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挂是武侠主角的专属技能。低端的武侠作家笔下,惟有一成不变的跳崖奇遇;金庸古龙这样的大家,也只是人为制造出主角的苦难人生开端,然后一路飞驰电掣地超车逆袭。少年时看武侠小说,将个人视角代入到主角身上,秘籍在手,美女在怀,江山我有,无限意淫中的无限酸爽,堪比苍老师的教育片。当时间吹肿了少年的腹肌,当岁月带走了少年的发迹线,人到中年,再来看武侠主角的开挂人生,自惭形秽之余,不免觉得种种不科学的开挂有些侮辱自己的智商。梁书中也不能免俗,比如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张丹枫。但同时张公子的岳父云澄,在女儿女婿的开挂光芒下,却有着不开挂的真实江湖人生。
1.罗拉快跑
云澄第一个打动我的地方,不是他前半生流落塞外的凄惨,也不是他后半生逃出生天的幸运,而是云澄其实有过很多的人生岔路口。如同电影《罗拉快跑》中的罗拉,在人生的岔路口做了另外的选择,人生想必是另外一种光景。
假如云靖未出使瓦剌,结怨张宗周,落难塞北,文质彬彬的秀才云澄会四平八稳地继续科举和仕途人生;假如云澄不决心为了解救父亲,弃文从武,承蒙祖上余荫、老父为国持节的令名,依然会过上不错的官宦子弟生活;假如云澄拜师玄机逸士门下,不选择急于救父,而是继续修炼武学,也许会成为纵横江湖的一代剑侠。。。。但最终云澄选择以自己和子女两代人的青春与生命,来解救父亲,为之报仇雪恨。或许云澄在前期解救父亲的岁月里,强烈的救父孝心占据着他的内心,支撑他度过艰难岁月,拖带妻儿四人在塞北苦寒中煎熬;但在云澄坠落悬崖,身心俱残,流落草原,与妻子苟喘残延的绝望中,是否会回忆起当年熟读经书的秀才云澄,那个苦心学艺武夫云澄,那个只身犯险,豪情满怀的孝子云澄,是否假想如果在此前的岔路口选择了另外的人生会是什么样的景象?
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岔的花园》里说:“在所有的虚构小说种,每逢一个人面临几个不同的选择时,总会选择一种可能,排除其他。”事实上,除了光环加持的武侠猪脚外,不开挂的江湖人和普通人一样,生活在时间的迷宫里,并且“因为时间永远分岔,通向无数的未来。”假如丘处机没有路过牛家村,假如胡兰成前妻的庶母在桃树下表白或者接受表白,著名的文学作品将成为另外无限可能之一。正如喜欢甚至相信武侠猪脚们的开挂,少年人不仅是壮志凌云、朝气蓬勃,而是一般都是奔跑在青春的直行道上的。然后,越过一个又一个的岔路口,直线弯曲缠绕成时间迷宫里中国福一样的曲线。
无论是博尔赫斯的迷宫小说,还是平行宇宙的物理理论,以及穿越时光的影视作品,都只是多维空间的想象产物。作为一维时间空间的生物,只能不可逆地行走在时间迷宫里的曲线上,路过岔路口,错过其他的选择,惶恐地通向不可知的未来,这被称之为命运。面对命运与时间的必然,却总会怀念或者猜想在经过的岔路口时错过的可能。无须扯上宇宙意识或是自我存在等等晦涩的概念,仅仅是人到中年,经过沧桑,面对前尘往事,自然而发的伤感,无关幸与不幸。
2.以父之名
可怜天下父母心,但有时父母皆祸害,后者比如云靖。我觉得云靖是个格局非常小的庸人,尽管书中说顶着忠臣的名头,其实连愚忠都算不上。云靖初始挖了的遭遇是苏武的翻版,但云靖远没有苏武的情怀。苏武流放北海,当年的基友李陵前去游说,转诉苏家各种大写的惨,暗示苏武祖国如此对不住你,你又何必要对得住祖国,无奈苏武忠臣到死心如铁,“臣事君,犹子事父也,子为父死亡所恨”,“王必欲降武,请毕今日之欢,效死于前!”,以致怨恨祖国对不住自己的李陵都感动不已,苏武实现了“XX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神话。
反观云靖想的就是自己受了很多罪,不仅需要国家来解救自己,还以父之名,理直气壮要儿子只身来到敌国救父,光是解救还不行,还要帮老爷子报仇出气,还要世世代代的子孙遵守这个血咒。云家子孙真是摊上了一个专门坑后代的祖宗。云靖为了由自己的不幸扭曲为强烈的私人仇恨强加给子孙后代,但是事实情况是,云家已经沦为塞外食不果腹的牧民,而张宗周一家在瓦剌位高权重。正常情况下,云家子女要杀死张家后人给云靖报仇,无异于以卵击石,羊入虎口。云靖那张血书实际上置子孙后代于死地,云靖已经成为被仇恨蒙蔽内心的疯子。
云澄是云靖扭曲疯狂的最直接受害者,在忠孝的洗脑下,忠实地接受血书,准备以愚公移山式的执着为父复仇。最终救父不成,坠落悬崖,由于没有主角的开挂奇遇,落得一身残疾,家破人亡,与盲妻成为行尸走肉,绝望地流落在草原上,坠入比云靖更加残酷的绝境。曾经文武双全的孝子被扭曲为怨毒的冤魂。在云澄的凄惨怨毒面前,张丹枫与云蕾的完美爱情不堪一击,云蕾素手裂紫衣,击碎了梁公笔下惊艳绝才的所有勇气。
庆幸的是,云澄并没有继续着以父之名的家族轮回。或许逃出生天的云澄内心深处会明白,真正摧毁自己人生以及几乎毁灭自己子女人生的恶魔,并不是家族的仇人张宗周,而是自己那个被不幸扭曲灵魂的父亲。以父之名的不幸始于云澄,也终于云澄。不同于云靖,数十年的悲惨带给云澄并不是灵魂的扭曲,而是透过不幸的反思,至少要反思如何做一个合格的父亲,这是云靖父子两代人此前未尝履行的责任。于是以父之名的血书魔咒化解在江南道的相逢一笑中,成就了梁书最完美的的爱情。
3.时间的灰烬
年轻的秀才云澄,自从父亲云靖出使被扣,万般无奈之下,弃文从武拜师玄机,七年苦修;流落塞外,伺机救父,延续复仇火种,十年潜伏;救父失败,一身残疾,万籁俱灰,十一年生不如死。二十八年间,云澄不断地滑向无间炼狱,即使师父是天下第一高手,即使有师门兄弟鼎力相助,最终还是沉入无间炼狱底下50米深的垃圾堆里,似乎要成为永世不得超度的冤魂。对于这种类型的不开挂江湖人,高明如金庸,也只能是简化为裘千尺这样的心理变态。命运的悲惨对灵魂的蹂躏,已经超过了作者们所能预想的界限,以至于无法制作心灵鸡汤去抚慰残缺不全的心灵肉体,安慰一旁的读者。
绝境中人,幸运如鲨鱼堡监狱的银行家坚持希望19年,越狱成功,登上碧海蓝天的彼岸;不幸如疯人院中的叛逆者,放浪不羁,挑战权威,惨遭切除大脑额叶,成为白痴;悲喜交加如黑人小提琴手,为奴十二年,坐上马车逃离时,看到遗留在地狱中的黑人女同伴绝望的眼神。 作为平凡人,不免或轻或重地经历人生的低谷,没有开挂,没有逆袭,不可叙述,只可承受。
但对于梁书来说,却有着不同的意义。梁书是充满理性的,比如厉胜男与谷之华,其实谷之华人物形象的精彩程度相去厉胜男甚远,但真正的梁迷往往会更青睐后者,因为二人代表着情感与理智。从理性的角度来看,世间万物皆是时间的函数曲线,命运或者人生旅程也是如此。时间流逝,沧桑历尽,劫难渡过,刹那间会感知到命运曲线的奇妙,如同《百年孤独》中通过时间解读的羊皮卷。
结尾再次回到时间的灰烬的电影中,欧阳锋自白说:“每个人都会经过这个阶段,见到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后面是什么。我很想告诉他,可能翻过山后面,你会发现没什么特别。”现实不同于小说,即使历尽艰辛爬出人生谷底,越过阻碍的高山,前面依然有着人生的峰谷起伏。扯到这里,我该下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