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夏花之梁书女子（2021.10.18新增裴琼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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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

捣尽玄霜

你的上官婉儿呢你让我得瑟一下。上次抓你，我想给另外一把剑发这个帖子，发现非登录ID不能看贴。于是我只能顶着醉意给他截图

纳兰若

我又登录不上来了
噗哈哈哈
今天钥匙才又给我重置密码

纳兰若

梁书女子——上官婉儿

我从没想到，有一天会有这样一道难题摆在我面前。当爱情和天下不可得兼，放弃了他，我知道，终我一生也不会再有片刻欢愉，可我，不悔。

1

我似乎和七这个数字特别有缘。
七岁遭逢家变，亲人都葬身于一场瘟疫，只有忠仆带着我逃难到了长孙伯伯家中。
十四岁惊闻噩耗，才知道祖父、父亲和母亲并不是死于瘟疫，而是被当朝女皇帝武则天所杀。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长孙伯伯一定要我习武，还让泰哥和璧姐一直督促我。
长孙伯伯因为一场意外，迫不得已告诉我实情，最后叮嘱了我一句话，一定要我下山，去为亲人报仇。
在长孙伯伯眼里，武则天杀人不眨眼，更篡夺了李唐江山，是个十恶不赦的女魔头。
可那个将意外带来的郑温，却在临死前带来一封武则天写给废太子李贤的书信，那信纸上满溢而出的爱子之情，让我疑惑。
她当真如传言所说，毒杀了自己的儿子？看信中所述，她绝不是能下此毒手之人。尤其郑温死前，还惦记着不能完成武则天交代的任务，求长孙伯伯能出山相助，从他口中唤出的那一声声“天后”，自然而虔诚，没有一丝勉强。
这一份由心底散发出来的心悦诚服，让我更加困惑。
武则天，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2

我离开剑阁，独自一人，踏上江湖路。
一路上，时时在我眼前浮现的，是这七年来在剑阁生活的点滴：长孙伯伯的关爱，泰哥和璧姐的陪伴，还有那些叫我心醉的诗集、典籍。他们想尽一切办法让我练武，我却把更多的时间用在读书作诗上。
想到作诗，我的脸突然红起来。
就在清晨，我又一次躲在一旁作诗，被泰哥和璧姐发现，非要我把做好的诗给他们看。璧姐看完调侃我，问我在思念洞庭湖畔哪一位少年郎，我慌忙用湘君和湘夫人的典故搪塞过去，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信了。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我不觉轻声念出第一句来。
思君，思君，我的心中，的确思念着一个人。
他叫李逸，唐朝宗室后人，是我小时候的玩伴。
一别七年，他可还在宫中？此去刺杀武则天，可能见着他？
我思绪万千。

3

时值三月，莺飞草长，纤陌纵横，童子嬉戏，农夫把犁，采茶姑娘清婉的歌声在田间飞扬，一派太平盛世的光景。
我不由地与歇脚茶寮里的老伯闲聊，提及武则天，老伯就止不住话头。在他的眼里，武则天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皇帝，她杀贪官，让地里的收成越来越好。
这让我想起了郑温，他也是拥护武则天的，在他们的心中，武则天究竟好在哪里？而那些读书人，骂武则天荒淫残暴，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文人们的虚构？
可就算武则天是个好人，她杀了我的亲人是事实，我又岂能放弃血海深仇？
不知不觉，三日过去，我虽然向着长安的方向去，心情却越来越沉重。

4

缘分是很奇妙的东西。佛经上说，人与人之间，只要有缘，不管隔了多远，都会在某一天再次相遇。
我正心情抑郁，却听道旁的树林传出苍凉的琴声，还有一个声音和琴高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我忍不住走进树林，想见一见，究竟是谁，和我一样伤心。
那是个少年书生，一身除了几本书和手中的琴，别无长物。他对我的到来恍若未闻，仍旧专心弹琴，调子越发苍凉。
换做平日，我绝不会这样冒失，向一个陌生男子搭讪。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心中有无限好奇，想知道，在他的心中，究竟藏着什么伤心事。
大地春回花似锦，问君何事独伤心？我问他。
花自飘零水自流，岂缘无赖强占愁？他这般回答我，琴音也随之一变，变得欢快起来。
他又唱了一首，我立刻听出，那是我祖父所作诗句。
我暗自惊诧，莫非他已知我的来历，故意来试探？
琴音既终，他推琴而起，仰天狂笑。那笑声，听得我心酸。
我问他为何如此，他道，欢乐的曲调只是应我的要求而弹罢了。
这竟是我的错了。我便直言不讳，告诉他，前一曲《登幽州台歌》，琴音凄绝，显然是人琴合一才能弹奏出来；而后一首宫体诗，虽然也美妙，却不大自然。
听得这话，他终于抬头看我，怔了许久，才说自己本不是欢愉之人，向来弹不出欢乐曲调。
我瞧着他的脸，只觉得沉在心底的记忆缓缓散开，他，好生面熟。
然而，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是谁。

5

他将琴递到我面前，请我弹奏一曲。
我拨动琴弦，受胸中复仇之念催动，奏了一曲《从军行》。
听完之后，他又是一阵狂笑，看我的眼神却多了几分猜忌，留下一句“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径直走了。
我不知怎地，就有了些脾气，顺势追上去，问他去哪。
他淡淡地回答我，得知我们同路也并不发出邀约，我越发有气，打定主意非跟着他不可。
这一路跟下去，他非但不与我说话，还不识我的好心，帮他打走盗匪，反将我一并骂作贼人。
第二天，他跟没事人似的，结过房钱就走，我自然跟上去。一来，我就想知道，他要什么时候才跟我说话；二来，我心中也有些担心——昨晚我发现他身怀十几颗夜明珠，颗颗价值连城——他会再遇上强盗。
果然，没走多久，我们就遇上了贼人。那群贼人先是很恭敬地称呼他公子，后来又说认错了人，立刻翻脸，就要抢他的夜明珠。
我双拳难敌四手，眼见不支，他却突然出手，刹那间将那群贼人全吓跑了。
打败敌人，他却没有一点欣喜之情，反哭起来。哭了一会儿，他又笑着望向我，一伸手撩开我覆额的头发。
我登时大惊，想要骂他轻薄无礼，无奈心头却犹如小鹿乱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果然不错，你是婉儿。他如是说。
那些镌刻在心底的记忆刹时鲜活，曾经的影子一下子清晰无比，是他，李逸哥哥！
他是我思念了七年的人。

6

我和李逸哥哥互诉离情，他说，要联合英雄豪杰起事，夺回李唐江山。我暗自心惊，这战火一起，百姓的太平日子也到头了。
想到这里，我心中如压巨石，沉重至极。
可是，久别重逢着实令人欢喜，很快我便放下其他念头，享受与他同行的时光。
我知道，他胸怀大志，这样的日子不会太长，可尽管清楚，当他留书而走，我还是惆怅。
短短几日相聚，如何能慰七年的相思！

7

我遵照李逸哥哥的留书，去见废太子李贤，告诉他千万不可与丘神勋见面。
就在那一夜，我听见老太监向李贤讲宫闱秘闻，才知道，天下广为流传武则天弑姐杀子的事，全是捕风捉影的捏造。
就在那一夜，我亲眼见到，左金吾大将军丘神勋派来使者，宣武则天令，要诛杀李贤。
一时，我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的武则天，而就在这一恍神的刹那，来人已经杀了老太监。
我被老太监的惨叫惊醒，无暇思量，顺手扔出两把飞刀，人也向房内扑去，想要救下李贤。可我武功低微，非但没能救人，反而被闻声杀来的两个军官震落在地。
幸而，有个蒙面人赶来，一面叫着让我快走，一面与那两个军官缠斗。
可就在这时，害了长孙伯伯的仇人——毒观音和恶行者来了，我与蒙面人只能逃走。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在一处桃花林前，一个美艳绝伦的少女出现，轻轻松松击败了那两个恶人。
我见她武艺如此高强，就想请她助我去杀武则天，可她却毫不理睬，只顾着和蒙面人说话。
很快，我便发现那少女名叫武玄霜，竟是武则天的侄女。
我心惊不已，想着这一次恐怕难以脱逃，不想她却对我说，有急事要出去，我要是愿意，可以留在这里等她回来。
我自然不可能等她，她才一走，我立刻也离开了。
我转道去了峨嵋金顶。在得知武则天这么多的事后，我已经不知道该不该去刺杀她。此去金顶，我要找到李逸哥哥，询问他的意思。

8

金顶之巅，我看着李逸哥哥力挫群雄，夺得武林盟主之位。
可是，还没等他们商量起兵之事，武玄霜翩然而来，以一人之力，搅得武林大会纷乱而散。
我看准机会，从藏身之处跳出去，呼唤李逸哥哥。
料不到，有人误以为我是武玄霜带来的，一掌击来，把我震得昏了过去。
当我醒来，金顶除了我，再无别人。
武玄霜给我留了四句诗，我懂她的意思，她是希望我明白武则天是什么样的人后，能和她一心。
她哪里知道，我与武则天有血海深仇，即使所有的人都拥护她，我也要为亲人报仇。
这是我必须做的事。
我不禁一笑，一扫这些日子的彷徨。
想不到，最后竟是武玄霜的四句诗，让我下定决心，刺杀武则天。若是有幸，能一刀杀了她，李逸哥哥自然不用再起兵，天下百姓也能避得过一场浩劫。

9

后来，在我漫长的孤独岁月中，我不止一次想，那时候，若我选择去找李逸哥哥，而不是一个人去刺杀武则天，我和他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也许，陪着他在天山隐居的人，不再是璧姐，而会是我。我不做那称量天下的才女，只做他的小妻子。
可那又怎样？
纵然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我不会忘记对武则天的仇恨，就如他不允许一个女人执掌天下，哪怕那个女人让天下太平、百姓称道。
总有一天，我还是会去刺杀武则天，了解她是怎样的一个人，进而折服在她的胸襟之下。
谁说不是注定好的。我出生时，我娘梦见天神送来玉尺和大秤，这就是老天爷的安排，要我衡量天下人才。

10

一切变得很简单。
真的如玄霜姐姐所言，我和她同心，成了武则天的左膀右臂，心甘情愿地称呼她为天后。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夜晚，李逸哥哥闯进宫来，分别数月，我终于又和他相见。
他知道我做了天后的女官，不肯听我说话，也不肯原谅我。
他说，他后悔与我重逢，从今以后，要我只当世上没有他这个人，而他也只当我死了。
我不想哭，也暗暗告诫自己，这时候不能哭。可我还是忍不住，在李逸哥哥说出“今生今世永不相见”时，“哇”地一声哭出来。
我知道，除非我跟着他一起走，否则，我和他的故事，就将戛然而止。
可我也知道，此时的我，已经不再是刚离开剑阁的那个婉儿，在天后身边，耳濡目染，我的心中，已经装了一个天下。
我不能走。
然而，当他走到看不见人影，我的心突然惶惶不安，这让我不顾一切追了出去。

11

我没有再见到他。
玄霜姐姐一脸沉痛，像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我怎么会猜不着，一定是他出了事。
他跳下了悬崖。
然，在崖底搜寻无果后，我的心，终究还是怀着最后的希望，他只是不愿见我罢了。
此后，我每每想他，便只有和玄霜姐姐说起。
再后来，我在玄霜姐姐面前也不再提他，就好像真的已经忘记。
我尽心尽力辅佐天后，听从天后的安排，认真地考虑和太子的婚事。
可是啊，他还刻在我心底，随着天后越来越迫切的眼神，我就越来越想再见他一面。
又是这么多年的别离，天后变了，我变了，要是他也有所改变，能留在宫中，辅佐太子，那么，我们未尝不能有好的结局。

12

当我的愿望终于成真，我才知道，有那样的想法真是可笑。
他是那般骄傲、那般固执，怎么可能因为岁月流逝，就改变原有的模样。
不可能的，他不可能留在宫中。
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我早已经和他告别。
我不是不知道，玄霜姐姐也喜欢他。
我也不是不高兴，他委婉表示，要和玄霜姐姐远离深宫，做一对自由自在的侠侣。
我只是为自己感到悲凉，以后漫长的一生，我再也不可能有片刻欢愉。
可我不悔，那一晚我不曾迈出的脚步，就已经是我今生唯一的选择。
只不过，如今，仅存的那点幻想也终究破灭。
红烛高烧、丝竹绕梁，我静默地坐在床前，暗自祝祷：
愿他和玄霜姐姐，白头偕老。

纳兰若

我发现我把这个文写成了有生之年系列

捣尽玄霜

纳兰若 发表于 2021-2-25 11:45
我发现我把这个文写成了有生之年系列

懂了，这就去风云给你塞把刀

纳兰若

梁书女子——武玄霜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把一个人放在了心上，从此，我的世界，除了他，再看不到别的风景。他是，我的那个唯一。

1

我还记得，很小的时候，家里的日子并不好过，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直到我的父母去世，入宫多年的姑姑派人来接我，我才变得衣食无忧。
姑姑为我找了师父，让我跟在她身边学习。
师父是个出家人，却不住在寺院，反在乡下建了两间茅屋，带着我和师兄一起学文习武。
师兄对我很照顾，什么事都先想着我，可他很快就艺成出师，闯荡江湖去了。
每一年，师父总会离开一段时间，回来后就会大病一场。
起初，我什么也不敢问，后来，我终于忍不住问师父：到底是什么事，让您这样伤心？
师父看着我，沉默许久，却不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少年郎，出生帝王家，却不幸流落江湖，和师父相依为命。
我顿时心有戚戚，这个少年和我的处境真有几分相似，往后若是能见着他，也许能交个朋友。

2

什么事一旦起了头，就再也止不住。
师父讲了那个少年的故事，便会在每年回来时，向我说起他这一年的变化。
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叫李逸，因为姑姑的关系，才离开王宫，投奔早已离宫的师父尉迟炯。
我知道了，他文武双修，是师父一提起，就会忍不住称赞的翩翩佳公子。
师父说起他，脸上会有种不同寻常的光彩，仿佛他是世上最珍贵的宝贝。
而这时，师父看我的眼神会格外温柔。
我十八岁那年，师父说完他的事，加了一句梦呓似的话：玄霜，若你能和他在一起，师父这一辈子就满足了。
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我的心因为师父这句话剧烈跳动，冲口就问师父。
师父叹了口气，捋顺我额前的发丝，缓缓说：玄霜，你是个大人了。
这一天，我从师父口中，听到她和尉迟炯的故事。
最后，师父怜爱地看着我，又是一声叹气。
我终于明白，师父为什么希望我和他在一起，上一辈错过的遗憾，希望由我们这辈人去弥补。
而我也明白，师父为什么会叹气，当年横亘在师父和尉迟炯之间的鸿沟，也横在我和他的中间。
我们无力改变，他是李唐王孙，而我，是当朝天后的侄女。

3

我不确定，什么时候开始，他存于我的心中，再也抹不去。
也许是师父一次又一次的提及，也许，是那一次并不算愉快的初见，亦或是我一转身后的千里护送。
从我艺成出师，就默默关注着江湖动向，他的消息我也知道。
他离开了师父尉迟炯，闯荡江湖，时刻不忘要推翻姑姑的统治，恢复李唐江山。
一个偶然的机会——其实也不算，我一直留心着剑阁的一举一动——我救了他在宫中的旧识婉儿，得知他将在峨嵋金顶召开武林大会，便急匆匆赶去。
我躲在暗处，看他与人一一搏斗，终于夺得武林盟主之位。
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然而，我不容许他们的大会继续进行，只得现身相斗。
听了太多师父称赞他的话，今天，我终于可以和他比一比，方不负这些年的刻苦练习。
我说十招之内必定胜过他，否则就向他磕三个头。
未到十招，他已经处于劣势，我心里想着，是不是要让他一让，让那些围观的人，以为我们打成了平手。
就在这时，他手下的人竟向我偷袭，危急之下，我再顾不得他的面子，招来明珠如意两个丫头，杀得那群武林人士大败。
前武林盟主谷神翁再也耐不住，划出道来要和我比试，我自然不敢怠慢，凝神应对。
不多时，我迫使谷神翁拔出剑来，可他，却飘然而走，消失在我眼角的余光中。
我知道，今日这一闹，狠狠地伤了他的心。
可我没有选择。
他心里放不下成见，想着要恢复李唐江山，却不知兵戈一起，有多少百姓会流离失所。

4

摆脱谷神翁，我沿着他去的方向追踪，终于在黎明时分见到了他。
我把他落下的古琴还给他，并劝他说，盟主之位可以不要，但这张琴却不可抛弃。
说罢，我也不管他作何想，笑着离开。
我并未走远就转回去，躲在一旁悄悄看他。
他神情凄凉，似有无限愁绪，随处找了一块平滑的石头，开始弹琴而歌。
一曲《黍离》，苍凉沉郁，惊得林间鸟儿飞起，却让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诗本是周大夫行役，经过旧日都城，眼见宫庙宗室，尽为禾黍，悯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与他此时的处境，大不相同。
他斥责于我，让我走得远远的。
我反唇相讥，说我不会走太远，就是去长安看一看，那些宫殿是不是都成了禾黍。
在他心中，姑姑治理下的国家，就一无可取？
他可真固执！
我的心中忽然升起一丝惶恐，如他这般，我们之间的那条鸿沟永不能抹去。

5

我只能以大笑来掩饰不安，远远遁走。
以我此时的心绪，原本不可能再转回找他，可不知道怎地，我又一次转了回去。
这一转，让我从恶行者和毒观音手里救了他。
这一转，让我雇了马车，一路同行，把他送去邛崃山，找一位高人给他治伤。
每天早中午各三个时辰，我都会以内功助他驱毒，除此之外，我都说些琴棋诗画、剑术拳经有趣的话题，让他放松心情。
如此三日，眼见他的情绪好了起来，却因为长孙兄妹突然出现，又低落下去。
我当然明白，他肯定想起了婉儿。
他才醒来，我们就谈起过婉儿。我说，婉儿此去定能一展抱负。他却不以为然，认定了婉儿不会忘了父母之仇，转而投入姑姑麾下。
我们的谈话不欢而止，此刻，又将被提及。
一番琴歌问答，他面色变得冰冷，仿佛这三日有过的融洽，都不曾发生。
他恼恨我那般说婉儿，就好似我那么一说，便剥夺了他在世上最后一个知音人。
可那并不是我的本意。

6

我将他送到邛崃山便径自离去。
有些事，必须他自己想明白，任旁人如何说，也是无用。
我回到了长安，在宫中等着他。
婉儿如我所料，与姑姑化解了仇恨，留下当了一名女官。
他若得知这个消息，一定来寻婉儿，也许那时候，婉儿可以劝他，不再反对姑姑。
我料中了开头，却料不到结局。
他当真到了宫中，来见婉儿，却在婉儿表明态度后，与她决裂。
更让我心寒的，恶行者和毒观音请来了他们的师父，与神武营的第一高手西门霸缠斗，却使得他心生误会，以为姑姑不肯放过他，不顾我的呼喊，纵身跳下悬崖。
我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心胆俱裂。
他还能活下去吗？

7

他一定还活着。
我和赶来的婉儿在山崖之下，来回搜索了几遍，也没发现他的尸体，我的心就笃定起来。
有那么一瞬，我想不顾一切去找他，天涯海角，一直到再见他为止。
可见了他，我又能做些什么？
他和婉儿决裂的话，言犹在耳，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惜，他都可以抛弃，我有什么可以令他回头！
凭着我救他的那点缘分？
我哑然失笑，只嘱咐如意带着他的琴，一定把琴完好地交到他手上。
相见争如不见，就这样吧。
他生了一副和他师父一样的脾气，我也走上了和我师父同样的道路。

8

别后多相思，相思任彷徨。
在漫长的别离岁月里，婉儿想他、念他，时常和我说起他来。
而我只能把他藏在心底最深处，不向任何人提及。
到后来，我越来越想念的人不再是他，而变成了师父。
如果师父在，我便可以像个小姑娘一样，扑进她怀中，撒娇耍赖般痛哭，告诉她，这些年我的委屈。
可惜，就连这也只是我的自欺欺人。
师父一生为情所困，即便她在我身边，我也不会向她吐露半个字。
我怎么忍心，将她弥补遗憾的最后希望也断绝。

9

整整八年，我不曾派人去找他的下落，我曾想，这一生都如此下去，相忘于天涯。
可姑姑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她打定主意，还江山于李唐，可太子不堪大用，她命我去找他回来，以便辅佐太子。
这个消息，让我不知道该欢喜，还是忧愁。
这么长的时光，他对姑姑的仇恨，是不是会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淡去？
若他知道姑姑的决定，会不会留下，不再远走他乡？
他有没有想起过我，身边是否有了佳人相伴，我见了他，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怀着忐忑的心情，我西出玉门，一路到了天山脚下。

10

大漠的天气变幻无常，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瞬便走石飞沙。
我在沙漠里转了好几天，天山还是尽在眼前，却怎么也到不了。
幸而，我的运气不错，遇上了前些天救助过的一家维人，便随他们去了营帐。
营帐中有几个驼队，都是听说突厥可汗要打仗，为逃避兵役去天山的。
我们一起烤火，说着天下的新鲜事，这时，门外来了个维族妇女，带着个清秀异常的孩子，坐在帐篷一角，却不时打量着我。
为避免麻烦，我穿了一身维族猎装，她这么看我，我也不以为意，只当她少见汉族男子。
她身边的孩子着实可爱，我忍不住上前逗他，拿出一片从长安带来的杏仁果脯。
却不想，她一掌打开孩子的手，厉声呵斥，不准孩子吃。
她的目光再也不是偷偷看我，就那么直直地瞪着我，我这才发现，那目光之中，有太多的恐惧和怨毒。
我和她素未相识，她为什么会这样仇视我，难道就因为我是汉人？
驼队的人都劝说起来，说汉人也有好人，有的还说起天山剑客的故事。
不同人口中的天山剑客，有不同的样子，但所有的版本中，这位剑客是个汉人，剑术超群，手拿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
这不是他，又能是谁？

11

变故来得很突然。
两个突厥武士闯入账中，趁人不备，抱起那维族妇人的孩子就走。
维族妇人跃起身，抢了我的白马就追，我听那孩子惊叫，一声“妈妈”，竟是标准的长安口音。
我赶紧也追出去，却来不及救那孩子，只救下他的妈妈。
我上前想要扶起那维族妇人，却被她一把推开，口中用汉语连声叫：我知道是你，武玄霜，看到我受这场灾难，你满意了！
她脸上的泪水冲淡了易容的油彩，我这才看清，她竟是故人。
我欣喜异常，连声安慰她，一定会将她的孩子救回来。接着，我又问她，知道不知道他的下落。
她眼中射出仇恨的光，而这时，山上传来他的呼声。
他亲热地叫她为璧妹，又以爹爹的身份唤孩子的名字。
我浑身发软，眼见她尖叫一声，转身逃窜。

12

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感觉到，心底有什么东西碎了？
不是早已想过，他可能会和别人成亲，我为什么还难过怯弱到听着他的声音远去，而无力追赶！
我要去见他，告诉他李唐江山即将恢复，这样，他也好带着妻儿回到故土，不再漂泊天涯、抑郁终老。
虽然这么想，我还是不断想起长孙璧怨毒的目光，这又让我迟疑。
这份迟疑，使得我的脚程极慢，未曾找到他，就遇到了堂哥派来的人。
堂哥知道姑姑让我来找他，写了一封信给我，信中痛陈利弊，说明李氏继位，武氏一族必遭灭门之祸，要我速返长安，从长计议。
我心下大惊，堂哥所言非虚，可我又一转念，姑姑常教导我，一家一姓的利益，不足以与天下百姓相比。
姑姑思量再三，才决定传位于谁，她不会选错。
我打发了来人，追踪长孙璧的脚印，到了她和他的家。

13

推开门，屋内空无一人，墙上只有长孙璧留下的两首诗。
诗中，她将他托付给我，让我为他着想，留在天山，不要再提回去之事。
我难过至极，她对姑姑的敌意如此深，那么，他也不会因时日已久，就忘记姑姑改唐为周的仇恨。
罢了，我何必扰他们夫妇，就让我把国家大事抛诸脑后，回去接受姑姑的责罚。
我想走，双脚却不听使唤，抬眼环顾四周，就见他那张琴还在。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痴痴坐在琴前，弹起他曾奏过的一曲楚辞。
泪，滴落琴上，屋外却有脚步声近。
我倚窗看去，只见毒观音带着一人，疾驰而来。
这场拼斗我差点落败，幸而有人相助，才使我化险为夷。
助我那人，是我的师兄，这么多年过去，我对他的印象已经模糊，一点也认不出他来。
师兄领着我拜见了师父的遗体，又将师父的遗物转交给我，还告诉我，师父去世前的晚上，曾去祭拜过他的师父，还在墓前说了一句：玄霜，你好可怜。
我心中凄苦，师父临终之际说出这话，想来已经知道了我和他所有的事。
我真不是个好徒儿，让师父死前也不得心安。

14

我和师兄商量好，一起下山救他的儿子。
然而，没等我们下山，就有人上门寻仇，一番恶战下来，师兄受了重伤。
我心中虽然记挂着他的事，却不忍丢下师兄，便留了下来。
师兄让我学习师父新悟出的剑法，我拿着剑谱看得入神，双手比划时偶然抬头，就见师兄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看。
他的脸上有别样的神情，眼底也有莫名的东西在流动。
我忽地脸上一热，只问师兄为什么不睡觉，借此压下涌上心头的那个想法。
第二日清晨，我要下山，师兄眼中含泪，恋恋不舍。
我更加确定昨晚想到的——师兄对我，绝不仅仅只有兄妹之情。
可是，师兄不曾点破，我也装作不知晓，飞快离去。
有的时候，明明有让自己不那么辛苦的选择，我们还是如扑火的飞蛾，心甘情愿赴死。
我不是不知道师兄的好，只是我的心，已经容不下除他之外，任何一个人。

15

去突厥王宫的路上，我救了突厥大汗的新王妃，这让我可以冒充她的身份，混进王宫。
可我万万想不到，会在晚宴上遇到他。
他看我的眼神，应该是认出了我，而我苦于身份，无法出声示警，让他尽快离开。
果然，在那一晚，他受了重伤，失手被擒。
形势危急，我只得冒险出手，骗突厥大汗把他的孩子叫来，利用孩子让他屈服，并且赶在高手到来前，易容混出了王宫。
我们并辔驰驱，前尘往事，历历在目。
可是，我还是从前的我，他已经不再是从前的他。
许多话，都化成一声长叹，咽下喉头。
我将姑姑的话转述给他，他却提不起一点兴趣。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在岁月的磨砺下，早没了豪情壮志。
这还是我和婉儿记忆中的他吗？
思及婉儿，我不禁叹惋，如果我和她都注定得不到心中想的那个人，至少我是幸运的，还能和他见上一面。
她托我带给他的话，不说也罢，只是，我终究忍不住，说了一句：可惜婉儿很想见你，却见不着了。
他追问婉儿的事，是不是要嫁给长孙泰，我只是摇头，告诉他，婉儿要嫁之人并非长孙泰，别的再也不肯多说。
既然他想要忘掉前尘，那就彻底忘掉，管婉儿嫁给谁，或是我以后会怎样，都不是他该问之事。
从此，他和长孙璧在天山上，潇潇洒洒做他们的天山剑客。

16

这世上的事，总会事与愿违。
师兄、夏侯前辈和符前辈与我们半道相遇，助我们打退追来的强敌；谷前辈浴血现身，带来长孙璧被突厥大汗擒住的消息。
他心如火焚，当即就要前去营救，我想与他同去，但一想到长孙璧看我的目光，便打消了念头。
我自愿留下来照顾受伤的夏侯前辈，还有他的孩子，其余的人则随他一起去救人。
他走之后，我担心不已，夏侯前辈为缓解我的心情，给我说了不少他见过的怪病，以及炼制出来的灵丹妙药。
不知不觉夜幕降临，随他去的三人都回来了，唯独不见他的踪影。
我失魂落魄，悄悄拿了夏侯前辈的断魂散，孤身一人去救他。
这断魂散一旦服下，就与死人无异，只要在七天之内，服下夏侯前辈的解药，便可以活过来。
我要置之死地而后生。
起初，一切都很顺利，我见到了他，说出我的计划，在他服下断魂散后，我也服下那药，就等着长孙璧把我们的“尸体”带出去。
可是，突厥大汗忽起色心，逼得长孙璧也服下毒药。
这成了我一生中，永远也无法弥补的错误。
我不知道，长孙璧已经有了三个月身孕，而那断魂散，对任何人都有效，只有孕妇不可服用。
我想要救人，却害得他，失去了妻子。

17

我无法再面对他，唯有悄悄离去。
师兄赶来送我，风雪之中，师兄鼓起勇气邀我留在天山，可以一起切磋剑法，也能时时与他相见。
可我还有什么脸面见他？不顾师兄挽留，我决然而去。
我想，今生今世，我再也不会和他相见。

18

可到底，我又见了他一面。
我从不敢想，他会不远万里，从天山回到长安。
而这一次长安相见，也是我们真真正正的诀别。
我想撮合他和婉儿，如若他们能在一起，他们两人都会得到快乐，敏儿也会再有一个娘照顾。
我让他扮成小太监，跟随我混入宫中。
这是我犯下的，又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
那晚，反对姑姑的人发动兵变，太平公主伺机，把剧毒的药当成解毒灵丹，骗婉儿给他服下。

19

我眼见着，他在我面前咽下最后一口气。
弥留之际，他说，婉儿有了归宿，他很高兴；他的宝剑请我转交给敏儿，待他长大，把他带回家来。
最后，他说放心不下我，又说我的师兄为人很好……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没了气息，我却知道，他在安排我的终身大事，他认为的良人，是我的师兄。
我承认师兄是好人，可我的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好好照顾他的儿子。
我去到天山，在师兄黯然的目光中，带走敏儿，回到我和他的故土。
他生也好，死也罢，对我来说，都是一样。
茫茫天涯，余生漫漫，我和敏儿，相依为命。

纳兰若

梁书女子——裴琼香

多年以后，当我们都老了，最后的见面，我们都问了对方同样的问题：如果一切可以重来，结局会不一样吗？然而，我们谁都没有回答。

1

被母亲送进感业寺时，我很不甘愿，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样的习俗流传，让许多人的父母，把他们的孩子送到寺院做“记名弟子”，带发修行。
相比于他们，几年之后便可以回家，我的日子尤其悲惨，母亲听信了一个江湖术士的话，认定我的命官不好，决定让我在感业寺修行十二年。
八岁的我，满心想的都是，我还能再看到繁华的长安市集，吃到那一整条街好吃的东西吗？
看着母亲离去的背影，我哇的一声哭出来。

2

我哭得怎么也止不住，任谁来劝也不理，后来累了，就蜷在感业寺门前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尼姑就一旁，温柔地看着我。
我扁扁嘴，又想哭，老尼一伸手，递给我一颗糖渍梅子。
小孩子的世界，只要有好吃的，便什么都能过去。我一把抓过梅子，放进嘴里咀嚼着，那酸酸甜甜的味道让我笑起来。

3

老尼成了我的师父。她丈夫原是太宗皇帝的御前侍卫，武艺高强，她跟着丈夫，也学了不少本事。
后来，她丈夫战死，她又没有儿女，便到了感业寺出家，法号妙玉。
师父在感业寺精研剑法，一身武艺出神入化，但她为人低调，寺中众人竟无一知晓。师父因年事渐高，想要寻个传人，正巧见我幼小可爱，便动了收我为徒的心思。
就这样，我在师父的教导下，武艺一天比一天好。

4

那时，我根本想不到，我那么不喜欢的感业寺，后来竟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记忆。
在那里，我遇到了师父，是她教了我武艺，让我日后行走江湖，有了依凭。
在那里，我还遇到了挚友和挚爱。
相隔不过几天，我先见到了挚友媚娘，又再见到挚爱——我早已定下婚约的未婚夫婿尉迟炯。
若按照常理，他们会因为我成为朋友，可事实就是那么残酷，他们彼此对立、水火不容，成了我至死也解不开的结。

5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感业寺的师太都忙碌起来，主持师太很早就站在寺门口，像是在等什么重要的人。
因为好奇，我悄悄躲在一旁，看是谁要来。
来人是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一身黛紫衣裙，风姿绰约；头上五尾祥云凤簪，随着她走路的步子轻轻颤动，更显得流光溢彩。
我吃了一惊。看她的穿着，必定是宫中嫔妃，如今太宗皇帝驾崩，正值国丧，这么穿着，实在太过招摇。
主持师太向她行礼，称呼她为武才人，我才知道，原来她就是被发配到感业寺出家的太宗嫔妃。
她不为所动，只是冷淡地回了一句：入了感业寺，天下便再无武才人。
而后，她摘下凤簪，脱去宫衣，露出早已穿在里面的缁衣。
她是那么骄傲、那么无畏，我顿时喜欢上了她。

6

我也永远记得，那一天，我和媚娘第一次交谈。我们年纪相仿，相谈甚欢，不知不觉便从深夜到了清晨。
而后，我的母亲来了，急急忙忙将我带到大殿，藏在一角，指着正跪在佛前的两个人，告诉我那是尉迟夫人和尉迟炯。
母亲说，再过上两年，我便可以离开感业寺，嫁入尉迟家。说这话时，母亲眉梢眼角都泛着笑，掩不住对尉迟炯的满意。
我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便看到一个如松挺立的少年郎。
他侧对着我，致使我看不真切他的样子。
母亲在我耳边，不停夸赞他，多么年少有为、多么英武过人，这激起了我的好胜心。
是夜，我黑巾蒙面，潜入尉迟府，用计将他引出来，放手与他打了个痛快。
我不知道，我们到底过了多少招，面对我狠辣的招数，他都能一一化解。最后，他一招定乾坤，将剑尖轻点在我脖子上。
他不曾以胜者姿态，挑开我的面巾，反而出言相问：你是谁？
借着月光，我看到他棱角分明的脸，报上了名字。
他有一瞬间的惊愕，显然，他听过我的名字，并且知道我的身份。
我冲他一笑，翩然离去。
从此，这个叫尉迟炯的少年，在我心底有了位置。

7

两年时间不算长，却足以让我和媚娘成为至交。她有极大的抱负，我知道，总有一天，她会飞出感业寺，回到属于她的地方。
至于尉迟炯，他时不时会悄悄约我，我们趁着夜色，私下会面。他说，等我修行圆满，他就抬着大红花轿来迎娶我。
多盼望时间过得快点，再快点，我便能成为他最美丽的新娘。
可真当那天来临，我又觉得，要是还可以继续修行下去，那就好了。
我真的很为难。
一面，是他对我许下的誓言，而另一面，是媚娘向我发出的邀请。
媚娘接到当今圣上的旨意，很快便要回宫，受封为昭仪。她希望我随她入宫，成为她的女官。
原本，我并没有什么大志，可在媚娘的耳濡目染下，我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志向。
思来想去，我终于还是决定，嫁他的事先缓一缓。
我要去看看世界的广阔。

8

他包容了我的决定，暂缓婚礼。
只是，我们谁都没有想到，这一缓，婚礼就再也没能举行。
媚娘回宫后，一路高升，很快便被册封为皇后。这是身为女子所能得到的最高权位，可她并不满足于此，一步步走上了参政的道路。
女子参政，那是一件多么违背伦常的事情，我甚至可以预见，有多少人会反对她。
可我想不到的是，他也站在反对的阵营，而且，还特意来见我，希望我能帮他，和他一起对抗媚娘。
如果说，嫁他还是随媚娘入宫，是一个让我两难的选择，他这时提出的要求，就把我置于悬崖之上，无论选择谁，都会掉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他和媚娘，都是我最亲最爱的人，我不想在他们之中，只能选择一个。

9

无论多么锥心刺骨，我还是要做出选择。
媚娘是我见过最出色的女子，如果她可以掌权，对我们女子来说，是一件扬眉吐气的事。而且，她宏图大志、知人善任，一定会成为百姓眼中的好皇帝。
我将他们的密谋，全部告诉了媚娘。
以我对媚娘的了解，她一定会以抢占先机，对那些反对她的人动手。国舅长孙无忌和西台侍郎上官仪相继被杀，我知道，下一个就会是他。
我想向媚娘求情，希望她会念我的情谊，放他一条生路。
可还没等我开口，他已经凭自己的武艺逃出长安，茫茫天涯，不知所踪。

10

我知愧对于他，经此一事，也无心留在宫中，便向媚娘辞别。
媚娘没有挽留我，只是很郑重地告诉我，如果找到他，要请他回来。他若不再介怀女子执政，便可重新成为神武营的龙骑都尉。
天下之大，我四处流浪，打听他的消息。
我遇到了很多人，有一些，成为了朋友；有一些，成为了敌人，可唯有一个人，我们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
他叫夏侯坚，是我狂热的追求者。
我迷茫，困惑，却从未心动。
也许是我的坚持，终于换来了老天的怜悯，给了我他的消息。那年离开长安，他便远遁塞外，隐居天山。
我当即前往天山，走遍了天山每一座山峰，也没有见到他。
他的意思很明白，他不想见我。
这是他对我告密，永久的惩罚和恨意。

11

我心灰意冷，回到家乡，削发为尼，潜心专研武学，并收了侄儿裴叔度为徒。
媚娘不止一次要我回到她身边，可我终究无法忘掉他。一次的背叛，已然斩断我和他的情缘，我只希望，我能做点什么，让他对我的恨，可以少一点。
我虽没回到宫中，却念及媚娘身边没有武艺高强的亲信之人，于是答应为她调教一个文武全才的弟子，这便是玄霜。
在教玄霜文学武功的那些年，每一年我都会去一次天山。
我不知道别人会不会这样，明明知道没有希望，还是忍不住去做。
我不求能见到他，只想能离他近一些，和他一起感受天山的寒冷。
每一次我到天山，他都知道，但却避而不见。到后来，我见到了一个小男孩。
那是他的徒弟。
我知道，让徒弟来见我，是他最后的让步。

12

小男孩渐渐长大，依稀有他当年的影子。
我喜欢向玄霜讲他的徒儿，那种感觉，就像是年少的我，在描摹曾经的他。
而玄霜眼中闪动的光彩，也让我知道，这个素未谋面的人，一如当年我和他的初见，在她的心中占据了位置。
我心里忽然就有了一些期待，他的徒弟和我的徒弟，倒是极好的一对。我们的遗憾，可以由我们的徒弟来弥补。
可我也清楚，他那些根深蒂固的观念，一定也传给了徒弟，玄霜身为武氏后人，他们要在一起，真是难如登天。
那时，我不知道那些私心，会给玄霜带来怎样的影响，后来，我看着玄霜陷入苦恋，心底的痛就又多了一分。

13

时光流转，玄霜艺成出师，我再没了牵挂，便带着叔度到了天山定居。
无数次，我徘徊在他居住的山峰之下，望了又望，就这样老了容颜。
而当有一天，叔度带来他的讯息，说他想要见我一面。我开心得就像个孩子，又蹦又跳，一会笑一会又哭。
时光冲淡了他的恨，也许我和他，可以携手度过所剩不多的余年。
我终究还是错了。
所谓见面，是他在屋内，而我站在屋外。
他问我，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会不会帮他。
我没有回答。这些年媚娘的所作所为，让我找不到重来的理由。我不愿意告诉他，再来一次，我的选择仍然不变。
于是，我问他，他是否可以放下偏见，走一条和从前不一样的路。
他沉默，也没有回答。
我一直站在屋外，也不知道在等什么。叔度来了，进到屋内，不一会出来，告知我他的死讯。
那一刻，天地之间，只剩下呼啸的北风，无止尽地吹。
这世间，再也不会有他的痕迹。

14

我没有进屋去见他一面。既然他在生命最后一刻也不肯原谅，我就要尊重他的意思。
往后岁月，我不会再有一丝一毫期盼，只会有无数愧疚。
无法与媚娘并肩作战下去；这是我不够坚强；
背叛了他的信任，这是我今生无尽的遗憾；
无法回应夏侯坚炽烈的追求，这是我不变的坚持；
让玄霜陷入痛苦感情的漩涡，这是我私心在作祟；
还有叔度，我一直让他陪在我身边，让他成为我和他之间的桥梁……
我这一生啊，来来去去，只剩下三个字：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