不是较量,而是助风火龙一臂内力,他以本身内力,助风火龙推血过宫。放开手时,风火龙气血已是畅通,呼吸方始为之一舒。
风火龙吃了“哑巴亏”,自是不欲自扬其丑,只好默认他是“礼让”,涩声说道:“王寨主,请恕我不能喝你的寿酒了,告辞!”满面羞惭,带了马天行离去。
东海龙走到檀羽冲面前,哈哈笑道:“没人跟我争你了,咱们的过节咱们自行了结!”
檀羽冲道:“你划出道儿吧!”他是说过宁死也不能束手就擒的。
东海龙道:“我当然是按江湖规矩办事,大家都不要旁人相助。你胜得了我,冤仇一笔勾销,但你若输了给我──”
檀羽冲想不到东海龙还是要和他比武,心想:“难道是我猜错了,他竟然是当真么?”说道:“好,我若输了给你,任凭你处置就是!”
东海龙道:“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这就走吧!”
檀羽冲一愕道:“走?”
东海龙冷冷道:“我约你单打独斗,为的是了结咱们的过节,可不是打给别人看的。你大概也不是想要当众卖艺吧?”
檀羽冲恍然大悟,说道:“哦,东园先生的意思是想换个地方──”
东海龙道:“不错,单打独斗,固然不容第三者插手,也不必有第三个人在场,地点由我指定,时间则可由你选择今天或是明天!”
檀羽冲恍然大悟,旁观的人也都是自以为心中明白了。要知东海龙刚才与风火龙那场较量内功,双方都是悉力以赴,不但是“恶斗”,而且是“苦斗”,这是有目共睹的。群雄俱是想道:“经过这场苦斗,当然是要易地而战了。”
还有一层,武林中身份越高的人越要讲究面子,东海龙不愿意外人知道比武的结果,那也是人之常情。
众人都把眼睛望向檀羽冲,心里想道:“目前是唯一可以击败东海龙的机会,这小子倘若不肯改期,那就有好戏可看了。不过,这小子即使能够令东海龙当众出丑,王宇庭还是不肯放过他的,答不答应,在他来说,都是利害参半。”
旁人在替他衡量得失,他倒是很爽快地答应了。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说过任凭你要如何便如何的。你划出的道儿我接下来就是。不过──”
东海龙道:“还有什么不过?”
檀羽冲道:“我本来是特地来给寨主祝寿的,我有话要和王寨主说,说过了再跟你走。”
“好,那你说吧。我等你。”
“我和王寨主说话,也不想有第三者在场。王寨主要是你信得过我,可否让我单独禀告?”
王宇庭哈哈一笑:“我平生胸怀坦荡,你既然以礼求见,不管你是什么人,于礼我也该接见你的。大家讲个信字,我谅你也不敢暗算我。好,请进去吧!”
他这番话,其实也是对众人表白的。
以王宇庭的身份,谁敢不相信他呢?
王宇庭把檀羽冲带入了密室,关上户门,这才说道:“你的来历我已经知道了,令师好吗?”
檀羽冲道:“好。王寨主,我有奸细嫌疑,多谢你不避嫌疑,还肯见我。”
王宇庭道:“对不住,令你受尽委屈了!”
檀羽冲喜道:“如此说来,你是──”
王宇庭斩钉截铁的说道:“我知道你不是奸细!”
檀羽冲道:“多谢你信得过我。”
王宇庭道:“我是说:我知道你不是奸细。并非说:我相信你不是奸细。你听得懂其中分别吗?”他特别强调“知道”二字。
檀羽冲怔了一怔,说道:“我懂。俗语虽然有云: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师必有其徒。但这种话其实是未必尽然的。你当然不能因为我是你的朋友的徒弟,就毫无保留的相信我。但不知你是怎样知道我不是奸细的呢?”
王宇庭道:“因为有人已经在暗中查清楚了,知道你不是奸细!”
檀羽冲道:“谁?”
王宇庭道:“蓬莱魔女柳清瑶!”
檀羽冲吃了一惊道:“蓬莱魔女柳清瑶?她,她既然知道我不是奸细,为何又派遣她的两个丫鬟,指控我有奸细嫌疑,要把我捉拿回去呢?”
王宇庭道:“其中原因,你不必问。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这一天要等到几时?”
“八年不一定,十年不定。唉,或许、或许……”
檀羽冲道:“或许在我业已含冤而死的时候,这一天还未到来也说不定!”
王宇庭叹了口气,道:“我不瞒你,实情确是如此!”
檀羽冲愤然说道:“蓬莱魔女是义军首领,她知道我的冤枉,为何不肯替我辨诬?”
王宇庭道:“莫说蓬莱魔女,就说我吧,我明知你是冤枉,但我也不能替你伸冤!对不住,我所能告诉你只这么多了,你要怪怪我吧!”
檀羽冲默然不语,过了一会,黯然说道:“你虽然不告诉我,我也猜想得到,其中定有牵连甚大的隐情在内,你不避嫌疑,敢于见我,我已经感激不尽了。奸细的嫌疑,我唯有认命罢啦。但我还有一事相求,盼你俯允。”
王宇庭道:“何事?”
檀羽冲道:“听说舍妹已蒙王寨主照拂,将她携回江南,不知可否让我们兄妹一见?”
王宇庭道:“令妹不在这里,我是独自回江南的。”
檀羽冲吃了一惊,心道:“难道完颜夫人骗我?”
王宇庭道:“完颜夫人的确是曾托我把令妹带回江南,但我因路途不便,我又不善照料小孩,故此我把她转托给别人照料了。”
檀羽冲道:“那人是谁?”
王宇庭说道:“你可以放心,那个人是你的师父也认识的心如神尼。她的道观在山西恒山。”
檀羽冲也曾听得师父说过这位师尼,这位师尼的辈分比他师父还高,武功也不在师父之下,只是性情有点怪僻。妹妹跟她,自是放心得下。
王宇庭道:“完颜夫人不知怎么样了?听说她因为令师之事,已经和丈夫反目。她就是因为恐怕丈夫知道令妹的来历,对令妹不利,才要托我把令妹带走的。据我所知,完颜长之上个月为儿子完婚,完颜鉴是他的侄儿,想必是要到金京帮他的叔叔办喜事吧。”
檀羽冲道:“完颜夫人就是在她的丈夫回家那天死的。唉,她的死说来也是因我而起。”
王宇庭听他说罢经过,不胜感慨,说道:“早知如此,我应该劝她也跟心如神尼出家。不过,以她的处境,她恐怕也未必肯听我的劝告。”
檀羽冲谢过了王宇庭,便即告辞。
王宇庭道:“东园先生,请恕我不能送行了。丁兆,常五,你们替我送客!”
东海龙率领武大庆,尉迟聪,宝大娘三人,把檀羽冲夹在中间,状似“押解”似的,一起下山。群雄虽然好奇,但因主人已经回转去了,最爱管闲事的也只能跟主人回去了。代表王宇庭送行的只有丁兆、常五二人。
小柱子和钟灵秀跟在常五背后下山。群雄不知这两个小孩的身份,也不在意。
东海龙的座驾船停在太湖边。宝大娘没有上船,她对檀羽冲笑了一笑,说道:“我把你送来,请恕我不能接你回去了。”
小柱子牵一牵母亲的衣袖,说道:“娘,你怎能不管檀大哥的死活?”
宝大娘道:“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
钟灵秀噗嗤一笑,小柱子道:“你笑什么?”
钟灵秀道:“我笑你是个傻瓜。不过,说真话,我也真是舍不得檀大哥走的。”
“檀大哥,祝你一路顺风!”钟灵秀学足大人的模样,和他挥手道别,流露出来的情感,却比大人还更真挚。
檀羽冲道:“小妹子,请回去替我问候你的爷爷。”他对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妹子”,不觉也是有点依依不舍的情绪了。
宝大娘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在临安的朋友,我会替你致意的,请你上船吧。”
上了东海龙的座驾船,尉迟聪笑道:“看来你的人缘倒是不错,一到江南,就交上许多朋友。”
檀羽冲道:“可惜也莫名其妙的结上许多仇敌。”
武大庆道:“你别误会,我们可不是你的仇敌,刚才那一架──”
檀羽冲道:“我知道。多谢你们两位刚才手下留情。”
武大庆笑道:“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才是。实不相瞒,初时我是只想试试你的功夫的,后来见你如此了得,我已是出了全力了。”
檀羽冲道:“无论如何,我都应该多谢你们为我解困,不过此事我还是想不明白!”
说至此处,檀羽冲回过头来对东海龙道:“东园先生,你不是真的想要和我比试吧?”
东海龙笑道:“棋逢敌手,乃是人生一大乐事。说个真的,我倒是希望将来有机会和你切磋切磋武功的,不过,现在却是没有这个闲工夫了。因为有一位朋友等着要见你。”
檀羽冲道:“我认识的吗?”
东海龙笑道:“不只是和你相识的朋友,还是和你很有交情的朋友。”
檀羽冲道:“这人是谁,他在哪里?”
东海龙道:“就在这条船上。”
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许多疑问,你见了这位朋友,就明白了。你跟我来吧。”
他把檀羽冲带到一间房间前面,低声说道:“你的朋友,就在里面。门是虚掩的,你进去吧!”
檀羽冲推开虚掩的房门,定睛一看,不觉呆了。
坐在房间里面的是个清丽脱俗的少女,这个少女是自从他离开金京之后,常常在梦中也会见到的人。
这个少女也是常常令他在醉后茫然自失的人。或许还不能说是他的意中人,但这个少女给他的印象之深,却是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
檀羽冲心中激荡,禁不住失声叫道:“你也来了?清──”
“清波”的“波”字未曾说出,忽然发觉有点“不对”,只见那少女笑了一笑,脸上露出一个酒窝,说道:“我大概要令你失望了,你以为我是──”
不是姐姐是妹妹,这个少女是赫连三姐妹中的二姐赫连清云。
赫连清云道:“你想不到吧?”
檀羽冲有点尴尬,说道:“你们姐妹长得真像,不过,我还是可以分别出来的。”底下本来还有一句话的,他可不便说出来了。这句话是:因为你比她端庄。
赫连清云叹口气道:“不但你失望,我也失望的,要是姐姐今天也在这条船上,那可多好!”
檀羽冲懂得同在“这条船上”的双关含义,说道:“你见过令姐了?”
赫连清云道:“我和你在金京分手那天,当晚我就在武士敦的安排下,和大姐见上面了。只可惜她不肯听我的劝告。”
檀羽冲苦笑道:“人各有志,她执迷不悟,那也是无法勉强的。嗯,我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吧?”
赫连清云笑道:“丐帮的第二号人物风火龙亲自跑来江南追踪你。这样一件轰动江湖的大事,我怎能不知?”
檀羽冲恍然大悟,一揖说道:“赫连姑娘,多谢你又一次帮了我的大忙。”
赫连清云佯作不解:“我帮了你什么忙了?”
檀羽冲道:“东海龙是受你之托的吧?”
赫连清云道:“我打不过风火龙,只好请他出马。”
檀羽冲道:“我初时本来以为是宝大娘,但后来一想,凭宝大娘的面子,恐怕还请不动东海龙。”
赫连清云道:“宝大娘也是我们的人。她和东海龙的渊源很深,我是通过她去请东海龙的。但说起来也是你的运气好,那日在钱塘江上,凑巧碰上了东海龙,宝大娘赶来告诉我,我才想到要请他出马。”
原来她早就料到檀羽冲要来给王宇庭贺寿,是以先约好了宝大娘在太湖边一个小镇相会的。
檀羽冲这才知道她们是早有联系的,心里十分感激,说道:“原来你一到江南,就为我的事情忙了!”
赫连清云道:“这算不了什么,有两个人对你的帮助更大。”
“谁?”
“笑傲乾坤华谷涵和蓬莱魔女柳清瑶。”
檀羽冲道:“可惜我直到如今,尚未有缘与他们相会。”
赫连清云道:“华谷涵和你是同一个时候在金京的,虽然没有见过面,他对你的事情,可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人未到江南,就已派人给蓬莱魔女送信了。听说蓬莱魔女本来要亲自出马的,但因临时有另外一件更紧要的事情,所以只能派遣她的两个丫鬟来向王宇庭要人。当然,向王宇庭要人,那只是假戏真做,做给风火龙看的。”
檀羽冲苦笑道:“初时我不明底蕴,那两个丫鬟指控我有奸细嫌疑,我还几乎和她们动手呢。”
赫连清云道:“你的奸细嫌疑,恐怕一时是洗脱不了的。你和王宇庭谈过没有?”
檀羽冲道:“不错,王宇庭也是这样说的,他说即使他明知我是冤枉,也不能替我辩护。”
赫连清云道:“你准备怎样办?”
檀羽冲道:“这件事一定是朱丹鹤陷害我的。只不知风火龙是否同谋?”
赫连清云道:“不错,朱丹鹤和完颜长之暗中勾结,这是已经得到证实了的。不过,风火龙大概只是受他利用,未必已经知道他已背叛丐帮。”
檀羽冲愤然道:“为了给自己辩诬,为了替丐帮除害,我看我只能多冒一次风险,去向丐帮的尚帮主禀报了。”
赫连清云道:“千万不可!”
檀羽冲道:“为何不可?”
赫连清云道:“尚帮主即使业已知道朱丹鹤是叛徒,他也会听从朱丹鹤的话,把你当作奸细拿办的。我就是害怕你行此一招险棋,故此特地来劝阻你!”
檀羽冲大惑不解:“丐帮是行侠仗义的,尚昆阳能够在丐帮做了几十年的帮主,除了武功之外,当然还要以德服人,他怎能做出这种荒谬的事?”
赫连清云道:“你听过投鼠忌器这句话吗?”
檀羽冲道:“老鼠是指朱丹鹤吧?”
赫连清云道:“他还是条老狐狸!”
檀羽冲道:“老鼠、狐狸都不过是个比喻,我想明白的是:‘投鼠忌器’的‘器’又是比喻谁?”
赫连清云道:“你应该猜想得到的。”
檀羽冲道:“是武士敦吧?”
赫连清云问:“依你看他是何等样人?”
檀羽冲道:“看来好像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赫连清云道:“这个比方还是有点不大恰当。关羽身在曹营,那是不得已的。武士敦却是被逐出丐帮的叛徒,叛帮之后,公然投敌的。”
檀羽冲道:“我就是因此觉得奇怪,他曾经好几次暗中帮过我的忙,这样的人,怎能是叛徒?”
赫连清云道:“尚帮主曾把他背叛丐帮一事通传武林,俾众周知。他如此郑重其事,你还思疑?”
檀羽冲道:“兵法有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他唯恐别人不知道武士敦是叛徒,武士敦多半就不是叛徒。怎么,难道你真以为他是叛徒?”
赫连清云道:“我是想和你印证一下彼此的看法。嗯,你也是这样想,那么我的假设就可能成立了。”
檀羽冲道:“愿闻其详。”
赫连清云道:“他是叛徒,又不是叛徒!”
檀羽冲一怔道:“此话怎说?”
赫连清云道:“他是奉命做叛徒的!”
檀羽冲道:“你的意思是,他是奉了帮主之命,到完颜长之的王府卧底的?”
赫连清云道:“不错。所以尚帮主才必须给他加上叛徒的罪名,将他逐出丐帮。”
檀羽冲道:“但这和揭发朱丹鹤又有什么关系?朱丹鹤可是真的叛徒!”
赫连清云道:“你知不知道,朱丹鹤就是因为已经知道武士敦暗中助你,而对他起了怀疑?就在你离开金京那天,他约了公孙奇出来,准备叫公孙奇去向完颜王爷告密呢!”
檀羽冲吃了一惊道:“这样说,岂不是我连累了武士敦?”
赫连清云道:“幸好他约会公孙奇的那封信阴差阳错,落在我的姐姐手上。姐姐把这封信交给了武士敦,武士敦和我们商量,想出了个掉包之计。”
檀羽冲道:“掉包?”
赫连清云道:“由华谷涵冒充公孙奇赴约会。”
檀羽冲道:“瞒得过朱丹鹤吗?”
赫连清云道:“当然最后还是瞒不过这条老狐狸的。我们也并不打算含混过去。华谷涵在给他识破之后,就索性摆明车马和他谈判了。”
檀羽冲道:“你们敢相信朱丹鹤吗?说的结果如何?”
赫连清云道:“他不揭发武士敦,我们也不揭发他!彼此都有把柄在对方手上,谁都不怕对方违约。”
檀羽冲倒抽一口凉气,“如此说来,那就是要等到武士敦功成归来,我们才能揭发朱丹鹤了。一日不揭发朱丹鹤,我就一日要背着奸细的罪名?”
赫连清云道:“不错。最少也要等到用不着武士敦在王府卧底的时候。”
“还有一层,”赫连清云继续说道:“你进入王府私会我的姐姐,是武士敦帮你的忙的。我的姐姐是格格身份,而且她又的确是曾经为她的义父卖过气力,对付过抗金的义士。假如你不是金国的奸细,那么武士敦就是丐帮派去王府的奸细了。”
檀羽冲道:“所以尚帮主也宁可让我蒙受不白之冤,也不能让武士敦暴露身份了!”
赫连清云道:“为大事者不拘小节。假如你是丐帮的帮主,你是不是也只能这样?”
檀羽冲叹了口气,半晌说道:“那我只能认命了!”
赫连清云道:“你也不用灰心,是非黑白,总有分明之日的。不过,目前你恐怕不能在江南立足了。”
檀羽冲默然无语。赫连清云道:“你还有什么未了之事么?”
檀羽冲道:“私人之事已了,不过我好不容易才能来一趟江南,有一些想见的人也还没有见到。”
赫连清云道:“你是不是想见一见蓬莱魔女才走?”
檀羽冲道:“何以你认为我想见她?”
赫连清云笑道:“她是武林的奇女子,许多人都希望能够见一见她的,尤其是未婚的男子。华谷涵外号笑傲乾坤,等闲的人,他都不放在眼内的,但连他也为这魔女心折,千方百计,想要结识她呢。他跑来江南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要和她会面的。”
檀羽冲说道:“他们还未曾会过面吗?我以为他们早就相识的了。”
赫连清云道:“据我所知,他们是曾有过书信往还,但直至如今,还是缘悭一面的。”
檀羽冲笑道:“你也是武林奇女子。我想见她,就像我想见你一样,并不是为了好奇,只因为你们把我当做朋友。我也想见一见笑傲乾坤华谷涵的。”
赫连清云道:“我怎么能和蓬莱魔女相比。不过,我可以见你,蓬莱魔女恐怕就不便见你了。”
檀羽冲笑道:“我知道。我是她要捉拿的金国奸细,我若自行投案,岂不令她为难?”
赫连清云道:“你若留在江南不走,王宇庭恐怕都会感到为难呢。”
檀羽冲道:“好,那么待会儿船到岸边,你们放我上岸就是。”
此时才到湖心,还有一段时间才能靠岸。檀羽冲口中虽说并不好奇,但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他也不能例外,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柳清瑶是义军首领,怎的却得了魔女绰号?”
赫连清云道:“最初人家本来是叫她蓬莱仙子的,后来见她嫉恶如仇,黑道白道上的人物,有不少吃了她的大亏,于是‘仙子’就变成‘魔女’了。船未拢岸,我就说一个她的故事给你听听吧。你知道陕甘道上的钟家兄弟么?”
檀羽冲道:“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赫连清云道:“他们是黑道上的有名人物,两兄弟都是身材魁伟,武艺高强,生性风流。不过他们倒非一般的采花贼可比,他们恃着风流手段,沾花惹草,也自有一些淫娃荡妇,送上门来,于是他们也越发自负,以为天下美女都会对他们倾心。去年他们见了柳清瑶,两兄弟不约而同的都去求婚。”
“柳清瑶对他们道:‘我曾许下心愿,我的丈夫,必定要本领能够胜我,我才嫁他,你们既然向我求婚,那得与我比试才行!’两兄弟面面相觑。
柳清瑶道:‘你们不必礼让,最好同时上来,我若输给你们,就两个都嫁。’
钟氏兄弟虽是江湖浪子,听她这样回答,亦是不禁尴尬。老大顿了顿足,说道:‘老二,让给你吧!’
柳清瑶一声冷笑,道:‘来向我求婚的人,可是来得去不得的!你不动手,我先动手!’噼噼啪啪,立即打了老大几记耳光,老二见势不对,他们虽然有时争风,兄弟感情还是很好的,于是兄弟联手,对付柳清瑶。柳清瑶将他们戏弄够了,一声冷笑,说道:‘凭你们两个癞蛤蟆也敢动我的念头?好吧,你们都留下吧!’就这样,把钟家两兄弟都剥了皮,他们带的随从,也一个不留的杀了!”
檀羽冲道:“钟氏兄弟固然咎由自取,但蓬莱魔女的手段也未免太狠辣了。”
赫连清云道:“她杀钟氏兄弟是为了要在黑道上扬威立万,倘非如此,她如何能够那样快做到北五省的绿林盟主?她若不是登上盟主的宝座,又如何能够施展抱负,把绿林兄弟编为义军,更进一步的当上义军首领?”
檀羽冲道:“原来她的蓬莱魔女绰号是这样得来的。”
赫连清云笑道:“魔女的绰号一传开,倒是没人敢再来向她求婚了。”
檀羽冲道:“笑傲乾坤华谷涵当是例外吧?”
赫连清云道:“按说他们是很合适的一对,就只怕他们都是一般骄傲,谁也不肯向对方求婚。”
说至此处,她忽然望着檀羽冲笑了一笑,续道:“笑傲乾坤也未必就是唯一的例外,天下之大,总还有人配得起蓬莱魔女的。”
檀羽冲知道她说的是谁,笑了一笑道:“蓬莱魔女也未必就能令到天下男儿都拜倒她的石榴裙下,你虽然把她说得那么了得,其实你自己也未逊色于她。”
赫连清云脸上一红,说道:“别拿我开玩笑,嗯,船已经靠岸啦。”
赫连清云没有上岸,檀羽冲与东海龙道别,便即独自北行。
一路无事,这天到了淮河南岸一个名叫矢集的小镇,金宋两国的领域以淮河为界,淮河以北就是金国的统治区了。矢集是最为靠近边界的市镇。
在这小镇虽然有许多客店,但比较像样的只有一间,名叫“如云”。
此时天方过午,但由于过了矢集,有三十里无人地带,一般客人倘若在中午时分到达矢集,十九都是要住下来的。檀羽冲并不害怕错过宿头,但他此次匆匆来去,对江南却是免不了有点依恋,他又不是急于北归的,因此也就决定在矢集留宿一宵了。小镇上既然只有这一间像样的客店,自然而然的他也是到“如云”投宿了。
“如云”的掌柜和几个客人好像正在争论什么,檀羽冲进来要房间,掌柜苦笑道:“我们原有的客人都要搬走呢,哪里还能有房间给你?”
那几个客人不约而同问道:“为什么要我们搬出去?”
忽听得一个清脆如银铃的声音说道:“因为我们的小姐已经把这间客店包下来了!”
檀羽冲觉得声音好熟,方自一怔,那两个小丫鬟已经走进来了。
旁人虽然也都不免惊奇,却还不如檀羽冲之甚,原来这两个小丫鬟不是别人,正是他在西洞庭山曾经见过的那两个蓬莱魔女派来的丫鬟──珊瑚和玳瑁。玳瑁跟在后面,说话的是走在前头的珊瑚。
檀羽冲是再次经过改容易貌的,这次他扮作相貌平庸的小商人,嘴唇边还黏了两撇胡须,年纪也显得老了一些,不再是少年书生的打扮了。珊瑚玳瑁似乎都认不出他。
珊瑚一进来就对那掌柜道:“你通知所有的房客没有。限他们在半个时辰之内都搬出去!”
房客正在陆续走出来,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也有十多个。
这些房客大部分是走私的商人,不过其中也有三个比较特殊的人物。一个姓金的是当地土霸,他自己没有亲自出马走私,却是一个走私集团的头子,因此经常在这间客店坐镇;一个姓廖的是当地官府的捕头,他另外还有一重不便公开的身份,是那姓金的土霸的保镖;一个姓郭,则是从临安来的武师,他和那个姓廖的捕头是老朋友。
廖捕头还未走出大堂,就在大声说道:“哼,我倒要看是什么人胆敢如此横蛮。老子平生活捉的强盗不计其数,倘有不知死活的小贼敢来惹我,那是活该他们──”
他是一面说话一面走出来的,忽然发现他心目中的“小贼”竟然是两个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他不由得呆了一呆,突然想起了一个江湖上令人闻名丧胆的女魔头来:“莫非这两个小丫鬟口中的小姐就是那个女魔头?”他吓得登时把底下的话吞了回去。
那姓金的土霸却是懵然不知,一见是两个标致的小姑娘,便即笑道:“可惜你们年纪小了一点,你们小姐要是有你们这样标致,我倒有意思讨你们的小姐做我的──”
下面的话即使他不说出来,也可以猜想得到是他要讨那两个丫鬟的小姐做第几房妾侍之类。他也不是不敢说出来,不过,他却是不能说出来了。
他话犹未了,珊瑚面色一沉,把拂尘一扬,指着他道:“你胆敢对我们的小姐无礼,掌嘴!”
此言一出,那姓金的土霸当真如奉纶音似的,举起手掌噼噼啪啪自己打了自己十几个嘴巴。
一方土霸,竟然奉命唯谨的自打嘴巴,看得旁人都是吃惊不已,难道这小丫鬟竟然是会使妖法不成?
只有檀羽冲看出其中奥妙,原来在珊瑚把拂尘指向那人之时,已是有一根尘丝飞出,刺着那人肘尖的曲池穴。蓬莱魔女所传的“尘丝刺穴”,另有一功,在穴道受到强烈刺激之下,那人的手臂已是不能自行控制,唯有茫茫然的上下挥动,由于方位算得恰到好处,落点都是打在脸上,看起来就好像自打嘴巴。
一刹时间,谁都不敢作声,珊瑚回过头来,问那掌柜:“贵店的客房,房租是多少银子一天?”
“我们的房间分上中下三等,上房五钱银子一天,中房──”
珊瑚一挥手截断他的话:“通通按上房算好了,十倍赔偿,每个人赔五两银子。收了银子,马上搬出去!”说罢,就叫掌柜替她分给客人银子。
有的客人怕事,暗自思量:“有这五两银子,随便找一家鸡毛店(下等旅馆)住下,虽然住得没这里舒服,受些委屈,也值得了。”有的客人心里虽然不服,但见那姓金的土霸都吃了亏,也是唯有逆来顺受了。
那姓郭的武师却是按捺不住,一声冷笑,说道:“谁稀罕你的银子,你给我滚出去!”冷笑声中,把那锭银子朝着珊瑚掷去。
珊瑚道:“这锭银子你不收也得收,接不下你给我爬出去!”拂尘一卷一挥,那锭银子反打回去。郭武师躲避不开,只好硬接。只听得“咔擦”一声,手臂脱臼,他整个人也变作了滚地葫芦,想站也站不起来,果然是只好爬出去了。
客人心惊胆战,领了银子,马上就走。(他们本来已是不敢再要银子的了,但因珊瑚有言在前,不要也不行。)最后只剩下两个人了,一个是那姓廖的捕头,一个是檀羽冲。
替珊瑚分派银子的那个掌柜说道:“这锭银子是十两重的,怎么办?是你们一同领了自己再分呢,还是等我换了碎银给你们?”
廖捕头道:“都给他吧。”
檀羽冲道:“我不要!”
珊瑚面孔一板,说道:“我岂能让你们平白受损失,不要也不行!不过掌柜的,你也不用那样费神,拿给我吧!”
那锭银子是棒形的,珊瑚接过银子,双指一夹,赛如利剑,“咔擦”一声,把那“银条”当中剪断,把一半给那掌柜,说道:“你称一称,是否恰好五两?”
掌柜掂了一掂,说道:“不用称了,是恰好五两。”
珊瑚道:“好,那你就给他吧。”
掌柜的把银子交给檀羽冲,珊瑚把另外一半交给那姓廖的捕头。但却不是塞在他的手中,而是把银子在他的面门晃来晃去。那捕头甚是尴尬,不知是接得好,还是不接的好。
珊瑚笑了一笑:“大捕头,你是不是打算还要留下来捉拿小贼?”
那捕头面如土色:“我适才胡乱说话,得罪姑娘,该打,该打!”举起手掌,自己打了自己两个嘴巴。
珊瑚说道:“念在你还识相,饶了你吧。不过,我们的小姐最讨厌你这号人,你若给她碰上,她虽然不屑杀你,但你这两条狗腿给她打断,那恐怕是免不了的。我劝你离开这里之后,最好立即找个地方躲起来。在明日午时之前,千万不可露面。”
那姓廖的捕头接过银子,说道:“多谢姑娘指点!”忙不迭就走。
只剩下檀羽冲一个人了。
珊瑚道:“咦,你怎么还不走?”
檀羽冲道:“我不是这里的客人,没理由平白受你的银子。”
珊瑚道:“哦,你不是住客,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掌柜这才记起,说道:“对了,这位客官是来开房的,但我还没有收下他的房租。”
珊瑚道:“白花花的银子谁人不爱,想不到你这样老实,倒是难得。”
檀羽冲道:“有时我也不老实的,不过,在姑娘面前,我可是不敢说半句假话,银子奉还。”
他按运内力,把那锭长方形的银子捏成一个银饼,还给珊瑚。
珊瑚双目盯着他看,也不知是否已经认出他是谁,半晌说道:“好,你不要我也不勉强你。但我劝你最好也是别要在这小镇停留。你走吧!”
檀羽冲本来想和珊瑚私下一谈的,但他见珊瑚对他若不相识,他又不便在还有第三者的时候表露自己的身份,而且那些客人,有的也还走得未远,要是他迟迟不出去,只怕也会惹起那些人疑心的。
檀羽冲暗自思量:“还是等待她们住下来之后,我再偷偷来找她们吧。”
他出了“如云”,追上那个姓廖的捕头。
“那妖女没难为你吧?”廖捕头问他。
“没有,我只不过是把银子还给她罢了。”
那姓廖的捕头朝着他看了又看,忽道:“兄弟,我看得出你是身有武功的。这小镇迟早会有事情发生,我劝你还是学我一样,做缩头乌龟的好。否则,你越是懂得武功,越是惹祸上身。”
檀羽冲道:“哦,为什么?”
廖捕头道:“你知道有个蓬莱魔女吧?”
檀羽冲道:“不知道。”
廖捕头道:“你不知道,那也无谓对你说了。总之,只盼你听我的劝告。”
檀羽冲道:“多谢良言指点。”当下和廖捕头一同进了一间比较简陋的小客店投宿。
那姓廖的捕头一进了客店,果然就甘心做了缩头乌龟,但单独要了一间房间,把自己关在房内,晚饭也不出来吃。
檀羽冲可没有他这样“安分”,晚饭过后,又再悄悄出去。
小镇的消息传得很快,人人知道“如云”客店来了女强盗,谁都不敢在街头溜达了。
此时刚是入黑时分,店铺都已提早关门,市面静得有如荒凉的墓地,鬼影也没多见一个。
只有“如云”是打开大门的,掌柜的坐在当中,像是随时准备迎接客人。
檀羽冲不想给他看见,绕到客店后面,施展轻功,越墙而入。
客店规模不算很大,也有十来间房间。檀羽冲不知那两个丫头注哪间房,正自凝神察听之际,忽听得有人曼声吟道:“弹剑狂歌过蓟州,轻抛红豆意悠悠。”是个少女的吟声。
檀羽冲使出踏雪无痕的轻功,走近那间房间的后窗一望,只见房中坐着一个少女,背向着他。桌上有烛台,红烛正在高烧,烛光掩映,看得见有个打开的金盒,盒子里有两颗红豆。
虽然只是看见背影,但已认得出来,这个少女不是珊瑚,也不是玳瑁。
檀羽冲心头乒乓的跳,暗自想道:“她想必就是蓬莱魔女了,我好不好就闯进去呢?”
只见那少女拈起两颗红豆,自言自语:“奇怪,他送我这礼物是什么意思?”
檀羽冲自然而然的想起唐代诗人王维那首题为《相思》的名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心想:“红豆相思,他把红豆送给你,当然是借此物来表示对你爱慕之忱了。这还有什么费猜疑的?”
问题只是,那个“他”是谁?
答案很快就揭开了,那少女藏好红豆,幽幽说道:“弹剑狂歌,笑傲乾坤,果然是赋得一个傲字!”
接着一声长叹,又再自言自语:“你是狂侠,我是魔女;你想见我,我何尝也不想见你?”
不出檀羽冲所料,这个少女果然是“蓬莱魔女”柳清瑶;那个“他”也果然是“笑傲乾坤”华谷涵了。除了“笑傲乾坤”这个外号,华谷涵还有一个代名,被人名为“狂侠”。
檀羽冲本来是想见蓬莱魔女的,此时却是不便进去求见了。人家正在相思,女孩儿的心中事当然还不愿给外人知道的,倘若在这个时候闯进去,是不是要令蓬莱魔女羞惭?而且偷听人家的私隐,也是江湖的禁忌。
正当檀羽冲踌躇未决之际,忽然微风飒然,眼前似有一丝黑线,檀羽冲赶快挥袖拂开。就在此时,只听到蓬莱魔女喝道:“谁在外面?”那一丝黑线,原来是蓬莱魔女挥动拂尘,射出来的一根尘丝,那根尘丝刺破窗纸,射穿檀羽冲的衣袖。若不是檀羽冲及时抵挡,眼睛只怕也给这根乌金玄丝射瞎。
檀羽冲无暇思索,当然只好逃跑了。
好在蓬莱魔女没追出来,她只喝令珊瑚:“给我看看是不是来了奸细?”珊瑚追下来了。
以檀羽冲的轻功,本来可以不让她追上的,他故意放慢脚步,在跑出了“如云”客店之后,让珊瑚在一个没人的冷巷追上他。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天色还未全黑,在近距离之内,还是可以辨认出对方容貌的。
珊瑚哼了一声:“你不是最后跑出如云的那个人吗?你已经知道这间客店是我们小姐包下来的,你又跑来做什么?”
檀羽冲道:“珊瑚姑娘,我不是来生事的。实不相瞒,我是,我是──”
珊瑚这才噗嗤一笑,说道:“你以为我认不出你吗?我早就知道你是谁了,你是奸细!”
檀羽冲道:“这说法似乎有点不对,按照你们小姐的说法──”
珊瑚接下去道:“不错,按照我们小姐的说法,你是只有奸细嫌疑的檀羽冲。”
檀羽冲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谁,那就应该知道我的来意了。”
珊瑚道:“你是想来呼冤,还是想来报复?”
檀羽冲道:“我是特地来向你们小姐道谢的。”
珊瑚道:“哦,她要捉拿你,你却要来向她道谢?”
檀羽冲道:“柳女侠的苦心,我早已明白。”
珊瑚道:“你明白什么?”
檀羽冲道:“那日她叫你和玳瑁姑娘去向王宇庭要人,只不过是不想我落在风火龙之手而已,并非她真的认为我是奸细。”
珊瑚道:“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要是你给她碰见,她还是会把你当作奸细捉拿的。”
檀羽冲道:“我懂,所以我不想在人多的地方见她,只想私下和她一会。”
珊瑚道:“你不是已经见过了她么?”
檀羽冲道:“我还没有向她道谢。她似乎也还没见到我。”
珊瑚笑道:“哦,原来你是想借个因由,和我们小姐结识。只可惜你想见我们的小姐,我们的小姐可不想见你。她想见的只是笑傲乾坤华谷涵。我劝你别要痴心妄想了。”
檀羽冲道:“我并无非分之想,只不过──”
珊瑚笑道:“别那么多不过了。你认为她不知道你是谁吗?她没有亲自出来追你,就因为她已经知道你是谁,否则她岂能将你轻易放走?”
檀羽冲也是颇有傲气的人,闻言说道:“好吧,她显然不想见我,那就算了。请你替我向小姐道谢。”
珊瑚道:“你要向她表示谢意,只有一个法子,那是要你用行动来表示的,不是用嘴来说。”
檀羽冲道:“什么法子?”
珊瑚道:“马上离开这个小镇!”
檀羽冲道:“这么晚了,你叫我去哪里?我不见她,只是在这里住宿一宵也不行么?”
珊瑚道:“你最好还是离开,倘若给小姐知道你还留在这里,可休怪我们对你不留情面!”
檀羽冲苦笑道:“你们的小姐真的这样讨厌我么?”
珊瑚收敛了淘气的笑容,一本正经地说道:“这要看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此时此地,你若是不知趣的话,那就恐怕不只是招她讨厌,还要惹她生气了。好,我言尽于此,听不听由你。”说罢,就回去了。
檀羽冲打消了求见蓬莱魔女的念头,但也没听从珊瑚的话。
他仍然留在那间鸡毛店。这不仅是因为他要维持自己的骄傲,更大的原因,是因为他对这件事情,越想越觉得奇怪。
蓬莱魔女即使是想借这个地方,来与情郎相会,也用不着赶走他呀。
“不错,倘若我表明身份,公然求见,或者会令她感到应付为难。但我只是像个普通旅客一样,在这里留宿一宵,那又碍了她什么事了?”
他已经隐约猜想到,蓬莱魔女的这番做作,恐怕不仅是为了要和情郎相会这样简单了。一定还有什么别的事情。
他决定不走,就是因为想要知道,蓬莱魔女终究是要在这金宋两国的交界小镇,干什么事。
也没多久,谜底就揭开了。
天刚入黑,镇上忽然来了一队官兵。
住在鸡毛店的客人,当然不敢走出去,但却禁不住挤在临街的窗口张望,连那个已经下了决心要做“缩头乌龟”的姓廖的捕头也不能例外。
他们看见这队官兵一共是十三个人,其中两个像是军官模样,还有一个人最为特别,他穿的不是官兵服饰,一身锦绣衣裳,却像个贵公子模样。也不知是否文职官员。
那姓廖的捕头偷偷望了一望,就悄悄走开,又躲回自己的房间了。
檀羽冲跟着走进他的房间。
“官兵中有你认识的朋友吧。”檀羽冲开门见山就问。
“为何你这样想?”
檀羽冲道:“你早就料到这个小镇会有事发生,而你见了这队官兵又这样吃惊──”
廖捕头低声说道:“这队官兵不是普通官兵。”
“不是普通官兵,是什么?”
廖捕头道:“是御林军,你猜得不错,那两个军官我都认识。”
檀羽冲道:“原来是御林军,怪不得这样神气。”
廖捕头见他似乎并不如何惊异,倒是觉得有点奇怪。
廖捕头心想:“此人深沉不露,看他的神态,好像这件事已是在他意料之中,却不知他是什么来历。但料想当不会是蓬莱魔女的同党吧。”
他想了一想,继续说道:“走在前面那个军官,名叫唐虎臣,和我的交情还不怎么样。后面那个军官,名叫钱通神,不但是我的好朋友,还曾经是我的同行。”
檀羽冲道:“哦,他也是当捕头出身的么?他这名字倒是有点特别。”
廖捕头道:“人如其名,他的确是有贪财的毛病。他本来是临安府的捕头,做得好好的,就因为财迷心窍,想去做官。谁知他当上御林军的军官,油水反而没有当捕头的多。前些时我见着他,他还向我诉苦呢。唉,我真有点为他担心,担心──”
檀羽冲道:“你为他担心什么?”
廖捕头道:“兄弟,你我一见如故,我也不妨对你实说,我担心他这次出差,非但没有油水好捞,反而还有大祸临头呢!”
檀羽冲道:“何以见得?”
廖捕头道:“你当真不知道蓬莱魔女的来历么?她是北方大名鼎鼎的女强盗。”
檀羽冲道:“那又怎样?”
廖捕头道:“一个著名女匪,跑到这小镇上来,还有好事么?依我看,蓬莱魔女包下小镇上最大的一家客店,恐怕就是等待他们这一行来自投罗网的。”
檀羽冲佯作一惊,说道:“蓬莱魔女胆敢抢劫御林军?”
廖捕头道:“蓬莱魔女有什么不敢做的,恐怕她不仅止于抢劫这样简单呢。你看见队伍中间那个少年人么?”
檀羽冲道:“他穿的服饰不同,好像是贵公子模样,大概不是御林军吧?”
廖捕头道:“我不认识他,但唐钱二人对他都十分恭敬,依我看恐怕是朝廷中某一个贵人的子弟,故而要动用御林军来保护他。蓬莱魔女想钓的大鱼,恐怕也就是他了。”
廖捕头不知道这少年人是谁,檀羽冲可是知道的,心中暗暗好笑:“你的眼力不错,但也只是猜中一半。他是贵人,但却不是宋国的贵人。”
原来这个少年,正是檀羽冲的堂兄弟,身为金国贝子的檀世英。檀羽冲之所以被人诬为“奸细”,正是“拜”他这位堂兄弟之“赐”,有人故意弄出“张冠李戴”的把戏,把檀世英的账算在他的头上。
檀世英其实也不只是“奸细”这样简单,他的身份比一般人观念中的“奸细”重要得多,他是金国派来议和的密使。别人或许不知道檀世英的身份,蓬莱魔女则是知道的。谜底揭开了,蓬莱魔女并不是来会情郎,她像是一个猎人,在“如云”客店布下陷阱,她的主要猎物就是檀世英。
那姓廖的捕头做梦也想不到檀羽冲和檀世英(他心目中不知来历的贵人)的关系,他只是为他的好友担心。
“这队官兵倘若住进‘如云’,只怕一个也难活命。钱通神好歹也是我的好朋友,我实在不忍见他大祸临头,按说我本来应该通知他的,但──”
檀羽冲道:“我知道,你是怕自身难保。”
廖捕头苦笑道:“不错,恨只恨我本领低微,那魔女的丫鬟已经警告过了,我一露面,只怕性命先自不保。”
他歇了一歇,又再说道:“那两个丫鬟,知道我是捕快身份,对我是特别注意的。但倘若有个普通人,不是像我这样受注意的,趁他们未曾走到那家客店,就去通知他们,这个人虽然也要冒很大的风险,但料想可无性命之忧。”檀羽冲佯作不懂他的用意,说道:“那个人为什么要做傻子?”
廖捕头道:“风险冒得大,好处也得到多。那个人倘若敢冒风险,救了这队御林军的性命,今后富贵少不了的。”
檀羽冲笑道:“可惜我不是赌徒,否则倒是值得一搏。”
廖捕头苦笑道:“我也只是说说而已。不敢勉强你去冒这个险的。现在只能盼望他们不是去自投罗网了。”他连到窗口去偷看的勇气都没有。
檀羽冲笑道:“让我出去看一看吧,我躲在远处偷看,那两个丫鬟在客店里料也不会发现我的。”
在这小镇上,最大的一间客店就是“如云”,廖捕头的愿望当然注定是落空的。
檀羽冲走出鸡毛店的时候,那队官兵已经来到“如云”客店的大门前了。
看见檀世英已经站在“如云”客店的门前,檀羽冲也禁不住心头扑通一跳。虽然彼此所走的道路不通,但他们毕竟还是兄弟。
让不让檀世英落在蓬莱魔女的手中呢?
檀羽冲暗自寻思:“世英奉命来作和谈,蓬莱魔女身为义军首领,她想要知道和谈的内容,那是应该的。就不知她如何处置世英?古语有云,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即使和谈内容,对宋国极其不利,他的罪也不至于死。但蓬莱魔女未必是和我一般见识,从她过去的行事来看,世英落在她的手中,只怕是凶多吉少!”
想到此处,他也恍然大悟了,蓬莱魔女为什么要赶他出这个小镇,为的恐怕也就是防他顾念兄弟之情,阻挠她的行事。
但若他跑出去提醒世英的话,那就是正面和蓬莱魔女作对了。他本来已经有了“奸细”嫌疑,这样做岂非坐实了自己的罪名?
他正自踌躇,只见大门已经打开,“如云”客店的那个掌柜已经出来迎客了。
檀羽冲站得远,听不清楚那个掌柜和军官说些什么,只见钱通神摆了摆手,也不知他和檀世英说了一些什么,就见檀世英重新跨上马背,这队“官兵”忽然又都走了。
这件事大大出乎檀羽冲意料之外,天色已经黑了,前面是三十里无人地带。按说他们是应该在“如云”投宿的,但他们竟然是过其门而不入。
难道有人提醒他们?但除了那个掌柜之外,并没有别的人曾经和任何一个“官兵”交谈,掌柜在蓬莱魔女威胁之下,当然是不会提醒他们的,何以他们又会知道“趋吉避凶”呢?
檀羽冲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放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正想回去把这“喜讯”告诉那姓廖的捕头,蓬莱魔女和她的两个丫鬟已是从如云客店出来。
她们的动作快极,一眨眼间,已是不见她们的踪影。
檀羽冲猜想也猜想得到,她们一定是去追赶檀世英的。
檀世英这一行人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三十里的无人地带也走了三分之二了。夜晚赶路,那些平素关于养尊处优的御林军都是满肚闷气,只不过不敢发出怨言而已。
此时他们已经走上一条山路,道路崎岖,越发难行。有两个士兵,马失前蹄,险些摔下马来。
士兵不敢口出怨言,檀世英却是禁不住嘀咕了:“好在今晚有月光,否则可真要变成盲人骑瞎马了。”
唐虎臣道:“对啦,钱兄,我也正想向你请教,为何我们不能在矢集过夜?”钱通神懂得他的用意,是让自己有个机会,对檀世英解释的。便道:“唐兄,你以前在如云住过么?”
唐虎臣道:“没有。矢集我也是第一次来。”
钱通神道:“那就难怪你不知道了。如云虽然是镇上最大的一间客店,但也只有十三间房间。”
唐虎臣道:“这又怎样?”
钱通神道:“你不觉得如云空出的房间太多,有点奇怪么?”
原来他们一行十三个人,十个官兵,每两人住一间,两个军官和檀世英,一人一间,就已经要八间房间了。当时唐虎臣恐怕“如云”没有这么多空间,还准备在必要时,让四个士兵同住一间的。
他想了一想,说道:“不错,是有点奇怪。我本来以为最多只有四五间空房的,要是四个士兵同住一间,都住不下的话,就只好情商请他们原有的客人搬出去了。谁知那掌柜说莫说八间房间,再多两间,他们也有。矢集我虽然第一次来,但也知道来住的客人不算少的。”
钱通神道:“是呀,你想想看,再多两间,那就是十间空房。矢集是‘阴阳界’,敢于冒风险在两国之间做生意的商人,都是舍得花钱的,为什么他们不住如云,却要住到鸡毛店去?十三间房间,只有三间有客人住,那几个客人,你想又该是什么人?”
檀世英忍不住道:“大不了是强盗,你们身为御林军军官,难道还害怕三几个强盗?”
钱通神陪笑道:“我们是怕令檀贝子受到惊吓,纵然把强盗通通杀了,皇上也要怪责我们的。”
檀世英冷笑道:“你以为我是受不起惊吓的吗?我敢独自从中都来到江南,早就准备路上碰上强盗的了。说老实话,没有碰上,我还感到有点失望呢。”
钱通神道:“我知道檀贝子武功高强,不过,不过──”
檀世英道:“不过什么?”
钱通神道:“我们打听到一个确实的消息,丐帮的尚帮主已经派遣了他的大弟子前来江南,听说要捉拿什么奸细。”
檀世英道:“我又不是奸细,这件事与我何关?”
钱通神道:“就怕丐帮只知其一,不知其。风火龙未必清楚知道贝子的身份──”
檀世英道:“你们放心,丐帮料想不会与我为难。”
钱通神怔了一怔,眼睛望着他,似乎是想问却又不敢发问的神气。
檀世英瞿然一省:“丐帮里面有我们的人,这秘密怎可让他们知道。”跟着想道:“钱通神的话也有道理,不错,若是朱丹鹤自己来,我当然不怕。但风火龙奉了帮主之命而来,他和朱丹鹤的私交虽然很好,但还不能算是朱丹鹤的心腹,这就难保他不来跟我为难了。”
唐虎臣道:“怪也怪南山虎行事鲁莽,把事情闹了出来。他捉不到檀羽冲,却把消息泄露了。别人当然不知贝子的真正身份,但却已把‘奸细’潜入江南的消息传开了。”
檀世英道:“怪不得汤思退要派你们保护我。”
钱通神道:“听说太湖的王宇庭、江南大侠文逸凡等人,都已应了丐帮之请,要捉金国派来的奸细,所以,所以……”
檀世英冷笑道:“好了,不用说了。我懂得你们说的不过是什么意思了。你们是怕我打不过那些大强盗。”
唐虎臣道:“贝子万金之躯,犯不着和他们拼个高低。”
檀世英口里虽说不怕,心里也着实有点发慌,说道:“再走十多里,就是我们金国的防地了,大家亮起火把走吧。我们的边防军看见火光,会来接应的。”
原来他们离开矢集之时,生怕藏在如云客店的强盗追来,一直是摸黑走路的,但此时已经走上山路,道路越走越崎岖,不亮火把,危险更大。
就在此时,忽听得呜呜声响,划过长空。唐虎臣吃了一惊,说道:“不好,这是绿林的响箭!”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三个女子已经在他们的面前出现。原来是蓬莱魔女和她的两个丫鬟抄小路走在前头,反过来兜截他们了。
檀世英抬头一看,见拦途截劫的三名强盗,竟然都是女子,当中年纪最长的那个女子也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好生诧异。
蓬莱魔女喝道:“都给我滚下马来!”
此时距离更加近了,檀世英看清楚了蓬莱魔女的容貌,不觉呆了一呆,暗自想道:“想不到这女强盗竟是个绝色美人,我府中的歌妓侍女,没一个比得上她!”
他忽然哈哈笑了起来。
蓬莱魔女道:“你笑什么?”
檀世英道:“我只道来的是太湖王宇庭,丐帮风火龙,铁笔书生文逸凡这号人物,没想到却原来是三个黄毛丫头。”
珊瑚冷笑道:“你以为只有王宇庭、风火龙、文逸凡才能叫你们滚下来么?”
檀世英道:“这三个人碰上我,我也要他们三个人跪下来向我磕头。只不过我赶着要回去,不想要你们滚下来给我磕头赔罪了。嘿嘿,对啦,不如你们就跟我回去吧。我叫他们拨出三匹坐骑……”
玳瑁道:“跟你回去做什么?”
檀世英道:“你二人姿色不错,可以给我做丫鬟,你们的小姐嘛……”忽地想起自己是“贝子”身份,可不能言语太过刻薄,略沉吟,蓬莱魔女已是喝道:“住嘴,都滚下来,听候吩咐──”拂尘一挥!
檀世英的坐骑突然跳了起来,发狂似的奔跑,檀世英跌下马背。
唐虎臣和钱通神那两匹坐骑也是如此,原来他们的坐骑都是给蓬莱魔女的尘丝射瞎了双眼!
檀世英倒也了得,屁股一着地,立即就是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蓬莱魔女的尘尾是乌金玄丝,比普通丝线还细,檀世英根本就不知道是如何着了对方的暗算,他跳了起来,眼睛瞪着蓬莱魔女,心想:“难道这女匪会妖法不成?”
钱通神的本领或许未必胜得过檀世英,见识和应变的经验则是比檀世英高得多,他是一觉不妙,就自己跳下来的。此时他已是蓦地想起了江湖上那个令人闻名丧胆的女魔头,吓得禁不敢声了。
十名御林军见长官落马,不待蓬莱魔女喝令他们,也都纷纷下马。这一来是由于御林军的严格规矩,长官站在地上,他们是决不能骑马的,二来也确是害怕了面前的女强盗了。
唐虎臣是正途出身的军官,和钱通神不同。钱通神做过捕头,大江南北的江湖人物,只要是稍为有点名气的,他没见过,也曾听人说过。唐虎臣却是根本就不知道有个蓬莱魔女。他哼了一声,说道:“你们这几个黄毛丫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好大的胆子呀!”他还想倚仗官威,吓走女匪。
玳瑁噗嗤一笑,说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你们说来给我听听。”
唐虎臣道:“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是御林军!”
他只道打出了御林军的招牌,非把她们吓得鸡飞狗走不可。心想:“即便是江洋大盗,敢和官兵作对,也不敢和御林军作对。何况这伙‘强盗’只不过是三个年轻女子。”
哪知玳瑁又是一声冷笑,说道:“御林军又怎么样?即使是大宋天子到来,也得任凭我们小姐处置!”
他吓不住“小丫头”,倒是给小丫头吓得呆了。
檀世英暗自寻思:“那妖女也不过是暗器厉害,若然真个较量,也未必就不是她们对手。”此时天色已亮,他对暗器的偷袭也就没有那么恐惧了。
“好大的口气,好呀,那我倒也想要知道,你们的小姐要如何处置我们?”檀世英冷笑说道。
珊瑚和蓬莱魔女低声说了几句,上前喝道:“小姐吩咐,当兵的只要抛下兵刃,就可以放过他们。两个军官也不过是奴才身份,亦可从轻发落,自己斫掉一条手臂,便滚回去吧。至于这小子,嘿嘿……”
唐虎臣忽地说道:“你错了,他不是小子,他是贝子。”
原来,他见这几个女强盗连大宋天子的帐都不卖,而这个地方又是两国交界之处,心想莫非她们是从金国那边来的?
金国的女匪,对金国的小王爷总得卖帐吧!
蓬莱魔女这才似笑非笑的说道:“原来是檀贝子,失敬了。”
檀世英吃了一惊,心想:“她怎么知道我姓檀?但看来她也似乎有点忌惮了。”
当下傲然说道:“不错,我就是檀贝子,你想怎样?”
蓬莱魔女道:“也没怎样。你给我自己掌嘴,然后跪下来给我磕八个响头,那么,我可以绕你不死,收你作为奴仆!”
檀世英大怒道:“妖女胆敢如此无礼!”
钱通神大吃一惊,生怕蓬莱魔女一怒,连他也要遭殃!连忙说道:“她,她是,蓬、蓬莱……”魔女二字,竟然不敢宣之于口。
玳瑁说道:“你但说无妨,我们的小姐从来不忌讳人家称她魔女。”
檀世英这才知道是蓬莱魔女,就算他胆大,不禁也有点怯意了。
玳瑁说道:“他好像不愿做奴仆,怎么办?”
蓬莱魔女哼了一声道:“他不愿意做奴仆,那就让他做丫鬟。”
玳瑁拍手道:“妙极,妙极,他看不起我们做丫头的,让他和我们一般身份,正是最好不过,我入门在先,他还要听我的使唤!”
玳瑁忽地好像想起一事,说道:“但他是男子,却怎么能做丫鬟?”
珊瑚噗嗤一笑,说道:“要把他变作女子,那还不易?”
玳瑁道:“对,对,戏台上的丫鬟小姐也都是男人扮的,咱们让他穿衣裙,戴上耳环就是。”一副天真烂漫神气,对珊瑚说的那两句话,也不知她是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
檀世英想起江湖上有关蓬莱魔女的那些狠毒手段传说,心里又惊又怒,尚真有点害怕蓬莱魔女真的把他变作丫鬟,说道:“大丈夫宁死不辱,要我任凭你处置,那可休想!”
唐虎臣也不愿自己斫掉一条手臂,说道:“对啦,这是你的自说自话,我不听你的处置,你又怎样?”
蓬莱魔女冷冷说道:“你们不服我的处置,那也可以,按照江湖规矩办事就是。”
唐虎臣道:“什么规矩?”
蓬莱魔女道:“江湖规矩,打输了就得服从对方处置。不过,你若输了,说不定我要斫你两条臂膀!檀贝子,这规矩对你也是同样适用,你若打输,我给你的处罚,恐怕就不仅是要你做奴仆了。”
檀世英道:“怎见得不是你打输。好,就按照江湖规矩办事吧。”
蓬莱魔女道:“你们可以一拥而上,也可以单打独斗。要是单打独斗的话,那就不必把你们的士兵算在内,你们这边三个,我们这边也是三个人。正好三场来定输赢。”
钱通神燃起一线希望,忙道:“我们岂能倚多为胜,单打独斗,最是公平。请女侠指教。”
珊瑚忽地噗嗤一笑。
钱通神道:“你笑什么?”
珊瑚道:“你也不照照镜子,凭你们两个鹰爪孙,也配和我们的小姐过招?”
钱通神的要的正是这句话,心头大喜,脸上却装作愤怒神色,说道:“原来我们只配和你的丫鬟动手么?柳女侠,这是不是你的意思?”
蓬莱魔女道:“我叫丫鬟和你动手,这已经是看得起你了,你只要接得一百招,就算你赢。接得五十招,也可免掉你的刑罚。”
唐虎臣一声怒吼,抢上前去,喝道:“蓬莱魔女,你竟敢这样小觑我们。不必以一百招为限,让我先上!”
原来他和钱通神一样心思,心想蓬莱魔女的丫鬟武功再高,料想也高不到哪里。他生怕倘若在钱通神打败了一个丫环之后,万一蓬莱魔女改了原意,他岂不是没有“便宜”可捡,故而要抢在钱通神前头。
蓬莱魔女微微一笑,说道:“珊瑚,你退下来。这个人虽然是正队长,本事却还比不上那姓钱的。他值不得你出手,让你的小妹子上去吧。”
玳瑁说声得令,一挥拂尘,便即走上前去,说道:“进招吧,接得一百招就算你赢!”
珊瑚在旁插口道:“五十招也可免掉刑罚了,姓唐的,你好自为之吧。”
玳瑁年纪最小,唐虎臣心头更喜,暗自想道:“我这五虎断门刀已经练了二十年,不信打不过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鬟。”玳瑁叫他进招,他毫不客气的一刀就劈过去。
这一刀来势刚猛之极,金刀劈风之声,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檀世英心里想道:“听说南派的五虎断门刀,以唐虎臣为第一高手,果然名不虚传。如此刚猛的刀法,这小丫鬟能接十招都难。蓬莱魔女也未免太托大了。”
心念未已,只见玳瑁一挥,已是把唐虎臣带过一边。
珊瑚说道:“虚有其表,失之凝练。小姐,我说得对么?”
蓬莱魔女微笑颔首,表示赞许她对唐虎臣的刀法的评语得当。
唐虎臣心头不服,见玳瑁不敢硬接,心想:“武学中虽然有以巧降力之说,但我全力扑击,这小丫鬟又如何降得了?”当下,唰唰唰连劈三刀,一气呵成,攻势更凌厉了。
玳瑁举起拂尘,只听得“唰”的一声,那千缕柔丝已是聚成一束,拂尘抖得笔直,点到了唐虎臣的面门。她把拂尘当作判官笔使,眨眼间破解了唐虎臣连环九招的凌厉攻势。
唐虎臣大吃一惊,这才知道这个只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小丫鬟,功力只有在他之上,决不在他之下。
玳瑁阻歇了对方的攻势,立即反守为攻,拂尘挥舞,千丝万缕的尘尾散开,把唐虎臣身形罩住。
在旁观战的钱通神,拿出了他的独门兵器金珠铁算盘,飞快地拨动算盘上的黄金珠子,口中念念有词,三下五落二,四下五落一,嘿嘿,二十一招了。
檀世英道:“咦,原来你是给他计数呀!”
钱通神道:“不错,他快打,我也只能快拨,慢一点都不行,五五二十五,六五得三十,三十招了!”
檀世英道:“不错,慢一点都不行!”
唐虎臣瞿然一省,知道他们是出言提醒,必须快打才行。此时他被拂尘罩着,攻势本来已经施展不开,只顾遮拦,刀法不知不觉慢了下来了。心头一醒觉,立即又使快刀,他的快刀并非攻敌,只是自己舞刀防身,钱通神应接不暇,算盘打得噼噼啪啪,根本没有看清楚招数,就拨动珠子,胡打一通。忽听得唐虎臣“哎哟”一声,手腕已经给拂尘卷住,玳瑁喝声“撤刀”,唐虎臣那把钢刀果然应声脱手。兵器都给对方打落,当然是输了。
唐虎臣是队长,他手下的十名御林军是经他一手训练出来的,此时想到的只是要保护长官,哪还理会什么江湖规矩,发一声喊,一窝蜂都拥上去了!
珊瑚喝道:“都给我躺下吧!”拂尘飞舞,扑入御林军的人堆里,不消片刻,已是把十名御林军全都点了穴道。说道:“小姐曾有吩咐,你们不动手,就可以放走你们,你们偏不听话,这可不能让你们走了。小姐,你看每人割一只耳朵如何?”
蓬莱魔女道:“不必伤害他们,让他们睡一大觉吧。”
珊瑚道:“是。”迅即补点了他们的晕睡穴。
当珊瑚出手的时候,玳瑁却是如有所思,低头默想,此时方始抬起头来,说道:“好险,刚好四十九招。”
唐虎臣惊魂未定,强辩道:“我记得好像是五十一招。”
钱通神打了一会算盘,说道:“不是好像,的确五十一招。”
珊瑚骂道:“不要脸!你第一招是排云驭电,第二招是猛虎跳栏连环三式,第三招是跨虎登山,第四招是虎狼交恶,这四招都是连环三式,第五招是推窗望月,第六招是猛虎夺路,第七招是铁门闩,开始变为守势,第八招是负隅顽抗,第九招是……”他一招一式数了出来,丝毫不误。
唐虎臣是正途出身的军官,毕竟有点羞耻之心,心里想道:“反正我是逃不脱对方掌心的了,厚着脸皮抵赖,更加受辱,大丈夫死则死耳,可不能做泼皮无赖!”
他拼着受死,大声说道:“不必说下去了,我现在已经记得清楚,是你们说的对,的确是四十九招!”
玳瑁道:“唔,总算你还老实,说老实话,我用到四十九招才能胜你,也实在是有点惭愧。五十招就可以免罚,你只差一招,要是依照原来刑罚,斩你一条手臂,似乎也过分一些。好吧,我只要……”
说至此处,拂尘卷起了唐虎臣跌在地上的钢刀,刀光一闪,把唐虎臣的一根小指头削断,说道:“好,你已领罚,可以走了!”
唐虎臣满面羞惭,说道:“钱兄,请你接任队长,我不干了。”掩面飞奔。
钱通神大叫:“喂,喂,你怎能擅离职守?”
唐虎臣叫道:“你可以回去向统领大人告我!”跑得不见了。
珊瑚冷笑道:“钱通神,你想要回去领赏,可先得通过我这关,但盼你接得下五十招!”
钱通神硬着头皮道:“你别猖狂,只要你们说话算数,我害怕你这小丫头不成!”他再提一遍,显然已是色厉内荏。
珊瑚笑道:“你只顾打算盘,我们是决不会赖账的。”
玳瑁笑道:“他还怎么能够自己打算盘?喂,你叫你的什么贝子给你计数,我也在一旁给你的姐姐计数,这样,大家都可以放心。”
钱通神满面通红,喝道:“小丫头,接招!”铁算盘猛砸过去。
他的铁算盘可以锁拿兵刃,兼有钩、盾两种兵器之长,算盘子还可以当作暗器,确是一件厉害的兵器,珊瑚以一支轻柔的拂尘斗他这种沉重的兵器,开头十数招,彼此都是有攻有守,,钱通神似乎还略占上风。
玳瑁见珊瑚不住后退,不禁有点担心。
蓬莱魔女道:“你仔细看她的步法,再过七招,她就可以转守为攻了。”
只见珊瑚每退一步,就化解对方一分攻势。她接连退了七步,钱通神的攻势已是到了强弩之末。
珊瑚笑道:“你的算盘打不响了!”
拂尘一挥,千丝万缕,拂将过来,攻得钱通神手忙脚乱,主客之势,登时倒转,轮到他不住后退了。
玳瑁看得心旷神怡,赞叹道:“珊瑚姐姐,你踏得好巧妙的天罗步法!”
天罗步法是包含了腾、挪、闪、展各式小巧身法在内,看似闲庭信步,其实是一门非常巧妙的轻功。这门步法,练得纯熟,闭着眼睛,对方的兵刃也沾不着自己的衣角。用于抵御强敌,那是最好不过。原来论招数是珊瑚巧妙,论功力却还是钱通神稍胜一筹,他一上来,就用强攻。故而珊瑚在开头十数招之内,只能用天罗步法挫折他的锐气,本来珊瑚纵然只守为攻,亦已是立于不败之地,但她必须在五十招之内打败对方,是以在对方抵剩下三分攻势之时,便即狠疾还击了。她一还击,钱通神只有招架之功。
珊瑚的一支拂尘指东打西,指南打北,盘旋飞舞,尘尾飘飘,霎时间四面八方都是她的影子。千万缕尘丝都似乎变作了一条条的灵蛇,乘隙而入。钱通神步步后退,迫出了满头大汗。
玳瑁拍掌笑道:“姐姐,你说得不错,他的算盘果然打不响了!”
珊瑚道:“别忘了计数!”
玳瑁道:“你放心,我不会计错的,第三十一招,第三十二招……”
忽听得钱通神喝道:“不见得!”
突然叮当作响,七颗算盘子倏地飞了出去,分打珊瑚七处穴道。他这算盘珠子是黄金做的,比铁莲子铁菩提之类暗器沉重得多,也厉害得多,要是给他打个正着,那就等于是给重手法点着穴道了。
珊瑚拂尘飞舞,一阵叮当之响过,七颗金珠都已被她卷去。
珊瑚笑道:“我只道善财难舍,原来你们是当真阔气得紧呢,多谢施主!”
玳瑁笑道:“人家大撒金钱,你怎么还是一毛不拔?”
珊瑚道:“对,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就拔一毛以作回敬吧!”
钱通神正自琢磨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忽地只觉眼睛剧痛,右眼已是给她的一根尘丝射瞎了。
钱通神发出野兽般的狂嗥,铁算盘猛砸过去。“咔擦”声响,珊瑚的拂尘被夹在算盘柱的间格中。他这铁算盘安装有机括,柱子是活动的,两根柱子相向靠拢,把拂尘紧紧夹住。尘杆是精钢打成,夹之不断,尘丝却已夹断几根。
双方功力相差无几,珊瑚拉不出来,钱通神也不能将她的拂尘夺出手去。他瞎了一只眼睛,剧痛如割,视力逐渐模糊,悄知不能持久,只想拼个两败俱伤,他右手的铁算盘砸不着珊瑚,立即拔出一柄匕首,左手握刀,朝珊瑚猛刺。
珊瑚柳腰轻摆,小指头伸出,在他左手的脉门一点,钱通神视力模糊,被她点个正着。珊瑚以指力轻轻一带,匕首反削回来,伤了他的拿着铁算盘的右臂。钱通神大吼一声,算盘飞出。珊瑚禁受不起这股猛力,也只能松手,倒跃。铁算盘夹着拂尘,飞出七八丈外,恰好挂在一棵树上,拂尘兀是动摇不止。
珊瑚一飘一闪,钱通神只觉眼前人影乱叠,陡然间脉门好像给利针刺了一下,匕首已是给珊瑚夺了过去。
珊瑚喝道:“你的本钱都已输光了,还要再打么?”
钱通神好像发了狂,仍然狂扑,珊瑚问道:“第几招?”
玳瑁道:“连空手入白刃的招数在内,总共是三十六招,三十七招,三十八招……”
其实钱通神此时的拳打脚踢,已是不成招数。但玳瑁还是把他最后这两招算了进去。
珊瑚道:“好,那我可要按照划出的道儿施刑啦!”匕首一挥,把钱通神的右臂削了下来。玳瑁刚好数到第四十招。
珊瑚喝道:“你接不到五十招,本来可以任凭我处置的。上天有好生之德,姑且饶你不死,快给我滚!”匕首飞出,把挂在树上的铁算盘打落。
钱通神重伤之后,神智倒清醒了些,心里想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生怕珊瑚再弄瞎他的一只眼睛,连忙拾起算盘,眼中滴血,仍然狠狠地向珊瑚瞪了一眼。他也顽强,断臂伤目,居然忍着呻吟,跌跌撞撞的跑下山去。
这惨厉的情景,玳瑁看了也自心惊,以袖掩目,不敢再看,但却没人知道,还有一个躲在暗中偷看的人,也是同样吃惊。
这人是檀羽冲,昨晚蓬莱魔女和两个丫鬟一离开如云,他就跟踪而来。
此时他伏在一块岩石后面,目睹钱通神被断臂伤目之惨,不禁为檀世英捏了一把冷汗。心里想道:“蓬莱魔女的丫鬟都这样厉害,世英如何能是她的对手?莫说五十招,只怕十招都接不上。世英曾对她无礼,只怕她的出手比珊瑚对钱通神还更狠辣。”
他心中七上八落,要不要阻止檀世英落在蓬莱魔女的手中呢?
心念未已,场中已经有人出手,但出手的却不是蓬莱魔女。
檀羽冲想得到的,檀世英当然亦已想到了。
初时他还相当自负,以为凭着自己的家穿武功,未必就会败给蓬莱魔女,待至看了这两场比武之后,方始知道自己的武功实在是和对方相差太远。
“宁死我也不能落在这魔女手中!”檀世英暗自筹思脱困之计,他见玳瑁正在发呆,而且跟着以袖掩目,不敢看钱通神受伤的惨状,他人急计生,突然就向玳瑁扑去。想要把蓬莱魔女这个情如姐妹的贴身侍女抓作人质。
这一扑快如闪电,玳瑁只觉微风飒然,眼睛尚未打开,檀世英已是一把向她抓来了。
蓬莱魔女和玳瑁距离较远,施救不及,叫道:“黄鹄冲霄!”
玳瑁最近正在跟蓬莱魔女练上乘的轻功,一听得小姐出声指点,立即施展“黄鹄冲霄”身法,檀世英这一抓,触及她的鞋底,她的拂尘亦已自上方拂下来。檀世英化抓为指,“铮”的一声,把她的拂尘弹开,玳瑁亦已从他的头顶飞过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珊瑚已经追到他的后面,喝道:“不要脸,看剑!”
她的拂尘尚未拾起,此时用的是把软剑,这把软剑,平时是当作腰带缠在腰间的。檀世英一觉背后的金刀劈风之声,判官笔亦已拿到手中,一招“铁锁横江”架住珊瑚的剑。
玳瑁回过身来,冷笑道:“亏你是什么贝子,我们小丫鬟都不屑偷袭!你这小王爷还不如我们小丫鬟!”
檀世英面红耳热,强辩道:“你们要捉拿我,我也只是要捉拿你,并不是要伤你的性命。”
玳瑁冷笑道:“哦,原来你是为了我们的小姐,只敢欺负我。哼,你当我是好欺负的吗?小姐,就让我们来对付他吧。”
珊瑚也道:“不错,割鸡焉用牛刀,这位小王爷看来也只能和我们这两个小丫鬟动手。小姐──”
蓬莱魔女略一沉吟,说道:“这小子是不值得我和他动手,就任由你们对付他吧。不过,我要留活口审问,你们怎样对付他都可以,只不许把他弄死!”
躲在暗处偷看的檀羽冲放下心头一块大石,但“大石”放下,“小石”可还未能放下。蓬莱魔女只说不许丫鬟伤檀世英的性命,但倘若她们把他弄瞎眼睛,弄断手足,那又如何?檀羽冲是决计不愿回去当金国贝子的了,这檀世英乃是檀家唯一的继承人,他能够坐视不救吗?
檀羽冲为兄弟担忧,檀世英却是心中暗喜,他已经接了珊瑚的七招,暗自思忖:“这丫头的武功虽然不弱,却未必能够胜我,加上那个小丫鬟,料想我也还可以和她们打成平手。”他最怕的是蓬莱魔女,只要不是蓬莱魔女亲自出手,他就有了逃生的希望。
他心中暗喜,脸上却佯怒说道:“蓬莱魔女,你竟敢这样看不起我,要是你这两个丫鬟输了给我,那又如何?”
蓬莱魔女淡淡说道:“当然还是按照原来划出的道儿,只要你接得下五十招,就可免掉刑罚。接得下一百招,这场就算你赢,我这两个小丫鬟,也可以任由你来处置。”
檀世英道:“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他话一说完,双笔立即交叉伸出,左手笔荡开珊瑚的软剑,右手笔点向玳瑁穴道。
蓬莱魔女冷笑道:“我虽然不是‘君子’,说的话可是从来算数的。她们的年纪加起来也比你大不了几岁,她们又都是打过一场的,联手斗你,也不算占你的便宜!”
言下之意,竟是把檀世英和她的“小丫鬟”放在同等地位看待,故此要解释一番,以免檀世英说是她这两个丫鬟以二敌一,占了便宜。
檀世英哈哈大笑,说道:“你不说我占了她们的便宜,我已是多谢你了!”左手这支判官笔一架珊瑚的剑锋,右手那支判官笔还即便戳过来,晨光熹微之中,认穴奇准,笔尖一颤,要袭玳瑁胸前三处大穴。
玳瑁是个欠缺打斗经验的小姑娘,见他的笔尖不离自己的胸膛,脸上一红,喝道:“下流招数!”
手持拂尘,猛力挥出,她的气力可比不上檀世英,“当”的一声,拂尘给他的判官笔击落了。
檀世英得意之极,纵声笑道:“判官笔的点穴手法都是这样的,你自己不懂罢了,有何下流?如今你还有说的吗?”
玳瑁冷笑道:“你只打落我的拂尘,就算赢了我们吗?”
按照一般比武的规矩,只是打落对方兵刃,但对方仍有还击之力的,这场比武是未算结束的。何况他这场比武是早已说好由珊瑚玳瑁联手和他相斗的,即使他打得玳瑁完全消失抵抗能力,也还未能算赢。
檀世英道:“好,那你拾起拂尘吧,我可以等你。”
玳瑁道:“我喜欢用什么兵刃,用不着你管。”陡然间手腕一翻,手中已是多了一把短剑。
“珊瑚姐姐,这套剑法我刚学会,要是使得不对,请你指点。”玳瑁说道。
珊瑚说道:“心情放松些,你只当平时那样和我拆招好了。”姐妹俩一唱一和,旁若无人,竟似压根儿不把檀世英放在眼内。
檀世英“得理不饶人”,正想嘲笑她们几句,忽觉对方的剑光大盛,他双笔的笔路,已是给对方的双剑封住。
原来蓬莱魔女的“三十六路天罡尘法”虽然是武林一绝,但拂尘是轻柔之物,倘若功力未到,这刚柔并济的长处却是发挥不出来的。
珊瑚年纪较大,跟蓬莱魔女的时间又较长,拂尘上的功夫差不多得了蓬莱魔女的一半,玳瑁则只不过得了十之二三而已。但换了短剑,就大大不同了。这套剑法,是两个人合使的。长剑与短剑的配合可以在同一时间攻守兼施,正是蓬莱魔女精心为她们创制的一套剑法,以补她们的功力之不足的,善于克制判官笔、点穴镢、虎头钩、钩镰枪之类兵器。
珊瑚长剑展开,化作一道银虹,银虹飞舞,把玳瑁的身形也护在光圈之下,玳瑁的短剑却欺身进招,剑光所指,全是檀世英的要害穴道。
檀世英双笔的招数被珊瑚接了十之八九,无法对玳瑁作出有效的攻击,只有躲开的份儿。
用作点穴的兵器是“一寸短,一寸险”的,玳瑁的短剑只有一尺三寸,比檀世英的判官笔还短得多,这一欺身进逼,登时把檀世英杀得手忙脚乱,险招频见。珊瑚一面指点玳瑁出招,一面又不时冷言冷语:“檀贝子,你是点穴的大行家,我这招若是使得不对,你别见笑!”
檀世英的点穴功夫本来是比玳瑁高明得多的,但此时他对珊瑚的攻势已是应接不暇,哪里还能反击对方?他有苦说不出来,只有努力招架。
玳瑁笑道:“你别生气,你不是说过我不懂点穴的吗?我是不懂,当然就得请人指点了。如果你指点我,我也乐意接受的。”
珊瑚道:“你又胡说了,他现在是和你打架啊,怎能指点你?”
玳瑁道:“对,对,待他也做了丫鬟,和我们的身份一样之时,那时再请他指点不迟。”
说话之间,她的短刀已是接连攻了五六招,有两次几乎刺着檀世英的穴道。又再笑道:“檀贝子,到了那时,你我就是一家人了,你不会吝啬指点我吧?”
檀世英气得满面通红,喝道:“小丫头,胆敢辱我,我和你拼了!”把心一横,准备与玳瑁拼个两败俱伤,若不成功,在五十招之前,便即自尽。
檀羽冲在暗处偷窥,他也是一样的有苦说不出来。蓬莱魔女不知是否有所警觉,手提拂尘,似是给她的丫鬟“把场”,恰好是站在檀羽冲藏匿之处的前面。檀羽冲呼吸的气息若是稍为粗重一些,恐怕都会给她发现。
玳瑁见檀世英恶狠狠地反扑,倒是有点害怕了。
珊瑚道:“小妹子,你别慌。我现在用柔云剑法的最后三招,到第三招时,你赐他的环跳穴,我一剑就可以洞穿他的琵琶骨。檀贝子,我把招数先说给你听,你信不信我办得到?你倘若不想被废武功的话,趁早跪下求饶,还来得及!”
檀世英狠攻不逞,已是强弩之末,不敢不信,叹一声道:“罢了!罢了!”
正想自戕,忽地听得蓬莱魔女喝道:“谁人藏在这里,给我滚出来吧!”
此言一出,檀羽冲大吃一惊,只道自己已给蓬莱魔女发现。檀世英则是惊喜不定,只盼来的乃是援兵。
由于有了一线生机,他又不想自戕了。其实即使他自戕,蓬莱魔女也是有办法阻止他的。
好在檀羽冲也没立即跳出来。那人动作快极,就在珊瑚刚刚使出第一招柔云剑法之时,蓬莱魔女的喝声未了,只见一条黑影已是捷如飞鸟的扑向珊瑚。
这人的藏身之处,原来也是和檀羽冲在同一个地方,距离不远的。
珊瑚唰的一剑,向那人刺去,剑光闪烁,宛似流星洒落,耀眼生花。这一招之中藏着七个变化,实是柔云剑法的精华所聚,极其厉害的一招杀着。不论对方如何闪躲,都非中剑不可。
那人并无兵刃,手中拿的只是一把扇子。但见他不慌不忙,把折扇打开,竟然就用扇子来挡珊瑚的利剑。
奇怪的是,这么凌厉的一剑,竟然刺不破扇面,剑尖碰着扇子,无声无息,倏地就滑过一边去了。
珊瑚这一招七式,连一个式子都还未曾施展,就给对方轻描淡写的化解开去,这一惊端的是非同小可。她是个识货的行家,识得这是上乘的“卸”字诀,四两之力能拨千斤,生怕他借力打力,急忙沉腰坐马,收剑护身。
珊瑚本来以为对方还有后着,不容她轻易收回兵刃的,不料对方并不阻拦,她的剑一抽就抽回来了。
玳瑁的短剑此时刚好刺到了檀世英的左足的环跳穴,檀世英的判官笔也正在指向她额角的太阳穴,眼看双方就要拼个两败俱伤,甚至同归于尽,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已是移步换形,硬挤进他们中间,左掌一托,托着檀世英的判官笔,掌力一吐,登时把檀世英好像抛绣球似的抛了出去。右手拿着的扇子,扇柄向玳瑁的手腕轻轻一敲,“当”的一声,玳瑁短剑落地,虎口的开元穴也给他点中了。玳瑁半边身子酥麻。
檀羽冲伏在石后偷窥,不由得暗暗奇怪:“这人似曾相识,他这几下子折扇拨剑和打穴的手法,我也好像是曾经‘领教’过的,他是谁呢?”
檀世英给那人抛了起来,但说也奇怪,落地的时候非但毫发无伤,而且是平平稳稳的落下来的。就好像小孩子给大人提起,又轻轻放下一般。那人的用力之妙,当真是妙到巅峰。
蓬莱魔女冷笑喝道:“往哪里跑?谅你也不能逃出我的掌心!”随手摘下三颗松子,向檀世英连珠弹去。她的指力强劲之极,三颗松子挟风飞出,胜似弹丸。
那人在数丈距离之外折扇一拨,第三颗松子给他拨得方向稍歪,落在檀世英身后。另外两颗松子却没受到影响,仍向前飞,眼看就打着檀世英了。
忽然又有一颗松子落了下来,只差半步没有打着。但第二颗松子却还是打着了檀世英的背心。
檀世英“哇”的吐出一口鲜血,蓬莱魔女嘴角噙着冷笑,等他倒地。
不料他只是晃了两晃,又向前奔,脚步虽然有点踉跄,却是跑得比刚才更快了。
蓬莱魔女大惑不解,心里想道:“难道这两枚松子失了劲力和准头,也是那人做的手脚?”
那人是在距离数丈之外,用扇子凌空一拨,将第三颗松子(亦即是最后面那颗松子)的方向拨歪的。这道理等于是用劈空掌力打落暗器一样。但用折扇隔了一层,所发的力道按说是不如劈空掌力的。
所以他只能把最后那颗松子拨得方向稍歪,前面那两枚松子则仍是向前飞去的。但何以这两枚松子终于也是受到影响,一枚的力道减弱,一枚失了准头呢?
只能有一种解释,即是那人的内力已到了收发自如的极其高明的境界了。
但倘若那人当真已经到达这种境界,他又何以不将三颗松子同时打落,却要令檀世英受伤。
但蓬莱魔女亦已无暇推究原因了,那个人已在向她跑来,用以显然是在阻拦她去追捕檀世英。
蓬莱魔女喝道:“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只问你要人!”拂尘一挥,七根尘丝飞出,尘丝是比梅花针更轻微的暗器,发出去无声无息,射人穴道,防不胜防。
谁知那人竟好像十分熟悉她的手法,见她拂尘一扬,立即把折扇张开,滴溜溜一个转身,把七根尘丝或者拨落,或者避开,没一根能沾上他的身子。
蓬莱魔女哼了一声:“我倒要看你有多大本领!”一个“燕子穿帘”的身法,凌空飞起,身形未落,已在空中把拂尘摔开,根根尘尾,抖得笔直,千丝万缕,向那人迳刺下来。那人折扇一拨,只听得嗤嗤两声,扇面给刺穿了两个小孔。他的扇面是用精钢打成的薄铜片,竟然给尘丝刺穿,蓬莱魔女的内力之猛,亦是可想而知了。
那人涩声赞了个“好”字,折扇张开,当作钢刀使用,趁着蓬莱魔女身子悬空,脚尖将着地而未着地之时,“扇刀”削她双足。
蓬莱魔女的拂尘挥出,化刚为柔,使了个“卷”字诀,那人的扇柄被尘尾微微卷住,那人见机得快,身躯一矮,陡地一个盘旋,摆脱了拂尘的缠绕,解招还招。扇起劲风,尘尾飘飘。这一招却是彼此都没占到对方的便宜了。
两人交换三招,各不输亏。这一来,令得蓬莱魔女更加疑惑了。
不错,这人的武功的确是很高明,但也不见得在她之上。蓬莱魔女暗自思量:“这人的内力或许比我稍胜一筹,但却为达到摘叶飞花,伤人立死;虚空发掌,收发自如的境界。以他目前的造诣,似乎还不足以令我那两枚松子失了劲力和准头。是他未尽全力呢,还是那姓檀的小子的武功在我估计之上呢?”
蓬莱魔女只在这两方面猜想,却没有想到,另外还有一个人在暗中助了檀世英一臂之力。
躲在大石后面偷看的檀羽冲,此时方始松了口气:“好在她没有发现是我所为。”
原来正是他发出劈空掌力,把蓬莱魔女的第二枚松子打落的。至于飞在最前面的第一枚松子,虽然没有给他打落,但也因为受了他的劈空掌力所阻,以至在打着檀世英之时,减弱了七分劲道。故此檀世英虽然口吐鲜血,却还能够逃生。蓬莱魔女是由于全神贯注在这突如其来的怪客身上,这才没有察觉他是藏在附近的檀羽冲的。
蓬莱魔女和那人打得难解难分,不知不觉已是离开那块大石不远了。躲在大石后面的檀羽冲,越看越觉得那人的武功家数似曾相识,蓦地想起一个人来:“倘若当真是那小子,更是不妙!”
蓬莱魔女是背向他的,“此时不走,还待何时?”趁着蓬莱魔女全神对付那人,他悄悄地在草丛中爬出去。
蓬莱魔女的内力不及那人,招数则比那人精妙,斗到剧处,突然拂尘一挥,拂中了那人的面庞。
经过了蓬莱魔女的玄功运用,那拂尘散开的尘丝好像钢针,按说即使那人的内力练得多好,也不能练到面皮上的,他的脸皮非给抓破不可,但奇怪的是,她拂着的竟不似血肉之躯,虽然出现抓痕,脸皮却没有破,也没有鲜血流出来。
蓬莱魔女喝道:“你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么?是不是你的亏心事做得太多了!”
那人哈哈一笑,说道:“师妹,你的武功大进了啊!”在笑声中突然把“脸皮”扯了下来,原来他是戴着人皮面具的。
蓬莱魔女冷笑道:“我没料错,果然是你!哼,你还有脸叫我师妹。”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师兄公孙奇。
公孙奇嘻嘻笑道:“师妹,请你不要见怪,我若不是戴上面具,如何能见识你这些精妙的武功?嘿嘿,我常说爹爹偏心,果然……”
蓬莱魔女一声冷笑,打断他的话道:“这么说,你只是为了试我的武功而来吗?不见得吧?”
公孙奇仍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反问道:“那么,你以为我是因你而来?”
蓬莱魔女板起面孔道:“我问你,你为何帮那金国奸细?”
公孙奇道:“那人是金国奸细?他姓檀,名世英,我不相信你不知道他的身份。”
蓬莱魔女道:“我知道他是金国贝子,金国的贝子难道就不能兼任‘探子’么?”
公孙奇道:“他来到江南,恐怕少不免也负有探听宋国虚实的任务的。但这样的‘探子’,恐怕就不是如普通人说的‘奸细’那样简单了!”
蓬莱魔女厉声道:“就因为他是贝子,就正因为他的身份不是一般奸细那样简单,所以你才不惜和我作对,要将他救走了。是不是?”
公孙奇道:“唉,你不知道,我这样做,正是为了你啊!”
蓬莱魔女冷笑道:“为了我?你这样做居然还说是为了我?”
公孙奇道:“师妹,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好不好?他是奉了金主之命,来宋国议和的密使,他这身份,你是早已知道的了,对不对?”
蓬莱魔女道:“他是使者也好,是奸细也好。总之他做的是有损于宋国的事情,我就不能将他放过!”
公孙奇道:“他来议和,也不见得是有损于宋国啊!”
蓬莱魔女道:“金寇意图灭宋的野心,路人皆知,什么和谈,那还不是骗人的勾当?”
公孙奇道:“好,你终于说到正题了。师妹,我问你,你要捉拿檀世英,也不是为了要把他杀掉,而是想要知道和谈的内容吧?”
蓬莱魔女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他若是肯把有关和谈的文件交出来,我也未尝不可饶他性命,但你既然明知……”
公孙奇哈哈一笑,说道:“就因为我已明知你的目的,所以跑来帮你。师妹,不必费神,你要的这份和约草案,我已经给你取来了!”
蓬莱魔女呆了一呆道:“你耍什么花招?”
公孙奇道:“不错,我是使了一个花招。刚才我把檀世英抛出去的时候,的确是用了一点巧妙的手法。”
蓬莱魔女道:“我说的花招不是这个意思,你怎样救他,我早已看得清清楚楚,用不着你再来夫子自道,在我的面前,夸赞你救人手段的巧妙。”
公孙奇笑道:“我说的花招也不是这个意思。不错,我是救了他的性命,但我在他的身上也用了一点巧妙的手法,这个和约草案,就是我从他的贴身袋子里拿过来的。”
蓬莱魔女回忆一下他刚才掷人的手法,心中半信半疑,说道:“谁知道你这草案是真是假?”
公孙奇道:“这是汤思退亲笔写的,焉能有假?师妹,你大概也见过汤思退写的字吧,假如你还不敢相信的话,可以拿去问铁笔书生文逸凡,他一定认得是汤思退的笔迹。”
原来汤思退以书法著名于时,他也喜欢给人写字,临安许多店铺的招牌字就是他写的。他的书法学的是宋徽宗赵佶的“瘦金体”,很容易认。
蓬莱魔女打开和约草案看了一遍,沉吟不语。
公孙奇道:“字迹不假吧?”他是站在旁边和蓬莱魔女一同看的。
蓬莱魔女道:“我只知道瘦金体是江南流行的书法,但我不是书法专家,不敢断定它的真假,不过最紧要的并不是字迹的真假,最紧要的是内容!”
公孙奇道:“这个和约草案的内容,有点出乎你的意料之外吧?”
蓬莱魔女没开口,表示默认。
公孙奇道:“实不相瞒,我在临安的时候,也曾探听到一点和约的内容,我也不大敢相信是真的。但现在看到原件,和我听到的相符,而且又是汤思退的亲笔,看来这应该是千真万确的了。”
蓬莱魔女道:“要是根据这个和约媾和,中原还是不能恢复。不过──”
公孙奇道:“不过,它却没有你想象那样苛刻,是吧?”
蓬莱魔女再度默认。
公孙奇说道:“根据这个和约,两国的疆界暂时维持建炎元年,亦即宋室南渡之初的疆界。南渡之后,金人所占的地方,包括富庶的江淮地区在内,金人都会归还宋国。”
蓬莱魔女哼了一声道:“那中原的大片土地呢?”
公孙奇道:“师妹,你这可是强人之难了。你要知道,金国固然有主和派,但也有主战派。而且居高位的多是主战派,主战派的实力恐怕还是比主和派大得多的。你怎能要求金主把中原土地,拱手归还宋国?即使金主肯这样做,他手下的大臣、将领恐怕也会纷纷反对。莫说归还中原了,目前这个和约,金主也是不能公开的,只能当作两国之间的秘密协定。”
蓬莱魔女道:“这道理我懂,强盗抢了别人的东西,当然不肯自动归还原主。但我不懂的是,为何金主又肯吐出部分‘赃物’呢?”她要公孙奇为她“释疑”,语气已是缓和多了。
公孙奇道:“这就涉及金国宫廷的秘密了,你知不知道,目前金国的皇帝完颜亮是怎样得位的吗?”
蓬莱魔女道:“不知。”
公孙奇道:“他是弑君自立的。金熙宗去世,大位本来该有太子济安继承的,但何以熙宗不传给他的亲生儿子,却传给他的堂兄弟完颜亮呢?其中缘故,就因为熙宗根本不是寿终正寝,而是给完颜亮暗杀的。完颜亮弑君篡位,矫旨自立,这件事金国的大臣都知道的,只不过瞒着外面的老百姓罢了。”(按:金熙宗完颜亶的父亲宗峻和完颜亮的父亲宗幹是同胞兄弟,完颜亮弑君一事,是见之正史的。)
蓬莱魔女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兄终弟及呢。”
原来蓬莱魔女其实也是听过这个传说的,只不过她不敢断定是否“谣传”而已。
公孙奇继续说道:“正因为他是弑君自立,根基未固,所以想先安定内部,然后才敢对外用兵。这就是他为什么要与宋国秘密说和的原因了。”
蓬莱魔女道:“如此说来,所谓和平,也只能是暂时的了。”不知不觉又相信了几分。
公孙奇心中暗暗欢喜,想道:“要别人相信你的说话,你最少要半真半假,甚或十分之中,只有一分是假,那别人就更无疑心了。嘿嘿,只要你相信一分,我就可以保得檀世英平安归国了。”
当下说道:“不错,是只能求得暂时的和平。但不管怎样,宋国得回江淮土地,那也是有利的啊。何况宋国目前也还未有恢复中原的实力呢!”蓬莱魔女一想,这话果然是有几分道理。
蓬莱魔女道:“如此说来,这和约反而是对宋国有好处了?”
公孙奇道:“也并不是只对单方面有利的。最少,暂时来说,是对双方都有好处。金主可以先安定内部,坐稳宝座。宋国得回江淮的高座之地,休养生息,整军候战,在此消彼长的情况之下,将来北伐中原,就可以多几分成功希望。”
蓬莱魔女听他说得合情合理,不觉暗自思量:“如果和约是真的话,他要我放檀世英,倒真是为大局着想了。”
公孙奇继续说道:“你当然知道,檀世英的父亲檀道隆是金国的兵马副元帅,权位之重,在金国仅次于正元帅完颜长之。他和完颜长之有点不同,完颜长之是主战派的首领,他虽然不敢公开主和,但却赞成有条件的和平。”
蓬莱魔女冷冷说道:“你对金国的内情倒是知道的很清楚啊,连皇帝、王爷、大元帅、副元帅的心思你都一清二楚!”
公孙奇装作听不懂她话中的讽刺意味,继续说道:“完颜亮就正是因为檀道隆的主张和他相同,所以对檀道隆信任已是在对完颜长之的信任之上。而这也就是为什么檀世英会得金主选中,来做议和密使的原因。假如你捉了檀世英,嘿嘿,嘿嘿,这后果,恐怕、恐怕就不堪设想了!”
蓬莱魔女道:“我敢做的事情,就敢承担后果。不过,我倒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不堪设想,或者说是你心目中的哪个设想?”
公孙奇道:“我就是怕你承担不了。不错,檀世英的父亲或者难奈你何,甚至金国的皇帝也难奈你何。但金宋的和平却被你破坏了。而这和平,你已知道,最少暂时来说,是对两国都有利的。”
蓬莱魔女道:“我也并不是要杀他的,倘若证实了是对两国有利,我自会放他回去。”
公孙奇道:“但这份和约是两国之间最高的秘密,完颜亮是决计不能让外人知道的。倘若檀世英曾经落在你的手中,纵然你放他回去,完颜亮亦已知道这个秘密你是知道的了,他能相信你不会泄露吗?如此一来,和谈定会枝节横生,甚至就此成为泡影。”
蓬莱魔女淡淡说道:“怪不得你说,你在我的手中把檀世英放走,倒是为了我的好处了。”
公孙奇道:“我是为你着想!”
蓬莱魔女忽地冷冷说道:“多谢了!这和约是假是真我不知道,但你的所作所为却瞒不过我!”
公孙奇佯作一怔,“哦,你知道我的一些什么?”
蓬莱魔女道:“我知道你做了完颜长之的门客,好像还很得到他的宠信。”
公孙奇道:“可惜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蓬莱魔女道:“其二是什么?”
公孙奇道:“我在做完颜长之的门客之前,也曾投入桑家堡堡主桑见田的门下。”
蓬莱魔女道:“我已知道!不过,桑见田虽然是介乎正邪之间之人物,却还不曾通番卖国。他和完颜长之不同,你投入他的门下,我只能说你是有辱家门,还不能骂你认贼作父!”
公孙奇苦笑道:“你先别骂,听我说完再骂,好不好?”
蓬莱魔女道:“好,你说!”
公孙奇道:“不错,我投入桑家堡是有辱家门,但也不能怪我!”
蓬莱魔女道:“那该怪谁?”
公孙奇道:“怪我的爹爹偏心。我家的上乘武功,他宁可传给你而不传给我。实不相瞒,我投入桑家堡,是想学桑堡主那两门绝世武功的。”
蓬莱魔女道:“你不乖你自己不学好,却怪爹爹偏心,这不是本末倒置吗?不过,目前我也不想和你辩了,我只想问你,那你为什么又不在桑家堡,却要跑到完颜长之的王府去认贼作父呢?”
公孙奇道:“你别先一口咬定我是认贼作父好不好?老实告诉你吧,是桑见田要我这样做的。”
蓬莱魔女道:“为什么?”
公孙奇道:“桑见田练的化血刀是一门极厉害的功夫,但这门功夫却并非他所创的,其源出于西藏密宗,密宗当今练成了化血刀的人只有一个迦虚上人,另外还有一个他的师侄名唤昆布的则只练到三成功夫,不算练成。迦虚上人目前就正是在完颜长之的王府。”
蓬莱魔女道:“所以桑见田要你去偷学西藏密宗的化血刀。”
公孙奇道:“另外我也想偷学完颜长之的点穴功夫。他的惊神指法是天下无双的,偷学武功说起来似乎有点下流,但取之敌人,损敌利己,也还情有可原吧?”
蓬莱魔女冷冷说道:“你就只想偷学武功这样简单?”
公孙奇道:“师妹,你我是自幼一同长大的,有如亲兄妹一般。这个秘密,别人问我,我不敢说,对你,我是不会隐瞒的。不错,我投入王府,除了偷学武功之外,的确是还有一个人托我做一件事情。”
蓬莱魔女道:“何人?何事?”公孙奇道:“丐帮的风火龙托我侦查他的师弟!”
蓬莱魔女吃了一惊道:“他的师弟?”心想:“风火龙的师弟不就是武士敦吗?”
果然公孙奇接着就道:“更正确的说,这个人志士风火龙以前的师弟,现在则恐怕已经变成他的敌人了。我说的是武士敦!师妹,你想必亦已知道武士敦是何等样人吧?”
蓬莱魔女道:“武士敦是被他的师父逐出丐帮的叛徒,我怎能不知?”
公孙奇道:“但却不知他的背叛丐帮是真是假?”
蓬莱魔女当然不敢把“真相”告诉公孙奇,何况这个“真相”只是她自己的猜测,并非得之于丐帮的。当下只好如此说道:“我又不是丐帮中人,我怎会知道。不过,据常理猜测,丐帮的尚老帮主倘若没有拿到真凭实据,料想绝不会把他的弟子驱逐出帮。”
公孙奇道:“是啊,我也是这样想。但风火龙却有点思疑不定。他还是希望他的师弟不至于变得太坏的。”
蓬莱魔女道:“他有了思疑,那又怎样?”
公孙奇道:“武士敦如今正是在完颜长之的王府。故此风火龙托我侦查,如果武士敦确是甘心投敌,他要我伺机将武士敦除去。”
蓬莱魔女道:“你侦查的结果如何?”
公孙奇道:“武士敦极得完颜长之的宠信,依我看来,恐怕是真的,真的变节了。”
蓬莱魔女道:“那你为何不将他除去?”
公孙奇道:“武士敦精明得很,我看得出他亦已对我起疑了。他在王府的势力比我大,武功也不在我之下。我没把握除他,还得担心反受他的所害。所以我的目的虽然未达,已是不能不离开王府。”
蓬莱魔女松了口气,心想:“好在武士敦没有给他识破。”说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必再说他了,说你自己的吧。”
公孙奇道:“师妹,你还有什么怀疑我的?”
蓬莱魔女冷冷道:“你说来说去,为何不见你说到玉面妖狐?”
公孙奇佯作一怔道:“什么玉面妖狐?”
蓬莱魔女道:“你不知道玉面妖狐是谁?”
公孙奇道:“听人说过,听说她是黑道上一个行踪诡秘的女强盗。但我和她素不相识,无端提她干吗?”
蓬莱魔女冷笑道:“你和她素不相识?你在完颜长之的王府,连干格格都没见过吗?”
公孙奇道:“哦,原来你说的是赫连清波。她,她就是玉面妖狐吗?”
蓬莱魔女道:“你别装蒜了,完颜长之叫他的干女儿行走江湖,一方面替他侦查抗金的侠义道。你难道还不知道赫连清波和玉面妖狐是同一个人?”
公孙奇叫起“撞天屈”来,道:“这种秘密,完颜长之岂能让我知道?”佯作吃惊不已的模样,接下去道:“原来她便是玉面妖狐,这就怪不得了。”
蓬莱魔女道:“怪不得什么?”
公孙奇道:“在王府的卫士之中,和她最接近的是武士敦!”
言下之意,自然是说,原来她有这样一个背景,怪不得武士敦要特别巴结她了。那亦是“狼狈为奸”之意。
蓬莱魔女冷笑道:“和她最接近的人,恐怕不是武士敦吧。”
公孙奇道:“是谁?”
蓬莱魔女道:“是你!”
公孙奇道:“你听到了什么闲言闲语?”
蓬莱魔女道:“听说你就要做王府的驸马了!”
公孙奇哈哈笑道:“你哪里听来的谣言?哪有这种事情!”
蓬莱魔女道:“谣言?我问你,这次你是不是和那妖狐一起出来的?”
公孙奇道:“赫连清波也来了江南吗?我可还未知道呢!嘿嘿,师妹,你错了,错了,完全弄错了!”
蓬莱魔女道:“我说你才是大错特错,你勾搭上玉面妖狐,瞒不过──”
话犹未了,忽听得有人斥道:“胡说八道!”
来的是个眉宇之间带着邪气的女子。公孙奇道:“白虹,你跑来干什么?”
桑白虹不理会他,却盯着蓬莱魔女道:“你就是蓬莱魔女吗?唔,是有几分姿色!”
蓬莱魔女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桑白虹道:“你别恃着有几分姿色,就想勾引奇哥!”
蓬莱魔女怒道:“你胡说什么?我是他的师妹!”
桑白虹道:“我知道你是他的师妹,但你可知道我是谁?”
蓬莱魔女道:“我知道你是桑见田的女儿,哼,不是看在你父亲的份上──”
桑白虹道:“你就要把我打死是不是?哼,我知道你本领高强,但也未必就能够打死我!奇哥,你帮我呢还是帮你的师妹?”
公孙奇装作啼笑皆非的模样,说道:“白虹,别闹了,柳师妹不知道咱们的关系,她误信谣言,你也不能怪她!”
蓬莱魔女恍然大悟,“哦,原来你们是──”
桑白虹道:“不错,我是他的未婚妻。我的心里只有他,他的心里只有我──”
公孙奇道:“唉,白虹,你怎能这样,这样……你也不怕,不怕……”
桑白虹道:“我就是不怕肉麻!你说,你是不是心里只有我?我只要你回答是或不是!”
公孙奇点了点头,说道:“又何必对别人去讲──”
桑白虹道:“是事实就不怕对人讲!我就是要让她知道,你是我的,不管妖狐也好,魔女也好,谁也不能把你从我的手中抢走!”
蓬莱魔女给她弄得啼笑皆非,但也放下心上一块石头了,说道:“桑姑娘,你放心,没人要抢走你的奇哥。师兄,适才的误会──”
公孙奇道:“你明白就好,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桑白虹嗔道:“你们还有多少话要说?”
蓬莱魔女道:“已经说清楚了。对不住,我还有事,恕我不留你们了。”
桑白虹道:“我才不想他留在你的身边呢。奇哥,快快跟我回家!”
公孙奇装作怕了她泼悍的神气,俯首帖耳的跟她走了。
蓬莱魔女暗暗好笑,想道:“要是这位桑姑娘当真能够令得他又怕又爱,这倒是一件好事。”
走了一程,桑白虹道:“公孙奇,离开金京的时候,你怎样对我说的?”
公孙奇道:“我对你说过的话很多,你指的是──”
桑白虹道:“你说,你永远不会离开我的!”
公孙奇道:“我上茅厕的时候,你是不是也要跟着我?”
桑白虹嗔道:“我和你说正经话,你却调侃我?”粉拳猛擂公孙奇。
公孙奇让她打了几拳,笑道:“我说的是正经话呀!只要咱们两颗心连在一起,那就是没有分开了。难道真的要寸步不离么?”
桑白虹道:“你倒说得好听,你若心中有我,为何又要瞒住我去偷会师妹?”
公孙奇道:“咦,你刚才不是说,绝对信得过我的心中只有你的吗?干嘛又喝起干醋来了?”
桑白虹道:“我这是说给那魔女听的。人有面,树有皮,我怎能让别人知道我的丈夫是喜欢在外面勾搭女人!”
公孙奇苦笑道:“你也未免把我说得太难堪了!”
桑白虹道:“难堪?哼,你勾搭玉面妖狐的事我还没有和你算账呢!快说,你为什么瞒住我会那魔女?”
公孙奇道:“当然是因为有事才去找她。”
桑白虹道:“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的么?”
公孙奇道:“你来的时候,有没有在路上碰见一个受伤的少年?”
桑白虹没回答,却反问他:“那少年是什么人?和你偷会魔女一事有何相干?”
公孙奇道:“当然是有相干。那少年名唤檀世英,是我的好朋友。清瑶要和他为难,我是特地来救他的。”
桑白虹道:“哼,原来在你的心目中,我还比不上你那些猪朋狗友。为一个胡作非为的混账小子,你竟然抛开我不管。”
公孙奇道:“你怎么知道他是胡作非为?”
桑白虹道:“我虽然不喜欢蓬莱魔女,但我知道她杀的都是坏人。”
公孙奇道:“檀世英可不是坏人,也不是猪朋狗友,更不是混账小子,他是金国的贝子!”
桑白虹道:“贝子又怎么样?我就是不喜欢你和什么贝子呀,格格呀勾勾搭搭。哼,不是我信不过你,我爹爹也这么说的!”
公孙奇心头一凉,道:“你爹爹怎么说?”
桑白虹道:“我爹爹说你绝顶聪明,但就怕你──”
公孙奇道:“怕我怎样?”
桑白虹道:“怕你心性不定,贪慕荣华,拣高枝儿爬上去。爹爹说他不是侠义道,国家大事他是不管的。但他却不愿意你真的去帮什么金国的王爷的。他是个最要面子的人,他不能让自己的女婿给人唾骂。”
公孙奇道:“但当初却是他同意我到完颜长之的王府偷学武功的。”
桑白虹道:“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现在他的大衍八式已经练成,根本就不稀罕西藏密宗的化血刀了。”
公孙奇道:“你爹爹太过虑了,他忘记了一件事情。”
“忘记了什么?”
“忘记了他有一个又聪明,又美丽,又能干的女儿,我能够做他的女婿,还稀罕什么荣华富贵!”
桑白虹笑靥如花,“你就只会哄人欢喜,鬼才相信你的说话!”
公孙奇道:“我对别人或许会说假话,对你却没一句都是真的,难道你要我把心剖开给你看,你才相信吗?”
桑白虹道:“好,我相信你,那你马上跟我回家。”
公孙奇道:“不是我不想回家,但做人总是要讲义气的,是不是?救人须彻底,檀世英受了伤,我总得找着他才能放心。”
桑白虹道:“檀世英是不是这个样子的?”当下说出檀世英的形貌。公孙奇喜道:“不错,你在路上碰见他了?”
桑白虹道:“我看见他和一个人骑着马走了。你放心,他一点也没受伤。他的马跑得飞快,你要追也追不上他的。”
公孙奇半信半疑,道:“真的吗?”心想:“此地接近金国境界,檀世英预先约好接应,那也并不稀奇。”桑白虹道:“我几时骗过你。快跟我回家吧!”
公孙奇嬉皮笑脸道:“何必这样着急回家?你不想我陪你在江南玩玩?江南好玩的地方可多呢!”
桑白虹道:“待我们成婚之后,再来江南游玩也还不迟。爹爹等着我们回去办喜事呢!”
公孙奇吃一惊道:“你说什么,爹爹已经选好日子了?”
桑白虹道:“不错,我是来找你回去成亲的!”
公孙奇心烦意乱,勉强装出笑容,说道:“我也想早日与你成亲,不过也总得有点准备。这,这样匆匆忙忙成亲,恐,恐怕──”
桑白虹道:“早已准备妥当了,用不着你来操心。你只须跟我回去就行。”
她见公孙奇没有表示,哼了一声,加重语气,补上一句道:“是不是要我的爹爹亲自来请你,你才肯回去?”
就在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突然来了四个骑着马的老头,一式青衣皂帽,齐声说道:“恭喜小姐,恭喜姑爷!”四人同时下马。
这四个老者,是桑家堡堡主桑见田的仆人,依着次序,名叫赵大、钱二、孙三、李四,赵钱孙李是“百家姓”上开头的四个姓氏,当然是假姓假名,桑见田给他们用上这四个姓名,只是方便称呼而已。
这四个人的来历公孙奇不知其详,但却知道他们四人的武功都是非同小可。据说他们本是黑道上响当当的人物,得过桑见田救命之恩,因此才肯屈身为奴的。虽然是仆人身份,但在桑家堡的地位却很高。
公孙奇呆了一呆,道:“啊,你们四位都来了!”
赵大道:“我们是奉了堡主之命,一来给小姐准办嫁妆,二来接姑爷你回去的。”
桑白虹道:“他们代表爹爹来接你的大驾,总算是给你面子吧!”
钱二道:“桑小姐,嫁妆都已准办好了。这是采购清单,请你过目。看看有什么要添上的?”
桑白虹笑道:“这么长的单子,我没工夫看,我信得过你们办事细心,也用不着看了。最要紧的是姑爷能够平安回到家中,东西不用添,总之别给我添上麻烦就好。”
孙三道:“小姐放心,有我们四人伺候姑爷,包保姑爷能够平平安安,舒舒服服,回到家中。”
公孙奇心中苦笑,情知他们说的什么“伺候”,就是奉命监视他的意思。
李四接着道:“姑爷,你真好福气,什么都不用你操心了,一会去就可以做现成的姑爷了!”
跟着四个人同时拉长声音道:“请小姐上马,请姑爷上马!”
他们是骑着马来的,除了他们的坐骑之外,还有四匹空骑。
公孙奇心中苦笑,无可奈何,只好像囚犯一样,被他们押解回去。
马跑得很快,没多久,就进了金国疆界,碰上了一小队在边界巡逻的官兵。
那小队长喝道:“你们是干什么的,连过边界的规矩都不懂吗?”
李四道:“我们是一等良民。”
那小队长冷笑道:“你是宋国的良民还是金国的良民?哼,不管你是什么人,都要盘查,还不快快给我滚下马来!”
公孙奇想要下马,桑白虹是与他并辔同行的,马鞭一挥,将他拦住,冷冷说道:“你倒是听话得很啊,可惜就只是听别人的话。”
赵大说道:“姑爷,你坐好吧。我说过的,路上的事,你都用不着操心。”
公孙奇听得他这么说,当然是不敢自作主张了。
赵大勒住坐骑,对那小队长道:“你们的规矩我懂,你们不过是要钱罢了,好,买路钱我给你!”
边界的巡逻兵确是经常借盘查为名敲诈客商钱财的。但却没有谁敢像赵大说的那样“难听”,那小队长面色一沉,喝道:“胡说八道?什么买路钱,你当我们是强盗吗?”
话犹未了,赵大已是一把铜钱洒出,小队长和七名巡逻兵全给打着。
八个人不约而同都叫了起来。
钱二笑道:“怎么不接,怕烫手吗?”
岂只“烫手”,简直是要命,赵大这把铜钱打的都是关节要害,给铜钱打中,等于是给分筋错骨一般。八名官兵痛得都晕倒地上。
公孙奇叫道:“赵大叔,你──”
赵大淡淡说道:“怎么,你嫌我手段太狠吗?”
公孙奇道:“我本来想问他们几句话的。”
这话含有征询赵大的意思在内,因为这几个人只是晕倒,还没有死的。假如赵大同意,公孙奇将那小队长弄醒,给他驳好筋骨,还是可以向他问话的。
赵大假装不懂他的用意,板着脸说道:“姑爷,堡主在等着你回去呢,若不是有十分紧要的事,就别在路上耽搁了。”一声吆喝,马鞭劈啪作响,催动坐骑,公孙奇只好跟着他们赶路。
桑白虹道:“我知道你想问他们什么。是不是要打听那位朋友的消息?”
公孙奇道:“檀世英好歹也是我的朋友,我只想知道,他是否已经平安回到这边。”
桑白虹道:“他又没有受伤,当然是早已平安过境了。”言下之意,难道你不相信我亲眼看见的事实?
公孙奇笑道:“问两句话,也花不了多少时间。知道了确实的消息,可以更加安心。”
桑白虹道:“你有没有想到,檀世英是金国的贝子身份,他这次奉命南来,事关金国的机密。你随便问一个小队长,他会告诉你吗?不错你可以说出是檀贝子的朋友,但最少恐怕也得经过诸多盘问了,怎能不耽搁咱们的行程?哼,你是不是心里其实不愿跟我回家?即使迫于无奈,也要找个借口拖延?”
公孙奇苦笑道:“白虹,你的疑心病太重了,我哪有这个意思?”
桑白虹不想令他太过难堪,放松口气笑道:“你对朋友讲义气,我是不会怪你的。不过,与其向金兵打听他的消息,不如快点赶路更好。檀世英的坐骑虽然跑得快,咱们的马也不慢,说不定他也记挂着你,在前头等着你呢。”
公孙奇无可奈何,只好跟着他们赶路。一路行来,却没发现檀世英的踪迹。
他当然是追不上檀世英的,因为桑白虹说的根本就是假话。
她说的话,其中只有一句是真的,那就是她确实曾经碰见檀世英,不过,檀世英并非骑马,而是步行。而且是受了伤的,并没有人陪他。
而公孙奇现在走的方向和檀世英所走的方向却是背道而驰的。
檀世英被蓬莱魔女的一枚松子打中,口吐鲜血,拼命逃跑。初时还可以勉强支持,渐渐就越来越是吃力,每走一步,胸口就是一下剧痛。
距离边界只有几里路了,偏偏他又没有碰上金国的巡逻兵。一路奔跑,他碰见的只是一个少女。他不认识桑白虹,但一个单身女子,怎敢在这个地方出入?他也看得出她是身具武功。
“这女子不知什么来历,好在她没有与我为难。”檀世英想道。
“嗯,早知她对我并无敌意,我应该向她求救的。”檀世英精疲力竭,此时已是脚步踉跄,浑身冷汗,几乎陷入“虚脱”的状态了。
就在他摇摇欲倒之际,忽觉背后微风飒然,突然有一个人跑上来抱着他。
学武的人,突然碰到袭击,自卫乃是出于本能,檀世英无暇思索,反手就是一掌。他虽然是受了伤,但这一掌用的是切脉手法,埋身搏斗,对方要绝对躲避,因为只要给他“切”着脉门,那人先就要变成残废。
那人并不躲避,一下子就把他的手掌握住了,檀世英的指头已经碰着了他的脉门,但丝毫也发不出气力。奇怪的是,对方也没有用力反击。
檀世英这一惊非同小可,这人的武功比他高明不知多少,即使他完全没有受伤,也是决计打不过这个人的,他心头一凉:“想不到我已来到边界,还是不能生还回去。”
心念未已,只听得那人说道:“别慌,我不是来害你的,我是来帮你的。”握着他的手,轻轻把他的身子扳过来。
檀世英又喜又惊,说道:“是你!”
原来这个人不是别个,正是檀羽冲。
檀羽冲道:“别说话,意存丹田,我助你调匀气息。”
就在这刹那间,檀世英只觉有一丝热气,从他的掌心透入,迅即流转全身。令得他好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八万四千个毛孔,无一个毛孔不舒服。他知道檀羽冲不会害他,也就安心闭上眼睛,依照檀羽冲的指点,调匀呼吸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始听得檀羽冲道:“行了。你自己运功,把真气纳入丹田吧。”
檀世英受伤之后,本来已是无法凝聚真气的,此时只觉真气在体内鼓荡,比起未受伤之前,似乎还更旺盛。
檀世英喜出望外,心道:“好在是他救我,否则即使有高手相助,只怕也要许多日才能复原。”
原来檀羽冲用的正是檀家的内功心法,和檀世英所练的内功正好配合得上。当下檀世英运用家传的内功,不过半支香时刻,就把真气纳入丹田了。
他张开眼睛,说道:“兄弟,多谢……咦,你,你手上拿的是,是什么?”
檀羽冲正在把一卷文书打开来看。
檀羽冲道:“你的伤不算很重,但也不轻。刚刚复原,还是不能动气的。待我看完了再和你说吧。”
檀世英道:“这不是你该看的。”
檀羽冲道:“但我已经看过了,你不生我的气吧?”
檀世英苦笑道:“你救了我的性命,天大的关系我也只能替你承担,但这份文件确实是非同小可,你自己看过就算,可千万别泄露出去!”
檀羽冲道:“何必这样紧张?”
檀世英道:“你倒说得轻松,你已经看过,难道还不知道这是一份什么文件吗?”
檀羽冲淡淡说道:“看来好像是一份和约,对吗?”
檀世英道:“还不能说是正式的和约,不过这份和约草案是汤思退亲笔写的,他敢让我把这草案带回去,不用说也是已经得到宋国皇帝同意的了。你快还给我吧!”
檀羽冲仍然拿着那份草案,说道:“急什么呢,我还想仔细鉴赏一下他的书法。嗯,汤思退的字写得真好,只可惜和约的内容却是大大不妙。”
檀世英道:“这份和约对咱们金国甚为有利呀,何以你说不妙?”
原来这份和约是以绍兴十一年(公元一一四一)由秦桧和金国所定的和约作蓝本的,甚至比那份和约更苛刻。
原约两国疆界的划分。东以淮河为界,西以大散关为界,即宋室南渡之后,金人所侵占的土地概不归还。新约维持原议,但另有附加条款,凡从北方逃难来江南的百姓,一律要送回原籍,归属金国,但非江南人而为金国掳去的臣民,则一律不须送还。这一条款,其实即是秦桧曾经提出过的所谓“南人归南,北人归北”的主张。
这一主张,当年因为群臣反对,宋高宗赵构本人也不同意,(据说赵构曾与人云:桧言南人归南,北人归北,朕北人,将安归?)这才没有列入和约。想不到秦桧当年所不能实现的主张,在这个秘密和约中却写进去了。另外,还要宋国皇帝罢免妨碍和金国邦交的将领,例如主战的虞允文等人。新约只有一条是比旧约“放松”的,宋国每年的纳贡银两由二十五万两减为二十万两。得失相衡,这五万两实在是微不足道。
檀羽冲叹了口气,说道:“眼光应该放远一些,和平和平,要平才能和。这个和约,若是付之实行,宋国人只有更加恨金国人。那时兵连祸结,对两国的百姓都是不利。”
檀世英道:“我只知奉命而为,你和我讲道理是没有用的,要讲你和皇上讲去。我要回朝复旨,你快把这份和约草案还给我吧!”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提出要求了。
檀羽冲道:“好,我还给你!”把文件放在掌心,双掌一合,张开手撒出去,那份和约草案已经化成片片蝴蝶,被风一吹,飘散山谷。
檀世英吓得面色铁青,说道:“你害死我了!”
檀羽冲淡淡说道:“别忘了你的伤刚刚医好,你想要长命,那就必须保持心平气和。你回去告诉皇上,就说是我做的好了。你爹正得皇上重用,谅他也不会杀你的。”
檀世英苦笑道:“你倒说得轻松,我可交不了差。”
檀羽冲道:“和约草案是你和汤思退拟定的,难道你还没有记牢?”
檀世英道:“口述和正式的文件怎能相同?那是汤思退亲笔写的呀,他的书法皇上也见过的,我即使重抄一份,也骗不过他。”
檀羽冲道:“那你回临安去,请汤思退亲笔再写一份好了。”
檀世英道:“你,你这是在消遣我吗?我还怎能回去?”
檀羽冲道:“你知道害怕就好。老实告诉你吧,据我所知,想要捉拿你的汉人,不仅蓬莱魔女一个。如今你的身份已经泄露,若还留在宋国,不是吓你,只怕你有性命之忧!”
檀世英呆了半晌,愤然道:“你到底是金国人还是宋国人?”
檀羽冲道:“完颜长之还没告诉你吗?我的母亲是宋国人,我对父母之邦都是一样热爱。”
檀世英忽地冷笑道:“我看你爱的不是什么父母之邦,是,是──”
檀羽冲道:“是什么?”
檀世英道:“是完颜王府的干格格,江湖上又名玉面妖狐的赫连清波。你是给妖狐迷上了!”
檀羽冲道:“你胡说什么,这件事怎能和她扯得上关系?”
檀世英道:“你当我不知道吗?你和玉面妖狐是早就相识的。这次你一离开京城,她也跟着出京。今日之事,恐怕就是她要你这样做吧?”
檀羽冲道:“你越说越奇怪了。难道你连王府的干格格也起了疑心?”
檀世英道:“我不是疑心她里通宋国。只是疑心你来偷看和约是受她指使,至于撕碎和约是出于她的主意或是只因你要对她加倍奉承,那我就不敢断定了。”
檀羽冲道:“你的疑心病忒也太重了,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檀世英冷笑道:“你说我疑心重,我倒佩服你真会演戏!”
檀羽冲道:“这是什么意思?”
檀世英道:“你和玉面妖狐相好,虽然还不知道她的干爹完颜长之正在和咱们檀家争权。”
檀羽冲道:“我才不理会这些事情。”
檀世英也不理会他,继续说道:“完颜长之是兵马大元帅,我爹爹是副元帅。但爹爹虽是副元帅,却更能得到皇上的宠信。完颜长之和爹爹表面看来是很和好的,其实却是怀着心病。这次皇上派我和南宋议和,是不让他知道的。但宫中有他的密探,料想终于还是瞒不过他,这样的军国大事,瞒着他进行。你想,他知道了,心里会怎样?”
他自问自答:“当然是很不舒服了。所以他要派干女儿出京,最少也要探听到和约的秘密。现在,你连和约也都撕毁,那就更和他的心意了。”
檀羽冲道:“照你的说法,这和约对金国有利,难道完颜长之也要破坏?”
檀世英道:“你是真的不懂还是假装不懂,他不是要破坏和约,只是想由他主持和约,我空手而回,下次皇上派出的使者,当然是他的人了。或者他心里也还另有打算,要取得对金国更有利的条件呢。”
檀羽冲心头一凛:“这倒不可不防。”说道:“不管是谁,和宋国订了什么密约,宋国的老百姓不肯答允,那就还是不行。”
檀世英冷笑道:“听来你倒好像真的是为国为民,可惜我却不能相信。”
檀羽冲道:“你怎样想,那是你的事。”
檀世英道:“你是把这份和约草案当作人情送给玉面妖狐!不错,和约是撕毁,但人情却已是送出去了。嘿嘿,你是檀家的子侄,却为了一个女子,胳膊向外弯,你觉不觉得──”
“可耻”二字未说出来,檀羽冲已在喝道:“住口。我是继承爷爷遗志,只盼两国的百姓能够共享太平,这有什么可耻?可耻的是你们,你们只知争权夺利,哪有把百姓放在心上?”
檀世英看着他,好像把他当作一个怪物似的,摇了摇头,说道:“我实在不懂你是怎样想的,放着檀家的贝子不做,却要做别人的干女婿。好吧,人各有志,我不勉强你,今日之事,算我倒霉好了。”
双方的想法相差太远,谁也劝不动谁,檀羽冲苦笑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们似乎用不着说下去了。好,言尽于此,这就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吧。望你好自为之!”
檀世英叫道:“无论如何,咱们总是兄弟。请你听我最后一言,今日之事,我也无法包藏的,必须禀于皇上。你若不做贝子,那就要变成钦犯了!”
檀羽冲哈哈笑道:“我未出娘胎,已是钦犯了。再做一次钦犯,那也不在乎!”大笑声中,头也不回走了。
檀世英摇头叹道:“不听善言,我也只能盼你好自为之。”
檀羽冲心中苦笑,暗自想道:“好自为之,好自为之。嘿嘿,你叫我怎样好自为之?我在金国是钦犯,在宋国又被人当作奸细。王宇庭和笑傲乾坤华谷涵、蓬莱魔女柳清瑶等人,即使明知我是冤枉也无法替我洗脱罪名,蓬莱魔女甚至还要把我当作敌人,你叫我怎样好自为之!”
但觉天地虽大,竟无可供自己容身之地。心情落寞,惟有惘惘前行。
他为了避免边关的盘问,连小路也不走,打算翻过这座山头,越过边界。
“我耽搁了这许多时候,蓬莱魔女和公孙奇想必都已走了。唉,蓬莱魔女虽然不把我当作朋友,我还是佩服她的。但愿她不要上了公孙奇的当才好。”
他可不知,蓬莱魔女和公孙奇虽然都已走了,但却不是一起走的。公孙奇是给桑白虹和那四个老仆人押回桑家堡去了。
他走了一程,忽地发现地上横七竖八躺着许多金国兵士,这些兵士正是不久之前被桑家堡仆人用钱镖打了穴道的那队逻兵。檀羽冲想要避开逻兵,却不料刚好经过这个地方,还是碰上了。
檀羽冲是个点穴的大行家,一看就知这些巡兵是给人用一种极毒辣的重手法打着穴道的。一般点穴过了十二个时辰就能自解,这种重手法点穴,要过廿四个时辰方始消失效力。但即使在穴道解开之后,也必将变成残废无疑。
本来他是要避开盘查的,但这些兵士毕竟是他的同胞,他心有不忍,停下步来,逐一给他们解开穴道。
那小队长恢复清醒之后,看清楚了救他的“恩人”,不觉又惊又喜。
他啊呀一声叫了起来:“檀贝子,你回来了!”
檀羽冲道:“我不是什么贝子,我只是个过路的人。”
那小队长揉揉眼睛,诧道:“你不是檀贝子,上个月你经过边关的时候,我也曾出迎的,……”
他说到一半,忽地说不下去了。要知檀羽冲和檀世英的面貌虽然甚为相似,但毕竟还不是一模一样。此时他方始看出,好像真的是有些不同。
檀羽冲道:“你不必问我是谁,但我知道檀贝子正在走向边关,你们回去迎接他吧。”
那小队长听他这么一说,当然知道他虽然不是“檀贝子”,但也是和“檀贝子”有关系的了。于是恭恭敬敬说:“多谢恩公指点。”
檀羽冲忽地想起一事,说道:“且慢,点了你们穴道的是什么人?”
小队长道:“是一伙强盗,共有六人之多。四老两少,那两个年轻的是一男一女,看样子像是夫妻,那四个老的像是他们的仆人。”
檀羽冲心中一动,说道:“那个年轻的男主人是不是如此这般模样?”说出公孙奇的模样。
小队长吃一惊道:“恩公,你知道这个人,他是什么来历?”
檀羽冲道:“我没功夫和你多说,他打了你们的穴道,我去找他替你们出气。”
那小队长嚷道:“打我们穴道的是他的仆人,恩公,你不如和我们先回边关,会同了檀贝子,再发兵马追捕那伙强盗!”
他哪知道,公孙奇和他们的“檀贝子”根本就是一伙。
他话未说完,檀羽冲已经不见踪迹了。
檀羽冲也不禁暗暗吃惊,心里想道:“那个男的自是公孙奇无疑,那个女的想必是桑白虹。只不知他们哪里找来四个本领如此高强的仆人?蓬莱魔女又到哪里去了呢?”
不过,他生来是不畏强敌的脾气,尽管心里惊疑不定,脚步却加快追了下去。
翻过一座山头,业已绕过边关,忽地听得树林中有人大声吆喝,隐隐还听得兵器交击之声。
檀羽冲只道是公孙奇这伙碰上金国官兵,悄悄走入树林偷看。
只见树林里只有三个人,都是他认识的。一个是黑石庄的庄主石雷,一个是满州大侠金刀刘天化,一个是王宇庭的三寨主焦挺。檀羽冲上西洞庭山拜会王宇庭那天,这三个人曾经联手与他为难。
檀羽冲一看之下,不觉大为奇怪。
只见刘天化正在挥舞他那把重大三十六斤的金刀,追斩石焦二人。
檀羽冲大为奇怪:“他们本来是老朋友的呀,怎的自相残杀起来了?”
焦挺叫道:“刘大侠,你不认得我们了吗?”
刘天化喝道:“我认得你,你烧成了灰我也认得你!你这小妖女,害得我好苦!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焦挺是个虬髯大汉,竟然被他叫作“小妖女”,在旁边偷看的檀羽冲都忍俊不禁,焦挺本人当然更是给他弄得啼笑皆非了。
但谁也笑不出来。因为刘天化的说话虽然好笑,动作却是一点也不好笑,他真的是一刀向焦挺劈下来了。
焦挺用的狼牙棒也是重兵器,但气力却不及刘天化大,刀棒相交,“当”的一声,狼牙棒歪过一边,险些脱手,焦挺虎口已给震裂。
石雷叫道:“刘大哥,你醒醒,我是──”
他和刘天化是结义兄弟,按说刘天化即使怎样神智不清,也该认得他的。哪知他还未报姓名,刘天化已在喝道:“檀羽冲,你这小白脸,兔崽子,我认得你是妖狐的帮凶,如今却想来哄我上当么?我一刀劈了你!”
当他叫出“檀羽冲”姓名的时候,躲在一旁偷看的檀羽冲还以为是给他发现了。听下去才知道他是把石雷当作是“檀羽冲”。
石雷面如锅底,身高六尺,和檀羽冲没有半点相似之处,竟然给骂为“小白脸,兔崽子”,不禁摇头苦笑,说道:“刘大哥,请你仔细看清楚,我这张脸是玄坛脸还是小白脸?”
刘天化喝道:“我知道你会改容易貌,玄坛脸也好,小白脸也好,总之你是那混帐小子檀羽冲,有胆的别走,这一刀──”声出招发,不仅“一刀”,第二刀,第三刀都向石雷斩下来了!一面追斩,一面大骂“妖狐”与“小白脸”。
檀羽冲虽然不是和他交手,但给他这样胡骂一通,不觉也是啼笑皆非。
“原来刘天化真是疯了!”檀羽冲心里想道。
另外,他还弄清楚了一件事情,刘天化的疯狂,是给“玉面妖狐”害得他变成这样的。“原来清波果然是来了江南,而且是曾经和他们碰上了。唉,她为什么要用这等阴毒的手段来害武林的老前辈呢?”别人骂他,他还不觉得怎样,但听到别人在骂“妖狐”,他却是越来越感不安了。
焦挺皱眉道:“他早不发作,迟不发作,偏偏在这个时候患起失心疯来,这里已经是金国的地界了,怎么办?”
石雷避开刘天化的连环三刀,说道:“要是惊动了边关上的金兵可不是当玩的,只好将他制服再说了。”
石雷正当盛年,论功力也不在刘天化之下,再加上一个焦挺,按说是足以制服刘天化有余的。但刘天化发了狂,力大如牛,石焦二人又怕失手伤了他的性命,反而给他的一阵金刀乱劈,杀得手忙脚乱,狼狈非常。
焦挺叹道:“他实在疯得厉害,咱们又不能伤他,这样闹下去,咱们即使不是被他所伤,迟早也会给金兵发现,那时,咱们可就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石雷道:“话是不错,但咱们总不能抛开刘大哥不理!”他突然抓起一把泥沙,向刘天化洒去。捏着嗓子,扮女声叫道:“老匹夫,你给我乖乖滚回去!你若是再向猎狗一样追踪檀羽冲,当心我取你的性命!”刘天化舞刀防身,叫道:“小妖女,别人怕你的毒香,我不怕!”说时迟,那时快,石雷趁他眼睛未敢睁开之际,一拳打中他的小腹。刘天化大喝:“小妖女,你敢打我,我和你拼了!”
但他着了这拳,却好像给打掉锐气似的,锐气一泄,脚步踉跄,登时呈现不支之象。
再过片刻,只见他口吐白沫,金刀劈出,刀道大减,焦挺的狼牙棒猛地一碰,把他的金刀打落,石雷扑上前去,将他抱住。
刘天化嘶声叫道:“小鞑子,小妖女,你们给我一个痛快,杀了我吧,可别折磨我了!”
石雷道:“刘大哥,你醒醒,我们是你的好兄弟。小妖女和那姓檀的奸细已经逃回金国去了。咱们也回去吧。”
焦挺解下腰带,说道:“刘大哥,对不住,我们要背你回去,只好请你受点委屈。”
他用腰带来缚刘天化的双手,刘天化本来已是好像泄了气的皮球,软绵绵的靠着石雷的,此时突然大喝一声,反而一个肘锤撞了焦挺。石雷刚刚松开手让焦挺来缚刘天化,没料他竟“死灰复燃”,要救焦挺已来不及。
说时迟,那时快,刘天化撞翻焦挺,立即骑在他的身上,扼着他的喉咙,哈哈笑道:“小妖女已经给我捉住了,谁敢过来,我就扼死这小妖女!”
石雷忙道:“好,我不过去。我坐在这里陪你闲聊。刘大哥,你想不想家?”
刘天化道:“我只想咔擦一声,扭断这小妖女的脖子!”
石雷道:“你扭断他的脖子,你也活不成了。”
刘天化道:“为什么?”
石雷道:“他是帮你的。你若杀了他,那小妖女追到,谁人帮你抵挡?”
刘天化似乎稍为清醒了些,说道:“我抓住的不是小妖女吗?”
石雷道:“当然不是,小妖女是有长头发的,你摸一摸看,他可是光头!”
刘天化用不着伸手去摸光头,眼睛也看得见的,他喃喃自语:“对,小妖女是应该有长头发的。”
石雷道:“那你还不放开他?”
刘天化急道:“哼,你这小白脸别花言巧语哄我,他纵然不是小妖女,也是小妖女的同党。”
石雷道:“刘大哥,你总该记得太湖七十二家水寨寨主王宇庭吧,他是你最敬重的人呀!”
刘天化也不知是否记得,他眨眨眼睛,说道:“那又怎样?”
石雷道:“你抓住的这个人,他是王寨主手下的三当家焦挺呀!你不卖我的帐,也该卖王寨主的账!”
刘天化喝道:“我不知你在胡说什么,天王老子的账我也不卖!”
他的呼吸气息越来越重,脸部青筋暴起,神情极为可怖,石雷虽然不是使毒的行家,也知这是毒性就要大为发作的先兆。生怕他控制不住,真的一下就扭断焦挺的脖子。
忽地隐隐听得远处有号角声传来,边关的金兵似乎是已在出动了。
焦挺说道:“石庄主,金兵恐怕就要来了,别理我,你快走吧!”
石雷涩声道:“咱们三个人一起出来,只我一个人回去,活着也是没有什么意思。”
焦挺道:“刘大哥中了那妖女的毒香,已是迷失本性。而且那毒香还不是普通的迷魂香,即使他能够暂时清醒过来,但得不到解药,还是活不成的。”
檀羽冲听到此处,心中登时明白:原来刘天化是中了赫连清波香雾弹之毒。
那日在归云庄外,赫连清波曾经用过这香雾弹对付侯昆。隔了半个时辰,檀羽冲经过那座山头,兀是闻到淡淡的幽香。要不是内功深湛,就只这未散的幽香,就几乎令他中毒。
他深知香雾弹的厉害,它的毒性,第一步能够使人变成疯狂,此时倘若得到解药,还可以保全性命。倘若得不到解药,第二次发作,那就是必死无疑了。
石雷显然亦已知道无法挽救刘天化的性命,泫然欲泣,说道:“刘大哥,你莫怪我对不起你,这是为了你的好,你一世英雄,与其命丧金寇之手,不如我成全你吧!”举起手掌,就想扑过去一掌把刘天化打死。
要知此时若是不把刘天化打死,金兵一到,连焦挺也活不成。不是给金兵乱箭射杀,也会给刘天化扼死的。既然刘天化反正也免不了一死,那就不如杀一个救一个吧。这是石雷的想法。刘天化气力已衰,石雷自信已是可以取他性命。
不过,他虽然是有这个“杀人救人”的想法,但他要杀的人毕竟是他的多年好友,这一掌又怎忍打下去?
金兵的号角声又传来了,这会听得更加清楚了。
石雷咬一咬牙,狠起心肠,闭上眼睛,正要扑过去一掌打死刘天化,忽听得有人喝道:“且慢!”
石雷大吃一惊,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少年,手里拿着一支玉箫,已从树林里走出来,这一惊更是把他惊得呆了。这少年,可不正是他们所要追杀的“金国奸细”么?石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眨眼,檀羽冲已是从他的身边走过去了。檀羽冲喝道:“刘天化,你看看我是谁?”
刘天化虽然神智未清,但真的檀羽冲出现,他毕竟还是认得的。他喝道:“我认得你,哼,你这小贼,我正要杀你!”
檀羽冲道:“好,那你就过来杀我吧!”刘天化的注意力被檀羽冲的出现吸引过去,他扼着焦挺喉咙的那双手不觉就放松了一些。檀羽冲趁这时机,一口罡气从玉箫中吹过去,刘天化打了个颤,说时迟,那时快,与此同时,焦挺已是挣脱他的掌握。他死里逃生,用的气力当然不会小。刘天化也不知是禁受不起他这股猛力,还是禁受不起檀羽冲从暖玉箫中吹出的那口罡气,晃了两晃,就像一根木头般倒下去!
檀羽冲将他一把抓住,只见他已经晕了过去。
石雷呆了一呆,喝道:“放开我的刘大哥!”
檀羽冲道:“你急什么?”慢条斯理的坐了下来,让刘天化的头枕着他的大腿。
焦挺逃出生天,定了定神,拾起狼牙棒,喝道:“你干什么?”
檀羽冲道:“你们是想要他死,还是想要他活?”
石雷面上一红,喝道:“我们纵然不能将他救活,也不能让他死在你的手上!”
檀羽冲哈哈一笑,说道:“我若想要杀他,早就可以将他杀了。”
焦挺喝道:“谁知道你安着什么坏心肠?”过去就打。
檀羽冲仍然盘膝而坐,衣袖一拂,把狼牙棒带过一边。焦挺气力只恢复几分,禁不起这股牵引之力,险些又要跌倒。
焦挺叫道:“石庄主,你──”底下的话虽然没说出来,石雷也听得懂是责备他为何不来帮手之意。
石雷相貌粗豪,但可没有焦挺这么鲁莽,说道:“反正咱们也不打算活着回去了,问清楚他的来意再打不迟。”
焦挺怒道:“这厮是金国的奸细,他还能安着什么好心?咱们打不过他也要打!”
他再次冲上去,石雷只好发拳相助。
檀羽冲右手按着刘天化的背心,只用一只左手,坐着不动,就化解了他们两人的攻势。
“石庄主说得不错,焦寨主,请你也稍安勿躁吧。我们打架,待我把刘老前辈救活了也还不迟!”
石雷停下手来道:“你有解药?”
焦挺道:“石庄主,你怎能相信他的话?”
可是石雷已经停手,他刚刚领教过檀羽冲的厉害,虎口亦业已麻痹,想打也打不起来,只好站在石雷身旁,对檀羽冲怒目而视。
檀羽冲淡淡说道:“我虽然没有香雾弹的解药,但我这灵丹料想也可保全他的性命。”
当下把刘天化的下巴一捏,刘天化嘴巴张开,他便即把一颗碧绿色的药丸塞入刘天化口中。
焦挺睁大眼睛,思疑不定。
檀羽冲似乎看出他的心思,说道:“是解药还是毒药,待会儿你就会知道,此刻不必胡猜!”
碧灵丹是天山雪莲泡制的,能祛百毒。那日侯昆中了香雾弹之毒,就是得到檀羽冲赠丹解救的。不过刘天化如今所中的毒,要比侯昆那日中的毒深得多,却是必须檀羽冲多耗一些功力了。
檀羽冲手掌贴着刘天化背心,将本身真气输入他的体内,一来替他推血过宫,而来加速药力运行。焦挺看见刘天化头顶冒出热腾腾的白汽,知道这是毒素随着汗水挥发的现象,方始放下心上的一块石头。
过了约莫一枝香时刻,檀羽冲把刘天化放在地上,背转身子。
刘天化好像在梦中醒来,一跃而起。茫然问道:“石兄,焦兄,这是怎么回事?”
石焦二人喜道:“刘大哥,你果然好了!”石雷想起刚才自己几乎要杀了刘天化的事,心中又是惭愧,又是感激,对刘天化惭愧,对檀羽冲感激。
焦挺喃喃说道:“刘大哥,你中了那妖狐之毒,是,是这人替你解的。”
刘天化道:“这人是谁?”
檀羽冲回过身来说道:“刘大侠,咱们在西洞庭口见过面,你还记得我吗?”
刘天化瞪着眼望他,说道:“你为何救我?”
檀羽冲道:“不为什么。”
刘天化道:“你知不知道我们是来追捕你的?”
檀羽冲道:“早已知道。”
刘天化喝问:“那你还要救我?”
檀羽冲道:“人命关天,即使是不相识的路人,倘若我有办法救他,我也不能坐视。何况你的中毒是因我而起。”
刘天化呆了半刻,说道:“我就不信你有这等仁义心肠!”
檀羽冲愤然说道:“不错,在你们眼中,我是女真鞑子,怎能和你们汉人的侠义道相比。”
刘天化厉声道:“你不是普通的金人,你是金国派来的奸细,你莫以为救了我的性命,我们就得感恩图报,不再把你当作敌人!”
檀羽冲淡淡说道:“我本来就没有想到要你的报答。你仍然可以把我当作敌人。”
石雷劝道:“大哥,你──你别──”
刘天化道:“咱们不能因私人的恩惠就忘了公义!”
檀羽冲道:“我不是开恩,不过你毒伤初愈,今天你们是不适宜和我交手的!”
刘天化面色变幻不定,反映了他心情的混乱。他盯着檀羽冲,缓缓说道:“你不后悔?”
檀羽冲道:“后悔什么?”
刘天化道:“你今日放了我,他日我若碰上了你,还是要和你拼命的!你若不想到了那时再来骂我忘恩负义,不如今日把我杀了!”
檀羽冲道:“我早已知道你会这样做,又有何后悔可言?再说,你是为了公仇大义,那也不算忘恩!”
檀羽冲竟然把他的心思替他说了出来,刘天化看着他,好像看着一个“怪物”似的。
半晌,刘天化摇了摇头,说道:“像你这样的人,在汉人中也是少见。好,那我就把话说在前头吧。他日,你若碰上了我,你也不必手下留情。你杀了我,我死而无缘。但倘若是我杀了你呢──”
檀羽冲道:“我也只好认命!”
刘天化道:“你莫以为我杀不了你,我自知本领比不上你,我会找人围攻你的,但大丈夫恩怨分明,到了那时,倘若是我杀了你,我必当自尽以报,你救过我的一命,我就把这条性命还给你!”
檀羽冲意态萧索,说道:“将来的事,谁也不知,不妨留待将来再说。目前的事,却是你们还在危险中,你们快走吧!”
但可惜他们要走,已是迟了。
只听得铁蹄踏地声,来得有如暴风骤雨,一队金国骑兵,已经跑上这座山头。
金兵散开,弓上弦,刀出鞘。这队金兵,约有百人之多,簇簇的寒芒,好像是夜繁星。
金兵以善于骑术著称,他们用的是铁胎弓,强弓硬弩,可以及远,决非血肉之躯所能抵挡。
在百名金兵包围之下,即使刘天化他们三人没有受过伤,只怕也会死在乱箭之下。何况刘天化是毒伤初愈,而石焦二人又早已力竭精疲。
为首的军官喝道:“什么人?”
刘天化正要迎敌,忽听得队伍中的另一军官叫道:“且慢!”
这个军官,正是刚才得到檀羽冲救命之恩的那个小队长。
他那一小队的士兵,也都是地檀羽冲替他们解开穴道,这才能够回到边关,这一小队士兵,如今也都来了。
那军官看清楚了,“啊呀”一声叫道:“恩公,原来是你!”
为首那个军官名叫萨拉汗,是边关的副总兵。那一小队金兵获得檀羽冲救助之事,他当然是早已得到禀报的。他看见檀羽冲的面貌和檀世英面貌颇为相似,心中暗暗惊奇,和那小队长一样,把檀羽冲当作是一个不愿泄露身份的檀家子侄。他是一个小小的副总兵,涉及皇室秘密的事他是不知道的。他只知道檀家是皇亲国戚,却不知道檀家也有“钦犯”,而站在他面前的,正是檀家独一无二的钦犯。
檀羽冲道:“这三人是我的朋友,你有什么要问他们,问我好了。”
萨拉汗陪笑道:“今日檀贝子过境,我们的例行巡逻自是不免要比平日加紧一些,侠士,你莫误会。”
他想不到什么适当的称呼,只好称檀羽冲为“侠士”。
檀羽冲道:“檀贝子呢?”
萨拉汗道:“檀贝子已经走了。在他们回来之前就走了的。”“他们”当然是指那小队金兵。
檀羽冲放下一重心事,说道:“檀贝子既然走了,我也不想到你们边关去啦。”
萨拉汗道:“侠士要上哪儿?”
檀羽冲道:“与你无关,不必多问!”
萨拉汗吓了一跳,心想:“我真糊涂,他是负有秘密任务,我岂宜多问。”忙道:“是,是,我只不过,不过──”
檀羽冲道:“不过什么?”
萨拉汗道:“不知侠士可有什么要卑职效劳之处?”
檀羽冲道:“没有。哦,有点小事。你借几匹坐骑给我的朋友好不好?”
萨拉汗连忙挑出四匹坐骑,说道:“多承侠士相助,这几匹坐骑,权当薄礼,不成敬意。”
檀羽冲为了确保安全,送他们一程,回到宋国的边界,方始勒马。
“后会有期的话我不说了。你们回去吧。”檀羽冲苦笑道。
刘天化三人当然懂得他这苦笑的意思,这是刘天化自己说过的话,若然“后会”的话,那时见面就是仇敌了。
刘天化忽道:“檀侠士,我看你的所为,不像金国的奸细,这里面想必是有什么误会吧?”
不知不觉,他也跟金国那个边关的副总兵一样,把檀羽冲称为“侠士”了。
石雷接下去道:“说老实话,我们对你的底细毫无所知,但我们却不敢不相信丐帮的话。风火龙极力指控你,说你是奸细──”
焦挺跟着说:“我虽然是个莽夫,那日我也看得出来,我们的总寨主(王宇庭)对你好像并不怎么敌视的。不过,当我问他真假的时候,他却并没为你辟谣,只说他所知道的也只是丐帮告诉他的。丐帮发出英雄帖,请江南的侠义道协助他们追捕金国的奸细,总寨主也并没阻止我来参加。檀侠士,假如你和丐帮的事情,其中当真有什么误会,不妨对我们言明。我回去定当转达给寨主知道。”
显然他们的态度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但檀羽冲却又怎能把真相告诉他们?真相一说出来,是会误了武士敦的大事的。丐帮的尚帮主不知费了多少苦心,才能让武士敦打入完颜王府。他岂可只为了消除一己所受的“误会”,令丐帮的安排毁于一旦?这是笑傲乾坤华谷涵、蓬莱魔女柳清瑶,和太湖七十二家水寨的总寨主王宇庭这些武林中鼎鼎有名的人物,都不敢为他辩诬的。
他心中苦笑,望着天边的白云,淡淡说道:“善未易明,理未易查。世间的是是非非,原也难说得很,我也不知自己是什么人,我只是我行我素,至于做的是对是错,那就只能任由别人评估了。你们把我当作是什么人,我就算是什么人吧。”
刘焦二人对他的话似懂非懂,石雷却是如有所悟,说道:“檀侠士,你的意思是否要我们心中自有主见,不可偏信人言?”
檀羽冲道:“我的话也任凭你们解释,言尽于此,恕我不说后会有期了。”
他目送刘天化等三人驰入宋国的疆界,心中无限郁闷,拨转马头。
他已经从刘天化等人的口中知道,他们是昨天碰上赫连清波的,地点是在矢集南面约十里之处的一条山路,是在宋国的疆界之内的。离他现今的所在之处,也不算太远。
要不要到那个地方去找赫连清波呢?
他想了又想,这个念头终于还是打消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又何必再去见她?何况她也不会在那里等我。”
他心念未已,忽地听得马铃声响,他想见而又不愿见的人,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了。
骑在马背上的是个黑衣女子,可不正是在江湖上被人称为“玉面妖狐”的赫连清波。
赫连清波格格笑道:“你这么呆呆的看着我干嘛,是想不到我也来了江南吧?”
檀羽冲哼了一声道:“你做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想不到你真的是那样心狠手辣!”
赫连清波笑道:“你刚刚做了什么事情我也知道了。嘿嘿,我替你出气,你却去做好人,便宜都给你占尽了,你还生我的气!”
檀羽冲道:“刘天化是武林中德高望重的人物,说什么你也不该用香雾弹对付他的。”
赫连清波道:“他德高望重,与我何干?我只知道他是要追杀你的人。”
檀羽冲道:“这只是一个误会。”
赫连清波道:“他们也辱骂了我。”
檀羽冲道:“这可不能怪他们。谁叫你是完颜长之的女儿。”
赫连清波道:“这么说,我是该骂的了?”
檀羽冲道:“你不做金国的格格,他们就不会骂你。”
赫连清波道:“你不做金国的贝子,他们为什么又要杀你?”
檀羽冲道:“你怎么这样缠夹不清,我已经说过,这不过是个误会。”
赫连清波道:“说来说去,你总是怪我不该伤害那三个汉人。好,那我问你,你在归云庄又为什么要打死哈必图?”
檀羽冲道:“那怎么相同,哈必图是我的杀父仇人。我不杀他,他就杀我。”
赫连清波道:“那三个汉人也是要杀你的。请问,你死在仇人手下,和死在误会你的朋友手下,结果是否都是一样?何况那三个汉人还不能算是你的朋友。”
檀羽冲默然不语,心里想道:“不错,清波的武功顶多可以胜得过焦挺,却是胜不过石雷和刘天化的。她用香雾弹,也怪不得她。”
赫连清波道:“你知不知道,江南黑白两道的人物,都有不少是想杀你的呢!”
檀羽冲道:“我知道,所以我才会决意离开江南。”
话刚说完,忽见尘头大起,又有一队兵马追来了。
赫连清波冷冷道:“只可惜你想躲避也躲避不了。好,你心地慈悲,你就让他们杀吧。”
檀羽冲定睛一看,只见来的是两批人马,一批是骑马的官兵,约有一百多人,带队的那个军官正是在临安和他交过手的那个绰号“南山虎”的南宫造,另一个军官则是护送檀世英出境,被蓬莱魔女的侍女珊瑚断臂伤目的钱通神。
另外一批则是江湖好汉,只不过二三十个人。檀羽冲人的带队的首领是临安丐帮分舵的舵主马天行。另外有一小半人是在西洞庭山上见过的,但却不知他们的名字。不过,和他最熟的文逸凡,钟不鸣等人则不在内。这披江湖好汉,有的骑马,有的步行。
马天行远远发现他们,立即扬鞭一指,喝道:“奸细在这里了,大伙儿快上!”
在他旁边的一个相貌粗豪的汉子说:“这人曾经救过刘老前辈的性命,听刘老前辈的语气,似乎不相信此人会是奸细。”
原来他们在路上见了刘天化等人。不过在忙中只能交谈几句,刘天化也不敢太过为檀羽冲辩护。
马天行哼了一声,说道:“这等施恩的手段,刘大侠年老糊涂,给他骗过,你也相信么?这是我们丐帮打听到的消息,焉能有假?”
这两批人马本来是各干各的,此时虽然会和在一起,双方首脑人物,也还未曾交谈的。
南宫造忽地朗声说道:“一点不错,这小子正是偷入临安的金国奸细!谁要是将他活擒,赏银万两,捉不到活的,只要得到他的脑袋,也赏银五千两!”
这番说话,表面是对他的手下官兵许愿,其实也是说给那班江湖好汉听的。
那班江湖好汉虽然不稀罕朝廷的赏银,但听得“这小子”果然真是“奸细”,自是争先恐后的跑上去了。
但南宫造却不认得赫连清波,问钱通神道:“那个女的,可是蓬莱魔女?”
钱通神也不认得她,说道:“和这小子在一起的还能是什么好人,我想,大概是那魔女的一个婢女吧。”
南宫造笑道:“这个女的长得还不错,咱们最好活捉了她!”
追骑未到,乱箭已经飞来。
赫连清波冷冷说道:“你甘心让他们杀吗?我可不能任由他们侮辱!”把手一扬,一颗香雾弹飞了出来。檀羽冲叫道:“不可!”但已经迟了。
这颗香雾弹若在官兵丛中爆炸,少说也有一半人要中毒伤亡!
檀羽冲阻止已来不及,急忙呼的一掌拍出。
这股掌力把香雾弹打上高空,飞向相反的方向,这才爆炸,刚好吹的又正是西北风,而追兵则是从正南方追来的。
但饶是如此,跑在前面的十几骑官兵闻到一点淡淡的幽香,已是头昏脑涨,控制不住坐骑,跌下马背来了,江湖好汉也有几人中毒。
南宫造把令旗一挥,喝道:“快抓住那妖女!杀了那个奸细!”
官兵乱箭齐发,但敢冲上去的却没几人。
倒是那班江湖好汉不顾生死,有一大半冲上去了。
檀羽冲本领虽然高强,护得着本身,护不了坐骑,他和赫连清波所骑的马,都给乱箭射毙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大汉已是向檀羽冲扑来,檀羽冲依稀认得是在西洞庭山上见过的,当下一个移形换位,闪开他的一扑,反手抓着他背部的腰带,说道:“我不伤你,你回去吧!”一个旋风急舞,将他掷出,刚好把一个也正在向他冲来的骑着马的军官撞落马背,那个大汉却端端正正的坐在马上,就好像是给一只无形巨手,将他轻轻提起,放在马上一般。
檀羽冲用的力度之巧,真是匪夷所思。
那汉子呆了一呆,拨转马头,向山下跑。
第二个骑着马的军官又冲过来了。檀羽冲飞出一块石头,打着马的脑袋,军官连人带马滚下山坡,也不知是死是活。
跟着又是两条大汉向他扑来,齐声喝道:“我和你拼了!”这两人用的都是重兵器,一个是使宣花大斧,一个是使厚背砍山刀,气功深雄,武力也当真不弱。檀羽冲无法像对付第一个汉子那样,用巧劲将他们同时抓住、掷开,只好使出四两拨千斤的功夫,托着使刀汉子的手掌,将他的大刀轻轻一拨,让大刀和宣花斧碰个正着。
这两个汉子的气力正是半斤八两,两件重兵器碰在一起,同时被震得虎口流血,倒在地上。用刀的被斧头劈开头颅,用斧的被大刀砍断脖子,两人都是不能活了。
赫连清波格格笑道:“我还以为你会甘心引颈受戮呢,嘿嘿,毕竟你也是要大开杀戒了。”
她的手段当然更狠,一把淬过度的梅花针撒出,登时有十几个人中了毒针,倒在地上惨叫。有官兵,也有江湖好汉。不过,她总算还听檀羽冲的话,没敢再用杀伤力更大的香雾弹。
这么一来,官兵固然不敢冲上山岗,那批江湖好汉,也是踌躇不前了。
马天行已经上了山坡看得清清楚楚,见檀羽冲放了他们一个人回来,而且所用的手法之巧,令得那人毫发无伤,的确是有心保那人性命。马天行也不禁有点思疑不定了。
不错,檀羽冲也“杀”了他们的两个人,但马天行看得清楚,在当时的情形之下,檀羽冲若然不是用那一招巧妙的手法,将那两人的重兵器拨用,他自己先就要死在刀斧之下。设身处地,马天行也不能要求他引颈就戮的。
马天行暗自思疑:“在西洞庭山之时,王寨主在业已知道此人是金国的奸细之后,仍然不肯亲自出手,其后东海龙王又不惜编造谎言,把他救了出去。这小子若真的是金国奸细,为什么他们要保护奸细呢?”再看眼前之事,这“奸细”似乎也并不太坏,“否则,他为什么不赶尽杀绝?”
不过,马天行虽然开始起了怀疑,但他身为丐帮一个分舵的舵主,而且是江南最重要的分舵舵主,他又怎敢违抗风火龙所传的命令,连怀疑总舵可能是冤枉了好人的想法,他也觉得不该。更何况,毕竟还是有两个人被那奸细杀了,虽然那两个人其实并非奸细亲手所杀,而是由于给奸细拨开兵器,误杀伙伴的。但无论如何,这笔账也总得算在奸细头上。有这两层顾忌,马天行当然是有怀疑,也不能放走奸细的。
他踌躇片刻,对那班江湖好汉说道:“这奸细也逃不出去,咱们不妨以逸待劳,暂且不必和他们拼命!”
南宫造把令旗一挥,喝道:“对!把妖女和奸细困在山上,乱箭射杀他们,射不死他们,也要他们饿死!看他们能待到几时?”
檀羽冲和赫连清波躲在山岗上,只是高过附近的山坡而已,连山头也算不上。在山坡上乱箭射出来,还是可以射得到的,不过,总算有了一段较长的距离,强弓硬弩射来,射到他们的身边时,劲道已是大减,要拨打乱箭,并不困难。
但虽然如此,他们要向脱身,也是同样困难。
赫连清波冷冷说道:“你还不许我放香雾弹么?”
檀羽冲道:“我若是先给乱箭射杀,你再放不迟。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愿意见到你滥杀无辜!”
就在此时,忽听得震耳欲聋的金鼓声!来的是金国边关总兵萨拉汗带领的一支兵马。他是听得探子禀报,探得有一队宋兵开到边界,故此特来查察究竟的。
金宋两国接壤之处,从宋国边界小镇矢集算起到金国所设的边关上,约有三十里无人地带,在军事上称为“缓冲区”,撇开这些地方本来是宋国的疆土不谈,即使按照宋室南渡之后的“既成事实”,这个地方也是双方都管不着的“缓冲区”。
宋兵此刻所在之处,只不过离开矢集五里之地,大家都进入“缓冲区”,也还是金兵更为深入的。
但因金国势强,宋国势弱,南宋的国策,又一向是“忍辱求和”的,南宋是和钱通神只好赶忙上前赔礼了。钱通神经常出入边关,和是客户也是相识的,南宫造推他上前答话。
萨拉汗耀武扬威喝道:“你们擅出防区,意欲何为,是否想来挑衅?”
钱通神赔笑道:“萨总兵千万不要误会。小人是钱通神,萨大人上任那天,小人还曾经来给大人贺过喜的,上个月小人奉满阁部之命,又来过一次。不知萨大人还记得小人?”
萨拉汗当然认得他,心里想道:“奇怪,上次见他还是好好的,怎的才一个月,他就变成独眼独臂的残废了。”虽然认得他,却板起脸孔喝道:“谁和你套交情,好好回答我的问话!”
钱通神道:“是,实不相瞒,我们是来追那强盗的。这个强盗和贵国也大有关系,是以小人胆敢请贵总兵赐予协助。”
南宫造和他刚刚还在声言要捉“金国奸细”,此际却卑躬屈节对金国的总兵自称“小人”,要恳求金兵相助,那班江湖好汉听了,无不动怒。不过,两国还未开战,金兵人数又众,那班江湖好汉也只好暂且隐忍。
萨拉汗道:“哦,是什么样的强盗?和我们金国又有什么关系?”
钱通神道:“禀大人,这个人是──”
就在此时,赫连清波已是在山岗上现出身形,说道:“他们要捉的抢到就是我,萨拉汗,你是帮他们还是帮我?”
萨拉汗大吃一惊,说道:“不知格格驾到,有失远迎,累格格受惊,请格格恕罪。”
萨拉汗固然吃惊,钱通神比他吃惊更甚,失声叫道:“什么,这,这妖──她是格格?”
赫连清波笑道:“你喜欢骂我做妖女也好,骂我做强倒也好,尽骂无妨。骂呀,怎么又不骂了?”
萨拉汗哼了一声,说道:“你好大的胆子,胆敢侮辱我们格格。”要不是念在钱通神曾经送过他一分厚礼,早已将他杀掉。
钱通神吓得慌了,连忙说道:“请恕我有眼无珠,不识格格。不过,我说的那个强盗,并不是格格,是,是──”
萨拉汗喝道:“是谁?”
钱通神道:“是那个少年。他冒充贵国的檀贝子,在临安捣乱。”
他见檀羽冲和金国的格格站在一起,说话已经不敢那样放肆的,但却不能不辩。当然他并不知道檀羽冲是金国的钦犯,也不知道檀羽冲和檀世英的关系。但檀世英在临安的时候,曾经请求汤思退帮他捉拿檀羽冲,这件事情他是知道的。
萨拉汗越发怒了,冷冷说道:“你知道他是谁吗?不错,他非但是和我们金国有关系,和我也有关系的,他是我的恩人!”
钱通神面如土色,叫道:“大人容禀,不知檀贝子到了边关没有?”
萨拉汗道:“你问檀贝子做什么?”
钱通神道:“禀大人,我本是奉命护送檀贝子回国的,我的这只眼睛和这条手臂,就是因为碰上拦途截劫的强盗,给强盗弄残废的!要是檀贝子已经平安抵达边关,请你问一问檀贝子就知道我说的不是假话了!”
萨拉汗冷笑道:“檀贝子可从没有和我提过你这个人。哼,即使你说的不是假话,你保护不力,罪名也是不轻。格格,请你示下,这厮该当何罪?”
赫连清波道:“他侮辱了我,又侮辱了你的恩人,难道你还要替他求情,求我们免他一死吗?”
钱通神面如土色,赶忙拨马就跑。
萨拉汗知道无法庇护钱通神,喝道:“你还想跑吗?”一声令下,乱箭齐发,把钱通神射于马下。
檀羽冲叫道:“这个奸人杀了也就算了,其他的人,让他们走吧。”但此时的形势,已是阻止不来的了。
乱箭一发,自是不免伤及其他的人,南宫造带领的官兵四散溃退,那班江湖好汉则和金兵混战。但抵敌不过金国的骑兵如潮水般涌来,终于也落荒逃跑了。
赫连清波低声道:“你心里很难过,是吗?”
檀羽冲不作声,赫连清波继续道:“其实有萨拉汗来给咱们解围,那不正好吗?否则你自己既然不想多杀人,又禁止我用香雾弹,咱们怎样才能脱身?有萨拉汗来,最少你可以不用亲手杀人了,是不是?”
檀羽冲心中气恼,对她不理不睬。
赫连清波自感没趣,站起身道:“你呆在这里干什么,是不是还想等萨拉汗回来?”
“不错,我既然无法阻止这场混战,还呆在这里干什么?”檀羽冲心中苦笑,跟着也站起来了。
萨拉汗率领的骑兵正在向南方追下去,西边的兵马都看不见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檀羽冲迈开脚步,跑得比赫连清波更快。
赫连清波从后面追来叫道:“喂,你等等我啊!”
檀羽冲正眼也不瞧她,跑得更快。赫连清波柔声说道:“对不住,是我连累你了。我知道你想和江南的侠义道化敌为友,但可惜经过今日之事,他们恐怕是更难谅解你了!”
赫连清波也不知是诚信安慰他还是有意气他,但说的则确是实情。
那班江湖汉子见他和有“玉面妖狐”与“金国格格”双重身份的赫连清波同在一起,而且金国的边关总兵还口口声声称他“恩人”,那些人又怎会相信他是受了冤枉?即使不把他当作“奸细”,也定会把他当作敌人!
檀羽冲哼了一声,心道:“你知道就好。”
赫连清波叫道:“我已经对你赔不是了,你还要怎样?再说,你也杀了几名江南好汉,能够全部怪我么?”
这话像一支利箭射伤了他的心,檀羽冲叹了口气道:“我并没说过怪你,你老是缠着我干吗?”脚步不知不觉放慢下来了。
赫连清波追上了他,笑道:“我有话要和你说呀!”
檀羽冲板起脸不答腔。
山上有一条瀑布,匹练也似倒挂下来,泻入山溪。赫连清波停下脚步,说道:“咱们在这里歇一歇好不好?”
她把长发散开,浸入溪中,让瀑布冲洗。瀑布飞珠溅玉把她的秀发衬托得更加美丽。她披散的头发,也好像瀑布一般。
檀羽冲不觉看得呆了。
赫连清波抬起头,一甩满头秀发,抖开发上的水珠,似笑非笑的说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不知怎的,檀羽冲看着站在面前的赫连清波,心中却现出蓬莱魔女的影子。
一个是妖狐,一个是魔女,两个人似乎有许多“相似”的地方,但在檀羽冲的心中,她们却绝对不是一样。
檀羽冲暗自叹息,想道:“她和柳清瑶各有各的美,在江湖上也同样以狠辣著称,但柳清瑶的狠辣只是对付奸邪,而她是不分皂白。若只论武功的狠辣,她或者还比不上柳清瑶,但柳清瑶的心地却没有她那样阴狠!”
赫连清波道:“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在心里骂我?”
檀羽冲见她一副娇嗔的样子,不觉又在心里想道:“同是一母所生,她的妹妹清云就不愧是女中豪杰,可见她不是生来如此的。假如她不是从小就在王府,恐怕也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吧?嗯,‘阴狠’二字我说得恐怕也是过分了。她也还有好的一面的。不过她一时好,一时坏,任意所为,的确是比蓬莱魔女还更难以捉摸!”
他摇了摇头。
赫连清波道:“你若不是在心里骂我,那又怕什么对我说呢?说呀,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檀羽冲叹道:“我自己招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还哪有功夫生你的气?咱们各走各的吧!”
赫连清波道:“我老远的从京师跑来江南看你,你连话也不和我说,就要赶我走吗?”
檀羽冲道:“好,那你说吧。”
赫连清波笑道:“我给你的冷脸孔吓怕了,吓得不知要从哪里说起才好,不如你先说吧,我知道你对我的突然来到江南,心中一定有许多疑问的。”
檀羽冲心中一动,说道:“好,那么我就先来问你,你当真只是为了向见我一面跑来江南的吗?”
赫连清波道:“你不相信吗?你在江南做的事情我都知道呢”
檀羽冲道:“举例说说。”
赫连清波笑道:“你把话头又扔回来给我,倒是令得我非问你不可了。你是不是和檀世英见过面?”
檀羽冲道:“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呀,你还知道一些什么?看来我到了江南所做的事情都是瞒不过你了。”
赫连清波嗔道:“人家是在关心你呀!难道你以为我是奉命来侦查你的吗?”
檀羽冲道:“多谢,你还想知道什么?”
赫连清波道:“是不是你把檀世英从蓬莱魔女手中救出来的?”
檀羽冲道:“不是我,是公孙奇。”
这件事倒好像出乎赫连清波的意料之外,她怔了一怔:“哦,是公孙奇?但怎的却只见檀世英一人经过边关?”
檀羽冲道:“公孙奇好像已经给桑白虹押回桑家堡成亲去了。”
赫连清波骂道:“该死的公孙奇。”
她想了一想,又再向檀羽冲道:“但你既然已经和檀世英见过了面,想必知道他是从临安带了一份和约回来吧?”
檀羽冲心道:“来了,来了!”说道:“不错,我知道。”
赫连清波道:“这份和约是不是已经到了你的手中?”
檀羽冲道:“你想要这份和约?”
赫连清波道:“我只想看一看。”
檀羽冲道:“为什么?”
赫连清波娇笑道:“十个女人,有九个是喜欢打听别人的秘密的。何况这是涉及两国的秘密?不为什么,我只是为了好奇。”
檀羽冲摇了摇头,心里想道:“她果然是给世英料中了,唉!可笑我还在希望她能够改邪归正呢。”
“你不是为了好奇,你是探听和约的秘密,是为了死心塌地的帮你的干爹!”不过由于他对赫连清波已是心灰意冷,心里想说的话到底还是忍住了,没有说出口来。
赫连清波嗔道:“你为什么只是摇头?这点交情都不肯卖给我吗?”
檀羽冲道:“对不住,我恐怕不能满足你的好奇心了。因为那份和约草案我已经撕毁了。”
赫连清波道:“真的?”显然半信半疑。
檀羽冲心里厌烦,索性和她开个玩笑,说道:“和约草案,其实是给公孙奇拿去了。”她却不知,公孙奇的确有一份和约草案,不过那是公孙奇造的假“草案”,用来骗蓬莱魔女的。
赫连清波也不知道这件事情,不过,她却给檀羽冲的话弄得思疑不定了。
赫连清波道:“听说公孙奇是蓬莱魔女的师兄,为什么他不帮师妹,反帮外人?”
檀羽冲道:“那我怎么知道,不过像公孙奇这样的人,他既然可以投靠你的干爹,那又何妨多搭上一重檀家的关系。檀世英的父亲也不过比你的干爹官低一级而已。”
赫连清波道:“他既然帮助檀世英脱险,又为何拿了檀世英当作命根子的那份和约草案?他是偷的还是抢的?”
檀羽冲道:“我已说过,我又不是他,我怎知道他的心思。或者他是要拿了去献给你的干爹也说不定呢。至于是偷是抢,我没亲眼看见,请恕我也难回答。”
赫连清波道:“那你怎么知道是落在他的手中?”
檀羽冲冷冷说道:“我不喜欢给人盘问,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都由得你。”
赫连清波不相信和约草案是给檀羽冲撕碎,但也不能完全相信是已经落在公孙奇之手。心里想道:“他说公孙奇已给桑白虹押回桑家堡成亲,此事不知是真是假?看来我是得冒点风险去探明真相了。不过,恐怕多半还是在檀羽冲的手上吧!”她故意叹了口气,抬起头来,望着檀羽冲道:“咱们曾经共过患难,但现在你都好像把我当作外人了。”
檀羽冲冷笑道:“那个时候,我只知道你是艺名黑牡丹的买醉女,但现在你是王府的格格,我是江湖的流浪汉。只好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了。”
赫连清波道:“你要走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檀羽冲道:“哦,你不许我走吗?你是打算用毒针还是打算用香雾弹将我留下?”
赫连清波道:“你对我的误会也未免太深了,我只想知道你打算怎样办?”
檀羽冲道:“什么怎样办?”
赫连清波道:“不管这份和约的下落如何,总之,你是曾插手这件事的。皇上已经因为你不肯回去做贝子生你的气,如今恐怕更难放过你了。而你在江南又已不能立足──”
檀羽冲傲然道:“不错,以我现在的处境,的确是好像天下之大亦已没有供我容身之地。但大丈夫但求无愧于心,纵使天下人都要杀我,那又如何?”
赫连清波道:“你太骄傲了。不过,如果你肯相信我的话,我倒有一条生路给你!”
檀羽冲道:“多谢你的好意。我可不想靠你的干爹的庇护。”
赫连清波道:“我不是要你投靠他,你也用不着表露自己的身份,我自有办法让你在我的身边。”
檀羽冲道:“什么办法?”
赫连清波道:“王府里用人很多,莫说王府,王府的总管也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的。我住的那个内花园正缺少一个园丁,我可以叫武士敦做你的荐人。他目前正有求于我,这点小事他会答应的。”
檀羽冲暗自想道:“武士敦这个人倒是值得一交的朋友。我若想在京中有所作为,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但他在经过考虑之后,还是摇头。
赫连清波甚为失望,说道:“你真的是这样讨厌我了吗?”
檀羽冲道:“我并没有讨厌你。”
赫连清波道:“那你为什么不肯和我在一起?”
檀羽冲突然反问:“你真的愿意和我在一起?”
赫连清波道:“当然是真的!”
檀羽冲道:“好,那么你跟我走吧,但你可只能做黑牡丹,不能兼做王府的格格了!”
赫连清波眼睛闪亮,好像流露出一点内心的喜悦。但光芒瞬即消逝,明亮的眼睛变得更黯淡了。
赫连清波黯然说道:“你知道这是不行的,不行的!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你不必再劝我了!”
檀羽冲道:“那么你也不必再劝我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回王府做你的格格吧!”
他转身跑了,跑得比刚才更快。这次赫连清波没来追他了。
赫连清波心中难过,暗自想道:“你以为我只是贪慕荣华吗?但你既然不能谅解我,我又何必把苦衷说给你知道?”
檀羽冲惘惘前行,心里也不好受,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了蓬莱魔女,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可惜她们只是表面相似,要是清波变得好像蓬莱魔女那样,那就好了。”
说也奇怪,他和蓬莱魔女只见过一面,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那样想念她?本来他是觉得赫连清云更值得他佩服的,她又温柔,又明事理,又会体贴别人,不像蓬莱魔女那样,虽是女中英杰,却也带着霸气。但他对赫连清云的思念,却还不及对蓬莱魔女思念之多。
她和笑傲乾坤不知已经见上没有?檀羽冲想起蓬莱魔女吟咏再三的那两句诗:“弹剑狂歌过蓟州,轻抛红豆意悠悠。”不觉心中苦笑了,那晚他在矢集那间客店偷听蓬莱魔女吟诗,被蓬莱魔女的丫鬟珊瑚赶了出来,从珊瑚口中得知,这两句诗正是笑傲乾坤送给蓬莱魔女的。一张诗笺,连同两颗红豆。
笑傲乾坤和蓬莱魔女都是他心仪已久,想要认识的人,但不知怎的,这件事情,直到如今,仍是未能释然于怀!难道这只是因为他气量狭窄么?
小时候他跟母亲逃难,不知吃过多少苦头,受过多少人的轻视甚至侮辱,但是他都能忍受,为什么现在又只为得不到蓬莱魔女的理睬,而感到闷气难消呢?说是“耻辱”或许严重一些,但最少他已是芥蒂于心了。
不知怎的,他又想起了赫连清云和他开玩笑的说话,赫连清云认为他和蓬莱魔女堪称匹配,笑问他是否为了蓬莱魔女才来江南,当时他觉得这个玩笑,开得未免有点“无聊”,他和蓬莱魔女根本未曾相识,又怎会有“追求”她的念头?但现在想来,这个玩笑,却似乎颇有“先见之明”了。他为矢集那天晚上的事芥蒂于心。在他的心底深处,莫非正是有点妒忌笑傲乾坤的意念,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此际,他唯有自嘲自笑:“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你又何必去管他们已经会面,他们见着也好,和你都没相干,柳清瑶的心中只有送她红豆的人,难道你还要去自讨没趣?”
他胡思乱想,惘惘前行。但唯有一样他未曾想到,为什么赫连清云无缘无故的和他开那个玩笑?
正在他惘惘前行之际,忽听得有一个人的笑声好像鸥鸣!
“姓檀的小子,你想不到在这里又碰上我吧?嘿嘿,可惜啊,可惜!可笑啊,可笑!”
他碰上的正是金国的大内高手金超岳,也是打从他出道以来,所曾经碰上的最强的敌手!
檀羽冲冷冷说道:“什么可惜?什么可笑?我早就知道,你会来追踪我的了。想要怎样,尽管来吧!”
金超岳哈哈笑道:“算你猜对了,我是奉命来缉你归案的,可惜,你不听格格的良言,可笑你还以为自己可以独闯江湖,但也好在你没有和格格一起走,否则我倒是不能不有点顾忌了!”
檀羽冲心头一凛,“原来我刚才和赫连清波所说的话,都已给他偷听了去。”跟着想道:“完颜长之权倾朝野,早已引起皇上猜忌。金超岳是大内第一高手,他奉命前来江南,恐怕还负有监视赫连清波的任务。清波之所以不肯跟我走,恐怕也是因为她早已知道有人暗中监视她吧?”
心念未已,只听得金超岳已是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檀贝子,我还可以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要是你愿意同我回京面圣,我一样可以担保你平安无事,那你就不必仰仗完颜长之父女之力来庇护你了。据我所知,皇上对你十分看重,你若肯效忠皇上,莫说只是恢复贝子的爵位,说不定皇上还会马上封你做个亲王。那是你的地位就和完颜长之平起平坐的了。岂不善哉?”
檀羽冲哼了一声,掩着鼻子道:“什么善哉善哉,简直是臭气冲天!”
金超岳大怒喝道:“看你,你这小子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了,看掌!”
掌力一吐,登时把檀羽冲裹住。单是发掌成风,那还不出奇,内功有了几分火候的都可以办得到。最厉害的是他这股掌风,竟是热乎乎的,触体如烫。好在檀羽冲在金京之时,已曾与他几度交手,识得他的厉害,当下避免与他对掌,却用玉箫指向他掌心的“劳宫穴”。金超岳也识得他用玉箫点穴的厉害,一掌打空,便即错步回身,立即变招。
第二掌发出来更厉害了,刚才的掌风是热得好像从铸铁的烘炉中发出来的,此刻的掌风却好像从冰窟吹出来的,饶是檀羽冲内功已有火候,也禁不住机伶伶的打个冷战。
“这厮的阴阳掌力比起上一次我和他交手的时候,似乎又胜一筹了。怪不得他敢夸大口。哼,若不还他一点颜色,他也不知我的厉害。”
当下从暖玉箫吹出一口罡气,将寒气抵消,登时又好像从肃杀的隆冬回复到和暖的春天。
原来金超岳使的这门邪派奇功名为“阴阳五行掌”,乃是将两种邪派功夫合而为一,练成功的。
能发热风的掌力名为“雷神掌”,能发冷风的掌力名为“修罗阴煞功”。
在金京之时,檀羽冲和他几度交手,都是打成平手的。这三个月来,金超岳已是把“修罗阴煞功”使得更进一重,自以为这次是可以稳操胜券了,哪知结果还是和从前一样。
暖风吹来,金超岳竟似有点懒洋洋的感觉,不禁也是心头一凛,“我已经练成了第八重的修罗阴煞功,想不到这小子居然还能抵挡。看来在这三个月中,这小子的进境也不慢啊!不过,这小子孤掌难鸣,久战下去,终非我的对手。”
他果然有点料敌之明,三五十招过后,他的攻势仍然源源不绝,而檀羽冲则似乎有点相形见绌了。
不错,在这三个月中,彼此都有进境。但若论本身的功力,究竟还是檀羽冲稍逊一筹。他是仗着武林异宝暖玉箫之功,方能和金超岳打成平手的。
但时间一长,却就对他不利了。
因为他是要用暖玉箫当做兵器的,而对方却是只凭掌力就可伤人。金超岳的雷神掌也还罢了,那修罗阴煞功却是一定要用暖玉箫吹出的罡气才能抵挡,一物不能两用,在吹出罡气之时,当然就不能同时又用来点穴了。这就是檀羽冲始终不能化解对方的攻势之故。
五十招过后,金超岳开始占得上风,又再得意洋洋的说道:“天下能够抵挡我这两大奇功的本来就没有几个人,你能够抵挡到五十招以上,已经是很难得了。我劝你别再逞强,还是乖乖的和我上京去吧。”
檀羽冲喝道:“放你的屁,再斗三百招我也不会怕你。顶多是两败俱伤!”
他说的这话倒也不是大言,金超岳不过开始占得一点上风而已,若要求胜,的确是少说也得三百招开外。而且纵然分出结果,那结果也必定是两败俱伤的。只不过是看谁伤得较重而已。
金超岳道:“嘿嘿,你要和我拼命?那又何苦!莫说你终归是打不过我,即使当真如你所说,结果是拼个两败俱伤,你又何必放着现成的贝子不做白送性命?”
檀羽冲喝道:“少说废话,看是谁去先见阎王吧!”
金超岳见檀羽冲要硬拼到底,不觉也是有点胆寒。但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道:“好吧,你这小子既然是一定要见了棺材才流眼泪,我也只好成全你了!”
檀羽冲趁他说话的时候,已经调匀内息。登时两人又是打得难分难解。就在此时,忽地有两个青衣少女走来,竟然不惧给这两大高手的掌力波及,站在旁边观战。他只看了片刻,便即冷笑说道:“可笑啊可笑,可惜啊可惜!”
这句话和金超岳刚才对檀羽冲说的一模一样,她连金超岳说话的神情和语调都模仿得惟妙惟肖。金超岳哼了一声道:“大胆丫头,有何可笑!”
那青衣少女道:“我的胆子本来不小。嘿嘿,你问我笑什么吗,我笑的正是你!”
金超岳道:“我有何可笑?”
青衣少女道:“我笑你是井底之蛙,不知天下之大!”
金超岳道:“哦,你敢看不起我这两门绝世神功?”
青衣少女道:“雷神掌和修罗阴煞功源出天竺,传入吐蕃(西藏),再传至中土。你所学的已失其真,而且失真了的武功也还未学得到家,就敢妄夸天下无敌,岂不可笑?”
金超岳见她识得这两门功夫的源流,不禁吃了一惊,但想:“这丫头小小年纪,量她也只是拾人牙慧!”冷笑道:“如此说来,你的功夫是学到家了?”
青衣少女道:“佳肴美酒,入口便知,一定要是名厨师才懂得品尝么?这两门武功本来是好的,但到了你的手中,却像是变了味的佳肴,嘿嘿──”她摇了摇头,接下去说道:“在我的眼中也只是稀松平常了!”
金超岳喝道:“好大的口气,你是何人?”青衣少女道:“你不知道我,我可知道你,我知道你是号称金宫第一高手的金超岳。”在第一高手之前,加上“号称”二字,显有讥诮之意。
金超岳道:“好呀,你既然知道我是谁,还胆敢在我面前这样放肆!我再问你,你说的可惜又是什么意思?”
青衣少女道:“你的武功虽然未得真传,但练到目前的造诣,也算难得了。本来你若自知不足,是还可以练得更好的。只可惜你命不久长了!”
金超岳猛地一省,喝道:“大胆小丫头,口出狂言!敢情你就是蓬莱魔女?哼,是蓬莱魔女我也不怕,你要帮这姓檀的小子,就和他并肩子上吧!”
青衣少女道:“你真是有眼无珠,若是我的小姐来到,你还有命么?我只是她的一个小丫鬟,檀公子也用不着我这小小的丫鬟去帮他。”这青衣少女不是别人,正是蓬莱魔女的贴身侍女珊瑚。
她虽然没有出手帮檀羽冲,但由于金超岳被她分了心神,此时已是给檀羽冲扳成平手了。
珊瑚回过头来,忽道:“檀公子,我求你一事。”
檀羽冲道:“姑娘请说,我做得到的一定替你做。”
珊瑚“噗哧”一笑,说道:“恰恰相反,我不是求你替我做事,是求你不要做一件事。”
檀羽冲道:“那也行呀,总之我遵命就是,请说吧!”珊瑚道:“请你不要杀这个号称金宫第一高手的金超岳!”檀羽冲道:“哦,你和他有亲?”珊瑚摇摇头。檀羽冲道:“你和他有故?”珊瑚又摇摇头。两人就像唱双簧似的,珊瑚这次不待他发问,便道:“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替他求情了?”
檀羽冲道:“是呀。我本该听你吩咐的,但因心里好奇,是以问你一问。”
珊瑚道:“老实告诉你吧,是我家小姐要你将他留下的。”
檀羽冲道:“这都为你?”
珊瑚一本正经地说道:“他这两门功夫虽然练得不到家,但总比一般泛泛之辈好得多了。你知道我家小姐是不杀无名之辈的,这个人嘛,她倒认为还值得一杀。嘿嘿,你懂得我说的这‘值得’二字之意吗?下棋要找对手,比武也是一样。倘若不过三招两式,那人就抵挡不住一败涂地,杀了他也没有什么趣味!”
檀羽冲道:“如此说来,你家小姐不只是要我留下活口来让他杀,而且是希望我别重伤此人了,对吗?”
珊瑚笑道:“真是闻一知十,对,请你瞧在我家小姐份上,你就手下留情,好让我家小姐有个可以供她消遣的对手吧!”
金超岳气往上冲,喝道:“你这臭丫头敢来欺我,哼,你是不想活了,我先杀了你,再杀蓬莱魔女!”
哪知高手比武,最忌动怒、分神,金超岳一动气,登时给檀羽冲攻得手忙脚乱,待他省觉之时,已是只能勉强稳住阵脚,惟有招架之功了。
珊瑚笑道:“你不想我活,我可想你活呢。不过,你胆敢骂我,我可非得给你一点惩戒不可。嘿,檀公子,一个武功已有相当造诣的人,要是瞎了一只眼睛,他的武功会打几成折扣?”
檀羽冲道:“我看最多三成。”
珊瑚道:“好,那我就只射瞎他一只眼睛!”说了这话,拂尘一扬。
金超岳正在全神贯注对付檀羽冲,忽觉微风飒然,两根细如游丝的尘尾已经飞到他的面前。
若在平时,金超岳只要用上了三分掌力,只凭劈空掌力就可以把飞刀飞镖之类暗器荡开,何况是两根笔梅花针还更细小的尘丝,只掌风就可以把它刮得无影无踪了。
但此际他正在与檀羽冲全力争持,刚刚发出的修罗阴煞功又已被檀羽冲从暖玉箫中吹出的罡气抵消,哪里还有余力应付第三者的偷袭?这情形正像在天平的一方加上一个小小的砝码就足以破坏平衡一样。莫说珊瑚的武功已有相当造诣,即使是个普通的人,也可以在他们相持不下的局面中左右胜负了。
珊瑚的拂尘尘尾,乃是乌金玄丝炼成的,发出来比梅花针还更厉害,的确是可以射瞎别人的眼睛。金超岳闪躲不开,百忙中吸一口气吹出去,把两根尘尾吹落。
但他虽然避开了伤目之灾,这一口真气吹出,却影响他对檀羽冲的争持了,檀羽冲就趁着他在这一刹那间不能全力抵制的机会,暖玉箫指东打西,点着了他的肩贞穴。
饶是金超岳亦已早有防备,立即施展闭穴挪移的功夫,不让檀羽冲的内力透入他的穴道,但一条臂膊亦已感到麻木不灵。至此形势已是为之一变,久战下去的话,那就是反而对他不利了。而且这还不包括珊瑚再次出手的可能性在内。本来金超岳是全力施为,还可以拼一阵的,但最令他顾忌的还有一个蓬莱魔女。蓬莱魔女的丫鬟已经如此了得,何况是蓬莱魔女本人?丫鬟来了,主人还会远吗?
金超岳不敢不相信珊瑚的恫吓,咬一咬牙,心里想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那魔女一来,我恐怕要跑也跑不掉。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三十六计,还是走为上计吧!”
主意打定,双掌一齐拍出,左掌是雷神掌力,右掌是修罗阴煞功。檀羽冲从暖玉箫中吹出罡气,但在他全力施为之下,也不能不退开一步。金超岳以进为退,一个转身立即飞奔。
檀羽冲恶斗一场,亦已是只能勉强支持了。他了口气,心里暗暗叫声“好险”,想道:“这厮的功力本来胜我一筹,要不是珊瑚把他吓走,只怕当真是非得两败俱伤不可。”
檀羽冲回过头来,向珊瑚道谢,说道:“对不住,我不能将他截下,有负你的嘱托了。”
珊瑚道:“你还想他留下吗?谢天谢地,我们是巴不得他走的越快越好!”
檀羽冲一怔道:“你不是说你家小姐就要来到这里的吗?我还以为他是在附近呢。”
珊瑚笑了起来说道:“怎么连你这样的聪明人也相信了我的谎话?”
檀羽冲其实并非没有想到这是她的“略施小计”,他之所以还是半信半疑,只因为他还在“一厢情愿”,希望能够再次见到蓬莱魔女而已。他不觉有点失望,勉强笑道:“原来你是骗他的。”
珊瑚笑道:“我若不是打出小姐的招牌,焉能将他吓跑?怎么,你是大失所望了吧?”
檀羽冲当然不便承认,说道:“你来了也是一样。对啦,我还没有多谢你呢。要不是你助我一臂之力,我恐怕已经不能站在这里和你说话了。”
珊瑚道:“你怎的和我客气起来了。别的好处我没有,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我这点本领,哪帮得上你的忙?要不是他心神不定,咱们两人联手,恐怕都打不过他。我吓他只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他已经识破我的身份,我当然不能让你给他打败,否则我也逃不脱他的掌心了。”
檀羽冲道:“不管怎样,你能够吓走他,也就是你的功劳了。”
他顿了一顿,终于还是忍不住再次问道:“你家小姐呢,她找着了笑傲乾坤没有?”
珊瑚噗嗤一笑,说道:“你是在关心我家小姐呢,还是在吃笑傲乾坤的醋?”
檀羽冲脸上发烧,说道:“姑娘取笑了。你家小姐于我有恩,我不过想知道她的消息。”
珊瑚笑道:“那天在矢集,小姐命我将你赶走,我以为你心里还在怨恨她呢,原来你倒是挺关心她的。”
檀羽冲道:“我已经知道那天她是因何要这样做的了,我怎会怨她?”
珊瑚道:“好吧,你的心里既然没有芥蒂,我就把小姐的消息告诉你吧。她在江南,并没见着笑傲乾坤。她已经回去了。”
檀羽冲一愕道:“她好像还没有和江南的武林领袖如王宇庭、文逸凡的人见过面吧?怎么走得这样匆忙?”
珊瑚道:“听说北方有点事情要她料理。而且笑傲乾坤也已经回去了,是比她早一天回去的。”
檀羽冲不觉有点酸溜溜的感觉,心想:“原来她之所以来去匆忙,最少有一半原因也还是为了笑傲乾坤。”问道:“那你何以独自留在江南?”
珊瑚道:“我也就要回去的了,多留两天,只不过──”说到此处,忽然又不说了。
檀羽冲道:“其实每个人都有他的私事,我也不该问你的,你不便说,那就不必说了。”
珊瑚望他一眼,忽地说道:“我看你这个人很好,这件事情,我也正需要有合适的人帮我的忙。你肯帮我的忙吗?你帮我的忙也就是帮小姐的忙。”
檀羽冲道:“无需和你小姐有关,我也一样会帮你的。”
珊瑚笑道:“你以为我是打着小姐的招牌吗?说真的,我要你帮的正是为了小姐的私事。”
小姐的“私事”怎么会委托他呢?檀羽冲讪讪道:“你不是又在和我开玩笑吧?”
珊瑚道:“我是诚心求你。而且我选中你,也是有缘故的。”
檀羽冲思疑不定,说道:“好,你既是当真的,那就请说吧。”
珊瑚道:“你知道我家小姐的身世吗?”
檀羽冲道:“听一位朋友说过。”
珊瑚似乎有点诧异,说道:“你这位朋友是谁?可以告诉我吗?”
檀羽冲道:“是赫连清云。”
珊瑚道:“赫连清云?这名字好熟!呵,我想起来了。玉面妖狐的真名叫做赫连清波,我把她们的名字混淆了。”
檀羽冲道:“清云正是清波的妹妹。不过她们姐妹并不是走在一条道上的人。姐姐是王府的格格,妹妹却是可称得上侠义道的。”
珊瑚道:“你用不着解释,既然是你的朋友,我当然信得过她。但她怎的会知道我家小姐的身世呢?”
檀羽冲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珊瑚忽道:“这位赫连姑娘是和笑傲乾坤相识的吧?”
檀羽冲道:“听说他们是住在同一个地方的。”
珊瑚点头道:“这就对了。笑傲乾坤虽然也是直到如今还未和我们的小姐见过面,但他是早已知道我家小姐的身世之隐的。好,你说下去吧。”
檀羽冲道:“听说她的父亲是二十年前那宗金宫盗宝案的主角。”
珊瑚问道:“你复述这句听来的话,有没有漏掉两个字?”
檀羽冲莫名其妙,一怔道:“漏掉什么?”
珊瑚道:“漏掉‘可能’两字。”
檀羽冲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们的小姐,连生身之父是谁,也还未曾清楚知道?”
珊瑚道:“不仅小姐未知,连收养她的那位公孙隐老前辈,也还未敢确定的。”
檀羽冲说道:“金宫盗宝案的主角柳元宗,不是和公孙隐很熟的朋友吗?难道不是柳元宗亲手把女儿交托给公孙隐的?”
珊瑚道:“这恐怕是以讹传讹了。据我所知,他们可能在江湖上碰过面,也可能只是彼此闻名,但还说不上是‘很熟的朋友’的。女婴是放在公孙隐的门前的。”
檀羽冲道:“柳元宗为什么要这样做?”
珊瑚道:“我们姑且假设小姐的生身之父就是柳元宗吧。合理的推测是:柳元宗和公孙隐虽然不是深交,但却深知公孙隐的为人。他料想公孙隐一定会收养这个弃婴,甚至即使知道是金国钦犯的女儿,也会收养,所以才放心把女儿放在他的门前的。至于他为什么不对公孙隐说明原委,那可能是因为没有时间,也可能是不想连累公孙隐。”
接着珊瑚说出她所知道的这一件事的经过:“柳元宗并没有留下书信,留下的只是一幅用来包裹婴孩的血布,和一张写有我们小姐的姓名和生辰八字的纸张。当时布上的血渍犹新,一看就知托孤的人士受伤未久的。公孙隐追出去,已经找不着柳元宗了。只在山谷发现两个金国武士的尸体。
“金宫盗宝案是一宗江湖上很少人知道的秘密,过了几年,公孙隐方始打听到这个案件是谁干的。因而他也就猜想得到这个弃婴的父亲多半是柳元宗了。但也只是猜想而已,未能确定的。”
檀羽冲道:“我记得很清楚,赫连清云转述你家小姐的身世之时,是没有加上‘可能’这两个字的。”
珊瑚道:“好,那就足以证明公孙隐老前辈的猜想确是不差了。”
檀羽冲道:“何以你这样相信那位赫连姑娘的话?”
珊瑚道:“你刚才不是说过吗?这位赫连姑娘是和笑傲乾坤住在同一个地方的。她所知道的自必也是笑傲乾坤告诉她的。”
檀羽冲道:“哦,原来你是相信笑傲乾坤。”
珊瑚继续说道:“笑傲乾坤和我家小姐虽然没见过面,但却曾送过三件古怪的礼物给她。一件是一幅血衣,是一幅残破的血衣。小姐拿来一对,这幅血衣和当年包裹着她的那块血布正是在同一幅衣裳上撕下的。一件是黄纸上写上小姐的生辰八字,和留给她义父公孙隐的那张生辰八字不但完全相同,纸张也是一样。第三件是锦盒中藏着的一对红豆。这一件礼物,你是已经见过的了。”
檀羽冲这才恍然大悟,说道:“如此说来,笑傲乾坤乃是唯一清楚知道你家小姐身世的人。”
珊瑚道:“不错,小姐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小姐这次跑来江南,并非只为了要见笑傲乾坤,最紧要的是找自己的生身之父。”
檀羽冲明白了几分,说道:“她既然未见到笑傲乾坤,料想也还未曾知道生身之父的下落了。不过,你大概已经打听到一点消息了吧?”
他早已知道珊瑚也不是个寻常女子,她并非自幼服侍蓬莱魔女的丫鬟,而是在蓬莱魔女做到了北五省的绿林盟主之后才跟她的。她们名为主仆,其实却是如同姐妹一般。
珊瑚道:“你猜到了,我正是因为打听到一点线索,起了疑心,所以才想找你帮忙。”
檀羽冲道:“不知是什么线索?”珊瑚道:“离开此处大约十数里之地,有一座盘龙山,山下有个千柳庄,庄主是个来历不明的武林隐士,姓柳,名元甲。”檀羽冲怔了一怔,说道:“柳元甲,和柳元宗的姓名只差一个字。莫非你怀疑这个柳元甲可能是柳元宗?”
珊瑚道:“依常理推测,柳元宗逃亡江南,自必是要埋名隐姓的了。假如他仍用原来的姓名,虽然只改了一个字,也还会引人起疑的。不过从另外两件事情看来,他又的确甚有可能就是柳元宗。嗯,说不定他就是为了想要便利女儿找得到他,才把原来姓名改一个字。”
檀羽冲道:“那两件事又是什么?”
珊瑚道:“第一,他是二十年前从北方来到江南的,和柳元宗的金宫盗宝正是同一年!”
檀羽冲道:“是同一年发生的事情,那就确实有点可疑了,第二件事呢,又是什么?”
珊瑚道:“他虽然深藏不露,但俗语说得好,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总是瞒不过人的。他身具上乘武功,终于还是给别人发现了。有人甚至说,他可能是江南的第一高手!”檀羽冲道:“何以见得?”
珊瑚道:“听说铁笔书生文逸凡曾与他印证武功,他竟然能够在比试点穴的功夫上,赢了文逸凡一招。想必你也知道,铁笔书生文逸凡乃是江南武林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他的铁笔点穴功夫,尤其是武林一绝!”
檀羽冲吃一惊道:“文逸凡的点穴功夫,我是领教过,确实是非同小可。倘若那位千柳庄主当真曾经赢过文逸凡一招,那就很有可能真的是当年在金宫盗宝的柳元宗了!”珊瑚道:“是呀,柳元宗盗的‘宝’乃是穴道铜人图解,这份一共有十三张的图解,完颜长之只参透了一部分,就创出了惊神笔法,成为金国第一点穴高手的!”
檀羽冲道:“既然文逸凡曾找过他印证武功,那么他和江南的武林人物是常有来往的了?”
珊瑚道:“他来的最初几年,完全没有。这几年听说是多了些,但也不是很多。”檀羽冲道:“不管是多是少,但他是武林高手的秘密已经泄露出去,武林中人,总会有人对他起了怀疑吧?这么多年,都查不到他的半点底细?”
珊瑚道:“最初曾经有人怀疑他是金国派来的密探,但有这样怀疑的人,现在已经少了。因为他来江南之后,几乎是足不出户的,假如他是密探,也不该选择在深山幽谷隐居。这许多年,江南的武林中人,也没发现他做过对侠义道不利的事。”
檀羽冲道:“那么当初又何以有这样怀疑?”
珊瑚道:“盘龙山是位于金宋交界之处的,他隐居的千柳庄,是在盘龙山下,他虽然从不外出,但来访他的客人还是有的。客人中也有金国人。而且,你觉不觉得,他隐居的地点,也有点古怪。为何要在金宋交界处的荒山隐居呢,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檀羽冲道:“不错,他若是密探,固然不该在幽谷隐居,但他若真的是想避世隐居,又何必在边界地方?江南内地,还少可以供他隐居的名山吗?”
珊瑚续道:“后来又有人怀疑他是金盆洗手的独脚大盗,但既然他是已绝迹江湖,别人也不理会他了。”
檀羽冲诧异道:“怀疑他是独脚大盗,这却为何?”
珊瑚道:“因为他独力建了一座千柳庄,富有亭台楼阁之胜。那个本来是荒凉的幽谷,如今也变得花团锦绣一般的名胜之地了。只因地处边界,一般游客才不敢来。”
檀羽冲道:“不错,能有如许财力的人,除了富商巨贾,就唯有江湖大盗了。”
珊瑚道:“这也是为什么江南的武林中人,和他来往不多的原因了。武林中人虽然喜欢以武会友,但多半是不喜欢和富豪之家结交的。不管他是富商巨贾还是只图做个守财奴的江湖大盗。”
檀羽冲道:“但如此说来,咱们的看法恐怕又有点不大对头了。”
珊瑚道:“你是说,咱们怀疑他是柳元宗,这怀疑是错了?”
檀羽冲道:“我不敢断定他是或不是。但依我想来,柳元宗当年盗的宝乃是穴道铜人图解,他大概不至于为金宫的珠宝动心,在那样紧张的关头,还有空去盗珍珠宝石吧?”珊瑚道:“是呀,所以对这个人究竟是正是邪,是隐士还是鹰爪,我们都摸不透。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找你帮忙的原因。因为你是金国的贝子。”
檀羽冲道:“你以为我还是金国的贝子?”
珊瑚笑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是。但你却可以用这个身份去试一试那位千柳庄主。一试就可以知道柳元甲是不是柳元宗了,以你的武功,即使弄错了,料想也还可以逃出千柳庄的。我可不行,倘若他是坏人,我这点武功,绝难逃出他的掌心。”檀羽冲沉吟不语。珊瑚不悦道:“我也知道这是强人所难,要是你不愿冒这个险,那就算了。”
檀羽冲道:“你家小姐于我有大恩,这件小事,我怎能不替她做呢?我只是在想,用什么方法试探最好。”
珊瑚笑道:“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你答应就行。这可不是小事啊,你若打探到确实消息,他日我家小姐父女团圆,她会永远感激你的。”说罢她就走了。
正是:虎穴龙潭都不惧,感恩图报为红颜。欲知后事,请看下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