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文章】梁羽生先生漫谈新“四皓”

红叶令主

    小子虽颇嗜诸葛，却也对梁羽生先生的作品颇为推崇和喜爱，在查询有关诸葛青云先生作品之时，亦寻得梁老手笔。这一系列文字，均是谈论文革时期新“四皓”的。《冯友兰又当顾问》一文，虽是发表于《“四皓新咏”趣谈》之后，但因在该文中提及“前述”，不妨依照叙述顺序进行安排。《“四皓新咏”趣谈》原文共分三期刊完，此处予以合并。供诸共好同飨。

冯友兰又当顾问

    江青得势期间，北京有四个著名的老学者受江青笼络，甘充“御用文人”，被人称为“新四皓”（有别于辅佐吕后的“汉四皓”）。四人帮一倒台，北京就传出《四皓新咏》，一诗咏一皓，极尽嘲讽能事，传诵全国，以至海处。四皓之首即北京大学教授冯友兰。咏他的诗曰：

    贞元三策记当年，又见西宫侍讲筵。

    雌雉山梁尊彩凤，栖栖南子是心传。

    冯在抗战期，曾撰《新理学》、《新事论》、《新世训》，总名《贞元三书》，献给蒋介石，求为帝王师，“贞元三策记当年”即指此事。他是“批孔”最力的著名学者之一（另一位是杨荣国，已死），诗中则用“子见南子，子路不悦”的典故，嘲讽他之奔走江青门下，在这一方面正是得了孔子的心传的。此诗传出后，又有人将第三句改为“莫信批儒反戈击”，和第四句相连更见自然，讽刺也更有力。

    四人帮倒台后，见之报刊的批冯友兰的文章极多，但十九以“那个顾问”来替代点名，盖因冯友兰在文革期间乃“梁效”（北京、清华两大学的理论小组，四人帮的‘文胆’）的“顾问”也。还有一个著名的“顾问”，则是“文革小组”的顾问康生。但批康生的文章，后期已“点名”了。

    冯友兰“沉”了多年，最近方始在中共的报纸重新扬名露面，是正面的介绍他近况的文章。七九年十月，“中国哲学史研究会”在太原举行成立大会，他曾应邀参加，并被聘为“研究会”的顾问。从这个消息，可知他已得到中共的谅解。报道说，他对“四人帮打着毛主席的旗号，给中国哲学史的有些问题，特别是人物评价问题带来混乱。”表示“气愤”。但他的“自责”却甚轻，只说“经过这次折腾，我得到了教训”而已。文革期间，他为势所逼，投靠江青，无谓深究了。但目前的表现，似乎也还像个“风派”呢。

原文刊载于1981年5月21日南洋商报

《四皓新咏》趣谈

原文分三期，刊载于1981年5月17日至19日南洋商报

    七六年底，《四皓新咏》从北京传出，由于辗转传抄，字句每有出入，以至“版本”之多，令人难辨真伪。传抄者又多为高级知识分子，亦有不惬原作，技痒难熬，另出新意，修改原诗的。如上篇所述，咏冯友兰一诗中的“莫信批儒反戈击”一句，即是将原作“雌雉山梁尊彩凤”整句改写的例子。“四皓新咏”的原作者是谁，最初也不知道，直到七八年中，由原作者加以注释，交报刊正式发表，人们方始知道，原作者乃是名作家舒芜。

    更有趣的是，《四皓新咏》是并无指名道姓的，传到香港后，颇多报章的专栏作者根据传抄本给人猜测，大写其“考证”文章，说某诗咏谁，某诗咏谁，有猜中的，亦有猜错的。“解人难索”，信焉。

    《四皓新咏》如今虽然已成旧闻，但“四皓”的“处境”却已有了新的改变，海外读者知道的可能不多，不妨一述。

    冯友兰已得中共谅解，我在《冯友兰又当顾问》一文已谈过了，不赘。《四皓新咏》的第二首是咏魏建功的，先录原诗：

   

    诗人盲目尔盲心，白首终惭鲁迅箴。

    一卷离骚进天后，翻成一曲雨霖铃。

    二十年代，魏建功曾有《不敢盲从》一文，对当时来华的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大加抨击，在学术的辩论之外，对他的盲目也加嘲讽。鲁迅为“爱”打抱不平，批评了魏。“诗人盲目尔盲心”，即指此事。魏在文革期间，曾为江青讲离骚，江青茫然不解，益服其高深，把司徒雷登的故宅赐给他住。“雨霖铃”则是用白居易《长恨歌》中的“夜雨闻铃肠断声”曲故，将江青比作杨贵妃。

    魏建功已于七九年去世，中共曾为他开追悼会，肯定他在学术方面的贡献。可视为“官式恢复名誉”。

    《四皓新咏》第三首是咏周一良的，诗云：

    射影含沙骂孔丘，谤书筦钥护奸谋。

    先生熟读隋唐史，本纪何曾纪武周。

    周一良是著名历史学家，尤长于隋唐史。“文革”期间，史学界有两个名人甘为江青所用，在南方者为中山大学教授杨荣国，在北方者则为北京大学教授周一良也。周曾秉承江青意旨，参与撰写《论孔丘其人》等文章，影射周恩来。表面文章是“批孔”，实际则是“批周”。

    周一良得到江青重用，还有一件外间较少人知的事，他是江青御用的“两校大批判组”中掌管保险箱锁匙的人。保险箱里藏的都是“四人帮”要“整”的高干的“黑材料”。据说其中甚至包括有被四人帮目为“骑墙分子”的华国锋的材料所在。这首诗的第二句即指此事。

    由于此事知者不多，在传抄本中这一句也有作“读书莞键护奸谋”的。莞键可解作关键，意思即谓周一良读书万卷，在关键的地方却是用来帮奸谋得逞的。亦是说周一良读书的主要目的在此。修改原句的不知何人，但也改得甚好。不过原诗是有实事所指的，并存可也。

    关于这首诗，还有一个趣事。传到香港之初，有某学院讲师兼报纸的专栏作者撰写洋洋大文，断定这首诗是咏杨荣国的。其实杨荣国是研究哲学思想史的，隋唐史非其所长。

    武则天虽曾称帝，但在唐史中她是未能列入“本纪”的，本诗第三、四两句写得最好，既有讽刺意味，也有“点醒”周一良的含意在内。

    周一良虽未官式恢复名誉，但也恢复学术活动。曾几次参加在北京召开的史学会议。去年他的甥女徐大椿赴美，路经香港时曾与我会面。据她说周已恢复授课，不过较少外出而已。

    “四皓”的最后一皓是林庚，咏他的诗道：

    润色奇峰伺黛螺，北京重唱老情歌。

    义山已被挦撦苦，拉入申韩更奈何。

    林庚是名诗人，在北大讲授唐诗。江青有一首歪诗：“江上有奇峰，锁在烟雾中，平时看不见，偶尔露峥嵘。”据说就是经过林庚润色的，否则原作更糟。“润色奇峰”云云，即指此事。

    此事当时属于宫中秘闻一类，讲者犯忌，外间并未传开。因而传抄本中亦有改作“进讲唐诗侍黛螺”者，其实林庚并不是给江青讲诗，而是给江青改诗。

    由于外间不明事实真相，传抄本既有林庚入宫给江青讲诗之说，林庚又是“四皓”中最年轻的一个，于是遂有人以讹传讹，说林庚和江青是“老相好”，这是从“北京重唱老情歌”一句“望文生义”得来的“联想”。这可是冤枉了林诗人了。大陆解放前，他和江青是并无来往的。

    “北京重唱老情歌”是另有“本事”的，林庚在三十年代曾发表题为“北京情歌”的新诗一辑，其实是李义山诗的今译，他拿来当作自作的创作，没有说明“出处”，因而传为艺林笑柄。此事与江青完全无关。

    “进讲唐诗”是假，但林庚秉承江青意旨，以所谓“法家”之说，附合强解李义山《无题》诸诗事，则是事实。“挦撦”者，拉杂摘取之谓也。义山诗以费解著名，如“锦瑟无端五十弦”一诗，就有许多不同解法，有人说是政治诗，有人说是爱情诗，林庚一律解作与政治有关，把李义山拉入“法家”，实在是把李义山的诗庸俗化了。

林庚早在七九年就参加了中共的第四次文代会，目前仍在北大任教。可知他的“问题”也是解决的了。当年在江青的“淫威”之下，某些知识分子不敢不受江青的笼络，那也是不足深责的。

“四皓”补谈

    有关“四皓”其人其事，可说者尚多，限于篇幅，略谈一二。

    获得官式恢复名誉，最为“风光”者乃是死去的魏建功。官方不但为他开了追悼会，而且他的骨灰是放在八宝山的。八宝山是非高干或对中共有功的名人不能“进去”的，其获重视可知。官方对他的悼词亦颇揄扬，说在他晚年，虽然多病，仍尽力多做工作，扶病参加审定《辞源》稿件，“兢兢业业，一丝不苟，经常工作到深夜，凡是看到过他工作的同志，无不为之感动。”云云。是魏氏亦可称为“善补过”的了。

    著名相声艺人侯宝林有挽魏建功联：

    沧海历波涛，新字典长传百世；

    名山藏著述，古音系自足千秋。

    魏氏是语言专家，重要著作有《古音系研究》和《新华字典》。挽联中的“新字典”与“古音系”即指这两部书。侯宝林是被四人帮迫害的名人，他的挽联由“中国新闻社”发出，是亦含有官方替魏恢复名誉的用意在内。不过“沧海历波涛”一句则似微有“弦外之音”了。

    冯友兰虽然亦获“半官式”恢复名誉，但尚未能完全摆脱尴尬处境。这不但因为他是“四皓”之首，而且因为他吹捧江青最力。一九七二年他曾追随江青到天津搞所谓“儒法门争”的“学习运动”，有《咏史二十五首》之作，对历史人物的评价，完全按照“儒法门争”的新观点来写，第一首就揭明“批儒”宗旨，诗云：

    堂堂国史四千年，浮云竟欲蔽青天。

    儒生难售贴金术，马列今朝明镜悬。

    他的咏史诗影响极坏，因此学术界有人认为，他若要真正恢复名誉，非重写二十五首咏史诗不可，是亦给冯氏出了一大难题了。

    周、林二皓，问题较小。周一良去年亦已参加史学会议，林庚也有诗篇在报刊发表了。

原文刊载于1981年6月13日南洋商报

《四皓新咏》的和诗

    冯友兰的诗，撇看观点不谈，头巾气太重，也是不能称为好诗的。但诗虽不好，惹出的风波却不小，除了前述的《咏史二十五首》外，他还有一首为人诟病的诗是大捧江青的：

    莫向泰山忆旧踪，当时唯解慕古松。

    若非换得神仙骨，怎别恶风与好风。

    “古松”何所指，江青是也。毛泽东曾为江青拍摄的照片题诗：“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自此，“劲松”、“古松”等等就成了江青的代名了。冯之捧江，有诗为证，欲辩亦难。

    他另一首更出名的诗是赠留学人王浩的，王浩是他的学生，以精于数理逻辑成为国际著名学者，任教于美国的洛克菲勒大学。七二年回国，冯友兰赠以诗云：

    去日南边望北云，归时东国拜西邻。

    若鹜道术多迁变，请向兴亡事里寻。

    “归时东国拜西邻”云云，盖因王浩回国之时，正值日本与中共建交也，此诗只论技巧的话，比前面一首好，但也是歌颂“四人帮”的治国有方的。

    舒芜的《四皓新咏》，名家和者甚多。以语言学者唐兰的一和再和（共八首）最著名，今录四首：

    贞观世论阐三书，元老丘明学谴儒。

    耳畔璆然环佩响，招摇过市女同车。

                        （咏冯友兰）

    盲目诗人辱爱罹，少年轻薄记曾呵。

    濯缨濯足须重论，山鬼能知事几多。

                        （咏魏建功）

    司寇重新论孔丘，尚须含蓄隐机谋。

    捉刀尽尔翻云雨，学舌鹦哥岂识羞。

                        （咏周一良）

    獭祭虫鱼老玉溪，巫山沧海总无题。

    郑笺昨日翻新样，前度刘郎漫比齐。

                          （咏林庚）

    咏冯友兰一诗中的“招摇过市女同车”，说的就是冯氏当年追随江青去天津之事。冯捧江青最力，是亦难怪学术界对他不满了。

原文刊载于1981年6月14日南洋商报

飛影紅巾

周一良 魏建功 冯友兰 林更 木有一个认识的 你要是说林更新我倒是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