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太祖千里送京娘上西天

岳铁

警世通言 第二十一卷（节选）
是夜，公子自取囊中银十两送与婆婆，就宿于婆婆家里。京娘想起公子之恩：“当初红拂一妓女，尚能自择英雄；莫说受恩之下，愧无所报。就是我终身之事，舍了这个豪杰，更托何人？”欲要自荐，又羞开口，欲待不说：“他直性汉子哪知奴家一片真心？”左思右想，一夜不睡。不觉五更鸡唱，公子起身鞴马要走。京娘闷闷不悦，心生一计，于路只推腹痛难忍，几遍要解。要公子扶她上马，又扶她下马。一上一下，将身偎贴公子，挽颈勾肩，万般旖旎。夜宿又嫌寒道热，央公子减被添衾，软香温玉，岂无动情之处。公子生性刚直，尽心服侍，全然不以为怪。
　　又行了三四日，过曲沃地方，离蒲州三百余里，其夜宿于荒村。京娘口中不语，心下踌躇，如今将次到家了，只管害羞不说，错此机会，一到家中，此事便索罢休，悔之何及。黄昏以后，四宇无声，微灯明灭，京娘兀自未睡，在灯前长叹流泪。公子道：“贤妹因何不乐？”京娘道：“小妹有句心腹之言，说来又怕唐突，恩人莫怪！”公子道：“兄妹之间，有何嫌疑，尽说无妨！”京娘道：“小妹深闺娇女，从未出门，只因随父进香，误陷于贼人之手，锁禁清油观中，还亏贼人去了，苟延数日之命，得见恩人。倘若贼人相犯，妾宁受刀斧，有死不从。今日蒙恩人脱离苦海，千里步行相送，又为妾报仇，绝其后患。此恩如重生父母，无可报答。倘蒙不嫌貌丑，愿备铺床叠被之数，使妾少尽报效之万一，不知恩人允否？”公子大笑道：“贤妹差矣！俺与你萍水相逢，出身相救，实出恻隐之心，非贪美丽之容。况彼此同姓，难以为婚，兄妹相称，岂可及乱。俺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你岂可学纵欲败礼的吴孟子！休得狂言，惹人笑话。”京娘羞惭满面，半晌无语，重又开言道：“恩人休怪妾多言，妾非淫污苟贱之辈，只为弱体余生，尽出恩人所赐，此身之外，别无报答。不敢望与恩人婚配，得为妾婢，服侍恩人一日，死亦瞑目。”公子勃然大怒道：“赵某是顶天立地的男子，一生正直，并无邪佞，你把我看做施恩望报的小辈，假公济私的奸人，是何道理？你若邪心不息，俺即今撒开双手，不管闲事，怪不得我有始无终了。”公子此时声色俱厉，京娘深深下拜道：“今日方见恩人心事，赛过柳下惠、鲁男子。愚妹是女流之辈，坐井观天，望乞恩人恕罪则个！”公子方才息怒，道：“贤妹，非是俺胶柱鼓瑟，本为义气上千里步行相送，今日若就私情，与那两个响马何异？把从前一片真心化为假意，惹天下豪杰们笑话。”京娘道：“恩兄高见，妾今生不能补报大德，死当衔环结草。”两人说话，直到天明，正是：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
　　自此京娘愈加严敬公子，公子亦愈加怜悯京娘。一路无话，看看来到蒲州。京娘虽住在小祥村，却不认得，公子问路而行。京娘在马上望见故乡光景，好生伤感。
　　却说小祥村赵员外，自从失了京娘，将及两月有余，老夫妻每日思想啼哭。忽然庄客来报，京娘骑马回来，后面有一红脸大汉，手执杆棒跟随。赵员外道：“不好了，响马来讨妆奁了！”妈妈道：“难道响马只有一人？且叫儿子赵文去看个明白。”赵文道：“虎口里那有回来肉？妹子被响马劫去，岂有送转之理，必是容貌相像的，不是妹子。”道犹未了，京娘已进中堂，爹妈见了女儿，相抱而哭。哭罢，问其得回之故。京娘将贼人锁禁清油观中，幸遇赵公子路见不平，开门救出，认为兄妹，千里步行相送，并途中连诛二寇大略，叙了一遍，“今恩人见在，不可怠慢。”赵员外慌忙出堂见了赵公子，拜谢道：“若非恩人英雄了得，吾女必陷于贼人之手，父子不得重逢矣。”遂令妈妈同京娘拜谢，又唤儿子赵文来见了恩人。庄上宰猪设宴，款待公子。赵文私下与父亲商议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妹子被强人劫去，家门不幸。今日跟这红脸汉子回来，‘人无利己，谁肯早起？’必然这汉子与妹子有情，千里送来，岂无缘故？妹子经了许多风波，又有谁人聘她。不如招赘那汉子在门，两全其美，省得旁人议论。”赵公是个随风倒舵没主意的老儿，听了儿子说话，便叫妈妈唤京娘来问她道：“你与那公子千里相随，一定把身子许过他了。如今你哥哥对爹说，要招赘与你为夫，你意下如何？”京娘道：“公子正直无私，与孩儿结为兄妹，如嫡亲相似，并无调戏之言。今日望爹妈留他在家，管待他十日半月，少尽其心，此事不可提起。”妈妈将女儿言语述与赵公，赵公不以为然。少间筵席完备，赵公请公子坐于上席，自己老夫妇下席相陪，赵文在左席，京娘右席。酒至数巡，赵公开言道：“老汉一言相告：小女余生，皆出恩人所赐，老汉阖门感德，无以为报。幸小女尚未许人，意欲献与恩人，为箕帚之妾，伏乞勿拒。”公子听得这话，一盆烈火从心头掇起，大骂道：“老匹夫！俺为义气而来，反把此言来污辱我。俺若贪女色时，路上也就成亲了，何必千里相送。你这般不识好歹的，枉费俺一片热心。”说罢，将桌子掀番，往门外一直便走。赵公夫妇唬得战战兢兢。赵文见公子粗鲁，也不敢上前。只有京娘心下十分不安，急走去扯住公子衣裾，劝道：“恩人息怒！且看愚妹之面。”公子那里肯依，一手攦脱了京娘，奔至柳树下，解了赤麒麟，跃上鞍辔，如飞而去。京娘哭倒在地，爹妈劝转回房。把儿子赵文埋怨了一场。赵文又羞又恼，也走出门去了。赵文的老婆听得爹妈为小姑上埋怨了丈夫，好生不喜，强作相劝，将冷语来奚落京娘道：“姑姑，虽然离别是苦事，那汉子千里相随，恝然而去，也是个薄情的。他若是有仁义的人，就了这头亲事了。姑姑青年美貌，怕没有好姻缘相配，休得愁烦则个！”气得京娘泪流不绝，顿口无言，心下自想道：“因奴命蹇时乖，遭逢强暴，幸遇英雄相救，指望托以终身。谁知事既不谐，反涉瓜李之嫌，今日父母哥嫂亦不能相谅，何况他人？不能报恩人之德，反累恩人的清名，为好成歉，皆奴之罪。似此薄命，不如死于清油观中，省了许多是非，到得干净，如今悔之无及。千死万死，左右一死，也表奴贞节的心迹。”捱至夜深，爹妈睡熟，京娘取笔题诗四句于壁上，撮土为香，往空拜了公子四拜，将白罗汗巾，悬梁自缢而死。
　　可怜闺秀千金女，化作南柯一梦人。
天明老夫妇起身，不见女儿出房，到房中看时，见女儿缢在梁间。吃了一惊，两口儿放声大哭，看壁上有诗云：
　　天付红颜不遇时，受人凌逼被人欺；
　　今宵一死酬公子，彼此清名天地知！
赵妈妈解下女儿，儿子媳妇都来了。赵公玩其诗意，方知女儿冰清玉洁，把儿子痛骂一顿。免不得买棺成殓，择地安葬，不在话下。
　　再说赵公子乘着千里赤麒麟，连夜走至太原，与赵知观相会，千里脚陈名已到了三日。说汉后主已死，郭令公禅位，改国号曰周，招纳天下豪杰。公子大喜，住了数日，别了赵知观，同陈名还归汴京，应募为小校。从此随世宗南征北讨，累功至殿前都点检。后受周禅为宋太祖。陈名相从有功，亦官至节度使之职。太祖即位以后，灭了北汉。追念京娘昔日兄妹之情，遣人到蒲州解良县寻访消息。使命录得四句诗回报，太祖甚是嗟叹，敕封为贞义夫人，立祠于小祥村。那黄茅店溜水桥社公，敕封太原都土地，命有司择地建庙，至今香火不绝。这段话，题作“赵公子大闹清油观，千里送京娘”。后人有诗赞云：
　　不恋私情不畏强，独行千里送京娘。
　　汉唐吕武纷多事，谁及英雄赵大郎。

今天编辑过三次。瑶瑶回复的是第一次：有几个问题。

第一，赵太祖对京娘有无情意？没有情意，那就只负道德上的责任，没有感情上的别扭了。如有情意，那气量未免笑了些，只怕为人笑话，坏了英雄豪杰的名声，却反而真是不够坦荡。

第二，如果没有情意，赵太祖要负多少道德责任？救人脱离强盗恶窟，总是好的。好事须做彻，送佛送上西，他有没有义务为了姑娘的清白，索性负责到底，娶了姑娘不是很好？不过万一是恐龙，这条规则是不是要修改？家里已有红旗，又应如何？

第三，“姑姑青年美貌，怕没有好姻缘相配”，也是事实。所以京娘倒不仅是为清白羞愧，为洗白恩人的清白也是她自缢的重要考虑。所以不妨称为烈女。

第四，赵太祖就算有情意，好男儿志在四方，又觉美女不愁嫁，所以不久就忘掉了。我在想，要是熊廷弼不死，岳鸣珂成为大将手边，还记不记得起铁珊瑚？

彩阳回复的是第二次：好吧，本来我后面写了一段的，不过还是先删掉了。请各位女侠妇女女权运动家，鉴定赵太祖是否坑爹男。兄弟们也可以自我代入，比如××再说，可耻地匿了

师傅回复的是第三次：大家来说说，为什么赵太祖送到最后，京娘反而因此自杀了。

琼霓漪云

记得说是有情的，后来打天下的时候还一直记挂着

岳铁

引用第1楼琼霓漪云于2013-04-22 19:46发表的  :
记得说是有情的，后来打天下的时候还一直记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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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就是不折不扣的渣男了。

彩阳

明明是襟怀坦荡，怎么会是坑爹男

彩阳

呃，不是，岳兄偶开玩笑的，你你你这么认真么，偶道歉好不好

纳兰容若

课后思考问题：是谁害死了贞娘
答：万恶的封建社会～～

岳铁

    啊啊啊啊， 我也是开玩笑的，看没人回就重新编辑了一下。小彩阳千万别当真。

春水煎茶

这篇我有印象的其实是开头
宋朝什么地方胜过汉唐？

后面的故事完全没感觉

岳铁

看开头眼前一亮，觉得作者真有见识。这篇的亮点是末尾上了西天，前两天我听王立群讲赵匡胤的时候提到的。

练霓裳

明明是京娘家人的小人之心、阴暗猜测逼死了京娘，关赵匡胤什么闲事？就算京娘没有赵匡胤相救，侥幸自行脱逃，按照故事的逻辑，只怕一样是难逃被污蔑的结果吧？赵匡胤在京娘之死的问题上，也只不过是在她原有自杀动机的基础上，增加了相思遭拒、抱愧恩人的两重压力而已，而他本人在这两件事上是没有错误的。

岳铁

批评赵匡胤是这样的逻辑。你既然救人要救彻，娶回家又何妨，把京娘的困难彻底解决了。不同意还不是图个不近女色的虚名，怕被英雄豪杰耻笑，这个气量就太窄了，为了名声而造成了困局，小家子气，甚至有点虚伪了。
你看岳鸣珂拒婚，情节比这个轻得多，还不是照样有人骂，不知道练姐姐骂不骂？
还有一点就是赵匡胤反复强调自己的清白磊落，受恩的人为报恩和保全恩人的名声，只好这样做了，这个就是不自杀，也让别人陷入一个尴尬的境地。当然这一点不能苛责，拾金不昧的人拒绝酬金，话说重了点让失主尴尬，算不了什么。不过这里的具体情况，确实让人感觉是赵的自负，羞辱连累了京娘，救人没救彻不算，还有点相害的意思。

岳铁

仔细想想重名这个不能算虚伪，只是价值判断让我觉得有点轻重失衡。就是说反正心中坦荡，开始没有想法就是没想法，现在形势变化了，解决困难反而两全其美。有点太僵硬太重名了。

春水煎茶

况彼此同姓，难以为婚，兄妹相称，岂可及乱。

你没注意到这点吧，这是原则问题啊，同姓结婚，也算乱伦了，京娘要求的是作妾……不是为妻。
妾就是个东西，算不上正经的人了，赵匡胤不贪这便宜，没啥问题吧？

至于没有感情？最多有点好感，彼此同姓，就当她是妹妹了。

彩阳

那个，拾金不昧然后失主非要拿一大笔钱谢你，心里也会别有滋味的吧？何况这个是以身相许汗水....义正词严的拒绝偶觉得未必是因为重名，也可能是道德思想方面的难以接受。

这是站在赵匡胤角度上说的，也不是说京娘不好吧，爱慕英雄也很可以理解了

春水煎茶

同姓不婚，是法律问题，不是道德问题了
京娘姓赵，她提出的是做小妾……

纳兰容若

于是如果你是赵匡胤怎么做？“嘤嘤嘤，其实我喜欢男的，把你儿子许给我吧……要不老丈你也行……”京娘父兄大骇！热烈欢送赵匡胤……后京娘嫁了一户殷实人家。赵登基后，或想起这位闺蜜不胜感慨～～

岳铁

引用第12楼春水煎茶于2013-04-23 14:39发表的  :
况彼此同姓，难以为婚，兄妹相称，岂可及乱。

你没注意到这点吧，这是原则问题啊，同姓结婚，也算乱伦了，京娘要求的是作妾……不是为妻。
妾就是个东西，算不上正经的人了，赵匡胤不贪这便宜，没啥问题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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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姓不婚这个我注意到了，这篇是听王立群讲宋史的时候看到的，他说同姓不婚算不得理由，具体为什么倒没说。我以前读法制史的时候，印象是形同具文。刚才查了一下瞿同祖《中国法律与中国社会》：

自从姓氏失去原来的意义，同姓并不一定是同血统的标志时，同姓不婚的禁忌也就失去原义，逐渐成为历史
上的陈迹了。法律上仍旧保留这种规定，实际上已与社会脱节，渐成具文。从《刑案汇览》中我们可以发现许多妻与夫同姓的例子，更重要的是法律所采取的不干涉主义。法律自法律，人民自人民的情形。没有一个案是单纯为同姓不婚而涉讼的。即因其他案件而被发现，问官对此也不加追问，并不强其离异。

这时把京娘收下来不是占便宜了，是顺水推舟把别人的困难给解决了，别人既愿意高兴，自己也没损失，两全其美。

岳铁

如果失主追着我送钱，强调你不要我就寝食难安、良心有亏，你要是不接受我下辈子都觉得心理难受，那我一定把钱收下来，替人解决问题，我又多了一笔钱。关键是此时形势使然，拒绝反而于双方有损无益。赵不娶，京娘处境很尴尬，你既然要做英雄救人救彻，又不是什么难事，就顺手拿了吧。

岳铁

此层仅对师傅说，两位姑娘绕开。















于是如果你是赵匡胤怎么做？日后再说。

春水煎茶

引用第16楼岳铁于2013-04-23 21:23发表的  :

同姓不婚这个我注意到了，这篇是听王立群讲宋史的时候看到的，他说同姓不婚算不得理由，具体为什么倒没说。我以前读法制史的时候，印象是形同具文。刚才查了一下瞿同祖《中国法律与中国社会》：

自从姓氏失去原来的意义，同姓并不一定是同血统的标志时，同姓不婚的禁忌也就失去原义，逐渐成为历史
上的陈迹了。法律上仍旧保留这种规定，实际上已与社会脱节，渐成具文。从《刑案汇览》中我们可以发现许多妻与夫同姓的例子，更重要的是法律所采取的不干涉主义。法律自法律，人民自人民的情形。没有一个案是单纯为同姓不婚而涉讼的。即因其他案件而被发现，问官对此也不加追问，并不强其离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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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明清时代的事了吧，唐宋还算比较严格的。

我说占便宜，是指京娘自己提出的做妾做婢，赵匡胤答应了她的要求，把她当妾婢，那绝对是占便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