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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生同人] 弈-《狂侠天骄魔女》华&檀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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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3-28 21:4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鉴于某大人告诉我这篇发在家园不会被踢出去,就搬过来了orz
大约9万字,二十一章,目下剩一个尾声还在修。
文前提醒:对温软型檀贝子接受能力差,或男书友请慎入,掩面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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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28 21:49 | 显示全部楼层
——武林天骄忽地收了眼泪,长叹说道:“既生瑜,何生亮?笑傲乾坤,你武功才学都胜于我,天生你又是汉人,我还凭什么与你争胜?罢了,罢了,这局棋已不能再下,我让了你吧!”
他的话,旁人不解,华谷涵却是深明其中之意的,他脸色雪白,握着湘妃竹扇的手指,一时骨节都泛起青色,只是怒道:“……谁要你让!”
……
【略观围棋兮,法于用兵,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
【陈聚士卒兮,两敌相当,拙者无功兮,弱者先亡。】
                                                                ——华檀《弈》

第一章
贞元二年,燕京,济王府。
小雪初晴,微温的阳光中,地下稀稀疏疏,横着几枝寒梅的影子。
这是雄视北方的大金国迁都燕京之后,所经历的第一个新年。或许是新宅落成,还未有多少人气,偌大的王府这一角,竟然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走动,只得一个书生站在满院白雪之中,一步不挪,好似痴了一般。

——这就是新年夜过后,王府的小主子檀世英走进他堂兄的住处,所第一眼看见的情形。

这个小少爷眼下刚刚十七岁,一身花团锦簇的锦绣衣裳裹在紫貂风毛的大氅里,显得通身都是富贵气息。他眯着眼睛打量了院中人几眼,只见那个书生穿一身与季节不甚相称的素色深衣,头上青布方巾将乌黑的头发草草绾起,散着几缕在鬓角颊边,显得十分的憔悴落魄。檀世英心里道:这是个汉人,想必就是他带回来的那个人了?
檀世英心里的那个“他”,便是他的堂兄,济王府的长房嫡子、眼下已封了贝子爵位的檀羽冲。少年连连地朝着那个书生看了几眼,便认出他外头披着的那件半旧的缎面披风,正是堂兄檀羽冲平日出门惯穿的,不禁心中一酸,生了几分妒意,暗暗地恼道:又是汉人!他就是这么任意胡来、整日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厮混——偏偏天子还那么专宠于他,这个户部尚书蔡松年家的清客,本是圣上自己提拔了来,要去翰林院做待诏的,他、他就是那么一开口说喜欢,竟然也就赐给他了!
少年心中想着,不禁气怒难耐,待走到那书生面前时,扬手就是一马鞭抽了过去。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那人竟连闪避也不知道,一鞭子正打在脸上,左颊登时浮起了三寸长的殷红血痕。

檀世英吓了一跳,他虽然出手打人,却没想给他在脸上留下记号,眼看那书生着了一鞭子,却仿佛给打醒了一样,低头一擦面颊上渗出的血迹,忽然转过脸来,神色如冰、冷冷地瞥了檀世英一眼。
这一下,倒教少年吓得一缩,这一瞬间,他才惊觉那个汉人书生身材甚是挺拔,虽说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比自己高了半个头还多,神态冷峭倨傲,一双眼睛,便如霜刀一般,让人心里打颤。但是他害怕过后,却又生了骄横之气,只是怒道:“你这奴才看我干什么?”便抬手一举鞭子,作势又要打他,那书生却轻轻地哼了一声,闭上了眼,似是任他打骂都懒得答言了。
然而檀世英这一鞭子,却没落到想要打的人身上,而是给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掌,自后方牢牢握住了,继而一个温润悦耳的男声轻声道:“阿英,这里还是我的院子,你就要使性子打人么?”
檀世英听见这个声音,自是脸上通红,他使出了浑身气力,奋力拉扯手中的鞭子,想将它从对方手里夺过来,却哪里憾得动那人分毫。末了这小少爷赌气猛地一回身,一肩膀撞在堂兄胸膛上,对方才淡淡地松了手掌,任凭他面红耳赤地后退了。

这个阻了檀世英的女真青年,修眉掠鬓,凤眼含情,样貌极之俊雅温柔。他穿了一身雪白的狐裘,散发未着巾帽,立在满地浅雪落梅当中,全没半分本族健儿的剽悍野性,但是方才单手拉鞭的一下,已是显出极高深的武功来了。
少年脸上血色仍涌,只是闷声道:“叔父叫你过去。”
檀羽冲点一点头,只是平淡地道:“知道了,你去吧。”
檀世英给他吩咐般地说了一句,心里极是不痛快,然而他就算再有多大胆子,也自是不敢当面触怒这位哥哥的,因此只能咬着嘴唇,恨声说道:“你知道什么——我打他你很不高兴么?像你这般、二十岁了连官职都没有一个,就只是喜欢汉人的玩意,难道骄傲得很么?”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掉头跑了。

檀羽冲看着他在雪地上一路跑远,才微薄地叹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对那个书生柔声说道:“对不起,阿英平日很讨厌我,他、他也不是有意打你的。让我看看,还出血么?”
他这么说,便轻轻伸出手去,要拢那人颊边的头发,谁知那个书生全不领情,竟伸手把他的手一拨,冷笑道:“所谓雷霆雨露都是天恩,你也不用多么介意。”
他这般不留余地的答话,听起来像是说那小少爷骄横欺人,内里的意思,却是和檀世英一样,讽刺皇上像赐个玩物一般,把一活个人交到他这贝子的手上。那女真贵族青年脸色微微地一白,欲要再解释安慰,却抵不过仆从在旁连连呼唤,要他到檀道雄那里去,青年只好叹息道:“好,我先去和叔父谈谈。你就在我房里坐坐罢,别自己走太远。”说着,便急匆匆地去了。

他一离开,随身的仆役也随之而去,一时间这座小小的济王府东府偏院,又是唯闻鸟雀之声了。那个书生两眼一闭,干脆向后一仰,就这么坐倒在雪地之上,内心一阵悲感,禁不住苦笑道:
“华谷涵啊华谷涵,你、你枉担了个‘笑傲乾坤’的虚名,竟不知自己都过得什么日子——这么一个锦衣玉食的小草包,你竟也忍得下让他打了?”

++++++++++++++++++++++++++++++++++++++++++++++++++++++++++++++++

檀羽冲转过三重院门,方才来到了时下爵封济王的檀道雄书房中,彼时檀世英早已在房中等候了,却是负着双手,还气鼓鼓地,似乎仍未释怀。他礼仪周到地问候完毕,便垂手侍立一边。时任枢密院副使、即所谓的“大金国兵马副元帅”的檀道雄也不抬头,只是慢慢翻着桌上的一叠文书,随口问道:
“羽冲,你素日是绝不肯向皇上讨要任何赏赐的——那个汉人青年,是那么出色的人物吗?”
青年目光低垂,轻轻地说道:“只是诗写得很好,棋下得也很好罢了。”
现任的济亲王微微哼了一声,“也幸亏只是写诗下棋!当今圣上是个极多疑的人,若是你当真向他要一个多么有才干的幕僚,那也真是给我们檀家惹祸了。”
“……是我唐突了。”
檀羽冲这般一一答言,其驯顺柔和的态度让檀道雄怒色稍霁,男子这才抬起头来,对着面前这两个侄儿,来回扫视了几眼。

——济王府中,檀羽冲父辈只得三个兄弟,他和檀世英分别出自长、次两房,都是幼年失怙,只不过檀羽冲的母亲也过世得太早,因此比起堂弟,他的日子过得更加伶仃一些。檀道雄自己没有儿子,也是向来指望这两个侄子能替檀家光大门楣,好让自己也对得起两个哥哥的。但是,檀世英年纪不大,已看得出不是个甚有器量的人物。檀羽冲却从小像个汉家少年,虽说是才情、风度都是人中翘楚,但是在他这个做叔父的眼里,却满身都是一些荒诞乖僻的习气了。这也是让檀道雄深为头疼,到现在都梗在心里的事情。

檀世英看到叔父没有责怪堂兄的意思,也很不高兴。他看了檀羽冲几眼,便赌气说道:“我平日竟没看出来,堂兄你原来这样能低声下气,他不过是个做伴读的下人,这几天也不知道是你哄着他还是他哄着你,看得我都要羡慕了!”
檀道雄看这个小侄子脸上有怨愤之色,便叹了口气,指节敲敲桌子,沉声道:“世英住口。”他这个当叔叔的威严素著,那小少爷不敢违抗,只得忍气闭口不说了。

“……这人的履历,我也看过了。”檀道雄把手上的文书一扔,开声说道:“他是燕京出身的读书人,从前蔡松年在宋朝做官的时候,和他家里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关系。如今咱们大金国迁都到这儿,蔡尚书也得了圣上重用,他这才走了这条路子,想借这层关系在翰林院谋个一官半职——羽冲,你年纪不小,以后做事便该更稳重些,他们这样的汉人,都是想邀天恩、好在朝廷里平步青云的,你这么把他硬弄来济王府,恐怕他也是心里恨你的吧!”
檀羽冲的头垂得更低了,他当然知道,自己硬“请”回来的那位清客,恐怕有的不单单是写诗下棋的本事,还有一手能千军阵里取人性命的本事,只不过这话,他是不能、也不想对叔父说的。
青年只是温顺地答道:“这是侄儿的不查了,自从师父过世之后,我院子里就没请过别的先生。蔡尚书在南朝就颇有词名,我对他,向来也是很仰慕的。”
听他提起自己的老师,檀道雄又是一阵烦恼,他在心里暗暗地说,如果不是当年大哥一时的不慎,给你请了那个人回来当老师,你何至于年届二十还不能出仕。但是这话,他也是不能当面说出来的,因此只是点了点头,道:“嗯,一个门客,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你去吧,我在这里考考世英的功课,看他这阵子有无长进。”

檀羽冲告辞了出来,便径自回了东府最冷僻处自己的住所,那时候时近黄昏,西窗新栽的红梅落了几点在白净的新雪之上,他隔着窗子,便望见那个书生坐在书房的桌子边,呆呆地看花,眼睛里空空荡荡的,一副不知所以的样子。青年在心中一叹,便转身去了厨下,过一会儿端了茶具出来,径自到书房里去,微笑着斟下了两杯热茶,道:“今日天气冷得很,你喝点茶暖身吧。”
那书生见他倒茶,想到他以贝子之尊,居然要亲事杂务,也不免怔了怔,这才想起自己虽是坐在屋里,肩上还披着那人给他系上的披风,不禁脸一冷,抬手把衣服拽下来抛在一边。
两人对坐喝茶,一时谁都不开口说话,直到檀羽冲轻轻地道:“你是叫文逸凡吗?”
这当然是个假名字,但那书生也开口嗯了半声,檀羽冲又道:“是土生土长的燕京人?”
那人毫无热情地点了点头,算是回答过了。只见眼前这位青年贝子沉吟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温声问道:“茶好么?这是我自己沏的。”
——华谷涵满腔的心事,哪有什么品茶的心思,猛然这贝子爷问起自己泡的茶好不好,只觉得心里烦得不行,只得拾起杯子,草草抿了一口道:“你手法不错,可惜茶叶是陈的。”

他这话一出口,檀羽冲忽然什么都不讲了。两人就那么面对面地,沉默了足有喝完一杯茶的功夫,华谷涵觉得那人脸上的神色有些异样,不免多看了几眼,只见这位女真贵族青年微微抿着唇,似乎在斟酌怎么开口,又过了一会儿,才叹息了一声,慢慢说道:
“——龙井产自江南,以西湖所出为上品。这茶叶是去年最好的明前茶,宋朝的正旦使前天送来燕京给皇帝喝的。文兄,在江北大金国的疆域之内,这个时候,任何人、任何地方,不管花多少银钱,都绝对找不到比这一杯更新更好的茶了。”
他说完这些,迎上那人含着愕然、惊诧、愤怒等等诸般神情的目光,涩然一笑:
“你是临安来的,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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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华谷涵也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他听檀羽冲一开口讲到“龙井”两字,心里就是一沉。他在燕京住了一年半,冒充是蔡松年从前门生的儿子,连户部尚书自己都看不出有什么破绽,谁料如今这位贝子爷拿一杯他家乡的茶,轻轻巧巧地就让他无话可说了。
当此时,他心里知道再多矫饰也没什么用处,盯着面前这个雪衣狐裘、笑容恬淡的贵族青年看了一会儿,心里忽然给激起了一股不认输的意气,暗道:想不到他除了一身好武功,还是个这么思虑周全、心思细密的人物,大是棘手,只是我也是有所为而来,不能就此败了给他。
心里这么想着,他便向后一仰身,脸上那副如雪如冰的冷淡神气登时就一扫而空,大笑道:“怪道你什么都不要,非得向皇帝讨了我回家做什么伴读。你看出我会武艺,又是个江南出身的汉人,就怕我要对你们的天子不利吗?”
檀羽冲也迎着他的目光看回去,眼中隐隐地竟有一丝戚色,良久才笑了说道:“……其实我也不是由这一杯茶上看出来的,文兄,你虽然说得一口幽、燕的官话,人也风流矫健,但是——你实在是全然不像这里的人的。”
华谷涵一怔,他心里很想问一句“我如何就不像”,但是碍于自尊没有出口。他当然不知道,把檀羽冲一手带大的老师,同时也是于他有半个父亲情分的耶律玄元,就是燕京长大的,这个地方,可说和那人有着血脉里千丝万缕的联系,非三言两语所能说清。但是这个贝子爷把他的底细看得透彻,倒让他心神都清明过来。他从江南来此,原本就是经历了一些变故,也颇多感伤自叹,但是如今面前出现了一个需要他全力应付的人,却让华谷涵本性中的刚强韧性,又抬起头来了。
青年笑道:“像不像的,就是那样罢。实话告诉你,我是在南朝坐罪获刑,因此逃到这儿求个安身的,给你们皇帝做官,还是给你做门客,也没什么差别——你倒是个好心人,没直接叫了官兵抓我——是担心要连累蔡尚书吗?”
他这么说着,人也不呆坐了,毫不客气地信手捡起一本架上的书,自顾自翻看起来,片刻眉头一皱,笑道:“这满本的文字不通……是什么东西啊?”
檀羽冲对他极是纵容,低头看了一眼他手上拿着的文卷,微笑着一手接了过来,道:“这是阿英写的策论,叔父专门送了来,让我给他批改的。”
华谷涵哦了一声,想起自己刚才所见,一页一页端正小楷的批注写得连篇累牍,不禁笑道:“他让你改,你倒是也改得认真——我的贝子爷,你真是傻透了。”
檀羽冲给他说了一句傻,不禁微微一怔,垂下眼来看着华谷涵的面庞,只见那人一双瞳子光华灿然,满满的都是狡黠戏弄之意,他也不大在意,仍是柔和问道:“为什么?”
那人手指一掸他拿着的一卷文章,漫声说道:“你的文字功夫再好,能好得过给你弟弟做老师的名儒大家么?你叔叔是看皇帝专门宠任于你,因此让你教教你弟弟‘揣摩上意’的功夫,你可是全然会错了意,怕是也要让他很头疼。”
他这话不过是就事论事,然而檀羽冲听了,俊秀的脸庞忽然一阵苍白,良久才勉强笑道:“那可是我力所不及的了,眼下我还是白身,连官职都没有的。那一日和你相识,也是天子宴席上末座的陪客,‘宠任’两字,真是叫人惭愧。”
华谷涵见他并不承认,心里惊讶之意一闪而过,却也没太过上心,只是想到:女真人毕竟还是粗疏直白,他生于大贵之家,连这些事都不懂。我朝官场中人的权谋之术,可比这厉害多了。便追了一句道:“天子的做派,是伪装给天下人的,向来做不得数。他是没有露出看重你的意思,可是内侍中那个独得宠信的梁珫,素日是左右丞相见了都要讨好的人,席间他亲自给你铺毡子,头低得恨不能贴到膝盖——这是怎么样,还用问么?反过来说,依我看,这一次完颜亮招待最勤的那位芮王完颜亨,恐怕不出一年半载的,就要掉脑袋了。”
完颜亨是金国一代战神完颜宗弼、也就是南朝人称金兀术的名将之子,平素以勇冠三军且马术精绝为万千健儿所仰慕。只是为人粗直骄傲,平日在完颜亮面前的言谈举止,也是不大谦顺。华谷涵说他迟早要掉脑袋,檀羽冲忽然身子晃了一晃,一时连嘴唇上的血色也褪了,仿佛这话正说中了他的心病,青年只是愣在那里,许久才缓缓地道:“他要杀芮王?你怎知道?”
见到他这样,华谷涵眼睛连闪了几闪,终于觉出不对来了。但是他也并不劝,只是静静地打量着那人脸上的神色,只见檀羽冲眼眸半阖,竟流露出一点哀然的神气,不禁心中暗道:他这般难过?是我话说得太直了么?这么想着,便一笑道:“我是给你当清客来的,你可没付给我师爷的俸禄,我不说了。”
檀羽冲毕竟也是个冷静自持的人,他自顾自地茫然了一会儿,便渐渐恢复了平时的神情,转而说道:“对了,你在宋国……是犯了什么罪?”
华谷涵低下头去看桌上的书,声音不大地说道:“咱们相识不深——若是我问你为什么到了现在还没能做官,你会说吗?”
他这么说着,伸手从檀羽冲的藏书中抽出一本,摊在面前——那是一本用契丹小字写成的东西,华谷涵不认识这种文字,只是他一眼看见满是汉家经典的书堆里有本契丹文卷,本能地觉得奇怪而已,果然檀羽冲见他注意这个,便伸出手,不着痕迹地从他面前把书合上了。这位青年贝子修长的五指就按在书上,对他微笑说道:
“其实,我的这些心事,也不是不可以告诉你,只是——先请你在我家里,安安稳稳地当几天伴读罢!”

+++++++++++++++++++++++++++++++++++++++++++++++++++++++++++++

这天晚上,燕京城又下起了雪,静夜之中,华谷涵躺在偏房的床榻上,竟是怎么也睡不着。黑暗里他借着月光,望着窗外茫茫的飞雪,觉得那雪花的飘落,也似乎有声音一样,一下一下,都敲打在他心上。
——济王府的金屋暖帐,对他这个孤身一个飘零北上、别有所求的汉家青年来说,实在是个需要步步警惕、时时小心的地方。更令他心下茫然的,则是本来盘算得好好的计划,给那个姓檀的贝子横插一手,一下子全都打乱,竟令他一时也不知怎么好了。
因为,檀羽冲本来并没有错疑了他,华谷涵来到燕京,确实是抱着“刺杀金国皇帝”这个念头的。他三岁上就没了父亲,两年前获罪于朝廷,不仅亲交离散,母亲也忧闷成疾而过世,天大地大,就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华谷涵是个性子坚忍刚毅、却又颇有些偏激狂狷的主儿,他想着人生既然已失意至此,与其在别人白眼下潦倒度日,还不如放浪一回,尽胆量把自己平生想做的,都着手一试——他想到旁人都说父亲是为了金宋之争,许多年前死在了金国,便卷一卷行囊,悄没声息地渡江北上,来了燕京。

江南江北、金宋两个国家,经过长年累月的彼此敌对,相互之间恨意颇深,但也有一些汉族文人,迫于各种原因、不得不历仕两国,华谷涵便是混进了这样一个官员家里,装作是个以下棋写诗混饭吃的文人,才被那人推荐给完颜亮,想让他去翰林院担个陪皇帝玩乐的闲职的。
在金国朝廷中,以女真族兄终弟及的传承习惯,有资格做九五之尊的人,比起宋朝的皇室可是多的太多,华谷涵心知,若是即位没几年的完颜亮暴毙而死,金国还未完全平息的夺位内乱肯定是一发不可收拾,那样一江之隔的宋国,自然可以安枕无忧。只不过完颜亮虽然是敌国君主,华谷涵也没恨他恨到见面便杀的地步,眼下在金国境内,那人一力推行弭平胡汉差异、尊崇汉学的政策,倒让他有些犹豫,拿不准是否当真要下手了。
但是,就是在他初见檀羽冲的那天晚上,却又生出了一件事,给了华谷涵莫大的刺激,再次激起了他心底的杀意。

那是元旦佳节,完颜亮设宴款待入宫朝贺的芮王完颜亨,檀羽冲在场,还有一干翰林,都是给召进宫的陪席。完颜亨和完颜亮都是出身于金太祖这一支,素日以武勇自负,海陵帝刚刚即位的时候,为了对付金世宗那一支的政敌,还曾经倚赖过他。那一日两人谈起冬日无花可赏,未免使这富丽堂皇的新都有些逊色,完颜亮便笑道:
“北方花卉,以洛阳牡丹最为出名。来日朕南下看花,可要倚赖皇弟你作为前驱啊。”
他这话意思暧昧不明,似有深意,完颜亨也不甚明白。但是洛阳、汴京都是南朝文人心里最敏感的地方,华谷涵听了,在席下猛然抬起头来,就朝着皇帝看了一眼。只见刚刚三十二岁、年富力强的皇帝眼眸微眯,上下打量着席下群臣,胸中的自得之色隐有流露。他心里一震,不禁冷笑暗道:他这话说了来,毕竟心中是已有南侵之意了!我不如看看这满朝臣子里,有多少是赞同他的?
他这么想着,待要仔细窥探席上诸官员的神色,忽然人群之中,有人已是神光如电、瞬息间还了他一眼。
那人自然是檀羽冲,也正是因为这一眼之厄,他终究还是落到托身济王府的地步了。华谷涵凭着心中一股意气,孤身北上的时候才十八岁,心里所抱的是“死且不惧无人能奈我何”的念头,但是到了眼下,他有了自觉必做之事,反而更加谨慎小心,不愿轻抛生死了。

就这么想着想着,青年不知不觉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按他的习惯,即便是漂泊在外,也必定天亮便起,打点白日行程的。但是这一回,大概是精神很紧张了一阵子,又或者白天实在闹腾得累了,竟一口气睡到了日上三竿,还是被门外仆人们搬动家具的声音给惊醒的。
他揉揉眼睛,披上袍子从窗户向外一张,只看见院子里齐齐整整地,放着七八件老梨木的家什,似乎都是准备往他的房里搬的。未几檀羽冲也从外边走了来,扶着窗子,含笑对他说道:
“吵醒你了?这王府是新盖的,我的住处少有人来,更是冷清的很,仓促间家具都没齐备。我让下人从外头搬了几件过来,一会儿给你添在房里吧。”
华谷涵见那人竟是给他准备的东西,一时语塞,谢也不是,不谢也不是。因为在他心里,可从没有什么安分长住的打算,但是这几日,这位檀贝子待他却又实在很好,初时他心情不佳,冷言冷语,那人竟也能由着他使性子,华谷涵心里,也不是全无感觉,只得绷着脸孔道:“多谢你了,不过房间这样,我已觉得很住得惯了。”
檀羽冲垂目一笑,也不多和他争执,只是唤了华谷涵同去吃饭,便交由下人们打点他的住处。

——就这样白日一块儿读书弄乐、赏玩字画,晚上各自安歇,什么闲话也不多说的日子,大概过了十来天,直到龙兴节、也就是完颜亮生日前,忽然出了一件大事。皇帝自登基起就倚为心腹、荣宠已极的尚书右丞相萧裕谋反,被一纸诏令,逮捕下了大狱。有了这档子震惊朝野的案子,大家本道皇帝也没心思贺什么生辰了,结果那天晚上,檀羽冲却不知怎地给召进宫去,入夜未归。华谷涵心里觉得事情怪异,便没有睡下,只是熄了灯火,在房里静静等着他。

这一等就到了深夜,天上银河如带,地下万籁俱寂,忽然听见院子里一阵脚步凌乱,那个身穿白裘的身影跌跌撞撞地疾走进来,进了书房,便见窗子里灯影一闪,似乎点燃了灯烛,许久便有隐隐约约的箫声传来,时断时续,那情形十分之怪异,令华谷涵看得连连皱眉,本有心由着他去,想到连日来檀羽冲待他的温柔周至,心里有些放不下,只得悄悄起身,冒着雪来到书房门口,伸手叩门,连连地道:“天很晚了,你有什么事情么?让我进去成不成?”
他敲门,房中先是不应,隔了良久,忽然檀羽冲从里头哗啦一声,把门打开了。华谷涵吓了一跳,只见他手里还握着一管玉箫,满面的泪痕,屋子里炭气极重,地上放着个黄铜火盆,青烟袅袅,似乎烧了什么东西。
青年看看地上,又看看面前不发一语的人,一时几乎背过气过去。华谷涵自小所学的,都是男儿流血不流泪,他过了奶娃娃的年纪,除了母亲病故之外,遇上天大的难事也都咬牙挨过,从没掉半点眼泪。此时见到这位檀家的公子,大半夜的,竟是在房里吹箫饮泣,兼烧东西,一时头都大了,半晌只是苦笑道:“我的贝子爷,你、你这是怎么了——好,你先让开门,让我进去看看成么?”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把檀羽冲往旁边拉了拉,进门往地下那个火盆里看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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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当此时,檀羽冲既不阻他,也并不以被他看见自己闭门哭泣为意,反而回身往紫檀木盘花扶手椅子里一仰,冷冷淡淡地说道:“我家中人都不管我,你一个无干之人来做甚么。”
华谷涵听他语气平漠,和素日温柔含笑的样子大不相同,不禁一皱眉头。然而在檀羽冲夜半独自归来、吹箫无眠的时候,他也曾奇怪“为什么阖门的老少仆从都没一个人来问问他”,此时那人斥他是“无干之人”,青年只好当做没听见,只是用火箸拨了拨地下的铜盆,炭火轻爆,残灰翩舞,转眼落了满地,犹能隐约瞧见那些没烧尽的纸片上,都是些他看不懂的契丹文字。
这下华谷涵大吃了一惊,心道:这些看来都是些很重要的东西,那天他都不愿意让我多看一眼的,怎么统统烧了?
他这么想着,便怔怔地抬起头,看了檀羽冲一眼。这一打量之下,才惊觉那人衣衫凌乱,脚上素缎软靴未换,身上却只穿着月白色中衣,那件狐裘已给脱了下来,随手扔在一边。檀羽冲单手支额,冷冷地道:“你别看了,那都是我的老师留下的东西。他陪了我十年,我身上这些文才武功,但凡还有点可取的地方,也都是他教导的。眼下他过世了,我却一日比一日更加的不肖……这些东西留着又、又……”
他话说了一半,嘴唇手指都剧烈颤抖,手掌滑下来掩住面孔,任凭怎么竭力压抑,还是漏出了微微的呜咽之声,眼泪顺着两颊滑落下来,一点一点地溅在中衣衣襟之上。
华谷涵看见他这副样子,手一抖,差点连火箸都落在地上,心道:这是说的什么话,他、他这人的性子也当真奇怪——
原本青年心里有无数计较,眼下都给惊得乱成了一团糟,只好苦笑道:“你别这样,弄得我心里也慌了。”说着便去扶檀羽冲的肩膀。
其实,华谷涵在那只余残章断句的片片纸灰中,也曾看见一张未烧化的案卷封底,用汉字写着书主人的姓氏“耶律”。书生心道:耶律和萧姓,都是旧时辽国的世家大族,他老师是姓耶律的辽国遗族吗?
他手指碰到檀羽冲的肩膀,那人身子便是一缩,似乎想要避开。华谷涵鼻端闻到淡淡的一股酒气,心中一动,想着他原来是喝了酒,所以举止也大异寻常。青年有心赶紧把他带回到卧室睡下,可是看檀羽冲那副样子,必定是不肯挪步的了。当下只好半扶半抱地,把他安置在书房的一张软榻上,低头给他脱靴。檀羽冲本来还想挣扎,然而他视野里模模糊糊的,都是那个汉人书生倦色未去的面容,左颊上还有存许的伤痕,正是那天给檀世英打伤的,他心中难受,便也不能拒绝那人的意思了,只能由着他拿过地上的白狐裘给自己盖了,人也蜷成了一团,缩在榻上。
看着他那副似醉非醉的样子,华谷涵也不敢离开,此时夜深人静,他吹熄了灯火,除了窗外白雪反射月光,泛起一片清冷颜色,便什么都没有了。青年叹了口气,借着那点微光跪坐在窗前,把檀羽冲案上那架琴抱了放在膝头,左手轻按,右手食指一抹一勾,徵弦上一声清冷低沉的泛音,便在这静夜里徐徐散开了。
琴声低微,弹的是一首礼佛的短调,一片清净的梵音当中,弹琴的渐渐凝定了心神,也听得榻上人呼吸渐趋轻平,似乎是已睡去了。
其实,身为济王府这一辈的长房,檀羽冲为何至今身无一官半职,华谷涵也曾私下问过府中仆从,那些下人倒是众口一词,都说贝子爷素来体弱多病,王爷疼惜他,因此不让出仕。但是华谷涵却知道那人一身精绝的武学修为,绝对不下自己,因此这说辞他当然是不信的,此夜眼看着檀羽冲从皇宫回来,心神几乎到了崩溃的地步,他心里揣测道:
嗯,是了,他的授业老师必定是个亡辽的显贵。眼下天祚帝耶律延禧还被金国囚禁着,他这般的师从,不光是官场大忌,肯定也是被檀家视为污点了。是以檀道雄不能让他做官,今夜他这么伤心难受,也没人能来管一管。只是……听他的说话,似乎是对老师抱憾抱愧,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他这么想着,心头只感觉一阵难过,忽然对那位贝子爷生出了相怜之意。只觉得自己一介布衣清流,彼人却生在大贵之家,但两人这般年纪轻轻,其泥足困顿、胸怀悲郁而进退不能的境遇,却是一模一样的。世事之弄人,也实在不可揣测了。

就这样很快过了一夜,窗外星月微光渐隐,一线日头青白的光芒从东天泛起。书房之中,软榻上檀羽冲微微动了动身子,忽然惊醒了过来。
在他旁边,华谷涵原是盘膝在地上一夜瞑目,睡得极轻,这一点点的动静,便让他张开了眼,往榻上扫了一扫。
那女真青年慢慢地坐起身来,看了满地纸灰和倚琴蹬书、歇在地下的人,不禁苦笑了起来,许久才道:“昨夜……醉酒失态,见笑了。”
华谷涵嘴角微翘,最后却只说道:“也没什么,我只是看你夤夜未歇,过来扶你睡了而已。”
——他这么说,自然是不想那人想起昨夜种种细节,因而尴尬,说完便利落地翻身起来,想要离开了。檀羽冲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只知道你诗文棋力都不错,不想琴也弹得很好。”
他这么先挑起话头,华谷涵脚下一顿,便没走开,只是说道:“我很少弹。”
“……为何?”
“心里总不平静,不是宜于调琴的时候。”

他答了这句话,檀羽冲忽然不言不语,又过了一会儿,那人忽然站了起来,走去仍有余温的火盆边上,伸手抓了一把纸灰。
华谷涵看着他漫步窗边,举手一扬,指尖的灰烬如蝴蝶纷纷,一时间都在风里散去了。檀羽冲回过头看着他,深黑的眼睛里显出一抹萧索的颜色,缓缓说道:
“……先师姓耶律,双名元宜,是辽国皇帝耶律延禧的亲生儿子。”
他这句话一出来,任是那书生心里早有准备,也立时惊得呆了。

——那时候檀羽冲的眼神,似乎随着被凛冽寒风扬尽的纸灰,也散去了天地间盘盘绕绕。青年的记忆,不期然又回到了昨晚禁宫之中,与皇帝的一番唔对之上。

++++++++++++++++++++++++++++++++++++++++++++++++++++++++++++++++++++

檀羽冲是被梁珫带进宫的,他本以为这个时候完颜亮接见他,必定在仁政殿偏殿,或那人平日朝罢常去的书房,谁知那内侍引着他向皇宫禁苑越走越远,竟似乎是朝皇帝的寝宫去了。他心里觉得异常,便开口问道:“陛下要在内殿召见我么?”
梁珫咳了一声,四下看看无人,便压低了声音道:“檀贝子,今天面圣不同往常,无论圣上说什么,你都应着就是,千万不可出言顶撞。”这么叮嘱完,便闭口无言了。

待到青年进了完颜亮的寝殿,立时便因其中的情形吃了一惊——皇帝固然是坐在外厅的榻上,身边却跪着两个御医,那个雄健剽悍的男子仍然一手紧紧握着左臂,袖子上的血迹似乎还是新的。
檀羽冲问安毕,完颜亮便看了他一眼,挥手摒退了左右。青年低眉顺目,低声问道:“何人大胆行刺?”
皇帝笑了一声,随手把割下来的半幅染血衣袖往旁边一扔,“没什么刺客,是朕自己划的。”
这话让檀羽冲怔住不语,完颜亮又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眼中神光似乎有几分阴鸷,俄而续道:“今日是朕的生辰,便去探望了一趟老朋友萧裕——他与朕也总算是患难之交、福祸与共过的,我要让他知道,不管他心意怎样改变,朕总是没有辜负当初的歃血盟誓。”
青年听了,从心底泛起一丝寒意。萧裕当年身为一介四品的猛安,就敢怂恿完颜亮弑君上位,目下却因为谋反罪下了刑部的天牢,完颜亮要探望他,自然是只能到牢狱中去了。

——被后世称为海陵帝的完颜亮,他这一生中正是以铲除政敌的雷霆手段、以及屠戮完颜宗室的冷血无情而闻名的。在他治下,被诬为“谋反”而或族诛、或刑毙的臣子,几乎数不胜数。然而,惟有今天这一个,姓萧名裕,野心和才干足具、也真正被完颜亮信任着的人,是确确实实地背叛了他。史料可考,人心难测,合合分分、君君臣臣,其中究竟缘由为何,却是谁也不能定论的了。

然而在那一个漆黑的雪夜,这位雄视北方的大金国之主,的确是动了真感情。
檀羽冲不能插言,只好两眼微阖,叹道:“请陛下节哀。”
他说出这话,原本是盼完颜亮冷静一些,再说今天召他入宫的意思,谁知皇帝冷笑了一声,忽然一扬下颌,一字一顿地对他道:
“你,跪下!”
青年一惊,不知皇帝何以如此,然而君臣之分所在,也不容他不遵从那人的意志,当下只好一撩一摆,向着地上堆金绣玉的毡毯上一屈膝,正正地跪在了完颜亮脚下。

御榻上的男子咬着牙,思忖了一会儿,忽然笑道:“萧裕若死,朕有意提拔枢密院正使接任他的位子。后晋的以此类推——那样一来,金国的兵马大元帅,就是你叔父了。朕早就说过,以你的才干,不奉军职,实在太过浪费。这样罢,就让你在令叔麾下,先做个万户长、封将军,如何?”
檀羽冲万料不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提及对自己的委任,觐见之初,梁珫已秘密叮嘱过他,教他“无论皇帝说什么,先应下再说”,可是时逼至此,他又怎么能应允这桩事情?青年迟疑了片刻,才深深吸了口气,回道:“臣——恕臣不能奉旨。”
皇帝脸上笑容不改,只是居高临下地斜斜看他,“为何不能?你不是咱们女真族的‘武林天骄’吗?”
这四个字说出来,檀羽冲肩头一晃,一张俊雅的脸庞,顿时就白得犹如新雪一般。他握掌成拳,手背上淡淡的青筋都凸显出来,良久忽然一跪下去、额头伏地,虽未说话,那意思却明明白白地了。

“……这样看来,你是无论如何不肯奉诏的了?”
“若是国难当头,檀羽冲不惜身命,但求陛下不要再提当年之事。”
“国难当头?哈!好一个国难当头!你是非要等朕做到亡国之君、才肯为我出力的了!”

那瞬息之间,海陵帝声音拔高、怒吼出来,檀羽冲只觉耳边一冷,不知什么东西给皇帝掷落下来,在他身后地上摔得粉碎了。只听的完颜亮的声音冷静了一些,缓缓地说道:
“罢了,咱们从前的情分,不管多么深厚,如今你都是忘了!你的老师是亡辽的皇子、朕的心腹大患,你不愿意告诉朕,难道朕竟会不知道吗?你叔父忌惮这一点,不愿让你入朝为官,这朕也体谅。但是介意的是他,不是朕!这件事上,朕也不愿逼你,你堂弟今年十七岁,再三年就到了该赐他爵位的时候了,朕也就给你三年时间,好好想一想!”

完颜亮说完这些话,径自一挥衣袖,往内室去了。只剩下檀羽冲跪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更鼓三声,房中的红烛一声轻爆,已是泪尽而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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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华谷涵听檀羽冲说他老师居然是辽国皇帝的亲子,暗道这种事情,若在南朝,别说这位贝子爷终生不用,只怕他檀家三族的仕途都要毁于一旦,不禁皱眉评论道:
“原来如此,那么完颜亮也倒真是对你家网开一面了。”
他一个失口之下,直呼金主的汉名,檀羽冲也不在意,他在桌边坐下,随手斟了饮了半杯冷茶,扬头一饮而尽,苍白指尖轻擦下唇,微微笑道:“是啊,网开一面,也不过是……一面而已。”
两人还未再谈,忽然窗外一阵喧哗,家里一个仆从急匆匆跑进了院子,在门外道:“公子爷,万岁让梁公公来赐你东西呢,你快出来接旨吧?”

听说完颜亮要赐他东西,檀羽冲倒并不惊讶,只是淡淡地整顿了衣冠,来到正堂。檀道雄和檀世英等早已等候在那里,阖家人跪下之后,梁珫饶有深意地看了檀羽冲一眼,这才宣读旨意道:
“朕与檀卿秉烛夜谈,心怀甚慰。想卿当年以弱冠之身、北挫强敌,天骄之名,传遍海内。卿人才如此,国家用人之际,当自勉以体朕意。”
这一段念罢,才宣读赐物单子,檀道雄长出了一口气,终于放下心来。檀羽冲却是轻轻地惨笑一声,心想那人的行事原本如此,昨夜宫中的旨意强加、抗命暴怒,都是一个字也不提了。那“秉烛夜谈心怀甚慰”,那“天骄之名传遍海内”,听在旁人耳中,只道是帝王的嘉勉之词,然而于他而言,字字句句,却是讽刺之意直可见骨。他昨夜已在宫中跪了半夜,归家又是醉酒浅眠,等到梁珫念完圣旨,他谢恩起身之时,忽然眼前一黑,身子已是由不得自己,直往地下栽去。
檀羽冲身后跪着的原本是檀世英,他见到堂兄脚步不稳,下意识地伸手一挽。谁知那人脚上已是全无力气,登时把他也带得跪倒下来。檀道雄吃了一惊,急忙低下身子,伸手探檀羽冲的鼻息,连连问道:“这是怎么了?”那边梁珫脸上却闪过一丝怜悯之意,轻咳一声,说道:“贝子累了,先歇着吧。咱家旨意传到,这就回宫了。”

华谷涵远远地在内堂听着宣读圣旨,也为之一惊,“女真天骄”的盛名,他在江南武林也有耳闻,当时听说是个年纪轻轻的完颜家宗室子弟,不想却是眼前这个外戚贝子。然而听着皇帝旨意的内容,他内心也不禁一阵发冷。原来华谷涵料到檀羽冲昨夜入宫,和皇帝必有龃龉,哪里像这道旨意一般冠冕堂皇,完颜亮这番无形的威压下来,是让那个青年心中有多少痛苦,也没处可以说去,这番折磨人的手腕,也非同寻常了。他不愿和檀道雄多打照面,便躲了到自己房中去,看着他们把檀羽冲送入了卧房,又是请医生调治,折腾了半日,方才渐渐地散了。
这书生到满院没人的时候,才悄悄到了那人房门外,向里看了一眼。檀羽冲已经醒了,正盖着锦缎厚被卧在榻上,拉着床头一个妇人的手,微笑着和她叙话。华谷涵没想到这会儿还有人留下来,本不想在这儿听旁人的私谈,但是檀羽冲知觉敏锐,已察觉他在门外了,便笑着出声招呼道:
“文兄,你进来罢,我这里躺着无趣得很,正想要你来陪着聊天叙话。”
那中年妇人往门外张望了一眼,便念道:“这个人是你新请的先生么?怎地这般年青,我看他的学问,或许还不及你的吧?”
华谷涵进得门来,正听见这一句,不由地笑了出来。檀羽冲也在榻上微笑着说:“他年纪不大,但是学问大得很呢。经史书传,都是读通了的,小顺子要是想念书,也不妨就来我这边。”
那汉家的书生,听见自己转眼间又被檀羽冲派了这等差事,不禁头大,心里也想道:嗯,小顺子这名字倒好像耳熟……这位原来是他的奶母啊。
他记得不错,那个女人确实是檀羽冲的奶娘,她听见那人叫自己的孩子过来随他读书,也笑了起来,连连说“我可不愿让那娃子搅扰了你”,又道“听我的话!眼看下月十二就是你生辰了,到时候还养不好身子,咱们这寿还怎么做?”这才告辞出去了。檀羽冲目送着她离开,好一会儿才欠了欠身,招呼眼前人道:“……你坐。”
华谷涵坐了下来,一时竟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口,良久才道:“你、你是二月十二的生辰?”
那时候,中原以每年二月十二为花朝节,檀羽冲在这一日出生,华谷涵本想说笑几句,可是想到眼下的境况,便闭了嘴。只见那人榻上微微点头,问道:“你呢?”
“……十月初一,鬼过节的日子,大概是命里注定就不怎么吉利。”
书生不大在意地这么答了,檀羽冲便低下了头一笑,两人各怀心事,一时却都不先开口。良久华谷涵才叹道:“……不如我陪你下棋消遣罢。”
他转开话头,解了僵局,檀羽冲也缓缓抬起头来,他和华谷涵目光一触,便躲了开去,只是回他道:“好,只是听说你在围棋上有国手之力,我大概并不是对手。”

华谷涵见他答应,便拿过棋盘棋子摆开,笑道:“我让四个子给你,试试如何?若是在棋盘上争胜,是要全神贯注地去算计的,眼下只是消遣,我也不想你劳心劳力。”说着,便把黑棋推了给他。
檀羽冲也不客气,半躺半卧着落了一子在天元,两人你来我往地下棋,口中便闲谈起诗词歌赋、南北民俗风物,终局算子,竟然下成和棋。他才展颜一笑:“你让了我,这样就是赢了也不甘心的,什么时候,可要好好和你对一局才行。”
那书生把黑白棋子一颗颗收起,哂道:“你真想与我争?还是再过一阵子罢——要我说,你的性子也该收敛一二了,急怒急悲最为伤身,不然以你的武学造诣,本来不至于这样便病了的。”
那人听了这句劝告,许久不语,忽然将手里的黑子向棋罐里扔去,同时微微一笑:“……这话文兄该当先自检讨,那一日在我家,若不是你失魂落魄到了极点,会吃阿英的鞭子么?只不过——只不过你性子要强,不肯流露出来一星半点罢了。”
他这话正戳中对方的软肋,华谷涵的性子确实自负得很,戒备心也是极强,惯于深藏心事,绝对不在人前有半分的示弱。此时给檀羽冲点破了,他双颊一烫,直接地冷脸皱眉不语。那女真青年见他如此,只是抿嘴一笑,也不去管他。

++++++++++++++++++++++++++++++++++++++++++++++++++++++++++++++++++++++

一个月的时间转眼便过,眼看日子从上元到了花朝,便是檀羽冲的生辰。这几十天里,中都官场上下都知道皇上赏赐了檀贝子,因此不少人便来巴结。在一般人眼里,这个青年贝子性情冷淡,也太过孤高寡合,于不喜之人从不稍假辞色,想要和他攀谈,无疑是极难的了。不过大家也都知道他最近破例找了个汉人来做伴读,因此想要借这条路子亲近檀羽冲的人便与日俱增,到了后来,居然天天有人拉华谷涵出门游乐。
对此,那汉人青年倒是乐得和光同尘,一来二去,他这个“门客”不仅在济王府混得脸熟,居然也开始结交京官、俨然一致力于仕途经济的学究了。

二月十二这天,给檀家贺寿送礼的人流,几乎胜过了花朝的街市,把济王府的门槛也踩得平了,檀道雄应接不暇,也十分头痛。毕竟檀羽冲不过一个二十岁的青年,昔日在济王府也备受冷落的,眼下却要以一府的人力给他办什么生日,着实是不知该如何下手,只得如应付公务一般,请了唱戏班子,在王府摆好流水宴席,迎来送往,把这一天挨过去而已。

待到天色全黑的时候,大批贺客开始散去,又过了两个时辰,今天“做寿”的主人才给人扶着,回到自己住处来。檀羽冲甫一进门,抬眼看见华谷涵等在门口,立时踉跄了几步过去,一手扯住他衣服,弯腰就呕吐起来。那书生绝料不到他居然弄成这样回来,口中“喂喂”连声,一臂挽住檀羽冲身子,伸手从怀中摸出帕子给他擦拭。灯下只见那人吐出来的都是清水胆汁,竟然是一天下来,粒米都未曾沾唇。
华谷涵瞪大了眼,半晌才道:“你疯了?喝了一天的酒,也不吃点东西?”
檀羽冲伏在他肩头,且喘且笑,只是摇了摇头,慢慢地阖了眼睛,细声道:“片言能使人登天,一语也能令人堕地——什么叫君威难测,我今日是领教了。”
他这么说着,额头冷汗涔涔,又躬身干呕起来。他身后房门一开,顺大娘嘴里嘟囔着“往年不过两三个人陪着吃一餐饭,怎地这一回就翻了天了”,端着热水毛巾进来,见着这样,也给吓了一跳,她和华谷涵两个扶着檀羽冲到床上,给他脱了外袍、只着小衣,让那人拿面巾擦了擦手和脸,顺大娘便问他要吃点什么,好去安排厨子做来当夜宵,檀羽冲此时勉强还能坐着,强笑道:“喝点粥罢,别的也不要了。”
华谷涵在旁边叹了口气,代他吩咐道:“一碗白粥就够了,煮得烂些,腥荤一点别沾。”

眼看自己的奶娘一步三回头地去了,檀羽冲才一手按着上腹,眼一闭倚在床头。华谷涵实在是无奈,只得说道:“别逞强了……你先躺下,所谓趋炎附势、见风转舵,官场无分南北,向来都是这样的,难道你从前不知道么?”
他只是随口一句,不想惹得檀羽冲冷笑了一声,那人一双乌黑的眼眸半开不开,斜睨着面前人道:“……我就是不知道,又怎么样?”
华谷涵被他噎得无话可说,只好当他又是酒醉使性子,自己背过身去在桌边看书。谁知半晌听不见那人再说话,他转过头一看,只见檀羽冲脸朝墙躺在床上,一声不吭,也并不动弹。
这汉家青年忍了又忍,只见夜里月落西窗,筛了一层霜色落在檀羽冲肩头,那人瘦削的脊背随着急促呼吸上下起伏,大有伶仃之意,终于还是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他的小臂。
“……疼得厉害么?我给你看看。”
他说着,伸手去摸檀羽冲的脉搏,那人嗯了一声,平平地翻身过来,低声道:“不用……已缓过来了。”说着,微微睁开双目,望了一眼小窗月色,忽然张口念道:
“……洛浦风光烂漫时。千金开宴醉为期。花方着雨犹含笑,蝶不禁寒总是痴。”
华谷涵听了,嘲笑他道:“你这总算想起来过花朝节了?还念牡丹诗呢。”
檀羽冲摇了摇头,微笑道:“我不是在想牡丹,我是在想你。文兄,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你这个人,实在是一点都不像是长在燕京的!”
这话让那书生一愣,片刻才道:“怎么?”
檀羽冲半撑起身子,和他四目相对,“……我师父是生在燕京的。我十多岁的时候,也在这儿住过一阵。幽、燕的百姓,各族通婚杂居,几十年来几乎无一日不战,血流既多,也早就不以甚么声名气节为念了,辽人也好、宋人也好,还是我们女真人也好——只要能不打仗、一家老少平安度日,有谁管天子何姓、江山属谁?可是——文兄,那天在皇宫御苑,我朝天子说要南下洛阳看牡丹花……你那时候眼底的神色,我一见之下,到如今都不能忘怀。”
说到这里,檀羽冲声音转薄,如低吟般道:“……实话告诉我,你从临安不远千里而来,当真只是为了求一份功名、寻一个立足之处吗?”

他说这一句的时候,那个汉人书生脸上原本的关怀戏谑、种种神色,一时忽然都消失不见了。
其实,对华谷涵而言,檀羽冲不过是个相识日子无多的金国贵族,他是不必、也没那个打算,要向他吐露什么心事的,但是,此情此景,四目相对,若要他谎言矫饰,却也不知怎地,就是说不出来。
他沉默了许久,最后才说道:
“花方着雨犹含笑,蝶不禁寒总是痴……檀贝子,你太高看我了。我不过是个背井离乡、一穷二白的书生,就算心有所系,最后也无非是蝴蝶扑香而死,并无东君的回天之力。因此想什么、做什么,又有什么要紧?”
他随口一句,本是自感自叹,谁料檀羽冲一听之下,忽然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眉心微蹙,竟似乎是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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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华谷涵并未注意到对方神态异样,他话中大有悲音,但是说完之后,又扬头一笑,调侃般找补了一句道:“不过,你大可放心,因为我也是个惜命的人,不会太不识时务的!”
他二人的对答,彼此都是留了余地。其实檀羽冲的话,已经明明白白地问了“你是否有意要刺杀我大金国的皇帝”,言下之意,若是对方真有这个念头,他是绝对不会坐视不管的。
但是,其实华谷涵本就并非绿林中人,家中几代,都是颇有才名的江南士子,若是国家强盛、政治清平,他又何尝愿意效法荆轲、来做这以命换命的勾当,只不过赵宋眼下所奉行的,乃是对内弄权、对外媾和的政策,他给逼得不得已,自然也起了铤而走险的意思。

这时候,门外顺大娘端了米粥、带了个十六七岁的丫鬟过来供檀羽冲使唤。那人院子内外本来只有值夜的仆妇和书童,从来不要年轻女侍,此时这个少女进得他门来,心里也十分紧张,她眼睛在两个青年男子身上打了个转,只觉气氛似乎有些沉重,那个衣裳简陋的汉人书生不知怎地,清隽眉宇间颇有几分冷峻的颜色,不禁有点畏惧,不敢轻易上前了。
檀羽冲在榻上温和一笑,向她点了点头,示意可以把东西端过来。少女走到床前,偷眼看了看这位贝子爷,灯光下只觉得他脸色苍白,喘息之间额际微微见汗,几缕零散的乌黑发丝,都湿了贴在面颊两旁,很是惹人怜惜。不禁心道:贝子俊秀温柔,比世英小王爷好得很多,但府中都说他体弱多病,看来也确实没错……怪道别人觉得这济王的位子,是迟早要落到他弟弟头上的。
华谷涵看到来了两个女眷,也不想多耽搁,当下告辞出门,往自己的住处走去。谁知身后一阵脚步声响,他回头看时,只见顺大年已掩了门扇跟他出来,似乎有什么话说。
青年自然猜不到檀羽冲的奶母找他做什么,只好先客客气气地吧她请到了房中。谁知顺大娘一坐下,便拿帕子抹起了脸上眼泪,这下子可把华谷涵弄得坐立不安,只能连声安抚道:“您可别这么伤心!是有什么为难事么?”
顺大娘哭了一会儿,忽然把手里帕子放了道:“我只是为了冲哥儿的事心里难受,看这王府上下,能真心待他、和他要好的也就只有先生你一个人。所以就大着胆子,过来找你说说。”
华谷涵听了这话,颇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一时除了苦笑,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青年在心里自嘲道:我和他要好?我们有什么情分?敌国仇雠的情分么?今天在这儿携手叙话,转天就以命相搏,那都不是没可能的。你要和我说他的私事,我听是不听?
他心里的事情,顺大娘可是一毫不知,只顾自己说道:“冲哥儿父母过世得太早,在这王府里头,除了当年那个教书先生,没几个是真正在意过他的。王爷贵人事忙,平日的心思都在公务上,也没多少工夫注意这个侄儿。这些年他渐渐大了、有了本事,巴结的人就多。但这孩子自小儿性子就孤傲得很,当今圣上刚登基的时候,和他也极要好,可后来渐渐尊卑分明,情分也就变了!这些年来,他从没向皇上讨过一次赏,只除了要你……这个,我想先生还不了解吧?”
那青年书生答不上来,只能颓然道:“我——”
顺大娘瞅着他,“他这里冷冷清清的样子,你也看见了。官场上的人他连理都不爱理睬,唯独恨不得和你形影不离,连房子都给你安排在自己院子里,我想你大概是能知道他的。”
华谷涵给她一席话说得愁烦不已,自己在心里恨道:他怎么能让我留在皇帝身边?怎么能不和我形影不离?若是没有他,我眼下在燕京做出什么事,那还说不定呢。
他这么想着,内心愁郁里却又夹着三分的心虚无奈。华谷涵和檀羽冲一样幼年丧父,若非从小就凡事全凭自己,他也不至于养成那一副外轻狂锐气、内戒备谨慎的性子了。想起那人生在大贵之家,却孤身寄人篱下,师从敌国钦犯,从小到大所吃的苦头,其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的种种事情,那也就不用说了。两人相识这阵子以来,檀羽冲待他如何,华谷涵当然是非常清楚,但是其中的原因,他却是似懂非懂、却不愿、不敢懂的。
顺大娘也是个精细人,她把话说得差不多,也就不再张口了。华谷涵给她拿一双眼睛盯着,看她满面恳切之色,显然是要自己也给个交代,无奈之下,只得苦笑道:
“请你放心,只要我还在他身边一日,但凡力能帮他的,必定尽力,不敢辜负了贝子的好意!”
这句话,对他而言已是十二分的真心,并无作伪的成分在内,只是世事无常,将来的事情,有多少会是“力所不能及”的,却并非他可以逆料的了。

+++++++++++++++++++++++++++++++++++++++++++++++++++++++++++++++++++

檀羽冲在花朝节那日生了病,一直在家养着,有几个月都不出门会客。这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宫中,初时皇帝倒也并没说什么,但是日子久了,他身边的近侍梁珫,便觉皇帝在理政之余,时常忽然地就出神沉思,不言不语。他眼下职位甚高,已不光是供天子日常使唤,而是司职总理皇宫内务,便找了个机会,在完颜亮跟前试探道:
“皇上,原订在下个月的游园宴会,都要哪些人列席,您若是有空,我把单子拿来看看?”
完颜亮正懒懒地在御案上批改奏折,闻言稍微一顿,笑道:“这有什么可看的,照惯例按京官的品级一分,够资格的都给他们下旨意就是了。有告假的再来问我。”
梁珫连忙应着,又道:“没有什么,这半年来迁了新都,不仅圣上操劳,连百官都比在上京时忙碌,正好也该稍微游乐放松。这几次臣奉旨去见济王爷,他已快累得倒了,枢密院改制这事,本就是他经手,家里檀贝子还病着要他操心……”
他提起檀羽冲,完颜亮就把手里的笔一抛,“你说他吗?他性子倔得很,上次朕给他的旨意不称心了,在家称病不出门也是可能的。不过……济亲王是朝廷肱骨,眼下朕还得仰仗着他呢,这样吧,这回也不下旨了,你现在就去准备准备,今天晚些时候,替朕去他家看看。”
听完颜亮让他“准备准备”,梁珫急忙答应。这要怎么准备,当然是不用皇帝吩咐的,他径自就去宣徽院拿了内府仓库的单子,拣选名贵的药材补品之类。

另一头,其实檀羽冲确实也没再卧病,但是自那一日烧了耶律玄元的手书,他的心思也已灰了。他早在五年之前、完颜亮登基之时,便立定心思不出仕的了,但是阖家上下的前途总是不能不顾,皇帝摆布人心的本事无人可及,他也没那个意思要与之相争,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也无非一个死字而已。
他这番心思,华谷涵并不知道,只不过他见那人忽然转了性子,一扫当初的清愁忧郁之态,日日在家玩乐,这一时要和他联诗对句、吹箫调琴,那一时又是看花赏月、饲弄鸟雀,未免有点太不寻常。

七月时值盛夏,两人下午在书房共坐喝茶,檀羽冲便让华谷涵看看檀世英的词赋文章。华谷涵是给父亲的几个宿儒旧友教出来的,应付起科举那一套东西,比檀羽冲可熟稔得多了,他手里翻着那一叠文卷,口中戏谑道:“你若真心让我教他写文章,那就算了。如只是教教取仕之道,我还是可以勉强的。”
檀羽冲浅啜了一口杯中茶,浅浅一笑:“前者怎么样,后者又怎么样?”
华谷涵一笑,也不给他解释,只从檀世英写的十几篇文章中随手挑出一件,只见题头写着“天赋勇智以正万邦”,乃是天德三年殿试的题目。那人一看之下,立知缘由,便叹息道:“对不起,是我想差了。”
天德三年的科举,离皇帝完颜亮夺权上位只有一年多的时间,华谷涵拣出这份文卷,自是说若有试题如此,恐怕要他写也是写不来的。

这会儿因夏日午后气候炎热,房中两人都只穿一件单衫,各自拿扇子扇凉。檀羽冲向着窗外怅望了片时,才缓缓说道:“科举取士的制度,在江北推行的时间不算太长。阿英不是很喜欢读书,他本想在御林军里做个统领最好,位子尊荣,也不必远离京师。叔父这么一门心思让他考功名,对他而言也是相当不好过的了。”
华谷涵把手里那叠文章往旁边一放,闲闲说道:“是吗?你家是显贵外戚,靠父辈余荫谋个差事当然不难。不过,我倒觉得你叔叔并不是平白地就要让他走这条路的。”
檀羽冲侧目看他,神色中似有质询之意。华谷涵顿了顿,便解释道:“女真的部族看重军功,凡是能撼动朝野的重臣,几乎没一个不是世家大族、而且手握兵权的。完颜亮即位的路子不正,为了断除后患,几年来差点把金世宗一支的子嗣杀得绝了。他本支的近亲里,又以你们叫做粘罕、兀术的那两家声名最盛……上次我说他猜忌完颜亨,也是为了这个。可是,这些宿将里头,除了完颜家的宗亲呢,就要属你们檀家了。所以让你堂弟考个功名,将来能进尚书省、御史台之类的地方,未使不是留一条退路。”
——他说起完颜亮诛杀宗族的事情,檀羽冲身子就是微微地一晃,他手臂本来放在桌上,这时候便把一只茶杯碰得掉了下去,华谷涵吃了一惊,待要伸手,已是不及。就是那瞬息之间,这位天骄贝子略微回神,已是凭着本能,闪电般地脚尖一点,不待茶盅落地摔碎,便稳稳地将它挑了起来,接在手里。

……这虽是小小的一个动作,然而已是让旁边的汉人书生一愣,许久忽然面露微笑,似乎有些入神了。
檀羽冲见他神色古怪,便笑问道:“怎么了?我一时失态,惊着你了么?”
华谷涵缓缓摇头,脸上忽然泛起一丝明亮的笑意来,“……那倒不是,我在你家,算算也有半年,给你做清客做得久了,连你有这么一身好功夫都忘了。”
檀羽冲眼眸微张,只见华谷涵漆黑的眼睛里,一丝狡黠好胜的神光一闪而过,不禁失笑道:“你——难道你想和我试试手?”
那汉人青年露齿一笑,也不遮掩,“是啊,贝子爷,我都快忘记了,你不是女真族的‘武林天骄’吗?”
他提起檀羽冲在军中的盛誉,原本只是无心,不想那人脸色登时就是一黯,檀羽冲握掌成拳,把手中的茶杯捏得紧紧的,许久才缓缓吐了一口气,转过头去看着别处,轻声说道:
“……文兄,你可是亲口说过,自己是个识时务的人的。”
“偶尔兴发,也想试一试自己有没有‘不识时务’的本事。”
他两人对谈,檀羽冲且避且退,华谷涵却是紧追不舍,那人没有办法,忽然牙关微微一咬,转过眼睛,紧盯着华谷涵的双眸,一手拎起茶壶,往桌上的茶杯中斟去。
华谷涵心中一震,但见他手下倒茶,目光却是瞧也不瞧,那一注细细的茶水,竟然分毫不差地落在杯中,满而不溢。檀羽冲一手端起茶杯,向着他就是一送,微笑道:“……你请。”

这般得比试武艺,实在是斯文风雅,但其中的隐隐的迫人之意,却也让华谷涵心中一凛,他笑开口调侃道:“呀,贝子爷亲自倒茶,我怕是吃不消的!”一边也伸手往茶杯上一合。
他两人的内力隔着杯子轻轻一碰,只见清茶微漾,起了一圈小小的波澜,片刻就静止无波,显而易见,竟是势均力敌、不分上下了!
檀羽冲素日性情温柔,然而此时和华谷涵搭上了手,不知怎地攻势却极为凌厉,似乎急盼能压倒了对手一样。他见局势僵持不下,便微微吸了一口气,忽然手上加力,往外一推!
那汉人书生浅哼了一声,也不肯服输,立时使出云手的柔劲来,一封一引,将他手上的力道消去了。眼下他两人不止以内力相较,手上功夫也见了真章,只见一只小小的茶杯,在二人之间推来转去,只要有谁稍稍一个不敌,不是茶水洒落、便是要连杯子也碎掉的了。
就这么相持了片刻,华谷涵心里已知道了底细。他暗忖自己若是当真行刺皇帝,就是一个檀羽冲,自己在百招之内也是绝对战他不下,当日倒是幸好未曾莽撞。他这么想,便笑着开口道:“贝子爷,行了,我……”
他话说一半,视线掠过书房大门,忽地便是一个失惊,只听咔嚓一声,两人手中那只杯子,已是碎成片片,温热的茶水,溅得满地都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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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28 21: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檀羽冲一惊,低头见华谷涵把茶杯碎片握了满手,连划破掌心、滴下血来也不知道。他顾不上自己满身都是茶渍污痕,急忙拉了他的手,怨道:“你这分的什么心……”
话未尽,只听大门口檀世英的声音,愣愣怔怔地道:
“你们……你们在干什么?”

这声呼唤一起,檀羽冲只觉得心头一冷,忽然之间如被冰雪,已是明白闯下祸了!
他们专心比试武学,竟连那少年的推门进来都不知道,这一幕已是给檀世英看了个正着——华谷涵素日都装作是个文弱书生,济王府连带蔡松年家,还有皇帝完颜亮,没一个人知道他会武功,何况是足以和“天骄”匹敌的本事?
到了这当口,那女真青年也不得不谎言掩饰了。他转头看了一眼檀世英,笑道:“阿英你几时来的?倒让我吃了一吓,本来说给文先生演示一手上乘内功的,眼下连杯子也给捏碎了。”

檀世英心头砰砰乱跳,他虽然没学过内家功夫,但也看出那两人像是比试较劲的样子,然而堂兄却有出言遮掩,令人生疑。他一时之间,也想不好该怎么办,只是按着自己的来意说道:“没什么,梁公公到府上拜访来了,三叔说你也该过去见一见。”
檀羽冲嗯了一声,问道:“他——不是来宣圣旨的么?”
“……不是。”少年这般答话,又隐含妒意地看了他几眼,“你过去就知道了。”

这时华谷涵已取手帕擦净了手上的茶水血迹,向檀羽冲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但去无妨。那人没办法,只好匆匆换了衣裳,跟着檀世英走了。

檀道雄和梁珫正在济王府正厅喝茶,见檀羽冲快步赶来,全不似平时从容雅致的模样,不禁皱了皱眉,道:“怎地这么晚才过来?让梁大人也久等了。”
梁珫笑笑,说了一句无事,但他看着檀羽冲的摸样神情,确实也有些不同寻常。此时檀世英已抢着说道:“堂兄和那个姓文的先生,在书房比武呢!”
他这话说出来,檀道雄和梁珫都愣了。梁珫一时还想不起“文先生”是谁,便笑道:“谁这么大的本事,敢和我们女真第一武士相争?”
檀羽冲向他二人周正一礼,才答道:“哪有什么相争,文先生不谙武学,他听说了我在外的薄名,便让我演来看看,我一个不慎,失手把杯子弄碎,惊着英弟了。”
檀道雄面上神色连连变换,俄而笑道:“原来如此,你也太轻狂了——坐罢。”
梁珫来檀道雄府上,本来是替皇帝安抚天骄,稍释和解之意的,却料不到碰见了这桩事情。他在大内侍奉已久,心思比头发丝还要精细,此时心中有些疑惑,却也没有多问,只是笑着一指桌上参茸茯苓等等的滋补药材,说道:“圣上的心意,咱家是带到了,也不便多搅扰你们,檀贝子,皇上惦记你的很,等病势痊可,他还要重用你呢。”这么说着,便起身告辞走了。

+++++++++++++++++++++++++++++++++++++++++++++++++++++++++++++

自梁珫离开后,檀道雄自然又仔细问过了“文先生”的事。但是他的功夫,毕竟和那两人差得太远,纵然是把那汉人青年叫到面前,暗暗审视了一番,也确实看不出他负有什么武功。当下只好作罢了。但是隔了半月,完颜亮要择地修建帝陵,传了檀道雄和他一道出京考察大房山地势,在他不在王府的那几天里,忽然有一位稀客,拜上了门来。

这个人叫做完颜长之,也是皇统近亲,论辈分还是完颜亮的叔叔。十多年前,他还很年青的时候,位子就做到了御林军统领,只是不知因为什么事情,忽然引咎辞退、不在官场露面了。
王府主人不在,有他这样的宗族显贵上门,按理说应该由年长的晚辈接待,但是檀羽冲身无官职,又与这个皇叔并不相熟,因此便回避了,让堂弟檀世英来见他。席间完颜长之笑道:“其实我也是有求而来的——你知道我这十年来不愿做官,只是在家闭门练功,希望在武学上能有所寸进。原来咱们皇廷中是存有半本《指元篇》的残卷,你叔父升任枢密副使的时候,皇帝赐了给他了,我想借来抄一份,不知道行不行?”
檀世英一愣,这本书他是有印象,因檀羽冲也习武,素日是在他那里放着的。他想了一想,说道:“既是王爷你想看,肯定没有不借的道理。不过这是圣上的赐物,叔父不在,小侄也不敢擅专。不如你等上几天,待我三叔回来,我禀明他再差人给你送去,如何?”
完颜长之也不介意,只是点头道:“那也是正理,只不过我对这本书是慕名已久、极渴求一见的,正好‘武林天骄’也在府上,不如你请他陪着我先看上一眼,也好切磋切磋,如何?”
檀世英见他如此恳切,也不好再推辞,只得叫人通知内院的堂兄,同时领着完颜长之进去看书。那时檀羽冲正和华谷涵在书房下棋,听说有外客过来,也躲避不及了,只好先把那本书找了出来,双双在房内迎着完颜长之。

片刻那人来到檀羽冲书房,一进门,并不招呼寒暄,而是目光犀利地在旁边那个汉人书生身上一扫。那一眼之下,完颜长之不禁悄无声息地瞪大了双目,内心悚然一惊道:“圣上……叫我来探看的就是此人?他这般的神情容貌,竟然和当年那个汉人武学大家颇有相似……天下的事情,未免也太过巧合了!怪道他愿意托身济王府,原来是为了《指元篇》和穴道铜人图谱来的!”
他心里有了这一番想法,不免一阵寒栗,因为他当年就是因为半本《指元篇》失窃,才被免职了的。这电光石火的一个照面间,完颜长之已立定了心意,暗道:若是给那人的后人混了进济王府,于我可是个棘手的对头,非得先发制人不可!这么想着,他脸上笑容不减,直直地向着檀羽冲走过来,口中说道:“有劳世侄!”
那女真青年淡淡一笑,伸手相请,欲引他坐下观书。谁知完颜长之人走到近前,却并不去拿桌上的秘籍,而是脸色一冷,忽地扬起一掌,向侍立在自己身边的那个汉家青年打了过去!

他猝起发难,天骄大吃一惊,然而咫尺之间也抢救不得,目光颤动间,只能定定地朝那书生看了过去。他本拟以此人的本领,纵然仓促抵挡,也绝不至于给完颜长之重创了的,谁知就是这么一交睫的功夫,只听一声闷响,血花飞溅,那个书生已是全无反应地当胸给完颜长之一掌击中,整个人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向后摔出,身子滚了几滚,才勉强趴在地上,衣上淋淋漓漓的,都是适才喷出来的血珠。
檀羽冲见此情形,手足发颤,连心口都冷了,急怒之下,劈手就是一掌,往完颜长之肩头切去。
他怒,完颜长之却是吃惊——这人本来是奉了皇帝的密旨,过来试探那位“文先生”一二的,他见华谷涵相貌很像当年金宫盗宝的华紫桐,本来心里已有定论,为怕他武功高强、不易制服,才先下手发难的。谁料那人竟真的半点武功不会,连惊惧趋避都来不及,若非他掌力沾到那人胸口膻中时警觉不对,及时收了三分力道,怕是要将他立毙当场了。
事态演变至此,他也只有苦笑,没得分说,只见那被誉为“天骄”的青年二指一点,冷风飒然,居然是暴怒之下,把那《指元篇》中的惊神指法用了出来!
完颜长之不敢和他硬拼,且退且挡,口中说道:这是误会——贝子收手!”
此时华谷涵半闭着眼,勉强从地上撑起一点身子,只觉得胸口泛起一波剧烈痛楚,连呼吸都接续不上了。他心知是肋骨断了不止一根,当下自嘲一笑,拼尽全身力气说道:
“贝……贝子爷。”

听得他微声呼唤,檀羽冲倏然收手,弃了完颜长之不顾,一跃过来,跪在地下看他的伤势。华谷涵笑了一笑,想说话时,嘴一张又是一口腥咸从喉间涌上,顺着唇角点点滴滴、都落在檀羽冲委地的衣袍之上。原来他本是可以出手和完颜长之相斗的,只是那瞬息之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想着我若还手,那他岂不坐实了欺君之罪,因此把心一横,闭眼将护体的内息全数散了,逼得自己真如一个半点武功不会的人一般,用胸膛挨了完颜长之一掌。
檀羽冲知道他必是脏腑受创,或许还有骨折的伤势,连伸手相扶也不敢,只是把手按在他背后灵台穴上,一缕内息渡了过去,勉强护住他心脉,口中颤抖着道:“文兄……”
此时檀世英早已惊呆,而完颜长之则是尴尬极了,他咳了一声,才不得已分辨道:
“檀贝子!是在下造次了!这、这位先生,样貌实在像许多年前的钦犯华紫桐,是我乍见了他,一时太过吃惊,才有这种误会!”
檀羽冲头也不回,只是冷冷地道:
“完颜王爷——我的人是钦犯,那我这个窝藏钦犯的,自然是第一个事主了!你要兴师问罪,便先来杀我呀!”
他这短短的一段话,竟是语难成句,一个一个字都是紧咬的牙关中挤出来,十分凌厉肃杀。听得完颜长之也心中惊惧,生了怯意了。这人心中暗道:我以为檀家这青年空有一身好武艺,性子却柔弱冷淡得很,这一下行差踏错,和他的仇怨便是结下了!
他只顾着内心计较,武林天骄却连看都不想再看他了,只是提高了声音,厉声道:
“世英,你代我送王爷的客!”

——他的逐客令一下,完颜长之无颜再待,檀世英也是一个激灵,又看了地上已是半昏厥过去的人一眼,不敢违抗哥哥的意思,只能默默地向完颜长之一招手,低声道:
“请罢——”

+++++++++++++++++++++++++++++++++++++++++++++++++++++++++++++++++++++

……他昏迷中人事不知,待到再能睁眼的时候,伴着阵阵晕眩,先看见的便是窗外夏末的星空,与眼前跳动的烛火,身上冷汗淋漓地,就那么睡着,也不知日月已转了几转。
华谷涵张开双眸,定了定神,便分辨出自己是躺在檀羽冲寝居的榻上,此时除了断骨处的疼痛,四肢都似不是自己的了,他勉力转动头颈,同时试着动了动手指,只觉掌心微温,似乎给甚么人五指勾缠、紧紧握着。
好容易转了转视线,青年便见着那位青年贝子趴在床头,一手握着自己的手,昏昏沉沉地睡着。此时檀羽冲身上衣衫不整、血迹药汁也不知沾了多少,连头发也散了下来,流水般铺在床头。
华谷涵想他定是为看护自己,累得撑不住了,便也不想出声叫他。但是他这么一动一看,檀羽冲已是惊觉,那人慢慢起身抬头,目光定定地朝他脸上看过来,烛光下之间眼角泛红、腮上都是未干的泪水。
书生怔怔地看着他这副模样,许久转头苦笑道:“我的贝子爷,你、你哭什么呢——”
他声音嘶哑,显是多日发烧所致,檀羽冲也不伸手擦拭脸颊,只是怔忡地看着他,良久都不发一语,许久忽然道:
“你姓华的,对吗?你父亲是——是十五年前在上京的……为了那本书?”

他这么一口气说出来,颠三倒四的,也不管华谷涵有没有听明白,那人眨着眼睛,脸上显出一丝迷惘之色——《指元篇》和穴道铜人图谱,都是中原武林难得的至宝,这华谷涵倒是有点耳闻,但是他父亲是为什么去金国,乃是极秘密的事情,连妻子朋友都瞒着的,因此华谷涵也半点都不知道,更不晓得他是为了这两本秘籍死在了会宁府。不过此时此刻,他也不能承认自己确实姓华,只好苦笑道:“你说什么呢?是担心完颜长之上奏皇帝、因此让你家受累吗?放心——其实这是他自作主张,冲着你叔父来的,和你无干,而且在御前他也不敢太过声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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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原来华谷涵心里有个计较,想着完颜长之敢找上济王府,必定是有皇帝授意在先。檀道雄位高权重,那人走这一遭,无论是不是能抓住他的把柄,总是要给济王爷心里留点芥蒂的。但是完颜长之行事手腕竟也十分的强硬,可见他心里对开罪檀道雄并不太过介意,说不定还存着点借此扳倒檀家的侥幸意图。那时候华谷涵豁出去性命硬挨他一掌,事后思忖,料得那人见他确实不会武功,必定自知理亏,反而会在完颜亮面前诸般遮饰了。
他一生之中,从未有过如此严重的伤势,这几天昏昏沉沉的,也没意识到满脑子的念头都是为谁打算。华谷涵自分和檀羽冲也不过是萍水之交,那人万万没理由为了他多么悲感,此时见他居然落泪,不禁心乱如麻,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得勉强安慰道:“你这人是独善其身久了,性子未免太过多情。别说我还没死,就是真的给完颜长之一掌毙了,也、也犯不到这样罢。”
檀羽冲摇了摇头,脸上的神色如失魂落魄一般,良久才道:“文兄,其实我认识你也才不过半年。你时常在心里笑我太傻,平白无故地,就对你花了许多心思,是么?”
这话无端而起,却让华谷涵听得极为难受,他本不想跟檀羽冲多说什么心事,然而伤病在身,人也比平时脆弱了许多,看着那女真贝子一张带着戚色的苍白脸庞,心底也掌不住,只是勉强笑道:“我知道你怕我行刺皇帝。”
檀羽冲紧紧握了他的手,惨笑着一字一顿说道:“不错!我见你一身绝艺,的确是怕你犯上行刺。但是……我也只想着能劝得你改变心意,平平安安地回去你的家乡临安!”
这话说出来,他脸上眸中,都是又恳切、又哀伤的神气,就算华谷涵怎么精明戒备,也都一丝一毫不会怀疑了,那书生往后躲了躲,反而很是难受迷茫的样子,问道:
“……你……为什么?”
檀羽冲深深吸了一口气,苦苦地一笑,“武林天骄,女真第一武士——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怎么样才被国中人称作‘天骄’?这个名字,在我并不是那么值得夸耀的!”

++++++++++++++++++++++++++++++++++++++++++++++++++++++++++++++++++++++

就是完颜亮初登基的那一年,借着金国改天换日、政局不稳的当口,北方契丹人起兵叛乱,策反了镇守西京路的一股守军,里应外合、偷袭大同。
那时新君刚刚上台,手下带兵的将领大半还都是上代的旧人,不敢大用,西京路兵备不足,只得急速从燕京拨了一支人马,日夜兼程地翻了太行山、赶赴前线支援。
在这支军队里,有个样子和一般士兵大不相同的少年,他看样子不过十五六岁,穿一身白衣,跟帅帐中的主将、臣属一起,同行同止,去往大同。
这少年年纪虽小,在军中的待遇却如同个万户长一般,因此士兵们都说他是姓完颜的宗室子弟,得了天恩,才有这般地位。他平日寡言少语,性子也冷冷清清的,和谁都不大讲话,因此也没人愿去亲近照顾他。

金兵在大同外围驻扎,一口气就过了月余,只是兵锋无力,怎样也拿不下城池。这一天,帅帐中主将午寝未起的时候,那个少年忽然来让卫兵通报,说是非得见一面不可,似乎有什么急事,再也等不得了。
当时带兵的完颜宁知道他是皇上特旨准许随行的,也不敢太过冷落他,只是激战之际,对一个小孩子他也没心思应付,只是草草地在帐中坐了,问道:“你有什么事?”
那少年袖着手,临风玉树一般立在军帐里,清声说道:“王师围城也有三十几天了,不知什么时候能见转机?我急着要进西京城去见一个人,迟了就来不及了!”
完颜宁听了这话,简直是气冲云霄,心想战事正紧,我哪能给你定个胜败期限?你这小子,说话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他心里这么想,面上更不耐烦,只得推搪道:“公子再急,也急不过末将。但是敌军势大,我们能有什么办法?还是请你耐心等待罢。”
那少年听了这话,脸色一变道:“滞留在西京城里的乃是我的老师,若不是他此时病的重了,我也是不会麻烦将军一路带我来此的!若是再拖,我怕会为此抱憾一生。”
那将军听他说什么先生病重,心里只道胡闹,他无心再做分说,只是回道:“那也没办法,除非公子自己有本事,你几日令我军下城,自然几日便可以去见令师了。”
他这么说,原是想那少年知难而退,谁知对方听了,只是一皱眉头,锐声道:此话当真?

——在那片刻的功夫里,十六岁的檀羽冲心里也是经过了一番激烈冲突的。这场仗久战不下,在金兵而言,其实并非战斗力不足,而是三军军心不齐、上下观望的结果。阵前大半的将领,比起眼前西京的险情,倒是更惦记国都中争权夺势,好见风转舵、为自己的将来打算。但是,在檀羽冲心里,就算现在天塌地陷,他所牵挂的也只有一个,那就是久无音讯也病况不明的耶律玄元。
这个先生,于父母双亡、性子孤清的少年而言,并不止于教他念书习武,而是隐约如父亲一般,是他艰难度日的时候唯一能依靠的人了。虽然耶律玄元的脾气颇为冷峻,也很少明明白白地流露温情,但是,在檀羽冲还是个孩童、心智脆弱的时候,也曾不知道在他怀里洒过多少眼泪,在他心里,明白师父是待他的好的。眼下听说对方重病,恐怕只有这一面可见,对他而言,只要还能想出办法,就是拼了性命,也要去闯一闯。

他拿定了主意,便笑了一笑,忽然对完颜宁说道:“我离京的时候,天子就说过,将军你是三军将领中最可信重之人了——眼下新君即位,朝野内外官员,来日的前途还未知如何,不过将军的手边就有一桩西京平叛、力挽时局的大功劳,难道你没有这个上进的意思吗?”
他神情谈吐,一改方才的焦灼模样,这几句话说出来,不由得完颜宁一愣之下、心脏狂跳——他虽不是上代皇帝的亲信,但于完颜亶和完颜亮之前,立场也无太大偏倚,如今朝中改天换日,他当然是为自己的前途担心,但是眼前这少年的一番话,竟似乎是说,皇帝对自己有看重之意,这场对付契丹叛军的征战,是给自己升官的台阶了?
眼看那少年人忽然伸手入怀,取了一块金牌出来放在桌上,正是完颜亮还是藩王的时候所用的令牌。
所谓当局者迷,话题涉及完颜宁自身的利益,这将军也不介意檀羽冲年少了,只是惊道:
“怎么说?难道圣上另有密旨给大人吗?”
他此时有求于对方,登时连称呼都改了。少年却并没接口,只是笑了笑,“晚上我到帅帐与将军详谈吧。”

——其实,在西京战况胶着的时候,檀羽冲身在前线,也曾多次想过是否有计策可以击破强敌、快些弭平这场叛乱。但是他胸中那些零碎的念头,眼下要付诸实施,可就不易了。不过时事迫人,少年此时也顾不了太多,回到自己住处,便提笔把先前所想的几种战法都拟了出来,他自己先逐条审视一遍,便在心里道:我这么做,算是欺君矫诏、干涉军务。但是事到如今,也没有退路了。不然一拖再拖,演变成围城之战,不光城中百姓受苦,只怕局势也会旁生枝节。
他心意已定,便去帅帐拜会完颜宁。那将军自然问他完颜亮是什么意思,檀羽冲坐在毡凳上平静开口道:“急速拿下西京叛党,这就是天子的意思。陛下单单调将军从燕京西进平乱,本来就是希望你能立下这一功的。”
完颜宁脸上微露惊喜之色,然而却又有些发愁,“……人心不齐,纵然是我想为圣上效命,也是孤掌难鸣。”
“这事我已想过了,其实契丹人兵力不多,在外也无援军,他们死守西京,实在很是奇怪。将军不如暂且示弱,试一试引诱敌人突围脱逃,怎么样呢?”
檀羽冲说的这些话,本就是兵家必察之事,完颜宁也是女真的宿将,自然不会没想过,但是此时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口中娓娓道来,不免令他刮目相看,对檀羽冲的信赖也多了几分。不过,他心中却还有一个顾虑,便问道:“这条计策本来堪用,但我本不是驻西京路的守军,和这里其他几路的将官也都不算熟稔。这要如何示弱法才能保得内外两全?”
“……你可以撤军三十里,派细作去城中散布上京兵变、你有意回师勤王的消息。”
完颜宁大吃了一惊,心道“上京兵变”这种事也是能随便说来的吗?若是此战不下,皇帝一条“祸乱军心”的罪名下来,自己连性命也是不保的!然而那少年的心思甚为坚定,只是一笑道:“无妨,圣上虽然督促你并不严格,那是信任将军的缘故。这西京城旁的军队里,国都的信报都是三天一到,给他们报平安的消息,你只管做去,决不至于在这里酿成兵变的。”

【……其实,就是从帅帐请命的时候起,檀羽冲自己也想过几次此战的奇怪之处。契丹军队既无立足之能,便该止于劫掠、及早离开,不应该死守城池的。但是冥冥之中的天意总是人力不及,任凭檀羽冲再怎么聪明,也料想不到这种战况,竟也和他自己有莫大关系了。】

他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完颜宁看着手中那块明晃晃的金牌,也只得咬一咬牙,说道:“那——末将的身家荣辱,这一回也就拜托在大人手里了!”

++++++++++++++++++++++++++++++++++++++++++++++++++++++++++++++++++

这是天德二年秋末一个子夜,北风寒凉、四野寂静,从西京城郊往四周看去,远处的连绵的山岭隐约可见。算起来金兵围城已有两月,战心已不甚强,入夜时分,除却值夜的士兵,都纷纷歇下了。在诸路守军之中,只有完颜宁的军队在几天前拔营往西北撤了三十里,他给僚友的借口是原营寨距离水源太远,人马饮水不易,暗地里却日日戒备,分派哨兵驻守各处道路,防备敌兵逃逸。

大约是后半夜寅时,只听北山一声弦响,静夜里忽然人声马嘶,兵器交击的声音里,飞矢如雨,满山都是飒飒之声。驻军城西的将领最先得报,说是北边完颜宁的军队正在和敌人厮杀,这将军一惊之下,急忙从行军床上跳起来道:“怎么?敌兵弃城了?这大好的机会,偏巧让他捡到!”一边说,一边急忙召集麾下将领,也不对完颜宁施以援手,径自往北门驰去,想要率先破城争功。
完颜宁既然在北山截住了敌兵,自然派了人手包抄后路、防止敌人战败回逃。但是这一仗直打到黎明时分,他与西路两支军队,将契丹人一支断后的人马夹在中间厮杀,居然还是战之不下。两军在城门前反复争夺,堆尸流血的惨烈景象前所未见,却始终分不出个胜败高低。

这边完颜宁心中纳罕,暗道:这支契丹兵是哪里的精锐?他们大部队都败亡了,却还能在这里死战不退,也当真算是英雄!
然而当此时,他心里对敌手的佩服是一回事,自己麾下军队死伤太甚,却又是让他头疼的了。这一战,完颜宁也算堵上了自己的性命前程,刚刚心一横,要调自己的亲兵上前和敌手一争高低。忽然耳边一阵马蹄声驰来,少年的嗓音冷声说道:
“完颜将军,此间大势已定,城头这一阵,我便替你夺下来吧!”
话落人已远,青白天光中只见一乘白马,载着个衣衫如雪的少年,如风一般向着脚下的修罗场而去了。

这个人自然是檀羽冲。他见着战场惨烈境况,生怕自己迟去一步,金兵破城之后玉石俱焚,连找寻老师也来不及,当下不顾一切,单人独骑便冲下了战场。
他一人一马,在乱军中飞驰而过,距离城门还有百来步的时候,护城河的吊桥上两军乱战,已不能让他从容冲过。当此时,檀羽冲更不后退,马踏战场,风拂乱发,他随手自身旁尸堆上抄起一张铁胎弓,单手一勒缰绳,胯下白马长声嘶鸣,急停之下,已是后蹄直立!
在这瞬息之间,少年伸手捻了壶中的羽箭,双臂一振,已在马上将一张强弓开得如满月一般。

……其时城门前千军厮杀,檀羽冲这么立马开弓,也无一人来注意他。然而弓弦响过,诸军只听头顶上一声崩断,仰头看时,城墙上契丹的军旗离了旗杆,便如落叶随风一般、轻飘飘给北风卷上了高天!
城头旗落,契丹人阵脚便乱。金兵趁机大呼“城门失守”,一拥而上,片刻便把吊桥占了。
这个时间,正是黑夜褪尽、玉兔将隐之刻,忽然间天际万道光芒一闪,一轮白日已从地平线挣脱开来,将秋日晶莹剔透的光芒,洒满了西京城头,那淡淡的、与染血的修罗场殊不相称的暖光,也萦在城头那个轻袍缓带、衣衫如雪的少年人身上。
城下千军仰首,城中万众瞩目,都只看着这个连甲胄也没穿、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向何处去的少年,在旗落之处扬头望了一望。头顶太阳陡然辉光耀目,他一个纵身,便即不见了。

在远处,这城头落旗的一幕也尽数看在完颜宁眼中,这个久经沙场的战将,也不禁一时心神俱为之夺,暗道自己征战半生,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武人。他心下赞佩,口中便不由得喃喃道:“少年丰采,真堪称一代天骄!”
——他这一句话从胸中吐出,帐下一队队的卫士听得了,便也扬声鼓噪,那纷乱激动的呼喊,渐渐汇聚成一股巨浪,如战号一般齐声喊道:
“天佑女真!天佑大金!武林天骄——”
这一浪一浪的喊声,如潮水般从乌压压的金兵大阵中传了出去,如风一般扬遍战场,远近皆闻。俄而一声钝响,西京的城门,已是给攻城的士兵占据,完全打开来了。

就是这个战局落定、万众皆欢的时刻,只有那个急趋远走、去寻他的先生的少年,还不知道前方等待着自己的,将会是怎么样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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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28 21: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西京城破之日,契丹军队已所余不多,眼看金兵一一清剿残敌、入城安民,少年的檀羽冲心下也松了口气,他循着大道一路去往城西,依照两个半月之前那封信上的地址,去找老师的住处。此时街上四散奔逃、都是先前给契丹人抓去做杂役的民夫,寻常住家不是紧紧闭门不出,就是连房子也空了,他正愁没处问路,忽然听见一缕箫声发自前方,正是耶律玄元时常吹奏的调子。
察知老师无恙,少年喜不自胜,他循着箫声一路轻快奔去,却在街角猛地停住,不敢再往前了。
那是一处二层的青瓦小楼,箫声隐约,就是从顶上那层的窗子传出来的。然而稀奇的是,本来西京城已见不到多少契丹人,纵然有三两败兵,也已是失了斗志、只顾夺路奔逃的,但是,眼下这屋子的大门之外,却立着七八个身材魁梧的契丹武士,各个身披重甲、脸带血污,虽然历经惨烈厮杀,其悍勇无畏的神气却丝毫未改。少年看在眼里,眉心一蹙,想道:这几个人,看样子都不是寻常武士,为何会围在这个地方?
耶律玄元是契丹人,这件事檀羽冲本是知道的。但是辽国亡后,契丹的遗族在金国做官的不少,耶律也不是什么罕见的姓氏,是以这个先生的身家背景,檀羽冲也从没多问过。此情此景,少年心中隐隐地起了一个极不详的念头,但是仓促之间,却也说不清是甚么。
他找了个没人的壁角攀爬上去,贴窗而立,悄悄向室内窥探。只听一个低沉、勇猛的男子声音,用契丹话说道:“皇子,眼下西京城门已失,咱们的人马中了人家的诡计,也死伤得剩不下多少了,请您快跟我们走罢,不然便来不及了!”
檀羽冲心中微微一惊,暗忖道:皇子?这个武士是叫谁做皇子?西京城里,原来还有辽国皇帝的子嗣么?
这个念头刚刚一闪,便听得那个熟悉已极的男子声音淡淡说道:“元和将军,累得你们全军尽丧,我是十分地过意不去。但在下一个私出之子,名分不正,于你们的复国大计着实没有什么帮助。请你们自寻前路,从今而后,不必再惦念我了。”
那名叫做“元和”的男子,似乎也是一员猛将,但是在耶律玄元这几句话下,竟然大哭起来:“自咱们大辽亡在金狗手里,皇统沦丧,殿下的兄弟亲族,也多半被或掳或杀,就算您心中没有复国的念头,难道也不想着给先帝留一点血脉吗?”
这样的一个武人,疆场之上悍不畏死,眼下却在耶律玄元的面前痛哭失声,那情形也极为凄酸的了。但是那个男子却仿佛心如铁石一般,只是薄薄一叹道:“复国吗?这江山经历的战火已够多了,血流千里,徒增伤心而已。不用说我如今病入膏肓,无力随你突围,就算是还有余力,也是不能应允的。”
他这句话说完,忽闻窗外瓦碎之声,耶律元和大吼了一声,道:“是哪个?”立时一抖手里的长刀,将半扇窗户都打碎了去。众契丹武士转过目光,一愣之下,忽然齐刷刷怒吼道:
“是他!是他!”
这一声声的呼叫,饱含愤怒不甘,或许还有三分恨意吧!但是,那时轩窗之外、瓦檐上立着的只是个身材纤薄、脸容苍白的少年罢了,清晨劲吹的北风卷裹着他雪白的衣裳,看上去已是摇摇欲坠了。

耶律玄元向窗外撩了一眼,脸上并无惊讶之意。以他的武学修为,自然早知道是有人在窗外窥探的了。但是他却既不说破,也不遮掩,似乎倒好像特意让来人听到自己的一番说话一样。即使见到那人是自己的徒儿,他也只不过微微一怔,继而叹息道:“……冲儿进来。”

听到老师以素日的口气呼唤自己,少年便如从噩梦中惊醒一般,立时便是一个纵身,过去扑在了耶律玄元的怀里,将他紧紧地抱住了——檀羽冲父母过世得太早,他年纪幼小的时候无人疼爱,养成了敏感不安的脾性,即使长大了也不能全改,此时只觉得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令自己惊惧不已、却又无力挽救的事情,除了凭本能地把耶律玄元抓住,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耶律元和指着檀羽冲道:“皇子,这……这……”他万万未曾料到,今日第一个登上西京城头的那个金国少年武士,竟然和他家主子是相识的。
耶律元宜伸手轻抚少年的长发,平平静静地说道:“这是我的弟子,眼下他还是个孩子呢,你们就不必多惹事端了。”
他这么说完,室中一片寂静,在这一个接一个的变故之下,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耶律玄元眼望窗外,秋日碧空湛然、晴朗可喜,然而晨风侵体,却又令他这个重病之人彻骨生寒,隔了片刻,男子才轻叹一声,慢慢地把怀中的少年推开了。
檀羽冲泪眼朦胧,身体颤抖,到了这会儿,哪里还有城外三军铁甲虎士高呼“女真天骄”时的半分模样?耶律玄元从袖中取了一管箫出来放在他手里,淡淡地道:“就是素日我最喜欢的那支曲子,你给为师吹来一听吧。”
少年虽不知他为何要在此时听曲,然而老师吩咐,他下意识地便乖乖依从,一边哽咽着,拿起那支暖玉箫吹了起来。
箫声一起,满室温柔,耶律玄元随着那旋律,最后看了檀羽冲一眼,便缓缓闭上了双眸。男子唇角边带了一丝的微笑,如叹惋一般极低极低地念道:
“……花方着雨犹含笑,蝶不禁寒总是痴。可叹我也只能学蝴蝶扑香,总归不是……能把花枝带月的东君了……”
他的声音渐细渐无,忽地满室的契丹武士都齐刷刷跪了下地,同声痛哭。檀羽冲不解为何,只是痴痴地望着老师年届四十、却仍然儒雅潇洒的面庞,冰冷的心湖之中,一个“死”字才渐渐地浮上来了!

++++++++++++++++++++++++++++++++++++++++++++++++++++++++++++++++

那一日西京城乱军之中,耶律玄元溘然长逝,于檀羽冲而言实在是一道刻骨的伤痕。以至于他昏昏沉沉地从西京回到上京,便大病了一场,几乎半年未曾出门。
原本完颜亮给他金牌、让他随军,也是有意历练历练他,檀羽冲一战成名,他也是喜不自胜。因此那个少年贝子回京之时,他也曾执手问候、在三军之前极力褒扬,从心底里引以为豪的。但是檀羽冲却不知怎地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对周遭的一片赞誉之声,都一派麻木不仁的样子。完颜亮心里奇怪,放了他回家之后,便密令探子彻查西京之战,这才知道了还有“耶律玄元”这个人。

……从那时算起,如今已经整整五年的时光流过,然而每当檀羽冲引箫吹奏那首牡丹调,耳边心底,总是模模糊糊地响起了他的先生一字一顿、念出那诗句的情形,以及耶律玄元斩钉截铁的几句“血流千里,徒增伤心,我是不能应允你的”。所谓郁郁成伤,檀羽冲抱着始终这点心病无人可诉,那天与华谷涵稍稍交心,对方也是说了句一样的“我便如蝴蝶扑香而死,再无东君的回天之力”。彼时那个书生脸上的神色,同样是平和镇定中,夹杂着一丝不可言说的苦痛怅惘,与他的记忆两两相映,怎能不令天骄一时伤心难禁,不知是真是幻。而后来华谷涵在他的书房中挨了完颜长之一掌,血溅满地,檀羽冲便再也受不住了,在他的心底,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这个汉人书生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去的!
此时两人病榻相对,执手相望,他情难自已,不知怎地,很想对华谷涵说一说西京鏖战的那段往事,但是愁上心头,一时也无可诉,只是能说道:
“……我少年时,曾在西京路随军平定契丹叛乱,那是年少懵懂,并不知何为征战,更是——更是累得我的老师过世了。从那之后,我便灰了心意,再不想做官。”
华谷涵哦了一声,喃喃道:“是吗?你不肯做官……所以才触怒皇帝。以你的声名本领,这也难怪。”
檀羽冲侧过身子坐在他旁边,倚着床柱,似乎深陷回忆中一般微笑道:“是,你道我的老师身为金国钦犯,为何非要冒险留在济王府,教我读书习武?”
“……你是檀家的长房贝子,未来的济亲王。他做你的师父,自然是希望你出仕之后,能按他的心思左右金国的朝局了。”
华谷涵几乎是脱口便答,说完之后,才隐约觉得奇怪,隔了一会儿,又续道:“可是你、你却不愿做官,这……”
那女真青年微微点头,“是,我师父确实是如此的想法。但是他的心念……我却只有到了最后才恍然明白。”
“那是什么?”
榻上汉人书生略微挣扎着抬起一点身子,目光炯炯,望着檀羽冲。那人眼中微微弱弱的一点光芒,也不知是伤感,还是执念了,只听他说道:“老师不喜征战,平生只盼着金、辽、宋三国能免去兵戈杀伐,让三国的子民,都能安安稳稳地谋生度日。”
他这话是出自肺腑,说完之后,便温柔地垂头看着华谷涵,全不想却激怒了那个书生,那人双眉一轩,在榻上急促咳嗽了一阵,才推开了檀羽冲相扶的手掌,冷冷地道:“空话说得倒是容易,你——你当是宋人乐意打仗的么?若不是你们金兵南下、烧杀劫掠,夺我两京之地,我、我们何至于——”
他说到这里,胸口断骨处剧烈疼痛,双肩连连地抽搐,虽说咬紧了牙齿,不肯出声示弱,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了。

其实对目下的华谷涵来说,身体上疼痛尚在其次,最为让他心里惶急难受的,是觉得自己原本的心念,被檀羽冲给动摇了!宋朝的军制,乃是以御制内乱为主,因此兵锋无力,对外征战屡遭败绩。其苟和偷安的政策,对辽对金都是一样。丧权失地,临安的文人虽倍觉屈辱,然而泰半对自己的君王是能怨而不能怒,因此上心中都纷纷地把过错推诿到“北方鞑子”凶蛮好战头上。华谷涵自小在临安长大,深受这种氛围的浸淫,成年后孤身北上、历练渐多,也知道其实并非那么一回事,但是目下他是宁可负隅顽抗,也无法在檀羽冲面前稍有松口的。
那人料不到他竟然这么回答,登时脸色一阵苍白,檀羽冲睁大了双眸,想了又想,只能强忍着心中汹涌的思绪,笑道:“我——我不该在你病中说这些事情的,只是、只是我以为你能懂——”
华谷涵转过了头,并不看他,他眼下心中烦乱无比,一时想着“原来他对我好,只是因为对老师负疚所致”,一时又想“怎地我这人心志如此不坚,他三言两语,就让我这样烦恼”,因此只是闭了眼,恨声说道:“你别弄错了!我、我和你的老师不同,我也不懂你的心事!”

他毫不留情的一句拒绝话儿,让檀羽冲的身子一晃,细白手指不自禁地攥紧了榻上的织物,良久青年才勉强笑道:“……我不搅扰你,厨下熬着汤药呢,你先休息罢。”说完便径自起身,步子有些摇晃地走了出去。
华谷涵一怒之下,说出来的都是些刻薄之词,本就是知道要让檀羽冲受不住的,他背着身子躺在床上,觉得身侧那点暖意倏地抽去、耳边一阵脚步声,那人果然是出房去了。他心里忽然又觉得说不出地难受不甘,因此心乱如麻、一阵阵地茫然无措,一时只能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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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友情提示一下最好不要一下发太多会把读者吓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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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托冷沁香寒,华苞欲绽慕朝颜。丹心意向何处系,随风绾处自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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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那一头,完颜长之离了济王府之后,也暗自焦心了许久,想道:我这一回可是失算了!当年华紫桐是为了盗取《指元篇》而来,如今这个汉人青年样貌和他相似,又混进了济王府,我本料他便是华家的后人,再无差错,也想借着这个在御前参奏檀家的——可是他却当真身无武功,这倒是让人奇怪呀!
他心中仍有怀疑,不过想到《指元篇》近在眼前,以那青年受檀羽冲信赖的程度看,随时都可以盗宝潜逃,根本不必伪装作假、被自己打伤,他百思不得其解,又苦恼于必受檀道雄记恨,只得先在御前把这事情糊弄过去而已。

海陵帝听完他的奏报,倒也没有生气,只是挥一挥手,摒退了完颜长之,回过头来笑着对梁珫说道:“你怎么看?”
那近侍低了头道:“王爷是不是心急了点?华紫桐的事情,都过去十五年了——天下样貌相像的人甚多,他这样开罪檀大人,皇上也不好为他善后啊!”
完颜亮点了点头,却一点烦恼之色也无,只是闲闲地道:“自从十五年前皇叔被从御林军统领的位子上贬斥了,就一直没再受重用。我有心给他一个再起的机会,但是也要叫他知道,这份恩宠也不是好得的。”
梁珫听了这话,才知道天子深心里,根本就不介意完颜长之和檀道雄失和,让这两个地位显贵的臣子互相掣肘,才是他真正想看见的。他对君主这般的手腕,是既敬且畏,只得垂头恭顺不语了。
他不说话,完颜亮忽然也陷入了沉默。金国的帝王手指拨弄着小几上一盘子的围棋,沉吟起来,也不知到底在想什么。
梁珫偷偷看他神色,只见那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英武脸庞上,忽地流露出一丝患得患失的神情。他心下奇怪,想道:他在藩王的位子上时,就是个极强硬的男人。素有“国家大事皆自我出、帅师伐国执敌问罪”的霸道志向,如今身为九五之尊,想要甚么更是信手就来,怎地还有这样逡巡不前的时候?
他正想着,忽然听完颜亮淡淡问道:“听皇叔说,檀贝子对那个汉人青年很是重视,为他打伤了那人,就要动手与他搏命的。你也去了檀道雄家几次,可当真是这样的吗?”
梁珫一怔,想到“原来是为了檀贝子”,只得回道:“贝子和那个青年人,确实是交情不错,也似乎很回护他。”
他这么说,完颜亮眉头一皱,似乎深为不悦,啪得一声,把手中的棋子扔回棋盒中去了。他身旁梁珫也拿捏不准皇帝为何如此,只得试探着道:“陛下还是担心那个汉人青年有甚么不一般的背景么?”
完颜亮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看在眼里,知道至少是和皇帝陛下的心事沾上那么一点边儿了,想了一想,便进言道:“既如此,不如把他召进宫来,试一试他是否对南朝有留恋之意,那么此人心志到底如何,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完颜亮微微颔首,笑道:“知道了,朕自己有计较。听说……翰林直学士施宜生的棋力不错,你替我把他召来,朕让他拟个圣旨,定下日子吧。”

++++++++++++++++++++++++++++++++++++++++++++++++++++++++++++++++

檀羽冲离开之后,华谷涵昏昏沉沉地在榻上躺着,直到顺大娘给他端伤药进来,他才猛然想起自己原是躺在檀羽冲卧房的床上,眼下两人争执,他一言不合、把那人挤兑走了,也不知道他是否已去了偏房过夜?
青年这么想着,微微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低声下气地问道:“顺大娘……檀贝子呢?”一边说,一边悄悄打量了对方几眼。
顺大娘脸色如常,似是根本就不知道刚才他和檀羽冲吵了一架,只是信口答道:“冲哥儿在书房呢,前几日完颜长之要看的那两本什么书,他说要把另外一篇也找出来——依我看,这皇叔好大的架子,他都在咱们济王府动手打人,贝子爷还何必给他面子?”言罢有愤愤之意,倒似乎为华谷涵鸣不平了。
那书生苦笑了一下,顺大娘说“咱们济王府”,已是把他也当做自家人,倒教华谷涵心里倍感凄凉。他挣扎着从榻上坐了起来,道:“我看看他去。”
顺大娘见他要起床,急忙过去按住,“你不知道自己的伤?给你请过两三个大夫,都说是伤了脏腑,恐怕要淤血于内了,叮嘱你这一个月都只能卧床休息,不能乱动的!”
华谷涵涩然一笑,“我知道,可是、可是我想找他说几句话……”
顺大娘把汤药给他递过,瞪了他一眼道:“话什么时候不能说?你先喝药,我待会儿把他叫过来就是了。”
“……不必!”
听她说要叫檀羽冲过来,华谷涵吃了一惊,急忙阻止,“我也没什么大事……等到他闲下来再说吧!”说着,举手把那一晚苦涩汤药尽数喝了。

这天之后,檀羽冲除了跟顺大娘同进同出、问候几句他的伤势之外,竟再没单独来过。华谷涵本想搬回自己房中去睡,奈何确实是行动不便,只好勉强住着。十余天过后,待他刚刚能下地走动,便抱着自己的衣服从正房中搬了出来。
他先来到自己的卧室,稍稍整理了一下室内的东西,已是累得气喘吁吁,间或在铜镜里瞥一眼自己的颜面,只见鬓发散乱、形容憔悴,不由得苦笑了一阵子,坐在床头歇息。
此时华谷涵心道:他似乎也没睡在偏房这边,那是在书房了?我、我去找他一找。这么想着,便拆散了发髻重新绾起,将自己打理得总算不那么狼狈,才推门出来,往书房走去。

那时候,檀羽冲确是在书房的桌子前头坐着,他双眼看着面前摆着的那两本秘籍——《指元篇》与穴道铜人图谱,眉心微蹙,也不知是忧是悲,许久只听门扇嘎吱一声,他微一抬头,便惊道:“文兄你——你怎么出来了!”
华谷涵深深吸了口气,坐到他对面,勉强笑了笑。那一天他对檀羽冲出言刻薄,事后心里颇有悔意,虽然有心挽回,却也不知要从何说起。隔了半晌,还是那女真青年先悲切地一笑,温声说道:“听大夫说你的内伤恢复得总算不错,这我就放心了。”
华谷涵嗯了一声,便见那人指了指桌上的两本书道:“我这几日也该去找你,有这两本书想送了给文兄你,你就收着吧!”

华谷涵不解檀羽冲的话中之意,他看了一眼桌上那两本价值连城的典籍,满面迷惑之色,便听那人幽幽地说道:“这两本书,本是来自宋国武林的。当年朝廷破汴京的时候搜罗了来,最初的那十几年间,确实是有很多汉人豪客想把这书拿回去,当年——当年那位华紫桐,便是为此而死的。”
……华谷涵长到二十一岁,这是第一次听别人说起父亲的死因。华紫桐离家的时候他才三岁,死讯传来的时候也不过是个五岁的娃娃,他脑海中只有幼时和母亲相依为命的记忆,至于父亲,在他心头只是个模模糊糊的影子罢了,因此一时茫然不能答。檀羽冲看了他一会儿,也不见他脸上流露仇恨责怪之意,当下目光微颤,低声道:“因此……你、你若是为它们来的。我现下交给了你,等你慢慢地把身体养好,就可以带着它们回江南了!”
——其实檀羽冲这么做,是为华谷涵担了很大风险的。《指元篇》本是皇帝的赐物,也是完颜长之所觊觎的东西,他连檀道雄的意思都不过问,便甘愿这样让给华谷涵,那情分也不能说不厚了。那天两人一语不合,华谷涵负气不再理他,令檀羽冲极为难过。他只道两国世仇,自己向那个汉人书生吐露衷曲,到底也是求不到一份回应的,因此只盼着能用这两件东西,换得他平安南归。但是,华谷涵听了,面色却忽然一片煞白,他沉默了良久,既不说要,也不说不要,忽然伸手把桌上的东西一推,冷声道:“……很好,贝子爷的意思我知道了。请你容我几日,整理行囊就是了。”
檀羽冲听他的话,竟是完全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当自己是有逐客之心,不禁也一阵情急激动,双颊都泛起了薄红,只是哑声说道:“你、你怎么……”

他们两个还在房中夹缠不清,忽然门外有仆从过来请檀羽冲出去,说是皇帝有旨意下来,让他去前厅迎接。那女真青年见拖延不得,只能站起身来,一手紧紧地抓住外袍的衣襟,喘息着说道:“好……你、你让梁大人再等片刻。”
那厮仆在门外说道:“贝子爷,这次来宣旨的不是梁公公了,是翰林院的施宜生施大人。”
——施宜生这个汉族文人,一生的经历颇为跌宕。北宋时候他本是颍川的学官,因获罪于朝廷而逃到江北,在伪齐刘豫的麾下做官。刘豫本就是金兵攻占长江一带后委任的“假皇帝”,是以伪齐灭亡后,他便到了金国,受到完颜亮的赏识,终于出任了翰林学士的职位。像他这样辗转几国求仕的人,在江南士子心中是最受轻视的了,是以华谷涵虽也见过他几次,却并和他攀谈过,檀羽冲更是连认识也不认识他,此时听说是他来宣旨,心里一惊,暗道:不知道……他又是要怎么样了。
这个“他”当然指的是完颜亮,门外的仆人见檀羽冲一时没有答话,便道:“您带了文先生一起出来吧,这旨意也是宣他的。”
这话让两人都吃了一惊,不禁转过头对视了一眼。华谷涵的目光和檀羽冲一碰,便飞快地转开了,只是伸手掩好了衣襟,整理服饰,率先走了出去。檀羽冲本想扶他,但是那人全无领情的意思,他只得咬紧了嘴唇,跟在后面。

正厅上施宜生宣旨毕,说的却是一件极无聊的事情。因皇帝要看人下棋取乐,所以要“文逸凡”隔天入宫待诏,同时也宣了檀羽冲一起过去。施宜生自己来传这种莫名其妙的旨意,也尴尬得很,唯独华谷涵想起在翰林院听过这人的棋名,暗忖自己来日的对手大概就是他了,不禁冷笑了一声,多看了施宜生几眼。
檀羽冲听了这个意思,却十分的焦虑。以目下那人的伤势,是说什么也不宜和人在棋盘上厮拼的,因此他明知皇帝必定不肯应允,也打算为他开口求情。但是一转眼间,那汉人书生竟已毫不在乎地在地上一拜,不顾周遭人或惊疑、或忧虑的目光,径自道:“臣——领旨。”

++++++++++++++++++++++++++++++++++++++++++++++++++++++++++++++++++

……其实华谷涵心里也明白的很,济王府上翻来覆去的出了几遭事情,完颜亮这时候下旨意要看什么棋,那是非常奇怪的了。一见他的对手是施宜生这样的变节汉官,书生心里也存了几分警惕,他和檀羽冲闹得很僵,满心的思绪都是苦涩难言,只是暗道:我毕竟也答应过顺大娘,只要在他身边一日,就要尽力帮他——就算或走或死,也到底不能让他担了干系!

他有了这个念头,心下便安定了,回到住处也并不再和檀羽冲搭话,任凭那人心乱如麻地在他房门外逡巡,径自睡了。
次日鸡鸣白日升起,华谷涵也从榻上起来,他没有官职,只是所谓的“布衣面圣”,便穿了一身竹青色的长袍,戴了冠子,便走出门来。
夏末的早晨天色青白,阶下满地的露水,滴滴结在翠绿的草叶儿上,整个济王府还安静的很,除了虫鸣没有多少声音。华谷涵在微凉的晨风里身子一颤,不禁伸手拢了拢衣襟,抬起头来时,便迎面看见了那个女真青年,似乎是一夜未睡的样子,定定地站在院子中间。
这样的情形下,他就是想避也避不开了,华谷涵皱着眉,沉默了半晌,才说道:“……露水很重,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檀羽冲两眼微微地泛起血丝,神情很是疲倦,他摇了摇头,哑着声音说道:“文兄,你的伤势吃不消的……今天还是不要入宫了。”
华谷涵听他仍是这样执着地劝说自己,不禁冷峻一笑,但是两人目光相交,檀羽冲眼中浓郁的不安之色,却让他心里微慌,良久书生才垂下眼,忽然说道:“给我半斤关外白,可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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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28 21: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所谓的关外白,乃是女真人昔日在白山黑水之间、游猎而生的时候,用高粱酿的一种劣酒。这种酒点火能着,酒性如火如刀一般,若非豪饮的汉子,半斤下去也便醉得倒了。
华谷涵在济王府滴酒不沾,檀羽冲知他是不肯大意放纵,因此从来也不劝他。此时那人重伤之下,忽然找他要酒,青年不解何意,一时只是茫然看着他,并不说话。
那个汉人书生上前两步,眸子中一点微薄的笑意,半是调侃,半是自嘲,“……李白一斗诗百篇,半斤关外白也值不了多少银子,贝子爷……你不会舍不得打赏罢。”

檀羽冲给他逼得没办法,知道他是铁了心要去,自己再拦不住的了,只好转身便走,片刻从厨下提了一小坛酒来给他。
华谷涵从他手里接过那一坛酒,迎面看见檀羽冲面色灰败,眸子中的光彩都没了。其实华谷涵心中也知道,这个女真贝子确实是处处维护自己,以他的身份,已是将能做的事情做得尽了,但是自己几次和他争执,都是难以自禁地便出言顶撞对方,此时想来,忽然生出一股萧索之意,只是一闭眼一仰头,小小瓷坛里的烈酒便化作了一缕晶莹的水线,尽数倾尽了口中,末了一拭嘴角,淡淡地道:“走吧。”

++++++++++++++++++++++++++++++++++++++++++++++++++++++++++++++++++

华谷涵酒量甚好,一小坛烈酒入喉,于他而言根本就不会有半点醉态,即便是身带重伤,也不过是给双腮添了几分血色、看起来反倒不像初时那么满面病容了。
檀羽冲与他同乘马车,待入了宫门又下车徒步,旁人只见这个汉人书生一身布衣、轻袍大带信步而行,听说这便是圣上专门召来的围棋国手,不禁个个羡慕他洒脱不拘,哪有人想得到,若非有那一坛关外白,他是连用自己的脚走到皇帝御花园,都未必有那个力气的。

他们刚进禁宫大门,忽听外头又是一阵马蹄声,一乘垂着素幔的马车在宫门口停下,便下来一个身着女真服饰的高大男子。华谷涵转头看了一会儿,忽然问道:
“今日还有皇族的亲王进宫么?”
旁边给他们引路的内侍应了一声道:“那是葛亲王完颜乌禄。他刚刚从济南尹的位子上改调了西京留守,入京面圣谢恩来的。圣上召他进宫一同看棋,还说你棋下的好,这给彩头的也得有足够的身份呢。”
华谷涵轻笑了一声,心知“给彩头”的意思就是赌棋下注了,他也不接口,只是看了檀羽冲一眼,道:“西京,是个好地方。”
那女真青年勉强一笑,只是轻轻地道:“葛王又迁了?从天德二年算起,眼下也不过四年的时光,他就历任上京、燕京、济南三个地方的长官,眼下又要调西京么?”
华谷涵嗯了一声,故意地自语道:“一年一升?那也是好福气。”
那内侍听他这么说,便转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完颜乌禄一年一调可绝非升迁,包括眼下他改任西京留守,都是别有更深的缘由,只是谁都不敢议论罢了。但是这小太监也知道檀羽冲是皇帝青眼相看的人,心里想讨好他,便开口提点了一句道:“贝子爷,文先生,葛亲王家里有丧呢,你们见着他的时候,言语之间也得注意些。”
檀羽冲微微吃惊,转头去看时,远远得见完颜乌禄衣饰如常,并没服孝,心想他眼下调任,显然也未见丁忧,不知家里是谁没了,便开口问道:“敢问是他家中哪位不在了?”
那个小太监吞吞吐吐了一会儿,才说道:“是他的正室夫人。”
听说过世的是女眷,华檀两人对视一眼,因不便议论,也就都不说话了。那王爷汉名完颜雍,论血缘关系也是皇室近枝。檀羽冲生母乃是太祖与宣献皇后仆散氏小女,和完颜雍的父亲是嫡亲兄妹,因此论起血缘,他还是这位王爷的表弟,只不过因父亲去世得太早,因而从无来往罢了。

他们给那内侍引着,来到皇帝设宴的琼林苑中,只见花园中早已搭起五彩楼阁,簇拥着一处小小的棋台,迎候御驾。未几为皇帝所邀的亲贵大臣纷沓至来、列坐两旁,待海陵帝驾临,为众人祝酒,便有侍者示意华谷涵与施宜生上前执礼。
此时檀羽冲心里纵然有千般的焦虑怀疑,也是不能不放,加之皇帝今日并未特地召唤他做什么,他也只能待在叔父身边自己的位子上,默默观看而已。
檀道雄经过那一日,本来极是恚怒,已先后将檀羽冲和檀世英都责备了一番,然而圣意未明,他虽然觉得家中留着那个姓文的清客是个祸患,却也不敢随意就将他打发了出去。

他们一一施礼毕,华谷涵和施宜生也就在中央棋台上互相长揖为敬,意为今日是棋坛争锋,世俗的官位身份都不做考虑。两人之中,施宜生年长,便由他握子猜先,华谷涵猜了单数,未中,便执白后手。一旁的礼官刚想宣布开局,只听皇帝在御座上缓缓地笑道:
“且慢——今日还有贵客一名,朕想让你们也都迎一迎。”
他这么专程公布,在座的公卿大臣们都不由得一阵好奇,纷纷想道:什么样的人物,竟然这样姗姗来迟?
众人私下以目授意、小声议论了片刻,便听横翠殿中丝竹一声,两队宫人手持如意,引着一个身着葛袍、须发花白的老者出来,坐在完颜亮下手的位子上。一时琼林苑中百十人的目光,都纷纷落在这个老态龙钟的男人身上,大伙儿面面相觑,竟是谁也不识。
完颜亮示意内侍给他斟了一杯酒,举杯笑道:“天水郡公,朕从会宁府迁都至此,你一路随行,也颇为辛苦。今日朕在琼林苑设宴,是要看你们汉人的两位高手下棋。围棋之道传自南朝,你许久未见,想必也是怀念的,不如就和朕一道观看,也下彩头取乐如何?”

他“天水郡公”四个字叫出来,席下女真的臣子们还不觉如何,一众的汉臣竟是不由自主,纷纷发出了细微的骇异之声。
原来,所谓的“天水郡公”,正是北宋的末代皇帝——宋钦宗赵桓为金国所虏之后,获得的封号。这些汉臣都不识得这位俘虏皇帝,但也都听说他和乃父徽宗一样,是个风雅饱学的儒生君王,此时忍不住凝眸细看,但见他容色暗淡、双眸无光,行坐之间,肩背弓缩,身体都不自禁地微微发抖,显然这十余年颠沛流离、不仅将他的身体、也是把他的胆色都消磨一空的了!
华谷涵远远地向他张望了一眼,便觉脑海中一阵眩晕,他流落江北几年,心中也没有什么故乡之念,但是陡然见到这位近乎被宋朝人遗忘的皇帝,不禁茫然想道:“……钦宗还在世?那也不过是五十几岁的年纪,怎么看起来如此衰颓不堪?”

御座旁,赵桓听完颜亮说要他下注,也并不答话,只是抬起了眼睛,脸上神色又是胆怯、又是茫然,似乎也在揣测这位敌国之君把自己挟来此处,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华谷涵遥遥看着,钦宗的表情他虽不能尽观,然而从那人细微的反应作态来看,一腔畏惧求生、说不出是麻木还是痛楚的感情,已是流露殆尽了。
那种景象,让华谷涵陡然心口一痛,几乎不能自持。青年一手握住衣襟,慢慢地转过头颈,强迫自己垂下眼睛去看那纵横十九路的青石棋盘,他脑中一片杂乱,耳际只觉得一片嘈杂之声,也不知是场中的喧闹,还是重伤之下的耳鸣声了。
其实此时,华谷涵内心隐隐畏惧的,乃是赵桓会当着这许多汉臣的面,向完颜亮做出卑微乞怜之举,他自分连生死都可以轻抛,天下已无能令他害怕之事,此时却连想象那种局面也是不能,只有暗暗思忖道:……我本就伤重力欠,再这样分心乱神,别说和什么国手争胜,只怕棋到中盘,就是一败涂地的局面!当下强自收敛心神,竭力不让自己再注意完颜亮和赵桓的对答。
他低下头来,谁知正撞上施宜生的目光,那人脸上也是一副受惊慌乱的神色,青年微哼了一声,心道:想不到他一个变节之臣,也还是有点乡怀的。

两人各怀心思,旁边礼官已是一声锣响,示意棋局开赛。两人便对坐不语,丈许方圆内只听得声声细微、都是举手落子的清脆声响。
檀羽冲看见赵桓,也是一阵心神动摇,想着异国雪雨风霜、朝不保夕的日子,竟能把一个人折磨至此,一时又是惆怅不忍,又是担心忧虑,想着若是赵桓在今天这场宴席上有甚么意外,不知道那个人又会有怎样的反应!
俄而棋局开始,他不得不全心关注华谷涵,方才看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檀羽冲便皱起了眉头,微声自语道:“怎么会如此?”
——原来今日华谷涵落子的速度,比起平时与檀羽冲对局,是要快得多了,就是这短短的一会儿,他和施宜生已是交错走了三十几手,这在两个围棋大家之间,原是极为罕见的事情,并不知那人是怎么想的。
檀羽冲身边,户部尚书蔡松年也是提心吊胆地看着场中,片刻低声对他说道:“我看文先生今日精力有些不济,他下这么快,怕是想早奠胜局,若是拖到收官,恐怕就居于劣势了。”
他这一句话,让那个女真青年心头一阵绞痛,不自禁地咬住了嘴唇,他当然知道,围棋厮杀极为消耗精力体力,以华谷涵目下的状况,若是全力以赴,能应付得来半局就是不错的了。

他们在一旁静默观看,高处皇帝便与赵桓议论棋盘上的形式。华谷涵开局极好,先是守稳了右下角,借着施宜生对他快棋颇不适应,又在左上、左下两角的竞逐中占据了实空。只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他落子毕竟也渐渐慢了下来,在近处的司礼官一阵诧异,不知为什么这个棋手脸色越来越是苍白,到后来竟是额头渗出冷汗,一滴一滴都沿着脸颊滑进了领口。
完颜亮一边和赵桓交谈,一边注意看席下群臣的神色举止,偶尔也瞥一眼华谷涵这里,但是随着棋到中盘,皇帝的目光便越来越多烦乱之色,最后不自禁地飘向一边,频频注意檀道雄一行人所在的地方了。

“天水郡公看来,眼下谁占优势?”
听见金主如此发问,赵桓不敢不答,他做太子时,是看过北宋的大国手刘仲甫的棋的,虽说自己不精此道,但品评之力,也高于常人,此时看了几眼棋盘,便嗫嚅道:“局面上……似是白子占优,但黑子在中腹势厚,白子八十几手的时候求稳太过,若给对方反击,怕是腹地不保——”
他这话余音还未落尽,只听场中啪的一声,四座叹息,原来白子一百零九手下出了补棋,给施宜生黑子趁机下围,这一个缓手之下,中腹的实空已是给黑子冲得破了!瞬息之间,局势倒转,变成了黑子目数占优的局面!

就是这一拍一落,胜败之机转手的时候,在底下观棋的人中央,已是有一个青年“啊”的一声,失惊地叫出来了!
那个人,自然是檀羽冲,他身子前倾,若不是给身旁的人拉住,大概就是要站起来了。在那时候,别人都只顾看大幕布上一手手重现的棋路,只有他始终一瞬不瞬地盯着场内那个汉家的书生。黑子一冲、白子失却中原腹地的时候,那人肩头一晃,嘴唇微张,一线朱红溅落,将面前一片白玉的棋子,都染作了血色。

——围棋之道、法于用兵,三尺之局,为战斗场。那个时候,华谷涵的体力已是消耗殆尽,连视线也是模糊不清的了。在他视野当中,面前的黑黑白白都已模糊成了一片,惟有自己手中一枚棋子,竟似有千钧之重。青年五指微微按住棋案,脑中恍惚一片,耳中赵桓与完颜亮的声音、檀羽冲的惊呼、以及诸多看客的声音混成一片,刹那间只是想道:
——任你百般算计,又有何用?偏安之局,终是保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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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28 21: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檀羽冲失声惊呼的那一瞬间,原本御座之上、谈笑自若的完颜亮,倏地转过了目光,一双鹰目,牢牢地锁在了这个青年的身上。
皇帝的心中,其实对那个汉人清客并不在意。以完颜亮雄视天下、唯我独尊的性子,不会和梁珫等人一样计较,在他心里,一个毫无身家背景的书生到底是亲宋还是亲金,又有什么要紧?因此今天这一局,还不如说是试探在场的其他汉臣有无心恋南朝之意的。完颜亮登基之后锐意改革,在科举、铸钱、迁都一系列的大事上,他都着意地模仿北宋,因此也倚重了大批的汉人臣子。然而兴邦之余,他“一统天下,然后据正朔”的心思毕竟不死,既有了南下的意图,在手下这批臣属之中,自然也格外留意是否会有抗声反对的人物存在了。但是他可以不在乎那个汉人书生,却决不能不在乎檀羽冲,此时皇帝一只手放在御案之上,悄悄攥紧了茶杯,满心的计较,竟都歪了开去,放在武林天骄的身上,反反复复,只是躁动不安道:
“……难道真如他们所言……毕竟只是一个清客,他怎地这样关心?除了当年对耶律玄元,朕便从未见过他这么失态的样子!”

然而,檀羽冲的惊叫,其实并非单纯因为那汉人书生触动伤势、当场吐血,更多的是他看出那人心神已乱、意气已失,片刻之间,竟是流露出想要投子认输的意思来了!
与华谷涵面对面坐着的施宜生,自然也见到了那人的病况,因而大吃了一惊,低声道:“你……这是怎样?不打紧吧?”
他这一唤,倒是将近在咫尺的华谷涵纷乱的神智给惊得醒了,青年心头冷笑,自嘲之间,暗忖今日局势至此,这一局纵然拼了命也要下完,无论输赢,他心中都绝不愿中道废弃,为众人所耻笑。
心念及此,华谷涵便淡淡道:“没甚么。”不着痕迹地一手把桌上明显的血迹都抹了去。看棋的人据他甚远,都道他是一着走错,失了好局,因而懊恼激动,这一幕竟是谁也没注意。
到了这般地步,他和施宜生已是走到拼官子定胜负的时候了。那翰林对华谷涵的棋力也甚熟稔,往常也是自分不如他的,他也看出今天这个青年心力不济、水准有失,不禁心中忐忑,自觉这上风占得也不光彩。两人再拼得二十来手,便将中腹的大空渐渐搜刮殆尽了。

这时候局到中盘,司礼官便宣布封盘暂停,让下棋的和看棋的都稍作休憩。那汉人青年从棋案便慢慢站起身来,脚下便是一个踉跄,施宜生本就提心吊胆地暗暗注意他,此时几欲伸手相扶,却终是看着他慢慢地挺直了脊背,一步步地走远了。
华谷涵来到琼林苑中为他搭下的彩棚,檀羽冲早等候在那里,他喘着气扶住桌子,眼神散乱地四下看了一看,也不和对方搭话,忽然拿起桌上皇帝赐的酒浆倒了一茶碗,举头便饮。
他脏腑受创,本来就不该贪酒,檀羽冲心思细腻,早上给他拿的酒是温过的,还不觉伤身,这时半碗的冷酒入喉,还未下咽,已是给那辛辣之气刺激地低头呛咳,喉头含着的鲜血终是忍不住吐了出来,将一碗酒染成了朱砂之色。
檀羽冲目光颤动,只是袖手看他,此时忽然伸出一手,将他手中的酒盏拿了过去。华谷涵淬不及防,只是一手按着嘴唇,消沉地看着他。只见那个女真青年一双秀致长眉拧成一线,片刻忽然眼一闭,把手里酒盏凑上嘴唇,扬头一倾而尽!
这下子可轮到华谷涵吓了一跳,不禁失声叫道:“你喝了做什么!脏得很的!”
檀羽冲把酒盏信手一扔,仿佛也失了全身的力气似的,跌坐在身后的绣凳之上,低低地道:“……脏不脏我自己知道。”
他一句话毕,便再无一词以对了。华谷涵呆呆地立在彩棚之中,周遭的人也不知这里出了什么变故,纷纷转眼来看,只见棚子里两个青年一坐一立,许久无一言交谈,慢慢地也觉无趣,都自顾回去饮酒谈笑,不再注意他们了。

这时候,只有远处御座上的完颜亮,鹰隼般锐利的视线竟不能稍离他们片刻,他贵为天子,自然懂得自持,不会在宾客围绕之间,堂而皇之地离座探看这边的境况,然而此时男人的浓重的眉峰早已皱得如铁一般,心中反反复复地道:“朕今日是怎么了?为何总是为浮泛之事分心?”
他想让自己集中注意力,应付面前的赵桓和过来陪酒的完颜雍,但是心底竭力压抑许久的那个刺人念头,究竟还是浮出了水面。因为檀羽冲用旁人的酒盏、饮旁人的残酒,那一幕也清清楚楚落在皇帝的眼中,刹那间他眼前一片空白,竟连葛王敬上的酒杯都没看见,只觉口中一阵苦涩,想道:“……朕自他十六岁起,就对他特赐殊宠、亲爱有加,虽则他那时年少,朕已把他当做了腹心之臣、想着有朝一日,他长大了,便能当做知心体意的臂膀,可是——可是他竟如此的骄傲,把朕的心意全不顾及。从前因为耶律玄元,朕尚不愿深究,眼下在这风口浪尖、众人瞩目的时候,他就敢与那个身份不明不白的汉人,如此的亲切稠密么?”

——完颜亮的性情,原本最是执拗好胜。就如同他即位之后,一方面大刀阔斧改革旧制、对本族元老世家的抱怨全然不当一回事,另一方面又屠戮宗族、毫无避忌,便是有人劝他为了自身的风评、对那些旁枝的无辜子弟稍开情面,他也一样笑而不应,统统不放在心上。这么因着自己的想法肆意横行的男子,对他全力以赴去博取的人事,自然是万分上心在意,此时心中难受,万乘之尊那种居高临下的闲适之情也一扫而空,不由得握紧了酒盏,轻轻哼了一声。
他流露薄怒之色倒不要紧,一旁的赵桓见到,却一阵畏惧退缩,失手掉了玉箸,不知是不是自己触怒了这位金国天子。钦宗被俘,几遭迁徙的时候,亲人离散、妻女的安全都不及保全,日日目睹身边宫女妃嫔给金兵奸淫欺辱,那种非人的折磨,早让他的心志近于崩溃了。弟弟高宗即位之后,他也曾哀求过当时的大将完颜宗弼放他回国,却被后者厉声斥骂威吓了一番。后来身遭幽禁,日子久了,便也心如枯木死灰、习惯了那种清冷闭塞的生活,料不到此时又给完颜亮从软禁处提了出来,他心意虽丧,仍知畏死,在这里端坐的一个多时辰,心里的担惊受怕,自然远非旁人可以揣测。
完颜亮见他受惊,略侧头看了他一眼,才收起了心思,忽然一笑,招呼下面的司礼官重开棋局。

眼下时候过午,天上云色渐深,棋台上鸣锣的时候,琼林苑中凉风卷地,忽然飘下细细的雨丝来。北方夏末的小雨最是寒凉,便有侍从替列为贵人添衣举伞,一时好不热闹。
华谷涵举步欲行,不由得又多看了几眼檀羽冲,他并未料到对方的心神竟这样为自己的喜怒所牵系,一时之间心头五味杂陈,竟不能就此离去。片刻之后有内侍来为他打伞,华谷涵叹息了一声,终是拂袖转身,往棋台上去了。

自他和施宜生布子开局,已过去了三个时辰有余,华谷涵恍恍惚惚地俯视那一盘的黑白棋子,忽然莫名地一阵悲感,他抬起头,四顾眼前皇家园林的高墙翠瓦、满院嘈杂人语夹着丝竹欢声,着眼之处,都是丝罗锦绣、富贵气象,一时之间,竟有不知身在何处之感。
待完颜亮邀赵桓举酒同祝,这汉家青年手中扣一枚白玉琉璃的棋子,将落未落之间,忽然心中如有电掣,明白了一些纠缠了他许久的事情。

那一瞬间,自己离家之时、临安将黄未黄的秋叶,太行跑马、黄河结冰的堤岸,还有燕京第一场没人膝盖的大雪、王府昏黄的油灯……那些场景一一地在眼前闪过,定格在那个幔帐中时昏时醒的夜晚,那个女真大贵之家的青年,沉邃如乌玉一般的眼睛。
彼时,檀羽冲握着他的手,对他说着不喜征战、只盼三国子民能安稳度日的言语,而他则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将他的手甩了开去,不肯与他认真。
……其实,他托身王府,长夜里惊醒难眠的时候,也曾想过若是真有一日,他要刺杀皇帝、不得不与檀羽冲性命相拼,那又该当如何,可是纵然隔着家国仇恨,他也是自分无法坦然与那人出手相杀、取他性命的。此时青年眼睛望着已隐有败势的棋局,心中自嘲笑道:
……我自己潦倒失意、无所适从,便迁怒于他;国家受征战之苦、生民有倒悬之厄,便迁怒于敌——与其责人,不如恨己,正是己不如人,才如同这棋局一般,就算劣势已定,也要赌一口气,不愿也不能认败服输的了!
他这么想着,忽然手中一子落下,啪得一声,楔入了右上角敌阵之中!
这块地方,如今是棋盘之上局势最为暧昧不明的一处,黑白棋子尚未短兵相接,按施宜生的想法,是要慢刮官子,求稳为上,谁知华谷涵这一手极之凶狠,竟是直接在右上角挑起了劫争。
棋势双关谓之劫,一人挑起,对方便不得不应,你来我往、此长彼消,劫争胜负关乎大损大利,往往绵延数手,计算纷繁。施宜生一见华谷涵出此险招,知道那人是把今日的胜算都赌上了,不由得极为惊愕,暗暗抬头看了他一眼,心道:他的棋艺,自然是好的,可是眼下心力不济,还要与我以劫争定胜负,便不怕中途不支、或是终局惨败吗?不过是陪天子一乐,又不是非胜不可的局面,何不彼此留个余地,做个平分秋色的小目落败就算了!
这翰林的个性原本圆熟老道,并没和华谷涵做意气之争的那个心思,但是完颜亮并不是不懂围棋的粗人,在这一手上他也是目光如炬,因此施宜生也并不敢明显地缓手相让、由着华谷涵取胜,不得已,也只能咬一咬牙,把全副精力都关注在面前这一局棋上。两人手底的黑白纷争,也因此近乎白热了。

那时候,琼林苑中凡是懂棋的汉官,连同赵桓在内,眼看棋盘之上风云突变,都不自禁地翘首观望。蔡松年悄悄地问檀羽冲道:贝子,以你看来,眼下谁占优势?
檀羽冲握紧了双拳,只觉手心出汗,连指甲嵌入了肌肤,都一时没有察觉,隔了良久,他才涩声说道:“局面太过杂乱,我也难以断言——适才是黑子实地占优,然而白子可应劫的路数却多,我料他中盘失势的时候,布局也是看了这个的……只是……”
他说到这里,声音渐低,便不再评论了,一方面是方寸已乱、更无推算的能力,另一方面,檀羽冲的棋力本来算不得顶尖,局势至此,成败也就在他的判断之外了。

场下议论纷纷的时候,棋台上两人又对出三十来手,便见施宜生也是额头见汗,已显出吃力的迹象了。
华谷涵素日的棋风,是极擅打劫应劫的,他求胜之意更比对手旺盛,此时强忍着身上病痛,哼了一声,忽然落子一挡,再下几手,又去左路黑子势厚处一扳,下出了一步欲进不进的怪棋。
这一手,旁人看来还没什么,和他对局的施宜生却是啊了一声,忍不住拿起手帕,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原来那人的棋路让他极不舒服,若是华谷涵急逼,施宜生便打算让他这一劫的目数,径转外围取地,一舍一得之间,成败还未可知,但是那人的手法却是时松时紧,让他下不得就此放手的决心,待到此时,施宜生才恍然发现,原来给他这一子落下,自己已失了弃劫的时机,然而若再要全力在劫争上取胜,却只余损劫可找,纠缠越久,只怕给对方蚕食越多了!
那人以退为进,他着了算计,也无计可施,只得先在右路应了一步,勉强以损劫立足。却见对面的书生眼神一阵涣散,忽而右手撑着棋盘,胸膛起伏,似有不支之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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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那汉人书生内伤本来沉重,在棋盘上苦耗了半日有余,精神气力都消耗殆尽,此时只觉得两眼发黑,一阵晕眩,不得不伸手以棋案支撑身体,才不至于当场倒下。
华谷涵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调匀了内息,也不知道缓了多久,眼前视野才渐渐清明。那时候他所见的,是对面施宜生面青唇白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审视棋盘。
按照规矩,他两个棋手对局中不能多做交谈,因此那翰林只得轻轻咳嗽一声,以右手二指夹着棋子在桌脚轻轻一敲,示意是他的回合。
华谷涵额上汗涔涔地走了一子,他料施宜生的黑棋必然还要和他再纠缠几个回合,这一劫的损益才能见了真章,谁料那人这一次思考许久之后,居然并未在他算定处落子,而是下了一手在旁的地方。
华谷涵双眼微张,惊讶地看了一眼对面那个翰林,这一来一去之间,看似是顾此失彼,只得一取一舍,然而在棋力相当的棋手之间,却已是不动声色给对手留了空隙,让了华谷涵一招了!他嘴唇微动,尚未出声,却见施宜生一手挡着嘴,飞快地轻声说道:
“御前应酬……和气收场。”

原来那时候,他两个的心思全不一样,华谷涵是拼了全副心力,非胜不可。施宜生则是比起胜败,更担心华谷涵若是在皇帝驾前不支晕倒,那么场面的不可收拾之处,可是比自己输他一局要难看多了,因此甘愿棋让一招,放对手取胜。
那汉家青年受了他这个恩惠,眼中一阵茫然,忽地连本来的锐气也失掉了,两人都只是低头草草下棋,终了一局,再算时他已是胜了施宜生三目半了。
在旁的人看来,是白子连打,逼得黑子不得不找损劫,因此胜负形式倒转,都颇赞白棋败中求胜的险招,只有华谷涵觉得索然无味,连司礼官宣布终局,施宜生过来与他叙话,都提不起一丝精神。
他本来是极厌恶向金国皇帝屈膝的,然而这一次梁珫引着他们御前受赏,华谷涵居然浑浑噩噩、一丝感觉都没有,身子一歪便跪在了地上,内侍宣读圣旨,言道赏翰林直学士施宜生黄金多少绸缎多少,他一个字都没听进耳内,只是昏昏沉沉地道:“便是想在棋盘上求个结果,都是不可得的了。”
那时人群里忽然泛起一阵轻微的惊讶之声,正是梁珫宣读到完颜亮赏了什么东西给胜方的时候,华谷涵勉强抬了抬头,把一个两尺见方的漆金盒子抱在怀里,这会儿他整个人无知无觉,就算皇帝立时下旨要处他的死刑,估计也是这么一副木讷的样子,梁珫在旁便皱眉提点、让他谢恩,他才草草应了一声,便听皇帝所在之处丝竹一声,数十内侍簇拥着完颜亮御驾离开,这场欢宴,已是到了尾声了。

那之后,华谷涵几乎是半昏半醒,根本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见过何人。他脚下发软,视线模糊不清,偶尔觉得身旁似有道贺之声,纷繁鼎沸,令他也心乱如麻,只有紧紧地握住右手里一点温暖,才觉稍有支撑。过不多久,忽然身子一轻,似乎被什么人半扶半抱着,推进了马车当中。
车马颠簸,牵动他伤处阵阵钝痛,青年咬牙闭目忍了一阵,只觉得胸口烦闷,极为难受,一阵阵地几欲呕吐出来,忽而有只手臂在他腰际一揽,便听得檀羽冲的声音低低地吩咐道:“车子到哪里了?”
他勉强睁了睁眼,隐约看到马车帘子一掀,檀家一个厮仆问道:“眼看就到大门了,贝子爷有什么吩咐?可是要改道去别处么?”
檀羽冲摇了摇头,道:“三叔呢?”
“王爷让咱们先回府,许是自己要去访客罢。”
“嗯,知道了。”那女真青年淡淡地应了一声,又道:“卷了帘子,打开车门,我要下车。”
那仆役慌忙问道:“您——这是怎么的?有什么事吩咐下人就是了,今天雨下的天也凉了,还是快回去歇着吧。”
檀羽冲摇了摇头,轻轻地道:“车行颠簸,他难受得很,你过来帮我一把,让我把他背进去吧。”说着,便伸手扯开颈下的系带,轻轻地把自己的大氅脱了,裹在华谷涵身上。
那仆役忍不住往里探头看了一眼,觉得那个汉人青年似是生病的样子,便急忙应道:“知道了,外头地上都是泥水,您别下车,我替您把文先生送进去就是了。”一边说着,一边心里暗暗地道:“这教书先生运气倒好,贝子爷对他竟这么上心在意。”

檀羽冲淡淡一笑,摇了摇头,已是一步从车上跨了下来,回身又去扶华谷涵。那汉家书生迷迷糊糊的,只是抗拒不要他扶,忽然觉得手上一紧,那个女真青年的声音在耳边道:“你……你是一定要和我逞强么?”他心里一惊,神智清醒了几分,双眼微睁,才惊觉自己一直死死抓着不放的东西,原来是檀羽冲的左手。

++++++++++++++++++++++++++++++++++++++++++++++++++++++++++++++++++

这一日,直到入夜时分,华谷涵才勉强能从床上爬起来吃些东西。那时他仍是被安顿在檀羽冲房里,室内并未掌灯,一片昏暗里只见那人一袭白衣,在窗下倚琴而坐,只是不言不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其时小雨方歇,月光泻地,夏末寒凉的水气伴着虫鸣,一时竟显得有几分凄清,良久檀羽冲忽然手一伸,向华谷涵递来一件东西,低低地道:“……你拿着罢。”
那书生一瞥之间,依稀见到是一柄扇子,扇套半旧,然而金丝勾绣、工艺精细,显然是皇家的玩意,他凉凉一笑道:“这是给我的赏赐么?……我不要。”
檀羽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半晌才轻声道:“是……天子把今日赌棋的彩头,都赐了给你了,别的我替你收着,这、这是天水郡公的东西。”
华谷涵听到那是赵桓的扇子,已不由自主地伸手取了过来,拆开扇套,只见内中是一柄上好湘妃竹骨的绢扇,扇面上绘着三两竹枝、题着小诗一首,扇柄上斑斑点点的泪迹洒遍,并无大富大贵的感觉,倒满是风流隽秀之气,不禁心中一酸,垂头不语。

两人就那么对坐沉默良久,檀羽冲再开口说话时,声音却是平静得多了,只听他慢慢地道:
“……文兄……古往今来,国家的兴亡时运,从来不是刺客之流的人物所能改变的。我希望你能早些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话中那种冷静,是过往和华谷涵交谈的时候极之罕有的,而此时大袖之下、檀羽冲的手掌也已悄悄攥紧了。他本是做好了那人与他翻脸争吵的准备,谁知对方听了这话,只是轻轻回了一句道:
“我知道。”
——檀羽冲的人,因着这句话一下子怔住了,冷白的月光下,只见那个汉人书生缓缓地双手掩面,许久才用平缓无波的声音道:“梦里江河依旧是,眼前阡陌似疑非。五年、十年之后……我,也会变成那他的样子吗?”
他所念的,是施宜生的两句诗,那个翰林声名虽不甚好,文采却着实是有的,檀羽冲听了这两句漫吟,忽地明白了他内心所感伤的事情,青年嘴唇颤动,片刻忽然伸出手去,指尖轻抚华谷涵冰冷的手背。
见那个书生并无厌烦抗拒之意,他便缓缓握住了华谷涵的手,轻声说道:“那一日,你曾与我说你们宋人并不想打仗,是吗?”
华谷涵一声轻笑,点了点头,“……摊丁入户,十室九空,农田荒废,老幼无依……征战有甚么好的,能让人喜欢?”
“……那么,你知不知道,过去我们女真的子弟喜爱打仗是为什么,而眼下……却已不想再战了,又是为什么?”
他这么开口,惹得华谷涵一阵怔忡,这一次,或许是太过意气消沉,又或是伤病之下心境脆弱,那人居然轻轻握了他的手,向檀羽冲身边靠了一靠,低声道:“为什么?”
“……北地气候苦寒,渔猎为生极为艰苦,而南朝富庶,一战之中劫掠而来的财物,便抵得过一家数口几年的劳作,因此,初时女真族中征兵,一呼百应,大家皆愿为此拼上性命。待得……待得有了江北之地,弃渔猎而改农耕,生活渐趋安稳和乐,便知畏惧那种杀伐征战、十还一二的日子,因此再无心打仗了。先代的名将兀术也曾说过,南朝兵马渐强,划江而治后,不可再轻启战端。”
他这么说着,便安抚似的捏了捏华谷涵的手掌,“我不是对你说过么,燕京……便是如此,百姓久经战乱,其流离凄苦之状,令人……令人不忍卒睹,因此无论何人为君,都只盼先能保得家人性命,安稳度日,就是极限了。”
华谷涵听了这话,闭目一阵颤抖,檀羽冲一手轻轻搂住他身体,微笑柔声道:“其实……无论在南在北,人的心思总都是一样的。譬如说你我……我是女真的贵族,金国的胡虏,你们的死敌……你会因此便厌恨我么?”

“……”
寒月清光,夜色幽寂,四目相对之下,华谷涵心中无限酸涩,然而也只能轻轻吐出一个“不”字,隔了许久,他半转面庞,低低地续道:
“我怎么可能厌恨你……素不相识,你待我的好处……已是我平生少遇。我并非没心没肺的人,当然也是……也是知道感念的。”
以这个汉人青年的戒备心和秉性,这句话已是肺腑之言了,檀羽冲心中一暖,不禁轻轻地说:“你也待我很好。”
“我只是暂寄你家的食客,对你,也谈不上好不好。”
他这么回答,那女真青年只是一笑。檀羽冲见他久坐劳神,便示意华谷涵去床头倚着,他自己也脱了靴子,和那人并肩相倚、坐在帐子里头,他伸手点了小桌上油灯,才微笑道:
“其实,你的性子,确实是有些像我的师父。”
“……是吗,那你也叫我一句老师呀。”
一个有感而发,一个轻声调笑,锦绣帷帐之中灯火暖光流动,气氛方才有了一丝温馨之意。檀羽冲也不看他,只是自顾自地说道:“……那一日,我的老师,是重病之中,自绝经脉而逝的。”
华谷涵闻言一惊,未及出言安慰,已听那女真青年释然微笑,续道:“我本来始终不明白,为何他抛下我不管,非要走到那一步……然而眼下,我总算知道了。”
那汉人青年本要问他为什么,却见檀羽冲摇了摇头,并无向他解释之意,只是在被底握住华谷涵的手,温柔言道:“你不会像施大人那般的过一辈子,也不会如我的老师一般。文兄,你该更懂得怎么保重自己。”
华谷涵愣怔了一阵子,忽然把手一抽,笑道:“你怕我寻短见吗?告诉你,我还不会那么没用!”
看到他脸上有了一丝笑意,那女真青年眼神中闪过一丝恍惚,檀羽冲伸袖给他拭了拭额头的冷汗,才叹息道:“你……以为我的先生是个性情软弱的男子么?他年青的时候,是和你一般轻狂傲气、甚至还要强硬几分的。但是,他少年时喜欢了一个我们女真族的姑娘,纠葛半生,几乎是将他全数的心力热情都耗得尽了……”
那女真青年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似乎在回忆着耶律玄元最后的模样,半晌才转过头看着华谷涵,微笑说道:“世上的事情,也当真有趣……若非我跟着老师长大,也是想不到他那么骄傲的男子,最后竟会全然没有了锋芒锐气,变得那么通透宁静。若非如此,他怕是也很难将家国的仇恨都看得淡了吧。”
那汉人书生微微一笑,极矜持地道:“有非常之遭遇,才有非常之性情。不过我可是学不了他,也不会去喜欢你们哪个女真姑娘的!”
他这么玩笑着,只听窗外一声乌啼,风声簌簌,夜色如水,已是月上中天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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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28 21: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那一夜二人同榻而眠,檀羽冲因折腾得乏了,晚上与华谷涵长谈又去了几分心结,睡得极为深沉。华谷涵心里却不宁静,几番梦中惊醒,到了后半夜仍是不能成眠。他借着清冷月光,低头看了看檀羽冲给暖气熏得一片淡红的面颊,暗自叹息了一声,悄悄起身披衣,出门到了院中。
夜凉如水,疏风透衣,阶下白露方结,已是有一丝初秋的寒意了。华谷涵于一片冷寂中抬头而望,但见苍穹中弧矢、天狼两颗星辰,光芒灼灼、耀人眼目,这汉家青年不禁深长叹息,低声道:“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那是北宋大词人苏轼的两句诗,指驱除胡虏、于马背上取功名之意,这是多少代汉人学子用以自勉的报国大志,然而此时他口中吟来,除却一片凄冷萧索之气,便什么都剩不下了。
此时华谷涵也无心去睡什么觉,一心只想喝酒观星,他到了厨下,摸索出半坛黄酒提在手里,为了不给巡夜的更人打扰了,便一个翻身上了瓦房的屋脊,抱着酒坛,仰面看着浩浩青冥。

那么消磨了一会儿时光,他觉得心意渐平,为怕天明惊醒了檀羽冲,便打算回房睡觉,谁知翻身而起的时候,偶然瞥见南侧有三间大屋,此时还有灯烛光芒,看来有些奇异。
华谷涵眨了眨眼,思忖道:那不是檀道雄的书房么?都深夜了,为什么这济王爷还不睡觉?
他心中怀疑,又想到白日那人也是迟迟未归,不禁生了几分警惕之心,当下放下酒坛,心道:不管为何……我还是前往一探罢。

他此时伤势未愈,不敢飞檐走壁,好在他熟悉济王府环境,七绕八绕地躲开了值夜的仆人,翻过西园矮墙,便到了檀道雄书房的后门。他隐约听得内中交谈之声,不禁皱眉道:怎地三更半夜的,居然还在会客?
这么想着,华谷涵便屏住呼吸,贴着窗户悄悄看了一眼,立时便吃了一惊,原来除去檀道雄,房内另外一人是个锦帽貂裘、身材高大的男子,看样貌,正是白日在琼林苑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的葛亲王完颜雍。
这两个人夜半密晤,所谈之事必是极为机密的,华谷涵深悔自己来得迟了,只怕已经耽误了大半,只听房内完颜雍低声说道:
“……就是由渤海驻军新调入的耶律元宜所部,檀兄你记好了。”
“嗯,燕京一切有我,倒是你自身,近年来频频调动,怕是他对你已有疑虑了罢。”
“此事无妨,那契丹人一部,是训海东青极出名的,他建宣徽院的时候有人推荐了来,才得调入京都。无论怎么样,都牵扯不到你我头上。”
“那么……以葛王看来,他们会在何时动手?”
“春猎可能最大,安排好你的人手,无论彼方事成事败,届时都一概扑杀。”
“……皇帝有心用完颜长之为御林军统领,我身为枢密副使,也不是那么容易调派人手的。”

檀道雄说出这句话之后,完颜雍沉默了一会儿。华谷涵人在窗外,精神已绷紧到了极限,那两人谈论的乃是政变逼宫一类的事情,他怎能不知,但是听完颜雍话中所论,似乎还有一部契丹人军队,将领叫做“耶律元宜”的牵涉其中,他心道完颜亮即位以来,因朝中人心不齐,他对契丹和汉人都采取优抚为主的策略,不知何以还有想行刺他的。想到这里,华谷涵心头微微一颤,似乎觉得自己漏算了什么东西,但是一时半刻也不及细想,只听房中完颜雍再度开口,却将话题牵扯到了檀羽冲身上。
“我想……近一年内不会罢。”有葛王封号的完颜雍淡然开口的时候,似乎是一派胸有成竹的姿态,“你府上大公子……和完颜长之颇有水火不容的味道。皇上大概并未料到这一点,就算是要用,也会先把这事压一压。”
檀道雄目光微侧,似乎在想着皇帝过分地看重檀羽冲,内里是不是有什么深意。男子心知自己这个长房侄子虽是才智出众、一身绝顶的武艺,然而本性善良多愁,绝非为政之人。但檀羽冲父母双亡,和家族中人关系也不密切,以檀道雄浸淫官场多年的经验来看,皇帝对这种有才华且亦掌控的臣子,向来是示好拉拢为主,因此从前他也没怎么在意,这时听完颜雍提起,才缓缓说道:
“嗯,皇帝看重羽冲,我也是知道的。只是他脾气怪得很,人到这么大,对官场中人都是冷冷淡淡的,似乎没那个上进的意思。”
完颜雍轻轻摇头,笑道:“他若太过上进,以那人的秉性,反而不会稀罕的了!济王爷,眼下有一条门路,既不至于让檀世兄厌烦,也能在他面前讨得好去——你可听仔细了。”

华谷涵听见他们下面的话,就是和檀羽冲切身相关的事情,不禁凝神细听,谁知完颜雍附耳而言,吐语低细,他重伤之下感官无平时那般敏锐,竟是一字也听不得,半晌忽见檀道雄微微一惊道:“此事当真吗?”
完颜雍微微起身,浅笑道:“千真万确,俗话说,无情最是帝王家——若不是早有此意,他何必安插自己的亲信,去做那人的副手。济王爷,借这一次的机会,也能成就令侄在我女真族中的声名,对你我将来,都是大有好处的!”
他说出“无情最是帝王家”那句话的时候,面上冷静持重的神色之中,居然微微泛起了一丝悲切自嘲之意,华谷涵在外窥探,也不禁心中一凛,暗暗地道:“看他脸上的神色……”如此说完,便要起身告辞了。檀道雄知道事关紧要,也无留客之意,然而临别之际,终归还是忍不住开口多说了一句道:
“燕京诸事有我,事已至此……葛王也请节哀。”
完颜雍正在系着他大氅的带子,闻言手指一僵,良久才假笑道:“多谢挂怀,这个我自然知道。”言罢,也不回顾,径自出门走了。

此时华谷涵身躯贴着后窗而立,心中一阵紧似一阵,诸般思绪纷沓至来,一会儿想着不知完颜雍要檀羽冲去做何事,一会儿又觉那句“无情最是帝王家”暗藏深意,乃至于檀道雄要完颜雍节哀,那人的反应也颇不合常理,他便那么静待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听见檀道雄吩咐小厮掌灯引路,已是离开书房、径自回去住处了。

此时华谷涵也不敢多做耽搁,只得先回道檀羽冲的宿处睡下,大概是他这一趟离开太久,那女真青年终究还是从睡梦里惊醒了来,半撑起身子低声探询道:“……怎么了?”
华谷涵一手握了握他的手掌,低声道:“没甚么,和你谈得多了,心下感慨,难以入睡,是以出房看了看星相,找了一点酒喝。”
檀羽冲很是信赖于他,此时嗯了一声,嗅到华谷涵身上淡淡的酒气,也不疑有他,只是径自把他拉上床来,拉起锦被盖了,要他睡去。那个汉人书生的心中则是纷乱以及,枕着一条手臂,背向檀羽冲躺下,内心想道:按理说,这么重大的事情,又和他切身相关,我是应该明白告诉他的。可是他并不是城府深沉的性子,若是听了,在檀道雄面前很难装得若无其事……眼下一切未定,我还是暂时瞒着罢,幸而看完颜雍的口气,也并无害他的意思。——一面这么想着,只觉心头砰砰乱跳,无奈闭眼睡了。

++++++++++++++++++++++++++++++++++++++++++++++++++++++++++++

他体力透支,这一梦直到次日午时方醒。檀羽冲仍是未事外务,只留在家中陪伴他,华谷涵一眼瞥见他身后书桌上放着个漆金盒子,他隐约有点印象,似乎是在宫中皇帝赐下的。这汉人书生心中一动,想起昨夜事情,忽然说道:“……你把昨日赢回的那些彩头拿来给我看看,好么?”
檀羽冲不解他为何想看这些,便顺手把那只盒子递了给他。华谷涵信手翻着,只见大都是一些扇子玉佩之类的玩物,虽说各个富丽精巧,颇值一些钱财,也无甚出奇之处,只有完颜亮放了个丝绣的香囊在内,因是天子规制,一眼可辨。他看了一会儿,忽然从中拣出一个翡翠扳指来,对檀羽冲道:“这玩意是谁的?”
那女真青年看了一眼,蹙眉道:“玉质透亮,颜色纯正,这个扳指的品相真好。不过朝中的汉臣大都是没戴这个的习惯的,倒是王公亲贵们把玩得多,听说昨天葛亲王也下注了,我想大概是他的东西吧。”
华谷涵嗯了一声,把那个扳指在手心转了几转,哂笑道:“这么看起来,他也是个薄情之人。大妇才刚过世,就有心情穿金戴玉、拿这么贵重的东西做赌棋的彩头了。?”
见他神态轻忽,檀羽冲脸色微寒,似乎有些不悦,只是低声说道:“你别乱讲,我听说葛亲王和他原配夫人的感情是极好的……只是、只是不知道人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走了。”

华谷涵眼中寒光闪了几闪,也没说什么,只是对檀羽冲道:“完颜长之和你家这桩公案,我觉得还算不得尘埃落定,最近你若出门,或随你叔父会客、或进宫朝圣,都加一些小心。”
那女真青年不解他为何忽有此语,然而那人心思缜密,对官场上的事一向比他敏感得多,此时也只嗯了一声,应道:“我知道。”
那汉人书生叮嘱完他,便长出了一口气,檀羽冲看着他仰头往椅背上一靠、两腿交叠地闭目仰头,午后太阳暖洋洋的光芒落在他少血色的脸上,竟意外地添了几分柔和颜色,只是毕竟解不开紧锁的眉峰、显然也释不去那些徘徊心头的难言思绪了。
良久,那女真青年忽然开口道:“……我与你订一个约,好不好?”
他这话语出突然,华谷涵也不得不睁开眼,诧异地瞧着他。檀羽冲微微一笑,安静续道:“我们以棋为赌,做一局胜负,若是我赢了,你便应允我……带着那两册书回去江南,从今而后,不要再有轻生赌命之念,只把你的学识才华,都用在辅国理民的正道上。”
他说这番话,娓娓道来,似乎觉得理所当然,而华谷涵却越听越是错愕,到最后只是瞪大了眼睛,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我的贝子爷,你、你是睡糊涂了么?”
到了最后,那汉人青年笑得前仰后合,连眼泪都出来了。华谷涵一手扶着膝头,一手擦了擦眼睛,才峭声说道:“你——你没听过么,围棋之道,二十岁不成国手,终生无望。你想在棋盘上胜我,还不如在武艺上压过我要来得容易!”
他语带讥诮,内中却似乎隐隐地又有压不下的自嘲悲音,檀羽冲却并不介意,只是浅笑道:“我乐意赌,你不愿应吗?”

……那时候,或许是这女真贝子隽秀面容之上的神色太过认真,让他一身的狂气,最终也无可发作了,总之,华谷涵是渐渐收敛了面上轻狂颜色,咬唇笑道:
“我愿意又如何?第一,我告诉过你,在南朝我是罪犯,别说什么辅国理民,眼下回去便要坐牢的;第二……就算我应了你,迟早有一日完颜亮挥师南下,届时不知道有多少汉人,愿来赌命杀他,你能劝得住我,能劝得住天下的汉人么?”
檀羽冲听他言辞犀利,目光微微飘远,许久才淡然道:“荆轲聂政之行,固然慷慨悲壮,但是我只知道,能逼得如你这般的饱学士子,愿意以命效法的朝廷,终是不能长久的。”

他这一句话,不偏不倚地说中了华谷涵的心病,那汉人青年并未料到他温文儒雅的外表之下,竟也有如此毒辣的眼光,不禁一时语塞,连半个字都回不出口,良久才勉强笑了一笑,并不答言。
檀羽冲见他如此,只是一笑,缓缓牵了他的手,温声道:“你……应了我罢。我不想劝得天下人,但我想至少劝得了你。我们约下三年……三年的时间,令我有本事在棋盘之上,与你一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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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华谷涵听檀羽冲说得认真,不由自主地一阵心慌,只觉胸中砰砰乱跳,一时口干舌燥,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内心不住地警醒道:“玩笑之举,不可与他认真。”才勉强开口调笑道:
“约下三年的时间?那么这三年里,你要我怎么样?一直在你府上,当你家的教书先生么?那如我胜了又怎么样?”
檀羽冲眼眸中水光流转,浅笑道:“你胜了——我不勉强你回江南,你在我府上陪我,当一辈子的教书先生罢。”
……这个女真青年言语之间,是甚少玩笑言辞的。华谷涵听他也回嘴调侃,竟然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他当然不知道,檀羽冲与当朝天子完颜亮之间,也是有一个“三年之约”,对那人而言,三年之后命运究竟如何,还如飘萍不定、为未可知。他只是觉得自己被檀羽冲戏弄了,不觉面上有些愠色,甩手道:“谁和你胡闹。”
檀羽冲见他说出胡闹两字,不免一阵怔忡,借着转头倒茶的功夫,出神似的往窗外瞧了一会儿。时值夏末,昨天半日的冷雨过后,中庭落花一片,一时有些瑟瑟秋来之意,他隔了片刻,也并不抬头看着华谷涵,只是淡淡地笑道:“原来在我府上,你不开心。”

华谷涵给他轻轻抢白了一句,心里不由得焦躁起来,他原本还强撑着颜面,不肯服软,然而看着檀羽冲垂了眼帘,面上有几分恍惚之色,只道他生气,便脱口道:“我——我没有不开心。”
他冲口说了一句实话,脸也窘得红了,半晌才一手扣着面前小几,侧目叹息道:“……你、你这人有时也好不知趣。你我平日里诗词唱和、琴箫曲谐,虽说只能有一时的欢乐忘情,但也总让人心中高兴的。便非要说明白了——连一点退路都不留吗。”
他话里有些愁郁失望之气,檀羽冲也不生气,只是哦了一声,平静地道:“原来文兄你都是逢场作戏。”
“……你当我是做戏?”
“不是做戏,何来我不知趣之语。”
“…………”
檀羽冲一反常态地步步追问,华谷涵给迫得无奈,只得双臂一抱,长声叹息道:“世事不如意者,十常居七八,你知不知道?如你我这般,迟早要衔恨而别的,其实有时倒是不相识的好!”
他那么一语断言,说完后心里却忽然后悔,因想起来耶律玄元其人,檀羽冲于他是半徒半子,两人也是衔恨,且是死别,他这句话说得虽是自己,却怕惹起对方那段伤心来。华谷涵内心忐忑片刻,见檀羽冲不说话,脸上也没表情,他自己又不好意思开口道歉,直隔了许久,才见那人一手把杯中的残茶向外一泼,冷声道:“素日只道你是个有眼界见识的人,眼下却——我看你才是无趣。相逢不论缘劫,我必不后悔,你若瞧不上眼,这济王府也任你来去——难道我还会仗着武艺、硬要拦你么。”
华谷涵被他呛得一愣,心里也生气得很,待要和檀羽冲争辩,却牵动内伤,胸口一阵疼痛,他皱着眉拧过脸去,只是喝茶不语。两人就这么拗着性子,谁也不先开口说话,直过了半柱香时分,华谷涵背对着檀羽冲,才听见那人忽然极柔软地叹了口气。

——其实华谷涵虽是客寄他人篱下,然而他本身的性子很有锋芒,嘴巴又刻薄,平日两人之间的争执不快,一向都是檀羽冲先低头服软的。此时那个女真青年缓缓侧过了身子,垂着眼睛道:“你……身上的伤还难受么?”
那个汉人青年仍未转眼,心头却已浮现出对方惯常跟他和好时那副温柔难过的模样,不禁有些内愧,也叹了口气,开口说道:
“……其实,我父亲过世太早。我从五岁到十几岁,除了为了争一口气,日日发奋念书习武、样样不能落在人后之外,并没甚么朋友。”
他这么说完,便闭上了嘴,斜眼看了一看檀羽冲,似乎在打量他懂不懂自己的意思。那女真青年微微蹙起了秀致的双眉,许久才回了一句:
“……我娘自我记事起就不在了,父亲也过世得很早……”

华谷涵听他那么说,便转过头来和他四目相对,微笑道:“所以你就只和你老师亲近?”
檀羽冲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还有一个亲姊姊……感情很好,只不过她年纪比我大六岁,很早就出阁了。”
那汉人青年嗯了一声,忽然调笑道:“和姊姊感情好,怪不得你是这幅脾气。”
他这话有逗弄之意,檀羽冲却不以为然,只是撩了华谷涵一眼,淡淡笑道:“我脾气很怪么?”

那时候,夏末雨后微弱的阳光,隔着绿纱小窗落在那个女真贝子俊秀温雅的面容上,青年唇边的浅笑,映着眼底的柔和神光,便如微温的酒般醉人,也惹得华谷涵一阵出神。这个汉人青年轻捻手中茶杯,只觉得掌心都微微渗出汗水,口中不自禁地便轻轻说道:“不,你好得很——只是我注定是不能给你做一辈子的教书先生。我……我便应了你吧!三年三年,一千个日夜过去,谁又晓得自己会身在何方!”

+++++++++++++++++++++++++++++++++++++++++++++++++++++++++++++

那是完颜雍和檀道雄密晤的次日,中书省递上来给皇帝的折子里,有一份礼部尚书奏请在广武殿开演武会的。完颜亮看完之后,忽然哼了一声,信手一合,抛在桌角。梁珫在旁边看着,知道礼部尚书这遭事情,不知又是哪里办得不合圣意,惹得完颜亮不悦了。
原来女真与汉族人以武艺取功名的制度不甚相同,南朝自武则天开武举考试以来,凡是有志于仕官的武林人,皆可如读书人应试一般,一科一班地凭科考入仕。而金国占有江北土地以来,虽也仿效宋国开办文武二试,但是女真人和汉人的军队不相混同、待遇也有高下之分,在金国乃是多少年的俗例,历代的皇帝因民族之别,也并不将大权委任给汉人的将军,加上女真人生性武勇好斗,因此每年在武举考试之外,往往单独在女真族人之中开办擂台,层层选拔武林好手,最后在御前献艺、决出高下,其最优者不仅可获爵位财帛,私下里更是享有“第一武士”的美名。但是,自完颜亮即位以来,一为迁都改制,二也是他不恤旧俗,因此这项赛事也有数年未办了,唯独今年新迁了中京,为示天子恩泽、激励三军,完颜亮才示意礼部才重新操持起来,并且特加恩旨,要将这场比赛在新落成的广武殿举办,并特许燕京百姓皆可参观。
在完颜亮的心里,什么女真第一武士的名头,其实一文不值。徒有才艺,不能为他所用的人物,譬如芮王,在这一代枭雄的心里,正是首要的剿除对象,因此这场比试,与其说是选拔武林高手,不如说是完颜亮用以宣示恩威的手段罢了。也正因如此,本来他心目中已有了属意的夺魁人选,便是完颜长之,谁知今日一看礼部尚书递上的竞选者名单,居然有个分外不识趣之人,他内心不耐烦,便信口问道:
“……这个金超岳,昔日朕倒也见过几面,好像是皇叔兀术帐下的武士,因皇叔在汉人大将岳飞的手下吃了败仗,才负气改了这个名字的,是不是?”
他身边蔡松年不解皇帝的真意,想了一想,只是据实答道:“名字之类的微臣不知……不过这人确是军中出身,武艺高强连臣也听说过的。不过,他如今是芮王府中的护卫,这倒是真的。”
完颜亮哦了一声,脸上神色似乎有几分恶意,“……历侍父子两代,这人还算颇有忠心。也罢,朕也想看看他到底有多少本事,这份单子准了,叫他们操办去吧。”说着,信手提笔一批,把折子扔给了梁珫,“你替我宣完颜长之进来。”

梁珫此人心思乖觉,并不像蔡松年那么懵懂。他一看皇帝脸上的神色,就知道这档子事情恐怕不止这么简单,当下也不敢说话,只是应旨去了,少顷把完颜长之带了进来。
完颜亮城府极深,心里虽有许多计较,脸上神色却还是淡淡地,皇帝随手翻着桌上其余奏折,口中问道:
“皇叔,你和松年也都是朝中重臣了,眼下朕有一桩事情要听听你们两个的意思。”
完颜长之和蔡松年面面面相觑,不明皇帝所言为何,便听完颜亮续道:
“朕自幼仰慕南朝衣冠文物,即位之后便将国都南迁,也是为此。只是上京是本族龙兴之地,因此朕虽迁都,仍不废其尊号。但是时下中京宫室街道俱已大成,想来留着那里也无大用,不如干脆削了它京都的称号,视同平常,你们意下如何?”
蔡松年和完颜长之见到皇帝居然想废除旧都,都吓了一跳,不由得面面相觑。只有梁珫猜得完颜亮名为废都,实则是嫌女真世袭贵族碍手碍脚,他一意想要独揽大政,对族中那些不驯之臣极为不满,今日更是借题发挥,才有此一问。果然皇帝不等那两人答话,就先看了一眼户部尚书,笑道:“蔡卿是南朝士子,见过汴梁、临安全盛的景象的,你大概能知道朕的心意吧?”
皇帝这么开口,蔡松年哪里还敢反对,只有连声答应而已。完颜长之仍猜不透那人的心意,他想了一想,才试探着道:“臣一介武夫,又赋闲已久,对朝中大事甚少知闻,只不过咱们大金的军队迟早是要南下一统江山的,若是让女真全族上下安心南迁,倒是好事,只是——只是一向有些世家子弟,对废都改制颇有微词,譬如这回的芮王殿下……”
他话说到这儿,就不讲了。果然完颜亮轻轻一挥手,笑道:“朕不会因一二族亲的好恶耽搁大事,不过——我也不想留给皇弟他说嘴的把柄。这样吧,下旬的中京的演武会上,皇弟府上有个武士叫做金超岳的,皇叔你就先替朕击败了他,拿下今年的武会的魁首,如何?”
他这才把真正想要那人去做的事情,给徐徐地说了出来。完颜长之登时心下雪亮,暗忖原来是冲着芮王去了!

但是,金超岳的声名,完颜长之也听说过。那人早先在兀朮帐下时就是闻名女真全族的大高手,只不过在战争中受了重创,蛰伏了许多年未曾露面。此时忽然公开打擂,估计是武艺已有了大成,完颜长之自忖也并无胜他的把握。但是这桩任务实在关乎皇帝的颜面,若是临场败了,只怕后果难料。他不敢造次,先应了下来,又想了想,向完颜亮奏道:
“臣年青的时候,就听说此人武功深不可测,这许多年未曾有机会和他交手,到底是不知深浅。来日演武会上,臣虽然是甘为前驱,但是为保万全,陛下是否应当再找一人照应?”

——他话说得隐晦,然而燕京城中、甚至是女真全族,论武艺和声名,能和完颜长之与金超岳匹敌的,也就只有二十岁出头的檀羽冲了。完颜长之这么建言,当然不是真的为了那个青年好,而是他知道檀家贝子爷“武林天骄”的声名,本是当年皇帝一力宣扬,才为众人所知的,因而甚盼着能拉他下水,以便逼金超岳不敢相争、知难而退。而檀羽冲为人不恋虚名爵位,若是金超岳不来,也不会和完颜长之自己争夺这个魁首之位,这样,他便可轻轻松松地把这桩功劳拿到手里了。
但是,他向皇帝提出这个建议,完颜亮非但未曾应允,反而脸上白了一白,一时竟难以掩饰地露出一丝怒色,登时令在场几人都心中打颤。那时天子将一支朱砂毛笔在手里攥得死紧,在内心冷笑道:好得很,又是他!朕在他身上付了十分的心血,他都无一毫回应,眼下除了他,难道还没人可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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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28 21: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
完颜亮心底怒气翻腾几乎不能自抑,却仍按捺着不愿在臣下面前稍有流露。他看了一眼完颜长之,暗忖道:他的建议也有些道理,毕竟这一场比试,确是不能让芮王的人占了鳌头……但是事已至此,那个人……朕也不能先低头求他。
这么想着,皇帝终是缓缓松了手,忽然唤梁珫道:“把礼部拟的折子誊一份,给枢密院送去,他们素日掌管军机大权,这种事情也该知道知道。”
梁珫连忙双手接过那折子,心下雪亮,他知道皇帝口说要让枢密院的都知道知道,实际是只要檀道雄知道就够了。这是给檀家的暗示,至于要不要那位贝子爷奉诏,就是完颜亮不明言也不勉强的事情了。

+++++++++++++++++++++++++++++++++++++++++++++++++++++

那天傍晚,檀羽冲自然是给叔父叫了去,单独谈了一会儿的话。他回去自己书房的时候,面上神色有些怪异。华谷涵看了,心道必是完颜雍所说的“成就令侄在女真族中的声名”的那那件事情,便装作不经意地问道:“怎么?你叔父找你,是为了甚么事情?”
檀羽冲此时诸事都不瞒他,便答道:“本月下旬,有我们女真族健儿的御前竞技大会。叔父想我参加。”
华谷涵微微一笑,“你名声已够大的了,那日你我在御宴上看他们相谈,连芮王都甘居‘武林天骄’之下,济王爷还嫌不够么?”
“非是叔父硬要我出头,只是这一次……有个棘手的人物,虽然我不喜与人争斗,但是这一次也想会会他。”
那汉人书生听他话中稍露锋芒,不禁十分好奇,当下追问道:“是谁?”
“你或许不认识吧……过去是兀朮殿下的一个武士,也有些年没在国中露面了。”
华谷涵听檀羽冲那么说,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嗯……莫非是叫做金超岳的吗?到如今,大概年纪也总有五十岁了?”
“确实是他,只是——你怎么知道?”
那汉人青年身子一仰,轻轻嗤笑了半声,“啊,昔日我在临安,也听武林同道说起过他。我明白了——据说这人的性子好勇斗狠,改了汉名金超岳,也是念念不忘南下洗雪当年战场上败给岳家军的耻辱。你是不愿见他这种主战派在赛会上占了鳌头,因此才有一搏的念头,是不是?”
檀羽冲双眉微挑,浅笑道:“你倒是知道我。”
他答了这句,脸上似乎有些愁色,隔了许久,才低声说道:“当今的天子心中本有南下之意,这我也无意瞒你,但是以女真如今的国力军力,是应付不来一场大仗的……我确是不愿见他这样的人借这次比武扬名,有煽动朝中人心的机会。”
华谷涵心里闪电般转了几个念头,忽然开口道:“金超岳既是完颜宗弼的家臣,眼下应当还是在芮王帐下罢?”
“不错,据说是在他府中充当护院总领,兼做武艺教习……怎么了?你想到了什么?”
檀羽冲心思比华谷涵单纯些,也不大通晓官场之中种种勾心斗角的门道,但他也是极敏锐的一个人,话说一半,便觉对方脸上神色微微地变了,于是开口追问了出来。
那个汉人青年勉强笑了笑,向窗外望了一眼,说道:“我只是有点猜测……也不一定当的真。待会儿天黑掌了灯烛,我们回你房里细说吧。”

两人吃过晚饭,华谷涵便在檀羽冲卧房点了灯,两人斟下了两杯清茶,坐在窗前。
华谷涵先扯了几句闲话,忽然咳了一声,开口道:“芮王这人,性情到底怎样?”
檀羽冲没想到他问起这个,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思忖了一会儿,才徐徐说道:“很是勇猛好斗,因他家声名显赫,人也有点粗疏任性,算是我们女真武士的典型了。”
华谷涵点了点头,“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他实在有点不知进退。”
原来,这时候他心里忆起了那一夜,完颜雍所说的“无情最是帝王家,若非如此,他何必安插亲信在那人的副手”之语,前后印证,隐约觉得这事情有些凶险。本来对他而言,任凭金国朝廷天翻地覆,哪怕是京都兵变、弑君造反,都和他没什么关系,但是檀家牵涉其中,他深知官场波澜险恶,就不得不为檀羽冲考量了。此时华谷涵想着大约是完颜亮要对芮王下手了,如此大肆屠戮宗亲,檀道雄身为外戚大族,也有岌岌自危之感,加上完颜亮数年一来都刻意压制着他、不给他担任枢密院正职的机会,他有什么异心也不奇怪。那一夜檀道雄还特意对完颜雍提及他家的丧事,只是不知道那人正室妻子的死,到底是不是有什么蹊跷。
这些话,这汉人青年只能在自己心里打转,却不敢和檀羽冲细说。那人看了他一眼,忽然苦笑道:“你是说……他不该放任金超岳如此跋扈?”
华谷涵未料他也想到了这一层,倒是一愣,随即点了点头。檀羽冲给他杯中添了茶水,浅浅地叹了口气,没再说话。其实,他心里知道,自己年方弱冠,就享有“武林天骄”这般的盛誉,有一半原因,是完颜亮大力推崇所致。自他年幼孤弱的时候起,皇帝就对他很是看重,时有殊宠,偶尔也让他有些心慌无措,但是他虽有心报国,却因一身的孤洁习气,很难对皇帝有所逢迎的,是以才闹到如今这个僵持不下的局面。当年提兵攻下西京城的完颜宁是芮王的部署,完颜亨性子率直,听了那将军的推介,对檀家这位贝子爷倒是极有敬意,只不过是否因此引起金超岳的相争之心,就不得而知了。

两人对坐饮茶,歇了片刻,华谷涵才把话题转到关键事上,“其实,完颜亮若允你出赛,就不单单是比武的问题了,金超岳若赢了你,岂不削天子的颜面?但我想以那人极端的个性,未必肯就此退缩。万一这样,事情就有点棘手。”
“你怕我胜不了他?”
檀羽冲知道华谷涵的心思,只是抿嘴一笑,也不介意。那个汉人青年叹了口气,盯着他看了许久,心道若你临场败阵,给完颜长之白捡便宜还是小事,芮王的身家性命就未必能保了。但此时他就事论事,只是说道:“……你练过暗器么?”

那女真青年闻言,脸上流露惊讶之色,“我从没学过暗器,也不会使。何况比武场上讲究的是光明磊落,这种手段,要来也是没用的。”
华谷涵一笑,忽然伸手去棋盒里抓了一把棋子,他抖手一掷,只听啪啪的连声脆响,五颗白琉璃齐齐地嵌在墙上,散做梅花五瓣,煞是好看。他不等檀羽冲称赞,又歪过头问道:“那么,你是杀没杀过人?与人搏命的时候,是会不会用那些下作手段?”
那人皱着眉,思忖了一会儿,道:“我没亲手杀过人。”然后便闭口不语了,显然是在心里思索,他话中那些“下作手段”都指得什么。华谷涵看着他的模样,便嗤笑出来,道:“我知道了!现在看来,从前我是有点高估了贝子爷你,若我和你性命相拼,百招之内我能胜你。”
檀羽冲见他话中有挑逗之意,心中不禁也起了一丝相争之心,当下扬眉笑道:“你大话是说下了,我等你伤好的一天!”
华谷涵哈哈大笑,摇了摇头,“不,我不是说你我武艺有高下的分别。我只是说——你知道么,若是我当真行刺完颜亮,为了尽速败你,别说暗器,撩阴踢裆一类的手段,都会用了出来的。”说着,仿佛逗弄似的,眼睛往檀羽冲下身瞟了一瞟。
那女真青年白皙的脸颊微微涨红,目光中有些咬牙切齿之意,半晌才恨声说道:“但愿你别有那么一天!”
华谷涵玩笑话说得够了,便掩去了脸上窃笑之意,正色说道:“你别会错了意!我从十八岁上离家闯荡,也是不少次从生死关头闯过来的了。比武这事,向来是斗勇、斗狠也斗心计的,金超岳是战场之上百死余生,你的武艺虽说到了顶尖,但是对上他,我觉得你没有多少胜算!”

他这么直白提点,檀羽冲低头一笑,忽然也伸手拈了一颗黑琉璃的棋子,捏在两指之间,柔和说道:“……我会尽力一试。”话音一落,幽寂的卧房之中只听极清脆的一声碎裂响,继而咔咔连声,无数的星星点点从他指尖散落下来,竟是那颗黑棋禁不得他的指力,生生碎作了无数粉末。
华谷涵微微吸了一口冷气,一时如炬的目光,都凝在檀羽冲的手上,良久才冷声道:“……好本事。”
那女真青年取帕子拭了手,浅笑道:“这是惊神指,记载在指元篇里的,你若喜欢,来日我们一起参详。”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态宁静坦诚,乌黑眸子中一丝锐气也无。华谷涵怔了一会儿,忽然叹道:“……这次让我助你罢,金超岳的武功路数,临安颇多武林前辈曾潜心研究过,我也稍知一二,你让顺大娘把住了院门,我陪你在房中练手。”
檀羽冲一愣,见华谷涵说着就要站起来,不禁伸手相扶,“你身上的伤势重得很!我不想……”
“只演招式,不出内力便是——你当我是傻的?这剩半条命的时候,要认真和你过招么?”
他这么说着,已起身扎了长袍的下摆,示意檀羽冲去招呼顺大娘。那人拗不过他,只得一一安排了,待回到房里,也顺手的带了一盅参茶,叹道:“你喝一点,养养元气。老实说,自你给完颜长之伤了,便总有各色烦心的事情,也害你不能静心调养。我有时候当真怕这会落下什么病根来。”
华谷涵接过茶盅几口饮了,头也不抬地哂笑道:“我的命没那么金贵!来吧。”说着就放下杯子,向后让了两步,脚下微分,右手向背后一负,左手平伸,微笑着向檀羽冲做了个请的姿势。
那女真青年神情一凛,虽知他此时伤重并无余力,然而这一个起手姿势,已隐隐有渊渟岳峙之意,也不禁暗暗钦佩,当下也肃容道了一声请,二指轻探,虚点华谷涵的眉心。
那人是第一次见他动手的招式,不免嗯了一声,笑道:“技艺如人,也真是斯文雅致。”说着,便侧身慢慢避让过了,反手一掌斜切檀羽冲的颈侧,口中道:“金超岳在内功上兼修阴阳二气,据说着实厉害。不过他的武学路上与我类似,都是以掌为主,大开大阖……也有一手玄阴指隔空点穴的本事,不过,他那雕虫小技,怕是在你刚刚那套指法之下了?”
檀羽冲轻轻隔开他手,左手一撩,点华谷涵的腰眼,答道:“玄阴指的功夫我倒是听说过,与指元篇是不能相比的——他这样的武功路数,在招式上没甚么出奇,想必是倚仗内力迫人,教敌手不能近身了?”
他俩动作不快,一来一往如舞蹈一般,那女真青年行动间更是有照拂之意,生怕对方伤病中太过劳累,惹得华谷涵一连声地说道:“我的贝子爷,只盼着你来日跟他动手的时候,别这么客套老实的!”

他俩过招了二十来个回合,华谷涵忽然说道:“你小擒拿手练得怎么样?”
此时檀羽冲正是翩然旋身,步子切到华谷涵侧后,双腕一番,去拿他的两臂,当下笑道:“你觉得我练得如何?”
他这招出手甚快,那汉人青年躲闪不及,已是给他锁了两臂,膝盖抵住后腰顶在桌沿,顿时挣扎不得了,华谷涵平生没受过这种折腾,当下咬牙呛声说道:“你放开!”
檀羽冲并不真想和他相争,当下笑吟吟地松了手,挽起华谷涵一臂,柔声说道:“你坐下歇歇吧,我去厨下烹茶来。”
华谷涵气哼哼地在椅子里坐了,见他转身要走,忽地开口叮嘱道:“其实你那一手,确是能治住金超岳的法门,但凡以掌势内功压人的武者,都怕近身缠斗的软绵小巧功夫,只是你需得有足够的内力护体,不怕他的阴阳二气就是。”
他这话说到关键之处,檀羽冲回味了片刻,忽地转过了身子,轻笑道:“先给你找茶水去。”说着,径自开门,飘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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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自那一日过去,檀羽冲有闲暇时便会和华谷涵谈论武艺,他自小和师父耶律玄元过招最多,对敌之际也是风雅斯文。但那汉人青年却全不相同,无兵刃在手、近身肉搏的时候,一招一式都极为狠辣利落,檀羽冲钦佩之余,偶尔也暗自心惊,想着虽然功力相当,若当真拼斗起来,只怕自己确实要输他一筹。

转眼到了旬末,檀羽冲便问对方是否要随自己入宫观战,华谷涵推说不想再和皇帝照面,宁可随着京都一般百姓在外围观看。檀羽冲虽觉得诧异,然而也未勉强他。
其实,华谷涵心里的主意很是明白,他去与不去,对檀羽冲比武的胜败都绝无干预的可能,比起那一头,他更在意的是那天完颜雍与檀道雄密晤的话题。听起来,似乎新近调入京都的一支契丹军队,有行刺完颜亮的打算,他想私下里打听打听那个叫做耶律元宜的将军,自然就不便和檀羽冲等人同行了。
除此之外,因华谷涵在燕京已和一批幕僚清客混得熟稔,前几日完颜亮公开打赏了他,倒让那些人误以为他有攀龙高就的机会,便纷纷过来问候,这汉人青年借机打听了一下完颜雍的家事,才知道他的夫人过世一事大有蹊跷。
原来,在完颜亮登基之后,完颜雍的仕途并不是那么一帆风顺,他的职务给皇帝一年一调,这一次虽是从济南调到西京,看似地位更重,其实却是让他远离了族亲聚集的渤海等地。完颜亮内心对他的忌惮,由此可见一斑。他从济南尹的位子上调任之前,皇帝曾下过一道圣旨,召他的夫人乌林答氏入宫朝贺,那名女子离开济南的时候倒还好好的,行经距离燕京仅有七十里的良乡时,却不知怎地自尽而死,自此这桩悬案,也就成了宫闱之间隐秘不传的事情,大家虽多有猜测,却谁都不知内中到底有何玄机。
华谷涵知道这些,内心不免一阵寒冷。他把玩着完颜雍那个翡翠扳指,内心想道:听说完颜亮之前,完颜亶在位的最后几年,酗酒好杀,多次妄诛近臣,唯独对完颜雍还算不错,这个男子和光同尘的本事,也可见一斑了。那一日,我下棋的时候见他,虽是妻子新丧,席间饮酒谈笑,是何等的从容自若!眼下看来,怕都是御前作伪的了?他这个人……也当真是个少见的枭雄人物。以目下完颜亮刻忌宗族子弟的程度,他若不造反,身家不保也只是迟早的事情。
这么想着,他心里也不禁一阵紧张过一阵。自古天家无情,宫闱争斗最是凶险,他甚是不想檀羽冲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给牵连进去,但是他在燕京不过一介布衣,并没翻云覆雨的能力,却是再怎么忧愁都没用的了。

广武殿开设擂台那天早晨,华谷涵和檀羽冲分了两路,那人先随檀道雄入宫陛见,留华谷涵孤身一个,在宫外等待。因这是女真族中的盛事,那天有不少京都附近的驻军也获了允可,成群结队地过来观战,华谷涵看到其中一批人头戴皮帽、形容举止有契丹人模样,便悄悄跟了上去,随着他们挤在广武殿一个远角。

檀羽冲的姓名,本来是不在当日参加比试的武士名单里的。檀道雄奏请皇帝、言明他也有意与金超岳一试高低之后,完颜亮似乎吃了一惊,未料这种事情,那个青年竟会争先,然而皇帝的意思,第一还是要保完颜长之的首席之位,其次也想看看芮王到底识不识趣,见了檀羽冲下场,是否还有相争之心,因此在抽签的时候,便教人将金超岳和完颜长之分在了两组,却要檀羽冲在自己手边坐着候命。

那一日,参赛的武士列席在擂台两侧,每人面前的桌子上扎花结彩,身后还有鼓乐吹奏,比试未开,已是先鼓足了气势。檀羽冲在人群中随意一扫,已将金超岳辨认了出来。那个中年男子先是扫了一眼完颜长之,接着目光落在檀羽冲身上,便陡地一跳,似乎吃了一惊,然而眼眸中却又露出掩饰不住的跃跃欲试之意。檀羽冲微微一笑,只是垂头喝茶。

那时候华谷涵也紧紧盯着金超岳这边,只见他趁比赛未开,示意身边一个亲随离了坐席,来到给家臣簇拥着的芮王席下。那人对完颜亨附耳说了甚么,显然是告诉他“武林天骄”在场,问他有什么指示了。
华谷涵所呆的地方,距离芮王不算太远,彼时他目光追着这位显贵亲王,也想看看他到底拿甚么主意。谁知完颜亨的反应,却大出这汉人青年意料之外,只见那人看了檀羽冲一眼,忽然喜笑颜开,拊掌道:“檀贝子也肯下场吗?哈哈,这许多年来,皇兄和我帐下将军们一直夸他,可惜济亲王也太过爱惜人才,不肯教他在人前显露——我也早想看看金先生和他比武较艺了!”

他这番话声音甚大,也没有掩饰之意,华谷涵是清清楚楚地听在了耳中,这个青年不禁一呆,许久才回神想道:“……怪不得羽冲说他是个性子粗疏之人……这般行事,皇帝也难免觉得他骄横跋扈了。”
他这么回味的时候,那名武士已将芮王的话转告给了金超岳,那男子盯着檀羽冲的目光里登时多了几分挑衅的味道。华谷涵心知这两人的争斗已不能避免,回头看完颜长之的时候,果然那人的眼神里已露出几分沾沾自喜的神色。华谷涵内心暗叹道:“不论金超岳这人品性如何,他行事到底还是有武者风范。如完颜长之这样,惯能投机取巧,也当真教人厌恶。”

擂台上一声鼓响,两边武者分头登台。这批武士虽都是从女真各军队中选拔出来的高手,但是其武艺和金超岳相比却仍差得太远,那人连胜了几场,场下彩声如雷,芮王脸上也颇有兴奋之色,华谷涵盯着他看了许久,显然那人是全然沉迷于面前武斗刺激,并不是别有心机了。俄而擂台上金超岳双眉一扬,不肯再斗,而是抱着双臂,转过脸来遥遥望着皇帝的御座,长声叫道:
“檀贝子,你‘武林天骄’的盛名,我也是久仰了的。今日既然到场,怎不下场一展身手,共襄盛会?”

他这样出语邀约,词意虽是客气,但是其中隐含的挑战之意,却是人人都听得分明。在场这些人,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就算不识得檀羽冲,泰半也都听说过天骄之名,金超岳话音未落,底下已是一片鼎沸之声,诸人把目光投向檀羽冲,纷纷议论,都十分之兴奋激动。

观战的人群之中,颇有一些未见过天骄真容的人,这时候视线落在济亲王府长房贝子的身上,只见这青年拥一身云白的薄裘,在皇帝下首端坐,看去只觉眉目秀丽、气度闲雅,虽是丰姿过人,却并不像个武士,不由得心里打鼓,都暗暗想道:看他这模样,能上得擂台吗?
那位贝子爷听到敌手公然叫阵,却只是浅浅地一笑,仍是稳稳地坐着,并未站起应声。檀羽冲将手里茶盏轻轻合了放在桌上,才抬起一双乌黑的眸子,淡淡地扬声道:“金先生远来是客,比试原也不急在一时,不如先下场来,容我奉茶罢。”
金超岳听他这么答话,心中一凛,想道:“他要我下场喝茶,自是见我连战几场,不愿占得这份便宜——这小子年纪虽青,这份傲骨,却也不可小觑了。”

完颜亮见到金超岳居然公开向檀羽冲挑战,眉毛一扬,隐有恚怒之意,面上却仍是若无其事地笑道:“好啊,两位都是我大金国绝顶的高手,今日在场诸位得见这一场比试,也是三生有幸的了——来人,把朕备下的好酒斟来,先为二位助兴。”
既然天子开口,金超岳也就乐得先下场休息,他本性是个极其好斗的人,见到檀羽冲允了与他比试,便立定了主意,要在今日压过这位“武林天骄”一头,占定了“大金国第一武士”的名头,因此也不再客套,径自到御前行礼,接了完颜亮的赏赐。

那边擂台上,因要等金超岳休息,便先行举办另外一组的比试,完颜长之见到金、檀两人针锋相对,心中窃喜,更不提前炫耀功夫,只一一地点到为止、将对手击败也就算了。
如此过了一个时辰左右,另外一组也堪堪决出胜者,便到那两人登台了。檀羽冲辈分比金超岳为低,他谨守礼数,先起身相迎。众人只见这青年贝子潇洒转身,手指在颈下一扯,拉脱了外袍的带子,那大氅自他肩头滑下,登时露出一身干脆利落的短装来——玉带束腰、足蹬短靴,一双手腕扎得紧紧的箭袖。他缓缓伸手,束起满头乌发之时,人群之中已是隐有惊讶之声,继而轰然一片喝彩,檀羽冲已是微笑着一揖,请金超岳先行登台了!
那人见他这般模样,内心吃惊,想道:“啊呀,看他这神态模样,分明就告诉我他是有备而来,竟也毫不掩饰!我可不能大意了,在他这里失手!”一边想,一边收起了面上轻忽的神色,转身先檀羽冲一步,登上了擂台。

两人台上对峙,金超岳有心先给对方一个下马威,因此面上微笑说了一句“请”,便暗暗地脚下用力,只听喀的一响,已是踏碎了足底的两块青砖。
檀羽冲见他这般举动,双眉微蹙,暗道:早听说他为人最是好战,今日一见,果然不差。据说他这许多年来,都怂恿芮王、附和朝中南伐的议论。只是为了一己私仇、或是想要马背上争功名,就罔顾金宋两国子民的性命,其品性之恶劣,也可见一斑。这样的人,我怎肯让他!
他这么想着,脸上神色仍是波澜不惊,然而负着双手,一个微笑之间,脚下一样是喀喀连响,俄而啪得一声,距离金超岳脚底仅有尺许的两块青砖,忽然一样猛地碎了——原来天骄是个遇强愈强之人,此时谦退之心已去,锋芒渐起,竟是毫不客气地一个借力打力,直接震碎了金超岳面前的砖石,这针锋相对的应战之意,已是凿凿在目了!

那人见此情形,也是大吃一惊,不单单为了檀羽冲功力的精纯,更是惊讶于他正面挑战的胆气。此时金超岳已省得檀羽冲的功夫,与自己实在伯仲之间,于是也再不自重身份,径自一掌向檀羽冲击了过去,率先开启了战端。
金、檀二人武功路数颇不相同,此时都是出尽全力,甫一交手,未及十合,场上形式便趋白热。场下众人只见金超岳拳打掌劈,威势笼罩周身丈许,一身葛袍都被内力鼓起、呼呼生风。檀羽冲则是一路的轻灵小巧,指点擒拿,举重如轻,兼且步法极之雅致精妙,数次与金超岳错身闪转,白衣翩跹,几如凌波信步,令人目眩神迷。观战诸人初时还一片的喝彩叫好,后来看到精彩处,竟渐渐地都收声不语,一时偌大的广武殿内,静悄悄的,只余擂台上二人拼斗的声响。
他们场面上不分高低,华谷涵远远地看着,却越来越是心惊。他暗想道:金超岳一身内力,犹胜我康健之时,羽冲功夫虽然不差,但是内力却不是他的长项。这般比拼,拖得久了显然对他不利,但若是以软功夫硬抢进去、与敌手贴身缠斗,却又太过凶险了!
就是他这一转念间,台上形式忽然又生骤变,檀羽冲本是与金超岳游斗,这时借着那人掌势落空、破绽微现的机会,忽然身法一变,疾如飞鸟投林,一个侧身,就抢进金超岳身前三步的地方!
华谷涵大吃了一惊,一声“小心”咽在嗓子里未喊出声,便见台上的两人在那瞬息之间,已是指掌交错,纠缠在一起过了数招,俄而一声闷响,已是分了高下——但见金超岳一个矮小的身体,如纸鸢一般给抛了起来,砰得栽倒在了擂台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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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28 21: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

檀羽冲和金超岳这场比斗,旁观的稍有眼力,都看得出乃是不相伯仲,如华谷涵般对一方较为了解的,更应明白其实是金超岳稍占上风。但是,眼前这一下胜败分明,竟是檀羽冲赢下得利落潇洒,而金超岳输得极为难看了。
在那电光火石之间,以华谷涵的眼力,也仅能看出一些路数。中间檀羽冲似乎身子剧烈摇晃了一下,像是给对手压制住,但是转眼之间,那青年贝子便一改初时柔软取巧的作风,一记极刚猛的鞭手落在金超岳胸前,将那人打得飞了出去。
华谷涵和檀羽冲演示招式的时候,从未见过他这般的打法,至于凌厉硬功,更非那人所长。他一时也想不明白擂台之上到底有了怎样的变故,只能呆呆地听着身边爆发一阵彩声,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惊叹与“武林天骄”的呼声,完颜亮已是满面笑容地站了起来,率先为天骄喝彩了。
那时,金超岳从地上爬了起来,面上的惊愕之意,居然更胜恼怒愤恨的表情,他在擂台之下,扬头看了檀羽冲一眼,沉默了良久,居然一语不发,只是冷笑着一个拱手,认败服输,径自去了。

那时檀羽冲飘然返身,回到完颜亮身边。皇帝见他英姿飒爽地下得擂台,内心竟抑制不住地一阵激动,不由得喜悦暗道:让他做官,他虽抗命不从。然而今天这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朕不过暗示了几分,他竟肯如此卖力——可见檀羽冲的眼中,也不是没有朕的!
他一面这么想,一面大笑着亲手为那个青年斟了一杯酒,檀羽冲谢恩接过,完颜亮便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檀贝子,看来我女真第一武士的称号,仍是该归你名下了?只不过朕的皇叔此时还未肯答应呢。”
檀羽冲淡淡一笑,侧头看了完颜长之一眼,开口答道:“陛下说笑了,完颜将军的武功造诣,在中都是公推的鳌首。微臣今日不过是久慕金超岳先生的大名,才斗胆下场求教,岂敢奢谈什么‘第一武士’的封号。”
完颜长之在场下听了这话,内心也微微诧异,暗道:“他对我根本无甚好感,居然还能这般客气?”只见檀羽冲说完了话,便扬头将一杯御赐的酒浆饮尽,把酒杯轻轻搁置在身边桌上。
那时完颜亮站在他身边,满面笑容地还想再劝几句,未料一低头,但见桌上那只青玉的酒杯中一片朱红,触目惊心,竟是檀羽冲借适才饮酒之机,将口中鲜血吐了在杯子里。皇帝这才晓得他是带伤取胜,并无再战的余力了。

原来,檀羽冲也知晓自身的短处,明白和金超岳缠斗下去,迟早要落于下风。天骄想着自己此行只为胜他一头,众目睽睽之下,两人若久战不下,也无意思,立刻心中便有了一个主意,暗道:我拼着身受内伤,便可在五十合内将他拿下了!
他那么想,便刻意与金超岳游斗,寻机会切近身去,以小擒拿的手法和他贴身相搏。这个打法,本是他和华谷涵演示过的,只不过因金超岳内功上的造诣出乎二人预料,这法子未能将他彻底压制住,檀羽冲也不犹豫,见金超岳仓促之间反手还击,意欲迫他后退,便不避不让地以身体硬倚住他,虽是给他的阴阳二气震伤,也因此占得先机,檀羽冲有意要金超岳败得难看,便陡然一记鞭手挥出,把那人打下擂台去。

完颜亮见檀羽冲受伤,下意识地便想唤御医过来,然而他也知道这青年是自伤求胜,若揭破了这个关节,自己身为天子也是要颜面扫地的,当下只好硬生生忍住,只是敛容回到御座之上,主持余下的比试。
金、檀二人一个认输一个退让,完颜长之这个魁首之位便来得丝毫不费工夫。虽说檀羽冲今日乃是众人瞩目的焦点所在,他之避战,未免令完颜长之的首席显得逊色了几分,但是诸人也知道完颜长之武功高超,料想他乃是皇族国亲,天骄不愿与之拼斗也情有可原,因此也都无异议。

此时那汉人青年心里忐忑不定,也猜到了几分,想着檀羽冲大概是着了伤了,但是此时两人之间隔着人山人海,他又不能造次进去探看,只得按捺住胸中忧虑,继续和面前几个契丹武士攀谈。
先前比赛的时候,华谷涵已见缝插针地跟他们搭上了话。那些人性子骄傲,见他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就不大愿意搭理,直到看华谷涵对擂台上几对比武之人的胜负都猜得一毫不差,才对他青眼。几人聊了一会儿,便谈到檀羽冲,其中一个武士说道:“看这位‘武林天骄’的年纪,似乎比将军还小,不知他俩的功夫谁高谁低。”另一个便接口道:“济王府的大贝子爷,你别看他年青,着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我们将军每次提起他,也大是敬佩。”
华谷涵见到话题扯到了檀羽冲身上,心中一动,追问道:“他是怎生让人敬佩了?依在下看来,今天比武他甘居完颜长之之下,这天骄的名声,还是多少有点虚头在内吧。”
那武士撇了他一眼,连连摇头,“你不知道!元宜将军说过,昔日他们姓耶律的宗族里,有过一个跟他父亲同辈、武功惊世骇俗的大高手,那人过世之后,一身功夫就失传了,但是这位檀贝子的武艺路数,却和他颇为相似,想必是个大有来头的。”
华谷涵嗯了一声,道:“你们将军叫做耶律元宜吗?”
他有这一问,那两个武士便大笑起来,“年纪轻轻就一身好功夫的将军,你觉得能有多少个?”两人自傲地看了华谷涵一眼,便招呼着同伴离场了。华谷涵也不好追去,只是倚在长廊之下,听见那些人一边走,一边议论道:“将军今日来了没有?”“自然是来了,这样精彩的比斗,他怎肯错过。只是大概有赫连姑娘陪着,他就不顾着兄弟们了。”说着,又是一阵大笑。那个汉人青年望着他们的背影,微微怔忡了一阵子,待回过头再找檀羽冲的时候,只见那个女真青年已不在场内,不知道往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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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藻阁内帘幕低垂,宫女撤去了青铜鹤嘴香炉,满室椒兰之气散去,渐渐地只余艾草焚烧的苦涩气息、以及徐徐散开的药味。
檀羽冲半闭着眼斜躺在小榻上,任由御医给他把脉,一张俊秀的面庞失了血色,略显苍白憔悴。他给金超岳的阴阳二气震伤,半日的功夫都凭内功压住伤势,不教旁人看了出来,待散场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以衣袖掩口咳了数声,嘴角的血把雪白的袖子也染上朱色。
完颜亮自然将他的情形看在眼里,此时也没和檀道雄招呼,径自带他去了左近的书房,唤来御医为他调治。檀羽冲欲说自己的伤势无碍,但皇帝的神色之中,颇有令人不能抗拒的颜色,他猜不透完颜亮的心思,只得全听他的安排。
未几御医向天子禀明了檀羽冲的伤情,便开了方子下去抓药。完颜亮待他们走了,便笑着坐在榻边,伸手将檀羽冲的手掌一握。
天骄从未见皇帝对谁有这样私密的举动,不禁微受惊吓,在榻上身子一探,完颜亮轻轻伸手按住了他,笑道:“别动——这样搏命争胜,是朕太不体恤你了。”

——原来,在完颜亮的心中,也有一段衷曲,是寄托在檀羽冲身上的。他过往虽隐有所感,始终不曾明白,直到今日才恍然有所体悟。
完颜亮政变上位,所杀的乃是他的同宗兄弟完颜亶。但是这两个男子却并非有什么私仇,相反地在他们少年时代,还是密不可分的一对朋友。
那关系始于完颜亶幼年父母双亡,孤零零的一个人,寄居在完颜亮父亲家中。这两个孩子年纪相若、性情相投,一起在汉人大儒张用直门下课读,久而久之竟也齐齐地爱上了南朝文化。完颜亶被立为太子的时候,朝中老臣多讥讽他“俨然一汉家少年子”,就是此意。那人的帝王生涯极不得意,爱子早死,朝中处处掣肘,想要一力推行汉化改革也不可得,先前他和完颜亮有总角之情、意气又十分相投,因此一向照顾他。但自从痛失长子以来,完颜亶的性情就变得喜怒无常、浪荡好杀,待完颜亮也不免有贬斥疏忽了。完颜亮本就是个野心勃勃、不甘久居人下的男子,他自成年来,仕途向来是风云得意,从未受过委屈的,那时便起了夺位之心。
皇权之争,向来最为阴暗惨烈,完颜亮既有此意,便不得不把少年交情都搁置一边了。完颜亶杀宗臣,他不但不予劝诫,反而推波助澜,借皇帝之手,除了未来能与自己争位的几个近枝子弟,这才于宫掖之中,弑君上位,顺顺当当做了皇帝。
但是,古来帝王皆寂寞,琼楼高处不胜寒。在政变之中,他所倚赖的那几个亲信,只有萧裕是得他真心信赖,其余几个不过利益之交,更不乏完颜亮全然瞧不上眼的无行小人。自萧裕也身涉谋反大案,皇帝的心是彻底冷了,一时觉得世上的人都是各自为己打算,更无值得真心相待之人,直有看到了檀羽冲,他的心头才莫名地又燃起一股热望。
这个青年人物俊秀、性子温柔,如完颜亮少时一般的喜爱汉学,更兼对身为帝王的这名男子,从来未有丝毫的阿谀奉迎之举。两人相处之时,那种关系竟使得皇帝思忆起少年求学、与志同道合之人彼此倾慕的日子来了!
也是正因如此,完颜亮对于檀羽冲,是情不自禁地生出想要亲近的念头,更有甚者,他已想着若能得这青年全心全意为自己效命,两人君臣相恤,那般关系又不知该是何等快意了。所以,那一日檀羽冲不避嫌疑,公开地与那个汉人清客行迹亲密,他才莫名地觉得气愤填胸,难以忍受。但是完颜亮毕竟是个城府深沉的男子,他料想檀羽冲被耶律玄元养大,性子清高孤傲得很,自己对他,是半点勉强手段都不能用的,因此他才揭过华谷涵那一段事情,丝毫也不管他。

皇帝对他非同一般的热络之意,檀羽冲当然不是全无察觉,他给完颜亮握着手,心里有些惊慌,一时讷讷无言。完颜亮微微一笑,也不提军政大事和那一日的赛场胜负,只低头和他说起温情话来。
檀羽冲陪了他一炷香的时候,忽然外头人影一闪,隔着几重帘子,便听见梁珫的声音低低地道:“皇上,广宁通判那边有加急的文书过来,您……眼下看不看?”
完颜亮听说是广宁通判的折子,精神一振,却并未当场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似乎不想让檀羽冲听见。那青年自忖自己身无官职,当然无权参知军机大事,当下下榻告辞,完颜亮又慰问了他几句,竟是叮嘱梁珫亲自唤马车把他送回府中。

檀羽冲胜了金超岳,放下了心头一件大事,兼之这一次和完颜亮照面,那人对他也不再逼迫,言语行动都很是温柔。因此青年回到家中,连脚步也比平时轻快了几分,向檀道雄问候过,并禀明了皇帝照拂诸事之后,便要回自己住处去。未料他刚举步,檀道雄便在背后唤道:“冲儿且慢。”
这位威仪稳重的济亲王,那时沉默了一阵子,才开口道:“今天宫里不大平静,天子不曾对你说起什么不同寻常之事?”
檀羽冲面露惊讶之色,摇头道:“侄儿在玉藻阁歇了半个多时辰,除了梁大人递了一封折子,什么事情也没有。”
檀道雄点了点头,“也不怪你,那折子是什么人的,你知道么?”
“……广宁府通判,他们也未在我面前提及具体事情,只说加急递上来的。”
听说折子来自广宁府,檀道雄便嗯了一声,似乎不觉惊奇,只是笑道:“好,你今天也累了,先回房歇着吧,今天你姊姊派人送了上好燕窝过来,待会儿我让顺大娘炖了给你送去。她家厮仆还给你捎了书信,我已教人拿去你书房了。”
檀羽冲本欲再所问几句,然而听说大姐有信来,心头一喜,一时把别的事情都抛在脑后,向檀道雄行礼毕,便一路往自己房中去了。

本来檀羽冲觉得自己在宫中耽搁了许久,那个汉人书生应该先他一步回来,路过花圃的时候,便顺手折了几枝早开的黄菊,要和他一起赏玩说笑,谁知走近了住处,只见两重院落里灯火才刚刚给仆人点起,房中空无一人,那人不知道那儿去了。
他找不到华谷涵,今天与金超岳对局的满腔想法都无人可诉,未免有点失望,当下闷闷地踱进了书房,拆看姊姊的书信去了。

时间大约又过了一刻,顺大娘便把炖好的燕窝给檀羽冲送了来。那女真青年刚刚读完了信,正在摆弄瓶插。他从柜中翻出来一个汝窑的豆青色双耳花瓶,想着这东西是那人喜欢的颜色款式,便兴冲冲地把折来的菊花插了在里面,端端正正地放在琴案一角。顺大娘难得见他心情这样好,不禁笑道:“他们说你和人比武受了伤了,让我多照顾着你。眼下看你这模样,比平日里还快活呢?”
檀羽冲微微一笑,从她手里把食盒接了道:“姊姊还专程送了补品,其实我并没大碍的,这东西先搁在我房里炭炉上温着,等文兄回来让他吃点罢。”

他们两个在房中说些闲话,过了没多久,便听见外头脚步声响,俄而书房门砰的一声,已是给那个汉人青年一把掀开了。
檀羽冲微微吃了一惊,迎面对上华谷涵双眼,只见那人满面烦扰之色,气色也很不好,想是奔波了一天,身体有些吃不住了,便微笑道:“你回来了?先过来喝点热茶罢。”
顺大娘眼睛在他俩身上溜了溜,觉得这阵势有点不善,便给檀羽冲使了个眼色,自己走了。她人刚离开,那书生便叹了口气,一手掩上了门扇,回身对檀羽冲说道:
“今日外头天塌地陷,你还有心思在这儿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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