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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练霓裳

[小说] 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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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3-9 05:09 | 显示全部楼层

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乐莫乐兮新相知
??郑雪竹等人最终也未能得悉“小马”口中的“他”究竟是何人,不禁相顾骇然,一时间谁也没有再说话。
??宗瑾缓缓将手掌自“小马”身上收回,起身行至甬道尽头,游目环顾。却见石壁上钉着四根极为粗大的铁制链环,两上两下,刚好够缚住两个人的手足,此刻却皆已断折,一对链环是被人内力生生震断,另一对却是为刀剑之类利器削断,显见被缚之人早已脱囚远遁。
??宗瑾凝视两对链环片刻,无意间转头向旁一瞥,却见角落中的一块岩石似有异样。趋近细观时,方看清了石面上以利器划出的几行字迹:吴氏老贼,狼子野心。囚我父女,恨比海深。今日斩去,他日报恩。食肉寝皮,方可甘心。每个字都有茶盅口般大小,字体苍劲有力,颇有气势。
??郑雪竹见宗瑾在角落中怔怔出神,心下诧异,遂拖着吴应熊移步上前,凝神注目,将字迹从头至尾读得一遍,顿觉释然“当日他曾与龙星儿、陈思昭在青枫庄居留过十余日光景,常共崔天成讲论文武,对他的笔体颇为熟悉。此刻见壁角字迹确为崔天成所留,且入石颇深,显是以真力灌输兵刃书写,情知“小马”的言语果然不假,遂转头向宗瑾道:“宗统领,这字迹乃是崔庄主所书,绝非作假。他父女二人此刻必已脱险,我们却无须在此地再作耽搁了。”
??宗瑾略点点头,复伸手扣住吴应熊脉门,向引路武士道:“崔庄主父女的事情已无须我们插手,速速引我们去迎接公主。”
??引路武士喏喏连声,转身向外行去,郑雪竹与宗瑾仍是一前一后夹着吴应熊,随之步出假山。
??一行四人在花径中又行了许久,终于来到了那树离密道的入口,在假山石隙中鱼贯而入。这条道路吴应熊前后后走过了不下三十次,唯有此次感到了真正的惶恐。
??树篱内的情形一如前夜,只是分散把守在各处要道的众武士似已得到了吴三桂通知,对郑雪竹等人的突然前来并未显出惊异之态,反而作出了一副恭谨情状。却尽缄口不言,较前夜吴应熊率众侍女行走时的香艳喧闹,确是判若天壤,惟有一的声音便是四人足踏地面发现的轻响。
??郑雪竹等人默不作声地行至树入篱尽处的小楼外,早有守卫的四名武士在门前相迎。郑雪竹见四人形容剽悍,目蕴精光,太阳穴微凸,情知他几人必身怀精湛武功,绝非易与,自己倘若无吴应熊这一人质在手,贸然闯入树篱救人,即便侥幸不致败绩,亦定将大费周章。
??宗瑾低声向郑雪竹道“”郑公子,我到楼中接景云公主出来,你在此等候便可。此地危机重重,切记要拿住吴应熊,绝不可教他借机遁去。“言罢,也不待郑雪竹回答,便顾自匆匆上楼而去。楼中陈设一切如故,仍泛着一阵浓郁的檀香麝香混合之气,锦帐珠帘,玉几鑫瓶也都与前夜一般,毫无零乱之象,而那扇通往内室之门亦同前次篱去时一样紧闭,惟有室内隐约传来的散乱足音,透出了一切平静表面下的焦灼与不安。
??宗瑾料定景云公主必在内室之中,然身份高下有别,未敢擅入,遂伸指在门上轻吼了数下。室内足音骤止,复听景云公主清婉而略显冷漠的声音道:“何人在外?”
??宗瑾千里跋涉,前来云南,所为之目的便是营救景云公主,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见到景云公主时,她却坚执不肯离去,然世事变幻往往出人意料,经了平安客栈这一番变故,携景云公主离云北上已成箭在弦上,势在必行,至于途中会有何等险阻折磨,一时间却是无暇顾及,眼下所虑者惟有景云公主休要在此出了差错。心中悬挂已久,故此时听到她安然无恙的声音,胸怀砘感轻松,朗声道:“卑职宗瑾参见公主。”
??“呀”地一声,室内自内而外被推开,景云公主面罩红绫,立于内室门前,身躯微颤,疾声道:“宗统领,你因何去而复还?敢是吴三桂隔着纱障看不到她面上神情,自语声中却可听出她内心的焦灼。
??宗瑾抢上一步,道:”公主,事态有变,却非你心中想像得那般兵败如山,不可收拾。而今之势,公主已不可留在平西王府,徒然成为吴三桂手中的一枚棋子,误已误人。卑职此来,便是相迎公主起驾回京……”
??景云公主颤声道:“宗统领,平西王府乃龙潭虎穴,高手如云,杀机四伏,你武功纵高,然孤身一人,终究力薄,又有几分把握可带我离去?”
??宗瑾心中原也在忧虑此事,然在景云公主面前却不好显露出来,徒增不安,惟有故作平静,淡淡一笑,道:“卑职并非一人前来,而是与一位朋友同来此地。现下他已将吴应熊挟制在手中,于楼外等候。吴三桂纵党羽众多,阴险狡诈,然此刻投鼠忌器,谅他亦奈何我不得。公主倘若不信,便请与卑职出外,且看他平西王府上上下下,有谁敢阻!”
??景云公主怔怔地立于原地,整个人宛如化成了木雕泥塑一般。宗瑾的言语已说完许久,她犹自不言不动,似是痴了。
??宗瑾见景云公主如此情状,还道她对能否平安脱险心存疑虑,难下决断,心中正自踌躇,遂疾疾道:“公主,离云北上虽不无凶险,却还有生机,困守此地虽可保一时无事,最终必是死路一条。利害得失之处,还盼公主早下决断!
??景云公主忽幽幽地道:“宗统领,我并非不敢随你涉险离去,而在是在疑心此时此地,此情此景究竟是真正发生的事情,还是我自己的一场幻梦。我自幼生长深宫,从未受过真正的苦难折磨,然这几个月来连遭变故,我早将自身安危生死置之度外,从未想过还能够再见到你,更未想过生离此地。也许,今日的一切不过只是梦境,一不小心,你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这座小楼与我相对……”
??宗瑾闻得她这等如痴如癫的小女儿言语,不觉有些哭笑不得,然对方既为公主,自不可冲撞冒犯,只好勉强耐住性子,道:“公主,此情此境确是真实所在,绝非梦幻。你若执意不信,不妨将手指纳入口中试咬一咬,便知真假。”
??景云公主缓缓点了点头,将一只素手轻轻抬起,方至颈边,忽又停住,低声道:“不,我不敢去试,我怕咬到手指时,一痛便得醒了,梦也不在,你也不在……”她身形纤弱,语音悲切,当真是凄楚动人,我见犹怜。
??宗瑾此时已是心焦如焚,一时间却也顾不得许多,蓦地伸指在景云公主小臂上一捏。这一捏所用的力道尚不足一成,然景云公主身体娇弱,已抵受不住,“啊”地一声痛呼了出来。
??宗瑾一惊,顿觉自己此举唐突,疾道:“卑职一时性急,不该冒犯了公主,还盼公主恕罪。”
??景云公主伸手轻轻抚小臂痛处,沉默了半晌,道:“宗统领,我不怪你。既然不是梦境,我随你去便是。”言至此处,声音竟似有些哽咽。
??宗瑾见景云公主终于应允随自己离去,心中的一块石头方始落地,沉声道:“公主,请随卑职移驾。”转身向外步出,引着景云公主行至楼外。
??其时郑雪竹已在楼前等候许久,见景云公主偕宗瑾自楼中行出,心下亦自欢喜,当即拖着吴应熊迎上前去,笑道:“宗统领,此行大功告成,当真可喜可贺……”
??话犹未了,忽闻景云公主一声尖呼,呼声中充满着不尽的惊惶,不尽的恐惧!
??郑雪竹悚然转头看时,却见景云公主浑身颤抖,一只雪白的小手紧紧抓着宗瑾肩膊,似在寻求他的维护,而她那蒙了红绫的面颊,正朝着自己与吴应熊的方向!
??郑雪竹心念电转,已知其故:自己昔日曾共龙星儿、鲁向身截夺景云公主,北朝将她囚于马车这之内,密谋送往台湾,与她同车相处了约有两月之久。自己其时虽未过于为难她,然劫持软禁终是事实,景云公主对已既恨且惧亦在情理之中,只是这一行径若被宗瑾于此得知自己的处境便要大大尴尬了。
??宗瑾见景云公主如此骇惧,心中亦生疑窦,遂伸手扶住她的身躯,安抚道:“公主,局势掌握在我们手中,不必惊慌……”
??景云公主摇头道:“不,是他……是他……”
??郑雪竹见景云公主立刻便要吐露事实真相,心头一慌,一时间也顾不得许多,蓦地纵身而起,掠至景云公主,运指向她后脑“玉枕”穴点去。
??郑雪竹情急之下骤然出手,动作自是快到了极处,更兼宗瑾对他并无防范,是以未及阻拦。而景云公主既丝毫不会武功,自然更无从闪避,“嗤”地一声轻响,“玉枕”穴上被点个正着,“哼”也未曾“哼”得一声,整个身体便直直地倒了下去,伏在宗瑾肩上,昏迷不醒。
??郑雪竹身法如风,倏忽来去,一击得手,立时抽身退回原地,复将吴应熊的脉门扣在手中,向宗瑾强笑道:“宗统领,景云公主在平西王府这许多时日,想是受了吴应熊的多番滋扰,以致如此惊惧莫名。不若点了她的昏睡穴,令她在梦中离此险地,也好少了许多是非烦扰。”这个理由虽有些牵强,却也是惟能勉强自圆其说的方法。
??宗瑾闻得郑雪竹这套言语,只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道:“既是如此,此间事情已了,我们这便去罢。”言罢,略一思索,将景云公主负起,当先行出。
??郑雪竹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此时方略得安稳,当下不发一言,继续拖起吴应熊,随宗瑾向外行去。那引路武士行在最后,距他约有五六步之遥。
??从人鱼贯前行,渐渐远离小楼。行至树篱入口处的假山前,宗瑾陡地止步,转头向郑雪竹道:“郑公子,山腹内道路难行,你我须烦劳这位兄弟在前举火引路,休要一味争先贪功,教主人看了笑话。”:言罢,举手向那引路武士作了个“请”的姿势。
??郑雪竹微微一怔,已知其意:假山入口处地形险要,敌人若有心埋伏偷袭,必在此处下手,若任引路武士尾随身后,一旦有变,已方必将腹背受敌。以他之心机智计原蜚预料不到此节,然自从被景云公主衷识破行藏以来,胸中一直忐忑不止,以致未虑及此事,直至为宗瑾出言喝破,方始如梦初醒。
??引路武士倒也乖觉,闻得宗瑾之言,当即笑道:“不错,宗统领与延平世子路径不熟,须得在下趋前引路为好,否则王爷定要责怪在下慢待了客人。”口中一壁说话,一壁已行至假山洞穴内,燃亮火折,高举过头,引着众人向前行去。
??郑雪竹与宗瑾随在引路武士身后举步缓行,浑身上下无处不在凝神戒备,以防变故发生。然这一段行程竟是出奇顺利,并未遇到任何伏击,便就此风平浪静地行出了密道,又行至了平西王府正门。
??其时王府门外的街路已经戒严,整条长街空荡荡地再无一个行人,惟有吴三桂与一众侍卫武士守候在彼,方才那许多铁甲军马亦已不知所往。
??引路武士行至吴三桂身边,低声禀报了几句言语。却见吴三桂面色阴沉,默不作声,只略略点了点头。
??待得引路武士禀报完毕,退至一旁,吴三桂方始转过目光,向宗瑾道:“宗统领,本王不爽前言,已将公主交还于你,延平世子所要之人亦自行脱困离去,不在平西王府内。本王作到了你们要求之事,你们却为何不释放小儿?”
??宗瑾昂然道:“大丈夫一诺千金,自不会食言背信。只是我等三人此时尚未离险地,故尚需世子送我们一程,待宗某出得昆明后,自会教世子回府。”
??郑雪竹在旁接口笑道:“久闻平西王慷慨好客,结纳朋友不惜重金,在下便斗胆向王爷讨要一件物事,以作临别纪念,却不知王爷可愿允否?”
??吴三桂干笑道:“金珠宝贝都乃身外之物,何须吝惜?延平世子但有所求,本王自是无从不允。”
??郑雪竹续道:“在下所要的物事并非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王爷亦无须这般惶恐。此刻离别在即,在下别无所求,只需一辆轻便马车以供代步,王爷谅不致拒绝罢。”他既有吴应熊作为手中人质,乐得向吴三桂漫天要价。
??吴三桂笑道:“宗统领与延平世子此去千里跋涉,本王既挽留不住,自是早备好了车马相赠,又岂会待到世子开口?”言罢,双掌扬起,在空中轻轻互击三下,立时便有一辆金漆马车自街旁一条支巷中缓缓驶出,至郑雪竹与宗瑾面前三尺处停下。
??那驱车武士自车上一跃而下,向宗瑾、郑雪竹二人各施一礼,转身自去。
??郑雪竹展目四顾,见马车作工精巧,行动便捷,拉车的四匹健马更是雄骏非常,心中不由暗暗欢喜,向宗瑾道:“宗统领,平西王厚意相赠,却之不恭,我们这便去罢。”言罢,挟起吴应熊,一跃上车,行入车厢之内。
??宗瑾亦向吴三桂笑道:“多谢王爷厚赠,卑职就此别过,后会有期。”伸臂将景云公主送入车厢,交于郑雪竹,自己则跨上车辕,扬鞭望空“拍”地虚击一记,那四匹健马便如风驰电掣般疾奔而去,须臾便将平西王府远远抛在了身后。
??宗瑾挥鞭驱马疾行,穿街过巷,如入无人之境,只消片刻便到了北面城门。门前守卫虽多,却却早已得到吴三桂之令是以对马车不敢有丝毫阻拦,只得眼睁睁看着宗瑾;驾车出门而去。
??宗瑾经了这一夜历险,几经起落波折,终于救出景云公主,携她离开昆明城,其间虽还有种种疑团未解,却终于摆脱了强敌环伺的不利局面。行至此处,心情方略感轻松,转头向郑雪竹道:“郑公子,吴三桂老贼虽不仁不义,但我们既答允他出城后便即放人,终不可失信于他。况且云南之地,山多路杂,既便有追兵在后,只怕亦是难奈我何,我们大可不必将这位草包世子携在身边,徒作累赘。”
??郑雪竹笑道:“这位平西世子身上纨绔浮荡之气太重,正可谓虽无大过,面目可赠,即便宗统领不说,我也不愿与他同车而行了,这便教他去罢。”口中说话,手上蓦地一运力,吴应熊便如断线风筝一般,斜斜自车厢中飞了出去,“拍”地一声,重重跌在道路中央,连惨呼也未曾发出,便就此一动不动了。
??郑雪竹见吴应熊如此情状,不觉暗自惊诧。他方才将吴应熊掷出马车,运使的乃是一股巧力,吴应熊去势虽速,实则并无多少力道加于他的身上,如何一跌这之下,竟如此不济?错愕之下,疾将身体移出车厢,引颈向后张望。却见吴应熊四脚朝天仰卧当地,双眼翻白,口吐白沫,形容极为丑陋狼狈,然面色呼吸仍与常人无异,显见并未受伤,而是惊吓过度,以致昏迷。
??马车上少了一个人,陡、然间少了百余斤分量,奔行得似乎愈加疾了。郑雪竹丢下了这个包袱,心中颇感欣快,遂挨在宗瑾身边坐下,笑道:“宗统领,你赶了这许久车,想必亦有些乏了,不若暂住车厢内休息片刻,赶车之事且由我代劳。”他方才与昏迷不醒的景云公主同处车厢之内不自禁的忆起当日自平安客栈中劫掠她而去,乘车一路远遁之事,心头好生歉疚,是以定要为她作一些事,稍赎前愆。
??宗瑾见郑雪竹以台湾延平世子之尊,竟甘愿执此策马驱车之役,不由微感诧异。然略一转念,暗思景云公主方离虎穴,孤立无助,由自己看顾照料确是较郑雪竹稳妥合宜得多,遂不作推却,笑道:“既然如此,却是有劳郑公子了。”回手将马鞭交于郑雪竹,起身行入车厢。
??吴三桂这辆马车着实豪华,车厢内亦是铺遍锦绣,颇为宽敞舒适。景云公主一身红衣,蜷卧在车厢座垫上,虽不言不动,亦不见面容,仍如海棠春睡,娇柔无限,颇有我见犹怜之风姿。更兼车厢内阵阵袅袅细细,若有若无的少女幽香,融在此情此景之中,分外引人遐思。宗瑾忆起昨夜在平西王府树篱小楼内惊鸿一瞥,见到她容貌之事,面上不由微微一热,疾疾转过目光,寻一处距她、较远的角落坐下,再不向她投去一眼。
??郑雪竹在外驱车前行,看看周遭人家渐渐稀少,坦途行尽,马车驶入了崎岖山径。昆明城北之山名唤蛇山,山如其名,路径最是蜿蜒难行不过,吴三桂这辆马车虽作工精良,车中的郑雪竹与宗瑾仍感到了极大的颠簸之意。身上虽有些不适,二人心中反而更添了几分忻悦宽慰;“路径越是险峻芜杂,敌人越是难以追及,我们便越是多了些脱险把握……”
??郑雪竹心念方舒,忽见四匹拉车健马竟自不从自己驱策,直直奔出正路,向草木间疾冲而去,竟仿佛同时发疯了一般。!
??这一下变生不测,郑雪竹顾不得许多,立生反应,提气一跃,一鹤冲天般掠出丈余,落在一丛青黄的草地之上。转头看时,却见宗瑾亦已抱起景云公主自另一侧跃出,倚在一株孛树的枝干上,怔怔地向轰然倒地的车马望去。
??其实四匹健马均已倒毙,日光映照之下,但见汩汩黑血正自马鼻中流出,显见是中毒所致。郑雪竹与宗瑾缓缓对视一眼,心中均不由自主地想道:“枉我们百般算计,岂知最终还是棋差一着,竟未曾料到吴三桂老奸巨滑,在将车马交给我们之前,便计量好时辰,预先为马匹下了慢性毒药……”他既下毒在先,用意自是要将我们复擒回昆明,此时我们车马既毁,只恐追兵转眼便会赶上……”
??二人正自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忽一阵疾颈的山风由南至北扑面卷来,风中竟隐隐夹杂着急骤的马蹄之声,仿佛正有千军万马向此处冲杀追逐而至。
??郑雪竹陡闻这阵鑫戈铁骑之声,心中的惊异忧惧却是较方才更甚,涩声道:“吴三桂一代奸雄,筹策谋算果然远胜旁人。这批追兵来得如此之快,只怕绝蜚易与……”
??其时宗瑾已将景云公主平放在一处缓坡之上,将那条藏有密情的红罗带自袖内取出,重束到景云公主腰间。闻得郑雪竹此言,方缓缓直起身形,断然道::“郑公子,你且负起公主先行离开,此地暂由我来应付。”他方才表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心中早已将各方利害得失权衡明白:此际已方车马虽失,然以自己与郑雪竹的功办力,欲轻身远遁,摆脱追兵原蜚难事,但景云公主全无武功,体质娇弱,绝难在这等险峻山径上奔行疾走,须得有一人背负于她,如此一来必将延缓脚程,能否全身而退便难有定数了!自己孤身潜入云南,本就是为了解救景云公主早作好了涉险杀身的准备然郑雪竹身为延平世子,肯随自己远赴云南,深入虎穴相助救人,已是一个极大的人情,自己如何能再将他丢在险地独自离去?思虑再三,终于作出了这一决定,遣郑雪竹携景云公主避敌北上,自己则守候原地,御敌断后。
??郑雪竹万万未曾想到宗瑾竟如此信任于已一时间不由怔住了。呆了半晌,方道:”守统领,你我原是同来此地,理应患难相扶,祸福与共。如今情势危急,我更加不可舍你而去定要与你并肩为战,同抗强敌……“他自与宗瑾鹰扬谷初识以来,无时无刻不在理智上告诫自己要与之为敌,否认自己内心深处对他的亲近相惜之意,是以这半年多的时日中,无时无刻不在矛盾彷徨,难以自解,如今到了这生死俄顷的危急关头,心底的真实情感方自喷涌而出,淹没了一切,什么满汉之争,华夷之防,统统抛至了九霄云外,惟一余下的便是这份真挚的感情。直至此时此刻,他方始明白,自己对宗瑾的相知之情,已是极深极厚,蜚但远远胜过了挚爱情人龙星儿,便是较多年知交陈思昭亦是不遑多让。
??宗瑾见郑雪竹如此重义,显是已将自己明白当作了朋友,心中亦自感动,面上却仍是淡淡地丝毫不动声色,截口道:“郑公子,你不必为我担心,只管带公主离去便是。昨日在平西王府之内,强敌围攻之下,我尚且不惧,现下便是有千军万马一并杀来却又何足道哉?吴三桂麾下高手虽多,能奈我何?”
??郑雪竹面色苍白,颤声道:“宗统领,你不知道,我不能……”
??宗瑾却不理会他这等推托言语,只顾接口续道:“郑公子,你携景云公主北上,路上恐有伏兵邀截,凶险重重。我知你武功精强,头脑机敏,然毕竟势单力薄,无人援手,更兼此地乃吴三桂巢穴,一旦相遇冲突,是胜是负孰难预料。你乃台湾延平世子,并非与我一路的同僚部属,此番随我前来云南,助我度过几番危难,我已是感激不尽,只恨无从相报。现下护送景云公主脱险,更蜚你分内之事我只有一言相告:倘若路逢强敌,无把握取胜,不必强自与之周旋抗衡,亦不必定要苦苦守住公主,一有时机,只须携公主腰间绣带,自家脱身。绣带中藏有吴三桂起兵造反的密谋计划,郑公子将它转交给当今圣上也罢,带回台湾,留为已用也罢,终是不可教它重为吴三桂夺去。至于景云公主的安危生死,我们既已尽了人事,天意如何,便随他去罢!”
??郑雪竹本拟宗瑾欲嘱托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护持景云公主周全,却未料他说出的竟是这一番言语,一时间心情激荡,难以自抑,脱口大声道:“宗统领,我原不当你如此信任,委以重托!当日在平安客栈内,率众自你与沙氏兄弟手下劫去景云公主之人便是我。我本欲将景云公主挟往台湾秘密囚禁,将此事嫁祸于吴三桂,未料在漳州海边中了耿精忠埋伏,部属尽数遇害,我本人险死还生,景云公主亦为耿藩所夺,想必是吴耿二藩结连一党,同气连枝,是以耿精忠将景云公主送入云南……”
??宗瑾淡笑道:“郑公子,此事我方才已想到了。我非但知悉你是平安客栈劫夺景云公主的主谋,更料得那林中暗施援手,击退沙氏兄弟,助我与陈公子反败为胜之人也必定是你。”
??郑雪竹闻得宗瑾此言,心头惊异却是较方才更甚,哑声道:“你……你都已知道……却为何还要如此相信我……”
??较之郑雪竹的惶然失态,宗瑾却是平静如常,不动声色,缓缓道:“我与郑公子相处日久已知郑公子之为人秉性。郑公子虽与我各为其主,却是世所罕见的正人君子,至情至性之人。郑公子此番随我入云南营救景云公主,以身涉险,既非为了一已之私,我又为何不能相信郑公子?”
??郑雪竹热泪盈眶,颤声道:“多谢宗统领如此信任。不错,我此来云南,绝非为了个人利害,亦无甚家国密谋在内,不过是因自知对景云公主不住,害她受囹圄之苦,故出力营救,以赎前愆。景云公主当日既是为宗统领护送南下,此时便应由宗统领带回京城,我身为局外之人,却是不便插手,惟有在此处先行与宗统领道别了!”
??宗瑾疾声道:“郑公子,你……”
??郑雪竹略一挥手,打断他的言语,道:“宗统领,此事前因后果你既已尽知,便应明白我无法护送景云公主北上的缘由。景云公主被囚平西王府之事既是因我而起,待她醒转后,会不会不肯原咎于我,坚拒与我同行?况且前日漳州海边,我麾下得力部属已损折殆尽,无人可为臂助,不似宗统领属下高手如云,遍布各地。因此此事由宗统领所为,当更为合宜,更有胜算,请恕我不能越俎代庖了!”
??宗瑾闻得郑雪竹之言,沉默了片刻,道:“郑公子,你的言语虽入情入理,然究其根本,不过是劝我携景云公主远去,你却留在此地,冒险为我抵挡追兵。你意既决,我也不好再作阻拦,只得就此别过。但想我宗瑾何德何能,竟如此之幸,结交郑公子这样一名剖心沥胆的刎颈之友!”说到最后一句,语音已不禁微微颤抖,与他素来沉稳凝重的言行殊不相类,想是内心正在剧烈激荡不已。
??郑雪竹的性情却是较宗瑾率性易感得多,此际心绪起伏之下,喉间便如塞了一团棉花般,再吐不出一个字。直至宗瑾俯身扶起景云公主,重将她负在身上,伸手在自己臂上重重一握,以示道别,方不假思索般脱口道:“宗大哥,保重。”话一出口,方始发觉,自己竟在恍惚中改变了对宗瑾的称呼。
??宗瑾低声道:“雪竹,你也切要保重。倘若敌人势大,万不可硬拼,当以保全自身为要……”言至此处,陡的停住,转身循山径疾行而去。
??郑雪竹目送宗瑾的身影消失在路径尽头,自吟道:“悲莫悲生别离,乐莫乐新相知……”缓缓掣出腰间长剑,迎着天际晨光,向来路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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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旧年兰因今日果
??其时来路上的蹄声,人声、金戈相击之声已清晰入耳,铁骑奔腾扬起的尘头亦已看得分明,距郑雪竹所在之地不过三四里之遥,显见追敌声势浩大,训练精良,来势奇速,志在必得。
??郑雪竹强敌当前,反而镇静了下来,移步徐吟道:“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哥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此情此景之下,他吟出这半阙词,自是有了将生死置之度外,拼将热血酬知已的心意。
??那大队追兵来得好快,郑雪竹方吟罢最后一句,便有一骑当先飞掠至面前。马上人须发花白,年岁已经不小,却精神健旺,面色红润,目光炯炯,犹胜少年。这老者却是郑雪竹的旧识,正乃吴三桂麾下悍将沙海澄!
??沙海澄与其弟沙海山原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一对,兄弟二人以两柄钢杖纵横江湖,罕逢敌手,未料近日来却连连阴沟里翻船,在宗瑾、郑雪竹等后生小辈手下铩羽败归,已是大失面子,而前日更在平安客栈追杀陈思昭时遇见前明第一剑客陈永华,火并之下,沙海山不敌身亡,沙海澄亦于陈永华剑底吃了不大不小的苦头,侥幸逃得性命,自此对台湾郑氏一系恨之刺骨,此时与郑雪竹狭路相逢,正是冤家聚首。
??沙海澄止住坐骑,一跃下马,与郑雪竹面面相对,心中实忆怒极恨极,一时间反而说不出话来。
??郑雪竹见来者为劲敌沙海澄,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情知沙海澄的真实功夫要胜他一筹,一对一拼斗,自己已是难有胜望,如今他既带了许多军兵追杀而来,自己休说取胜,便是脱身只恐亦是万难。
??郑雪竹心中焦虑忧惧,表面上却不肯流露出来,故作闲暇,哈哈一笑,道:“前日开封渡口与沙前辈一别,在下心中一直挂念不已,难得此次昆明一行,得沙前辈大驾相送,令在下有缘重睹沙前辈风采,当真是幸何如之,快何如之!”他满面春风,侃侃而谈,若是不知内情的旁人,定会将他二人当成久别重逢的挚交。
??沙海澄本就恨郑雪竹入骨,此际闻得他这等表面客气,实则暗含讽刺的言语,狂怒之下,反而纵声大笑起来,喝道:“速速抛下手中长剑,随老夫回昆明面见王爷,尚可有一条生路,倘若执迷不悟,负隅顽抗,休怪老夫杖下无情!”
??郑雪竹报之冷笑,反讥道:“据在下所知,沙前辈兄弟二人双杖,享誉江湖数十年,对付一人也是二人齐上,对付千军万马也是二人齐上。却不知今日为何只来了沙前辈一人,令弟却迟迟不至?”
??沙海澄被他戳中心底伤痛,登时震怒如焚,大吼一声,连人带杖旋风般向郑雪竹扑去。
??沙海澄身形方至半路,忽见面前银光闪动,似有几枚极细极小的暗器正袭向自身头胸腹几处要穴。其时他人在半空,无处借力闪避,百忙中回杖一旋,护住身前,但听得“铮铮铮”三声,轻响,三枚银针被钢杖击落,坠在地上。
??沙海澄中途变招,震开郑雪竹掷来的银针,尚未及喘息,骤见眼前一花,一条白影夹着一道剑光已径袭而至,来势急遽,有如流光飞电,着实难防。他掌中钢杖方才的抵御银针已收至身前,急切间无法转向挡架,惟有潜运真力,使个“千斤坠”身法,将身形疾坠而下。双足方始着地,便觉头顶微风飒然,郑雪竹连人带剑已如白鹭般飞掠而过。
??沙海澄自恃武功高强,世间罕逢敌手,此时被郑雪竹这一名后生小辈以针剑兼施的突袭打法,逼得如此狼狈,先机尽失,不免愈发恼羞成怒,心中新仇旧恨一并涌起,当即动了杀机,猛运一口真气,回身一杖向郑雪竹身形下落之处横扫过去,端地是势若雷霆,力挟千钧!
??郑雪竹其时去势已尽,身形正自半空坠下,倘若不加机变,必是将自己腰腿向钢杖上迎去。他识得沙海澄这一杖厉害,当即挥剑向下力斩。“铮”地一声,火星四溅,长剑劈中杖身,沙海澄身法未变,郑雪竹则借了这反击之力,身形又纵起丈余,长剑展开,攒起十余朵剑花,自上而下向沙海澄凌空击刺而去。
??沙海澄见他剑势绵密,似真似幻,情知以自己的一柄钢杖绝难在这瞬息之间将全身上下各处尽皆防护周全。心念一转,钢杖立时由横扫转为下戳,在地上重重一点,身形便借力斜斜跃出了六七步,脱出了长剑的攻击范围,旋即翻身复上,回杖反攻。
??郑雪竹剑势走空身形甫一落地,立足未稳,沙海澄的钢杖便已当头击来。他知沙海澄内功深厚,力大杖沉,终不敢直撄其锋,惟有展开轻灵的步法,于间不容发之际巧妙闪避杖上杀手。同时施出柔云剑法绵里藏针,无孔不入的精义,绕着沙海澄身周不断打转,将他的前后左右四方均笼罩在剑网之内。他的剑势看似飘渺虚空,毫不受力,难以对敌人构成真正威胁,实则只须沙海澄的钢杖露出些许破绽,长剑便可乘势而进,一举攻入伤敌。
??沙海澄乃是武学大行家,如何不知郑雪竹剑法的厉害?然他的真实功夫终究要胜过郑雪竹一筹,因此对这等精妙剑法却也不甚忌惮,只顾将钢杖招式展开,一杖紧似一杖,一杖重似一杖地接连发出,以重、拙、大的攻势与郑雪竹轻灵巧妙的剑法争锋相抗,非但丝毫不落下风,杖势起处,更往往将郑雪竹迫得呼吸困难,远远避了开去世。然而郑雪竹身法迅捷,避开钢杖攻势后,便即疾若飘风地退而复上,将剑网的漏洞重行弥补。
??二人一个剑法精妙,一个功力深厚,往来攻拒,难分难解,顷刻间便斗了将近百合。其时沙海澄率来的武士军兵亦至近前,各执弓箭白刃,将周遭围得风雨不透,人人严阵以待,蓄势欲发。即便郑雪竹能侥幸将沙海澄暂时击退,亦无法在片刻间一举突破这重重围困,脱身远遁。
??郑雪竹与沙海澄苦斗百合,虽凭着精妙无匹的剑法,一时不致落败,但他的真实功夫既较沙海澄逊了一筹,久战之下自是渐处劣势,但觉手足越来越酸软脱力,内息运使间亦不似方才一般顺畅自如,许多精妙的招式再也施展不出。此消彼长,沙海澄的钢杖越发使得虎虎生风,挟着开山裂石之势,将郑雪竹的剑网冲得零乱破碎,将他逼得步步后退。
??郑雪竹挥剑力战,却再难破解沙海澄的一轮猛过一轮的攻势,挽回危局。但觉剑上压力越来越大,剑招递出也不再随心所欲,渐渐不成模样。百般无奈之下,惟有收敛剑势,转攻为守,不求伤敌取胜,但望多支持得一刻是一刻。
??柔云剑术的妙处在于以柔克刚,借力打力,用于防守最是适宜不过,然郑雪竹此时已是强弩之末,施展起这等上乘法门实有些力不从心,勉力运剑将沙海澄一气攻来的二十余杖引偏拖出外门,连气息亦有些不继起来。情知沙海澄的武功高于自己,时辰愈久,对自己愈是不利,若是再过得片刻,只恐再也抵挡不住。定要血溅当场,虽明知此理,但身陷危局,。无力挣脱,一颗心不由越来越冷,手中的剑招也渐渐迟滞,不成章法。
??沙海澄钢杖疾舞,呼呼生风,步步进逼,较前愈发精神倍增。他深知郑雪竹的武功逊于自己,久战之下必将不支落败。忆起他当日在开封渡口与郑雪竹狭路相逢,功败垂成的往事,心头恨怒之意更盛,咬紧牙关崔动攻势,一杖紧似一杖,一杖重似一杖,直欲将郑雪竹一举毙于当地,以出自己胸中连日来这一口恶气!
??郑雪竹强自撑持,运剑又化解了沙海澄的十余记重手。忽觉体内气息一滞,本拟斜斜削出,压住杖身向旁牵拉的一剑登时失去了力道,虽搭住了钢杖,却全然失去了应有的效用,丝毫阻不住沙海澄拦腰横扫的一杖。
??郑雪竹见情势不妙,一时也顾不得回剑变招,忙不迭地向后退去,走避沙海澄的攻势。然沙海澄钢杖既长,来势又劲,欲待全身而退,却如何能够?心头一凉,暗呼道:“罢了,罢了,今日只怕要死在这老贼后手上!”
??正自绝望无计,忽闻身侧兵刃劈空之声,继而面前金光闪动,“铮”地一声,一柄金刀自斜刺里斫出,正中杖身。又见沙海澄身形一晃,竟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显是来者功力深厚,绝非泛泛。他于此山穷水尽之际陡逢强援,心中喜慰,斗志顿起,亦不知从何处自然而然地生出一股力道,剑势骤盛,霜刃霍霍,一气十几剑向沙海澄反攻过去。
??沙海澄钢杖力挥,接连挡开了刀剑的几次合攻,方有余裕展目向来者望去。但见那出手相助郑雪竹之人是一名身材魁梧的老者,四方脸膛,一部花白的长髯,形容间俨有威仪,隐隐透出雄踞一方的泰斗风范。然而这老者此时面上却笼罩着一层愤慨仇恨的神情,双目灼灼向沙海澄逼视过去,仿佛要将他撕成千千万万碎片一般。
??饶是沙海澄多历阵仗,艺高胆大,陡然见到这老者的形容神情,亦禁不住悚然而惊,脱口呼道:“是你……你已被囚禁在王府之中,为何……”
??郑雪竹手上剑招不停,转头向那老者匆匆一瞥心下登时释然。原来那老者非是别个,正是他的旧识:扬州青枫庄庄主,江南武林盟主崔天成!前夜他亲眼见到吴三桂囚禁崔天成父女,欲以严型迫崔天成归顺,若非有崔泱泱与自己的插手打断,他父女二人定将受尽折磨,苦不堪言,然而当自己与宗瑾以吴应熊为质,重入平西王府营救时,却发现他父女已脱缚自去,逃出囹圄。本拟他定是就此远遁而走,潜踪隐迹,却未料他竟会在此时此地突然出现,助自己抗敌解围。心中虽尚有许多疑团未曾尽释,然剧斗之间,亦无暇开口询问,惟有挥剑力战,将一团团飞絮流云般的剑光夹在崔天成的金刀招式之中,向沙海澄浑身上下诸处要害笼罩过去。
??当日崔天成一家在云南遭平西王府武士伏击,一番恶斗之下,崔泱泱侥幸逃脱,崔天成父女失手被擒,在平西王府中受了许多时日的囚辱,其时率众擒住他父女的非是别个,正是沙海澄。故此崔天成虽是仁厚长者,亦已对沙海澄恨之入骨,此际陌路相逢,冤家相见,自是分外眼红。他被囚日久,功力却未曾消减半分,掌中金刀大开大阖,俱是刚猛凌厉的进手招式,与郑雪竹柔韧绵密的剑势恰恰互为补足策应,霎时间便抢得了上风。
??论真实武功,沙海澄较郑雪竹与崔天均要胜出一筹,同他们任一人单打独斗必稳操胜券。然此刻他二人既已联手,一刚一柔,左右夹攻,沙海澄却是绝计抵挡不住,心中暗道:“他奶奶的,你们既然如此不知死活,冤魂不散,缠着老子不放,便休怪老子叫大伙并肩齐上,将你们这郑逆小贼与姓崔的老不死乱刀分尸……”他为人卑劣,是向来不顾什么江湖规矩高手名声的,恃众凌寡,以多欺少之事,对他而言便同家常便饭一般。此时心念既定,自是毫不犹豫,便转头向随来的众武士军兵喝道:“你们莫非都成了木头泥像?还不快快……”
??沙海澄言犹未了,忽闻众人合围的圈子西南角上一片骚乱,叱喝声、兵刃相交声大作,好似遭到了敌人突袭。一惊之下,心神几微分,险些为崔天成一刀斫中,疾疾横杖封架,凝神相拒,那未及出口的后半截言语便只能吞入腹中了。
??郑雪竹亦已发觉西南角上的异状,正欲开口相询,却见东南角上骚乱又起,继而人影闪动,白刃起落,十余名精壮汉子已破围而入,乒乒乓乓同众武士军兵交起手来,举手出招间显见武功不弱。又闻崔天成在旁低声道:“是江南武林同道……”
??蓦地一声清叱自西南方响起,一条青衣人影从天而降,落入战团,掌中柳叶单刀舞出点点寒光,颇为巧妙灵动。刀光人影交织在一处,宛如一只缀着银线的青色蝴蝶,端地曼妙无比。
??郑雪竹识得那青衫少女便是崔天成之女崔秀秀,此际虽较当日在扬州时清减消瘦了许多,然双颊上已各泛起了一抹晕红,目光中亦是神采湛然,隐含笑意,却不知是遇上了如何舒心之事,以致这等欢畅。
??这边崔秀秀方自跃入战团,外围叱喝声、兵刃声忽地大起,较方才骤然暴涨了几倍,显是战况更加激烈了。顷刻之间,又见西南角上的武士军兵宛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二十余名大汉挥刀杀入,将敌阵冲得一片混乱,不成模样。为首的却是一名黝黑粗壮的少年,武功虽不甚高,但掌中单刀左劈右斫,施出的俱是刚猛舍命的招工式,一众武士军兵为他这等气势所慑,居然纷纷披靡,为他闪出了一条道路。这少年却是崔天成之子,崔秀秀之兄崔泱泱,郑雪竹于此时此地见到他,方暗自松了一口气,知他父子,兄妹终于会合一处,心中的一抹忧疑登时烟消云散。
??崔泱泱举刀力战,逼退了身前一干拦路之敌,几个箭步冲到崔秀秀身边,低声道:“秀秀,你受了这许多时日的囚禁,今日方脱牢笼,身子尚未恢复,切要留意保重自己,不可过于恋战……”口中说话,手上已前后左右一气劈出了七八刀,将崔秀秀紧紧护在当中。
??崔秀秀却对崔泱泱的言语丝毫不加理会,柳叶单刀舞得越发疾了。那数十名与他们同来的汉子亦是人人奋勇争先,白刃起落间,直将平西王府的军兵武士杀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众武士军兵抵挡不住,崔氏兄妹等人的攻击,沙海澄对战郑雪竹与崔天成,亦已到了强弩之末。他武功虽高,然此际以一人之力同两大高手相抗,却是毫无胜望。在二人一刀一剑,一刚一柔的合攻下,他的钢杖招式便如被胶水粘住了一般,渐渐;施展不开,往往一杖挥出,不是被崔天成以刚猛雄浑的力道反击回来,便是为郑雪竹以四两拨千斤的巧劲牵引出外门,借力打力向旁拉夺。此消彼长,六十合过后,沙海澄杖上攻势已完全被刀剑封住,钢杖挥动的圈子越来越小,郑雪竹的长剑与崔天成的金刀却一如流光逝水,柔丝飞雪,一如九天惊虹,长空霹雳,将他前后左右各处出路紧紧合围,各种凌厉精妙的杀手层出不穷,不断冲击他的钢杖防线,向他身上诸处要害招呼过去,令他顾此失彼,手忙脚乱,狼狈不堪。
??沙海澄为郑雪竹与崔天成逼得支将见绌,山穷水尽,已自气沮,百忙中斜眼向旁瞥去,却见一众武士军兵在崔氏兄妹等人一轮猛攻下,已伤亡过半,余下的也正在四散奔逃,再无人可来援助自己,不禁愈加绝望胆寒。心头一怯,掌中钢杖登时失了力道准头,再也封挡不住刀剑的攻势,但闻得“嗤”“嗤”两声,金刀长剑一中胸腹,一中咽喉,深入半尺,鲜血泉涌。
??胸腹咽喉俱是人身要害所在,这两处伤势任一处都足以致命,更何况是两处同受重创?沙海澄却也着实强悍,刀剑刺入身体,犹自兀立不倒,喉间嘶吼一声,双臂陡地一振,钢杖化为一道乌龙,向郑雪竹头前尾后地直掷过去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直欲在他前胸后背上贯穿个透明窟窿!
??郑雪竹见钢杖来势如此迅猛凌厉,当即不敢硬接,疾疾缩身含胸,俯倒在地,拼力闪避。但听耳畔风声不善,钢杖堪堪擦着肩头掠过,将他衣衫撕去了一片。
??沙海澄凝聚全身残余气力,发出濒死一击,自身再也撑持不住,双膝一软,“扑通”一声倒了下去,一动不动了。
??崔天成抢步上前,金刀力劈,斫下沙海澄首级,仰天长笑道:“老贼为虎作伥,害我父女饱受折磨凌辱,今日教你身首异处,死无全尸,方消了老夫心头之恨!”
??郑雪竹方自地上站起,抖落衣上尘土,陡见沙海澄首级被斫的情状,心中竟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阵怜悯之意。他虽痛恨沙海澄卑劣阴险,多行不义,然想他毕竟是一代武林高手,如此死法尽管皆系咎由自取,却也太过凄惨,因此并未感到多少诛却强敌,大功告成的喜悦,反隐隐有了几分寂寥萧索之感,暗自想道:“似沙海澄这等顶尖高手,无论生前如何威风跋扈,不可一世,下场却也不过如此。焉知风口浪尖上打拼的日子过得久了,到头来我会不会同他一样,尸弃荒野,尽归尘土……”
??正自嗟呀暗伤,难以排解,忽闻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耳边道:“郑少侠,昨晚之事哥哥已对我和爹爹说过,多谢你不忘旧日之情,舍命相助。今后郑少侠若有何事需要帮忙,我们全家自必倾力而报……”
??郑雪竹收住纷乱的思绪,转头看时,却见崔秀秀不知何时已到了自己身边,一对妙目不停闪动着光采,好似有什么欲言又止的心事。
??郑雪竹见到崔秀秀这等娇羞的小女儿情态,心中不由微微一动,道:“崔姑娘,为友仗义,赴汤蹈火,杀身犯险,原是我辈应有之本分,亦不值挂在心上。然观崔姑娘此时情状,却似心中有甚疑团未释,需在下解答。既是如此,便请崔姑娘不妨明言,只要在下能够回答的,必为崔姑娘解疑释惑。”
??崔秀秀听得郑雪竹一语道破自己心事,禁不住悄悄回眸瞟了他一眼,却又立即双颊微晕,垂下眼帘,静默了片刻,方轻声开口道:“郑少侠,当日在汝阳城外,陈少侠为救我而失足堕崖,我其时只道他已遭不测,但方才听两名朋友言道,他并去……然想你二人往昔何等形影不离,此刻却为何不在了一处?”她语音本轻,说到后来,愈发细微,宛若蚊鸣。郑雪竹站在她身边较近,方能勉强听到,余人只见她口唇张合,却不知她在说什么言语。
??郑雪竹闻得崔秀秀之言,微微一愕,暗道:“却不知是何人将思昭的事情告之了崔姑娘?”无意间目光一转,却见那与崔天成一家同来的五十几名汉子中有二人似曾相识,略一回想,便即记起此二人乃是樊平的部属,当日均曾参与开封渡口之战,一被点了重穴囚于车内,一随樊平力战大内高后手,面具武士,自是将陈思昭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但想以陈思昭此番在大陆的作为,只恐已是既难容于清廷,又难容于郑氏,身处夹缝之中,必定极为艰难.思及此处,推至自身,心绪不由一片黯然迷茫。
??崔秀秀久久不闻他回应,又见他面色沉郁,似有隐痛,霎时间心中已转过了几十几百个念头猜想,却终于强自稳住,复开口向郑雪竹道:“郑少侠想必知晓陈少侠此时的所在,便请但说无妨。即使是极坏的消息,亦无须加以隐瞒,我尽受得住……”到得最后几句话,语音已自微微发颤显是对能否承受得住凶讯噩耗全无信心。
??郑雪竹心中正自纷乱,闻得崔秀秀的催促言语,当即不及细思,脱口叹道:“思昭私自与敌人结交,口出妄言,犯了郑氏刑律,已为陈军师遣回台湾,以观后效。但无论她是否悔改,今生今世只恐都难重归大陆了……”言至此处,心头愈觉沉重,暗思道:“思昭不过是郑氏麾下一趋走死士,武功虽高,究其在台湾地位终是无足轻重,更何况她与宗瑾结交乃是因堕崖失忆所致,已是惹起了这般大的风波,为众人所不容,我身为台湾延平世子,又似思昭一般失忆忘我,此际公然与清廷武官称兄论友,若为父王,祖母等人得知,却当如何……”心绪起伏波动,面色亦随之阴情、变幻不定。
??崔秀秀站在郑雪竹身侧,此际却已无暇顾及他面上神情,颤声道:“他当真已获罪待系……永远不来大陆了么……”此番开口语中竟带呜咽之音,显见心头已是无限伤痛。
??崔天成见崔秀秀如此失态,疾疾上前将她拉过一边,向郑雪竹深深一揖,道:“郑公子,昨晚之事老夫已经尽知。老夫与秀秀虽非你所救,但经你这番劳神出力,老夫忆是感激不尽。况且泱泱这条性命,也是去云了郑公子方得保全,这等恩义,老夫自当永铭于心……”
??郑雪竹平生最不耐这些感恩称谢的言语,此刻惟恐崔天成说个不住,遂疾疾截口道:“举手之劳,原算不得什么,崔庄主不必挂在心上。此刻在下只有一事不明,便是崔庄主与崔姑娘被吴三桂囚禁于地底牢中,功力俱失,重重锁铐,更有平西王府的高手侍卫在旁严密监守,却如何能恢复功力,脱围而出?”这个疑问已盘桓在他心中许久,此刻与崔天成当面相对,忍不住便脱口相询。
??崔天成叹道:“此事确是有几分古怪,我亦无法尽窥其中缘由,有些事情惟有猜测而已。昨夜吴三桂提我与秀秀入花厅讯问,欲以严刑迫我父女屈服,为他所用,幸得泱泱与郑公子先后、出手,搅乱了厅中局势,引开了吴三桂注意。老贼只欲捉拿郑公子与泱泱,一时间顾不得向我父女为难,故此只令人将我们带回石牢,严加看守。老夫自从被擒入平西王府时起,便早将自家生死置之度外,此身是在花厅中受刑还是在石牢中被囚,愈加不放在心中,惟一挂念的,便只是泱泱与秀秀的安危。”
??其时崔泱泱亦已排开人群,行至郑雪竹与崔天成身边,闻得崔天成之言,忍不住插口道:“我的安危生死原不值一提,只要秀秀平安无恙,爹爹便可安心……”
??崔秀秀原在一旁默然不语,听崔泱泱如此言语,忽转头白了一眼,“哼”了一声道:“偏你便有这许多废话,现下我们全家都好端端地在这里,还说这些言语作甚?”
??崔天成挥手打断崔秀秀的说话,续道:“我身带镣铐,动专不得,倚在石壁上昏昏沉沉地睡去。亦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被一阵异声惊醒。张眼看时,却见一名王府卫士已行入石牢,手中正擎着两盏酒。这名卫士并非前些时日入石牢送饮食之人,甚是面生,牢中的守卫却识得他,向他验过令牌后,便问他来此作甚,日常往牢中传令送物之人因何未来。但听他道王府内闯入刺客,众武士护卫大多四处出动搜寻可疑之人,一时间人手不够,故临时差遣他到石牢中为我父女送这两盏毒酒。又道这两盏毒酒乃是七七四十九种厉害希奇毒药配制而成,饮后当时虽无甚异状,然一个时辰后便即发作,令人浑身上下奇痒剧痛,寒热交攻,侵入脏腑,且每过一个时辰,寒热痛痒便要加重一倍,在这等剧毒之下,无人可熬过六个时辰仍倔强不服……”
??崔泱泱在旁听至此处,禁不住心头怒火升腾,恨声道:“这厮如此恶毒,他日若教我撞见,定要……”
??崔天成轻叱道:“泱泱,我自与郑公子讲话,要你在此多甚嘴?”复转向郑雪竹,道:“我饮下毒酒后,本拟一个时辰后定是蚀心透骨的痛苦,只恨无力自行了断,脱却此劫。然过得片刻,却觉胸腹中一股蒸腾,本已消失许久的功力竟自点点滴滴,渐渐积聚在一处,终于完全回复。原来那卫士迫我父女饮下的并非毒酒,而是逍遥软筋散的解药。”
??旁听众人均未料到这等结果,不由齐地惊呼了出来。
??崔天成却不以众人此举为异疾疾道:“我体内药性既解,功力恢复,自不肯束手就缚,坐以待毙,当即挣脱锁铐,夺过一柄钢刀,杀尽牢中守卫,带秀秀脱出牢笼,辗转出城,因于城外遇到泱泱与这许多潜入云南营救我父女的弟兄,故此得知郑公子之事。老夫与吴三桂老贼唇舌相交锋数次,已知他为人秉性阴沉,料得他断不肯与郑公子善罢干休,故此率众火速觅路赶来接应.所幸尚未来迟,非但为郑公子解得此围,更诛了沙海澄老贼,报过昔日之仇,真乃天佑!"他平素为人原端严庄重,绝不肯信口开河,滔滔不绝的说上这许多言语,然此时骤脱囹圄,解了多日的牢狱之苦,又手刃强仇,大获全胜,胸中积郁一扫而空,禁不住便流露出这些兴奋言辞.
??郑雪竹对他这一大篇言语不甚感兴趣,只是反复猜想那送酒卫士的真实来历,却全然茫无头绪.此时好不容易待崔天成说罢,忙开口问道:"崔庄主,那名为你服下逍遥软筋散解药救你父女脱出樊笼的卫士,究竟是何许人物?你此刻心中可有猜测?"
??崔天成摇头道:“此事也是老夫心中最大的疑问。我曾反复回忆当时情形,只记得那卫士伸掌拍击我背心时,似运指于袖,在我身上写了一个字,除此之外全无线索可寻。”
??崔秀秀闻得此节,忍不住笑道:“其时我见他掌击爹爹背心,还道他存心戏侮,未料此中尚有这等机关,我却是全然会错意了,只不知那人写下的究竟为何字?”
??崔天成缓缓地道:“此字笔画甚少,是以我略一回忆,便即想起,那卫士在我身上与书所书非它,却是个云字。我思索推测许久,此人应是隐藏身份,潜在平西王府中的武林同道,因见我父女被吴三桂囚禁,顾念同道义气,故冒死窃药相救。那个‘云’字,只恐便是他的真实姓名,此人若蜚姓云,便当是名字中带有‘云’字。只可惜我未曾见他出手,无法测知他的门派来历,不知今后可否有缘与他重见,以报此番赠药之恩。”言至后来,竟似有了些许惋伤之意。
??郑雪竹忽道:“此人并非江湖武林中人,而是清廷安插在平西王府的卧底!”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崔秀秀颤声道:“他既是清……朝廷的人,又为何要救我父女……”她当日秘密加入鲁王余部,追随樊平反清复明,自不愿受清帝部属的恩惠。
??郑雪竹其时早将种种线索碎片拼凑一处,推知全部前因后果,当即道:“吴三桂一代奸雄,心机阴沉,老奸巨滑,等闲人等,谁能够自他手中骗取盗出令牌解药?然而吴三桂虽是厉害人物,他的儿子吴应熊却不过一介纨绔子弟,酒色之徒,与其父乃天地之差,欲自他身上骗得解药令牌俱非难事。康熙之妹景云公主原为吴三桂秘密囚禁于平西王府后园,吴应熊却以为美色在旁,不寻不快,几乎日日往景云公主住处罗嗦骚扰,大献殷勤,各种惫懒手段无所不用之至。想是吴应熊在胡言乱语中露了口风,令景云公主得知了崔庄主、崔姑娘被囚之事,竟起了同病相怜之心,决意暗助崔庄主父女逃脱樊笼。故虚与委蛇,假意同吴应熊周旋,伺机自他手中骗取解药令牌,趁昨夜府中大乱,将解药令牌密付于那名卧底之人,嘱他暗助崔庄主,崔姑娘脱身。那人却也不负景云公主所托,竟当真混入了石牢,为崔庄主、崔姑娘服下了解药。而他在崔庄主身上写下的那个‘云’字,亦非他自家姓名,乃是在向崔庄主暗示救他的人为景云公主!”
??众人闻得他这一番出人意料的推论,尽皆惊得饶舌不下,怔在当地,一时间竟无人开口。
??忽听一清脆女音道:“郑少侠,你的猜想固然有理,然无确实证据亦无法认定那名卫士便是朝廷卧底,更不能就此断言救我父女的必是景云公主。”却是崔秀秀不愿承认为清廷所救,故此出言反驳。
??郑雪竹叹道:“崔姑娘说得不错,我亦不过是凭空假设,妄自猜测而已……”
??崔天成忽略一挥手,打断了他二人的言语,道:“郑公子,事已至此,那人的真实身份对我们而言再无太大意义,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安全离开云南。郑公子智计过人,不知却有何等高见?”
??郑雪竹沉吟片刻,道:“崔庄主家在扬州,今日在此地众家兄弟也大多是自江南而来,就情理而论,自应速速北上归家为宜。然吴三桂绝非等闲之辈,此时既知崔庄主一家脱困出城,必当调兵遣将,于北上诸要道重重阻截,崔庄主若向北而行,只恐将自投险地,吉凶难卜。因此据在下愚见,崔庄主与众家兄弟切切不可北行,而应循此山径绕路南下,越过昆明,其后或西入川藏,或东入两广,辗转返回江南,虽多受许多磨折辛苦,却较径直而北而行少了几分风险。”
??崔天成点头道:“郑公子言之有理,老夫这便率大家沿碧鸡山南下,取路川藏避开追兵,再行东归。郑公子既与我们同历了这一番患难,不若便与老夫一路同行,彼此照应,也好多几分胜算……”
??崔泱泱在旁许久未曾出声,此时也禁不住插口道:“郑公子,你昨晚仗义出手,救了我的性命,我们大家对你的感激得紧。我们既已同舟共济,度过昨晚那场劫难,完聚在此,以后的道路自也该一同去闯……”
??郑雪竹忽略一摆手,道:“多谢崔庄主与崔兄的美意,然在下尚有事未了,暂且无缘同各位朋友南下,惟有就此别过。愿崔庄主一家与众位兄弟前途顺利,平安返乡,他日有缘,当重逢于江湖。”言罢,向众人抚拳一揖,也不待崔天成等人开言,身形便蓦地凌空掠起,向北而去,只几个起落间,就消失在茫茫草木之间了。
??崔秀秀怔怔地凝望着郑雪竹身影消失之处,目中不知何时已隐隐泛出了泪光,喃喃自语道:“他也去了,不知去往何方……他们都是一样,如同一阵清风,倏忽而来,倏忽而去,转瞬之间,便无影无踪,不知何时能够再来……”
??崔泱泱在旁,但听得崔秀秀的低声自语,却未曾听清,遂问道:“秀秀,又是来又是去的,你究竟在说些什么?”
??崔秀秀淡淡地道:“没什么,我不过是说这山中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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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道是无情却有情
??郑雪竹循山径一路疾行,急欲赶上宗瑾与他会合一处,共闯险关。经了这一番昆明历险,二人同经患难由生到死,又由死到生地携手走过了几遭,种种芥蒂前嫌均已抛却洗尽,取而代之的则是生死可共,缓急可托的浓浓知己之情。此时此地,什么两岸世仇、满汉之防都可不管不顾,惟愿及早见到宗瑾安然无恙,与他相扶相携,一同打拼,突出险境。
??郑雪竹心中焦虑,愈感足下山径绵延险峻,不见尽头,虽已将浑身轻功发挥到极致,却犹觉行程缓慢。幸而这座山岭上的道路尽管崎岖难行,还只是一条路通往山梁北后,并无甚岔路分支,故此只须沿路追踪寻觅,却不必担心踏上岐路,寻错方向。
??方展动身形,攀至山梁之顶,便见对面山坡之上,一道人影正如星丸跳掷,捷猿飞鸟般疾冲而下。山势虽险,于他的身法却无丝毫阻碍,每遇坡度极陡,难以留足之处,便索性一跃而下,即将落地时伸掌在旁侧山石、树木上轻轻一捺,就消减了大半下堕之势,平衡着地,继续足不沾尘般向下飞驰,身法起落间可见此人轻功虽非极高内力却深厚无比,因此在这等险峻山路上向下疾行,尚能如此举重若轻,游刃有余。
??郑雪竹身在高处,展目遥望,将对面情形看得清清楚楚,早看出那纵身向下疾奔之人并非别个,正是自己悬心挂念,渴盼相见的宗瑾!只不知他此时何以去而复返,身上背负的景云公主又去了何处。
??其时宗瑾亦忆望见郑雪竹,见他安然无恙顺利脱身,心中登时一宽,扬声呼道:“雪竹,敌人可退了么?”足下加力,奔得越发疾了。
??郑雪竹听得宗瑾之言,知他是有意自前方折回,欲助自己共抗强敌,心头一热,眼眶竟微觉湿润,脱口应道:“宗大哥,上天佑我,在绝境中教许多朋友赶来相助,击退强敌,为我解围,现下我已平安无事,多谢你关心……”口中说话,身形亦随之而起,迎着宗瑾疾奔过去。
??二人一个轻功超凡,一个内力卓绝,相对奔行而来,不出片刻便在两峰之间会合,经了方才一番魔难波折,终于拨云见日,分而复聚此时对面相看,自是别有一番心绪。蓦地二人四手齐出紧紧互握一处,不约而同地纵声大笑!但觉多日来的积郁便在这笑声中烟消云散,久久缠绕在心中的寂寥萧索之意亦随之一扫而空。二人竟同时感到了知已相伴的温暖与豪情,俱浮起了一个念头:“常言道,人生得一知已死而无憾,此言果然不谬。今生今世能与他这等朋友相知相交,便是教我即刻为他而死,亦是心甘情愿……”
??二人这一场携手大笑,直持续了许久,笑声将身畔的木叶震得簌簌而动,竟有十几片枯叶受不得这等震荡,纷纷自枝头落下。一阵山风掠过,将二人的笑声远远送了出去,又自山壁上激荡回来,在君峰万壑间反复萦绕,久久不息。
??待得大笑渐止,郑雪竹方有暇开口相询,向宗瑾道:“宗大哥,你孤身返回接应于我,却将景云公主安置于何处?她一介弱女全无反抗之力,倘在此地落了单,遇上吴三桂的武士军马或什么毒虫猛兽,你我此番云南之行只恐付于流水……”
??宗瑾笑道:“雪竹无须过虑。我此来云南,便是为了营救景云公主脱出虎口,又岂有将公主弃置一边不管不顾,四处寻敌讨战之理?只为我方才负公主奔走间,与赶来接应的方贤弟等一干部属相遇,事态紧急,遂将公主交于方贤弟,令他率众家兄弟取路金马山南行,避开吴三桂重兵阻截,自两广辗转北上回京,我却随后赶上。如此将公主交托停当,方有余裕转回此间助你。雪竹,你不会怪我了罢?”
??郑雪竹亦随之笑道:“宗大哥,却是说哪里话来。方才你明知强敌在前,仍肯为我孤身返回,自蹈险地,足见盛情厚义。却也是我命不该绝,虽未待到宗大哥赶至援手,倒受了崔庄主一家的相救之情……”
??宗瑾诧道:“崔庄主一家?可是那被吴三桂囚禁的青枫庄庄主崔天成么?”
??郑雪竹点点头,正欲详加解说,忽闻正北方向上蓦地一声长啸冲天而起,虽隔着几重山梁,仍能清晰地听出啸声中的悲愤决绝之意!”
??郑雪竹与宗瑾骤闻这声长啸,不由均是一惊。宗瑾忆自啸声中判定,发啸之人必为绝世高手,此时却已受了极重的内伤,故此发出这等濒死的悲鸣。只不知此人是敌是友,因何事来至这边疆荒山之中,又是为何人所害,伤重至此。
??郑雪竹亦已听出发啸之人的功力伤势,更得知了那人的真实身份,禁不住心头一阵悚惧脱口呼道:“是陈军师在那边,却不知是何人将他伤得如此厉害……”言犹未了,身形已自一跃而起,丝毫不敢迟延担搁,便向啸声起处疾奔下去。
??方自奔出三五步,忽听耳畔风声飒然,却是宗瑾起步掠至身侧,随郑雪竹并肩奔行向前。又闻他道:“雪竹,我与你同去。陈军师虽对我成见极深,又是各为其主的敌人,但毕竟是一代英雄,更兼有了你与……”你们这层关系……我自是不能袖手不理……”
??郑雪竹见他不计前嫌,多番慨然向陈永华施以援手,心下不由好生感激,一时间却也想不出合适言语,惟有默默向他点一点头,以示谢意,足下加力,向前疾行。
??郑雪竹轻功高明,宗瑾内力深厚,这一路奔行下来,竟是不分前后,不出一刻时辰便连越过三重山梁,临近了方才陈永华发声长啸之处。
??然而令郑雪竹与宗瑾惊异的是:在山下一片地势开阔的平谷中,黑压压聚集着百余条人影,人人弓在弦,刀剑出鞘,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看服饰打扮,正是平西王府的武士军兵,而二人所要寻找的陈永华却不在谷内。
??郑雪竹与宗瑾彼此对视一眼,二人不约而同地缓缓缩低身形,隐入坡上半青半黄的长草间,向下窥望过去,欲见事态如何发展。
??但见一为首武士手持短矛,向对面山脚指去,扬声喝道:“兀那泼妇,我们要取的乃是陈永华性命,与你无涉,你却何必插手多管闲事?识相的速速将陈永华送出洞来,交于我们处置,便放你们两名泼妇走路,休要待我们攻入洞穴,玉石俱焚!”
??郑雪竹与宗瑾顺着那武士矛指方向望去,果见山脚处有一三尺余宽,六尺余高的小小岩穴,洞口大半为灌木荒草掩蔽,看不真切,因此方才匆匆一瞥间未曾发现。此刻既听得为首的武士这般言语,方知陈永华便在石穴中避敌,而同他在一处的还有两名女子。
??为首武士话音方落,便见洞口处红影闪动,草木齐地向两旁分开,一名长身凤目的红衣妇人横剑而出,交一对精光四射的眸子向众武士军兵冷森森地扫视过去,令接触过她眼光之人均禁不住暗自打了个寒战,心头泛起一阵冷厉肃杀之意。这红衣妇人竟是陈永华前妻,多年来心心念念必欲取其性命的龙绮君。
??龙绮君紧握剑柄,冷冷地道:“陈近南是我的仇人,只当由我来杀,他人若要强加插手,须得问我这柄长剑答不答应!”她这几句言语锋芒毕露,说得急了,忽地一阵呛咳,“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显见受伤亦自不轻。
??又闻一女子声音哭叫道:“娘,你……”随着这声哭叫,一名青衫少女自草木间跃出,搀住了龙绮君摇摇欲倒的身躯。这青衫少女正是陈永华与龙绮君之女龙星儿。
??龙绮君低叱道:“星儿,你出来作甚?此处自有为娘挡住,你还不回洞中养精蓄锐,伺机突围,莫非要在此与强敌血战硬拼,待耗尽气力,大家同归于尽么?”她语句虽然严厉,但其中的爱女之意还是不经意流露了出来。
??龙星儿目中泪光眩然,呜咽道:“娘,你的伤势这般重,爹爹也……”
??龙绮君面挟寒霜,喝道:“星儿,你叫他作什么?”
??龙星儿垂下头去,嗫嗫道:“是……是陈……陈近南伤重将死,孩儿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龙绮君冷冷地道:“既是如此,你为何不先一剑结果了他,好教他死在我母女手中,了却这十七年来的仇恨?”
??龙星儿颤声道:“孩儿心中害怕得紧,下不得手……”
??龙绮君截口道:“不作狠心事,难成英雄器。莫非他日你与甚么台湾延平世子,清廷御前统领狭路相逢,还是如此犹疑怯懦不成?”
??龙星儿咬紧牙根,勉强道:“娘训导得是,孩儿这便去洞中杀……杀了……陈……陈近南……”
??忽闻那为首武士喝道:“王爷有令,生擒陈永华,赏金千两,取得陈永华性命,赏金五百,陈永华是死是活,应由我们一众弟兄掌握,谁要你这两名泼妇出手邀功?你二人既不听我好言相劝,索性便先取了你母女性命,再到洞中炮制陈永华不迟!”言罢,将矛尾一挥,作了个发令姿势。
??一众手持弓箭的武士军兵得了号令,霎时间同时引弩发矢,乱箭齐出,如飞蝗,如流星纷纷向龙绮君母女攒射过去。平西王府的武士军兵平日训练有素,箭法既劲且准,配合紧密,龙绮君母女虽剑术精强,然此时忆失了地利,无处遁迹躲避,久战之下定要吃亏。
??龙绮君见乱箭射来,情知战局凶险,不由暗吸了一口凉气,叫道:“星儿,速往洞中暂避一时,此地由为娘抵挡……”
??龙星儿反手掣出长剑,叫道:“娘,孩儿决不后退一步,便在此处与你同御强敌,祸福与共……”
??龙绮君母女尚未待分说明白,乱箭已至面前。二人不及多言,惟有疾疾展开剑势,拨打乱箭,护住全身上下左右诸处要害,以防被敌所伤。
??星月剑法凌厉狠辣,天下闻名,乃是用于攻击伤敌的绝佳武功。然世上武功,利于攻者多不利于守,星月剑法摧坚破敌颇具灵效,然回势防守却嫌不够严密,特别是在此刻这等万箭及身,只守不攻的情势之下,更易为敌所趁。龙绮君所受内伤本重,单靠一股仇恨的意志力苦苦撑持,勉强运剑挡过了四五轮来箭,忽觉胸腹内一阵翻江倒海,压制不住,“哇”地又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龙绮君呕出鲜血,但感浑身脱务,手足酸软,身体不由自主地向旁倾倒,倚在一株枯木上勉力站稳,不教跌坐当地,手中长剑却再也拿捏不住,“呛啷”一声,直坠在地上。
??那为首武士见龙绮君呕血倒下,心中大喜,高呼道:“大家合力射这泼妇!先送这老泼妇上路,再拾夺、那小泼妇,谅陈永华在洞中也是插翅难逃!”
??众人方应得一声“是”正欲引弓齐射,忽闻一苍老的声音喝道:“休得动手,此间事情由我一人担当,不必累及他人!”这声音带着几分方正,几分威严,众武士军兵本自蓄势待发,被这声音一阻,禁不住不约而同地凝滞不动。
??随着这苍老的语音,一名衫老者以剑支地,自石穴中蹒跚行出,显然身上伤势亦自沉重,却别有一番令人不敢轻犯的威仪。这老者正是众人必欲得之而后快的台湾军师、东宁总制使陈永华。此刻半边衣衫忆为鲜血浸透。
??那为首武士见陈永华这般情状,先前的忌惮之意登时去了大半,皮笑肉不笑地“嘿嘿”了两声,道:“陈军师若肯随我入王府作客,在下自无意节外生枝,累及旁人。”
??陈永华仰天大笑道:“老夫今年已近六旬,生又何欢,死又何惧?想我一生仗剑纵横江湖驰骋沙场,扫除奸邪,威震台海,今日虎落平阳,死于此地处,却也成就了一世英名,复何憾之有?”大笑声中,倚剑向敌人阵中缓缓行去,显是已存必死之心,成仁之意。
??龙绮君本自倚在枯木上不言不动,喘息不止,此际却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力道,大声叫道:“站住!不许过去!”身形自地上一跃而起,拦在陈永华面前。
??陈永华叹道:“绮君,此时的情势你莫非还不明白么?你我均已身负重伤,无力为战,星儿武功未入绝顶之境,孤掌难鸣,若硬抗到底,三人只恐均不能生还,而今之计惟有舍我一人,或可保住你们母女……”
??龙绮君颤声道:“你难道不知,这一去必是死路一条……”她与陈永华本是恩爱夫妻,却因唐鲁决裂而反目成仇,切骨衔恨,争斗半世,未料在这等身陷绝境,死生交关之际,却是心底压制多年的情爱喷涌而出,掩过了原本念念不忘的仇恨。
??陈永华见龙绮君忽舍却前嫌,如此关心维护自己,霎时间心绪浮沉,悲喜交加,亦不知是酸楚还是甜蜜,目中一热,几乎便要堕下泪来,哽咽道:“绮君,有你这句言语相送,我走亦走得安心。只盼你度过今日之劫后,好生看待星儿,寻得昭儿下落,平安喜乐,尽此余年……”伸手轻轻向龙绮君肩上推去,欲令她闪至一旁,不再拦阻自己前行入阵。
??龙绮君此际所受之伤较陈永华尤重,绝计挡不住陈永华这一推之力,却不肯顺势侧身避让,反低呼一声,和身扑上,紧紧抱住陈永华身体,叫道:“事已至此,你我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陈永华被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躯紧紧抱着,头脑中忽地一阵晕眩,如饮醇酒,如入云端,浑然忘却了周遭万事万物,忘却了自己几十年的浮沉荣辱。一切的知觉意识都已消逝得无影无踪,惟有伸臂将龙绮君拥入怀中,不再放手,仿佛人生至乐,莫过于此。
??旁观众人见他二人忽由刻骨仇恨转为情爱缠绵,不禁俱惊得目瞪口呆。场中一片静寂,连各人的呼吸之声都隐约可闻。
??忽听一人冷笑道:“陈军师果然夫妻情深,难舍难离。既是如此,在下便索性成全了你们,送你们全家一并上路罢!众家兄弟,准备,放……却是那为首武士见陈永华为龙绮君阻住了不肯自行向前,心下好生不耐,故此下玲催促众人动手。
??然而为首武士的“箭”字尚未出口,忽变成了一声惨呼,身形亦自马上直直坠下,跌在当地,一动不动!
??这一下变故陡生,众武士军兵俱各大惊失色。约有半数之人反应未及,手中之箭便不假思索地激射而出,骤雨般向陈永华等三人身上招呼过去!
??陈永华与龙绮君正自沉浸于忘我之境,对一切身外之物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如何能分神抵御这许许多多来袭之箭!却是龙星儿在一旁看出势头不对,尖呼一声,连人带剑化为一片白光,向二人身前疾纵过去,意欲为父母拦截来矢。然而乱箭来势太多太急,能否全部挡住,她自己心中亦是全无把握。
??龙星儿身形尚在半空,一道黑影忆如鹰隼般从天而降,抢在她之先落在陈永华夫妇身前,双手扬处,一团乌云翻卷而出狂飙激荡,将射至身前的乱箭尽皆扫落尘埃,不曾遗漏一支。
??几乎与其同时,一条白影也如飞鹤经天般掠入敌阵,银光起落,倏分倏合,当者无不披靡,霎时间阵中一片混乱。
??龙星儿落下地来,心绪纷乱,她已认出,那挡在陈永华与龙绮君身前,舞动玄色外衣为他们抵御乱箭之人非是别个,正是一年来与她颇为“有缘”的御前统领宗瑾,而飞针挥剑,直杀入敌阵的白衣人,却是多日令她暗自牵挂,芳心寸断的郑雪竹!方才那为首武士话至中途,便即惨呼坠马,便是为郑雪竹发针偷袭,射中了身侧“云门”、“日月”、“居髓”三处要穴,以至全身僵木,脱力而倒。
??龙星儿身陷绝境 ,本自分必死,未料他二人竟同时现身出手,为自己全家解危。一时间心头亦不知是欣慰还是惶惑,怔怔地站在宗瑾身后,全然无了主张。
??宗瑾将外衣运使开来,宛若在面前张起了一面径约七尺的玄铁圆盾,将身体遮挡得风雨不透,有些武功低微的兵士射出之箭到得近前,往往未及沾上袍面,便为衣上挟带的劲风卷偏卷落,再伤不得人。
??龙星儿借了宗瑾之护持方得无恙,正自发呆,忽闻宗瑾沉声道:“龙姑娘,宗某这里尽自抵挡得住,你速速入阵去助雪竹。”口中说话,手上却丝毫不停,又将一轮乱箭击挡出去。
??龙星儿闻得宗瑾之言,情不自禁地向阵中郑雪竹展目望去。却见他身处敌阵正中,周遭里三层外三层,尽是手持白刃的敌人,将他围在核心,风雨不透,几十般明晃晃的兵器如浪潮般一轮一轮不停地向他身上招呼,虽不断有人被他的长剑银针所伤,然每倒下一人,便即有一人自外围补上,填满空缺,终不教他破围而出。余人则各持弓箭,纷纷向宗瑾劲射,矢如密雨,丝毫没有疏缓之时,直欲一拳击破他的防线,将他与陈永华一家尽射杀当地,因此宗瑾虽远在距敌阵百步之外,处境之险,压力之重却是大大超过了身陷阵中的郑雪竹。!
??龙星儿望望远处郑雪竹,又望望身前宗瑾心中着实委决不下,一只紧握剑柄的手早已被冷汗浸透。她虽无时无刻不在挂念郑雪竹,即使分别后还是对她魂系梦萦,刻骨相思,然当日在平安客栈中,已立言与他决绝,此刻更有母亲在旁,又如何好出手助他?宗瑾身为清廷武官,自己原本对他全无好感,但此际父母的性命安然全系于他一身,倘若他守御稍有疏忽,非但他本人凶多吉少,只恐连带着陈永华夫妇也要同时受害。两相权衡,孰轻孰重?一时间芳心大乱再拿不定主意。
??蓦地忽闻郑雪竹在阵中大叫一声,反手一剑,将一名武士劈于马下,旋即踉踉跄跄向螃冲出几步,雪白的衣袖上渗出点点血迹,却不知伤势如何。
??龙星儿骤见郑雪竹失机受伤,心头一阵痛楚,霎时间对郑雪竹的关切之意压倒了一切,再顾不得什么唐鲁之仇,旧日誓约,疾声叫道:“雪竹,我来助你!”身形陡然纵起,如钻云燕子般在空中几个回转起落,至郑雪竹身边翩翩而下,掌中长剑化为万千道寒光,向周遭众敌激射过去。但听得“嗳哟”之声不绝,有五六名武士军兵抵挡不住她这等凌厉剑势,纷纷中剑。
??郑雪竹见龙星儿不顾自身安危,抢入阵中,相助自己,心下又是感激,又是欢喜,低声道:“星儿,多谢……”
??话犹未了,忽闻远处龙绮君一声惊呼,呼声中似充满着痛楚与凄惨!
??郑雪竹悚然一惊,转头看时,却见宗瑾与陈永华夫妇均已倒在地上,龙绮君的背心更深深插着十余支箭矢,鲜血淋漓。
??原来方才龙星儿那声呼叫,不但令郑雪竹斗志倍增,更将龙绮君自物我两忘中唤醒。猛回头看时,却见龙星儿已纵入敌阵援助郑雪竹,挺身在前为自己阻挡箭雨之人,竟是她切齿痛恨的宗瑾。
??龙绮君一生致力于反清驱满,对于清廷效力的汉人,其憎恶仇恨之意甚至远远胜过了对满人本身。既有此成见在先,此刻见宗瑾奋不顾身地出手回护自己,非但未有半点感激,反而认定他是别有用心。心中死志既绝,更不肯受他恩惠,遂低叱一声,奋起浑身余力,反手一掌向宗瑾背心击去。
??宗瑾正自凝神聚力抵御乱箭,无暇顾及身后,待觉出掌风侵体,情知不妙,侧身避让时,已是迟了一步,虽闪开了后心要害,肩头仍为龙绮君的掌缘扫着,带得他一个踉跄,向旁跌下。宗瑾内功深厚,骨肉强健,龙绮君这一掌原是强弩之末,又未曾击实,对他全然造不成伤害,但他身形移转时过于匆促,足下重心不稳,被掌力一扫一推,登时站立不住,跌了出去。身体倒下,手中用作盾牌的外衣也随之露出空隙,“嗤”地一声,一支劲矢透隙而入,紧贴着他的胸膛飞过,挑落了半边衣襟,幸得未伤及肌肤。
??宗瑾侧身倒地,右半边衣衫沾满了尘土,左胸半袒,形容着实狼狈。但他武功极高,应变奇速身体甫一落地,立时借力跃起,复以内力展开手中外衣,挡住箭矢,将面前护了个风雨不透。然而便在他受龙绮君掌击倒下的瞬息之间,已有十余支羽箭窗过无人守御的防线,齐齐射入了龙绮君的背心,有几支力道较强的更几乎自他体内透胸而过!
??龙绮君原是背向敌阵,,为陈永华拥在怀中,她身中数矢,伤重不支,再无力气站立,即时颓然而倒,而陈永华虽未受箭伤,无奈体内旧有伤势过重,非但扶持龙绮君不住,反被她连带得一同倒了下去。
??龙星儿遥遥望见陈永华与龙绮君同时倒地,还道父母已遭了敌人毒手。霎时间一股悲愤之气涨满胸膛,自七窍喷涌而出,仰天哀嘶得一声,再顾不得自身安危,奋力向敌阵最密集处冲杀过去,左手蝴蝶镖如漫天乱花,右手长剑似暴风骤雨,较往日出手倍加锐利辛辣,招招式式均是不要命的打法。
??常言道:“一人拼命,万人莫当,此言虽未必尽 然,但吴三桂麾下武武士多是贪图重鑫厚禄而为其效力,较鲁王余部的慷慨义烈、视死如归固是天地之差,便是与诸台湾郑氏部属、清廷大内高手的忠君报国,全心护主相比,亦是大大不及,平日里热衷的惟是利禄富贵,到得紧急关头,自然处处为自己打算,先保住自家性命为要。此时见龙星儿双目赤红,状若疯狂地猛冲过来,竟无人敢正面阻挡,不约而同地向后退却,如潮水般向两边分了开去。饶是如此,仍有十几人逊避稍慢,为龙星儿的长剑戮得头断肢残。
??龙星儿凭了一股舍身奋勇的血气疾冲入阵,郑雪竹先时尚紧蹑骐后,运开绵密的剑势相护,但他的情绪既无龙星儿这般激烈悲恸,招式上的杀意自然较龙星儿温和得多,一众为龙星儿惊退迫开的武士军兵尽去而复上,向他包抄过来,渐渐将他与龙星儿分割开来,形成了各自为战的局面。
??郑雪竹的柔云剑法柔韧严密,即便身遇强敌,失去攻击先手,仍可紧守门户,勉强自保,敌人武功再强,一时间也不易攻破,因此虽身陷重围,暂尚无危险;而龙星儿的星月剑法本就长于攻而拙于守,此时更不顾性命地一味抢攻,虽攻势凌厉,连伤数敌,然每招每式自身都露出了极大破绽,片刻之间臂上、腿上、肩上、背上已接连为敌人在斜刺里伤了六七处,长发散乱,浑身浴血!
??郑雪竹见龙星儿这边情势不妙,疾疾崔紧剑势,欲杀至她身侧援助,然面前的军兵武士早将去路封挡得水泄不通,他武功纵高,急切间又如何能突出重重铜墙铁壁?欲待发银针为龙星儿解围,二人之间的人墙却毫无缝隙,银针如何透得过去?
??忽闻龙星儿大叫一声,长剑猛攻直进,戮入面前一名武士小腹,自后腰穿出,而那武士也着实强悍,伤重垂死之际,犹自奋起全身余力,举起手中钢杵,自上而下猛地一击,意欲击碎龙星儿天灵盖,同她拼个同归于尽!
??龙星儿手掌中长剑尚嵌在那武士体内,急切间未及拔出,又不肯舍了兵刃跃开闪避,惟有身形疾侧,以避锋芒,。然二人间相距过近,可供腾挪的范围又着实太小,让开了顶门要害,右腕上却结结实实地中了一杵,“拍”地一声,腕骨几乎要被击裂!
??龙星儿但觉腕上一阵剧痛钻心,不由自主地放脱了长剑,那使杵武士的尸身连带着长剑一同倒下,跌在一旁。近边的三名武士却看出便宜,同时呼哨一声,各挺刀剑,分自正面与左右两翼攻上,欲趁龙星儿兵刃脱手之机,将她碎尸万段!
??其时龙星儿身上蝴蝶镖已经用尽,又失了长剑,手无寸铁,遍体鳞伤,如何能够抵挡来自三面的攻击?见情势危急,心中不由一阵绝望,暗叫道:“也罢,今日便同父母一并死于此处便了!”死志既决,索性不再闪避左右两侧的刀剑,双臂箕张,向面前武士直扑过去,以自己的性命来作孤注一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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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此心如水只东流
??郑雪竹见龙星儿危殆,却苦于无计脱身相救,禁不住失声叫道:“星儿,不要……”
??骤闻那两名攻向龙星儿左右两翼的武士同时惨呼,身躯呼然而倒,却是为两支不知从何而来的箭矢射中头颅,贯脑而过,登时毙命。
??郑雪竹见龙星儿危局暂解,心头略感宁定,禁不住转头向箭矢射来的方向望去,却见宗瑾一手运使外衣抵挡乱箭,一手忆自抄住两支箭矢向阵中还掷过去。他平日虽不使暗器,然内功既深,手法又准,这一掷的威力速度,竟胜过了众武士以强弓硬弩射出之箭。“哧”“哧”两声,又有两名敌人为利箭贯脑而过,此番却是连惨叫也未及发出。便双双倒地毙命。
??蓦地又闻一声惨呼响起,此番却是起自龙星儿身边。呼声惨厉非常,似乎饱含着无限的痛楚,无限的绝望,仿佛恶狼重创将死时的最后一声悲嘶!
??非但郑雪竹悚然惊觉,便是阵中众人,远处宗瑾骤闻得这声惨呼,心头均感震怖,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呼声发起之处。
??却见那名与龙星儿正面对战的武士仰面倒在地上,喉间鲜血泉涌,身体僵直不动,已经气绝。而他的双目犹自圆睁,直直地望向前方,目中犹自带着深深的恐惧与惊骇。
??龙星儿原是与那武士一俯一仰,同时倒地,此际却自以臂支地,挣扎着爬起,低头拾起那鹉士遗下的长剑,狂挥乱舞起来,长剑运使间已全然不成章法。
??其时日影当头,正将一缕光芒投在龙星儿脸上,将她的面孔映照得极为清楚。在场众人俱看得分明:龙星儿目光凌乱,半边脸颊溅满了鲜血,口中犹自紧紧衔着一块皮肉,竟是方才自那武士喉间硬生生以牙齿撕咬下来的!
??除了郑雪竹外,场中诸人都干的是刀口剑尖上打拼的生涯,从战场上的生死相搏,到江湖中的斗殴凶杀,早经历过不知多少,习以为常,然似这等舍命以牙齿咬断敌人咽喉之事,非但以未见过,简直是闻所未闻,超、出了所有想像。阵中人人均感到自脑后升起一股凉意,心中暗暗自危,惟恐龙星儿突然扑上,啮咬自己咽喉,便是郑雪竹的心中,亦不由自主地惊悚起来。
??龙星儿此时忆陷入半疯狂状态,什么是非恩怨,国恨家仇,都已全然不知,甚至连自家的生死安危都不管不顾,只是全无意识地挥舞长剑,向敌人最密集之处冲杀过去。
??众武士中原有许好手,倘若众人一拥而上,围攻一个理智全失,多处负伤,招式零乱的敌人,必是稳操胜券,然他们心中各怀鬼胎,人人怕死惜命,更兼为方才那武士断喉惨死的情状骇得心胆俱裂,此时竟无一人敢与龙星儿交手,不约而同地仓惶向后退去。
??“呛啷”一声,一名武士掌中单刀因惊骇过度,拿捏不稳,坠于地上。而那武士失了兵器,却也不敢去拾,呆了片刻,忽自低呼一声,转身飞奔便逃。方奔出十余步,足下一个不稳,失了重心,跌了一跤,挣扎爬起后,也不待拂拭身上尘土,便又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
??这武士不逃尚好,一逃之下,众武士军兵登时人心浮动,无人再敢恋战,均有去意。亦不知是谁骤然惊呼得一声,引得众人心魂皆颤连最后一丝残余的勇气自尊亦消散得无影无踪,人人如着魔咒一般纷纷发足奔逃,仓皇而走,仿佛身后有千千万万头豹猛兽在追逐自己,既不敢回头观望,更不敢稍作停留。
??顷刻之间,一众武士军兵已是散得干干净净。方才还是杀气重重的战阵,此刻除了地上的几十具尸首,便只余下了郑雪竹与龙星儿两个活人。
??郑雪竹收剑归鞘,抬袖拭去额上汗水,却见龙星儿目光空洞,犹自大声呼叱,将长剑望空挥舞不止,竟是方才杀得有些癫了,直至此时尚未能回到现实当中。
??郑雪竹见龙星儿这等情状,心中亦着实有些骇然。,但事已至此,总不能将她置之不理,任她癫狂下去,遂疾步奔至龙星儿身前,柔声唤道:“星儿……”
??龙星儿的神智仍处于迷乱之中,对郑雪竹的呼唤竟自充耳不闻,只顾将掌中长剑大开大阖,向郑雪竹当头劈下,剑势既劲且急,满含着无穷杀意,直欲将他整个人一剖为二!
??龙星儿长剑虽险,然郑雪竹心中早已有了防范,向旁略一滑步,侧过身形,龙星儿这一剑便再也伤他不得。
??说时迟,那时快,郑雪竹趁龙星儿旧招落空,新招未生之际,双手骤出,闪电般扣住了龙星儿两腕脉门,徐徐将内力注入她腕上的“神门”穴,循“手少阴心经”轮输往她体内。
??龙星儿初时尚觉全身酸软脱力,挣扎不得,片刻之后便觉两股热流自双腕“神门”穴而入,经“少海”、“少冲”一路上行,直至胸中,令人暖洋洋地好生舒服。不出一炷香时分,神志便渐渐恢复了清明,低低呼了一声:“雪竹”
??郑雪竹见龙星儿终于自昏乱中醒转,心下大慰,报之一笑。轻轻放脱了龙星儿双手,正欲开口,忽闻远处一声凄厉的惨呼传来,却是龙绮君的声音!
??郑雪竹本道龙绮君已经遇害,未料她生命力竟如此顽强,连受重创居然还挣扎未死,心下不禁有些骇然。转头向惨呼发出的方向望去,却见陈永华面色苍白,双目紧闭,仰卧在岩穴前一动不动,生死不知;龙绮君身带数矢,侧卧一旁,宗瑾则蹲坐在她身后,将插在她背心上的羽箭一支接一支地拔将下来。他每拔出一支箭,必运指封住伤口周边的几处穴道,止住血脉,以防鲜血喷涌而出。然龙绮君身上的羽箭均为强弓硬弩所射,创口极深,宗瑾的点穴手法只能止血,却止不得痛,运力拔箭之时,仍是痛得她失声惨呼。
??郑雪竹遥遥望宗瑾点穴止血,动作极为迅捷准确,干净利落,较之自己固是胜出许多,便是与惯于点穴伤人的陈思昭相比,亦未见差得多少,不禁暗暗赞了声“好"。
??龙星儿见母亲尚有一线生机,心头登时悲喜交集,放声大哭起来。一时间也不不得自己臂上腿上多处理机受伤,发足拼力奔至龙绮君身畔,伸手向宗瑾肩上重重推去,哭叫道:“闪开!休要误了我为娘疗伤!”
??宗瑾闯荡江湖多年,如何会与龙星儿这小小姑娘一般见识,当即身形微侧,避过了龙星儿的手掌,随之起身行至一旁,不作丝毫辩解之词,冷眼旁观。
??其时郑雪竹也忆奔至陈永华身边,见他伤势沉重,人事不省,所幸尚有一口气在。心下略宽,遂伸党抵住他前胸“膻中”穴,将内力灌输入他体内。他的内功原是陈永华所授,自然一脉相承,入得陈永华体内后,陈永华自身内力便自然而然地与之融汇在一处,走“中脘”,过“气海”,透“关元”,入“承浆”,霎时间循任脉周转一匝,而陈永华受了这内外两股内力激荡,立时自昏迷中醒转,缓缓张开了双目,低低呻吟了一声。
??那边龙星儿也已将龙绮君扶持坐起,欲待伸手拔出她身上余下的三五支箭,却见这几支箭矢深深嵌入她的身体,几乎要透胸而过,若贸然拔箭,只恐登时便要了她的性命,然若不拔箭,箭矢留在体内,只恐已穿过内脏,终是致命之伤。一时间左右为难,彷徨无计,忍不住抱住龙绮君,痛哭失声。
??龙绮君伤势极重,自知无幸,然到得这等最后关头,心中竟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与欣慰,伸手过去抓住了龙星儿一只手,微微笑道:“傻丫头,人谁能不死呢?不但是娘,便是陈近南,樊当家的与你,将来也要一一走上这条路的。不过是娘较你们大家都先走一步罢了。待得几十年,一百年之后,我们仍是好好的在地下团聚,如今不过暂时分开一段日子,又有什么值得这般大哭……”
??龙星儿心头悲痛,几不能语,惟有哽咽着点了点头。
??龙绮君续道:“星儿,眼下我们身陷敌境,尚不是伤心难过的时候。你且听娘说,待娘死后,你暂且不必将娘盛殓,只须寻一处安静所在,将尸身暂且入土葬下,在周遭作好标记,便速速离开这是非之地,将娘的死讯报知樊当家的与一众老兄弟,他日再行迁葬。娘原是福建同安人,一生漂零江湖,惟有待死后方可重归故土。同安城北有一山,名唤北辰山,景致绝佳,是娘少年旧游之处,后娘追随鲁王投军抗清,离乡前尝指此山言道:"若不幸战死异乡,纵隔千山万水。亦当归葬于此……"言犹未尽忽一阵剧烈的咳嗽,几大口鲜血随之喷溅而出,染得面前草地上殷红一片。
??龙星儿哽咽道:“娘,孩儿定会遵从你的吩咐,为你达成这个心愿……”
??忽闻一人嘶声道:“绮君,你莫非当真要离我而去了么?十七年前,你便是这般绝不回头,今日又……”此人声音极为微弱,时断时续,显是伤势极重,虚习弱无力,这人却是刚刚醒转的陈永华。
??龙绮君闻得陈永华的声音,复思起与他几十年来的爱恨情仇,然此时命已将尽,但觉这许许多多纷争纠葛尽如云烟尘土,全无挂怀。心头一片平和,竟自转头向龙星儿微微一笑,道:“星儿,娘去了之后,你不必再向陈近南追杀寻仇。他虽与我们各为其主,走的不是同一条路,但毕竟是你的亲生爹爹……”
??龙星儿低低应了一声,心中一块大石方始落地。她初时还不知自己身世,只道陈永华是母亲刻骨痛恨的仇人,故此不遗余力追杀于他,待得知陈永华便是自己的生父,虽不致便对他生出了父女之情,然弑父之行终属逆伦确是难为,这许多时日以来,心头一直彷徨无计。倘若龙绮君仍严令她格杀陈永华,着实难以区处,此际既已收回成命,她方觉如如释重负,一阵轻松,不禁暗自长嘘了一口气。
??龙绮君大声喘息了几口,续道:“星儿,将来你认陈近南为父也好,不认他为父也罢,都是你的事情,娘亦勉强不得你,但有一件事情你一定要答应娘,否则娘便是死了也不会安心!”
??龙星儿见她说得如此郑重,心中不觉掠过一团不祥的阴影,颤声道:“娘,我是你的女儿,自然要听你的话,你不论说些什么,我都定会答应你……”
??龙绮君面沉似水,道:“星儿,此事关系到你一生,事体重大,口说无凭,须得在我面前发下重誓,娘方可放心!”
??龙星儿心头一片纷乱,已说不出话来,惟有勉强点了点头。
??龙绮君沉声道:“星儿,你永远不要忘记,自己是鲁王部属,时时刻刻都要与郑氏划清界限。陈近南虽是郑氏的人,然他与你骨肉至亲,血脉相连,亦无法改变,但那个什么台湾延平世子,你却绝不可再与他往来纠缠,更不得表面上不再理会,实则藕断丝连,余情不了!休要以为娘走了之后,便无人管束得你,任你淫奔胡来,肆无忌惮,切要记住娘无论在天上,地下都会紧紧盯住你的一举一动,所作所为!“
??龙星儿此时精神已近麻木,龙绮君每说一句,便低低应得一声,但觉心中仿佛已成一片空白,竟全无了任何喜怒哀乐之感。
??龙绮君紧逼不放,冷冷地道:“星儿,你为何还不发誓?”双目如同两道寒芒,直射龙星儿脸上,忽闻一人疾呼道:“星儿,不可……”却是郑雪竹在旁见情形不妙,出声制止。
??龙星儿却似对郑雪竹的呼叫充耳不闻,面无表情,木然举起右手,缓缓道:“苍天在上……”
??龙绮君忽喝道:“且慢!我不要你说些什么死于刀剑之下,五雷轰顶一类陈词滥调,我要你跟着我的话说,不得自行增减改动一字!”
??龙星儿垂下头去,不敢与龙绮君的目光对视,低低应了声“是”
??龙绮君略略沉思片刻,一字一顿地道:“你要这般说:苍天在上,我鲁王部属龙星儿诚心起誓,自今日起,我一心追随鲁王后人,绝不再同郑克臧往来,不再理会于他,心中更不会动半点想他之念,如违此誓,我母龙绮君之灵在天永不得安息,日日侵扰我之左右;我兄陈照在地沦为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夜夜震怖我之心神;我自身为郑克臧始乱终弃,既不容于台湾郑氏,亦难见谅于鲁王部属,漂零江湖,凄苦终老,生不如死……”
??郑雪竹闻得龙绮君一气说出这许多刻毒咒愿,且一桩桩尽是指向自己全家,一时间不禁惊得目瞪口呆,自后脑到背脊尽透出了丝丝寒意。
??忽闻一人道:“龙姑娘,此事关乎你一生命运,切不可为顺从他人意愿,乱发毒誓,到头来自误误人!”却是那立在一旁许久不言不动的宗瑾骤然开口制止。他言语虽短,却极为铿锵有力,端地是一字千钧。
??龙绮君听得宗瑾插口干涉,心下不由好生恚怒,恨声道:“我们母女间的事情,哪里轮得你这鹰爪子来管?但教我掌中有剑,气力尚存,定要先杀了你这鹰爪子,免得你在此大言炎炎,搬弄是非!”霍地转身,双目灼灼,向宗瑾瞪视过去。
??饶是宗瑾艺高胆大,陡然接触到龙绮君这等凌厉而怨毒的目光,心中亦不由自主地打了个突。疾疾稳住心神,调匀内息,方敢与龙绮君的目光正面相对。
??忽闻龙星儿大声道:“苍天在上,我鲁王部属龙星儿诚心起誓自今日起,我一心追随鲁王后人,绝不再同郑克臧往来,不再理会于他,心中更不会动半点想见他之念。如违此誓,我母龙绮君在天之灵不得安息,日日侵扰我之左右;我兄……”却是龙星儿母命难违,终于指天大发毒誓,果然依着龙绮君的言语一字未改。
??龙星儿方说至此处,龙绮君忽地一声大叫,叫声中似充满了惊喜之意!
??龙星儿悚然住口,转头向龙绮君望去,却见她目光直直凝视着前方,竟满含着忻悦快慰之色!这等神情陡然在此时此地出现,却是古怪到了极处,也诡异到了极处。
??龙星儿见龙绮君如此情状,亦是大惑不解,脱口呼道:“娘……”
??言犹未止,龙绮君忽地纵声大笑!笑声若鸣琴,若流水,回荡在群山幽谷间,久久不息。仿佛在龙绮君的一生一世中,都从未笑得如此欢愉畅快过!
??场中诸人均不明龙绮君因何骤然大笑,一时间俱惊得面面相觑,瞠目缄口。惟有龙星儿母女骨肉情深,担心龙绮君是因伤势过重而神智不清,只恐她作出什么伤害自身的举动,故紧紧抱住龙绮君身躯,连声呼唤但盼得她能够及早清醒过来。
??龙绮君却非但对龙星儿的呼叫置之不理,对周遭的一切亦似恍然不觉,只顾仰天大笑不止,也不曾发力挣脱龙星儿的双臂环抱,似乎置身于一个遥远而绚丽的梦境之中,魂魄忆乘上了霞光祥云,在九天御风翱翔。
??足足过了一盏茶时分,龙绮君的笑声方渐低渐弱,终于停住,四周又重归一片寂静,龙星儿心念略定,轻吁了一口气,放脱了抱着龙绮君的双手,低声道:“娘……”
??话甫出口,忽见龙绮君的身躯直直倒了下去。双目圆睁,面上笑容犹在,人却一动不动了!
??龙星儿心头一沉,疾伸手探龙绮君鼻息脉搏,一探这下,但觉触手冰冷,毫无反应,原来,龙绮君已在大笑中溘然长逝,然那等欢愉之意仍旧留存在眼角颊间,永不消散。
??龙星儿哀呼一声,只觉一颗心仿佛坠入了深不见底的冰海,不住地向下沉落,沉落……什么江湖人事,情爱纠葛,都已恍如隔世,此时惟觉天地间一片凄风苦雨,前途茫茫!心中既万念俱灰,身体亦不由自主地慢慢软倒,扑在龙绮君身上。
??方才龙绮君大笑离世之时,宗瑾恰恰与她正面相对,自是将她的神情变化看得清清楚楚见她骤然由怨怒愤恨转为畅悦欢笑,却也是不明所以,偶低头一瞥间,但见自己衣衫不整,胸膛半袒,不由暗呼不雅,疾疾掩上衣襟,自地上拾回外衫穿好。
??其时龙星儿已伸指将龙绮君的眼皮合上,回袖拭干了自己面上的泪水,一手捡起龙绮君遗落于地长剑,一手将龙绮君的尸身扶到自己背上,一言不发,负着母亲向谷外行去。
??陈永华倚着郑雪竹坐在一旁,目睹龙绮君伤重而逝,早已止不住涕泪纵横,却气噎喉阻,说不出话来,此时见龙星儿负尸远走,心头一阵悲恸,竟自“啊”地一声,呼了出来,道:“星儿,不要带你娘离开,我还要再看她最后一眼……”语音断续,声嘶力竭,几不成句。
??龙星儿此时已不再流泪,却面色木然,对陈永华的呼叫晃若未闻,只顾一步一步地漠然前行。整个人都仿佛变成一具没有思想,没有感情,不知喜怒哀乐的机器,分外引人触目惊心。
??郑雪竹见龙星儿这等模样,知她心灵上已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创伤,以致精神麻木,几近崩溃。心中不由自主地一阵伤痛,一阵怜惜,疾疾起身赶至龙星儿身前,伸臂拦住她的去路,柔声道:“星儿,龙女侠不幸过世,我知你心内定是难过得很。然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节哀顺变,留下来与我们大家共渡难关……”
??龙星儿缓缓抬起头来,将目光投到郑雪竹脸上。四目相对之下,但见她的眼神空洞冷漠,宛如寒潭死水,哪里还有半点旧日的浓情爱意?饶是灵活机变如郑雪竹,骤然接触到她这等目光,亦禁不住暗自打了个寒战,口中方说至一半的言语也就此顿住,仿佛被刀子硬生生截断一般。
??郑雪竹噤口不言,龙星儿却自冷冷地开了口,道:“郑公子,你方才想必也听到了我的誓言罢。我既已对天发下重誓,同你一刀两断,将你永远忘却,自今日起,你我便成陌路之人,再无干系,我何去何从,不必你来费心。郑公子,今日别后,我不会再见你的面,更不会再与你相交一言,你却还拦住我的去路作甚?这便请速速让开罢。
??郑雪竹闻得龙星儿这般绝决言语,恍如被一桶冰水当头浇下,霎时间心中一片冰冷。然胸间仍存万一之想,遂强自开口道:“星儿,此地距昆明尚近,吴三桂的追兵随时可能赶来。你孤身一人护送龙女侠遗体,只恐多有凶险……”
??言犹未了,龙星儿已截口道:“我已说过,我之死活,与你无干。你若再不让开,休怪我手下无情!”言罢,手中长剑一振,剑锋挺起,直指向郑雪竹胸膛。
??郑雪竹心头酸楚,颤声道:“星儿,你……”
??方说至此处,忽见眼前白刃闪动,耀眼生缬,竟是龙星儿当真将长剑直刺过来。剑势极为迅捷凌厉,乃是星月剑法中一记至狠至辣的杀手!
??龙星儿这一剑来得极为突然,着实难以闪避。然以郑雪竹的真实武功,长剑来势虽快,亦可避开心口要害,以其他部们受此一剑。但郑雪竹见龙星儿竟以这等毫不留情的剑式对已痛下杀手,不觉顿感心灰意冷,竟自不闪不避,静待白刃刺来。
??其时龙星儿心中已是极度麻木混乱,自己亦不知这一剑究竟是为了迫郑雪竹让路还是当真欲以他性命,只是浑浑噩噩地出手猛攻。但眼见剑尖已触及郑雪竹胸前衣衫,他犹自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只顾将双目紧紧凝视自己,本已无悲无喜的心头竟自一软,暗道:“我当真要杀他么?”略一犹豫间,手腕微偏,“哧”地一声,长剑刺中了郑雪竹左肩,透体而过,剑身自他身后突出尺余,端地惊人。
??郑雪竹肩头剧痛,彻骨透髓,但他心中的痛楚更较之胜过了千倍百倍。欲待说些什么,却觉全身力道正自随着鲜血飞速流逝,连站立亦渐感困难,拼尽了残余气力,终于勉强开口道:“星儿,许久之前,我便已隐约料到今日之事,但我从未后悔……死在你的剑下,我心甘情愿……”
??龙星儿失魂落魄,手足酸软,长剑再也拿捏不住,竟自脱手。而郑雪竹方才强自开口说话,耗尽了全身仅存的力道,再也支撑不住,只微微呻吟得一声,身体连带着长剑便缓缓倒了下去,。白衣尽赤,侧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龙星儿不知郑雪竹是死是活,亦无意俯身察看,连嵌在郑雪竹身上的长剑也顾不得取回,便凄呼一声,负着龙绮君的尸身疾奔而出,头也不回地向谷外远远遁去。仿佛在逃避一个无形的恶魔,又仿佛心头充满了无尽的恐惧与绝望,连身形起落间也似流露出深重的疯狂,片刻间便不见了踪影。
??龙星儿剑伤郑雪竹,伤怀远走,这一系列变故,宗瑾在远处均看得清清楚楚。其时龙星儿持剑迫郑雪竹让路,他原可出手阻止,然一来未料龙星儿竟如此翻面无情,当真说刺便刺,二来本拟即便龙星儿突施杀手,以郑雪竹的武功亦可避过,暗思自己身为外人,若贸然插手二人的情怨纠葛,非但多有不便,更恐越管越乱,遂抱定了袖手不理的态度,只在旁侧坐壁上观,岂知事态的发展竟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却令他在惊诧之余颇感歉疚了。
??宗瑾未知郑雪竹的伤势如何,疾步抢上前去,扶他坐起细细察看,却见他流血虽多,然所伤并非紧要所在,内脏筋脉无碍,不致有性命之险,心下方稍感宽慰,低声道:“雪竹,你且忍一忍,待我为你拔剑裹伤……”口中说话,一手环抱住郑雪竹身躯,一手握住剑柄,紧咬牙根,运力向外一抽一掣。“哧:地一声,剑身连带着一片鲜血自郑雪竹体内透出,而郑雪竹竟如木人一般,非但全无挣扎颤抖,甚至连哼也未曾哼得一声,仿佛已没有了任何感觉,忘却了疼痛。
??宗瑾伸手将长剑掷于当地,运指如风,封住了郑雪竹身前身后两处伤口周围的十几处穴道,闭住血脉,以免流血不止,复为郑雪竹的伤处敷上金创药。待得这些事情忙完,郑雪竹却犹自一动不动,一声未出,只大张着双眼,呆呆地凝视着前方,恍若三魂七魄均忆出窍,只余下了一个躯壳在苟延残喘。
??宗瑾见郑雪竹如此情状,不禁油然生出一阵怜悯之意,轻叹一声劝道:“雪竹,你切要看得开些,须知世间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然而人却终是要振作起来,将自己的路走下去。更何况人事多变,祸福无常,今日看来全无希望之事,将来未始不能有所转机……”
??郑雪竹木然倚在宗瑾身上,任宗瑾如何开解,始终不发一言,不作反应,似乎龙星儿这一剑不但刺中了他的身体,更攫去了他的思想。
??宗瑾见郑雪竹丝毫不为自己言语所动,一时间也有些束手无策,只得自行住了口,暗思道:“常言道,哀莫大于心死,依此际情形看来,雪竹身上创伤易治,却不知如何能医得他的心病,劝得他转?”
??其时陈永华亦倚着一柄敌人遗下的短枪,拼力行至郑雪竹身前,俯身凝视他片刻,忽一扬手,左右开弓,“拍拍”二声,给了他两记响亮的耳光!
??这两记耳光突如其来,全无因由,非但宗瑾惊疑不解,便是郑雪竹本人亦被打得清醒过来,霍然抬头,向陈永华望去。
??陈永华举起一只颤抖的右手,指向郑雪竹,嘶声骂道:“你这没有出息的孺子,一日到晚只顾着儿女私情,如何能成得大事?当初老夫见你胸怀大志,聪明决断,以为你能够承继祖业,即使便不致扭转乾坤,开创新天,也必有一番作为,故此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辅佐于你。岂知你不过离开台湾这几日,便斗志渐消,英雄气短,终日陷于温柔陷阱之中,不思进取,今日更为了这一个女子,竟消沉至此!也罢,你既已这般模样,留在世上亦是无益,老夫索性便先一剑刺死了你,再自刎谢罪,台湾大事左右也有郑克爽承嗣,刘国轩、冯锡范把握,却是不劳你我费心了!”言罢,拾起方才宗瑾弃于地上,染满郑雪竹鲜血的长剑,对准郑雪竹咽喉一寸寸缓缓刺去。
??宗瑾心机过人,早已大致猜出陈永华用意,索性不言不动,静观其变,只暗自蓄力于掌,准备一旦陈永华当真痛下杀手,便运掌击开他的长剑。
??长剑距郑雪竹的咽喉忆不及半寸,郑雪竹忽蓦地自地上一跃而起,叫道:“陈军师,你教训得是,是我错了!自今日起,我再不以这些儿女私情为念,抛尽种种情孽牵缠,专心图谋大业,报效祖宗,如违此言,当如此袖!”言罢,回手抓住左边衣袖,运力一扯,但听得“哧”地的一声,衣袖断成两截。
??陈永华剑刺郑雪竹咽喉,自然不是真个要伤他性命,而是要激他重振斗志,摆脱低落的心绪。此际见这一番言语已经生效,不禁心中一宽,再也压制不住,“哇”地一口鲜血喷出,身躯亦如一株枯木般随之缓缓倒了下去!原来,他所受内伤极重,方才不过是为唤起郑雪竹精神,凭着一股意志力苦苦支撑,说了这许多言语,作势欲取他性命,此刻目的既已达到,心头再无挂碍,伤势立时发作,呕血倒地。
??郑雪竹惊呼一声,疾扑上前,抱住陈永华的身躯,低唤道:“陈军师,陈军师……”却见陈永华面色惨淡,双目紧闭,气息奄奄,已自陷入了昏迷状态,哪里还能够应答?
??郑雪竹知陈永华在这半日内连受打击,心中的创伤只恐不较自己为轻,却苦于无计化解,惟有伸掌抵住陈永华背脊“命门穴”,欲以真力注入他体内,暂且护住他的伤势,再图别计。
??岂知调息运力之下,却觉体内一片空虚绵软,半分真力也施展不出。原来,自己肩伤过重,流血极多,此时身体已是虚弱不堪,哪里还能运使真力?
??郑雪竹伤重力竭无法救治陈永华,正自彷徨束手间,忽一只手自背后伸出轻轻推开他的手臂,搭上了陈永华的“命门穴”
??郑雪竹愕然回头,却见那在自己身后出手之人非是别个,正是宗瑾。又见他目中神光湛然,向自己淡淡一笑,却不开口,衣衫渐如吃了风的船帆般微微鼓荡起来,显是正在凝聚真力,助陈永华疗伤。
??宗瑾内力深厚,远超旁人,虽自前夜以来屡经恶战,却未曾受得半点伤损,内力亦未曾消耗得许多,依然充沛。此际将真气输入陈永华身体忽蓦然发觉陈永华所习内功与自己似为一路,自己的内力一入他“命门穴”便自然而然地与他体内固有内力融为一体,走“大椎”上“百会”,经“上星”、“人中”、入“龈交”,霎时间已沿督脉行走一周,毫无滞碍。
??宗瑾见陈永华的内功与自己如此相合,心中不觉微感诧异,然心念略转,便即想到:“我所习内功原是最正宗的玄门功夫,武林中至为常见,习练之人何止万千,纵有契合,亦不足为奇。当日在开封渡口,小孟助我与沙氏兄弟相斗,不幸为其所伤,便是如此……”
??方自心神微分,忽闻陈永华呻吟一声,喃喃开口道:“绮君,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害了你……你自客栈中一路追赶我至蛇山,迫我决斗,我原不该答允你……你既定要取我性命,我风烛残年,又何必惜此余生,原当任你一剑结果便是,也好了却这十七年来的痛苦……然我其时又为何等鬼迷心窍,竟当真与你白刃相见,以致两败俱伤,被追兵赶上,重重围困……吴三桂老贼要寻的原是我,与你全无干系,我为他的武士军兵偷袭,身遭重创,任他[宰割便是,你却为何还要舍身护我,终教为敌所害,先我一步而去……绮君,我知你心底深处还是抛不下我,关心于我,可你却知不知我宁愿死去的是我不是你么?……”他重伤之下,语音亦有些有气无力,空虚缥缈起来,仿佛正自魂游天外,与一些无影无形的幽灵对话,又似乎一只脚已踏进了冥路,正在努力追寻什么若有若无的幻像。
??郑雪竹陈永华重伤之下犹自喃喃不休,不觉有些担心,遂疾疾劝道:“陈军师,你静一静,你伤势未愈,不宜多想多动多言……”
??陈永华却似对郑雪竹的劝解丝毫未闻,仍是呓语般说将下去,言语却渐渐散乱起来,竟至语无论次,辞不达意。
??郑雪竹心头悚然,凝神细观时,却见陈永华双目半张,目光空洞无神,面上表情僵硬,。却是尚在昏迷中未曾醒转,而头顶已自升起丝丝白气,面色也略转红润,显是伤势暂时得到了压制,消除了性命之忧。
??郑雪竹见陈永华已无大碍,心中方微微一宽,转头再看宗瑾时,却见他面色凝重,双唇紧闭,额上已布满了汗珠,显是正在全力施为,未留余裕。见此情形,心头不由一动:“陈军师素来憎恶宗大哥,时时欲将其杀之而后快,当日在平安客栈若非我出面劝解,宗大哥只恐早已死在他剑下,依常理而论,宗大哥纵不切齿痛恨陈军师,也应对他敬而远之才是,却为何屡次三番,不遗余力相救陈军师性命?……”百般思索,却终不得其解。
??默思冥想之中,不觉已过了两盏茶时分。宗瑾运功已毕,缓缓将陈永华身体平放于地,站起身来,轻轻吁了一口气,向郑雪竹道:“雪竹,陈军师伤势已经无碍,只需加以药物调治即可……”
??郑雪竹胸中疑惑已久,此时终于忍耐不住,大声道:“宗大哥,陈军师与你各为其主,又无私交,他待你更是这等敌意深重,你却为何……”
??宗瑾淡淡一笑,抬袖拭了拭额上汗水,道:“雪竹,陈军师虽与我各为其主,并非朋友,他日更可能于疆场兵戈相见,生死相搏,然我更知他秉忠尽节,苦心孤诣扶佐郑氏,乃是当世罕见的忠臣义士,真英雄,真豪杰。自古好汉重好汉,我虽不敢亡称好汉,却也不愿见陈军师这般人物死于奸贼小人的卑劣暗算之下。况且陈军师既是你的部属,纵然我不出手,你也必会舍命出手相救。你我此行既共赴险难,同进同退,我的事情得你臂助方始成功,如今你的事情我又怎会袖手不理?雪竹,倘若你我身份互换,你想必也会如此罢?”一壁口中说话,一壁探手入怀,取帕拭汗。
??岂知一掏之下,带出的竟是一方淡紫罗帕,却是当日在平安客栈外与陈思昭联手击退沙氏兄弟后,陈思昭为自己拭汗之物。其时因方无畏率众来援,陈思昭为掩踪迹,匆匆离去,却将罗帕遗在宗瑾手中,为他留存至今。此时无意间在郑雪竹面前露出,不由顿感尴尬,遂疾疾将罗帕收入袖内,干咳几声,以作掩饰。
??郑雪竹平素虽心智过人,目光敏锐,然此时心神激荡间,已无暇顾及这些细微之物。闻得宗瑾如此豪情义气的言语,禁不住热泪盈眶,颤声道:“宗大哥待我这等情谊深厚,知忆相托,他日我必当刎颈以报……”
??宗瑾略一挥手,打断郑雪竹的言语,道:“雪竹,朋友相交,贵在知心,并无人情相欠之说。况施恩望报,岂是我辈男儿本色?倘若如此,自你我相识以来,你屡次救我危难,我又当何以为报?这等报恩言语,今后切切不可再提。雪竹,陈军师虽已无性命之忧,然毕竟伤势沉重,年纪又长,还需你好生看顾,我却是要先行一步了。”
??郑雪竹惊道:“宗大哥,你欲待何往?为何……”
??宗瑾缓缓地道:“雪竹,此刻你与陈军师身上均伤势非轻,行动不便,而吴三桂此番拿陈军师不到,反损兵折将,吃了大亏,必不肯善罢干休,定要再行遣人死战,不若由我一人北上,故布疑阵,令敌人不明虚实,北上远去,你却携陈军师或南下迂回,或东行入海,却是较三人同待追兵安全得多……”这一桩凶险之极的计划自他口中道出,却是平静无比,仿佛轻描淡写一般。
??郑雪竹先时还怔怔地听宗瑾讲述,及至后来,终于禁不住一跃而起,叫道:“不可,绝计不可!宗大哥,你既已说过,你我此行共赴险难,同进同退,何意此刻危机当前,却要抛下我只身涉险?”
??宗瑾笑道:“雪竹,你的心意我领了。若是平日,你纵身受比此刻再重十倍的伤,要我携你同行,共闯险关,我亦不会推拒,然此时情势不同,陈军师重伤难行,只恐连最寻常的武士也斗他不过,若遇追兵来袭,便是凶险之极了!一旦敌人中高手众多,你我必无暇护他,兵凶战危,定然无幸。我已反复思量过,我的计划看似险到极处,实则是眼下最安全的一条路,只不知你我今日别后,何年方可再聚……”
??郑雪竹望望宗瑾,又望望地上仍昏迷未醒的陈永华,情知宗瑾的分析确是在理,霎时间股离别的惆怅自心头油然而生,直冲至喉头,哽咽道:“宗大哥,无论我他年身在何处,两岸风云局势如何变化,我都将永远记住这段与你相聚的时日,铭念同你的知已之情!”
??宗瑾低声道:“雪竹,我也是一般。只盼你我他日相见不是站在彼此敌对的位置,更望你脱出险境后,认真思量一番,台湾何去何从。是固守孤岛,对抗到底,还是抛却前愆,扭转乾坤,皆在你父子一念之间。也罢,今日我言尽于此,就此暂别,你与陈军师且善自珍重。”言罢,伸手在郑雪竹手上轻轻一握,转身大步而去。再不回顾。
??郑雪竹呆呆地凝望着宗瑾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方自如梦初醒,自语般喃喃道:“宗大哥,你也要善自珍重……”在他的耳畔,反反复复地回响着四句诗:“海内存知已,天涯若比邻。无为在岐路,儿女共沾巾。"然饶是如此为自己开解,仍是止不住流下泪来。泪水点点滴滴,溅在已为鲜血浸透的衣襟上,当真是血泪斑斑。他这许多时日以来,接连遭受了一连串打击,部属死难,爱侣生离,壮志未酬,知已难觅,若非他生性坚忍,此时早已崩溃。然纵是他意志力再强,身当这等孤独无助,寂寥一身的凄凉境地也终于抑制不住,涕泪零落,同时心中亦渐渐升起一个问题:“此时我已是穷途末路,当向何处去?当向何处去……”
??正自堕泪苦思间,忽闻地上陈永华断断续续地吟道:“休说鲈鱼堪烩,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是……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拭英雄泪……“语音微弱,时高时低,若非周遭极为寂静,着实令人难以听得清楚。郑雪竹闻得陈永华开口出声,心头略感宽慰,疾疾拭去面上泪水,低低唤道:“陈军师,你可醒了么?”
??然而连唤数声,陈永华竟无丝毫;回应,连吟诗声都已停止郑雪竹俯身细看时,却见陈永华双目紧闭,静卧当地,犹自昏迷,方才的半阙诗句不过是他迷乱中的呓语。
??陈永华的言语本是在无意识中说出,却恰恰回答了郑雪竹心中的彷徨疑问:“不错,归去来兮,田园将芜兮胡不归?经了这一番风雨磨折,大陆之事已无可为,我却还留在这伤心之地作甚?”心意即决,当即轻声向陈永华道:“陈军师,非我不尽人事,难耐挫折,实乃天意如此,人力无可挽回。事已至此,留在此地亦无补益,不若我们这便东行渡海,回台湾去罢!反清复明,重光山河这些前人大业,还是以后而说……”虽明知陈永华听不到自己的言语,但说过了这一番话,心中竟自宁静平稳了许多。
??一个月之后的一个黄昏,空寂无人的厦门海边出现了两个身影,一个是略显佝偻的清瘦老者,另一个是俊朗出尘的白衣少年,二人身形矫捷,目蕴精光,显见均怀有不凡身手,却俱自面容姿态中透露出深重的疲惫之意,风霜之色,步履间也仿佛徘徊着无限的阴郁与低沉,似乎对天地风云,万事万物都已感到了厌倦与幻灭。
??这二人便是自云南失意东行,辗转入闽的陈永华与郑雪竹。经了这一路调治疗养,二人身上的创伤已经痊可,然心灵上的创伤非但丝毫未曾减轻,反而愈加沉重,无从排遣解脱。此刻他二人并肩立于海畔一块礁石之上,遥望着远方海天相连之际,一片将逝未逝的如血残霞,心中竟不约而同地生出了一种浮生若梦,前事烟灭的寥落与苍茫之感,但觉往日的无限雄图壮志,情爱缠绵尽已化作面前的万顷烟涛,在漫漫沧海中随波远逝,成雾成尘,再也无从追寻!
??郑雪竹极目远眺,却不见一只帆影,惟见足下乱石穿空,前方寒波明灭,头上暮云四合,不由愈感孤寂惆怅,恍若茫茫天地间,便只剩下了他与陈永华二人,当真是说不出的空虚落寞!百无聊赖之际,惟有自袖中掣出玉箫,凑至唇边缓缓吹奏起了那支《苏武牧羊》。
??沉郁苍凉的曲调幽幽回响在海天之间,在这沧海落日的景像中更添入了凄清萧索的颜色。饶是多历风雨,老而弥坚如陈永华,闻得这等曲调,亦不禁为之动容,浩然长叹一声,和着箫声节拍徐徐吟道:“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郑雪竹心头百感交集,一阕吹罢,复将玉箫纳回袖中,随之低吟道:“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残雪。要破帽,多添华发。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恍恍惚惚间忆起当日自己自台湾渡海初来大陆时的大志豪情,在漳州海畔与龙星儿的互诉衷肠,忽感到这些情事离自己已极为遥远而陌生,宛如梦境隔世。往事依稀梦难追,今生今世,他只怕亦无法重拾这种种日心情了!
??正自怅惘出神间,忽闻陈永华在旁唤道:“世子,我们的船来了。”
??郑雪竹瞿然惊觉,展目看时,却见海天尽处已隐隐约约露出一簇帆影。那船来得好快,不出片刻便已显出大致轮廓,却是一艘漆作鲨鱼之形的阔大战船,船头猎猎飘扬着一面日月旗,正是预先得到了传讯,前来接应郑雪竹与陈永华的台湾船只。
??台湾战船制作精良,船上军士又是多年熟习海战的精悍部属,因此虽是乘着惊涛骇浪逆风而行,却仍是颇为平稳迅捷,如履平地。须臾间战船便乘风破浪,驶到岸边停下,船上放下小艇向郑雪竹与陈永华立身之处划来。
??郑雪竹见小艇来得将近,距自己已不足三丈之遥,心中虽归意早定,此时仍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离愁别绪。禁不住缓缓转头,向暮霭乱山间的残晖落日凝望过去,一时间往事如烟,俱上心头,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陈永华见郑雪竹这等落寞之态,却无计开解,惟有以言语打断他的思绪,低声道:“世子,该上船了。”
??郑雪竹意兴阑珊,也不开口回答,只收回目光,携了陈永华之手,提气一纵,跃上小艇。艇上军兵早已训练精熟,也不必二人吩咐下令,便自行转掉摇橹,将小艇向战船如飞驶去,俄顷即于战船会合。
??郑雪竹与陈永华跃上战船,那战船便即扬帆转舵,径向东行。此时顺风顺水,舟行极速,顷刻间便驶入了茫茫深海,将中土遥遥抛在了后边。
??郑雪竹独立船尾,迎风远眺,目送着渐渐迷茫的彼岸景致,心中惆怅之意亦随之渐渐浓,暗思道:“未知何年何月,方得重渡台海,复履这伤心之地……”船行愈远,愈感空虚无助,惟有黯然低吟道:“流年春梦过,记书剑,入西州。对得意江山,十千沽酒,著处欢游。兴亡事,天也老,尽消沉,不尽古今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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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3-16 15:59 | 显示全部楼层

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四十六章

不知为何,第四十五章传了两天也上不去,大概是这一章的政治情结太重,涉及到台湾是统是独的问题,因此被网络拦截了吧。只好先从第四十六章开始了。

第四十六章 赤绳一系连家国
??次日郑经果遣使渡海,致书吴三桂,与其连结,克日进兵。陈永华苦劝未果,只得罢了。
??其时中土的形势已到了山雨欲来,一触即发的时刻:先是平西世子吴应熊风流好色,对府中姬妾有些腻了,竟自瞒了吴三桂出城猎艳寻欢,未想被康熙在云南的密探预先得了讯息,将其暗中擒获,辗转押送回北京,旋即为康熙以赐婚为名,软禁为质;而吴三桂为试探朝廷虚实,便联合耿精忠、尚可信共同上书康熙,自求撤藩归籍;康熙胆识过人,力排众议,竟特诏从其所请,并遣大臣傅达礼往云南,梁清标往广东,陈一炳往福建,办理三藩交接事宜。
??吴三桂未料康熙竟如此勇毅决断,惟有阳为恭顺,阴事迁延密谋,一面加紧与耿尚二藩联络,一面封闭云南所有要通道,若无他亲自批发的文书令牌,任何人一概不得出关离滇。待得诸般事务均向天使傅达礼交割完毕,拖无可拖时,吴三桂竟身着前明衣冠,来到为已亲手绞死的永历皇帝陵墓前辞行,惺惺作态,伏地痛哭不起,又将傅达礼等人擒拿拷打,百般折辱后投入瘴地,拉起反清复明的旗号,公然与康熙撕破脸皮,自封为“天下招讨兵马大元帅”,美其名曰“伐暴救民,顺天应人”,起兵造反!
??吴三桂在云南举事后,耿精忠、尚之信亦随之共反。郑经自与吴三桂结盟后,蓄势准备已久,此刻闻得讯息,自是不甘人后,立时遣刘国轩率船自海路进兵,攻打闽浙粤沿海诸地,一时间与三藩此呼彼应,攻城略地,势如破竹,大有无人可挡之势。而远在察哈尔的蒙古王公布尔尼竟也从吴三桂之请,在北方调兵遣将,助其作乱。
??三藩乱起,清廷举朝震动,许多高官陷入恐慌之中,纷纷建议与吴三桂议和,免遭所败,原本反对撤藩的大学士索额图更是极力主张诛杀献策撤藩的兵部尚书明珠,以谢吴三桂。康熙面对三藩的汹汹攻势,却毫无畏惧,一边晓谕众臣,撤藩是自己的主张,不许委罪他人,以此力保明珠,稳定人心,一边自各地调集兵马,提拔赵良栋、彰泰、赖塔等满汉将领,分兵合击,征讨诸路叛军,并杀吴应熊以示决心。
??其时吴三桂正在兵势极盛之时,贵州巡抚曹申吉、提督李本深、云贵提督张国柱、广西大将孙延龄、提督马雄、四川提督郑蛟麟等从之俱反,而吴三桂派出的马宝、王屏藩两路北进大军亦已攻下湖南、四川、江西、陕西大半州府,耿精忠、尚之信亦掠得许多城池。一时间天下动荡,长江以南诸省,大多已为三藩所有。
??除了吴耿尚三藩,在战事中得利最大者应属郑经。他趁康熙集中力量与三藩叛军作战,无暇他顾之机,遣刘国轩率军渡海登陆,攻取厦门、汀州、邵武、漳平、长泰、同安等沿海州县,直逼彰州、泉州、清军因不习海战,往往难以抵挡,惟有接连败退而已。
??郑经多年以来遣船攻陆数次,均以惨败告终,似此番这般攻城拓土,捷报频传却是前所未有,一时间不由大为得志,非但扫清了多年来对清用兵屡战不胜的阴霾,更隐隐以当日郑成功率水师北伐,连结张煌言,克复江南四郡三州二十四县的旧事自比,暗谓成功之期不远矣。
??郑经这等志得意满的情绪,亦感染了诸郑氏部属,一时间台湾上上下下均陶醉在一片胜利的喜悦之中,人人俱有些志骄心浮,飘飘然,熏熏然起来。
??全岛上下的欢声迷醉之中,惟一清醒的两个人便是郑雪竹与陈永华。他二人一曾深入了解清廷虚实,一韬略过人,素有远见,又均亲身探知过吴三桂其人其行,是以对战事的进展有着极为正确的预测,料定吴三桂等三藩虽一时势大,然实不足恃,其不得人心,亡兴刀兵,不久必败,郑氏既随其起兵,自将一损俱损,反遭败绩。他们既已意识到这一后果,又不甘就此接受失败的命运,惟有频频向郑经进言,劝其及早收兵,同吴三桂等划清界线,断绝往来,守土自保,方为善策,而郑雪竹更是时刻不忘托出他那一番“明室气数已尽,反清复明不过是逆天行事,接受招抚,归化为藩方为出路”的长篇大论。
??此时郑经早已被胜利冲昏了头脑,郑雪竹与陈永华的忠言直谏非但不能入其耳,反如同一瓢当头浇下的冷水,常令其震怒不已,到得后来,索性连二人的面也不见了。
??郑雪竹与陈永华日见冷遇,自是给了其政敌冯锡范、刘国轩等人可乘之机。刘国轩统兵远在闽粤征战,也还罢了,冯锡范身为侍卫长,却是时时在郑经身边的,常见缝插针,火上浇油,在郑经面前毁谤郑雪竹与陈永华,令二人处境更为艰难。
??陈永华见郑经对自己日益疏远,不再信任,亦自感无趣,心萌退志,遂上书于郑经,称自己年老力衰,精力难继,欲放弃兵权,辞官回家,归养天年。
??郑经接到陈永华的表章后,竟然毫不挽留,立即准许,免去其官职、兵权,只容陈永华照旧居于军师府,每月仍按在位时俸禄配给。陈思昭职务不变,依然同往日一般轮值巡守,她性情本就冷漠平静,此时更是一天也难得说上几句话。却是陈永华骤然自位高权重的巅峰跌至下野的境地,一时间百无聊赖,无所适从,索性称病不出,赋闲在家,不问政事。他其时与陈思昭隔阂日深,难以交流沟通,惟有日日寄情诗酒书画,消磨时光,除了郑雪竹偶尔来访外,几乎便可称得与世隔绝了。
??时光荏苒,转瞬间便过了三年。刘国轩在前方的战报不断传来,却多是些对郑氏不利的情况:当日三藩初起兵之时,福建的靖南王耿精忠尝与郑经约定:郑氏助耿藩合攻广东,取胜后耿藩将以漳、泉二州为酬。然而事后耿精忠却厚颜毁约,拒不割让二州,故郑经与其交恶,一怒之下,更令刘国轩引军攻打福建沿海诸州县,直下数城,漳泉亦终于陷落。
??康熙闻知郑耿交恶详情,当机立断,令康亲王杰书率大军攻下江西,直逼福建,并遣使劝谕耿精忠悔罪归降。耿精忠此时受清军与郑军两面夹击,无力自保,惟有将吴三桂付于他的“总统”印勋缴于杰书,向康熙投降。几乎与此同时,平南王尚之信亦在清军的重重压力下,俯首投降。
??耿、尚二藩既降,战事的主动权便掌握在了康熙手中。他一面遣精兵强将驻守闽粤各地,防范郑经来犯,一面以重兵紧攻湖南,直捣吴三桂。其时吴三桂已力孤势危,抵挡不住清军的节节攻势,连失数城,无奈之下惟有往衡州岳神庙,借庙中小灵龟预卜前程。小灵龟在吴三桂摆下的地图上蹒跚循走,不出长沙、常德,返至南边而止。吴三桂心犹不甘,再祷再卜,小灵龟依旧如此,不由令吴三桂与众部属大骇失色,相顾无语。
??吴三桂知大势已去,遂抱着及时行乐的心态,索性撕开“复明”的伪装,筑朝房一百间,在衡山祭天成礼,改元“昭武”,改衡州为“定天府”,公然称帝。然此刻他已兵败如山,自封帝号并未能挽救他的命运,未出半年,便自病亡。世孙吴世璠自云南赶来衡州继位,改元“洪化”,继续与清军对抗,却已是日渐艰危了。
??吴三桂祖孙的相继称帝,无疑给了台湾上下极大的震动。那些先时对吴三桂心存幻想,以为他当真悔过前非,反清复明之人,此时反应是自是更为强烈,纷纷向郑经进言,要求郑氏与吴藩断绝往来,划清敌我。
??郑经外拒强敌,内遭非议,境况窘迫,进退维谷。然此时在中土的战事已势成骑虎,无奈之下,惟有令刘国轩加紧攻势,居然夺取了浙江沿海重镇海澄,斩杀清军三万有余。然而这一胜利不过是一场回光返照,不久,康熙自吴世璠手中收复岳州、常德、长沙、衡州,平定湖南,调来水师,由施琅率领南下,攻打郑军。
??施琅原熟习海战,又与郑氏有刻骨仇恨,故此与郑军交战极尽所能,不遗余力,而刘国轩素知施琅为人,深晓其大为劲敌,是以尚未交战,已自心怯。两相对照,此消彼长,郑军大败,尽失沿海诸地,毁损战船无数,官兵或死或降,刘国轩本人亦狼狈突围,率残部退回台湾。
??耿尚二藩降清,郑氏铩羽而归,吴世璠愈加孤掌难鸣,惟有节节败退,终为清军三路齐下云南,打破昆明。吴世璠服毒自尽后被函首送京,吴三桂亦被掘坟折骨,吴氏满门九族尽遭诛戮,先人坟墓被毁冢鞭尸,姬妾或为将士所获,或没入官妓官奴。吴三桂生前最宠爱的两名艳妃“四面观音”、“八面观音”,各被大将穆占、蔡毓荣收为己有,那倾国倾城的绝世美女陈圆圆却在昆明将破时失去了踪影,不知何往。清军将士中多有慕其艳名,直欲得之而后快者,然任他们将昆明城搜得天翻地覆,陈圆圆始终是芳踪杳杳。自此,关于陈圆圆的种种传说便在民间流传开来,或言她为月中嫦娥降于凡尘,劫数已满,重归广寒;或言她化为华国寺旁莲花池中一朵白莲;或言她在城破之际守节自尽;或言她在吴三桂心腹侍卫的保护下,于混乱之中逃逸出城,隐姓埋名,匿居深山……各种说法传遍天下,不一而足。昔年吴梅村《圆圆曲》曾云:“全家白骨成尘土,一代红妆照汗青”,未料事隔三十余年,命运竟再一次重演!
??在平定三藩之乱时,宗瑾亦受康熙所遣,随军南征。他身非将领,未能统军上阵,却以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深沉难测的心机,在战事中神出鬼没,游刃有余,屡建奇功,诸如百万军里取上将之首,潜入敌营盗取密情,探寻康熙安插在吴三桂军中的眼线,策反敌酋等等,为平叛立下了极大的功劳。而在湖南、贵州、云南的几场决战中,景云公主当日在平西王府内冒死探得的密情,无疑对康熙战略的制定起到了重要作用。然三藩平定后,康熙论功行赏,南征将士从彰泰、赖塔、赵良栋等独挡一面的大将,到麾下总兵、佐领等,几乎人人俱得加官晋爵,惟有宗瑾迟迟不见擢升,景云公主亦犹自顶着吴应熊未婚妻的名头,未被下旨取消。宗瑾一生虽有建功立业之志,对富贵权柄却不甚看重,是以毫无怨恚之意,而景云公主性情柔顺和婉,亦不曾向康熙提出何等要求。
??相对于康熙的大获全胜,得志奏凯,郑经此时却是凄风苦雨,一片失意。他自刘国轩在中土败归,退守澎湖后,便自郁郁不已,终致忧思成疾。待闻知吴三桂祖孙败亡讯息,愈加烦闷不堪,病体日见沉重,终致百药罔效,卧床不起。
??郑雪竹闻得父亲病重,心头亦自伤感。他这三年来虽多受郑经冷遇,然父子天性,骨肉相连,对父亲病体的关心远远胜过了心底的怨望,遂日日来郑经病榻前侍疾问安,郑经却也不再拒却。父子相对,惟有伤怀叹息而已。
??这日郑经精神略好,偶闻郑雪竹提起陈永华,不觉微生悔疚之意,遂令郑雪竹传讯于陈永华,邀他次日入王府相见。
??次日辰时,陈永华果应召前来。彼此相见,不由俱吃了一惊:郑经面色沉暗,双目无神,病骨支离,哪里还有半点当年统率千帆万舰,纵横台海,攻城掠地的雄豪之态?而陈永华高大的身形亦微显佝偻,双鬓俱染秋霜,同三年前相比,却是呈现出龙钟老态了。
??二人相对静默了许久,陈永华方自惊觉,躬身与郑经见礼,涩声唤道:“王爷……”话一出口,却不知下面当说些什么,言语就此顿住。
??郑经自榻上侧过身形,略一挥手,道:“陈军师不必多礼,请一旁就座。当日你屡次苦劝我不可与吴三桂这贼子连结,起兵攻陆,自寻败绩,然忠言逆耳,本王非但未能听从军师,反将你冷落贬谪,疏远一旁,以致遭受今日之败。现下想来,本王当真是对你不住……”
??陈永华疾道:“王爷言重。当年属下受国姓爷知遇之恩,蒙国姓爷与王爷步步提携,方有今日,如何会为了些许小小误会委屈,便生怨意?然现下事已至此,王爷仍须振作,以台湾大局为重,上下齐心,善自经营,以求他日东山再起,复兴山河……”
??郑经缓缓遥了遥头,叹道:“陈军师,你不必故作宽慰之词。经了这许多事情,本王早已清楚,攻占中土,光复明室不过是一个辉煌华彩,却渺茫虚幻的梦境,若一味发力追逐攫取,最终只会重重跌倒,伤及自身。至于台湾之事,还是留给克臧去作罢。本王的事情已作完了,路也走到了尽头……”
??陈永华悚然道:“王爷年齿未及四旬,春秋正盛,何意因一时之败,便出此不吉之言?家国之事自可从长缓议,眼下却当以将养病体,早日康复为要……”
??郑经神情黯淡,低声道:“多谢陈军师关心。然自己的病情如何,只有自己最为清楚,他人纵有通天之智,亦是不得而知。本王身上之病,全是因心病而起,虽一时三刻尚不至就死,却终是难以痊愈的了。他日本王一旦撒手而去,自当由克臧嗣位,然本王亦知他年轻识浅,众臣属多有不服,故尚需陈军师看在郑氏素日的情分上,多多辅佐于他,休使郑氏权柄旁落。至于他念念不忘的接受满清招安,归藩称臣之事,若是天意如此,便由他去罢。身后之事,本王亦顾不得这许多。陈军师只须提醒他三思而行,切勿草率从事,便是尽了臣属之道了。”
??陈永华听郑经说得如此凄凉,分明有了托付后事的意味,心底亦不禁泛起一阵惆怅之感,颤声道:“属下定当尽心竭力,辅佐世子,不负王爷所托。他日世子若受他人煽惑,忘却祖宗大业,属下必......”
郑经忽微微一摆手,打断了陈永华的言语,道:“陈军师,这许多时日以来,本王反复想过,你对郑氏确是忠心赤胆,也深具辅国之才,然本王若骤然将身后大事全权交托于你,必引人非议不服,恐对大局有碍。是以本王已有了一个念头,只不知陈军师意下如何?”
??陈永华道:“王爷有甚主意,但讲无妨。只要于大事有利,属下便是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郑经笑道:“说什么赴汤蹈火,哪里有这般严重呢?陈军师,你也知道本王素来珍爱克臧,绝不肯以寻常裙钗草草适之,以致迁延至今,使得克臧二旬有余,依然孤身无偶。现下放眼整个台湾,惟有陈军师那女儿思昭与克臧年貌相当,才具相若,更难得是自幼一同长大,性情相投,堪为佳配。陈军师若与本王结下这门亲事,便可名正言顺地担当辅佐大任,本王在地下亦得安心……”因心情激动,说得急了,方至此处,忽一阵剧烈的呛咳,言语也就此止住。
??陈永华万万未曾料到,郑经向他提出的竟是这等要求,一时间思绪起伏,不知是喜是忧,久久决断不下。倘是在五年前,郑经提出此议,他必喜出望外,立时应允,然经前番中土之行后,他对郑雪竹、陈思昭二人的心意已全然明了,情知二人之间不过是知己之情,若强行撮合一处,二人心怀抑郁事小,更可能因此对他生出怨恚之意,自此同他隔阂疏远,如是下去,郑经对自己的希望与嘱托便将化为一场虚话了。既便不考虑这些未来长远这事,只顾念眼前,以陈思昭冷硬孤介,我行我素的性情,亦难保不作出什么忤逆背上,触主犯律的事体,以致闹得一塌糊涂,不可收拾。然虽预见到这种种可能发生的结果,心中仍舍不得放弃这一通往辅政之位,彻底击败政敌冯锡范、刘国轩的大好良机,患得患失,不由举棋不定起来。
??郑经见他面色阴晴变幻,沉吟不语,只道他心中不愿,只是难以措词婉拒,不觉微感失望,道:“陈军师,你既不愿,本王亦不会勉强于你,只是这辅政之事……”
??陈永华见良机稍纵即逝,心中一急,暗思道:“大局为重,这等细枝末节之事,一时也顾不得许多,惟有走一步看一步好了。”心意既决,当下不再犹豫,道:“小女自幼生性顽劣,愚鲁粗陋,未想竟得王爷青眼相看,有意联姻,此事对属下而言正是难求的美事,如何会不应反拒?至于婚期吉日,自是由王爷一言而定,属下绝无异议。只不知世子本人意向如何,是否赞同这桩婚事……”
??郑经笑道:“陈军师无须过虑。这许多年来,你也应看到了,克臧性情大异旁人,在台湾很少有人能与他真正深交,他所接近的女子更是少而又少。恕本王直言,思昭的情形只恐较克臧有过之而无不及罢!然而偏生他二人却是最最合得来的,大约正应了物以类聚这句古语,更可能他二人早已背着你我暗生情意了!克臧的事情陈军师不必担心,他若躲躲闪闪,借故推托,自有本王从中作主。陈军师姑且宽待一些时日,俟本王寻得适当时机,便教陈军师官复原职,重掌兵权,再结下这门亲事,以便他日辅政……”他此时兴致极高,见事态均按自己期望的方向发展,不由愈发滔滔不绝起来。
??陈永华在旁静听郑经之论,知自己复权有望,心头自是颇为欢喜,然而欢喜之中又夹杂着几分惶惑不安,深知这次联姻绝非如郑经所想的一般皆大欢喜,万事顺利,只恐往后更将发生种种连自己也无法预知处理的变故,反复思量之下,心情又渐渐沉重起来。一时间胸中忐忑,起伏不定,久久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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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雪泥鸿爪幽客影
??郑经自与陈永华病榻订姻后,便即传谕诸部属早作准备,一俟病体略有好转,立选黄道吉日为郑雪竹与陈思昭完婚。台湾本乃弹丸之地,郑、陈二家又是岛上位高权重的世家名门,是以这一消息传播甚快,未出三日,已成全岛沸沸扬扬讲论的要闻。
??郑、陈联姻之事虽传布极广,然身为当事人之一的陈思昭却犹不知情。陈永华早在许婚之时,便深知此事大违陈思昭本心,而以她一意孤行的执拗性情,若得知此事,必生变乱,是以曾预先严令军师府中侍卫婢仆,上下人等,一律不得向陈思昭透出半点风声,待自己想出万全之策可令陈思昭低头依从时,方可婉言向她挑明。而陈思昭这几日间虽也曾出府轮值,然旁人既知她这等冷硬孤傲,人所难近的性情,又与她无甚深交,亦不肯没来由地与她提起这件风月闲情,自讨无趣。他人既然或有意遮瞒,或不理闲事,陈思昭自是无从得知此事,依然与平时一般,沉默少言,独往独来于军师府内外,一日到晚若非巡值习武,便是在房中闭门读书静坐,即使对陈永华也没有多少话可讲。
??陈永华见陈思昭被瞒得风雨不透,心中不由大感庆幸,却也担心这一切不过是风雨前的暂时平静,持续越久,后果越严重,故日日杜门谢客,苦思对策,却终寻不出一个有十足把握的办法。
??这日晚饭过后,陈永华又独自一人在书房中冥想。静思良久,看看已近三更,却仍一无所得。正自感到有些疲倦,欲伏几小睡片刻,忽闻门外足音疾紧,一人气急败坏地直冲入房中,叫道:“陈军师,我与你相交数载,你为何反要害我?”
??陈永华凝目观看,却见来人白衣素冠,正是府中常客郑雪竹。烛火摇曳之下,他俊朗的面孔竟似泛出几分铁青之色。
??郑雪竹素来与陈永华交好,他生性又不拘形迹,常到军师府中寻陈永华秉烛夜谈,门上一概不必通报,是以陈永华对他深夜在府中出现,并不感到特别惊异,当即缓缓道:“世子的言语,却令老夫好生不解。老夫自信所作所为,俱是为了世子着想,世子为何反道老夫要害你?”他早料得郑雪竹会有此一说,却故意不动声色,以退为进。
??郑雪竹顿足道:“陈军师,你又何必故作糊涂?也罢,我且问你,当日是不是你亲口应承了我与思昭的婚事?我二人的心意,他人不知,你又岂会不知?你这样作,究竟是为了什么?”
??陈永华在一旁静观郑雪竹的言行,待郑雪竹忿忿住口,方开口道:“世子,你只道自家心意如何,属意何人,却不担心将来势单力薄,大权旁落,难以服众,以致无法承继大业,有负先人么?”
??郑雪竹摇头道:“陈军师,你休得将这些事情同先人大业,家国之事扯在一处。情爱婚姻原不过是我一人的私事,与台湾大局何干?我却要奉劝陈军师一句,不必再为这等事情操心了。”
??陈永华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悦之意,却也不以为忤,轻轻呷了一口面前的武夷云雾茶,不疾不徐地道:“他人的情爱婚姻,或与台湾大局无干,然而世子的身份处境,却与普通人不同,因此不可以自家好恶来考虑!”
??郑雪竹恨声道:“其间有何不同?愿闻其详。”
??陈永华挥手示意郑雪竹在几旁一张竹椅上坐下,为他斟了一盏茶递将过去,道:“世子,你年纪尚轻,将儿女情爱看得过重,却不道人世间尚有许多事情,是远较情爱之事来得重要的。人生在世,绝不是为自己而活,每个人肩上都压着他的一份责任。对你而言,承继先人大业,稳固郑氏的地位,休得为他人所趁,有负祖宗,自毁基业,便是你应承担的最重要之事!”
??郑雪竹疾声道:“我原未曾说过我不肯担当此任,亦未曾说我不是将郑氏基业看得最重。然而这些又与婚姻之事何干?父王只凭一厢情愿便乱点鸳鸯,陈军师不设法阻止也就罢了,如何反在其中推波助澜起来?”他此时气忿到了极点,语气也随之咄咄逼人起来,与他平日温文尔雅的形容大相径庭。
??陈永华却是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道:“世子,你是佯作不懂,还是当真糊涂?你有没有认真考虑过,他日一旦王爷过世,由你嗣位继业,又有几人能够真心支持于你,听从于你?倘若他人都对你阳奉阴违,甚至分庭抗礼,你即便是作了王爷,又与被架空何异?局势如此险恶,你尚不思采取应急手段加以补救,防范变故,反在这些儿女私情的小事上斤斤计较不休,岂非自毁基业,坐待其败?而今之策,惟有听从王爷安排,与思昭成婚,他日你我方可名正言顺地联手合力,对抗一众不服世子,专权自重之人,这已是惟一可行之路。还盼世子抛却私情,以大局为重,方不负了王爷的一番期望!”
??郑雪竹闻得陈永华这一番软中带硬,语重心长的劝诫,心中忽觉一阵迷惘。以他的智计见识,又如何猜不透郑经与陈永华订姻的深意所在?而以此时自己身处的情势,他更是早已预见到他日嗣位后四面楚歌,举步维艰的境地。虽然如此,他心中却仍不肯放弃那一缕真挚的情爱,更不愿为了任何目的,将自己投入政治联姻的樊笼,以致郁郁难舒,抱憾终生。然此时陈永华的言语亦自有其道理所在,令他全然无从辩驳,惟有缄口无语,半晌方涩声道:“陈军师,星儿虽不曾认你为父,可毕竟是你的亲生女儿,你这样作,无异在伤害于她,你难道便当真忍心么?更何况早年你教我读书习武之时,尝教导我为人当以信义为本,现下我若辜负星儿,便是无信无义,又有何颜立于天地之间?”话一出口,自己亦觉理由有些牵强,暗忖只恐难以驳倒能辩善谋的陈永华。
??果未出郑雪竹所料,陈永华闻得他的言语,只苦笑了一笑,便道:“星儿虽是我的女儿,然她因了母亲的缘故,对我郑氏一系素存偏见,只恐今生今世,都不会来台湾找寻你我了。这个女儿对我而言,有没有已无了太大分别,我又何必为了她区区一人,当断不断,自毁大计?至于信义一事,当日与你割袖断义的是她,不念旧情刺你一剑的也是她,尽是她负你,绝非你负她,你便是此时放手,亦不算对她不住,更何来失信毁义之说?”
??郑雪竹见他咄咄逼人,心头不禁更增了几分恼意,冷冷地道:“联姻大计如何,不过是你们自家打的算盘,应不应允还在我身上。当日我曾自发毒誓,倘辜负星儿,定将死于断肠剧毒之下,身败名裂,为世人耻笑。人虽离去,言犹在耳,无论她曾如何待我,我都须守誓终生!”思起当日在鲁王开封分舵,于梦境中大发毒誓的前后因果,心中又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阵伤感。
??陈永华见他始终不为所动,心头焦躁起来,急道:“世子,你怎地还是如此执迷不悟?我已对你说过,此事原为她负你,并非你负她,你又何须畏惧这等毒誓?况且当她也曾自发毒誓,今生今世,永不再与你往来,你便是苦等上一生一世,又有何益?”
??郑雪竹心头的伤疤被陈永华无情地揭开,蓦然间只感眼前一片眩晕,疾疾强自忍住,方未曾失态,咬紧牙关一字字地道:“陈军师,思昭虽非你亲生,然已跟随你多年,是你在台湾的惟一亲人,你便忍心为了一己之私,将她推入火坑而不顾么?”
??陈永华闻得郑雪竹的言语,不由好生恚怒,“砰”地一掌,击在面前几案之上,锐声道:“世子,你难道也认为我这样作是为了一己之私么?老夫同意与王爷结下这门亲事,完完全全是为了世子的前途,为了郑氏与台湾的前途!休说思昭不过是我的义女,便是亲生骨肉,在这等大事关头亦当舍弃!何况我不过是要她嫁于世子,日后世子嗣位后,她便是延平王妃,富贵尊荣无可限量,如何又是害她?”
??郑雪竹冷笑道:“晋身王妃,安享富贵,珠围翠绕,荣华无限,这种种俗世风光,用以诱惑金笼鹦鹉,堂前燕雀,确已绰绰有余,只可惜思昭的眼界性情绝非寻常女子可比!金粳玉粟固然名贵,却如何吸引得江天沙鸥,汀洲白鹭自蹈囚笼?”
??陈永华面如寒玉,断然道:“自古道,父为子纲。思昭既是我的女儿,自当遵从我的意愿,不得有违。倘若她当真一意孤行,执迷不悟,说不得,老夫也惟有不念父女之情,以郑氏家法从事……”
??话犹未了,忽闻窗外有人轻“噫”了一声,语音既清且嫩,显是女子所发,却极低极促,似乎呼声方起,便自掩住了口以免惊动室内之人。
??这一声低呼原颇为细微,然郑雪竹与陈永华内功深湛,耳目灵敏,立时察觉。郑雪竹自椅上惊跳而起,转头向窗外望去,却一无所见,收入目中的便只有庭前令人窒息的沉沉夜色。
??陈永华手按桌沿,沉声道:“是思昭在外边么?为何还不进来?”
??室外一片寂静,毫无声息,仿佛方才那发声轻呼之人全然未曾来过一般。然而郑雪竹与陈永华却深知,那女子非但真真切切地来过,更曾伏在窗外窃听了许久!
??陈永华深吸一口气,起身疾步行至门前,一掌推开房门,掩出室外,郑雪竹亦随之而出。但见庭中明月在天,清风拂体,暗夜茫茫,花木摇曳,却哪里有半个人影?
??郑雪竹见到眼前的情形,不由暗自诧异,自思道:“以思昭的性情,得知这等消息后,纵不直闯入室抗词理论,亦不致如此畏首畏尾地悄自溜走,莫非方才是我一时错觉,室外并无人来过不成?不,若是错觉,陈军师又如何会与我同时听到?他功力远胜于我,绝计不会听错!”心中一壁猜测,足下却丝毫不停,在庭前略略兜了两个圈子,忽一提气,身形便如白鹤般翩翩而起,掠上了房顶。
??郑雪竹足踏瓦面,缓缓移动身形,游目四顾,仍未见到任何人影。无意间眼光一瞥,竟见到在房舍转角处的地上,有一件极为细小的物事在月下灿然生光。心中一动,遂跃下地来,将那件物事伸指拈起,移至面前细观。
??月色之下,郑雪竹看得分明:那物事非是他物,乃是一枚小小的发针。发针长不盈寸,却是以纯金铸成,一端镶有一枚米粒大小的祖母绿,另一端则是一枚同样大小的蓝宝石,金碧交映,灿然生辉,显见价值不菲。
??陈永华见郑雪竹寻得线索,亦行至近前观看,半晌愕然无语。
??就在这片刻之间,郑雪竹的心中已闪过了数种猜测,见陈永华沉默不语,遂试探问道:“陈军师,你府中的婢女仆妇,可有人略晓武功的么?”
??陈永华缓缓摇了摇头,道:“府中女子除思昭外,纵身有武功,也只是些粗浅功夫,绝不会有这般快的身法。而从这枚遗落的发针上看来,此人又绝非思昭。思昭是素来不喜这些金银宝石的华艳饰物的,更不会将其佩在身上。”
??陈永华的判断是早在郑雪竹猜测之中,此时不过是向他寻求一个肯定的答复而已。事实上,他方才反复回想那女子的呼声,但觉其口音与陈思昭平素孤寒冷峭的声气差异甚大,却恍若一个曾经相识,却不甚密切的故人,然此人究竟是谁,一时间亦恍恍惚惚,记不起来。冥思苦想之下,不觉有些怔住了。
??郑雪竹心神不定,陈永华却已有了决断,道:“既非思昭,又非府中其他女子,此人必是自外而来,亦可能是冯锡范遣来刺探我处密情的好手。只可惜你我方才一时疏忽,竟被她脱身遁去。然以其自露形迹,遗落饰物这两点看来,她的武功远远未达绝顶之境,此刻纵脱出了你我耳目所及之外,亦不致逃到了军师府外!哼哼,待我搜遍全府,便是飞鸟蛇鼠成精作祟,也要逼得她无路可走,现出原形,好教她明白我这军师府虽不似延平王府般侯门似海,戒备森严,却也不是他人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所在!”言罢,伸手自怀中掣出一支旗花火箭,运力一弹,那火箭便带着一道夺目的红光,笔直射向夜空。
??不过是几次呼吸的时分,军师府中的四名护卫队长便接踵而至,听候陈永华的调遣。陈永华面挟寒霜,一一分配任务,令他四人各率一队卫士,往东南西北各处细细搜查,若遇可疑人物,切切不得放过,务必擒下交于陈永华处置。
??几名队长一一领命而去,书房前又只余下了郑雪竹与陈永华二人。二人相对伫立良久,惟觉风凉侵体,露湿沾衣,却未见四支搜查队伍中的任何一支有所收获,前来报讯。
??陈永华忽道:“世子,老夫且往思昭的住处看看,或许来人到了她那边亦未可知。”言罢,疾疾举步便行。??
??郑雪竹随在陈永华身后前行,心中却对陈永华的言语大大不以为然,暗道:“纵然那人入了思昭住处,以她的身手,又焉能长久不为思昭察觉?这却不是自投罗网么?”
??郑雪竹心中生疑,足下却随着陈永华丝毫不停,行入了郁郁葱葱的芳草杂树之间,沿着隐隐约约的碎石小径向内行去。
??曲曲折折的地行了约有十余丈之遥,却已转过了六七处弯路。骤然间,眼前豁然开朗,草木中央竟出现了一处十丈见方的空地。空地上矗立着一座青瓦白墙的小小精舍,分里边两进,此际竹帘掩窗,房门紧闭,暗沉沉地没半点声息,这便是陈思昭的住处了。精舍前另有一径约五尺的圆形小池,十几条不知名的灰色小鱼正在往来游弋,地面则尽以白色碎石铺就,其间疏疏朗朗地植着些兰竹之属,在夜色中散发出若干若有若无的清幽气息。皎皎月光之下,精舍周遭竟显得格外寂寥孤远。
??陈永华疾步上前,伸指在门扉上轻叩了三叩。叩门的声音虽不甚大,然在这等静夜之间却是格外响亮。想必陈思昭即便在熟睡中,也定可惊觉。
??果然,陈永华敲门之声方止,精舍内便传来了陈思昭清冷的声音,虽隔了门窗,仍是清晰入耳。却听她淡淡地道:“来者何人?深夜前来所为何事?”语音孤寒,一如往日。
??陈永华不知为何,竟自生出了几分紧张之感,勉强咽了一口唾沫,提高声音,道:“思昭,方才有一名可疑之人来爹爹处窥探,眼下却失去了踪迹。爹爹正在率大家搜寻此人,却不知……”
??话犹未了,便闻陈思昭在房中冷笑道:“何等外人能寻得到我这陋舍蜗居?即使能够凑巧撞将进来,又有何等高明本领,瞒得过我的耳目?爹爹却是不必多虑了。”
??陈永华听她的语气不大友善,颇有着恼之意,不由略感讪讪,惟有勉强笑道:“思昭,爹爹可是扰了你的好梦么?也罢,那人既不在你处,爹爹便去别处寻找,你继续好生安睡罢!”言罢,转身向外疾步行去,郑雪竹亦随之一并离开。
??待二人的足音消失在草木深处,精舍中忽燃起了一点灯火。继而,陈思昭的声音在房中缓缓响起:“何方佳客深夜来访?在下扫榻相候多时,只盼现身一见,阁下却不必再避踪敛迹,屈身床底方寸之地了。”
??陈思昭话音方落,床下便自传出一声幽幽的轻叹,继而人影一闪,一名身着夜行衣的的少女掠了出来,恰恰与几旁秉烛静坐的陈思昭面面相对。
??二人乍见之下,陈思昭不由暗吃了一惊,原来这少女身材小巧,眉清目秀,虽作江湖打扮,腰间更佩着一柄柳叶单刀,却终难掩盖那等单薄纤弱,我见犹怜的气息,正是陈思昭昔日在中土的旧识:青枫庄庄主崔天成的爱女崔秀秀!此时灯下相对,却见她双眼睁得圆圆的,目光中似带着几分幽怨,几分失望,几分惊愕,神情古怪到了极处!
??较之陈思昭骤见故人的惊诧,崔秀秀此时的心绪却是要复杂得多。烛光摇曳下,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陈思昭此时的装扮:陈思昭的形容除了较四年前愈发苍白削瘦,并无多少改变,然身上的衣着已非昔日崔秀秀熟识的长衫短襦,罗帽垂辫,亦不似郑雪竹的儒衫方巾,前明衣冠,而是换成了一身淡紫色的绸衣长裙,以一条同色嵌珠丝带将长发束在脑后,直垂至腰际,俨然已恢复了女儿家的本来面目。
??崔秀秀万万未曾料及此变,一时间心绪混乱,百感交集,泪水渐渐在眼眶中打转,喉间哽咽,竟自不能成语,只能勉强吐出几个定“陈……陈……你……你好……”
??相对于崔秀秀的涕泣零落,难以自禁,陈思昭却是颇有欢愉之意,起身淡笑道:“崔姑娘,当日匆匆一别,至今已近四载,未料竟在此时此地重逢。却不知崔姑娘甘冒风尘,不畏狂涛,万里南下,渡海来此,所为何事?
??崔秀秀低头拭拭了泪水,心绪略平静了些,半晌方抽抽噎噎地道:“爹爹要给我议亲,欲将我嫁给不认识的男人,我不愿意,便从家中逃了出来……但想我爹爹身为江南武林盟主,相识遍天下,我便是逃到边塞僻疆,亦难保不被他探知踪迹,追寻而来,思前想后,惟有偷渡台海,投奔你与郑公子,方有望脱出爹爹的手掌……这一路风尘跋涉,浪涛险恶,数不清多少苦处……”说至伤心之处,又自呜咽起来。
??陈思昭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叹道:“情之为物,往往伤已伤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探手自怀中取出罗帕,向崔秀秀递去。
??崔秀秀原只顾低头痛哭,闻得陈思昭之言,浑身忽为之一震,猛地拾起头来,双目向陈思昭直视过去,颤声道:“事已至此,我只问你一句,你这般待我,究竟是有意相欺,还是无意而为?”也不伸手去接陈思昭的罗帕,只顾目光灼灼,向她凝视,仿佛定要迫她将真相全盘托出,不可有半点欺瞒。
??陈思昭见她神情举止古怪,所说的言语更是没头没脑,不着边际,一时间不得要领,好生诧异,问道:“崔姑娘,你说清楚一些,什么有意相欺,无意而为?”
??崔秀秀闻她此问,心中已然明了,叹道:“陈……陈姑娘,你既是无意而为,我也不怪你,只怪我自己糊涂……当日你除了对郑公子外,对任何人都是冷冷淡淡,偏生待我与他人不同,几次三番为我舍生忘死,几乎丢了性命,教我心中好生感激,又好生欢喜……我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岂知时至今日,方得知事情的真相……呀,早知如此,你当初又何必那般待我?”
??崔秀秀的言语虽断断续续,却已将自家心事全盘托出,登时解了陈思昭心中的许多疑团。然身当此情此景,当面聆听这等少女情怀,纵是她心若止水,定力过人,亦不禁大觉尴尬,面色微红,道:“崔姑娘,我当日易服改装,潜入中土,原是奉了王爷之命,前去寻找世子,拿他回台湾,至于后来发生的种种变故曲折,皆是我们始料未及。只可笑当初我们少不更事,满怀雄心壮志而来,最终却落得处处失意,惨淡收场,怏怏而归。静夜独坐,思及此处,未免颇多感慨……”
??崔秀秀闻出她言中的萧索之意,复思起方才自己慌不择路,闯入她房中时,便隐约见她在黑暗中凭几而坐,纹风不动,好似要这一样直静坐到千年百年一般。此时闻得她的言语,方知在她冷漠平静的外表下,着实隐藏着一份深沉的失落与伤痛,暗道:“我只道自己几年来饱受思念之苦,已是不幸之至,却不知她的伤怀更胜过了我十倍百倍……”思及此处,心头竟自生起了一阵同情之感,低声道:“陈姑娘,人生在世,岂能事事皆遂心意,若有不顺,还是寻几位知己密友倾诉开解为要,似这等独坐闷思,始终难以了局……”
??陈思昭苦笑道:“欲寻真正的知己,谈何容易?想我这二十多年来,自有记忆时起,除了奉命行使公事,或是吃饭、睡觉、读书等日常必需之事,几乎每时每刻都是在闭门习武,务求压倒全岛所有少年高手,好不负了爹爹期望。武功确是越练越高了,然郑氏上下的女眷,尽管口中不说,又有谁不将我看成异类,敬而远之?她们看不惯我,我更觉她们眼薄心窄,庸碌无聊,即便勉强凑在一处,亦无甚言可谈,而与我同在王爷帐下效力的男子,为避人闲言,势必不可太过接近,心中的烦恼愁绪更无从说于他们知晓。台湾虽大,可称为我的知己的,便只得世子一人。然此刻我二人的烦恼,归根到底,大抵可归于同源,我与他俱身在局中,陷溺难出,又如何能互相开解?倘若我所料不错,他此际定是同我一般,将自己关在房中枯坐沉思……”
??崔秀秀忽“嗤”地一声,轻笑了出来,她面上满是泪渍,却骤然绽出笑容,神情当真是说不出的怪异。
??陈思昭皱眉道:“我的言语莫非有甚好笑之处么?崔姑娘为何突然发笑?”
??崔秀秀伸袖拭去了面上泪水,强笑道:“陈姑娘,当日中土之事,在你不过是寻常的侠义之行,却是我自以为是,想得偏了。这桩公案你我就此揭过,不必再提。至于我方才为何发笑,其中并无他故,只因你恰恰料得错了,此刻郑公子非但不是同你一般独坐房中,而且就在这军师府之内!”
??陈思昭微感诧异,道:“现在夜静更深,却不知世子有甚要事,竟自前来?”
??崔秀秀微笑道:“方才我见到他时,他正在陈军师房中,因了与你的婚事,同陈军师争吵不休。我只顾听得出神,不小心发出了声音,被他们发现了踪迹,四处搜寻。幸而我见机得早,又机缘凑巧,逃至此处,始避过了陈军师的追击。”她自幼在青枫庄中锦衣玉食,娇生惯养,是以染上了娇纵任性又有几分柔弱的脾性,然她毕竟是崔天成之女,在骨子中更有着崔天成随遇而安的豁达,因此当探知真相,幻梦破灭后,不过伤心了一阵,旋即恢复了常态。
??相对于崔秀秀的平静自若,此际却是陈思昭略现惊惶之态,疾声道:“崔姑娘,你再重复一遍,我爹爹方才与世子在说什么?”
??崔秀秀笑道:“他们讲的正是郑公子与你的婚事。只不过这桩婚事大约是延平王爷与陈军师的一厢情愿,郑公子本人却不肯接受,是以深夜来府中与陈军师理论。只不知陈姑娘对此事是何想法呢?”口中说话,一双妙目斜睨着陈思昭,看她作何反应。
陈思昭本已霍然站起,略一沉吟,却又缓缓坐回原处,冷笑道:“好,好,当真是好到了极点!我早已料到,爹爹终有一日会为了自家目的,将我如一件货物般依价沽售,却未知竟是这般结果!”言罢,却也不再理会崔秀秀,双目便如两道冷电般直射向窗外,苍白的面颊上一无表情。但崔秀秀却能感受到,此际她的心中正自波澜翻涌,说不定顷刻之间便要掀起一阵极大的风暴!
??崔秀秀心虚情怯,不敢多言,惟有在旁静观其变。然等待了许久,陈思昭却仍如初时般不言不动,仿佛化成了一座冰冷的石像,这却较雷鸣电闪的发作更加令她惊悸。踌躇再三,终于鼓足勇气,开口道:“陈姑娘,郑公子人品俊雅,文武兼备,性情又是再温文平和不过,你却为何如此憎嫌于他?”
??陈思昭缓缓转过头来,叹道:“我并非憎嫌于他,恰恰相反,他还是我平生难觅的知己。然知己之情与男女之情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体,绝不可一概而论。打个最简单的比方,倘若崔庄主与我家王爷定姻,将你许配给世子,你却愿与不愿?又或说得荒唐一些,你与崔泱泱少侠兄妹情深,倘若有一日,你得知他并非你的同胞骨肉,而是崔庄主收养的义子,而他又恰恰对你一往情深,你却会不会对他用情?”
??崔秀秀俏脸飞霞,含羞嗔道:“陈姑娘,我只道你素来正经,原来也这般捉弄人。想那郑公子虽与我相识,却与我一向不大谈得来,他的相貌性情、文才武功便是较现在再胜十倍百倍,又与我何干?我又焉会对他动心?至于我那傻哥哥,即便他当真如陈姑娘所说一般,在我心中,他永远还是我的至亲骨肉,我对他自始至终依然是兄妹之情。”
??陈思昭点头道:“不错,这便是了。自幼时起,我便极恨他人迫我作我不愿作之事,走我不愿走之路。如今这等关乎我一生命运的重大关节,更加不可任人摆布!什么荣华富贵,前途似锦,也只好骗骗那些俗人庸人,又岂能动我之心?倘若一味相逼到头上,大不了拼却一身剐,逆主背父,搏他一搏,即便惹来杀身之祸,终胜过了活活受人宰割!”她语音虽不甚响亮,其中却自有一等斩钉截铁之意,显见决心已定,不容更改。
??崔秀秀见她这等神情语气,心中不由又感隐隐悚惧,低头略一思量,忽自有了一个主张,疾道:“陈姑娘,你不愿接受这门婚事,却也未必定要当面与君父硬抗,倘若换一条路走,结果也许会好得多……”
??陈思昭闻得她的言中似有深意,不觉心头一凛,道:“莫非崔姑娘已想出了什么好主意,可令王爷与爹爹收回成命么?”
??崔秀秀轻笑道:“高见妙计我是没有的,改变延平王爷与陈军师的心意,更非我能力可及。不过,若说低见拙计,现下便有一条,我已亲身试过效果,却不知陈姑娘肯从此计否?”
??陈思昭被崔秀秀一语自局中点醒,霎时间心中豁然开朗,抚掌笑道:“崔姑娘休言此计非妙,身当这等境地,弃家出走确是最好的出路。也罢,事不宜迟,今夜便作收拾,速离台湾,方有生机。”口中一壁说话,一壁转身自衣橱中取出长衫儒巾,换下身上的女儿装束,微一沉吟,又寻出几套旗装短襦的清人男装,并一些金银珠玉收作一包,负在身上。
??崔秀秀见她这一改装易服,活脱脱便是个俊俏少年,浑身上下全无半点破绽,不由暗生感慨,自思道:“看她这等熟练利落,定是对这改扮男装早习以为常,岂知却累得我无端端空想了一场……”心中忐忑起伏,亦不知是忧是喜。
??正自思绪纷扰间,忽闻陈思昭道:“崔姑娘,我今夜便要离岛远行,此地即非你可居留之所。现下我已为你想到一个安身去处,可保你在台湾一切平安,不知你愿去否?”
??崔秀秀心头混乱,随口应道:“陈姑娘所言是何去处?”
??陈思昭淡淡一笑,正欲回答,忽闻门外一个声音道:“延平世子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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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斜阳更见春晖暖
??这声音骤然自门外响起,全无预兆,令室内的陈思昭与崔秀秀俱是一惊。崔秀秀更是“噫”地一声轻呼了出来。
??陈思昭面沉似水,蹑足行至门前,疾疾伸手将门一拉。另一只手却蓄势以待,以一旦稍有异变,立时便欲出手!
??房门开处,却见一人在门旁负手而立,白衣胜雪,丰神如玉,唇边带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正是方才陈思昭与崔秀秀曾在言语中谈到的郑雪竹!
??陈思昭万万未曾料到郑雪竹竟然潜至自己门前窃听许久,一时间怔在当地,作声不得。
??相对于陈思昭的呆若木鸡,无言以对,郑雪竹却意态自若,一如平日,笑道:“思昭,蒙你高看,未将我贬得一钱不值,我却当多谢你了。”
??陈思昭“哼”了一声,道:“到了这等当日,亏世子还有闲情说笑。也罢,方才我与崔姑娘之间的言语,世子既已听到,便无须我再作复述,只盼世子念在相识一场,好生安置照料崔姑娘……”
??郑雪竹道:“死生酬知已,富贵鸿毛轻。我虽不敢亡称什么急人之难的仁人侠士,然今日既为思昭谬托知已,思昭交办之事,又怎敢不尽力而为?我的世子府虽不似延平王府般防卫森严,门庭阻隔,却也非旁人可随意走动干涉的所在,府中虽无甚奢华之物,一应物事却还不缺。崔姑娘居于世子府中,尽可自由行事,便如在自己家里一般……”
??忽闻一人尖声叫道:“郑公子,陈姑娘,多谢你们的好意,只是现下我已改变了主意,不愿再留在台湾了!”却是崔秀秀骤然起身,自室内奔至门前。
??郑雪竹与陈思昭未料崔秀秀竟然作出这等决定,不由大感诧异,齐齐脱口道:“什么?”
??崔秀秀神色决然,叹道:“当日我千里跋涉,渡海入台,固是为了弃家逃婚,然此时身在台湾,却有了一等无根无蒂的飘零落寞之感,时候愈久,这等感觉便越发强烈,也许,台湾着实不是我应该来的地方……”
??郑雪竹与陈思昭闻她语音黯然,不由怅怅对望一眼,均感到了一种故土难离,故人难舍的凄凉与无奈之意。
??郑雪竹忽道:“崔姑娘,你的心绪我能够了解。然而你潜入台湾原是为逃婚而来,若离开台湾,却又当往何处安身?”
??崔秀秀面无表情道:“此事我方才已经想过。我回转中土后,立即北上寻找樊伯伯,求他收容庇护,自此远离青枫庄的是是非非,去作另外一个人好了。”
??郑雪竹与陈思昭见崔秀秀如此,知她心意已决,虽深晓投靠樊平亦非万全之策,却已是当前最为可行的道路。二人交换了一回眼色,不约而地点了点头。
??郑雪竹见天际月影已渐渐偏西,心中不由微感焦急,道:“思昭,崔姑娘,事已至此,你们今夜却是定要离开台湾,方可保无虞。然台湾海防森严,你二人若贸然出走,必将困难重重,略有差池,势要全盘皆输。我方才在门外已谋划许久,你二人既去意已决,不若便由我随你们同往港口调船,假托遣思昭往澎湖公干,送你二人离台出海,大约十日内便可抵漳州或厦门。一路上若遇巡哨兵船查问,思昭大可亮出我的日月旗敷衍过关。他日弃船登陆后,父王与陈军师纵有万般神通,也要空叹鞭长莫及了!”说到后来,言语中竟露出了些许大计将成的得意之感,随手将发针还给了崔秀秀。
??陈思昭微一沉吟,道:“世子,我此番出走,既是因了……因了你我二人之事而起,推此及彼,你身上所受的压力绝不较我更轻。待我去后,你一人留在台湾独承残局,只恐愈加难以收拾,不若今夜与我同往,重入中土,却也落得逍遥自在。待过得一年半载,事情冷将下来,世子再行归台,等待嗣位,亦不致误了大事……”
??郑雪竹意兴阑珊,忽凄然一笑,笑容中似充满了无尽的辛酸,无尽的惆怅,复开口道:“思昭,你不必劝我。我的身份处境,原与你不同。你在中土尚有故人相待,尚有希望,而以此时此刻我的境遇,便是重返中土,又有何人可寻?何事可为?何地可恋?不过是空叹‘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罢了!你还是自与崔姑娘去罢,你离开台湾,父王即使欲强迫于我,亦无了着力之处,便等于我二人都没有了麻烦,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陈思昭凝目向郑雪竹望去,月光之下但见他容色惨淡,意态萧索,哪里还有半点昔日初入中土时英姿勃发,踌躇满志的模样?情知世事艰难,人情起落,已将这名曾满怀雄图壮志,立意与命运相抗的少年磨折得忧患重重,伤痕累累,老去了许多,而自己枉与之知己一场,竟也无从助他开解,不由深感内疚无奈,惟有勉强劝慰道:“世子,你心中既有伤心之事,不愿重归中土,属下亦不好勉强。还盼世子善自珍重,属下此番到得中土后,一定着意探寻龙姑娘,好生劝导于她……”
??郑雪竹神情黯然,未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低吟道:“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径回合曲栏斜。多情惟有春闺月,犹为离人照落花。我尚不敢与她相见,你便是寻到了她,又有何用?”
??陈思昭闻得他这等言语,心中亦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几分“相见不如不见,多情反似无情”的感伤。略一转念,又强自压下混乱的心绪,向郑雪竹强笑道:“既是如此,事不宜迟,世子,我们这便动身往港口去罢。”
??郑雪竹略点点头,转身当先而行,陈思昭携着崔秀秀之手,在后相随。
??郑雪竹与陈思昭武功高明,身轻如羽,崔秀秀虽武功平平,轻功却颇为不弱。三人同行,身法极快,顷刻间便行出军师府后园,避开守卫越墙而出,沿着一条遍生草木的小路一轮疾行,将军师府远远抛在了身后。
??三人默不作声地正行之间,陈思昭忽“嗳哟”一声低呼,停下了脚步,似乎思起了一件极为要紧的事情。
??郑雪竹见事态有异,心头一惊,亦随之停步,疾声问道:“思昭,出了什么事情?”
??陈思昭沉吟片刻,缓缓地道:“没什么,忘记了一件东西。”
??郑雪竹笑道:“我还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体,可是出来的匆忙,盘缠未曾带足么?我身上却还有些大清银票,南北诸省均可通用……”
??陈思昭顿足道:“世子,你想到何处去了?金银阿堵之物,如何值得这般挂心?我这件物事,在他人看来也许不值什么,对我而言却是千金不换,绝计失落不得……”
??郑雪竹急道:“思昭,时刻紧迫,不容有失,现下还有何等物事,要较顺利脱身离岛更为重要?依我之见,不必回头,速往港口,觅舟出海,方为万全之计……”
??陈思昭摇头道:“不,世子,你不懂的。这件物事绝非寻常使用玩物,它的身上连结着许许多多的恩怨纠葛与旧日谜团,许许多多不堪回首的往事,他人既将此物托付于我,我便决定了以自己的性命守护于它,又岂会因今日一时之急,便自弃之而去?世子,你且在此稍待,我片刻即回!”言罢,也不待郑雪竹回应,身形已自凌空掠起,向来路方向而去,顷刻间便失去了踪影。
??郑雪竹未料她说去便去,毫不停留,欲待阻拦时,已自不及。一时间也不由怔在原地,呆若木鸡。
??崔秀秀行至郑雪竹身侧,低声问道:“郑公子,陈姑娘如此看重的,究竟是何等物事?”
??崔秀秀的问题,也正是郑雪竹心中难解的疑团,骤闻此语,不由苦笑道:“我既非未卜先知的圣人,亦未得思昭事先告知,此际正与你一般不明所以,却如何能够答复于你?”言罢,亦无意再同崔秀秀闲话,自寻了一块大石,默不作声地坐下,静待陈思昭归来。
??崔秀秀见她如此,却也不再言语,只伫立在原地,强压下焦灼不安的心绪,与郑雪竹一同等候。但觉一片寂静中,时刻仿佛凝固成了浓汁,只肯点点滴滴地缓缓渗流,全无了平日里瞬息千里的迅速。
??二人一坐一立,相对无语,亦不知过了多久。蓦然间,一阵强劲的夜风自来路方向吹至。崔秀秀功力平平,尚未觉得有何异状,郑雪竹却已真真切切地闻到,风中竟夹杂着高手过招相斗之声!
??郑雪竹心头一凛,惊跳而起,向崔秀秀疾声道:“崔姑娘,我亦思起一件要事,须往府中走得一遭,你暂于此地等待一刻,我与思昭归来后便即动身。倘被人发现行踪,亦不必惊惶躲避,一切自有我在此承当。”交待过这几句言语,身形骤起,循声追踪而去,再不停留。
??郑雪竹循来路一轮飞奔疾掠,霎时间便行出了二里之遥。但觉行得愈近,那风中的交战之声便愈是清晰,到得后来,已可辨出交手的原是二人,其中一人的功力与自己不相上下,另一人却是武功绝高,占尽了上风,将对手逼得节节败退。
??郑雪竹心中焦虑,暗道:“我劝思昭不可冒险折回,她却偏生不肯听我,此时必是事机败露,身陷险境。却不知那与她交手的是何人物?”情知放眼整个台湾,身具如此功力者亦是寥寥无几,自己倘若与他正面朝相,休说碍于身份处境,未必适宜出手,即便当真出手,亦绝难占得便宜。念及此处,遂收声敛迹,将脚步放得轻而又轻,在掌中扣了三枚银针,借草木阴影的遮掩,悄悄向前方疾行。
??又行了三十余丈,路径一转,眼前豁然开朗,竟出现了一片十尺见方的小小空地,两条人影盘旋进退,在空地上斗得正紧。月光下看得分明,一人紫衣儒巾,面如寒玉,正是郑雪竹猜度的陈思昭,另一人则身形高瘦,面带怒容,却是台湾军师,陈思昭的义父陈永华!
??郑雪竹见他父女二人虽未亮兵刃,仅以拳脚相搏,然招式间已尽出真力,丝毫不肯放松,情知今夜之事绝无善了,不由暗暗叫苦,一时间难觅良策。他其时身形正隐于一株大榕树的枝叶间,陈永华父女专心相斗,竟未曾发现他的踪迹。
??陈永华运掌如风,以真力荡开了陈思昭十余记连环点穴,余势犹自未尽,将陈思昭逼得连连后退,渐渐行入死角,却仍咬紧牙关强力支撑,双手忽指忽掌,招式如电,紧紧守住门户,不肯落败认输。然她的功力较陈永华低了数十年,纵使点穴擒拿手法迅捷精妙无比,往往亦当不住陈永华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蕴满内力的信手一拂,被迫得捉襟见肘,支将见绌。郑雪竹隐身暗处,看得分明,不由得为陈思昭担心起来。
??陈永华蹑踪跟进,抢入中宫,“拍拍拍”连劈三掌,直震得陈思昭足下踉跄,身形摇晃,险险便要倒地。陈永华却是丝毫不肯放松,双掌加力,一壁分进合击,紧紧进逼,一壁低叱道:“思昭,你深夜潜行,所为何事?是否欲背君逆父,私自出走,叛郑投清?”
??陈思昭面色苍白,不发一言,倏地右手一扬,接连三指,闪电般刺向陈永华胸前“中府”、“膻中”、“期门”三处要穴!虽是强弩之末,威势亦足骇人。
??然陈永华武功绝顶,功力深厚,陈思昭这同时发出的三指,在他看来不过是雕虫小技一般。陈思昭的手指方触及他的衣襟,便为他略一侧身,使个“卸”字诀,避了开去,顺势一掌掴向陈思昭面门。因心中动了真怒,掌势既速且重,掌力未至,陈思昭已觉劲风扑面,隐隐生痛。
??陈思昭知陈永华这一掌厉害,当下不敢硬接,百忙中拼力将上身向侧一倾,以腰胁为轴向后转了个半圆,堪堪避过。陈永华却是得势不饶人,一掌落空,一掌又起,仍是居中直进,力劈陈思昭面门。
??陈思昭身形未稳,无处躲闪,惟有硬着头皮,潜运真力,一掌拍出,与陈永华之掌相交。
??“拍”地一声,两股真力碰撞激荡,陈思昭功力较低,不敌陈永华这一掌之力,整个身形便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向后直飞了出去,自空中掠出三丈远近,方始“砰”地一声,重重跌在地上。
??陈永华低喝一声,飞身扑上。未料身形尚在半空,眼前忽地一花,一道白影倏然自斜刺里掠至,截住自己去势。总算他功力极高,在空中使出个“千斤坠”身法,硬生生将身形止住,稳稳落地。几乎与此同时,那中途现身阻截陈永华的白衣人影也于空中一个转身,翩翩落在陈永华对面。月光下看得分明,那人仪容俊雅,潇洒出尘,正是延平世子郑雪竹。
??陈永华万万未曾想到,郑雪竹竟会在此时此地出现,助陈思昭出逃。他方才自军师府后园中偶遇陈思昭易服潜行,情知有异,遂出手拦截,夺下陈思昭身上包裹,见到包裹中的清人服饰,得知她欲私逃中土。陈永华见陈思昭如此叛逆,这一气自是非同小可,决意以家法对其严惩,父女二人一逃一追,自军师府一路飞奔至此,终于大打出手。
??陈永华见郑雪竹不早不迟,恰恰于这等要紧时分出现,心中不由暗自生疑,自思道:“今夜之事,莫非是世子见说我不动,故挑动思昭离台出走,借此毁婚的不成?”心下踌躇不定,却又不好向郑雪竹当面质询,一时间竟自缄口不言,只顾目光闪烁,对郑雪竹上上下下地打量。
??陈永华正将注意力集中在郑雪竹身上,忽见陈思昭双手在地上一撑,身形倏起,向侧方疾冲而出,行动迅捷无伦,便如一道紫电一般。
??陈思昭身法极快,陈永华的反应却较她更快,骤见变故,立时舍了面前的郑雪竹,身形疾闪,移形换位,挡住陈思昭去势,陈思昭这一冲无异于自行撞向陈永华身上。
??电光火石间,陈思昭已扑至陈永华面前,见去路被封,情势不妙,自知别无选择,索性一咬牙,施出分筋错骨绝技,双手齐出,向陈永华右臂肩肘关节锁拿。
??陈思昭出手原以迅捷准确见长,此时情急而为,距离又近,陈永华武功虽远较她为高,却也闪避不及,但觉肩上肘上同时一紧,竟被她双手牢牢扣住!
??陈思昭骤然出手,竟拿住了陈永华手臂,心中不由暗叫庆幸,疾疾运力于指,拗勒陈永华关节。但想陈永华武功绝高,即便关节脱臼,亦可自行正骨复位,当无大碍,是以放心下手,全无顾忌。
??岂知一拗之下,却觉陈永华的一条手臂便如钢铸石雕的一般,全然撼之不动!原来,陈永华虽未避开陈思昭的双手擒拿,却已将全身真力凝注在整条右臂之上,将血肉之躯化为钢肌铁骨也似,陈思昭又如何能够得手?
??陈思昭见情形不对,正欲加力相抗,忽感两股巨力自陈永华“曲池”、“肩髁”二穴同时迸发而出,汹涌奔腾,其势无匹。情知无从抵御,当下不敢硬接,惟有疾疾放手,然而还是慢了一步,但觉左臂一紧,竟是反被陈永华拿住。
??郑雪竹在旁见陈思昭势头不妙,欲待出手拆解,无奈距离过远,已然不及,惟有惊呼道:“陈军师,手下留情……”
??言犹未了,忽听“格”地一声脆响,继而又是陈思昭的一声低呼,却见她一条手臂软软地垂了下来,竟然为陈永华生生将肘关节捏脱了臼。
??郑雪竹见陈永华竟翻面无情,下此重手,不由颇为着恼,抗声道:“陈军师,你……”
??后边的言语尚未及出口,却闻“叮”地一声,一件小小的物事自陈思昭无力垂落的袖中跌出,落在地上,又滚入了草丛。
??陈思昭似对这件物事极为看重,轻呼一声,竟不顾自身左臂脱臼,径自飞身扑上,俯冲而前,伸手抢夺。
??陈思昭动作虽快,陈永华却仍较她早了一步,抢先出手一抄,将那物事握在手中。月光之下,但见那物事晶莹剔透,明澈温润,乃是一枚椭圆形的玉佩,不由面色倏变。
??陈思昭全力施为,仍扑了个空,一时间收势不住,更兼左臂不灵,难以维持平衡,身形晃了一晃,竟自重重地俯跌了下去。
??郑雪竹疾奔上前,扶起陈思昭,正欲为她接臼复位,忽闻背后陈永华颤声道:“思昭,你这枚玉佩究竟是从何而来?”声音嘶哑,大异平日。
??郑雪竹愕然回头,却见陈永华神色狂乱,目中发出异样的光芒,似悲似喜,更似带着一种热切的思念与渴盼之情。郑雪竹与他相识多年,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不由暗暗惊心。胸中更隐隐生出了一个念头:“陈军师莫非是疯癫了么?”
??陈思昭坐在地上,左臂剧痛难禁,面色惨白,冷汗自额上涔涔而下,却咬紧了牙关不出一声,对陈永华的问话更似充耳不闻。陈永华连问三遍,均无回音,心情焦灼激荡已达极点,忽一纵身,抢至陈思昭面前,喝道:“思昭,你究竟肯不肯回答我?”
??郑雪竹见陈永华双目通红,如醉如癫,情知陈思昭若再不开口,绝计讨不了好去,不由大为焦急。蓦然间,心中电光一闪,一件长久以来的谜团终于有了答案,眼前登时豁然开朗,遂疾声呼道:“陈军师,不必再追问思昭,我回答你!”
??陈永华尚未及答言,却闻已沉默了许久的陈思昭骤然叫道:“世子,不可说!”
??陈永华大怒,叱道:“住口!”
??郑雪竹身处局外,旁观者清,就在这片刻之间,已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推想得极为透彻,当即不再理会陈永华父女如何乱成一团,顾自缓缓开口道:“这枚玉佩的来历并不复杂,不过是四年前思昭自中土归台前夕,与宗瑾在鄂西郧阳城中相聚话别时,宗瑾赠予的纪念!这枚玉佩原是一双,倘若无甚天翻地覆的变故,那另一枚与此一模一样的玉佩,此际必定还挂在宗瑾颈上!”
??此言一出,陈永华本已狂乱的心绪中仿佛又被浇上了一盆沸油,骇极而呼道:“不会的,不会是他,不会是他……”
??相对于陈永华暴风骤雨般的混乱,郑雪竹此际却颇为冷静,一如玄冰磐石,一壁轻轻托起陈思昭左臂,为她接好了脱臼的关节,一壁开口续道:“不错,宗大哥正是思昭这枚玉佩的本来主人,亦即是陈军师那失踪了二十余年的亲生儿子昭儿!”
??这几句言语虽然简短,所带来的震动却犹胜前番之言。连素来冷静内敛的陈思昭亦经不得这几句言语的奇异,倏地一跃而起,叫道:“世子,此言从何说起……”
??陈永华缓缓转过头来,面容亦不知是欢喜还是悲哀,亦或夹杂着几分迷惘与失落,长叹道:“世子,所言不错,从这枚玉佩上看来,宗瑾确是我惟一的爱子昭儿!想不到他与我离散多年,竟走上了这条与我为敌,与台湾为敌的道路!现在我也不知,究竟当不当与他相认,寻回这份失落了二十多年的父子之情……”
??郑雪竹见陈永华情绪波动,起伏混乱,劝道:“陈军师,无论如何,重新找回失散已久的骨肉,终是好事……”
??陈永华忽面色一端,喝道:“且住!玉佩虽然相同,却终是身外之物,未可作为全部凭据。当年我那孩儿昭儿的胸膛正中,原有一块暗红色的胎记,这方是不灭的凭证!思昭,当日你在中土失忆时,曾与宗瑾同行同止过一段时日,起居俱在一处,你却想想看,他胸膛上可有此胎记?”双目灼灼,又向陈思昭凝视过去,心中却是矛盾之极,亦不知是盼她说“有”,还是盼她说“没有”。
??陈思昭面色微红,道:“宗统领平日深藏不露,持身谨严,端正守仪,从不在人前解衣,他身上有无记号,我又何能得见?”
??陈永华情急而询,此时方觉失言,不由亦有几分尴尬,正欲转过话题,忽闻郑雪竹大声道:“陈军师, 此事已勿庸置疑,宗大哥定是你那昭儿!”
??陈永华讶声道:“世子,连我尚在将信将疑,你却为何如此肯定?”
??郑雪竹胸有成竹,侃侃道:“陈军师,你可还记得当日昆明城北蛇山之中,龙女侠临终时的情形么?其时宗大哥衣襟为吴藩军兵利箭挑开,袒胸与龙女侠口舌相争,龙女侠先时对他满怀敌意,极为仇恨,后来却莫名其妙地开怀大笑,欢愉而去。这等变化,岂非太过突然?几年来我每思及此事,均茫然不得其解,直至今日,方悟透其中关窍。”
??陈永华低头沉思,细细追忆龙绮君伤重身亡的前后经过,不禁在心底暗自认同了郑雪竹的推断。然当日宗瑾一直背向于他,待得二人正面相对时,宗瑾已是衣冠整齐,故此他胸膛上有无标志,自己自是无从见到。思及此处,心中自是不免尚存一丝疑虑,亦不知是忧是喜,摇头道:“世子所言虽然有理,但既无确凿证据,终难定论……”
??郑雪竹笑道:“陈军师若要确凿证据,现下便有。当日在伏牛山平安客栈中,我与思昭俱听过宗大哥讲述玉佩来历,自伤身世飘零的言语。陈军师若疑心我有意捏造,不妨便由思昭来说。她既本亲眼见到你与龙女侠的纠葛,细节之处却是编造不出的。”言罢,将眼光投向陈思昭,示意她开口。
??陈思昭此际亦是心情激荡,悲喜莫名,见郑雪竹与陈永华均向自己投来探询的目光,遂强自收摄心神,将当晚宗瑾面对玉佩,追忆身世的言语从头至尾细细复述了一遍。
??陈永华凝神细听,愈听到后来,面色愈是沉重。待陈思昭说到“孤独漂零,形影相吊,天下寂寞,俱都如此”几句,心中的感伤再也抑制不住,蓦地大叫道:“昭儿,原是爹爹对你不起!”竟自伏在一株枯树上,纵声大哭了起来!
??郑雪竹与陈思昭面面相觑,均未料到方才还不大情愿接受宗瑾为子的陈永华竟有如此一哭。情知此事牵涉陈永华多年隐痛,旁人是决计劝解不来的,索性不发一言,冷眼旁观起来。
??过得半晌,陈永华哭声渐收,却哽哽咽咽地自语起来:“三十五年前,我与绮君双剑合璧,并肩抗清,夫妻情深,乃是江湖中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那日我们仗剑同游安溪,自山中偶得这一双稀世玉佩,遂每人收藏一块作为信物,以表海枯石烂,此情不渝……岂知苍天不从人愿,十余年后,唐鲁成仇,严令诸部属一律随之划清界线,我与绮君各为其主,谁也说服不了对方,终于夫妻反目,恩断义绝……分手那天,她便是穿着那身红衣,仿佛一团仇恨的烈火……她道自己奉了鲁王之令,倘不能拉我投顺,便要取我性命……我身受国姓爷知遇之恩,自不可弃主而去,绮君见劝我不转,遂拔剑向我疾刺,我没有躲……眼看着长剑刺入我的身体,眼看着鲜血流出,我却不觉疼痛,情愿就这样死在她剑下……岂知绮君竟忽然住手弃剑,道且念旧情,放过我一次,他日再见,定不手软,言罢,将颈间玉佩拉下,掷在我足边,转身自去……我失血过多,无力阻挡,惟有眼睁睁望着她消失在视线尽处……从此之后,我带着十三岁的昭儿追随国姓爷四处转战,戎马倥偬,却再没见过绮君……我将一双玉佩同挂在昭儿颈上,只盼绮君即便不念夫妻之情,亦能看在与昭儿血浓于水的骨肉之亲,有朝一日回到我父子身边……无奈天意弄人,绮君固是不肯回头,星儿亦不肯认我这个爹爹,昭儿又与我离散,更走上今日这条道路……一家骨肉至亲,竟然隔绝致此,却令人情何以堪,情何以堪!“说到后来,仿佛已不再是自言自语,而是在向苍天发出的伤痛的呼号。
??郑雪竹见陈永华如此痛苦,心中亦自生出了几分怜悯之意,缓缓行至近前,将陈永华自石上拉起,劝道:“陈军师,眼下事情已有转机,非似从前那般希望渺茫,无迹可寻。今后会获得何等结果,天意固是难料,其中一半却也在于人为……”
??陈永华骤闻郑雪竹这番言语,不禁收泪愕然道:“世子,你的意思,莫非是劝我与昭儿挑明真相,与他父子相认,再叙骨肉之情?”
??郑雪竹点头道:“不错,陈军师自己也当清楚,无论宗大哥是忠是奸,是贤是愚,走的是何等道路,你们之间的父子血脉都是永远剪不断的。你父子二人尽可各为其主,各行各路,然现下陈军师既已得知事实真相,便有责任为宗大哥解开他的身世之谜,好教他知晓,他在这个世上并非孑然一身,自生自灭,而是还有着牵挂他的亲人……”
??陈永华面色犹疑不定,道:“倘若他不肯相信我的言语,同我相认,又或是得知自己身世后,依然执迷不悟,却当如何?”
郑雪竹笑道:“莫问前尘后事,但求我心无憾,宗大哥是否肯认陈军师为父,是否坚执为清廷效力,与台湾为敌,原是他的选择,我等无力左右,然而倘若一味对他遮瞒,必将全然失去骨肉重聚的机会!陈军师的前半生已经有过了许多遗憾,切切不可因一时意气,将遗憾留到后半生!”
??这番言语入情入理,正说中陈永华多年心事,令其悚然动容,喃喃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不错,我已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女儿,如今再也不能失去仅有的儿子了!况且以此番在中土的经历看来,昭儿虽身为满人皇帝的御前统领,行事尚不失光明磊落,豪爽侠义的男儿本色,我若将身世真相告之于他,再对他晓以大义,他未始不可弃暗投明,入台与我相聚……”原本黯淡迷惘的面容上,渐渐露出了一丝希望之色。
??郑雪竹虽对陈永华一厢情愿的想法不甚以为然,但身当此情此境,势必不可打消他的梦想,徒惹节外生枝,遂顺着陈永华的口气道:“陈军师言之成理。既是如此,还望速修书一封遣人登陆入京,付于宗大哥,好教他得知……”
??陈永华眉头微蹙,忽道:“且住!修书事易,只是这传书之人当从何处寻觅?潜入中土,入京寻访昭儿,传递如此一封机密书信,此事须得老夫心腹,武功胆略过人者方可为之。放眼整个台湾,又何来这等人选?”
??郑雪竹笑道:“陈军师,枉你平日自负机谋过人,原本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现下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又何劳陈军师往他处寻觅?”
??陈永华为郑雪竹一言点醒,暗道:“不错,我怎地忘记了这个绝好的人选?”转头向一旁许久未曾出言陈思昭望去,却见她神情漠然,身形纹风不动,目光好似漫无目的地望向黑暗的天际,亦不知是否听到了方才自己与郑雪竹的谈话。
??陈永华见陈思昭如此情状,不由怔了一怔,竟不知当对她如何开口。心中更自浮上了一个念头:陈思昭今夜原是欲出奔逃婚,若非因将玉佩遗在换下的女装之内,折转回房寻取,凑巧被自己撞见截下,此际只恐早已登船入海。此番自己倘若遣她往中土传书,能否将书信递交宗瑾尚在其次,她本人大约却要去如黄鹤,永无归日了。权衡利害,患得患失,心绪愈加紊乱。
??郑雪竹见陈永华默然无语,陈思昭目光迷离,情形颇为尴尬,不禁暗道:“此事还须我居中斡旋。”遂转身行至陈思昭身前,低声道:“思昭,我与陈军师方才的言语,你可听到了么?”
??陈思昭淡淡地道:“听到了。”这三个字吐得极轻极快,毫无迟疑,仿佛她一直都在凝神倾听二人言语,此际已是胸有成竹,却令郑雪竹在旁吃了一惊,怔了片刻方强笑道:“既是如此,你却愿不愿......”
??陈思昭截口道:“我原非爹爹的亲生女儿,在爹爹心中的位置,更远远及不上爹爹真正的儿女。休说北京城在我眼中算不得什么龙潭虎穴,即便此行当真是赴汤蹈火,危机重重,然为爹爹舍却一个假女儿,换回一个真儿子,又有何不可?此事在我原无甚计较,只恐爹爹不肯相信于我罢了。”
??陈永华闻她语意冷漠尖锐,却句句触及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仿佛一针见血地拆去了自己所有的伪装,不由颇觉难堪。然心绪一转,又自想到,陈思昭口气虽生硬执拗,却已无异于同意了为自己传书,此时此地,除了她本人,亦着实没有第二个堪付此任的人选。现下惟一担心的是,陈思昭离台登陆后,倘若果真一去不归,与郑雪竹的婚事必将由此告吹,自己与郑氏联姻,整顿政事,施展抱负的雄图壮志亦要随之化作水月镜花,梦影虚谈了。心情动荡,时忧时喜,竟自久久沉吟不语。
??陈思昭面噙一丝冷笑,与陈永华对面而立,亦不再开口。父女二人仿佛化作了夜风中的两尊雕像,惟有鬓发衣角偶尔轻轻飘动。
??郑雪竹举目遥望,但见东方天际已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灰白之色,情知不出半个时辰,天光即将大亮,心中不由好生焦急,锐声道:“陈军师,是否骨肉相认,全在你之一念,当断则断,以免拖延自误!”
??就在这一霎之间,陈永华心头的爱子思念之情忽地喷涌而出,盖过了一切。什么联姻大计,名利之心,功业之志,仿佛都变成了微不足道的尘灰,虚无缥缈的烟云,惟有宗瑾的影子才是真实的存在,才能在茫茫尘世孽海中,为他点燃温暖与光明,带来欢乐与希望。念及此处,喉头忽一阵哽咽,脱口呼道:“思昭, 你为我带这封信给他。你对他说,爹爹对他不住,此际好生思念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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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但须惜取眼前人
??郑雪竹见陈永华终于同意遣陈思昭往中土传讯,心头不觉亦暗暗欣慰,遂奔入路径深处,寻了崔秀秀出来,四人一同回转军师府。
??陈永华思子心切,回府后便匆匆行入书房,磨墨展纸,修书向宗瑾说明真相。但觉笔端仿佛有千言万语,无限感慨,却不知从何说起,整整迁延了近一个时辰,才勉强凑满一页。郑雪竹在旁,见他这等欲哭还止,欲诉还休的情态,心中不由亦感凄恻,暗自吟道:“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晏小山这阕《思远人》原意乃是写男女之情,却不道至亲骨肉之情,深厚真切,刻骨铭心之处更胜过男女相思……”转念一想,思及此番宗瑾接到书信后,定可解开心中萦绕多年的身世之谜,也许更将因此与陈永华父子相认,骨肉团聚,而龙星儿虽明知自己身世,却仍孤身一人,江湖漂零,相逢无期,不禁又有些感伤起来。
??其时陈思昭与崔秀秀亦用过早点,梳洗完毕,等候已久。陈永华将信函纳入封套,旋即起身,引众人出得府门,一路行至港口,早有一艘双桅大船在彼相候。
??陈永华自怀中取出信函,连宗瑾的玉佩一并付于陈思昭,声音喑哑,道:“思昭,爹爹熟知你的性情,你此番离开台湾后,只恐不会再回来了。爹爹年纪老了,大概已无力如四年前一般,潜入中土寻你回来。只盼你此去好生照顾自己,无论到了何时何地,都不要忘记自己是郑氏的部属。”他平日里对陈思昭极为严厉苛刻,然身当这等离别时刻,目中亦泛出了点点泪光。
??陈思昭心头亦是离情万缕,然她生性内敛冷漠,故此面上仍自淡淡地不动声色,道:“爹爹放心,无论我身在何方,经历何事,均不会背叛郑氏。”顿了一顿,忽转向郑雪竹,道:“世子,你也曾与宗大哥相识相知一场,此番却有何等言语需我转告?”
??郑雪竹心情激荡,离愁、思念、伤感、怅惘……种种情绪纷纷攘攘,混在一处,不能自已,此际闻得陈思昭相询,却先自怔了一怔,方缓缓道:“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思昭,你见过他后,只须对他说,他日若有缘重逢,我定当与他共饮三百杯,一醉方休。”
??陈思昭应了一声,将书信与玉佩收入怀中,向陈永华与郑雪竹各自拜别后,携了崔秀秀,转身一跃上船。那船随即解缆扬帆,向着茫茫沧海远去了。
??陈永华与郑雪竹目送大船在无际烟涛中渐行渐遥,化作了一个小黑点,终于消失在海天尽头,一时间心中俱有些空荡荡地,亦不知是怀念还是惆怅。郑雪竹心头更是浮起了宋人的词句:“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别后音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陈思昭与崔秀秀乘舟入海,在风浪中颠簸了十几日,方始在厦门登岸。陈思昭自幼生长海岛,惯于船行,对平常风浪已不以为意;崔秀秀却从未受过海上漂荡之苦,逐日里被摇晃得头晕脑胀,反胃不止,登陆时面色苍白,已自瘦了一大圈。
??其时清廷禁海令未止,闽浙之地沿海五十里内荒无人烟,厦门作为郑氏由台攻陆的前沿要塞,自然防范得较其他各地更为严密,除各城门盘查极紧,禁止闲杂人等随意出入外,每隔一个时辰,便有一支铁骑精兵自城中突出,沿海巡逻一周,以防郑氏间谍潜入,端地是守备得如铁板一般,难寻破绽缝隙。
??厦门防范虽严,然郑氏在城中原伏有内线,却是一名姓袁的中年汉子,借开客栈之名为掩护,已在彼经营多年,前次郑经于三藩之乱中趁乱夺取厦门,便得他暗中出力不少。直至郑军兵败入海,他的身份犹未曾公开,依然安安稳稳潜伏在城中经营客栈,官私两方头面极熟,在当地颇有些门路。陈思昭与崔秀秀甫一登陆,便内见他与一名店中仆役打扮的部属驾着一辆大车,在海畔相候。
??陈思昭虽不识袁掌柜其人,但之前早已彼此互通过讯息,是以有此时此地之约。当下双方对过暗语,陈思昭将郑雪竹与陈永华共同签署的手令付于袁掌柜验了。
??袁掌柜验明手令,确认无误后,当即正色邀二人避入大车车厢夹层。但见车厢内堆满了鱼网鱼篓一类的物事,显是袁掌柜买通守门官员,借往海边捕鱼为名,蒙混出城。
??陈思昭与崔秀秀伏身夹层之内,只觉空间狭窄黑暗,气闷无比,而鱼网鱼篓的腥气却阵阵散发过来,熏人欲呕。陈思昭默运玄功,护住心头一片清明,尚可支持,崔秀秀却仿佛堕入了一个噩梦,内外交煎,身心俱疲,禁不住眼泪簌簌而下,又不敢哭出声来。
??但闻袁掌柜在外扬鞭催马,驱车回城,却偏生这海边道路极为漫长坎坷,车厢上上下下地颠簸不已,竟也较海船遇浪相差不多。身在黑暗的夹层之中,看不出天光变化,单就感觉而论,却似乎较一年还要漫长。
??大车辘辘前行,也不知行了多少路程,过了多少时刻,耳畔终于闻到了军士问讯之声。几番应酬对答后,又是一阵轧轧的响动,显是城门在缓缓开启。继而车行转为平稳,车外人声嘈杂不绝,可见大车已入得厦门城内了。
??大车在街路上徐徐行进,转过了几转,终于在一处较为平坦的所在停将下来。又闻袁掌柜在外低声道:“密站已到,二位姑娘可以现身出来了。”
??陈思昭在车厢夹层内闷了这半日,手足亦不得伸展,正自难过,陡闻此言,也不待袁掌柜相助,当即伸掌将面前挡板推开,提气跃出车厢。却见置身的所在乃是一处小小的庭院,疏疏落落地植着几株低矮的杂树,墙角处另有几垄青菜萝卜之类的秧苗,散发出阵阵清新的香气。这等气息虽无甚特别,然较之车厢夹层内的鱼腥气息,已无异于天渊之别了。
??陈思昭深深呼吸了几口,顿感精神为之一爽。转头向大车望去,却见崔秀秀并未随之跃出,情知有异,回身掠上车时,却见崔秀秀伏在车厢底板上,双目紧闭,面色苍白,竟已昏晕过去。
??陈思昭知崔秀秀虽为江南武林盟主崔天成之女,然体质单薄,难挨磨折,受了这许多时日的风浪颠簸,早已饱受晕船之苦,方才在车上又闷了许久,又为鱼网鱼篓的腥气一熏,愈加支持不住。暗思崔秀秀此番台湾之行,有一半也是为了自己而来,自己虽无意伤害于她,却终令她在身体与精神上受到如此苦楚,心中不觉颇为歉然,疾疾伸臂半扶半架地将她拖出车厢,在袁掌柜引导下行入前院一间单独的客房,将她放于床上,以手掌抵住她后脑“风池”穴,缓缓输入内力。直过了一炷香时分,崔秀秀方始“嗳哟”一声,张开了眼睛,挣扎了几下,却坐不起来。
??陈思昭伸手试探崔秀秀额角,但觉灼热如火,显见病势沉重,不由暗叹一声,转头唤袁掌柜去开方配药,自家却怔怔地立于当地,忖道:“崔姑娘此番病情来势汹汹,不知几时方能痊愈,只恐还要在此将养许多时日。我虽身有要事,却也不能于这等情形下舍她而去……”反复思量再三,心绪便如一团乱麻般纠缠不清,难觅良图。
??既无甚好的主意,二人便惟有在袁掌柜的客栈中滞留下来。这袁氏客栈虽非什么豪华所在,却也算得宽敞整洁。二人所居的房既是与其他房间都无关联的独立居处,自然更为舒适清静,除袁掌柜每日定时送来茶饭药物外,逐日里也无一人前来打扰。陈思昭生性孤僻好静,自是乐得安居,崔秀秀却是喜事爱闹惯了,在客栈中几乎是度日如年,苦于病体沉重,又无法出门走动。
??袁掌柜每日入房送饭送药时,陈思昭偶尔也出言探问客栈内情形,以及是否有甚特别人物。袁掌柜却道,近日来客栈生意不好不坏,并无大异,只是十日前却有一名江湖打扮的黝黑少年入住,日日只在城中胡乱散逛,却不知所为何事,亦无要离去之意,少年形迹虽有些可疑,但从他姿态身形等处看来,又不似负有上乘武功的模样,更非机智精明之人,不应是官府派来的耳目。
??陈思昭与崔秀秀听过袁掌柜的讲述,却也不以为意,仍如日常一般起居行止。崔秀秀病势缠绵,不便离开房间,陈思昭却时常往庭中暗暗调试内息,练习吐纳功夫,其余时分多半便在房中伴崔秀秀闲话,亦不甚感到无聊。
??这日清早,陈思昭自庭中练功归来,正坐在崔秀秀榻边为她把脉察探病势,忽闻房外一阵急骤沉重的脚步之声,又不似来惯此处的袁掌柜。情知有异,正欲开口喝问,但听“砰”地一声大响,房门由外向内被人撞开,一名黝黑粗壮的少年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陈思昭识得这少年正是崔天成之子,崔秀秀之兄崔泱泱,不由暗自诧异,未知他何以来至此处。尚未及出言探询,崔泱泱已奔至面前,大喝道:“原来是你!”扬手一拳,击向陈思昭面门,这一拳若击得实了,陈思昭至少也要鼻青唇肿。
??然陈思昭的武功毕竟高出崔泱泱几倍,虽事发突然,过于仓促,却也来得及闪避应对,头颈一侧,避过了崔泱泱全力发出的一拳,回手一托一拿,扣住了崔泱泱小臂,道:“崔兄有话好说,为何一见面便要动手?”
??崔泱泱蛮力发出,挣脱了陈思昭之手,又是一拳打出,叫道:“我道秀秀为何……为何……原来是你……”他本就心赣口拙,此际情急之下,愈加词不达意,只顾举起碗口大的拳头,一拳接一拳地向陈思昭招呼过去。
??陈思昭身形展动,疾若飞电,接连避过了崔泱泱的十余记重拳。崔泱泱的拳势虽然猛烈,却连她的衣角发丝也捞不到半点,然他性情刚直,竟是愈挫愈勇,拳脚展开,愈发滔滔不绝,不可收拾起来。
??陈思昭闪避了一阵,见崔泱泱如此不可理喻,心头亦有些暗暗着恼,自思道:“不给你这傻小子吃些小小苦头,谅你不知我的手段,事情也终无了局……”思及此处,索性不再避让,转身迎上崔泱泱的拳势,欲施展分筋错骨手法,扭脱他的臂臼,将其制住。
??就在双方拳掌将触未触的一瞬之间,忽闻一旁的崔秀秀锐声叫道:“住手!”声音中带着几分气恼,几分惶急,颇有些声嘶力竭的意味。
??陈思昭与崔泱泱略一错愕,不禁齐齐住手。转头看崔秀秀时,却她双颊潮红,额上冷汗涔涔而下,身形亦有些摇摇欲坠,显是久病之下,更兼急火攻心,以致如此。
??崔泱泱丢下陈思昭这一头,径自跃到崔秀秀床前,紧紧扶住崔秀秀双肩,疾声唤道:“秀秀,你如何落得了这等地步?”
??崔秀秀闭目喘息了片刻,方徐徐张开眼睛,恨声道:“此中缘由你又不是不知,何必多此一问?现下我却要问一问你,为何定要阴魂不散地寻来此处?又为何不说清楚便胡乱打人?”
??崔泱泱闻得崔秀秀这番连珠炮般的发问,忽怔怔地流下泪来,半晌方哽咽道:“秀秀,你知不知你离家私逃后,家中发生了何等事情?我历尽千辛万难,辗转寻你至此,在这厦门城中却再探不出你的踪迹……我只道你已乘船出海,偷渡到台湾,欲待往台湾追寻,苦于无法出城寻船……我在这客栈中日日为你挂心,不道你竟在此同陈……这姓陈的小子同居一室……秀秀,秀秀,你不愿嫁人却也罢了,又怎能糊涂至此?”说到后来面色益转愤恨,双目通红,显见心绪激荡到了极点。
??陈思昭在一旁听得崔泱泱的言语,旁观者清,早已明白这番误会的根源,不由大为尴尬。然身在其中,又不得不出头解释,惟有自行除去了顶上罗帽,打散发辫,道:“崔兄且不必动怒,待看过在下的真实面目,有话再说不迟。”
??崔泱泱闻声回头,却见陈思昭长发披拂,面噙冷笑,站在自己身后,容色如雪,双眸若星,除了身着男子的长衫短襦,活脱脱便是一名冷艳女子,姿容竟较崔秀秀尚要胜出许多!
??崔泱泱未曾料得这等结果,一时间不由瞠目结舌,道:“你,你……”只吐出了几个“你”字,下边的言语便再也说不出来。
??崔秀秀忽“嗤”地一笑,道:“傻瓜,此际可明白了么?陈少侠原本便是女子的呀!”
??崔泱泱如梦方醒,忙不迭地起身道:“陈少侠,陈姑娘,方才的事情原是我的糊涂,我的不是,还盼你看在秀秀份上,不要动怒,宽宥则个。我崔泱泱这厢,这厢向你赔罪了!”言罢,兜头一揖,向陈思昭深深拜将下去。
??陈思昭侧身一闪,避过了崔泱泱这一揖,淡淡地道:“不知者不怪,崔兄亦无须如此。然听崔兄方才的言语,青枫庄内似乎发生了一些事情,却不知在此可方便说否?”
??崔泱泱叹道:“此事原非什么不便泄露的秘密,却也是一桩极大的麻烦。自从当日秀秀逃婚出走后,爹爹昼思夜想,竟自成疾,虽经延医调治,亦日渐沉重,终致卧床不起。他老人家经了前次云南之行后,原不大放心要我单独出门,然此际他自身行动不便,惟有遣我离家寻找秀秀。秀秀,家中之事你如今已知道了,还不肯随我回去见爹爹么?”
??崔秀秀颤声道:“爹爹的病情不知有无好转,我当真挂念得很……然我若就此回到爹爹身边,他定要迫我嫁于那个男人……”
??崔泱泱疾声道:“不,不会的!秀秀,爹爹为了要你回家,已将婚约取消了,你便是回到青枫庄,亦不必担心嫁人……”
??崔秀秀幽幽地道:“这个男人,我确是不必嫁了。然过得一些时日,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男人硬派给我,我终究是躲不过这等宿命……”
??崔泱泱大声道:“秀秀,爹爹已经答应,从今往后,再不会强迫你嫁人,你要相信他老人家!在他心中,你永远是最最重要的人,惟有你才是他真正的亲生骨肉,你绝不可弃他而去!”
??此言一出,陈思昭与崔秀秀俱是一惊,齐齐问道:“什么?”
??崔泱泱情急吐露真相,闻得二人相询,却也无意再加遮掩隐瞒,索性一直说将下去:“我原是扬州城外农人之子,五岁那年,家乡大旱,颗粒无收,父母饥病交加,相继身故。幸得爹爹自村里经过,见到村人惨状,心生侠义,慷慨解囊,舍粥舍药,救活了几百人的性命,又购置棺木殓葬死者。事情结束后,因见我孤苦无依,遂收我为子,将我带回青枫庄,教我武功,悉心养育,视如己出。秀秀,你其时年纪尚小,自是记不得这许多曲折,爹爹也道我早已忘记,是以这许多年来一直不曾提起。但我却永远记得当年之事,永远明白,你在爹爹心中的地位,我今生今世也无法代替!”他这番言语说得铿锵有力,拳拳之意表露无遗。
??崔泱泱自揭身世之秘,陈思昭听在耳中,所受的震动却较崔秀秀更甚。自思道:“同样是自幼父母双亡,身世飘零,为人收养,何以他的性情坦荡直爽如此,满怀热忱感激之心,我却对身边多数人都存有疏远戒备之意,甚至常常自行与他人隔绝开来,不愿与其交往?”
??尚未及寻出一个合适的解释,无意间眼光一瞥,正落在崔泱泱面上。却见他双目灼灼,正自凝视着崔秀秀,目中充满着怜惜与关切之意,仿佛在看着一件无价之宝,随时随地要防止它损伤失落一般。
??崔泱泱这等眼光,陈思昭从前亦曾见过多次,其时虽觉有些异样,然只道他兄妹情深,却也未曾多想,此际既知崔泱泱的身世,方觉他目光中大有深意。心念一转,已自有了一个计较,道:“崔姑娘,崔兄,待我为你们说一个故事。”
??崔氏兄妹不知她在这等当口,还有甚闲情说故事,不由俱感诧异。二人四道眼光,齐齐向陈思昭身上射去。
??陈思昭却似对此不以为意,只顾缓缓开口道:“这是一个佛家的故事。传说在一座供奉佛祖的庙宇前,有一株高大的柳树,树上有一只蜘蛛,在柳树的枝叶间不停地结网捕食飞虫,自得其乐。”
??崔秀秀皱眉道:“陈姑娘,你定要说故事却也罢了,又何必说这等恶心的东西?好生教人没胃口。”
陈思昭自怀中取出一柄紫玉小梳,一壁梳理长发,一壁淡淡地道:“崔姑娘稍安毋躁,且继续听下去。一日,这蜘蛛正如往常一样张网捕食,忽有一颗露珠从天而降,落在它的网上。日光映射之下,那露珠七彩绚烂,分外璀璨夺目,惹人遐思。”
??崔泱泱插口道:“纵然那露珠再美,亦不过是一颗露珠而已,终不致便成了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
??陈思昭点头道:“崔兄说得不错。但那蜘蛛却不明白这一点,见那露珠可爱,便生出了由衷的向往之意,忍不住走过去将露珠拥入怀中。然它用力过大,露珠经不起它的力道,竟自碎成了无数点,再不能恢复先前的模样。”
??崔秀秀失口道:“若是那蜘蛛当真有感情,这样一来亦非要很伤心了?”
??陈思昭道:“蜘蛛确是伤心失望到了极点。它再不肯结网捕食,日日不吃不喝,痴痴守候在露珠破碎的地点,只盼上天垂怜,使露珠恢复它本来的完整美丽。”
??崔泱泱失笑道:“当真是只呆虫,明明已经打碎了的东西,又如何能够复原?”
??崔秀秀其时已有些为故事吸引,闻得崔泱泱出言打断,心中不由好生不耐,叱道:“你若不喜欢这故事,便不要听好了,却在此胡言乱语什么?”
??陈思昭瞥了他兄妹一眼,自行将发辫束好,复戴上罗帽,续道:“如是者过了三日三夜,蜘蛛饥渴交加,濒死之际,庙宇中的如来佛祖忽然显灵,将蜘蛛招至掌中,问了它一个问题。”
??崔秀秀忍不住插口道:“什么问题?”她方才还在责怪崔泱泱不该随意出言打断,此际自己却有些忘记了。
??陈思昭淡笑道:“崔姑娘若要早些知道故事的结果,便须得节省些自家言语。佛祖的问题是,世上最珍贵的是何物?蜘蛛答道,未得到之物。佛祖摇头,令蜘蛛再答。蜘蛛复答,已失去之物。佛祖又道不是,遂要蜘蛛往人世间走上一遭,去寻找真正的答案。”
??崔泱泱兄妹闻至此处,不禁彼此对望一眼,均感故事中的问答大有深意。
??陈思昭续道:“蜘蛛来到人世,降生在一户山村里的普通人家,取名珠儿。十八年后,珠儿已长成一个十分美貌的少女,远近提亲之人络绎不绝,而她心中还忘不了前世的那颗露珠,是以一一回绝。一日,镇上举办庙会,珠儿去看热闹,却见到一个戏班子在庙前演戏,台上正在舞剑的是一名叫作小陆的英俊少年,珠儿一眼便认出他正是露珠的转世。珠儿苦苦寻觅多年,终于见到了他,自是喜出望外,欲上前与他相见,然庙会人多,始终无法行至近前。看看天色将晚,同来的柳家表哥又一再催促,珠儿只有随其回家,暗暗决定次日重来此地,寻找小陆。然而第二日一早,珠儿赶到台前时,那戏班子已经不在,小陆更是踪影皆杳。”言至此处,语音忽地停顿,仿佛思起了什么许久之前的往事一般。
??崔秀秀正自听得入神,陡闻她言语中断,心下不由颇为诧异,疾疾问道:“故事莫非到此便结束了么?”
??陈思昭为崔秀秀一言点醒,方道:“这并不是故事的结果。珠儿见到了思念多年的人,自不肯就此放弃,遂发誓走遍天下,也要寻到小陆。柳家表哥苦劝不从,只得随她同行,一路保护照料于她。就这样,珠儿走过了千山万水,历尽了千辛万苦,终于在一个遥远的城市中寻到了小陆。然而许久不见,小陆的容貌已不似当年那般俊朗动人,变得十分平凡,他本人更早就娶妻生子,离开了戏台。总而言之,珠儿自前世带来的梦想,至此却是全然破灭了!”
??崔秀秀“啊”地一声,低呼了出来,睫毛上已有泪珠闪动。
??陈思昭却不动声色,续道:“珠儿经了这场打击,登时万念俱灰,病倒在一家小客栈中,百药罔效,不久便昏昏沉沉地日见垂危。昏迷之中,她的魂魄出窍,惚惚恍恍又回到前世那座庙宇中,跪倒在佛祖面前。佛祖道,你已在人世间走过一番,可知世上最珍贵的究竟是何物了么?珠儿仍与前次一般答道,是未得到的与已失去的。佛祖摇头道,终是太过执著。小陆便是当年那颗露珠的化身,你初次见到的七彩迷眩,不过是它的表象,究其实质,只是一滴无色无味之水,它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仅仅是你三生中的一个过客,绝不会为你停留太久,更不会为你所有。而你其时只顾对露珠昼夜思念,全然未曾留意到你头上的一片柳叶。它无时无刻不在关心着你,注意着你,为你抵挡烈日,遮风蔽雨,你却将它的一切看作是理所应当,只顾享受着它的一片绿荫,从不曾认认真真地看过它一眼。”
??崔秀秀听至此处,似有所悟,悄悄转过头去,向一旁的崔泱泱瞟了一眼,却见他一双大眼也正自瞥向自己。目光相接之下,二人俱忙不迭地避开,心绪却再也不得平静了。
??陈思昭又道:“珠儿听得佛祖的这番言语,顿时明白,遂问道,柳叶如今却在何处?佛祖道,它也随你们一同转世为人,便是那对你不离不弃,呵护多年的柳家表哥。自你幼时起,他始终默默为你付出,给你帮助,只要你快乐,他便毫无怨言。你此时既已明白了一切前因后果,便应重回人世,救他性命,了却这一段缘法。珠儿正欲再问,忽觉浑身一震,竟是魂魄自行归体,张眼看时,却见自己尚在客栈床上,柳家表哥站在床头,正以一柄匕首抵住心口,竟是因见她气绝脉停,误以为她病重不治,故决意自尽相随。恰恰在匕首将刺未刺之际,珠儿自床上一跃而起,夺去匕首,与柳家表哥一同踏上回家之路。”
??陈思昭的讲述到此为止,崔泱泱却仍有些意犹未尽,疾疾追问道:“珠儿是否嫁给了她的柳家表哥?”
??陈思昭淡淡地道:“珠儿能否与柳家表哥终成眷属,这本身并不重要。真正有意义的,是她懂得了珍惜身边一直关心她,爱护她之人,摆脱了那个始终追寻不到的幻影。人生在世,若能参悟透这一点,便少了许多无谓烦恼。”
??这几句言语如同当头棒喝,直说入崔秀秀心里,打开了她多年来一直缠绕不开的死结。思及自己自幼时起,因嫌崔泱泱生性愚鲁冒失,常常轻视于他,却对他的种种关心爱护视若无睹,心中不由颇感歉疚,颤声向崔泱泱道:“哥哥,这许多年来,我着实对你不住……”
??崔泱泱自有记忆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得崔秀秀这般低声软语对自己讲话,一时间亦是心情激动,难以自已,轻轻握住崔秀秀双手,柔声道:“秀秀,你且安心养好身子,不要想这许多,我从未曾怪过你……”
??崔秀秀但感两道暖流自崔泱泱手掌上传来,霎时间通过自己双手流入五脏六腑,心中亦对这位哥哥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亲近之意,脱口道:“哥哥,待我身子好了,我们便一同回扬州。你我离家日久,爹爹只怕想念得我们紧了……”
??话犹未了,忽闻陈思昭在旁“嗤”地一声轻笑。崔氏兄妹愕然抬头时,却见房门半启,一缕清风自室外徐徐拂面而来,陈思昭的身影却已不见了。
??崔秀秀心中犹有不舍之意,呼道:“陈姑娘,你却往何处去?”
??清风之中,但闻陈思昭清冷的语音自外传来:“昔日之缘,不过是萍水偶遇,与其长聚一处,何如相忘于江湖?他日若有际会,或可重逢。”语声渐渐远去,终于归于寂静。
??崔秀秀呆坐床上,反复品味陈思昭这几句言语。心头百感交集,虽不乏怅惘之意,却已不再流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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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雨露佳缘俱天恩
??便在陈思昭于厦门袁氏客栈中讲述寓言,开解崔秀秀的同时,六千里外的北京城中,宗瑾也在面临着人生的一场重大抉择。这日本不该宗瑾当值,然早饭时分方过,便有一名宫使挈旨前往统领府,传他入宫进见康熙。
??宗瑾在宫使的引领下,一路行入大内,径至御书房。却见康熙身着黄缎便服,倚坐在一张花梨木靠椅上,随意翻动着几案上的一封边报,意态显得颇为悠闲自得。
??康熙见宗瑾应召而来,面色甚愉,当即下令赐座看茶。君臣二人隔几对坐,共品香茗,彼此间的距离无形间拉近了许多。
??康熙轻呷了一口杯中的西湖龙井茶,向宗瑾笑道:“宗统领,朕此番召你前来,并非为了什么家国大事,不过是有些风月闲话,欲同宗统领一叙。”
??宗瑾亦笑道:“圣上既有此雅兴,卑职自当奉陪。然圣上亦应知晓,卑职乃习武之人,素来不近女子,全然不解风情,只恐难陪圣上讲得尽兴……”
??康熙摇头道:“宗统领此言差矣。放眼朕身边诸人,不乏惯涉风月之地,常阅名姝绝色者,然此等人自命风流多情,实则不过是无情滥情,较宗统领这等洁身自爱,守志专情,却是云泥之别了。”
??宗瑾闻“洁身自爱,守志专情”八字,心中不由一震,暗道:“莫非圣上已知悉了我那桩秘密?”心下犹疑踌躇,其后的言语便再也说不出口。
??康熙却似未曾发觉宗瑾的心绪波动,续道:“宗统领,今早朕的这许多想法,都是由此边报引发而起。边报上所载之事,虽非甚军国要事,更与你我无甚直接关联,其间却颇有值得玩味之处,宗统领不妨且看一看。”言罢,将手上的边报递了过去。
??宗瑾听康熙说得这等神秘,亦不禁有几分好奇,遂伸手接过边报,凝神观看。方看得几行,头脑中便“轰”地一声,同时眼前亦阵阵发黑,便如为一柄大铁锤敲击顶门一般。原来,边报上的内容竟是:台湾延平世子郑克臧已与军师陈永华之女订婚,两家联姻,克日便将成礼!
??宗瑾的一颗心渐渐冰冷,下沉,仿佛落入了极北之地的万丈冰海之中,多年来心中的惟一一丝希望就此破灭。迷迷惘惘之中,许多纷乱的往事闪电般在他眼前掠过,郑雪竹、陈思昭二人的音容笑貌,虽隔了三年多的似水岁月,却仍历历在目,清晰一如昨日。忆起当日鹰扬谷中与二人初识,上京路上,平安客栈中种种情事,直至郧阳城雪中饯别陈思昭,同郑雪竹携手云南历险,共赴危难,终于蛇山分手,各奔东西,自此参商永隔,再难相见……心念及此,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耳边道:“不错,他们与你本就属于两个不同的天地,不过由于因缘际会,才有了这一段相知相聚。中土并非他们可以久留之所,他们的根蒂在台湾,终归是要回去的。他们之间原本虽无情爱,然天意难测,人事易改,这许多年后,他们走到一起,无论是以台湾政事需求,还是他二人自身心意来看,确是合情合理,对他们有百利而无一害。台海相隔,两岸世仇,今生今世,你只恐已无同他们重聚之缘,又何必成为他们的牵绊?他二人俱是你今生今世难得的知己,如今既成良缘,你更当为他们高兴才是,为何反而失落起来?”一时间心绪起伏,动荡不安,虽竭力寻找了许多理由安慰自己,却终难以摆脱心底的一片惘怅。
??康熙见宗瑾久久沉默不语,虽略感诧异,然此际他兴致极佳,亦无暇细察他的神情反应,只顾自开口道:“郑经与陈永华二家联姻,此事看似无关紧要,实则其间蕴含的前因后果,必定要触动台湾全局。众所周知,台湾郑氏看似势大威盛,稳踞一方,实则内部早已人心失和,彼此倾轧,派系相争激烈。就现下看来,这位延平世子郑克臧与陈永华应属一党,而另两名台湾重臣忠诚伯冯锡范、武平侯刘国轩亦早就结联一气,他们背后更有郑经之母董太妃为之撑腰,是以一直占据上风。三年前吴三桂起兵谋反时,曾致书郑经,约其自海上一同进兵,其时两派便就是否出兵之事大起争端,最终郑经听从了冯锡范与刘国轩的主张,遣船攻我漳、厦、泉、潮、惠诸州,因我大军多在川、湘、赣一线与三藩激战,无暇他顾,遂令郑经、刘国轩等猖獗一时,陈永华亦因此郁郁失志,自罢兵权,几乎一败涂地。然世事往往不可逆料,郑经于闽粤惨败,羞愧归台后,因思起陈永华当日之言,欲重新起用于他,故先行施展手段,笼络安抚,此番郑克臧与陈永华之女的婚事,便是其中至关重要的一步棋子。倘不出朕所料,过不了多久,台湾便将有一场天翻地覆的好戏可看了。”
??宗瑾见康熙分析得条理清楚,丝丝入扣,一时间思绪为他所吸引,竟有些忘却了自家烦恼,禁不住脱口问道:“依圣上之见,莫非今后台湾便应是陈永华得势当权了么?”
??康熙微笑道:“此事却也未必尽然。陈永华此际虽得郑经信任倚重,更与之结成儿女亲家,然冯锡范之女亦已许给郑经幼子郑克爽,与郑氏的关系并不较陈永华逊色许多,而刘国轩此番虽然兵败,却仍把握着台湾军权,更有董太妃对他们的支持,双方胜负强弱,尚未可知。然据朕看来,两派相争之日,当为期不远,至于鹿死谁手,却是不好臆测了。”
??宗瑾试探道:“那么据圣上的意思,是欲趁台湾内乱之机隔岸观火,坐收其利,还是当卞庄刺虎,另有一番作为?”
??康熙沉吟片刻,道:“台海天险,风高浪急,易守难攻,既便台湾内斗,力量削弱,我大清水师亦无十分必胜把握。不若抢在台湾变乱未起,郑经尚可掌控大局之时,速速遣使入台招抚,倘能说动郑经知晓利害,幡然归顺,便可兵不血刃,将台湾收入版图,亦不远远胜过了干戈相向,涂炭生灵,多结仇怨?”
??宗瑾道:“圣上深谋远虑,果然高明,远胜我等庸人。”
??康熙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忽道:“宗统领,你的年纪总该三旬有余了罢?”
??宗瑾不知康熙为何忽将话题转至此处,却也只得如实应道:“多承圣上关心,卑职虽不知自家确实年龄,然大致应如圣上所言。”
??康熙笑道:“如此说来,宗统领竟是较朕还要长得几岁了。想朕这后宫之中,除皇后外,另有偏妃、贵人十余名,其余宫娥美女更是不计其数。以宗统领的地位声名、武功智计,虽不似朕富有四海,佳丽三千,然欲寻他三妻四妾,置于堂中,亦是极为轻易寻常之事,却为何直至今日,还是孤身一人,不思成家?”
??宗瑾闻得康熙此言,心中不由泛起一阵凄怆之意,半晌方道:“卑职自入大内以来,过的便是刀口剑尖上打拼的日子,心中所思惟有为国出力,常常将自家生死置于度外,甘赴险难,身涉危局,实不愿为家室拖累,以致事有不测,误已误人。况且,以卑职这等粗鲁刚硬,不解温柔的性情,又有何等女子会愿意与卑职相处?若勉强凑到一处,便当真是害人不浅了。”
??康熙击掌笑道:“宗统领自谓不解风情,实是过谦之辞。仅从方才那几句言语看来,便可知宗统领实是怜香惜玉,真正为女子着想之人。宗统领的为人,朕着实欢喜得很,因此,现下便要赠予宗统领一件重重的赏赐……”
??宗瑾道:“为朝廷奔走出力,乃是为人臣子应尽的本份,卑职不敢妄求赏赐。”
??康熙道:“宗统领不必急于推辞。这件赏赐原非寻常金珠宝物,亦不等同于加官晋位,朕要交于你的,乃是朕极为重视珍爱的一项物事,你须得答允朕,定要好生看待于它……”
??宗瑾见康熙心意已决,遂不再推辞,道:“既是如此,卑职先行谢过圣上。既是圣上所赐之物,卑职自当全心全意守护珍重,决不令它有半点差池。只不知圣上欲赐于卑职的,究竟是何等物事?”直至此刻他心头还是疑云密布,不明白康熙为何将此事说得这等郑重。
??康熙笑道:“若说这是物事,却也不大尽然。朕此番欲赐于宗统领的,乃是朕最心爱的景云公主!”
??康熙这句言语带给宗瑾的震动,丝毫不低于方才那封边报带来的效果,一时间令他目瞪口呆,作声不得,半晌方涩声道:“圣上明鉴,卑职一介武夫,粗鄙无仪,公主金枝玉叶,身娇体贵,高下尊卑有别,若强在一处,只恐亵渎了公主……”
??康熙略一挥手,打断了宗瑾的言语,道:“宗统领原是朕身边最得力之人,在朕心中的地位较当日的吴三桂、吴应熊要强过十倍百倍,单就官职而论亦不为低,如何却自谦身份卑微?当日朕平定三藩之时,宗统领屡立大功,那份由宗统领自平西王府中传送出的绣带密情,更在战事中建功极大。宗统领虽未曾率军冲锋陷阵,然细论功劳,绝不低于赵良栋、图海、岳乐、彰泰、赖塔等独当一面的大将,甚至可居平乱首功。朕之所以迟迟不予封赏,并非吝惜官职,而是囿于祖制,不便将宗统领这等近卫武臣迁于一品高位,若勉强封赏个低一些的官位,又觉太过委屈了宗统领,故此思前想后,与其加官晋爵,何如索性与皇室结下姻亲?何况据朕所知,景云与你亦是颇为有缘,若顺水推舟,结成眷属,却也不失为一段佳话。”言罢,笑吟吟地望着宗瑾,只待他作何反应。
??宗瑾忆起当日在昆明之事,不由略感尴尬,疾声道:“营救公主乃是卑职分内之事,患难相扶亦属情势所迫,不得不然。至于与公主有缘云云,卑职却是万万不敢妄攀,还盼圣上莫要这般对卑职取笑。”
??康熙大笑道:“当真仅仅是冒险营救,患难相扶么?既是如此,当日在平西王府中,又是何人见到了景云的真实容貌?”
??宗瑾低低地“啊”了一声,怔在当地,一时说不出话来。暗道:“其时我见公主自揭面纱,令我得见容貌,便觉大大不妥,是以几年来从未向人提起。只道时过境迁,此事已被公主淡忘,岂知今日又翻出来这桩公案……”虽知景云公主这气度高华,美艳若仙的绝代佳人属意于已,心中却全无丝毫欢喜之意,反而感到了一片如影随形,难以摆脱的烦恼。
??康熙见他半晌不语,还道他忆起往事,欢喜得痴了,遂道:“宗统领久在宫中行走,应当听说过景云面上红纱的来历。景云幼时曾患重疾,群医束手,百药罔效,遂在萨满神前发下重誓,以红纱遮住面容,立言除父兄至亲,第一个见到她容貌的男子只能是她的丈夫,如违此言,当自尽相谢,以赎前过。当日朕为情势所迫,不得不自行险棋,将景云赐婚于吴应熊,以致引发这许多事端,幸得宗统领忠心为国,冒死入滇,终于力挽危局。只可笑那吴应熊小贼,枉担了景云未婚夫婿的虚名,到头来非但未获半点夫妻之实,甚至连景云的真实容貌亦不曾得见一眼,便糊里糊涂地丢了脑袋。哈,这便叫作水流花落,自有缘法,景云这番姻缘自北向南兜了六千多里的圈子,想不到最终还是要归于你这位赐婚使大人。”他越讲到后来,兴致越高,渐渐无了拘束,眉飞色舞,口沫横飞,哪里还有半点皇帝的威仪?
??康熙自说自话,意态飞扬,宗瑾在一旁却愈感心绪低落,烦扰不堪。几番欲出言回绝,又恐扫了康熙的兴致颜面,故许久一直隐忍不发,只低头斟酌词句,以待婉言相却,忽闻康熙话锋一转,道:“宗统领,你与景云婚后,朕便当遣你去作一件大事,倘若作得成功,必将是名垂青史,标炳千古的丰功伟业!”
??宗瑾闻得康熙这等言语,不觉又是一惊,脱口问道:“未知圣上欲遣卑职去作的是何等大事?”
??康熙转过目光,凝注着宗瑾双眼,缓缓道:“朕要你以大清额驸的身份,为特使往台湾招抚郑氏!”
??这一连串的变故如同怒海惊涛,一浪接一浪地向宗瑾冲击而来,令他迷迷惘惘,应接不暇,无所适从,惟有拼尽全力,方勉强稳定住心神,道:“卑职一介武夫,素乏纵横舌辩之才,灵活变通之智,只恐难当此任,反误招抚大计,有负圣上重托……”
??康熙微笑摇头道:“宗统领不必担心此事。朕早已谋划明白,此番招抚郑氏,正使须由一聪辩之人担当,尚需往各处寻觅荐选,而这副使一位,却是非宗统领莫属了。遣宗统领入台,原因有二:一者宗统领与景云成婚后,便是我大清额驸,以如此身份出使台湾,更显朝廷招抚诚意;二者宗统领为人深沉机警,长于筹画,亦可借出使之机探访台湾虚实,一旦郑经拒绝归顺,仍旧负隅顽抗,兵戎相向,朕即调集水师,遣施琅渡海平台,若果真如此,用兵之时,宗统领探知的军情势必影响战局……”
??宗瑾骤听得施琅之名,不禁有些心惊肉跳起来。他与施琅虽不甚熟识,然对施琅生平诸事知之甚详,情知他全家六十余口皆为郑成功所杀,多年来对郑氏实有着不共载天的仇恨,无时无刻不想率船扫平台湾,一雪前怨。此番倘若招抚不成,由施琅带兵征讨,胜算当在半数以上,甚或一举而平,亦非难事。然攻取台湾后,以其与郑氏的血海深仇,难保不挟私报复,杀戮郑氏满门……思及其处,心底不由泛起一阵彻骨的寒意,脱口道:“施提督深明海战,又熟知台湾水道,以之为将,出兵平台,当无不胜之理,只恐其难捐与郑氏之旧怨,入台后大肆残杀郑氏宗族臣属,反滋变乱……”
??康熙笑道:“此事朕亦早已考虑过。要制止施琅入台后杀人复仇,并非难事,只是又须宗统领辛苦一次了。”
??宗瑾愕然道:“卑职一介近臣,又怎管得将帅军务之事?”心道:“此事怎又与我扯上了关系?”
??康熙悠然道:“他日施琅进军台海时,朕只消拟旨一道,任命宗统领为监军,随其入台,便可节制施琅,以防其心心念念不忘先人仇恨,在台湾恣意胡为。宗统领其时已是朕的额驸,他人便是心中不服,亦是无可奈何。”
??短短半日之间,已有一连串的大事摆在宗瑾面前,待他立时作出抉择。饶是他心志坚决,定力过人,身当此时此地,亦有些昏乱困惑起来。霎时间一颗心仿佛被卷入了几股激流之中,挣扎浮沉了无数起落,终于强自开口,发出梦魇一般的回答:“卑职多谢圣上抬爱信托,来日必将尽心竭力,为圣上效命收台,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康熙伸手握住宗瑾肩臂,道:“很好,宗统领,朕要的便是你这句话!朕已令人算过,二月初六乃是黄道吉日,你与景云便在那日成婚罢。公主府内一应物事早已齐备,景云的嫁妆亦整治完毕,却是宗统领自己需好生收拾一番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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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五十一章

http://novel.hongxiu.com/a/25939/614948.shtml

此章又发不上去,不过是说了几句“TAI WAN”、“TONG YI”一类的语句,就被莫名其妙地拦截了,岂非冤哉?这一章是全书高潮的开始,大家细细品味,自能领会其中妙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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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3-24 14:39 | 显示全部楼层

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红楼隔雨相望冷
??陈思昭自离北京后,漫无目的地一路南下,在江浙闽粤诸省游荡了二月有余。但见金陵旧时宫阙,惟余断壁残垣;扬州史公祠堂,香花四时常新。秦淮河畔的金粉绮丽、管弦风月固是犹胜前朝,便是当日清军灭明时,蹂躏最酷的嘉定、江阴、扬州等地,此际亦是繁华富庶,歌舞升平,全然不见一丝一毫血迹与仇恨,就连郑氏一门曾称雄一时的福州、泉州、海澄、潮阳等处,人人也只知交口称诵康熙德政,大清盛世,郑成功率部浴血抗清,尽忠守节的事迹反被遗忘。抚今怀昔,在哀惋痛惜先人忠烈遗风的同时,更深厚感时过境迁,非但反清复明,重光山河已属逆天违命,痴人说梦,便是台湾自身的前景,亦极为黯淡渺茫,在此情之境之下,除了弃戈归顺大清外,实无第二条道路可走.
??在这段时日之内,陈思昭更听到了一些江湖上的讯息,其中最令人震动的便是鲁王余部总舵主樊平的死讯。江湖传言道,樊平在昆明蛇山中觅得一名多年前故友的遗骨,不辞辛劳,一路风尘将其迁葬于同安北辰山,在墓前奠洒恸哭,锥心泣血,伤悼不已,自此一病不起,日渐沉重,终于不治。而鲁王余部自樊平死后,亦趋式微,已无力如前一般与清廷对抗。
??陈思昭虽与樊平无甚交情,闻得他去世的消息,却也感到了一阵难言的伤感与悲凉。自思道:“樊平已死,宗大哥另娶他人,龙星儿坚执与我为敌,崔氏一家又不便相见,除了他们,我在中土更无甚熟识之人,留在此地,又有甚可为之处?台湾虽有许多是非纠葛,终是我的故土,爹爹虽与我诸般隔阂不睦,终是这这二十多年来我惟一的亲人……”思虑再三,实无意再于中土流连,遂百无聊赖地回转台湾。
??其时景云公主下嫁宗瑾、无名江湖客直闯喜堂等事,已由郑氏在中土的细作报知台湾,只不过除了郑雪竹、陈永华外,几乎无人知道那无视康熙皇帝声威,公然打断婚礼,言行神秘的异客便是陈思昭而已。而陈永华既知这一变故,亦知陈思昭已将自己的书信交于宗瑾,其他详情却也不便向陈思昭询问,父女二人隔阂愈深,虽同居一宅,朝夕相处,却也无甚言语可说,有如陌路之人。
??十余日后,郑经复召见陈永华,再议郑雪竹与陈思昭的婚事。郑经言道,五月十三乃是黄道吉日,宜为婚期,一应物事亦早已齐备,只待完姻,令陈永华速作准备。
??郑经的这番安排自是如了陈永华所愿,他当日得知宗瑾与景云公主成婚的讯息,虽担心爱子因此在满清阵营中陷溺愈深,无法抽身退步,然转而思虑到郑经许婚之事,暗道此番变故势必绝了陈思昭的念头,她希望破灭之下,或许会转过心思应允婚事亦未可知。两相权衡之下,毕竟是利大于弊,心中不由暗暗欢喜,此际郑经既出言催婚,自是欣然应诺。
??陈永华与郑经商议了些婚礼琐事,便即告退回府。一路上他已想好了一套说辞,自信以自己的机智辩才,定可说服陈思昭从命允婚。
??然而,出乎陈永华意料的是,当他向陈思昭提起婚事之时,许久未有欢颜的陈思昭竟自向他微微一笑!
??陈永华骤见陈思昭这等带着几分诡异的笑容,不禁悚然一惊,下边的言语便再也说不出来。
??陈思昭面上笑意丝毫未减,柔声道:“爹爹,孩儿明白你心中的打算。事实上,这件婚事可以带来的结果,非但是爹爹与世子想要的,也是孩儿所希望看到的。家国之事,永远较个人喜恶重要得多,这一点孩儿早已懂得了。既有重利在前,如此佳事,孩儿又岂有不允之理?只盼世子那一头休要固执己见,一味拒却,孩儿这里便无甚话说了。”这番言语说得轻柔温煦,与她平日冷硬清寒的语调大不相同。
??陈永华闻得陈思昭的言语,霎时间竟感到一股凉意自背脊涌上,直冲后脑。倘若陈思昭冷言相拒,尖刻讥讽,亦在他意料之中,不足为异,然正是这等轻描淡写,爽然应允的态度,却不由他不感到几分惊骇了。
??陈永华正自愕然无语,陈思昭已“嗤”地一声轻笑,悠然步出了房门。
??陈思昭的反常之举固然令陈永华惊异,而郑雪竹处传来的讯息则更增他心头的疑虑之意。郑雪竹自得知郑经为其与陈思昭订姻之事后,原本四处寻找理由借口,竭力推搪拖延,甚至不惜暗助陈思昭私逃中土,然此际不知为何,态度竟有了截然相反的转变,声言若陈思昭本人允可,他亦全无异议。
??各方意见既达成一致,陈永华多日来心头的大石终于落地。然而在这等宿愿得偿的忻悦之中,却仍隐隐缠绕着一丝忐忑不安的情绪,解之不开,挥之不散。
??延平世子大婚,乃是台湾的一桩大事,如今婚期临近,全岛上下由官至民,尽在一片喜庆的忙乱之中。不过十余日光景,承天城内各处,尽是香花夹道,锦绣盈门,种种繁荣热闹之处,竟远远胜过了一年一度的元旦大庆。
??满城欢声喜气之中,身为当事人的郑雪竹与陈思昭却是异常冷漠,好似预先商议好了的一般,各自在府中闭门不出,一任旁人忙碌得有如蝼蚁,自家却对诸事不闻不问,仿佛身边发生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全无兴趣过问理会。
??时光如电,一团喧嚣中,五月十三的婚期已至。修饰一新的延平世子府内,罗帏高张,烛影摇红,金玉满堂,丝竹喧天,场面热烈气派自是到了极处,然富贵华丽中却透着些许俗气,与世子府本来风格清雅的园林房舍未免不大协调。不过一派喜气中,已无人有心顾及这一点,世子府内上自董太妃、郑经,下至趋走小吏,卫士婢仆,人人均翘首期待着新人到来。郑经以下台湾三重臣,除陈永华作为女方长辈,须随迎亲队伍同来,此时不在府中外,冯锡范自是与郑经寸步不离,就连原本驻守澎湖的刘国轩,亦暂时放开了军务,赶来观礼。人人面上虽都是一般的满含春风,笑逐颜开,实则无不各怀心腹事,自家有自家的打算。
??震天的锣鼓鞭炮声中,迎亲队伍终于姗姗来迟。延平世子大婚,排场自是非同小可,队伍中的吹鼓手、仪仗、护卫、担夫等足有百余人之众,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年轻英俊男子,锦衣华服,丰采夺目,引得街上众人夹道引颈相望,啧啧叹赏不已。而队伍中央的大红喜轿、新妇妆奁箱笼等物,更是极尽富丽奢华之能事,轿后随行的四名盛妆俏婢手捧金盆,不住向人群中抛洒鲜花喜钱,愈加将喜庆气氛推向了高潮。
??千百人当中,最受人嘱目,风光无限者,莫过于一身吉服,玉鞍金勒,行在队伍最前的郑雪竹。他丰神俊朗,潇洒出尘的仪容,远远压过了队伍中的所有其他人等,加之其华贵精致的装束,吸引了大部分旁观闲人的目光,特别是一些百姓人家的村妇少女,因较少礼法约束,更是极为大胆无忌地将目光直接投在郑雪竹的面上、身上。
??然而,令这些女子惊异的是:身为新人的郑雪竹面上,竟毫无众人想象中的意态风发、欢愉畅快之色,而是笼罩着一层黯淡落寞的阴影,仿佛他此行所要前往的是一处死气沉沉的牢狱或刑堂,却非常人渴盼的婚堂喜筵。
??郑雪竹这带副失魂落魄的神态露在众人眼中,登时引起了一番窃窃私议。市井风尘中的女子,又有何等言语忌讳?何等言语不敢出口?一时间众人猜测纷纷,各种千奇百怪的揣想不绝于路:有人道郑雪竹定是别有所恋,在大婚之际仍对旧日情人念念不忘,以致精神恍惚;有人道:郑雪竹许是身染何等难以启齿的怪疾恶症,惟恐通不过新婚之夜这道关口;还有人言陈思昭既号称全岛第一少年高手,必然形容体态如男子一般剽悍,性情亦是刚硬强横,不解温柔,是以郑雪竹既厌且惧,郁郁难抑;到得后来,竟有一虔婆模样,徐娘半老的妖艳妇人以无比肯定的口吻声称,郑雪竹昔日曾偷入中土,本欲建立一番功业,稳固自己在台湾的地位,然天不从人愿,竟自兵败如山,不可收拾,终致抱恨归台,自此一直郁郁不欢,难以自解!
??这番大胆的言语自是引起了诸妇人的啧啧惊异,当即便有人追问那妖艳妇人,此等言论是她自家揣度之语,还是从何处听得。
??那妇人得意洋洋地道:“这个消息乃是我那个为冯大人作跟班的相好所言,可谓千真万确。我那相好的还道,延平世子经了这一番挫败,在台湾的声望地位均受到了严重打击,几乎一蹶不振。他今日与陈军师之女的成婚,显而易见,便是欲借此与陈军师联合,培植自己的势力,重振昔日声威,然他此际大势已去,即便借成婚勉强挣扎,亦不过是回光返照,苟延残喘……”
??那妇人正自口沫横飞讲得畅快,忽见那镶珠刻翠的喜轿轿帘微动,似有金光一闪。那金光来得好快,众人方隐约闻得夹杂在锣鼓鞭炮中的“呜呜”破空之声,便闻那大言炎炎的妇人一声惨呼,呼声中充满了惊惧与痛苦之意!
??众人惊愕之下,禁不住齐齐转头向那妇人望去。却见那妇人面容扭曲,满口鲜血,忽一张口,吐出了一颗门齿与一枚指环般的小小金环。
??一众长舌妇人见她如此,又有谁再敢多言?一时间尽数噤若寒蝉,纷纷如鸟兽般散去。
??众妇人的行踪且不提,只道这迎亲队伍行至世子府门前,郑雪竹甩镫下马,陈思昭亦在喜娘的扶持下离轿,与之并肩向堂中行去。
??郑雪竹转送向陈思昭看去,却见她此际已换上了一身大红绣罗衣裙,周身以金丝银线缕成丹凤牡丹纹样,更缀以宝石珠翠,愈加华丽眩目,与她平日清素简约的妆扮大不相同。若非自己与她自幼相交,对她的身形姿态极为熟识,此际当真要以为自己身边的新妇另有其人。又见她头戴嵌宝凤冠,身佩明珠琼饰,浑身上下充满了富贵气息,惟独一张面孔为喜巾遮盖,未知神情如何。心念一转,遂悄悄伸手过去,在陈思昭手上轻捏一下,欲与她低声交谈几句,消除心中的不安。
??岂知一触之下,竟发觉陈思昭的掌心较自己尚要冰冷几分,死沉沉地全无半点生气,仿佛血液都已凝结封冻了一般!心中一惊,情知此际陈思昭面上神情必是同自己一样黯然萧索,心下不由更增了些许无可奈何之感,再无意与她讲话,惟有暗自吟道:“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在一众贺客、婢仆的簇拥之下,郑雪竹与陈思昭徐徐穿过几道门户,行至喜堂之上,在居中而坐的郑经与陈永华面前站定。
??郑经病体沉重,缠绵日久,然此际人逢喜事精神爽,见爱子终身大局已定,更预见到他在自己身后继嗣王位,由陈永华辅弼,开创新天的前景,心头充满了喜悦与希望,身体似乎也随之健旺了几分,笑道:“克臧,思昭,你二人俱是由本王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儿,今日你们走到一起,成为一家,也是本王多年来的心愿。还盼你们成婚后,夫妻恩爱,相敬如宾,自首同心,共扶明室,方不负了本王重托之意……“他本还有许多言语要说,然讲至此处,忽觉一阵胸闷气促,下边的言语就此中断,再也说不出口。
??郑雪竹心头已是一片麻木,郑经的言语对他而言实无丝毫意义,只是机械地应了声“是”。陈永华与董太妃亦分别讲了几句勉励应景的言语,便闻得那司仪在旁高声叫道:“吉时已至,新人交拜!”
??此际郑雪竹的思想仿佛全然停止,身体亦好似不属于自己了一般,只是如同被拴了绳子的木偶也似,随着司仪的指令,不由自主地一拜,再拜,三拜……却见对面陈思昭的动作亦极为僵硬呆板,显然她的心态与自己乃是大同小异。
??郑雪竹与陈思昭勉强拜上三拜,站直身形,怔怔相对,但听得司仪呼道:“交拜已毕,步入……”
??“洞房”二字尚未出口,忽闻门外有人高呼道:“大清国遣台招抚使臣到!特贺延平世子新婚之喜!”
??这一声传报突出如其来,堂中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自郑雪竹与陈思昭身上移开,齐齐向门前望去。却见十几名身着大清官吏服饰的男子昂然步入,为首二人一面白无须,仪表儒雅,似个饱学文士,另一人则形容雄伟,气宇轩昂,显是身怀绝艺的武人。此人却是郑雪竹与陈永华父女的旧识:清廷御前统领,如今更升作了额驸的宗瑾!
??郑雪竹昔日在中土与宗瑾几番争斗,双方均未讨得多少便宜,未料其后患难相扶,互为臂助,竟自化敌为友,由不共戴天的对头变成了生死可托的知已。自当日昆明一别后,他匆匆归台,再不曾重来中土,亦无缘与宗瑾相见,只零零星星地听得一些关于他的讯息,并在诗酒花月间遥寄思念之情。前次陈思昭登陆上京寻他传书,未想撞见他与景云公主的成婚大礼,深受打击,失意而还,这却令郑雪竹不便向她开口打探宗瑾的近况,正自彷徨不安,无计排遣,未料他竟在此时此地骤然出现。霎时间,心头溢满久别重逢的喜悦,以及感慨、怀思等种种不知名的情绪,好似胸中有千言万语欲一吐为快,急切间却又不知当如何开口。
??那与宗瑾同来的文官上前两步,朗声道:“大清国遣台招抚使慕天颜,宗瑾见过延平王爷,延平世子,并祝世子姻缘美满,诸事顺意。”原来,这慕天颜本是兴化知府,官位虽不甚高,却颇为能言善辩,极具应酬机变之才,是以被康熙破格抉升,任命为此番入台招抚的正使,而宗瑾虽位在其上,亦只能作为随行副使一同前往。
??郑经对慕天颜、宗瑾此时此刻入台一事,亦颇感意外。他已于半月前接到康熙国书,知悉大清使臣将于近日赴台招抚,然从国书上告之的日期计算行程,本拟使臣最早尚要三日后抵台,未料二人座船一路顺风顺水,未受波折,航行奇速,竟于今日便安然到达台湾。然尽管如此仓促无备,面对大清使臣,亦不宜失了礼数,当即笑道:“清国天使光临小儿喜筵,实乃本王不胜之喜,当可令此处逢筚生辉。贵客远来,未有准备,还请二位大人暂随意就座,待成礼后再行深谈不迟。”
??慕天颜饰辞逊谢了几句,令身后从人为郑雪竹献上礼品。他也宗瑾虽早知郑雪竹即将大婚之事,却未曾料及机缘凑巧,甫至台湾,恰恰便撞上了郑雪竹的婚期。幸得康熙已顾及到此事,早为其备下了贺婚厚礼,方不致临场生乱。此番康熙赠予郑雪竹的礼品却是一双三尺许高、通体晶莹,枝条扶疏的红珊瑚树,一幅由苏州刺绣高手聂云秋历时一年绣成的并蒂牡丹鲛纱帘幕以及一艘尺余长的白玉帆船,全船雕工精细,全无瑕疵,樯桅帆索,无不栩栩如生。此三件礼品,就其中的任何一件而论,都是千金难求的重宝,康熙身为坐拥八千里江山的大清天子,亲选这一批珍物为郑雪竹贺婚,当真是给足了他的面子,亦见其招抚心意之诚。
??慕天颜满面笑容可掬,向众人一一解说三件宝物的来历妙处。他本极擅言辞,这批礼品经他一番解说,似乎更增了几分光彩,愈发引得堂上堂下纷纷赞叹不已。
??其时自郑经、董太妃以下,郑氏在场诸人的目光多为康熙的三件贺礼所吸引,却有一人是个例外。自始至终,他的双眼一直凝注在慕天颜身后的宗瑾面上,几乎全未移动半分,眼光中充满着关切、思念等种种情绪,却终是欲诉不能,欲语还休。此人便是宗瑾生父,台湾军师陈永华。
??陈永华这等灼热的目光,宗瑾身在局中,又如何感受不到?自前次陈思昭直闯他与景云公主的婚堂,掷书出走后,他于无人处拆阅陈永华满含父子之情的手书,几番对照自己的记忆经历,已肯定了陈永华之言不谬,自己确是他与龙绮君的亲子,与之失散二十余年的“昭儿”。惊悉自己身世后,他一连数日心情矛盾,扰乱不安,不知他日一旦康熙招抚失败,对台用兵,自己是当与生父兵戈相见,还是当冒天下之大不韪,回护于他。不久龙星儿夜探公主府,为他撞见,两相盘问之下,兄妹竟得相认。龙星儿虽为鲁王余部,一向致力于反清复明,与宗瑾为敌,然此时樊平已殁,帮中群龙无首,诸舵主争权倾轧,大肆排斥异已,清洗帮众,崔秀秀行事原无甚错漏,只因其父崔天成在清廷与反清势力的争斗间袖手观望,两不相帮,便为一些别有用心之人扣上了“两面派之女”的罪名,被帮内除名,若非有崔天成的势力在后作靠山,只恐还有性命之忧。暗流汹涌中,龙星儿固守樊平遗志,坚执不肯倒向任何一方,故此受到各派势力的一致攻击,终于被列出了“出身不正,生父为唐王旧部,行止不端,与台湾延平世子关系暧昧”等数条“罪状”,几遭加害,幸得她剑法精绝,居然于险地中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逃得性命。然经了这一番变故,她深感江湖残酷,世情艰难,对反清复明、满汉之争已心灰意冷,只感天下是满人作主,还是汉人作主,与已毫不相干,惟想寻回所有曾为已拒绝抛弃的亲情,是以历尽风波,兄妹相认后,竟全无丝毫芥蒂。待龙星儿见过陈永华写与宗瑾的书信中殷殷嘱他关照自己,对这位远隔万里,当漂泊海外的老父,更自生出了前所未有的依恋与思念之情。
??龙星儿尚且如此,宗瑾遭际坎坷,多历沧桑,对陈永华的感情自是更加强烈,加之对郑雪竹、陈思昭的刻骨思念,对龙绮君的追感伤悼,几种情绪错综混夹在一处,化成一种甜蜜而苦涩,欢愉而悲凉的心境,每至夜阑人静之时,便在他身边萦回不散。经多日苦思,他已得出结论:招抚台湾,实为使自己一家皆大欢喜的惟一坦途。经了这一番变故,他渴盼台湾归化服统的心情,甚至远远超过了康熙本人。
??此时此地,宗瑾与近四年未见的陈永华骤然重逢,两相对视,但见他的面容较前次分别时苍老了许多,须发亦更显花白,然以往目光中的仇恨与敌意却已消逝无踪,转成了一片柔煦与慈爱之色,口唇微微颤动,显是有许多言语要讲,却不便在这等场合倾吐。
??宗瑾见陈永华这等情形,心中忽涌起一阵激荡的热流,喉头一紧,几乎便欲扑在陈永华足下放声大哭!然此情此景之下,他身为遣台招抚副使,却断断不可有失仪差错,贻误大事,故惟有强自忍住自己起伏的心绪,迫使自己转过目光,不再与陈永华对视。
??岂知视线方自陈永华面上移开,便迎上了两道冰刀霜剑也似的目光。饶是他功力深厚,意志过人,骤见这两道目光,亦禁不住心头微凛,略怔了一怔,方始顺着目光望去。却见郑雪竹身边一身吉服华妆的陈思昭不知何时,已自伸出一只苍白的手,将面上大红喜巾揭开一角,冷冷地凝注着自己的面孔,目中神色森寒到了极处,也漠然到了极处,面上亦静若古井般全无表情。但宗瑾却真切地感受到,此际她的内心深处正自波澜起伏,思怨交感,难以自抑!
??宗瑾怔怔地立在原地,与陈思昭遥遥对望。身形虽纹风未动,心神却恍恍惚惚飘回了遥远的过去,依稀记起了当日郧阳远山阁中,陈思昭的临别言语:“宗大哥,他日你若有缘来台湾,我定以女子妆束与你相见”。尽管隔了近四载的悠悠岁月,人事沧桑,这句言语仍时常若真若幻地在他耳边响起,即便是他因势所迫,与景云公主成婚后,这个声音亦丝毫未曾淡去,而是伴随着他走过了流年春秋,万水千山,直至此时此地。然天意难测,人事易改,旧时的一句允诺,今日虽成真实,然而其间的差别岂非天地之遥?
??宗瑾举目凝注陈思昭这一身艳服新妆,一时间却也看不出此等妆扮与她惯着的紫罗男装相比,哪一种更美一些。惟觉她的面容虽有些胭脂遮饰,仍显得缺乏血色,黯无光彩,与身上鲜明炫目的服饰不甚协调。心念方至此处,忽觉自己在这等场合下,呆呆地紧盯着新妇观望,未免有些失礼,遂勉强微微一笑,面前虽无镜可鉴,却也知自己的笑容必是既干且涩,极不自然,但除此之外,实无更好的作法。
??郑雪竹站在陈思昭身旁,与她并肩而立,此际已将二人的怅然对望的情形收入眼底,暗道自己若不出头,这等尴尬之局实难化解,遂干咳一声,上前两步,挡在陈思昭面前,向慕天颜、宗瑾笑道:“多谢大清皇帝盛情相赠,有劳二位使臣千里奔波,在下……”
??方说至此处,忽闻身后陈思昭低吟道:“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语音极轻极微,除了郑雪竹与她相距极近,勉强听得外,堂中众人尽无察觉。
??郑雪竹听她声音有异,悚然一惊,回头看时,却见陈思昭的身躯已如一根木头般,直直地倒了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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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三桂老奸巨猾,想来不会如此容易让小郑一行如此称心如意吧?窃以为忽听一女子尖声叫道:“既是你们暗施毒手在先,便须怪不得他人偷袭要挟!”这女子却是于店房中窥伺的龙星儿,因恼那鹉士出言尖刻,终于忍耐不住,反唇相讥。此段中尖声一词似乎不妥.

看来崔氏妇女虽然逃脱,其中却也蹊跷的紧啊.期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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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陪君醉笑三万场
??郑雪竹见陈思昭骤然倒下,当即不假思索,伸臂扶住。但觉陈思昭的身躯软弱无力,倚在自己臂上一动不动,仿佛全然失去了知觉。饶是他智计过人,长于应变,一时间亦无甚良策解此僵局。
??这一变故堂上堂下俱看得分明,一些贺客婢仆禁不住便窃窃私议起来。便是方才一直滔滔不绝的慕天颜,此际亦不由愕然住口,凝目向郑雪竹望去。
??宗瑾身在局中,心头感受自又较他人不同,焦虑之下,竟然不知不觉地向前行了三四步。幸得慕天颜为人乖觉,见势不对,一把拉住他的手臂,低声道:“宗大人,你我此行身负圣上重托,切勿因这等他人闲事自乱阵脚!”
??慕天颜这句言语虽声音不大,却无异于当头棒喝,令宗瑾惊觉过来,轻叹一声,收住了前行的脚步,与慕天颜一并静观其变起来。
??陈永华在旁见势头不对,疾疾自座上起身,抢至陈思昭身边,伸手探她脉门时,却觉她虽肌肤冰冷,肢体僵木,然脉象内息并无多少异常。情知她此番晕厥纯系心绪激荡所致,无甚大碍,心中不禁大骂陈思昭不争气,竟在这等重要关切出乖露怯,却也只得竭力为她遮掩,遂转头向郑经道:“王爷,小女因连日置备妆奁,身体劳累,又受不得此间暑热,竟致昏晕。且容属下将其送入内室休息片刻,便可无妨。”
??郑经略点点头,向郑雪竹道:“克臧,你与陈军师同去。你与陈小姐既成夫妇,理应相互扶持照料。”
??郑雪竹闻得郑经这等言语,不觉颇感尴尬,却也不得不应了一声,与陈永华一左一右,将陈思昭半扶半架地抬起,向内室行去。
??方行至内室门前,郑雪竹忽觉身后好似有一人在灼灼凝视着自己,将目光投在自己身上。蓦然回首,正迎上宗瑾满含关切与质询之意的眼神。他虽已设身处地考虑过多次,对宗瑾另娶他人之事表示理解,然此际骤见他这等眼神,心烦意乱之下,仍几乎要出口诘问:“你即已作了景云公主的额驸,又何必在此缠夹不清?”然话至口边,终于硬生生忍住,转过头去,与陈永华一同将陈思昭送去了内室。
??陈永华的一番饰词虽可勉强解释陈思昭晕厥之事,然冯锡范、刘国轩等熟悉他父女之人无不在暗中生疑:“若是普通的柔弱女子,经不起劳累暑热尚有可说,陈永华的女儿号称台湾第一少年高手,武功精强,修为过人,如何会因了这等缘由昏迷?其中想必另有文章……”然心中虽有疑窦,却无真实凭证,自是不好公然说破。
??待得郑雪竹与陈永华将陈思昭安顿完毕,回至堂上,众家宾客已散去了将近一半。董太妃早对郑雪竹不满,见他入内,便即起身离去;郑经病体沉重,难以支持,遂由冯锡范护卫回府;而慕天颜与宗瑾亦觉不便久留在此,自率一众随员往承天驿中安歇;却是刘国轩此际无事一身轻,尚在原处静待事态发展。
??其时堂中已摆起了四十余桌筵席,郑雪竹穿行于各席之间,向宾客一一敬酒致意。他面上虽挂着可掬的笑容,心绪却已烦乱之极,但觉即将到来的新婚之夜,乃是较以往的生死激战,性命相搏更为可畏可怖的关口。魂不守舍间,杯中的琼浆美酒似乎变得白水般淡薄寡味,饮酒亦如饮水一般,顷刻连尽了数十杯,却也无甚醉意。
??喜筵虽然热闹,却终有曲阑人散之时,看看天色向晚,一众宾客渐渐辞去,偌大的喜堂内亦冷清了下来。
??陈永华陪郑雪竹送走了最后一名宾客,略作收拾,便即告辞。郑雪竹心中忐忑,全无主意,只盼陈永华走得越迟越好,但此等处境之下却是绝无挽留的理由,惟有一步不停的将陈永华直送到了世子府门前。
??陈永华不知郑雪竹此时的复杂心绪,只道他敬尊长敬己,心中颇为欢喜,向郑雪竹低声道:“世子,思昭的性情一向孤僻古怪,与人不合,我这许多年来待她一直不是很好,教她受了不少苦处。如今她既是世子的人了,还盼世子看在自幼相识的份上,好生看待于她……”言至此处,忽地轻叹一声,伸手在郑雪竹肩头轻拍几下,转身行入了门外的茫茫黑暗。
??郑雪竹目送陈永华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方自失魂落魄地转回府内。就在这短短的片刻之间,他的心中已闪过了十余种逃避之法,然略一推敲,便知其实无一可行。在府中百无聊赖地兜了半个圈子,终于硬着头皮行至新房门前,伸手将门扉推开一线,闪身而入,复悄悄将门扉掩上,仿佛此刻所要面对不是这个自幼相交的知已,而是一个极为可怖的劲敌一般。
??新房之内红烛高烧,宝气生辉,锦绣满室,异香缭绕,陈思昭仍如日间一般妆束,凭几独坐,有如一尊塑像般,连凤冠上垂下的珠玉流苏亦不曾颤动半点,仿佛她已在此静待了千年万年,还准备继续等到天荒地老一般。
??郑雪竹展目打量这变得陌生的房间与变得陌生的故识,几番欲开口说话,俱觉心虚情怯,口唇翕动了几下,终于没有作声。
??郑雪竹呆立一隅,不知所措,忽闻几旁许久未言未动的陈思昭在喜巾下淡淡地道:“世子既然来了,却为何不坐?”
??郑雪竹心头一震,忽觉此时此地的主动之权,已为陈思昭握在手中,自己实无甚推避余地,只得低低“嗯”了一声,蹑足行至檀木几的另一侧,轻轻坐下。
??郑雪竹缄口不言,陈思昭却也不再开口。二人隔几静坐,相距不过五尺,伸臂可及,中间却仿佛隔了千秋百世、万里层云一般遥远!
??二人相对枯坐了不知多久,但听得长街上的更鼓已敲过三更,几上儿臂般的龙凤喜烛亦燃去了一半。郑雪竹久坐疲乏,心中已有些不耐,偷眼看陈思昭时,却见她仍如前般正襟危坐,身形姿态好似没有丝毫改变。心中忽地一动,暗道:“莫非她便这样睡去了不成?”此念一生,身上竟觉轻松了几分,甚至有些希望她就此熟睡不醒,直至天明才好。
??心念既转,不由便悄悄起身,绕行至陈思昭对面,欲查探她是否当真睡去。本拟将她面上喜巾揭开一线,便可一目了然,但一只手举起了几次,终有些顾忌之意,终于未敢触动喜巾,只伸指向她鼻口间探去,欲自呼吸间判断她是眠是醒。
??郑雪竹的指尖方至陈思昭襟前,忽闻许久不言不动的陈思昭一声冷笑,左手闪电般疾出,扣向郑雪竹脉门!
??郑雪竹虽知陈思昭未必真睡,却未料她竟骤然向自己出手,一时间猝不及防,脉门为陈思昭牢牢拿住,登时全身酸软无力,动弹不得。他身不能动,口却能言,心中虽然不解,犹自强笑道:“思昭,你可是多日未曾与人动手,技痒难耐,故此寻我切磋的么?若是如此,只恐选错了时辰地方……”方说至此处,忽觉陈思昭的内力循“手三阴经”疾冲而至,令他胸闷气促,好不难过,余下的言语便再也说不出口。
??陈思昭一手制着郑雪竹脉门,一手拉下面上喜巾,摘去凤冠,将冷电般的目光在郑雪竹面上转了几转,方缓缓开口道:“世子,属下生平本最不屑出手偷袭,然今晚之事非同寻常,世子的真实功夫又不弱于我,是以不得不采取这等手段。”说话之间,将逼入郑雪竹体内的内力渐次收回。
??郑雪竹苦笑道:“思昭,你如此出手,必有所图,且请摊牌便是。”
??陈思昭悠然道:“世子果是爽快之人。此事我已反复推想过多次,对世子也好,对爹爹也罢,均应是有利无害,皆大欢喜。倘若世子肯就此事发下重誓,属下非但立时放手,不再为难世子,而且世子从今往后,收一百个妾室也好,寻一千个外宅也罢,属下绝不会干涉半句,一切尽从世子所愿。”
??郑雪竹闻得陈思昭开出的条件,不禁有些哭笑不得,暗道:“思昭素来对我极为了解,今日却如何将我想象得这等不堪?便是父王,亦不曾放纵致此……”然他心智过人,略一思量,对陈思昭的要求已有了猜测,索性哈哈一笑,道:“思昭,你说出这等言语,莫非是将我看成了风流浪子不成?也罢,这个条件是否合我心意姑且不论,我却想知,倘若我拒绝你的要求,不肯发誓,你将如何为难于我?”
??陈思昭面色微变,扣着郑雪竹脉门之手倏地紧了一紧,本拟抛几句恫吓言语出来,然她生性不惯装腔作伪压人,是以凝视了郑雪竹片刻,竟自一个字也未能吐出。
??郑雪竹猜到陈思昭的大致用意,心头登时如释重负,笑道:“思昭,你大可不必如此紧张。你的要求尚未提出,怎知我一定不允?大家也不必捉迷藏,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才好定论。”其时他心中已有了七八分把握,是以有些有恃无恐起来。
??陈思昭却有些摸不透他内心的想法,左手紧紧拿住郑雪竹脉门,再不肯放松半点,口中冷冷地道:“此事原也对世子丝毫无损害,关键之处,只在于世子能否想得开而已。世子过去的事情,我大半皆知,我过去之事,也瞒不得世子。自古以来,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特别是这等事情,结果多半不从人愿。天意难违,令你我二人今日不得走到一处,然你心中另有他人,我心中亦另有他人,勉强凑成婚姻,不过是为了共同的图谋。为了这一图谋,有些事固是势在必行,另有些事却是无关大局……”话至此处,颊上忽微微一红,后边的言话竟自说不下去。
??郑雪竹心头早已豁然开朗,先时的种种忧惧亦全部烟消云散,接口道:“思昭,还是我代你说了罢。为了台湾大业,你我成婚原是不得不为,然父王也好,陈军师也罢,甚至我本人,所需的本不过是这场婚姻的虚名,至于中间是名副其实,还是徒有其表,反而无关紧要。你只道女子当为情守身,却不知世间有情男儿,其心意坚贞并不输于女子。方才我尚对你心存疑虑,此际看来,竟是你我尽有此意。既然如此,我便发他一个重誓又有何妨?苍天在上,我郑克臧……”
??陈思昭初时尚有几分惊愕,闻得郑雪竹后来的言语,忽不可抑制地大笑了起来,放开了郑雪竹之手,道:“不……不必发誓……我……我相信……你的心意……”大笑之中,语音亦变得有些断断续续起来。
??郑雪竹见她笑得如此畅快,复思起放才二人彼此猜忌,如临大敌之状,不觉亦有些忍俊不禁,蓦地伏在几上与陈思昭同声狂笑起来。但觉二人虽为知交,然这一生一世中,心意从未似此时这般相通过!方才双方心中的几分芥蒂,便在这同声一笑中消逝无踪。
??二人这一场好笑,足足持续了近一盏茶时分,方渐渐止住。烛下对视间,二人俱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亲近之意,这等感觉虽非男女之情,却又超越了世俗的儿女情爱,乃是极深极厚的知已情谊,惟有古人的刎颈之交差可与之相比。
??陈思昭将凤冠喜巾掷于地上,复将头上的金钗宝钿等一一取下,丢出窗外,笑道:“原本也用它们不到。”回手拢了拢披拂的长发,自怀中取出丝帕,将颊上脂粉抹拭干净。
??郑雪竹心中大石落地,只感好生轻松快意,遂移步转回原位坐下,向陈思昭笑道:“思昭,你身体不适,不妨先睡一忽儿,我且在此处饮几杯。只待捱到天明,你我便可无事了。”
??陈思昭缓缓摇了摇头,道:“世子,我身上不乏,今夜是绝计睡不着的。此际我只想同你一样,拥烛坐饮,以待天明……”
??郑雪竹微微一怔,转即强笑道:“也好,一人独饮无趣,知已共醉方佳。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可见旷达如李太白者,亦难禁独饮寂寞。然太白学士只能与自己的影子相伴共饮,尚不得长久,转瞬便即分散,与其相比,我身边长有知己相随,却是较他的境地好得多了。”口中一壁说话,一壁将几上几只金壶壶盖启开,嗅了几嗅,皱眉道:“这些下人仆役真真该打,只顾想到我的口味,在房中备了这许多竹叶青,却不曾为你备得女儿红。罢了,且待我去寻些上好的女儿红回来,再与你共谋一醉……”疾疾长身而起,举步向外便行。
??陈思昭伸臂止住,叹道:“世子,今晚我不想饮女儿红,只愿饮你的竹叶青……你知道的,我昔日尝与一个人共饮过女儿红,如今却……春风桃李一杯酒,夜雨江湖十年灯,几年间的种种往事,此际均已不堪回首……罢了,罢了,且尽了这一杯!”言罢,提起面前金壶,也不理会郑雪竹,在自家金杯中斟满,仰头一饮而尽。
??郑雪竹虽与陈思昭相知多年,却极少见到她这等情感外露的情状,一时间睹此及彼,触动自家心底隐痛,不由生起了一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伤,忽取过另一只金壶,自斟自饮了一杯,道:“陪君醉笑三万场,不用诉离觞。思昭,今夜我且与你一醉方休!”心绪激荡间,再顾不得自己酒力如何,明日尚须应对何等事体,索性开怀痛饮起来。
??陈思昭微微一笑,提壶为二人酒杯一一续满,与郑雪竹共饮了三五杯。二人各怀恨事,俱是默不作声地空饮,却丝毫未曾品出竹叶青甜绵微苦、温润淡爽的佳处。
??正饮之间,忽闻“拍”地一声轻响,烛花爆裂,灯焰亦随之摇曳不定起来,映照得几旁二人的面容也忽明忽暗地变幻不住,一如此际的种种心绪。
??郑雪竹忽有所感,自怀中取出一枚银针剔亮了灯芯,低吟道:“多情却似总无情,惟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思昭,昔日我偷入中土前,只道你是个最无情的人,然经了这几年的遭际遇合,人事浮沉,方发觉你表面虽孤高自许,冷漠内敛,重情念旧之处却较我有过之而无不及。只可惜他人惟见得你性情中的冷漠无情之处,却不明‘多情反似无情’之理……”
??陈思昭淡淡一笑,道:“世子,前番我受爹爹之托,潜入中土时,曾闻得大江南北,街巷酒肆,但是有人家处尽歌纳兰容若之词。这纳兰容若乃康熙宠信的第一个文士,虽为满人,却颇习汉家文史,善咏诗填词,文采极盛,可为当代冠冕。这几个月中,我潜心收集,抄录记诵了许多他的词句,但觉其中率性挚情之处,实不下于前代诸名家,如‘聒碎方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秋梦不归家,残灯落碎花’、‘情到浓时情转薄’、‘当时只道是寻常’等等,尽堪称绝唱。然这许多词句中,我最推赞的还是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郑雪竹心头一动,喃喃地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反复咀嚼词中深意,人似已有些痴了。
??陈思昭点头道:“不错。这许多时日以来,我已千次万次想过,人生若当真只如初见,却当如何?是否便就此少了许许多多恩怨纷争,烦恼纠缠,是否便不必面对许多凄凉的宿命,无奈的结果?”
??郑雪竹叹道:“应当是如此的。倘若人生都只如初见,星儿在我眼中便永远是那个不谙世事,却又古道热肠的侠义少女,而我在她眼中则永远是一个痴痴狂狂的书呆子,你却必定要与宗大哥为敌对抗到底了。这等结果虽未必便好,却终胜过了今日这等不尴不尬的收场……”
??陈思昭低声道:“话虽如此,然而人生又焉能果真只若初见?想那许许多多家国是非,前代恩怨,无时无刻不在缠绕着我们每一个人,又有谁逃得出它的束缚?龙姑娘与你决裂,究其根本,不过是为了唐鲁之争的陈年旧事,而满汉之仇,家园之恨的阴影,却无时不悬在我的头上。我无力将它摆脱,却苦苦撑持着不使自己倒下屈服,然而守到最后,还是难以逃脱这个宿命……”愈说至后来,声音愈发沉喑,疾疾连尽了三杯,方自轻呼了一口气,重新坐稳身形。
??郑雪竹情场失意,对陈思昭的自嗟自伤言语颇为感同身受,倍觉凄凉。心念一转,忽脱口道:“思昭,事已至此,你却恨他不恨?”话甫出口,便感有些后悔,暗骂道:“我怎地问出这等蠢话?”
??陈思昭蓦地抬起头来,凝视着郑雪竹双目,幽幽地道:“世子,你却回答我,你究竟恨龙姑娘不恨?”
??郑雪竹陡闻陈思昭此问,心中一酸,险险便要堕下泪来,涩声道:“当日她虽对我绝情,以剑刺伤于我,却终是情非得已。她心中的痛苦,只怕比我还要深上许多,我又何忍恨她?何必恨她?”
??郑雪竹话音方落,忽闻窗外黑暗之中,竟传来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女子抽噎!这声抽噎极轻极促,以致耳力敏锐的郑雪竹,亦无法断定它是否确实存在过,惟有一跃而起,扑至窗前,呼道:“星儿,可是你在外边么?”
??窗外一片漆黑,但见密云漫天,星月黯黯,花木招摇,庭院寂寂,清风微拂,静悄悄地哪有半点人声人迹?郑雪竹怅立窗前许久,终于惘然若失地回到原位坐下。
??方才陈思昭与郑雪竹说话之间,一直在不停地饮酒,此际已尽了两壶竹叶青,颇有微醺之意,是以对那声抽噎竟全无察觉。待见得郑雪竹怅怅转回,禁不住笑道:“世子,你可是有些醉了么?世上又哪里有这般凑巧之事,你我在此处讲到何人,那人便恰恰在窗外窃听?”
??郑雪竹向陈思昭望了一眼,见她此时情状,不禁暗自苦笑,自思道:“你只道我醉,却不知是谁更醉一些……”目光一转,见到几上的酒壶酒杯,心中忽生起一阵绝望之意,蓦地抓起酒壶,向自己口中强灌起来。
??陈思昭其时只顾自斟自饮,并未留意到郑雪竹的情状,只低头喃喃道:“世子,此番我在中土原曾见过龙姑娘一次的。她恨你变心背约,恨我夺人所爱,故寻我出手相斗……”
??郑雪竹闻得此言,不由心中一震,道:“你却将她如何了?”他深知以龙星儿的武功,绝计胜不得陈思昭,而以陈思昭素来刚硬冷酷的秉性,只恐会对龙星儿有所不利。
??陈思昭摇头道:“我没有伤她,只是封了她的穴道,将她留在原地。据我想来,龙姑娘虽立誓与你决裂,然在她内心深处,却自始至终割舍不下对你的一份牵挂……”
??郑雪竹忽一挥手,打断了陈思昭的言语,意兴阑珊地道:“割舍不下,又能如何?天意如此,却又何必徒劳挣扎?过去你我都不信天,不信命,妄图以一己之力逆天而为,改变宿命,以致最终落得伤痕累累,惨淡收场。哈哈,当真是痴人呀痴人,可笑呀可笑!”初时他的语意尚自低落,到得后来竟自不可遏制地狂笑起来,笑声中却几乎不见欢愉之意,反似蕴含着浓重的寂寥与凄凉!
??陈思昭怔怔地凝视了郑雪竹片刻,忽与他同声笑道:“世子,你的言语正是我此刻心中的想法,时至今日,我方始明白,原来只有你才是我平生的第一知已。这几年来,你我的经历也好,想法也罢,虽不尽相同,大体上却还无差,你我都曾挣扎过,反抗过,虽然最终的结果仍是天意难违,却终是尽了人事,无愧于心,更令我们得到了这份旷世难求的知已之情。常言道:人生得一知已,死而无憾,如此快事,当浮三大白……”她其时酒力发作,更兼心神激荡,平日许许多多深藏不露的想法,此际竟一气在郑雪竹面前倾吐了出来。
??郑雪竹亦是心旌摇荡,难以自已,大笑道:“相识满天下,知已能几人?思昭,你将我看成平生第一知已,我对你也是一般。酒逢知已千杯少,今夜你我索性便抛开一切外间俗务,人事烦扰,在此共谋一醉!”
??经了这一番饮中倾谈,二人知已之情弥坚,在多日来的愁苦与烦恼中寻得了几分真正的欢愉。一时间什么家国之争,遭际之痛,相思之苦,前途之忧尽数抛到了九霄云外,惟一余下的,便是这“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的知已相聚之欢。不知不觉间,二人已将房中十几壶竹叶青饮得涓滴不剩。
??竹叶青乃山西陈酿,世子府中的竹叶青更是其中佳品,年代最近的亦有三十年之久,是以入口虽温和绵爽,后劲却是极为醉人,二人饮至此时,均有些神志迷糊起来。
??郑雪竹兴犹未尽,手扶几案一角,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形,笑道:“且待我到库中再去寻些酒来……”方自蹒跚行出两三步,足下忽在椅上一绊,登时“扑通”一声,俯身倒了下去,人事不知。
??陈思昭唤道:“世子,你不要紧罢?”起身欲扶时,体内酒力骤然上涌,顿感头重脚轻,立足不稳,“嗳哟”一声,软软地伏到了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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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四章 犹觉相逢是梦中
??郑雪竹其时听到窗外抽噎之声并非错认,而是确由龙星儿所发。当日她与宗瑾兄妹认后,便在北京城中一处僻巷内赁屋而居,每隔六七日与宗瑾会一次面,彼此交换讯息,直至月余前宗瑾向她辞行,道自己将奉康熙之命,前往台湾招抚郑经,江山骨肉能否重聚,便在此一举。
??龙星儿自脱离鲁王余部后,对满汉恩仇,家国之争等大事已无心理会,对生父陈永华的思念之情却一日浓似一日。常暗忖自己昔日对陈永华敌意甚重,更曾作出逆伦弑父之举,是以无颜当面相认,只求能够在暗中悄悄见他一面,看他一眼,于愿已足。故此当闻得宗瑾将出使台湾的讯息后,便迫不及待地央他将己夹在随从之中,同入台湾。然宗瑾认为招抚台湾乃是关系到家国前途的大事,至关重要,不容有半点错漏,故任凭龙星儿百般求恳,始终不曾应允,自与慕天颜等启程南下,离京而去。
??龙星儿性格倔强,宗瑾的一再拒绝,反激起了她的争胜之心,索性收拾东西,携剑南行入闽,于同安寻得一名樊平与龙绮君的故友,借船渡海,居然有惊无险地潜入了台湾。她入台时天已向晚,本欲直接往军师府寻陈永华,然见得城中华灯盈路,烟花满天的夜景,不由心生诧异,待闻得人们的街头闲谈,方知这日正是郑雪竹与陈思昭的婚期。
??龙星儿当日迫于龙绮君遗命,自立重誓与郑雪竹决裂,从此便再未见过郑雪竹,只零零星星地听得一些关于他的讯息。本以为自己为誓言束缚,自此心如古井,难泛情波,然前番在西山偶遇陈思昭,竟自大失理性,向其出手邀斗,终致不敌,事后细细回想,方不得不承认,在自己内心深处,始终保留着那份刻骨蚀魂的真挚情爱。而此次潜入台湾前,虽千次百次地对自己解释,是为了见陈永华,事实上,在潜意识中,却也着实渴盼着与郑雪竹的重逢。
??龙星儿骤闻郑雪竹与陈思昭成婚之事,一时间恍若雷霆击顶,五内俱焚。此事虽早已在她意料之中,然此际亲身撞见,仍觉难以承受,连意志都有些纷乱起来,浑浑噩噩之中,竟似身不由已般潜入世子府,在新房窗外窥视窃听,却拿不准主意是悄然离去,还是当现身与郑雪竹相见,当面质问他是否变心,甚或拔剑向其邀斗,死在他手下,一了百了。她在窗外窥伺既久,陈思昭胁迫郑雪竹立誓及二人互明心志,允诺各自守身,直至心意相通,对饮倾谈等前后经过,俱清清楚楚地进入她的耳目之中,这一连串的变化为她带来的震动,却犹胜过了得知二人成婚消息时心中的波澜,令她不由自主地反思起昔日的种种,一时间自伤自愧,自悔自责之意纷涌而至,悔恨交加,几难自己!待听得郑雪竹自陈思昭倾吐出对自己的真挚情感,终于压制不住,抽噎出声。幸而见机得快,在郑雪竹扑至窗前之际及时避开,终于免去了相见的尴尬局面。
??郑雪竹离开窗前后,龙星儿却也无意再行窃听窥视,遂迷迷惘惘地自后园逸出世子府,漫无目标地在承天府的大街小巷中游荡起来,心中反反复复不断思量着一个问题:“他并未变心,自始自终都在念着我,虽与他人成婚,却非出自本意,可说是没有任何对我不住之处,而我却是如何待他?是否对得他住……”蓦地,自己与郑雪竹相识相处的种种情景飞电般在眼前掠过:扬州城外的初遇,史公墓前的夜话,梅花岭上的品箫,鹰扬谷中的相扶,以及自己与他相伴相随,北上南下,天涯同行的一幕幕往事,霎时间竟变得格外清晰,恍若昨日,却又仿佛与自己相距得极为遥远,无论自己如何发力追逐,亦永远无法触摸到一丝一毫旧日的影子。
??骤然间,又一幅场景浮现在心头:在昆明城北蛇山之中,自己迫于龙绮君遗命,与郑雪竹彻底决裂,一剑将其刺成重伤……几年来,郑雪竹染满鲜血的白衣,苍白黯淡的面容,愕然绝望的眼神,曾无数次在她的记忆中重现,每次忆起时,心底虽不乏愧疚自责之意,却终可以唐鲁世仇,母亲遗命等理由勉强为自己开释,然自她脱离鲁王余部后,性情大改,对家国纷争,父母之命、誓言咒愿等事体已看淡了许多,此际追思往事,不由分外自怨自恨,痛悔前过:“不错,确是我薄情寡义,固执不化,终于害人害已。我一次次绝情伤害于他,最后一场更是几乎要了他的性命,他却对我全无怨恚之意,直至今日依旧挂念于我。然而时过境迁,他虽不恨我,我又有何面目与他相见……”思至此处,忽觉自己才是世上最为可恨可厌可鄙之人,一时间神智尽已崩溃,发疯般冲进路边一条漆黑的窄巷,扑在地上放声大哭!
??亦不知哭了多久,龙星儿的泪水渐渐干涸,终于收住悲声,缓缓站起身来。泪水虽已流尽,心头的绝望之意却自有增无减,耳边反反复复回响着一个声音:“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还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万念俱灰之下,但觉人世间再无可恋之处,忽一反手,拔出腰间长剑,一寸寸向自己心口刺去。
??龙星儿的剑尖方触及胸前衣襟,忽斜刺里黑影一闪,一只手掌从旁掠至,“拍”地一声,正切在剑面无锋之处。龙星儿但觉一股大力汹涌而来,莫可抵御,手中长剑再也拿捏不住,铮然堕地。
??龙星儿愕然一惊,转头看时,却见身边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人。其时天空乌云微散,月光自云隙中朦朦胧胧地透出,映出了那人形容:但见他身材魁伟,仪态轩昂,眉宇间却似带着几分忧疑与失落之意,正是自己的嫡亲兄长宗瑾。
??龙星儿未料宗瑾竟会在此时此地出现,一时间不由语塞。游目打量四周,方始发觉自己所处之地乃是一处大园墙外,庭园内花木繁茂,枝叶上方高悬着一面驿旗。原来,她神思昏乱,误打误撞之间,竟自闯到了承天驿的后墙之下,方才宗瑾便是闻得她的哭声,自后墙跃出,及时出手击落了她的长剑。
??宗瑾静静凝视了龙星儿半晌,忽叹道:“星儿,你这又是何苦?”
??龙星儿与兄长在此重逢,本已充满伤痛与绝望的心头,忽自生出一阵温暖之意,哽咽道:“大哥,我罪孽深重,误已误人,实不愿再苟活于世……”
??宗瑾摇头道:“星儿,切不要这般想。过去之事,你虽有行差踏错之处,归根究底,还是因了前代的未解恩怨,遗祸后人,在这些事情上,我们大家尽是受害之人。你的过失,不过是为这些迂顽不化的陈规旧律蒙蔽了头脑,以致身不由已,作了错事……”他久历世事,心思机警,早已猜测出龙星儿此际心中的想法,是以出言开解。
??龙星儿顿足道:“即便是头脑被蒙蔽,身不由已,作出的错事便一定值得原谅么?是我猪油蒙了心,一错再错,堕入魔道,自家固是自食其果,不值怜悯,却更将他人害得伤痕累累,惨淡收场。造成这等结果,过错尽在我一身,我却还有什么颜面在世上偷生?”
??宗瑾见她情绪低落,颇有癫狂之意,却也不好深究,惟有柔声劝道:“星儿,人生在世,谁无一时糊涂?又有谁能真正无过?倘若每一个人作错了事情,都要自怨自责,以死相赎,那么放眼当今世上,却还有几个活人?”
??这番言语虽然简短,却句句有如重锤,直敲在龙星儿心上,令她浑身上下不由自主地为之一震。缓缓抬起头来,正迎上宗瑾沉郁而不失坚定的目光,心头的自恨自责,自暴自弃之意竟被消去了大半。然心念一转,又一重阴云蓦地涌上,禁不住颤声道:“大哥,你也应知今日是什么日子。倘在今日之前,虽有重重困难阻隔,事情却也未始不能弥补,然此时种种因果旧事尽已尘埃落定,覆水难收,又如何能够回头重拾?既是如此,活在这个世上又有何意味?”
??宗瑾忽沉声道:“你当真不愿活了么?也好,我成全你便是!”言罢,足尖一挑,已将地上的长剑卷入手中,一剑向龙星儿咽喉刺去。他平日虽不用兵器,然这一剑中平直刺,仍有一股沉雄刚劲,沛莫能挡的气势。
??龙星儿未料宗瑾竟骤然向她出手,因手无兵器,仓促之间不好招架,惟有本能地后跃闪避,掠出三四丈远,提气作势,准备抵挡宗瑾的后续追击。
??然而,出乎龙星儿意料的是,宗瑾刺出这一剑后,竟自不再出手,身形亦如磐石般稳稳止在当地,一动不动,只将两道深遂的目光投到自己面上,仿佛能够洞彻自己的全部思想一般!
??龙星儿心头好生诧异,沉默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问道:“大哥,你此举却是何意?”
??宗瑾缓缓地道:“你既然要死,方才又为何闪避?”
??龙星儿一怔,暗道:“不错,我原是不要活的了,为何仍不肯受这一剑?”一时间亦想不出所以然,惟有缄口无言,呆立在原地。
??宗瑾行近龙星儿身边,将长剑轻轻插入她腰间剑鞘内,道:“星儿,无论到了何时何地,求生都是人之本性,而求死往往不过是一时冲动。盖因只有活着,才能等待到转机,等待到希望,而若因了一时意气,弃生求死,便等于放弃了一切!”
??龙星儿若有所悟,却仍有些迷茫难解,叹道:“大哥,依你所见,我的事情莫非也有转机的不成?然而我思量了百次千次,确实看不到希望在何处……”
??宗瑾随手拾起地上一颗圆形白石,道:“星儿,你且看这石子。千千万万年前,它也许只是大海中央的礁岩一角,经了无数的风吹日晒,浪涛冲击,渐渐自岩上剥落,坠入万丈深海,又经了无数次潮起潮落,风波往来,磨平了棱角,磨光了石面,随水漂流浮沉,辗转来到这孤岛之上。想当初它在海中礁岩上时,又何曾会料到自己会流落至此,化成这般形状?所谓天意,亦非一成不变,山陵可化平地,沧海可为桑田,更何况区区人事?想人生百年,只须善待自己,坚守等待,便未尝没有希望!况且人生在世,行事不可单凭自己喜恶意气,若要轻言生死,更须想想自家的亲人。死者固是一了百了,而他的亲人又当如何?”
??这一篇言语有如醍醐灌顶,令龙星儿混乱迷惘的心智登时恢复清明,喃喃地道:“不错,我不能死,我还有亲人,还有希望,须得好好地活下去……”
??宗瑾见她死志已消,终于松了一口气,淡笑道:“星儿,你能想通便好。时已不早,你却欲往何处去?”
??龙星儿幽幽地道:“这许多时日以来,我好生想念爹爹。从前我年少无知,不肯认他为父,还曾刺伤过他,当真对他不住……现下我悄悄去看他一眼,随后便回转中土,等你归来……只不知何年何月,我们全家方得团聚……”蓦地伸手在宗瑾手上轻握一下,转身便行。
??宗瑾呼道:“星儿,你……”
??龙星儿忽地止步,转头道:“大哥,我几乎忘记了一件事。我此番入台,原是与一个人同来的,再过片刻,你大约会见到那人……”言至此处,忽地停住,疾疾行出,转瞬便消失在茫茫夜幕当中。
??宗瑾目送龙星儿的身影离去,又自在驿墙下静立了片刻,方举步行出窄巷,向承天驿正门而去,心中不断回想着这一日中的种种见闻经历,不觉竟有些痴了。
??日间他与慕天颜自世子府离去后,在承天驿中用过午饭,便接到了郑经传召,遂携康熙的礼品、诏书,随那传讯官来到延平王府,在花厅与郑经相见。但见郑经虽身有重疾,面色沉黯,精神却还算健旺,头脑亦很清楚,尚不致无法理事。
??二人将礼品与诏书呈于郑经,向其陈述招抚利害,郑经已有些心意摇动,待见得诏书上“求国家之一统,图江山之永固;泯两岸之恩仇,得骨肉之团聚”等诚恳语句,以及允郑氏称臣归藩,永镇台湾,留其权柄,不加侵凌等许诺,愈发犹豫不决,一时间内心斗争激烈,沉吟不语。蓦天颜原擅舌辩游说,见郑经似有接受之意,遂越加鼓动如簧之舌,将招抚前景为其一说明,说词精妙之处,连宗瑾亦有些叹为观止起来。看看招抚似已大有希望,却见那始终侍立在郑经身后的忠诚伯冯锡范俯身向郑经耳语了几句,郑经面上便立时笼罩了一层阴云,沉默片刻后,便遣二人暂回承天驿,却道招抚之事留待明日再议。
??二人见郑经迟迟难下决定,情知再留下去亦属无益,遂起身告辞。二人于路上私议,一致认为冯锡范必是反对台湾归抚称臣,故此竭力阻挠。他身为侍卫重臣,与郑经朝夕相处,若由他摇唇鼓舌,蛊惑君心,对招抚大计只恐要产生极大障碍,然这些毕竟是郑氏内部之事,身为外人,即便看清了此中关窍,却也无从插手干涉,惟有顺其自然而已。
??宗瑾在驿墙外低头缓行,表面虽然平静无波,心中却在起伏不定,忽喜忽忧,一忽思起陈永华、郑雪竹、陈思昭等人的音容笑貌,以及与自己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种种关系,一忽想到明日进见郑经时,他对招抚一事将是何等态度,会否会为冯锡范巧言蒙蔽,拒绝归顺。
??心绪纷乱间,不觉已行入承天驿,来到自己房间门前。正欲举手推门,忽觉房内一片黑暗当中,竟有细细的呼吸之声!心念一转,思起方才龙星儿临行前所说的‘有人与她同来’之言,不由愈加惊疑不定起来,暗道:“星儿说及此事时,我原未曾留意,然此际看来,这人只恐是冲着我而来,却未知是何等神秘人物……”潜运内息,倾耳细听之下,但觉房内呼吸声虽颇为轻细,却既短且促,显见那人并不会武功,体质亦弱怯不堪,不足为惧。
??宗瑾测出了那人深浅,心头略松,遂放心推门而入。门扉甫启,忽觉一阵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幽香扑面而来,熏人欲醉。这阵幽香原本是他极为熟悉的,然在此时此地骤然出现,却是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
??但闻“嗤”地一声轻笑,一支蜡烛已在对面几上燃起。烛火闪耀之下,但见一名红衣少女斜斜倚坐在床边,华服宝妆,云髻堆鸦,香肌胜雪,眉目如仙,明艳妩媚之处,连灯火的光芒都仿佛被比了下去!这少女非是他人,却是那三月前嫁于宗瑾的景云公主,此际正玉颊生春,妙目带笑,将一对澄如秋水的目光盈盈投在宗瑾面上。
??宗瑾与景云公主暗室相对,给她这等眼光睨着,不由加倍地不自在起来。强笑道:“公主,我这莫非是在梦中么?”他口中虽这般说,心头却清楚之极,自己的一切所见所闻尽是真实存在,绝非迷梦幻境!他与景云公主成婚三月有余,每次单独相对,都感颇为尴尬拘束,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绳索捆在身上,连呼吸都有些困难。清室体例,皇家公主身份尊贵,成婚后虽与额驸同府居住,然额驸须经公主宣召,方可入内与她相会。满清入主中原日久,皇室受汉人礼俗浸染愈深,后期竟至无可自拔的程度。以致出现了公主受身边保姆、嬷嬷辖制挟迫,须以重金贿赂方得宣召额驸,甚至成婚数年,不得见额驸一面的咄咄怪事。然景云公主下嫁乃是清朝初年,满人尚不甚沾习礼教,她本人又是康熙极为宠爱的御妹,尚不致受仆妇管束欺负,是以何时宣召额驸,尽凭自家所愿。虽则如此,她性格羞怯娇柔,亦不好宣召过频,一月之间惟四至五日而已。而更令人难解的是,宗瑾每次接到宣召后,虽从不推托,依例入内与景云公主同床共枕,却始终对她秋毫无犯,连一根手指亦不肯沾染,好似仍同从前一样,将她当作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惟有仰望之意,却无亲近之心。幸而景云公主生长深宫,对风月之事似乎全然不知,只道夫妻之间便应是如此,竟毫无怨言,彼此相安无事地度过了这许多时日。尽管如此,宗瑾身在公主府中时,常感到自己被一道富贵锁链、温柔陷阱层层围困束缚,极不自在,闲来无事时,宁肯回破败的统领府独处,亦不愿到公主府与她相见。此番南下入台,招抚郑经,本拟可以将她摆脱一些时日,未料她亦不知用了何等手段,竟不远万里,一路追赶自己至此,一时间心中当真有些插翅难逃的烦恼了。
??相对于宗瑾的惊愕交加,强作欢笑,景云公主却是言笑晏晏,兴致极佳,展颜道:“宗瑾,从前在宫中时,常听皇兄讲论台湾的风物景致,我早有亲入台湾一观之心,此番你奉旨入台,我便想与你同行,然几次央求皇兄,他却道台湾乃海贼叛党巢穴,危险重重,始终不允。好罢,他既不允,我也不好勉强,只得由你一人去了。然而你出京后第三日,我这里便出了一件事情。”
??宗瑾脱口问道:“什么事情?”他虽对景云公主颇为不耐,却也禁不住对她来到台湾的经过产生了好奇之感。
??景云公主格格轻笑道:“此事虽有些曲折,却也是有惊无险。你既不在府中,我闲居无聊,遂瞒了皇兄,只带几个仆从侍女,出城往西山上香游玩。岂知天子脚下亦非十分太平,在山中行走之间,竟然遇上了一群前明鲁王余党,将我劫持,南下而去。”
??宗瑾“啊”地一声,低呼了出来,他与鲁王余部争斗多年,对他们的手段作风极为了解,暗道景云公主乃康熙亲妹,身份非比寻常,此番落在鲁王余部手中,只恐绝计讨不了好去。
??相较宗瑾惊骇而呼,景云公主却是意态轻松,悠悠地道:“我原知这些人均是无法无天,不畏刀斧的亡命之徒,然经了前次云南之行,受过那许多折磨后,我对这等事情已无甚好怕的了,更知在这等匪人面前,惧怯慌乱只会自乱自误,遂一路上不动声色,同他们周旋。是以他们虽未曾放松看守,令我有逃脱之机,却也未为难于我。只带着我到了他们的开封巢穴。”
??宗瑾见她讲得曲折,虽明知她此际已经脱险,仍禁不住有些担心起来,道:“后来又怎样了?”
??景云公主面上微红,道:“我被囚禁在巢穴中后,又有许许多多他们的同党陆续到来,最后竟然聚了百余人之众。他们对如何处置我之事争执不休,有人道各处风声越来越紧,不若索性将我一刀杀了,为昔日被朝廷害死的同伙复仇,毁尸灭迹,最为干净;有人则主张留我性命,将我扣在手中同皇兄讨价还价,以赎回落在朝廷狱中的同党;还有人的念头更为不堪……总之是各执一词,争论不休。正在几方相持不下之际,忽闻外边一阵骚乱,似有人大声喝斥,交手混战,片刻之间,便有一名素衣女子孤身持剑闯入。那女子我原是识得的,却是四年前在伏牛山平安客栈中,与台湾延平世子郑克臧一同劫持我的女剑客,名唤龙星儿,剑法最是厉害不过!”
??宗瑾闻至此处,不禁又是一惊。暗道:“方才星儿临别时曾对我说,她此番入台乃是与一人同来,而那人入台的目的又似是为了我。我当时未曾在意,岂知中间尚有这许多是非……然星儿虽已脱离鲁王余部,毕竟曾经作过反清之事,却又如何与景云公主扯在了一处……”心绪起伏之下,不由久久沉默无语。
??景云公主见她默不应声,心头略感无趣,只得顾自续道:“龙姑娘仗剑入室后,在场诸人似乎均对她颇有顾忌,竟无一人敢出头上前,只纷纷在原地喝问:‘你既已叛帮出会,为何还要回来搅闹?’‘识相的便快些自行走路,否则休怪我等手下无情……’诸如此类,云云。龙姑娘却始终高昂着头,面上带着鄙夷愤慨之色,显是对他们蔑视痛恨到了极点。”
??宗瑾暗暗点了点头,自思道:“若依星儿往日冲动暴躁的性情,闻得这等言语,怕不激愤而起,大打出手么?现下她在这些自己极度痛恨厌恶之人面前,尚能如此沉得住气,较当初已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景云公主又道:“龙姑娘先时一言不发,待众人喝斥声渐止,方昂首道:‘我来此非为他事,只因樊伯伯临终前尝有遗言,将他身边的“还君”匕首留于我作纪念,而如今这匕首却落在了你们开封分舵之内,故此我特来取回这应得的物事。拿到匕首后,我就此走路,从此大家一拍而散,各行其事,互不相犯!’”
??宗瑾赞了声“好”,问道:“她既已将来意挑明,鲁王余部一干人等却又如何反应?”
??景云公主忽微微打了几个寒战,颤声道:“一名好似头目一般的人物高声道:‘你这出身不清不白的奸贼之女,如今已是本帮叛徒,有什么资格上门索要总舵主遗物?我等顾念昔日同袍旧情,暂且不为难于你,倘若再不知进退,当心众家兄弟将你……’言犹未了,忽见龙姑娘面上闪过一道煞气,继而身形一晃,便到了那人面前,剑光起处,已斫下了那人首级!那人所站的位置原距我极近,我清清楚楚地见到了,那血淋淋的首级滚在地上,嘴唇尚在一开一合,动个不休……”言至此处,禁不住牙齿互击,格格作响,人也瑟缩至床沿一角,显是这一恐怖场景使她受到了极大刺激,以致每次忆起,便惊惧不已。
??宗瑾见她这等娇怯柔弱,楚楚可怜之状,心中不觉生出了几分怜惜之意,遂行至景云公主身边,与她挨肩坐下,伸手在她臂上轻拍了几拍,柔声慰道:“公主,这些事情都过去了,不必害怕……”
??景云公主经了宗瑾这番安抚,心神略定,喘息片刻方道:“其时,我被那首级骇得晕了,后来发生了什么都不清楚。待我醒来后,始发觉自己已身在一辆马车当中,龙姑娘坐在我身边。她对我道,她从前与那些匪人乃是同党,然此际已与他们恩断义绝,又不齿他们侵吞已故舵主遗物,欺凌弱女,故此与之火并一场,孤身单剑诛了他们二十余人,将我抢出。她还道,四年前她随郑氏党众劫持于我,乃是各为其主,此际她对满汉之争已看得淡了,想得透了,无意再与朝廷为敌,但侠义之行不可不为,更兼她平生最恨男子恃强欺负女子,是以仗义救我……”
??宗瑾低声道:“她能想通这等关节,自是最好不过……”
??景云公主笑道:“就是呢,早在四年前她劫持我一路南下时,我便知她实是热心肠的好人,只不过一时糊涂,走错了路,她道自己即将南下渡海入台,不宜在中途多作耽搁,欲将我送往官衙安顿,好待皇兄接我回京。我闻她将往台湾,思起自家心事,遂求她带我同行。她初时尚自不肯,禁不起我再三央求,终于携我南行入闽,借得船只,渡海来此。登岸入城后,我们各自分手,我一路寻觅,好不容易找到了这承天驿,亦多亏了慕大人识得我身上的皇家金牌,迎我入内,你却不知去了何处,累我在房中枯候多时……”
??宗瑾闻得她讲述的入台经过,不禁暗中苦笑,自思道:“小姑娘们不知风波险恶,这等紧要当口,两岸之间的是非争端姑且不论,只是台湾内部,便已是暗流汹涌,山雨欲来,随时可能一触即发,如此贸贸然地闯至,可不是自投危境么?”心中虽在哭笑不得,然身份尊卑有别,却也不好向景云公主表露出半点责怪之意,但觉本就纷繁复杂的事态,此际又加上了一层纷乱的关系。
??景云公主忽轻轻打了个呵欠,道:“现下的时辰该快到了四更了罢。在风浪中颠簸了大半日,又在此坐了这许久,当真是好生疲倦……”
??宗瑾心头一惊,疾疾起身,道:“既是如此,便请公主暂且屈尊,在此歇息半晚,宗瑾就此告退,待明日再为公主寻找适宜住处。”言罢,也不待景云公主回答,举步向外便行。
??方行至门前,忽闻景云公主在身后柔声唤道:“宗瑾……”
??宗瑾心绪烦乱,却也不得不止住脚步回头望去,却见景云公主原本春意融融的面上,正有一道黯淡的阴影一掠而过。
??景云公主的目光与宗瑾甫一相触,便即垂下,轻轻一挥手,缓缓地道:“没有事了,你去罢。”
??宗瑾见她这等情状,心下不由微感歉疚,道:“公主,我到隔壁歇息,若有事情,可随时传唤。”言罢,因怕景云公主再纠缠不清,立即推门而出。
??景云公主呆坐在原处,怔怔望着宗瑾离去的方向,心绪亦是紊乱到了极处。自云南一行后,她的一缕情丝便已牢牢地缚在了这位英武坚毅的御前统领身上,以致朝暮晨昏,时刻不能对他忘怀,终于为康熙发觉她的心事,大力促成了她与宗瑾的姻缘。岂知成婚之后,宗瑾对她的态度竟一直是不冷不热,若即若离,仍似从前一样,只将她当成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自身却居于臣属下僚,双方相敬如宾,却颇为隔阂疏远,难以了解对方的真实所想。
??景云公主虽不知宗瑾的心中之事,却自他夜间梦呓内得到了一条线索。他在梦中吐出的词句,除了几个模糊不清的人名以及对亲人的呼唤外,最多的便是“台湾”二字。景云公主虽生长深宫,少与外界接触,然她天性颖悟,早约略联想到,在宗瑾的身上,极有可能隐藏着一些与台湾有关的秘密,若能够揭开谜底,也许还可寻出宗瑾对她冷淡的原因,是以不顾前途凶险,随龙星儿万里跋涉,潜入台湾。然而此际虽身在台湾,却感眼前一片茫然,无从入手,宗瑾待她亦仍同从前一般,全无改变。思及此处,心头蓦地涌起一阵伤感与失意,再也忍耐不住,低低呜咽起来,珠泪潸潸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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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五十五章

第五十五章 红烛未残惊凶变
??一夜时光匆匆流过,仿佛丝毫不曾顾及各人心事,也不肯为任何人略略停留片刻,只管无思无虑,无休无止地疾疾前行,将一切的人世悲欢,恩怨纠葛尽数抛向身后,渐行渐远,绝不回头。不知不觉间残夜已尽,天色大明。
??郑雪竹前日劳累了整整一天,夜间又饮酒过度,睡得迟了,是以直至天明时分,犹自伏在地上,沉醉未醒。而世子府内诸人以他新婚之故,却也不便唤他起身,待得他为窗外凉风拂体,悠悠醒转,已是日出三竿。
??郑雪竹宿酒未消,手扶几案勉强起身,但觉头痛晕眩,身躯疲软,取镜自照时,更见自家面色青白,眼眶灰暗,目中遍布血丝,不由哑然失笑,暗思道:“他人见到我这副形容,倒似我昨夜当真作了些什么一般……”心念方至此处,胸中忽涌上一阵烦恶之意,几欲干呕,疾疾转身寻到了几上茶壶,强灌了半壶隔夜的浓茶入口,方勉强压制得住。转目一瞥间,但见陈思昭尚朦朦胧胧地伏在几旁,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半边苍白的面孔,亦不知在作着何等迷梦。
??郑雪竹叹道:“思昭,你终是较我有福分,连醉酒都可比我多醉这许久……”用力伸展了几下四肢,信步行出房门,缓缓踱至前庭,深深呼吸了十余次,但觉胸中的恶浊之气尽已消散在花木晨露的清芬当中,体内残酒也随之解去了大半。
??正自神清气爽,宠辱皆忘之际,忽闻一阵急促的足音自旁传来,打破了庭中的宁静。愕然转头看时,却见来者并非他人,乃是自家名份上的岳丈,台湾军师陈永华!
??郑雪竹思起自己此际的形容,实羞于同陈永华相见,然陈永华已至身边,走避不及,惟有举袖遮面,勉强笑道:“陈军师……”
??陈永华却似未曾留意到郑雪竹的神态,只顾疾疾行至郑雪竹面前,锐声道:“世子,昨天夜里……”
??此言正说中郑雪竹心中隐事,令其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震,忙不迭地道:“我没有,我没有……”话甫出口,便觉不妥,实不知这“没有”之后究竟当说些什么。偷眼看陈永华时,却见他满面惶乱伤痛之色,又不似登门寻自己兴师问罪的情状。
??陈永华截断郑雪竹的言语,道:“世子,我要说的不是你,是王爷他……王爷他在昨天夜里……”
??郑雪竹心头忽掠过一层不祥的阴影,伸手紧紧抓住陈永华肩头,叫道:“陈军师,父王他怎么了?”
??陈永华哽咽道:“王爷在昨天夜里不幸过世了!”
??郑雪竹骤闻凶讯,但觉头脑中“轰”地一声,整个世界仿佛都变成了一片灰暗,眼前一阵晕眩,身躯亦摇摇不稳起来。耳边但闻得一个声音问道:“父王昨日精神尚好,如何夜间便过世了?”昏昏沉沉间,已辨不出这个声音究竟是真是幻,是否为自己口中吐出。
??陈永华见他这等情状,暗叫不妙,却也只得一壁伸手扶住他的身躯,一壁答道:“据王府的值夜侍卫说,王爷昨天日间劳累过度,晚饭后便觉身子不适,遂屏退一切旁人,独自在房中歇息。岂知一夜之间,病情突然加重,待今早府中内侍入房熄灯时,才发现王爷已经一瞑不视了……”
??郑雪竹陡遭丧父之痛,一时间有些承受不住,精神亦有些恍恍惚惚起来,迷迷茫茫地道:“父王去了,我又当如何?父王去了,我又当如何……”
??陈永华叹道:“世子,王爷不幸过世,我们心中都难过得很,然死者已矣,生者的路还是要走的。世子的当务之急,乃是立刻赶往延平王府,主持丧礼殡殓,待为王爷发丧守礼完毕,承嗣王位,执掌大事……”
??郑雪竹木然点头道:“好罢,就依陈军师之言。”
??陈永华轻吁了一口气,道:“世子,既是如此,我们这便往王府去罢,事不宜迟,休要贻人话柄。思昭既未起身,却也不必急于唤她,她身份与你不同,去得略迟一刻,亦无关紧要……”挽起郑雪竹手臂,与她并肩行出。
??郑雪竹心头一片空空洞洞,随着陈永华行至街上,但见家家户户仍是结彩悬花,挂红簇锦,犹自残留着昨日的喜庆余韵,显是郑经亡故的消息尚未传至民间。昨喜今悲,两相对照之下,更觉触目惊心。纷乱之间,竟梦呓般吟出了两句前人诗句:“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二人一路行至延平王府,登门入室,早有人取出丧服为其换上。郑雪竹怔怔地望着自身上脱下的大红婚服,一时间忽感到了鲜血与死亡的气息。
??其时花厅已被改作了王府灵堂,堂上素幔高张,白烛摇曳,香纸与锡箔燃起的青烟在空中缭绕低回,久久不散,为平日里喧闹繁华的花厅平添了穆哀之意。三尺见方的“奠”字下,郑经的灵床倚壁而设,遗体身盖白布,平卧在灵床之上,要待亲人一一见过,方可入棺盛殓。董太妃与郑克爽等尚未来至,冯锡范与刘国轩却早侍立在灵前。
??郑雪竹在陈永华陪同之下行入灵堂,骤见灵床上覆着白布的郑经遗体,悲痛交集,竟自失去了理智,几步冲上前去,双手颤抖着揭开了郑经身上的白布。
??白布之下,但见郑经双目紧闭,神态安详,面色未变,一如生前,仿佛他此际未曾当真逝去,而不过是在梦中酣睡的一般。
??郑雪竹见得父亲遗容,心中尚存万一之想,遂伸手去探郑经鼻息脉搏。触手之下,但觉郑经肌肤冰冷,呼吸、脉动均已完全停止,确是死去多时了!霎时间心头一阵绝望,一阵痛楚,哀从中来,不可断绝,低低唤了一声“父王”,便觉天旋地转,立足不住,索性扑在郑经遗体上放声大哭起来。
??陈永华缓步行至灵床前,屈膝跪地,凝视着郑经的面孔,禁不住心中伤感,亦随之落下泪来。他原是郑成功身边的老臣,助其东征西讨,抗清平叛,终于渡海攻台,创下了郑氏的大好基业,待郑成功英年早逝后,他便辅佐郑经,将台湾治理得一片繁荣,一扫初时蛮荒之景。他与郑经君臣多年,虽曾有过龋龉争端,然毕竟与郑氏的几代情谊非比寻常,更被郑经委以托孤重任,此时骤与他阴阳两隔,焉得不悲?然而他的悲痛又与郑雪竹的肝肠寸断,全然忘我不同,伤悼之中更着一等对前途的深深忧虑:郑经虽与己结成了儿女姻亲,却因其猝然过世,未能使自己官复原职,以自己此时的布衣身份,又如何能够名正言顺地担当起辅佐大任?现下郑雪竹势单力薄,既便顺理成章地嗣位,亦难免为人掣肘,大权旁落……思及未来之事,但觉忧患重重,无限艰难!
??郑雪竹这一番伏尸痛哭足足持续了小半个时辰,直哭得昏天黑地,浑浑噩噩,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待到后来,泪水也流得尽了,方始黯然抬起头来,忽闻一人道:“世子,人死不能复生,还当节哀顺变,处置王爷后事为要……”
??郑雪竹霍然回头,却见冯锡范与刘国轩不知何时已来到了自己身后,方才的言语便是冯锡范所发。
??陈永华此时已收泪站起,闻得冯锡范的言语,亦随之劝道:“世子,冯大人说得极是,应起身料理王爷后事了。”言罢,伸手向郑雪竹搀扶过去。
??郑雪竹默默点了点头,正欲随陈永华起身,忽一阵疾风穿堂而入,将祭台上的长明灯卷落,恰恰跌在郑经胸前衣襟之上,溅得郑经半身尽是灯油。
??郑雪竹惊呼一声,欲待为父亲整理拂拭时,忽见那灯盏竟深深陷入了郑经胸前,不由心中暗呼不对。情知这小小灯盏连灯油亦不过四五两分量,绝计不能将人的胸骨砸得塌陷下去,除非这人的胸骨早已碎裂不堪。既知有异,略一沉吟,当即伸出颤抖的双手,解开了郑经衣襟。
??天光之下,堂中众人看得分明,郑经的胸膛已经塌陷,显见骨骼已碎,方才不过是勉强撑持着表面形状,一受外力撞击,当即现出本来面目。而在郑经胸前的肌肤之上,更隐隐印着一个淡青色的掌印,可知就是这一掌使得他胸骨尽碎,五脏震裂,以致殒命。此际虽是阳光灿烂的白日,然见到这狰狞可怖的掌印,众人脊背上尽不由自主地冒出一阵寒意,仿佛那个不明身份的夺命杀手随时随地会在身后出现,在自己身上印下致命一掌!
??郑雪竹虽是第一个发现疑点,解衣验尸之人,却未曾料到郑经死状竟然如此之惨,一时间悲愤莫名,怔怔地吐不出一个字来。
??陈永华所站的位置距灵床最近,骤然见到掌印,面色忽地变得惨白,喃喃地道:“好掌力,好内功……”
??郑雪竹心中一动,愕然转头,向陈永华望去。二人惊疑而忧惧的目光甫一接触,便各自读出了对方心头的一句话:“莫非是他?”
??忽闻一个苍老的声音号啕道:“经儿,你死得好苦!你在天有灵,定要将谋害你的凶手指证出来,为母便是拼了这几根老骨头不要,也当将凶手千刀万剐,剖心沥血,为你复仇……”
??众人仿佛从一个噩梦中惊醒,齐齐回头看时,却见白发萧疏的董太妃一手扶着龙头拐杖,一手携着幼孙郑克爽,颤巍巍地行入堂中,布满皱纹的面颊上,此时已是老泪纵横。
??众人见董太妃亲身来至,遂一一移步见礼,董太妃却对此毫不理会,只顾行至灵床前抚尸大哭。郑雪竹平日虽与她颇有隔阂,然此际见她泪下如雨,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情状,亦禁不住自心底浮上一阵凄怆之意。
??好在董太妃哭得虽然伤感,却不似郑雪竹一般持久,只过了片刻便即止泪收声,双目炯炯向郑雪竹望去,沉声道:“克臧,方才可是你发现经儿死因的么?”
??郑雪竹低声应道:“正是。”董太妃素来为人严厉,是以他自幼便对其心存敬畏之意,从不敢失言造次。
??董太妃略点了点头,“嗯”了一声道:“那么据你看来,杀害你父王的凶手又是何等人物?”
??郑雪竹猛一抬头,但见董太妃的两道目光如同冷电一般,投射在自己身上,令自己感到一阵无形的压力,只得勉强咽了一口唾沫,道:“凶手的身份如何,现下还不能确定,只知他必是用掌高手,内力强劲,掌上有开山裂碑之能……”说到后来,心头忽感到一阵莫名的悚惧之意,不由讪讪地收住了口。
??董太妃点头道:“既有了这条线索,凶手便易找得多了。昔日老身随国姓爷东征西讨,也见过许多阵仗,然似这等单以掌力便可杀人的人物,却着实少而又少……”
??忽闻一人颤声道:“若说以掌力杀人,在此时此地,又有谁能够胜过他?”这开口说话者却是冯锡范。
??陈永华冷冷地道:“冯大人,在没有确凿证据前,说谁是凶手,都未免言之过早!”
??董太妃厉声道:“冯大人,不必顾忌,说下去!”
??冯锡范应了声“是”,道:“那人非是别个,正是大清皇帝派来的招抚使者宗瑾。他原是康熙的御前统领,绰号天雷手,以一双铁掌纵横天下,罕逢敌手,多年来为满清出力不小……”
??董太妃喝道:“不必说了,杀害经儿的凶手,必是这宗瑾无疑。他此来台湾,定然肩负着满清皇帝的两项使命,公开的使命固是招抚我郑氏一脉,而一旦招抚不成,便当执行那项秘密使命,出手暗杀经儿,使台湾无主变乱,好为满清渡海征讨制造可趁之机!事实就明明白白地摆在面前,连瞎子都看得出来,为何仍有人一力为凶手开脱?”
??陈永华被董太妃斥得遍体冷汗,慢慢低下头去,在内心深处,亦不得不认同了“宗瑾就是凶手”的论断,情知在此时此地,除了宗瑾之外,实无他人具备暗杀郑经的理由与功力。一时间心中既伤且痛,再也说不出话来。
??忽闻一人恨声道:“好卑鄙的君臣,好阴毒的手段!”却是那许久未曾出言的刘国轩忍耐不住,开口痛斥。
??董太妃面沉似水,来回在原地踱了几步,切齿道:“冯大人,你立即调集好手,将宗瑾这奸贼与一干同党尽数擒来见老身。此事关系重大,必要速战速决,不得有半分闪失,否则,老身拿你是问!”
??冯锡范应了声“是”,道:“太妃,属下麾下共有十二名好手,合称十二铁卫,每人各有一般过人功夫,属下这便率他十二人往承天驿捕拿宗瑾,谅他武功再高,亦难当他十二人合力。然俗话说,一人拼命,千人难挡,以十二铁卫之能,虽定可胜过宗瑾,但说到生擒,却仍无十分把握……”
??董太妃恨声道:“冯大人无须顾忌。那宗瑾若能生擒,自然最好不过,如他负隅顽抗,难以制伏,冯大人大可放开手脚,将他格毙当场,为经儿复仇!”
??冯锡范躬身道:“属下领命。此番属下必当全力施为,教宗瑾插翅难逃!”言罢,转身匆匆而去。
??董太妃目送着冯锡范离去的身影,喃喃自语道:“经儿,平日里他人待你再孝悌恭顺,终难免掺夹个人私心在内,对你全心全意的便只有你的老母。他人在你身后,虽个个也哭得伤心,然心下想的最重之事,亦无非是权位二字,惟有老母真心念着你,为你缉凶复仇……”
??郑雪竹与陈永华听出她弦外有音,不由心头俱是一凛,面面相觑,却又不好接口。
??董太妃这一番连哭带说,蓦然间气息逆冲入喉,刺激之下,禁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郑雪竹平日虽与董太妃不甚和睦,然毕竟是祖孙之分,这等情势下却也不宜置其不顾,遂举步上前,伸手为她轻抚背心,劝道:“祖母年事已高,不宜过于劳顿悲恸,还是且往内堂休息片刻,再作料理……”口中说话,转头向一旁的郑克爽使了个眼色,兄弟二人遂一左一右,扶着董太妃向内行去。
??陈永华怔怔地呆在原地,凝望着他祖孙三人远去的背影,一时间伤感、愤恨、震恐、忧惧等种种心绪交织在一处,感觉竟有些麻木起来。自得知郑经过世的凶讯时起,他心中便有了一等不祥的预感,到得此刻,各种不利的变故已将事态化成了一片极深极重的阴影,将他层层围困,使他陷入了窒息与绝望的境地。身处骨肉亲情与家国大事的夹缝之中,他已失却了方向,全然不知何去何从。
??正自彷徨迷乱,无从抉择之际,忽见门前白影一闪,一人宛若幽灵般悄无声息地飘了进来。转目看时,却见来者并非他人,正是昨日方与郑雪竹成婚的陈思昭。她原是在世子府中醒转后,便得知了郑经死讯,是以换了一身素服匆匆前来。她行路既轻且快,身上又自来带着一股寒意,陈永华心神恍惚之间,骤见她衣袂风飘之状,竟几乎将她错认为白昼出现的幽灵。
??陈思昭全不理会一旁默立的刘国轩,只顾足不沾地般地行至陈永华面前,沉声道:“爹爹,害死王爷的凶手当真是他么?”
??陈永华凝目向陈思昭望去,却见她面容漠然平板,全无表情,双目亦深邃空洞得宛如两口无底寒潭,颊上则惨白得没有半点血色,好似较身上的素衣尚要白过几分。情知宗瑾暗杀郑经之事对她震动极大,在她心中,亦与众人一样,确信了宗瑾便是真凶,此际不过是在寻自己作最后的求证。
??陈永华不愿开口指证亲子,缓缓低下头去,黯然不语,任陈思昭连问几遍,终不肯说出一字。然而这等态度正无异于默认了,宗瑾乃是杀害郑经的凶手!
??忽闻一人涩声道:“思昭,不必问了,确是他无疑……”却是郑雪竹安顿好董太妃后,又自回转堂中。烛火摇曳下,他的面色同陈思昭一般黯淡苍白。
??陈思昭低声道:“果然如此……”疾步行至灵床之前,双膝跪地,向郑经的遗体拜了几拜,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掉头向外便行。
??郑雪竹见情势不对,疾呼道:“思昭,思昭,你却待往何处去……”他呼声虽响,陈思昭却宛如对其充耳不闻一般,行得愈发疾了,顷刻之间便消失在了门外。
??郑雪竹心中忽生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叫道:“思昭,你且等我一等……”一时间再顾不得堂中的陈永华与刘国轩,发足向陈思昭行去的方向疾追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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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3-28 15:03 | 显示全部楼层

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一代容颜为君尽
??郑经的猝然身故,使得延平王府内一团混乱,风潮涌动,而此时此刻的承天驿却仍处在暴雨前的平静之中。郑经的死讯尚未传到驿中,慕天颜、宗瑾等招抚使臣,犹怀着期望的心情,等待郑经的再次召见。自古以来,等待的滋味最为恼人,故一向冷静沉稳如宗瑾,亦耐不住枯坐久候,索性起身行入驿馆后园中,在草木间略显烦躁地兜起圈子来。他原非如此沉不住气之人,然昨日的短短一天之内,连经了一连串始料未及的变故,遭际许多难以开解摆脱的死结,饶是他定力过人,处事不乱,亦难免有些忧心如焚,自嗟自伤了。
??宗瑾独自在园中徘徊了许久,终于止住脚步,倚着一株月桂树站定。举目向遥远的天际望去,种种交织不散,欲理还乱的思绪也随着目光渐飞渐远,心中竟似感到了一阵暂时的宁静。
??正自怔怔出神间,忽闻身后一阵草木悉簌声由远及近传来,其间还夹着一人的细碎足音。这足音原是他极为熟识的,平日里尚未觉如何,在此时此地听得,却愈增他心头的烦乱之意。然身当这等情境,又不好将真实心绪公开表露出来,惟有强自挤出一丝笑容,将身形缓缓向后转去,准备与景云公主正面敷衍。
??身形方转至一半,忽闻身后除了原有的景云公主行路之声外,更多了一阵衣袂带风之声,显是有高手骤然掠至。心中方叫得“不妙”,便听到景云公主一声尖呼,呼声中充满了惊骇与恐惧!
??宗瑾心头一凛,疾转身时,却见景云公主身边已多了一名侍卫打扮的精悍汉子,头裹素巾,身系白带,目中精光闪烁,正自一手抓着景云公主背心衣衫,一手将一柄尺许长的锋锐匕首紧紧抵在她胸前。景云公主骤遭劫持,心怯骨软,非但半点挣扎不得,连呼叫也似没有了力气。
??宗瑾身遭剧变,反而镇定了下来,沉声向那汉子道:“阁下何人?为何来此地掳人行凶?”口中问话,心中却自在暗暗猜测那汉子的身份来历,只道他必是有亲人朋友死于同清军的交战中,故此潜入承天驿挟私报复,而他的问话亦不过是缓兵之计,意欲拖延片刻,待那汉子心神略分,便即出手,将景云公主解救出来。
??那汉子冷冷一笑,尚未答话,忽闻东南西北四面同时风声大作,又有四人自墙上跃入园中,将宗瑾围在核心。那四人的衣着打扮与先前那汉子相同,各持不同兵刃,人人目中精华内蕴,身手矫健,显见俱是难得的高手。
??宗瑾暗吸一口凉气,情知以这几人的武功,若单打独斗,自是不足与自己抗衡,然他们若是蓄意寻仇而来,不依江湖规矩一拥而上,出手群殴,自己要将他们一一击败便须大费周章,况且景云公主已为他们掳劫为质,自己投鼠忌器,尚未出手便无异于失却先机了!
??又闻前庭足音杂沓,好似许多人一齐涌入,混乱不堪。蓦地一人高呼道:“宗大人,事态有变……”方呼至此处,声音骤然中止,仿佛被人以刀子硬生生截断一般。这声音宗瑾原是识得的,正是招抚使慕天颜所发!
??宗瑾心中一沉,明白自己已陷入了四面受敌,层层遭困的危境。深知来者既然敢于明火执仗地公然侵犯大清使者,必然有极为强硬的后台作为支撑,以致如此有恃无恐。心念及此,索性生出了放手一搏之意,扬声道:“未知是哪位大人率领一众英雄好汉前来,何吝现身一见?”这句言语乃是他运足了真气说出,声音浑厚绵长,随风远远地飘散了开去。
??宗瑾话音未散,便有一个阴戾尖峭的声音随之响起:“宗大人武功果然了得,老夫佩服之至。宗大人既有相邀之意,老夫又何惜一面?”这声音乍听似乎单薄,却将先前宗瑾的声音压了下去。显见此人功力犹胜宗瑾一筹,即便较之号称台湾第一高手的陈永华,亦是不遑多让。
??随着话音,一名白衣素冠的高瘦老者缓步自花木间行出,满面阴沉之色,双目却如电光般炯炯有神,可知此人非但功力极高,心机犹为深不可测。这老者却是宗瑾前日在延平王府见过的台湾三重臣之一,忠诚伯、侍卫长冯锡范。
??冯锡范缓步行至园中一处略为空敞的所在站下,举手轻轻击了三掌。霎时间,又有五名同先前五人一般装束的汉子自各处角落现身而出,行至冯锡范身后,一字燕翅排开。
??一名汉子向冯锡范道:“冯大人,满清使者自慕天颜以下众人,尽已拿下,褚十一、卫十二两名兄弟正押送他们入监候审。此地应如何处置,还请冯大人示下。”
??冯锡范略点了点头,向宗瑾微微笑道:“宗大人,依你看来却当如何?”这句言语表面看来谦和客气,然在场诸人又有谁听不出其中的嘲讽之意?甚至连方才那名侍卫的言语,也是冯锡范预先故意安排下的,目的在于一举摧毁宗瑾的斗志!
??然而冯锡范千算万算,却终于算漏了一点:那便是宗瑾多年来身经百战,早练成了处变不惊,临危不乱的本事,周遭情势愈是艰危不利,愈可激发起他的潜力意志,往往令他更加坚定沉稳,无所畏惧,以此反败为胜。是故在闻得冯锡范的言语后,竟毫无畏惧慌乱之态,仰天大笑道:“冯大人可是要邀宗某往牢中同慕大人一行相会么?不知是准备由各位英雄好汉单独来邀,还是并肩齐上?无论哪种邀法,宗某尽领盛情,必将奉陪到底!”
??忽闻一个娇嫩的女子口音颤声道:“宗瑾,不要……”却是景云公主在旁看出情势不妙,忍不住出声呼叫。
??冯锡范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个哈哈,将阴恻恻的目光缓缓掠至景云公主面上,道:“这位想必便是大清康熙皇帝的御妹,宗大人的爱妻景云公主了罢。如此金枝贵体,竟不辞长路跋涉之苦,台海风涛之险,不远万里,迢迢追随宗大人至此,当真是夫妻情深,令人羡慕……”
??景云公主闻得冯锡范之言,虽身处险地,心中亦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阵辛酸之感,满怀幽怨地向宗瑾望了一眼,目中泪光莹然。
??那挟持景云公主的侍卫忽冷笑插口道:“要邀宗大人随我等同行,又何须我弟兄单独相邀,并肩齐上?宗大人莫忘了景云公主尚在在下手中,若还顾及夫妻情分,便请勿要推拒,立即自点重穴,随我等移往新住所,否则莫怪我弟兄手底不知轻重,误伤了大人夫妇,两家不好意思。”
??宗瑾本已凝神聚气,运力于掌,只待奋起一战,陡闻那侍卫的威胁言语,心中忽觉茫然无计,长叹一声,缓缓垂下了方举起一半的双手。
??那侍卫笑道:“很好,很好,宗大人果然识得时务,肯随我等移居新处。只不知宗大人的重穴是要自家动手,还是需我兄弟代劳?”
??景云公主忽尖呼道:“宗瑾,趁他们援兵未到,速速出手冲杀出去,不必顾我……”
??冯锡范“嘿”地一声冷笑,将景云公主的言语截断,阴声道:“公主,你不必说这等无益之言。想宗大人乃是最重情重义之人,身当此紧要当口,如何会舍弃爱妻,自家走路?”
??宗瑾怒火中烧,强自抑住自己的情绪,淡淡地道:“冯大人既如此盛情,将公主亦归入挽留款待之列,宗某又怎能不奉陪到底,扫了冯大人的颜面?”言语虽然尖刻,却也无异于表示了自己不肯弃景云公主于不顾,独自脱身的决心。
??景云公主闻得宗瑾的言语,忽娇躯一震,颤声道:“你既意不在我,又何必顾及我的安危?”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惊。有二名定力稍差的侍卫更禁不住齐齐脱口呼道:“什么?”
??景云公主双目迷蒙,向宗瑾望去,两行清泪顺着白玉般的面颊涔涔流下,如同梦呓般幽幽地道:“宗瑾,我原对你不住。当初我不该对皇兄吐露自家心事,以致他迫你成婚,酿成了今日这等不尴不尬的局面。现在想来,我当真是太痴太痴了……”
??宗瑾闻得她将这等陈年旧事当众吐出,不由颇感局促,疾声道:“公主,这等事体且留待过后再说,现下最紧要的是应对冯大人……”
??景云公主却似全然未听到宗瑾的言语一般,只顾轻轻细细地续道:“我与你成婚后,便知你的心意全然不在我身上,对我不过是臣下对皇室的尊重,外加一点怜惜而已。我原想多施温柔,慢慢拉住你的心,然而任我百般缠绵体贴,你始终心如铁石,绝不回头,尽管日日相见,你对我却只有冷淡敷衍,从未曾真正注意过我一次。我探得你心底的秘密,知你一直对台湾念念不忘,故此历尽周折,也要随你来至此地,只欲寻出究竟是何人令你魂牵梦系,解开这个谜团。岂知变故陡生,在此危境之中,我反而成了你的拖累。一念之差,意气用事,终于铸成大错……”
??宗瑾心头一阵悚然,他万万未曾料到,平日里温婉柔怯的景云公主,竟早已将一切洞悉得如此清楚,更隐隐窥见了自己内心深处最为重要的秘密!霎时间,心中除了原有的怜惜之情外,更生出了一股浓重的歉疚之意,涩声道:“公主,不要再说了,原是我对你不住……”
??景云公主摇头道:“宗瑾,你不必自责,此事错不在你,要怪只怪我太过自以为是。假如上天能够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重新选择,我决不会与你成婚,更不会令你如此痛苦……”
??宗瑾其时既知招抚事败,便索性将自家生死甩了开去,身当此时此地,自己眼前这一战是胜是败,能否脱身均已无关轻重,惟一牵挂的便是景云公主的安危。念及此处,心头反倒生出一片多日未有的平静与安然,不再理会景云公主,转向冯锡范沉声道:“冯大人,此次招抚不成,我等大清使臣已成众矢之的,自不存逃离生天之想。两岸世仇,相争多年,其间是非牵缠,因此而死者早不计其数,宗某既身陷其中,今日更落入冯大人与一众麾下好汉的重重埋伏,虽粉身碎骨亦无所怨。然公主不过一介稚龄弱女,与今日之事毫无牵涉,冯大人身为台湾重臣,一代人杰,原不应与公主为难……”
??冯锡范桀桀笑道:“宗大人言之差矣。倘若公主是寻常弱女,老夫此举确是有失身份,贻笑他人,然就此时此地情势而论,却是非此不可。古人道:兵不厌诈,事急从权,公主乃大清皇帝御妹,更是宗大人爱妻,老夫若不紧紧扣住这张王牌,既便集在场众人之力,留得住宗大人,只怕亦有些磕磕碰碰,两家伤了和气,不若如此一劳永逸……”他语音虽平静和缓,却更有一等令人不寒而栗的阴沉之意。
??宗瑾忽扬声道:“倘若宗某应允冯大人,就此束手就缚,任凭处置,冯大人却肯否放过公主?”
??此言一出,场中众人俱各动容。未料坚如铁石似宗瑾,竟会为维护一名自家对其毫无情意的女子,断然放弃抵抗,自蹈罗网。特别是冯锡范与其一众部属尽是好权重利,不择手段之人,对宗瑾此时的选择自是愈发不可理解了。
??景云公主闻得宗瑾此言,芳心不由愈加纷乱,一时间亦不知是感激还是欢喜,是甜蜜还是酸楚,喉间哽咽,竟自说不出话来。
??冯锡范忽笑道:“宗大人既肯如此赏光,老夫不妨便卖宗大人一个情面,从宗大人所请,送公主走路,却是宗大人本人要委屈一下,继续留在台湾作客了。宗大人,这便请罢。”言罢,略一挥手,那手持匕首挟持景云公主的侍卫立时将其放脱,另一名侍卫则掣出判官笔,向宗瑾逼来,意欲封其重穴,将其擒下。
??宗瑾忽断喝道:“且慢!”他内力深厚,更兼心情悲愤,这一声当真宛如半空中起了个霹雳,饶是武功绝顶、心机深沉如冯锡范,亦被震得怔了一怔,方冷笑道:“宗大人方才的言语何等豪壮,莫非片刻之间便要反悔了不成?”
??宗瑾淡淡地道:“宗某不才,却也在千军万马、龙潭虎穴中闯过,刀口剑尖、绝境险地上拼过,对生死之事早已想得开了,看得淡了,又何惧之有?何悔之有?只不过冯大人方才自己也曾说过,兵不厌诈,依现下的情势而论,倘若宗某贸然束手受制,公主一介娇柔弱女,亦绝计脱不出冯大人的天罗地网。宗某此言并非以小人之心度冯大人君子之腹,而是身处危境,不得不步步小心,谨慎从事!”
??冯锡范闻得宗瑾这等含沙射影的讽刺,却也毫无尴尬之色,呵呵一笑,道:“宗大人所虑极是。然依宗大人之见,老夫却当如何方可取信于你?”
??宗瑾缓缓地道:“冯大人若要取信,却也不难。只须冯大人与各位英雄好汉同宗某一道,将公主送上港内的大清使者座船,待其扬帆出海,宗某便不需他人代劳,自点重穴,任凭处置。”他这几句话说的声音虽不甚大,却极为铿锵有力,充满着视死如归的决心。
??就在宗瑾出言的片刻之间,冯锡范心中已将利害暗暗权衡了一番:此际时候尚早,缉捕令应未波及港口清使座船上的将士,若由景云公主登船出海,座船性能极佳,航行必速,更兼船上枪炮弓矢俱备,即便事后派船追赶阻截,只恐亦难以得手,惟有令其脱网遁去了。若按常理,景云公主的身份原要较宗瑾重要得多,不应将她如此轻易放归中土,然就此时此地情境而论,对己最重要的是速速格杀宗瑾,倘若一味相逼,激他拼力顽抗,舍命相搏,其时自己部属伤亡尚在其次,一旦迁延了时刻,夜长梦多,生出变故,便是对自己大大不利了。利害攸关,不由他不暂且依从宗瑾的要求,放过景云公主,全力搏杀于他。心念既决,遂朗声道:“宗大人既有此一诺,老夫自然乐于从命。大家这便同往港口送公主乘船归国,再回城中细叙情谊,岂不美哉?”言罢,回身作了几个手势,众侍卫立时各掣兵刃,向宗瑾身畔包抄过去,意欲形成合围之势,令他即便食言出手,亦不能在急切间突破罗网,扭转战局。另有一名身佩弓矢的侍卫随在冯锡范身侧,向场中虎视眈眈,只须宗瑾一有异动,便将发挥弓矢利于远战的优势,向他发动攻袭。
??宗瑾负手而立,身形纹风不动,目光却渐渐自冯锡范身上移开,向虚空的天际遥注过去,仿佛虽明知被眼前这许多高手簇拥裹挟前行,后果必将凶险无比,却仍然不将他们放在心上一般。
??相对于宗瑾勘破生死般的平静,众侍卫反而感到了大敌当前的紧张与悚惧,人人的手心都沁出了一层冷汗,犹自紧握兵刃,屏息蹑足向宗瑾掩去。便是立身远处谋划布局的冯锡范,此际见到他这好似有恃无恐一般的神态,心中亦禁不住生出了几分隐隐的不安。
??一片寂静之中,忽闻许久不曾出言的景云公主颤声道:“宗瑾,我虽未能得到你的心,更不知你究竟心属何处,但有你如此相待,我愿已足,再无遗憾。还盼你今后照料好自己,我却是不会再纠缠你了……”
??宗瑾闻她语意凄凉,心中忽生起一阵不祥的预感,疾疾转头望去,却见景云公主回眸向己浅浅一笑。那笑容如昙花乍放,如霞光初展,自己自识得她的容颜以来,从未见她笑得这样美过!
??宗瑾心头悚然,一声“公主”尚未及出口,景云公主忽娇呼一声,紧紧抱住身旁侍卫那条执着匕首的手臂,和身扑上。
??那侍卫武功原也甚高,然此际全副精神尽放在宗瑾身上,万万未曾料到她一介不会武功的弱女竟如此勇烈决绝,猝然无防间,手臂已为景云公主牢牢抱住,急切间无从摆脱,她的身形又已扑上,但听得“嗤”的一声,手中匕首已插入了景云公主心口,自她背后对穿而过。

(友情提示:悲情戏自此全面展开,阅读前请带好纸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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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3-31 01:18 | 显示全部楼层

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 将军百战声名裂
??景云公主自戕身殒,死酬宗瑾,这一举动委实大出场中诸人的意料,是以众人虽尽是武功精强的高手,竟全然未及出手阻止。惟有那执匕侍卫身当其事,一时间方寸大乱,本能地惊呼一声,臂上发力,将景云公主的身躯推开。
??宗瑾心绪激荡,但见景云公主的娇躯连着匕首缓缓倒下,双目犹自睁得圆圆地,面上那一缕浅浅淡淡的笑意仍残留在眉梢唇角,未曾消散。霎时间,昔日同景云公主禁宫相识,南下同行,平西王府初见芳容,相托传讯,扶持北上,直至奉旨成婚,相随入台等一幕幕往事闪电般自脑海中掠过,她生前轻颦浅笑,娇羞楚楚的种种音容情态更似历历在目。自当日成婚后,自己一直对她颇为厌烦,时时刻刻都有一种远远逃离开去,再不要与她相见的冲动,然此时目睹她为己而死,过去对她的种种厌烦之意竟顷刻间烟消云散,代之生出了一等感激、歉疚与伤痛相混杂的情感。在这等情绪下,自己的安危存亡、生死荣辱尽已不再萦怀,胸中惟一清晰的便是舍命一战,为她复仇的决心。心念及此,忽地仰天悲啸一声,身形便如受了伤的猛虎一般腾跃而起,双掌齐出,向方才那名侍卫全力扑击!
??众人虽均在严神防范宗瑾出手,然经了景云公主自尽这一变故,一时间或多或少都有些失神,更未料宗瑾竟会不顾身畔强敌环伺,骤然使出这等不顾性命的打法飞身猛攻,急切间不及阻截,竟为宗瑾直欺至那挟持景云公主的侍卫面前。
??那侍卫的匕首尚留在景云公主体内未及取回,手无兵器,不敢硬挡宗瑾金刚猛扑一般的攻势,惟有缩身疾退,只望同伴来援,助己抵挡这状若疯狂的可怕强敌。然他身法虽快,宗瑾的掌势却较他更快过了十倍,不待他身形展开,两股开山裂碑、强劲无匹的掌力已齐齐击中他胸前左右!
??“砰”“砰”两声巨响过后,那侍卫的身躯已如一只沙袋般被击得飞了出去,在半空中直飞出十余丈,方始重重跌落在地,躯体变形,浑身浴血,形状极为可怖。显是胸骨肋骨尽为宗瑾这蕴满了仇恨的两掌击得寸寸碎裂,是以连哼也未及哼得一声便当场毙命。
??宗瑾虽武功高绝,勇不畏死,然冯锡范麾下众铁卫人人俱是身经百战,万夫难当的好手,经验既丰,应变又速,无需冯锡范发令,早已一齐发动。就在宗瑾双掌击毙那侍卫的同时,一刀一剑亦迅疾无比地刺到了他背心。
??宗瑾大喝一声,竟自不闪不避,回掌向身后力劈。那使刀侍卫一刀刺入他身体,正自暗喜,猛可里忽觉一股汹涌凌厉的掌力当头罩下,仓促间未及走避,“拍”地一声,铁掌正中顶门,霎时间一颗头骨也不知碎裂成了十七八块,只发出半声惨呼,便自气绝。
??那使剑侍卫却较同伴机灵乖觉得多,见得宗瑾舍命相搏的情形,知道厉害,不敢直撄锋芒,当下不求伤敌,先求自保,一个侧身滑步,身形向旁硬生生地飘移开三尺,回手散舞剑花,护住面门胸腹。饶是如此,仍是迟了些许,额角为宗瑾的掌缘扫中一点,登时青肿了老大一块,辣辣生痛。
??宗瑾随手拔下插入背心的短刀,尚未及止血,余下六名侍卫已各挺兵刃,抢至身前,将他困在核心。那使剑侍卫惊魂甫定,见援兵来至,胆气复壮,剑势一展,翻身又上。
??此际冯锡范的十二铁卫中二人在外收押慕天颜等大清使臣,二人为宗瑾重掌击死,场中八人除一名使弓侍卫在冯锡范身边陪同掠阵外,其余七人尽在与宗瑾虎视眈眈地对峙。七人各自提气凝神,拉开门户,在宗瑾身周缓缓移步绕行,大有暴雨欲来,一触即发之势。
??众侍卫尽管是以众凌寡,构成了合围之局,然而一旦接触到宗瑾的眼光,人人心中俱生出了一阵浓重的悚惧之意,只觉得面前的敌人绝非待人宰割的囚徒,而是一头陷于绝境末路的猛虎,不到生命的最后一息,绝不会放弃战斗,而他的战斗意义亦不在于求生,而是在为自己的生命索取最高代价。众人一时间为他的气势所慑,是以迟迟竟无人敢先行出手抢攻。
??冯锡范率那名持弓侍卫在旁观战,见麾下部属在大占胜面的情形下仍如此畏缩不前,心头不由好生着恼,叱道:“你们还不出手,莫非是欲将主动之机让给宗大人不成?”
??郑氏自创业时起,一向御下极严,刑法极峻,部属多畏,而冯锡范平素为人阴戾刻薄,对部下虽不吝重赏,然一旦有甚错漏,惩处必重,以此立威约众,莫敢不从。此刻众侍卫闻得冯锡范的催迫言语,对其的畏惧立时远远压倒了对面前宗瑾的忌惮,急切间也顾不得许多,不约而同地呼叱一声,各掣兵刃向宗瑾猛攻过去。霎时间,大刀、长剑、软鞭、判官笔……七八件兵器齐齐出手,将宗瑾的前后左右罩了个风雨不透!
??宗瑾运功聚气,双掌大开大阖,以一股拼死的意志,与众敌对攻硬抗。虽然是在极为不利的情势下,单凭一双肉掌孤军奋战,但这等强悍无畏,无坚不摧的斗志,已为他赢得了全场的主动之权。一时间战圈中白刃乱飞,鲜血四溅,斗得无比惨烈!
??冯锡范麾下十二铁卫,个个是万中选一的好手,又经过冯锡范精心调教,每人都练就了一身过人的艺业,在军中罕逢敌手。昔日十二铁卫曾与全岛年轻一代武功最高的郑雪竹、陈思昭切磋,以郑陈之能,每人亦只能抵挡三名铁卫合力,倘若单独面对四人以上,却是必败无疑。宗瑾的武功原较郑陈二人高出一筹,却也绝计抵不住七名铁卫围攻。然自古一人舍命,万人难当,何况是宗瑾这等绝顶高手?一轮狂风暴雨般的疯狂对攻过后,宗瑾胸背腰腿处已添了四五道伤口,虽未伤及筋骨肺腑,然鲜血淋漓,衣衫尽赤,亦足骇人;而围攻他的七名铁卫中一人为他重掌击碎天灵,一人被震裂五脏,尽当场惨毙,尸横就地,死状可怖之极。
??宗瑾虽格毙二敌,但余下五名铁卫目睹同伴惨死,竟被激起了同仇敌忾的拼死之意,一时间浑然忘却了自身安危,将性命甩了出去,全力扑击。双方此际俱是杀红了眼,失却了理智,出手间亦不再依从章法,凌乱不堪,全不似武功高手的寻常相斗,而是一群嗜血野兽在作亡命厮拼!顷刻之间,双方已斗过了七十合。
??蓦地两名侍卫齐声呼叱,一持浑元铁牌,一持短矛,分自左右抢上,牌击腰胁,矛刺心窝,俱是极其狠辣的进手招式,攻势固然凌厉到了极处,却也险到了极处!
??宗瑾同时身受两般厉害兵器攻击,杀意大盛,竟自不退反进,右手化掌为拳,向牌面上当头直捣,左手则一抄一握,拿住矛身运力回搠。
??“砰”地一声巨响,宗瑾一记重拳正着牌面中央。那持牌侍卫但觉一股千钧冲力自牌上汹涌而至,自己却是万万承受不住,正欲加力抵挡,双手虎口已被震裂,“铮”地一声,铁牌脱手飞出,人也不由自主地向后踉跄退出了五六步,一跤跌坐在地。而那使矛的侍卫亦抵不过宗瑾的天生神力,在他反击之下躲闪不及,被矛柄重重撞在肩头,“喀”地一声,肩骨碎裂,身躯也随之摔跌了出去。
??宗瑾双手齐出,击退了两名来犯之敌,自家下盘处亦露出了不小破绽,那名使判官笔的侍卫瞧出便宜,就地和身一滚,舍命抢进,全力一笔向他膝盖上方“伏兔”穴戳去。
??宗瑾正自发力向前,收势不及,对这一笔已无从避让,欲回手挡格亦是臂短难顾,百忙中未及多想,双臂一沉,运力十指,向下疾插。仓促之中,却已顾不得方位准头。
??“嗤”地一声轻响,宗瑾左腿“伏兔”穴被那侍卫的判官笔戳个正着,登时一股麻痹之感沿笔尖侵入,循经脉传遍整条左腿,足下无力,站立不稳,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俯跌下去。
??那侍卫一招得手,正欲顺势追击,忽见宗瑾的身形如一尊石像般当头直压下来,虽似毫无章法,却已将自己前后左右的退路尽皆封死。惊骇之下尚未及作出反应,忽觉颊上一凉,劲风割面,竟是宗瑾右手钢锥般的五指贴着鼻尖疾擦而过,继而顶门剧痛,眼前一黑,便永远失去了知觉,原来是被宗瑾左手五指硬生生穿透了天灵盖。
??宗瑾戮毙强敌,自身亦撑持不住,勉强将染满鲜血与脑浆的左手自尸体头颅中拔出,便自委顿倒地。但觉头顶上方风声不善,知是余下两名侍卫持刀挺剑,正在向自己头颈斩落,却偏偏无从抵挡,惟有闭目待死。然当此最后关口,他的心中竟未感到丝毫恐惧与伤感,反而现出了一片虚空而苍茫的宁静。
??冯锡范在远处观战,见众铁卫虽伤亡惨重,却终于将宗瑾逼上死路,心头不由一阵轻松,如释重负,唇边亦随之露出了一丝阴冷而得意的微笑。他已有近二十年未曾对外炫露过武功,全岛几乎无人知道他的功夫深浅,甚至连他习练的是哪一门武功,亦极少有人了解。方才场中战况最紧张时,他几乎便欲破例亲自出手,格杀宗瑾,然此际众部属既已控制大局,却是省去了自己这一层麻烦,乐得袖手静观宗瑾人头落地了。
??场中两名侍卫一刀一剑,正自向宗瑾力斫,忽闻上方破空之声大作,两道金光不知自何处疾射而至,正中二人虎口处“合谷”穴。二人手上一麻,刀剑登时拿捏不住,同时脱手坠下,低头细看飞来之物时,竟只是两枚小小的金环。
??宗瑾身陷绝境,本自分必死,骤听得金环破空之声,心头忽不由自主地一震,原已似不属于自己的魂魄霎时间又回归了身体,整个精神亦自昏昏沉沉的麻木状态惊觉醒来,感到了彻骨的沉痛。
??冯锡范与众铁卫本拟一举将宗瑾格杀当场,却未料在这等紧要当口,竟有人插手阻止,一时间皆感大为光火,不约而同地游目四顾,欲寻出这冒天下之大不韪,出手相救宗瑾之人。然园中草木繁茂,众人为重重枝叶遮挡了视线,急切间竟辨不出来人的确切方位。
??正自茫然无绪间,忽闻头顶上方一个清朗而冷峭的声音道:“宗瑾,男子汉大丈夫可以流血,却不可以流泪,可以败,可以死,却绝不可以被打倒!你若还是昔日纵横江湖的天雷手,这便站起身来,与我单独一战,是胜是败,是生是死,各安天命,彼此无怨!”这声音冷漠而平板,更透着一等孤寂清寒的气息,不含丝毫语调与情感的意味,仿佛出声者并非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而是一缕在极北苦寒之地冰封了多年的幽魂。
??众人顺着声音来处举目望去,却见驿后的高墙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名女子。那女子浑身缟素,满头青丝在顶门处紧紧绾成发髻,横贯着一支三寸余长的白玉簪,赫然是已出阁的少妇妆束。此人却是前日方与郑雪竹成婚的陈思昭,此际寒玉般的面颊上脂粉未施,目中亦如两口深井般全无喜怒之情,惟有发上束着的两条三尺许长的素白绸带迎着晨风,随着衣袂裙角一并高高飘扬,恍如随时随地都可能乘空而去一般。总而言之,她此时的妆扮形容虽美到了极处,却也凄清寂寥到了极处,仿佛全然不带一丝尘世烟火之气,与前日喜堂中的华服盛妆似乎判若两人。
??宗瑾闻得陈思昭寒漠无情的挑战言语,不由心魂俱震,缓缓抬起头来,与她遥遥对望,乍见她空荡幽深的目光,心绪忽地一阵纷乱:“冯锡范率众捕拿我等,其中缘由已令人费解,她如今已是延平世子妃,为何亦要牵涉其中?……呀,昨日我与慕大人往延平王府传诏招抚,郑经本已有应允之意,却为冯锡范暗中的几句言语打消了念头,莫非关窍便在这几句言语上?那么这几句言语所说的究竟是什么?……是了,昔日郑经之祖父郑芝龙与其家眷至亲十一人,乃是为先帝凌迟处死,郑氏在福建的祖坟亦是先帝令人所掘,郑成功虽非死于朝廷之手,却也是因失意中土,屡遭败绩,怅恨染疾,终告不治。莫非冯锡范便是以这些先人旧仇挑动郑经,使郑经拒绝受抚,更下令捕拿我等大清使臣处死,以我们的鲜血头颅祭奠先人么?不错,事实应是如此。否则,若只是因和谈不成而扣留使臣,焉用人人着此凶丧之服?……既然捕拿于我是为了报先人之仇,由郑氏一脉中人亲自出手,却也在情理之中。却不知在她之后,雪竹会不会亲身前来……罢了,今日既已身陷重围,势孤力单,必是难逃一死,不若且抛开一切,放手一搏,无论死在他二人谁的手下,终是胜过了为冯锡范一干人等所害……”
心念既决,索性再无牵挂,运气于指,在左腿“伏兔穴”上戳得几戳,解开被封的穴道,站起身来,涩声道:“久闻世子妃乃台湾第一少年高手,今日宗某既有此机缘,得世子妃相邀一战,幸何如之?快何如之?想宗某自幼孤苦,至亲离散,漂零无依,纵然练就了天下第一的武功,获得了世人难及的荣华富贵,到头来又有何等意味?这等高处不胜寒的寂寞境地,纵有天大的功名利禄铺在脚下,供我享用,却也万万不及作回一个贫贱卑微,却得与骨肉亲眷团圆相聚的平凡之人。宗某命运多舛,半生凄苦,今日若就此死在世子妃手下,却也不失为一个了断。宗某死不足惜,惟有一事相托,景云公主乃为我而死,虽说两岸世仇,敌对已久,然公主本人终是一介女儿之身,她本人更与两岸相争之事毫无干涉,还盼在宗某死后,大家不要为难她的遗体。宗某言尽于此,就此先行谢过。”他这番言语看似闲散冗长,实则大有深意:一则剥清自己与陈思昭之间的关系,表明自己原与她素昧平生,洗清她徇私阻挡铁卫刀剑,相救自己的嫌疑;二则嘱陈思昭向陈永华转达自己对他的深切思念,骨肉至情;三则托她为己保护景云公主遗体不受侵害,其中种种凄凉无奈之处,已隐隐有了交代遗言的味道。
??宗瑾言中之意,冯锡范等人不知,陈思昭身在局内,又如何不明?她其时身在墙上,与宗瑾不过五六丈的距离,蓦地忽觉二人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般遥远,细思他言下深意,心头不由一酸,暗道:“你既如此念着我等之情,又如何作出这等事体,令我们心伤魂断……”胸中虽然沉痛,面上仍是冷冷地不动声色,陡地提气一纵,身形便如风中一朵飞花般自墙头翩翩掠下,飘然落至宗瑾身前。
??宗瑾心神本一片混乱,身当此时此地这等绝境,不知为何竟自生出了一个念头:“昔日与她相处之时,心中所重的只是那份相知相惜的真性情,却从未留意过她的容貌如何,直至今日人事更迭,物换星移,陌路重逢之时,才发觉她的风姿容颜原是如此之美……”思及此处,禁不住便欲说些什么,然口唇甫动,却不知当从何说起,只得暗自苦笑不语。
??陈思昭身在宗瑾对面,却不再看他一眼,只缓缓转过身形,行至景云公主遗体之旁,俯身向她的面容凝望过去。却见景云公主虽已死去多时,双目却犹未闭合,面上笑意尚存,容颜之美艳不可方物一如生前。她从前自郑雪竹的讲述中,已隐约感到了景云公主的容貌必是极美,其后又在宗瑾的喜堂上见过她的窈窕身姿,然此时骤见她的真容,仍禁不住心神一震,生出了一等“卿颜绝代,我见犹怜”之感,同时更有了一阵自嗟自伤之意。霎时间心头酸楚,身躯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两滴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恰恰滴落至景云公主双目之内,和着她目中原有的残泪,一并自她白玉般的脸颊上流了出去。
??陈思昭身颤泪落之态,冯锡范等人相距过远未曾见到,宗瑾与她仅几步之遥,却是看得清清楚楚。他自与陈思昭相识以来,同她一起经历过多番艰险危难,变故打击,有时自己亦觉难以承受,却从未见过陈思昭怯弱流泪。本道她心若坚冰寒铁,这一生一世都是不会有眼泪的了,未料在这等末路待死之际,竟意外地见到了她心酸堕泪之状,一时间心中亦不知是当欢喜还是当难过。又见她自袖中伸出一只苍白的手,轻轻为景云公主合上圆睁的双眼,复从腕上解下一条粗布旧帕,缓缓撕成两片,将一片覆在景云公主面上,另一片覆在她胸前,遮盖住仍在流血的伤处。这条布帕亦是宗瑾极为熟悉的,正是昔日平安客栈外苦战沙海澄、沙海山兄弟后,自己赠予她包裹腕伤之物,却不知事隔多年,她犹将此帕束在腕上,不曾或离。而此际她既毫不犹豫地将旧帕撕裂抛弃,亦无异于表现了彻底的决绝之意。
??陈思昭伸臂抱起景云公主,将她放置在身边一块较为干净的石板之上,轻轻叹了一口气,自语般地道:“宗统领,你我今日之战,非是寻常江湖拼斗,实乃性命相搏的决战。此战过后,非是你死,便是我亡,彼此无怨。既是如此,我不妨先行应允你,倘若败亡的人是你,我必会从你之托,将景云公主好生殓葬,待他日有缘,将灵柩送归中土;若是我不幸败亡,宗统领亦可将此事转托世子,以他平生怜香惜玉的性情,亦可为宗统领料理妥当。宗统领,你此际已无后顾之忧,这便请全力施为,放手一战,且看是谁的命更强一些!不过,宗统领先时曾与人战过一场,身上有伤,为公平起见,在下不妨且让宗统领三掌,这三掌宗统领尽可大展平生绝学,向在下要害招呼,在下保证不躲不闪,不亮兵器抵挡,若就此死在宗统领掌下,亦只怪在下学艺不精,命运不济,与人无咎。宗统领,在下言尽于此,你这便请罢!”言罢,霍地转身与宗瑾正面相对,提气凝神,摆好了迎战的姿态。
??宗瑾见她如此,情知今日之事必是不死不休,无奈之下,只得叹道:“世子妃既有意相让三招,宗某却之不恭,这便请留心接招罢!”言罢,也不见他如何运气聚力,右掌一起,便径自向陈思昭额上直击过去。
??陈思昭见他毫不迟疑,说打便打,心头微诧,却也不及思索,疾疾出掌相抗。这一掌乃是运足了功力,有备而发,暗道自己内功掌力虽不及宗瑾,然在这等情形下正面硬挡他三招两式,料也不致落败。
??“拍”地一声,二掌相交。出乎陈思昭意料的是,宗瑾这一掌竟全不似平日般蕴满了开山裂石的雄浑力道,而是空荡荡的一如寻常不会武功之人。如虚彼盈之下,场中情势竟自逆转,成为了陈思昭掌力向宗瑾反击的局面!
??陈思昭一掌击出,逢此异变,不由大感错愕,一时间亦不知是当收掌回力还是当继续直捣。正犹疑间,宗瑾却已低叱一声,侧身移步,身形游鱼般闪至陈思昭左方,反手一掌拍向她心口要害。他虽已经过了一场恶战,身上多处负伤,然出手变招间仍颇为迅捷,不减初时。
??陈思昭见宗瑾掌势来得疾劲,却也不敢轻敌,立时举掌封架。双掌尚在将交未交之际,宗瑾另一掌已出,倏地向她腰肋之处印去。
??陈思昭轻叱一声,先时发出的一掌疾回下切,斩向宗瑾腕部。她的武功本就以迅疾飘忽见长,这一掌乃全力施为,愈加快如闪电。而宗瑾变势却也极快,见她回掌,当即化掌为拳,转向上击,迎着她的掌势捣去。二人这一掌一拳虽系后发,其迅疾之处却更远远胜过了先时二掌,“砰”“砰”二声,四手竟同时相击在一处。
??这二掌甫一相交,陈思昭的惊异却是较先时更甚!原来,宗瑾这一拳一掌上的力道虽较第一掌强了几分,但与平日里他浑厚沉雄的掌力相比,已全然判若两人,十中惟余二三而矣。这等掌力莫说与陈思昭正面相抗,便是直击到她身上,亦未必能够突破她的护体功力,对她造成实质伤害。
??陈思昭觉出宗瑾手上无力之状,心中陡地一沉:“莫非他经了先时这场恶战,体力消耗过巨,以致真气将竭,欲振乏力么?若是如此,他现下已为强弩之末,日暮途穷,我莫非还要对他下此杀手么?”
??正自思疑不定,进退无计间,忽闻宗瑾朗声道:“三招已过,世子妃不必再行相让,且请亮兵刃出招便是!”这几句话甫一出口,便如半空中打了个霹雳,震得场中众人耳鼓嗡嗡作响,显见他此时体内真力充沛,无甚损耗,哪里有半点衰败不支的迹象?
??陈思昭骤闻宗瑾这几句聚力而出的言语,心绪立时纷乱不堪:“原来他并未力竭,不过是不肯受我三招之让,出掌时故意未曾运力而已。他这样作,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骄傲,还是……”尚未及理清头绪,耳边便闻宗瑾叱道:“当心看掌!”旋即又感劲风扑面,此番却是一掌挟着风雷之势,排山倒海般迎头劈至。
??宗瑾这一掌虽是以真实本领进击,但陈思昭的武功亦属高明,又岂会为他一招所趁?武功高手一遇攻击,避让乃自然而然的反应,有时甚至要远远快过头脑中的念头。是以陈思昭在心思迷乱中乍见宗瑾攻来,当即不假思索,斜身错步,避过掌势锋芒,回手自袖中掣出折扇,“拍”地一声,扇面展开,扇缘向宗瑾颈间疾切。她的扇面本就混有坚韧无比的白金丝为经纬,此际既凝结了她体内真气,自是愈发坚逾金铁。
??宗瑾方才那一掌原是为迫她全力出手,此时见她挥扇攻上,显已尽力,更知她折扇厉害,遂不敢掉以轻心,以血肉之躯硬挡折扇,惟有收束身形,回步疾退。匆匆一瞥间,却见折扇上的图样已非当日那枝鲜妍欲滴的桃花,而是换成了一株铁干横空,花殷似血的孤梅!
??宗瑾乍见扇面上的孤梅,心中不由微微一动,神思略分,忽觉面前一花,竟是陈思昭左手疾出,五指如挥拨琵琶般向自己面门“太阳”、“鱼腰”、“印堂”、“承泣”、“神庭”诸穴,手法之迅捷准确,却似较当年更有进境。
??宗瑾见陈思昭打穴功夫精妙,立时侧头避过,翻身还了一掌。却见陈思昭后跃躲闪,忽嗔目叱道:“谁要你们插手相帮?还不速速退下!”原来,方才围攻宗瑾的几名铁卫自陈思昭掷环现身后,因忌惮宗瑾武功厉害,便已远远避开,乐得让陈思昭来正面抵挡宗瑾无坚不摧的强劲掌势。待此际宗陈二人陷入混战之局,那使刀的周五与使剑的吴七心思机敏多狡,互相暗中打了个眼色,各挺兵刃,自宗瑾身后左右悄无声息地掩上,意欲一举将他刺杀当场,在冯锡范面前显个功劳。然宗瑾固是全神凝注于陈思昭的正面拼斗,未曾察觉身后异状,反是陈思昭发现二人图谋,及时出言喝止。
??周五与吴七经了陈思昭这一喝,立时止步。但二人乃是冯锡范的部属,一向只遵从冯锡范号令,此时虽被陈思昭喝住了暂且不敢造次,目光却不约而同地向冯锡范望去,倘若冯锡范仍令他们上前动手,那么休道是陈思昭,便是郑雪竹在前阻止,也是定要加入战团的了。
??冯锡范面色阴沉,微微摆了摆手,示意周五与吴七不必插手。二人得了此令,遂收起兵刃双双退下,与冯锡范及其他三名同伴一并静观其变起来。
??其时宗瑾与陈思昭各展绝学,斗得格外激烈。二人均知此际招抚和谈已全盘破裂,两岸间的矛盾亦到了激化的程度,二人身属不同阵营,各为其主,当此生死对决之际,一切旧日情谊尽须彻底割舍抛却,然情感一事毕竟不同于有形有质的实物,决非能够说舍便舍,说断便断的,因此在这等情境之下,最佳的选择莫过于暂时忘却一切,使心念进入无我之境,方不致临阵踌躇,举棋不定,进退失据。
??宗瑾与陈思昭俱是性情内敛,孤漠沉静之人,收摄心神,物我两忘,在旁人身上原极为困难,但对他二人来讲却容易得多。二人交上手后十余合,便各自摒绝了心中杂念情感,忘却了身在何处,忘却了对方,忘却了自我,出招攻守间好似全然不受心神控制,只是凭着一等机械般的本能在支配战局。
??二人这一番忘情之战,虽不似方才宗瑾与众铁卫的疯狂厮杀般血腥残酷,然种种凶险紧张之处,却较方才一战有过之而无不及。宗瑾的真实武功虽要较陈思昭高出一筹,然此前他与众铁卫交手时已耗却了部分真力,更受了多处外伤,武功无形间便自大打折扣,此消彼长之下,恰恰与陈思昭持平。二人扇来掌往,攻守进退,已斗过将近百合,犹是相持不下之局。
??冯锡范率众铁卫遥观战局,但见二人尽面无表情,目光空洞,出招转式仿佛均已失却了神志,然精妙高明之处竟似更胜前时,不由暗暗心惊。然心念一转,自思道:“我怎地这般糊涂,竟忘记了自家到此所为何来,任凭这两个半痴不癫之人如此纠缠不休许久,莫非是要待夜长梦多,自寻麻烦么?”思及此处,遂暗暗转过头去,向身边那名持弓侍卫施了个眼色。
??那持弓侍卫名唤赵大,十二铁卫中以他追随冯锡范的时日最久,箭法精准,可在一里开外射熄蜡烛而火焰不倒,素有台湾第一箭手之名。此际见得冯锡范眼色,立时心领神会,反手自背后箭囊中掣出一支劲矢,搭在弦上,真力一运,那劲矢便如霹雳流星般向宗瑾后心激射而去。他之所以未用较为精妙的一弓发十矢或连珠射法,乃是知宗瑾武功极高,若数矢向他齐攻,难免彼此分薄了力道,为他各个击破,是以采用这等以拙胜巧的射法,震弓发矢间虽未见任何花哨,却运足了全身功力,箭势迅捷到了极处,亦强劲到了极处,直欲将宗瑾从后心到前心一举贯穿!
??其时宗瑾与陈思昭正斗至紧处,二人对周遭的一切均已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顾全力施出各种杀手,生死相搏。陈思昭的身形宛如流光冷电,左指右扇飞舞盘旋,夹杂着金环激射,招招式式不离宗瑾身上各要害关节穴道,倏进倏退,令人无从捉摸,防不胜防;而宗瑾却仿佛身上坠了千钧重物一般,双足稳稳钉在地上,许久亦不曾移动一步,两只铁掌则蕴满了真力,大开大阖,横截直击,将金刚掌的“重、拙、大”要诀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一番恶斗,二人尽已将功力运使致绝顶,却犹自难分高下。正斗得激烈难解,赵大的劲矢已挟着浓重的杀意,射至了宗瑾后心。
??宗瑾正沉浸在忘我之境中,与陈思昭正面相抗,蓦地一阵劲风寒意逼至后心,刺肤透体,立时将他惊觉过来。情知这来袭之矢绝易与,若为其射中,必是穿心透体之祸,其时双手掌势已尽,断不及回转至背后抵挡,惟有移身闪避。然正欲错步旁跃,却见陈思昭身形展动,自正面中宫直进,掌中折扇一化为三,同时疾刺自己前额“神庭”、胸膛“膻中”、小腹“气海”三处要穴,扇端暗挟劲风,迅捷如电,显见乃是全力扑击,不留余地。
??其时宗瑾神智已经清楚,深知自己若抽身避让,来矢固是伤自己不到,却定要将奋力前冲的陈思昭贯颈而过。心念电转之下,惟有暗呼道:“罢了,罢了!”索性静立原处,不闪不移,亦不再运掌抵挡陈思昭攻势,只向她微微一笑,暗道劲矢透体之际,便是自己绝命之时。刹那间忽觉这一箭的光阴,竟似较百年还要漫长。
??弓弦响声未止,劲矢已势挟疾风,径袭至宗瑾后心。蓦然间,一声清叱在场中响起,与此同时,一道白影飞电般疾掠而至,将劲矢紧紧抄住,方始在空中打了个盘旋,飘然落下。这一出手固是快到了极处,却也险到了极处,只消中间有毫厘瞬息之差,宗瑾的后心便要为劲矢洞穿。
??宗瑾虽逃过了一箭之厄,却也不及挡避面前陈思昭的强攻。而陈思昭这一轮攻势亦是逼出了体内所有潜力,即使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也无法撤力收势,何况是身处此刻这忘情忘我之境?心念既已化成虚无,手上自是不会留情,“夺”地一声,折扇已重重地戳中了宗瑾额上“神庭”穴,继而又是两扇,将他的“膻中”“气海”二穴一并封了。
??宗瑾低低地呼了一声“好”,身躯只晃了两晃,便直直地倒了下去。他武功极高,素有单打独斗不败之称,前次在平安客栈与陈永华交手,虽势弱局危,终究亦未曾当真为其击败,然而这一次,他却是真真切切,彻彻底底地败了!
??陈思昭一举击倒了宗瑾,方自惊觉收势。愕然举目四顾间,却见宗瑾已倒在自己面前,唇边犹带着一丝奇异的笑容;几步外另有一人,面色苍白,目光失神,正与自己怔怔对望,手中尚挟着方才射向宗瑾那支劲矢。此人却是自延平王府赶至的郑雪竹,他虽几乎与陈思昭同时出发,路上却遇上了杂事牵绊,以至延误了时刻,待他匆匆赶来驿中时,陈思昭已与宗瑾激斗许久,难以拆解,却正遇上了冯锡范授意赵大,自背后箭射宗瑾。他虽与陈思昭一样,认定了宗瑾便是杀害郑经的凶手,却也不愿见他如此不明不白地死在暗箭偷袭之下,是以现身为他接下这致命一箭。未料宗瑾竟因神智恢复,战意全消,不思抵抗,虽未曾殒命箭底,却终逃不过陈思昭的正面强攻,倒在了她的手下!
??陈思昭方才交手时的忘我之境,不过是一时无思无感,绝非对身外之事当真不知。此际心念既已清明,却丝毫没有力败强敌的胜利喜悦,更对冯锡范的卑劣手段生出了一等强烈的愤恨,禁不住霍地抬头,向冯锡范面上冷冷地逼视过去。
??冯锡范心机深沉,精于权术,在台湾几乎无人能出其右,此时见宗瑾已被制服,自家心事亦随之去了一半,哪里还有余情理会陈思昭的不满?当即故意对陈思昭目光中的愤恨之意视而不见,笑道:“多谢世子妃出手相助,力擒顽寇。老夫这便废了他的武功,将他打入死牢严加看守,定不教他脱囚遁去……”口中一壁说些场面言语,一壁向周五与吴七二人打了个手势。
??周五与吴七得了冯锡范之令,当即毫不迟疑,持刀挺剑,双双抢出。二人方才与宗瑾一场激斗,险死还生,亲眼目睹同伴惨亡重伤,自身亦在宗瑾手下吃了不小的亏,心头对他的痛恨惧怕已至极点,此际见他全无反抗之力,又有了冯锡范授意,二人胸中俱是一般心思,意欲斫断他的琵琶骨,令他成为废人,再将他投入牢中,施用种种手段恣意折磨凌辱。
??周五与吴七身形方起,忽觉面前一花,竟是有人自旁疾掠而至,挡住去路。他二人反应亦可算得极快,甫觉有变,立时止步,硬生生地顿住去势,以免撞到那人身上。待得稳住身形,展目看时,却见那现身拦阻者并非别人,正是方才已为宗瑾挡下一箭的郑雪竹。二人不明郑雪竹为何要一再维护自己的杀父仇人,一时间不由相顾愕然。
??非但旁人对郑雪竹的所为大惑不解,便是郑雪竹本人的内心,此刻也正自恩怨交感,纠葛难清,陷入了前后无路的困境。他甚至希望自己在这等苦痛而矛盾的风暴漩涡中,能够骤然倒下,一觉不醒,彻底摆脱面前的种种是非纷扰。然事已至此,情势所趋,显然不容他再作逃避,惟有强行抑制住混乱震荡的心绪,向冯锡范正色道:“冯大人,敢问我郑氏可有律例,允许捕拿人犯者挟私报复,滥用私刑处置人犯的么?”
??冯锡范纵奸狡过人,此际却也猜度不出郑雪竹回护宗瑾的缘由,惟有干笑了几声,据实答道:“回世子,郑氏确无此律例,然老夫这般作法,并非有意违例,知法犯法,而是因王爷与一众死难部属的缘故,一时被激愤仇恨冲昏了头脑,以致失却理性。更兼这匹夫武功极高,现下虽已被擒,却也难保他不会自行冲开穴道,破牢而出,老夫重任在身,确有不得已之处……”
??郑雪竹冷冷地道:“冯大人未免过虑了。想台湾上下,谁不知冯大人的石牢重监森严紧密,不亚于前朝的锦衣卫铁狱?试问又有何等高手,能够在重穴被封的情形下,被投入冯大人的石牢,身带重重镣铐,又受到一众铁卫看守,却终于安然逃脱遁去?这等先例,在冯大人的石牢中大约也未曾有过罢。”这几句话看似恭维之言,实则暗含讽刺之意。须知冯锡范一向弄权营私,构陷政敌,排除异己,若有较为重要的人物被其扳倒,获罪下狱,多半便是被囚在石牢之中,以防其家人或忠心部下来救,而被囚的犯官多半亦难逃脱身死名裂的结果,久而久之,石牢便成了一个人人恐惧的死亡之地。
??冯锡范闻得郑雪竹提起石牢之事,心中不由得有些不自在起来,却也不好公然驳回郑雪竹的面子,只得强笑道:“世子如此之说,老夫却不敢当。既是如此,老夫便将宗瑾打入石牢,严加囚禁看守,在接到太妃与世子之令前,绝不为难于他便是了。”言罢,向周五与吴七略一挥手,二人便即疾步上前,将刀剑收归鞘内,自地上拖起宗瑾,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向外便行。
??宗瑾三处重穴被封,浑身上下没了半点力道,全然无法反抗,惟有任周五与吴七拖着一路前行。他在这等艰危之际,得到郑雪竹如此着意相护,对他的这番情谊实是颇为感激,遂拼力挣扎着回过头去,欲对他说几句最后的言语。
??一瞥之下,却见郑雪竹呆立原地,亦在怔怔地望着自己,目光中似思似怨,似恨似惜,亦不知包含了多少复杂难明的意味。千言万语明明已到了喉间,舌头却偏偏如同僵木了一般,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郑雪竹正自与宗瑾怅然对望,忽见身畔白影闪动,却是陈思昭自身后疾掠而至,尚未及有所反应,陈思昭忽一回手,夺去了他手中之箭,“拍”地一声,拗成两段,向冯锡范足下一掷,一言不发地转身抱起景云公主遗体,提气掠出了墙外,霎时间踪影不见。
??郑雪竹见她行动异常,心头忽觉一阵悚然,唤道:“思昭,且等我一等……”一时间再顾不得宗瑾这边,身形骤起,亦随之自墙上纵了出去。
宗瑾见他二人这等情态,心头忽涌上了一缕凄凉的况味,暗道:“以今日之情势看来,我只恐是断断无法生离台湾的了,方才这一面,大约便是与他二人的最后诀别。我如今已知自己的身世来历,死亦无憾,只盼他二人在我死后,能够真心相待,互敬互爱,平安喜乐,永不受兵戈之苦,战乱之灾。却是爹爹年事已高,再无机会听我唤他一声爹爹,更无缘得我侍奉膝下,星儿亦不在他身边,委实是晚景凄苦……”
??宗瑾心中纷乱不休,身上却已为周五与吴七拖着,出了承天驿正门。正自身不由已地前行之间,忽闻不远处有人幽幽地一声轻叹。
??这声轻叹声音并不甚大,却似含着无限的悲哀,无限的沉痛,仿佛化成了一柄柔软无形的利刃,飘飘荡荡地刺入了宗瑾胸中,令他的心头为之震痛起来。
??宗瑾心神震荡之下,竟自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缓缓转头向叹息声起处望去。但见瑟瑟冷风之中,白发萧疏的陈永华满面凄惋落寞之色,如一株孤树般失魂落魄地伫立在路旁。日光映射之下,他的面容竟似显得格外憔悴,格外苍老。
??宗瑾原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却未料到了此时此地,还能够得见老父最后一面,胸中一阵酸楚,一声“爹爹”险险便欲脱口而出!然他毕竟定力过人,心念方动,立即意识到与陈永华就此相认,只会给他带来无穷后患,是以尽管心中波澜起伏,面上却犹自维持着初时一般漠然的神情,强自将头颈转回。蓦地额前“神庭”穴上一阵剧痛,如同被一柄烧红的钢锥刺入颅骨,霎时间剧痛之感就蔓延至全脑,整个脑髓有如被千虫万蚁同时噬咬,几欲炸裂,尚未及叫得一声,便觉头脑中一片昏天黑地,全然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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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拨云散雾待月明
??一日的时光在争斗杀戮、恩怨牵缠中匆匆流过,夜幕渐浓,一轮孤月悄然自天际升起。其时虽还只是十四之夜,不知为何月轮竟然格外圆满,犹胜上元。月色如水,高悬天穹,清清冷冷的素辉浅浅淡淡地自空中落下,照彻了台湾的每个角落,也照遍了每个静夜难眠之人。郑经的猝然过世,使整个承天府笼罩在悲痛与丧乱之中,亦使此时的大好月色失去了应有的团圆喜乐意味,反而为天地间增添了凄清与寂寥的色彩,当真是“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延平世子府内的郑雪竹便是一个不眠之人。日间他陪陈思昭一同将景云公主殓葬,路上陈思昭一直面容落寞,一言不发,待回转世子府后,便将自己关于书房之内,闭门不出,令得郑雪竹欲待出言开解亦无从着手,只好由她去了。自行回到昨夜成婚的新房中静坐,外间的种种纷争扰虽已被暂时隔绝,然此际心中却未曾感到丝毫的安静平和,反而较方才在外面对各种矛盾压力时愈感烦躁苦恼。种种恩仇爱恨纠缠成一个死结,横亘心中,将他愈束愈紧,愈陷愈深,令他神伤魂碎,难以自拔。他整个身躯仿佛已化成了一座石像,从早至午,从午至晚,一直静坐在原处不言不动,连眉毛指尖都未曾动得半下,府中仆役送来的饮食便放在面前,亦不曾用得一口。
??郑雪竹独自呆坐房中,心丧若死,府中其他人等知他情绪不佳,却也不来打扰。昨日还喧闹喜庆无比的世子府,此际却已如坟墓一般了无生息,冷寂无比。
??郑雪竹身在房中久久不动,思绪却早已飞出了遥远的天外。回想起自四年前与宗瑾鹰扬谷初识起,几番离合,几番交手,自己先时固是刻意与他为敌相斗,然在内心深处终是抹不去对他的亲近关切之意,遂有了数次在他危难之际,出手设计相助之事,直至二人携手共闯云南,于危难中捐弃前嫌,终成知己,自己更在他的影响下一步步放弃了推翻满清,光复大明的图谋,转而支持和谈招抚,两岸一统的道路。然而,天意难测,世事难料,郑经的被害不但彻底堵死了台湾受抚归统的途径,使两岸仇恨尖锐激化到极点,更使自己与宗瑾由生死可托的知己,骤然转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细细追忆起日间承天驿后园喋血的经过,愈思愈感惊心:“出手击败擒拿他的人固是思昭,然而依当时情势而论,倘若思昭武功不济,败于他手,我又岂能置身事外?……当日云南一别之时,我却何曾料到,会与他彻底决裂反目至如此程度?在此情此境下同他成仇交手,生死相搏,无论结果是胜是负,我都是一样痛心……看当时冯锡范麾下五名铁卫横尸就地的情状,他的武功较三年前更大有进境,若非先已经过了一场恶战,身上又受伤多处,以我与思昭的修为,定是制他不住……啊呀,不对,大大的不对!”思及此处,忽发觉了一个极大的疑点,情绪激动之下,禁不住一跃而起,未料情急间失了小心,控制不好,跃得高了,“砰”地一声,额头竟自撞上了窗框,登时肿起了老大一个硬块。
??这一阵疼痛将郑雪竹由冥想拉回现实,乍一惊觉,方始发现窗外已是暮色苍茫,月光清冷,原来自己恍惚出神间,竟自度过了大半日时辰。
??郑雪竹未料到时刻过得如此之快,一时间心急如焚,亦顾不得其他,匆匆起身出门赶往延平王府,意欲寻郑经遗体重新细细查验。
??延平王府与世子府相距并不甚远,更兼郑雪竹情急之下展开了轻功身法奔行,是以未出一炷香时分,便已顺利抵至现作灵堂的王府花厅。但见花厅内的布置陈设一如日间,郑经遗体犹自卧在灵床之上,未曾入棺盛殓,堂中惟有几名内侍身着丧服,围坐在灵桌旁守夜,间或有阵阵凉风穿堂而过,吹得几案上的两支白烛忽明忽暗,连带得厅堂上下的光线亦随之摇曳不定,愈显凄清空旷之意。
??众内侍见郑雪竹深夜前来,惊诧之余,却也不忘起身见礼。郑雪竹淡淡地道:“我要陪父王单独耽一刻,你们且下去休息罢,不得传唤休要入内。”
??众内侍劳累了大半日,早已困乏不堪,郑雪竹令他们出外休息,正是求之不得,是以施礼应诺后便即退下,片刻间就走得干干净净。灵堂中只余下了郑雪竹一人,同郑经的遗体黯然相对。
??郑雪竹缓缓行至灵床前,低声道:“父王,孩儿此来翻动查看你的身体,乃是为了寻出真正的凶手,为你老人家报仇,还盼父王体谅孩儿一片苦心,恕孩儿冒犯不敬之罪。”言罢,紧咬牙关,俯身下去,伸出颤抖的双手,重新解开了郑经王服的衣襟。
??烛光映照之下,郑经胸前的淡青色掌印竟似较日间更为清晰。郑雪竹强抑住悲痛的心情,屏住呼吸趋近细观时,却见那掌痕略显瘦削,指形细长,与宗瑾宽阔厚实的手掌差异颇大。日间由于事发突然,心神震荡,方寸大乱,未及细细查验,此际心念略平,冷静审视,方始发现其中疑点。
??郑雪竹心中疑窦丛生,指尖微微运力,向郑经胸骨上按去。触手之下,立时察觉郑经的整块胸骨尽已碎成齑粉之状,碎骨大小形态均匀,无论是在直接受力的掌印之下,还是在近颈的边缘之处,尽无甚差别,这等掌伤却是与宗瑾的金刚掌下,敌人筋断骨折,血流肉绽之态大相径庭了。更兼被宗瑾金刚掌力击碎胸骨,震裂内脏而死之人,必然肢体变形,七孔溢血,死状极惨,而郑经面容安祥,五官如常,显见所受的乃是一种阴柔掌力,击在身上时看似绵软轻飘,实则暗劲透体,无孔不入,瞬息之间便取了人的性命,被杀之人甚至还未及感到痛苦,便已魂归黄泉。
??郑雪竹一番察探,竟然发现了这许多破绽疑点,更由此隐隐推断出,郑经之死并非如众人一致认定的为宗瑾所害,而是潜藏着一个未知的极大阴谋。一时间,悲哀、愤怒、惊惧、猜疑等种种情绪交织在一处,竟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下一步当采取何等对策。
??正自怔怔出神间,忽闻一阵急骤的足音由门外传来。这足音在此时的静夜灵堂中听到,端地诡异惊心,仿佛每一步踏出都如一柄铁锤,直捣在人的魂魄深处,使周遭本就压抑的气氛更添了几许紧张之意。
??郑雪竹被足音惊动,立时清醒过来。他反应也算得极快,一觉有人行至,当即将郑经的衣襟重新掩上,作出一等静坐垂首默哀的姿态。
??那足音行至灵堂正门处,忽地转轻转缓,向厅内行入,同时一个阴沉而尖峭的声音在郑雪竹身后响起:“世子,王爷过世,我们大家都很难过,然王爷倘若地下有知,想必亦不愿见到世子如此悲伤过度,损害自家身子。现下时辰已晚,世子又操劳过度,不宜在此耗神枯守,不若暂请回府休息一夜,明日再来料理丧仪。今晚此地诸般事务,老夫自会为世子安排操持,世子大可放心。”这声音原为郑雪竹所极为熟识的,正是忠诚伯冯锡范所发!
??郑雪竹从前虽也对冯锡范全无好感,然此时不知为何,对他的厌恶竟似达到了极点。虽则如此,却也无意与他争执,只淡淡地道:“多谢冯大人关心操劳,在下这便告退。”言罢,起身向冯锡范一揖,一言不发,疾步而出。
??郑雪竹匆匆行出延平王府,足下不停,径直行至一处死巷中方始停住脚步。夜半的清风夹杂着木叶香气扑面而来,使得他的头脑由一片繁扰迷乱渐渐归于冷静,虽仍觉眼前之事如同一团黑雾般毫无头绪,暗含危机,却也明确了此时的当务之急,乃是尽快为石牢中的宗瑾洗脱罪名,以免其代人受过,沉冤枉死。他虽为王位的正当继承者,却由于郑经猝然被害,未及将权柄正式交接,以致暂时出现了权力真空,他的手中还是同郑经过世前一般,并无多少实权,眼下真正把持大事者乃是他的祖母董太妃。此际既然要昭示真相,释放宗瑾,自是是须禀明董太妃,由她发令,方可生效。念及此处,暗道事不宜迟,当下不再犹疑,举目辨了辨方向,起身向太妃府行去。
??然而,令郑雪竹万万料想不到的是:在太妃府内,他竟然受到了内侍的阻拦!那内侍想是在董太妃左右侍奉久了,摸透了她的脾气,知她对郑雪竹这位世子一向颇为厌恶歧视,是以言语间颇有几分肆无忌惮之意,不冷不热地向郑雪竹道:“太妃日间经了王爷之丧,心伤神疲,是以早早便已歇息,且吩咐下去,无论何人前来,发生何等要事,均不得扰搅于她。有甚事情,一概要待明日处死宗瑾,祭奠王爷后方可办理。”
??郑雪竹心急如焚,一时间却也不顾不得那内侍的无礼之状,蓦地伸手将他推开,向董太妃的居室便闯。他轻身功夫本是一绝,此际情急施展,更是疾如飘风,迅若闪电。
??郑雪竹身形尚在半空,忽见面前人影闪动,竟是四名侍卫自暗处跃出,一字拦在居室门前,与自己虎视眈眈地相对。
??为首的侍卫沉声道:“太妃已经歇息,世子请回,有事明日再来不迟。”态度似恭实倨,分明没有把郑雪竹放在眼内!
??郑雪竹心头虽然有气,却也无可奈何。暗道以眼前的情势,这些侍卫仆从是绝计不肯放自己入内的了,凭自己的武功,倘若出手硬闯,这几人料也抵挡不住,然这样一来局面必将闹至不可收拾,全盘皆输。权衡利害之下,惟有恨恨地一顿足,转身拂袖而去。
??郑雪竹在太妃府碰了这个软钉子,一时间亦有些彷徨无计起来。踌躇了片刻,只得决定先往石牢中见过宗瑾,再作计较。
??此时的石牢门前正是一幕戒备森严、剑拔弩张的景象。冯锡范麾下十二铁卫,除先前被宗瑾击毙打伤的六人外,余下六人尽为冯锡范调拨来此,层层看守宗瑾,严防他脱牢而出或外人潜入营救。六铁卫奉了冯锡范号令,每隔一个时辰,便入牢中将宗瑾的重穴重新点过一遍,令他无从冲开穴道,恢复自由之身,端地是防范严密,全无疏漏之处。
??郑雪竹行至石牢之外,众铁卫见他前来,少不得一一见礼。郑雪竹本欲入牢与宗瑾相见,然众铁卫态度极为坚决,众口一词地道,他们已奉冯锡范严令,任何人等须有其绿玉令为凭,方可允许入内,否则一律不得放行。
??郑雪竹费了好一番唇舌,终是全无效果,只从众铁卫的口中得知:次日午时,董太妃与冯锡范等便要将宗瑾提出石牢,押赴刑场,割舌剜目,凌迟处死!
??郑雪竹奔波半晚,终是一无所得,心中的最后一线希望亦告断绝,惟有无情无绪地怅怅转回世子府。呆呆坐在房中许久,一颗心亦愈来愈向黑暗中沉落,暗思自己身为延平世子,本拟在郑经百年之后,可顺利嗣位,承继大统,将台湾引向自己的理想道路,未料在这短短几个时辰之内,从这些小事上已是处处掣肘,四面碰壁,手脚竟全然无从施展,难有作为,如此境地,却与被架空何异?而今日的种种遭遇,可能只不过是个开端,此后自己在台湾的道路,必然会步步险难,日见艰危。身当这种种内忧外患,压力束缚下,自己又将何去何从?愈想到后来,愈感前路渺茫,内外交煎,凄惶无计,禁不住拔出腰间长剑,伸指轻弹,对着窗外清风冷月,戚然歌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暗道:“昔年西楚霸王穷途末路,自叹天命,犹有虞姬誓死追随,不离不弃,却不知他日我全局尽倾,身临绝地之时,会有何人共我分担……”
??思及此处,忽心念一转:“啊哟,身当此时此地,我怎地只想到自己,却忘记了宗大哥?现下我面前危机虽多,毕竟不致在几日之内便可将我逼入绝路,而宗大哥受人陷害,身处囹圄,眼前便有性命之忧。想我同他结交一场,为他谬托知已,此际他将临大难,我却当如何解救于他……”心绪起伏之下,已想出了数条计划,然略一推敲之后便知其实无一可行,心头不由一片绝望,暗叫道:“罢了,罢了!我空负大志,枉称才略过人,而今知己蒙难,明知其冤却无从辩诬,无力相救,惟有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上绝路。人生至苦至痛,只怕莫过于此……”胸中酸楚,悲愤填膺,不禁复弹剑歌道:“高树自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
??方歌至此处,忽闻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畔道:“自作恶孽,自食恶果,亦是天理使然,世子又何必惜他?”
??郑雪竹瞿然惊觉,转头看去,却见陈思昭不知何时,已悄然来至房中。烛火月光相映之下,她的面色似乎较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苍白。
??郑雪竹见陈思昭面容惨淡,知她此际内心的苦痛绝望实较自己更甚,却也不由不向她告之真相,遂拉她在身边坐下,颤声道:“思昭,你不知道的,我们大家都错了……”当即将自己晚间的经历发现原原本本地对她说了。说至伤怀之处,禁不住泪下沾衣!
??陈思昭闻得郑雪竹的讲述,容色愈转沉黯,喃喃道:“错的原不是他,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忽霍地长身而起,沉声道:“世子既不便出面,这便由我前去石牢动手。能够救得他自然最好,若救不得他,陪他一同死便了,我一人作事一人当,绝不连累世子与爹爹!”言罢,举步向外便行。
??郑雪竹素知陈思昭性情冷静内敛,未料她亦有这等冲动爆发之时。情知她如就此贸然前往石牢劫囚,是断断讨不了好去,遂疾疾起身已拉住她的手臂,道:“思昭,你且听我说。冯锡范现忆调集麾下六名铁卫在石牢前严密防范,层层把守,以你一人之力与他们硬拼,定然全无成功可能……”
??陈思昭发力甩脱郑雪竹之手,冷冷地道:“若不硬拼一场,世子莫非另有什么扭转乾坤的妙策不成?”
??郑雪竹苦笑道:“我若有妙策回天,也不必在此枯坐冥思,毫不作为了。然而我此刻忽有了一个计较,想你爹爹陈军师号称台湾诸葛,长于谋略,智计深广,你我何不去寻他说明真相,与他商议,谋一良策,合力营救宗大哥脱出生天?你我现下势单力薄,难有胜算,惟有得陈军师相助,方有成功之望……”
??陈思昭沉吟了片刻,点头道:“不错,他原是爹爹的亲生儿子,这许多年来,在爹爹心中的地位一直远胜于我。此间种种真相原委,确应告之爹爹,要他老人家设谋出力,救他脱困最妥。”
??二人达成一致,当下不再迟疑,疾疾出门,联袂向军师府行去。
??其时已是夜近三更,陈永华居室的灯火却犹自未熄,显见他亦未曾歇息入眠。
??郑雪竹与陈思昭彼此对望一眼,行至室前,推门而入。但见室中几上一灯如豆,陈永华面如槁木,倚几独坐,见二人进来,亦不出声招呼,只呆呆地转过头,将目光投在二人身上。不到一夜的时候,他面上已是皱纹丛生,须发也苍白了大半。
??郑雪竹这许多时日以来,对陈永华虽颇有隔阂不满,然此际见他这等哀莫大于心死的情状,亦不由自主地生出了惋伤之意,遂将晚间的事体尽向他讲了。
??陈永华闻得郑雪竹力证宗瑾并非杀害郑经的凶手,本自沉重的面容稍霁,蓦地忽思起一事,面色倏地又是一变,呼道:“不错,凶手必是他无疑!”
??郑雪竹与陈思昭闻得此言,俱是一惊,齐齐呼道:“他是谁?”
??陈永华切齿道:“据世子所述情形,王爷所受的阴柔掌力并非寻常武功,而是武林中罕见的化骨绵掌!这门功夫极难习练,我也只是听闻过,未曾亲眼目睹其详细情状。然昔日我随国姓爷四处转战,披坚执锐,冲锋陷阵之时,亦尝与冯锡范并肩对敌,见他露过一次击石成粉的功夫,事后向他询问时,他却含糊其词,不肯正面应答。此事已过了二十多年,我几乎要便将其忘记,现下听世子提起,方始牵出这条线索。据此想来,冯锡范当年习练这门秘技正是失传已久的化骨绵掌,却因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深藏不露,更兼他已有近二十年未在外展示过武功,是以无人知晓他身怀这门功夫。然据我推想,经了这二十年历练,冯锡范的化骨绵掌定已臻炉火纯青之境,王爷身上的掌伤便是最好的印证……”
??陈思昭点头道:“不错,应是如此。想延平王府高手侍卫如云,若由外人潜入行刺,焉能轻易避过重重明卡暗哨的耳目,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王爷内室,在王爷全无防范的情形下施此杀手?而王府内部之人逐一排查下来,亦只有冯锡范有这等功力,更兼他长年随侍王爷身侧代施号令,若要暗杀王爷,故布疑阵,又有谁有他这般便利条件?然现下我却仍有一事不明,冯锡范平素原极受王爷信重,在岛上擅断弄权,势可熏人,却与世子一向不睦,若依常理推断,如王爷过世,世子嗣位;对他的处境必将大大不利,既是如此,他甘冒极大风险暗杀王爷,却又是为了什么?”
??郑雪竹面色惨白,低头沉思良久,忽“砰”地一掌,击在几上,道:“陈军师,思昭,我已想通了!冯锡范原本没有暗杀父王的理由,以他的立场处境,亦应是希望父王在位理事,以便他借父王之力,扩大自家权势,多攫私利,图谋将我彻底击倒。然新近发生的许多事情,却使我等与他相争的局面有了微妙变化,已非先时由他一党稳占上风一边倒之势,此消彼长,在这等情势下,时候拖得愈久,我等之力愈强,对他便愈是不利。在他心中,对未来之事定是早已惶惑不安,而昨日宗大哥携康熙国书来台湾招抚,必是给他带来了更深的危机……”
??陈永华讶声道:“我等与冯锡范相争之事,怎地又同昭儿扯上关系了?”
??郑雪竹叹道:“自当日联结三藩,渡海攻陆,铩羽败归后,父王对大清招抚之事便已不似前时一般坚决排斥,此番宗大哥前来招抚,父王必是为其所动,有意受抚。而接受招抚,归化一统原是我的极力主张,一旦和谈成功,台湾受抚归藩,我的声望权势必将大大扩张,冯锡范等坚执自立乾坤,对抗到底者亦可能自此一蹶不振,永无翻身之机。利害交关,事态紧迫,冯锡范惟有铤而走险,在父王态度尚未明朗前将他暗杀,移祸于宗大哥等大清使者,一举断绝两岸和解之路,于中取利。此行确是阴毒之至,残狠之至……”
??陈永华道:“或许冯锡范起初尚未敢公开嫁祸于昭儿。这等事体若双方认真对质,种种诬指罪名将不攻自破,反殃及自身,是以先时冯锡范非但未敢泄露王爷被害的事实,反而着力遮掩真相,造成王爷病重身故的假象。否则其时王爷的胸骨已为他击得碎裂不堪,极易为人察觉,若非有意瞒饰,如何要在表面上作得毫无痕迹,直到世子发觉?待得王爷被害一事败露后,冯锡范已别无选择,只有将昭儿作为替罪羊,并亲自带人前往捕拿,藉此将昭儿诛戮当场,杀人灭口,将罪状坐实到他的身上,洗脱自己。只不过他千算万算,仍未能算到你二人竟会出手干涉,维护昭儿,暂时保住了他的性命……”
??郑雪竹叹道:“暂时保得性命,又有何用?冯锡范急于杀人灭口,明日午时不经审讯,便将宗大哥凌迟处死,多半便是他的主意。至于行刑前刺目断舌,定是为了令宗大哥永远无法说出真相,为己辩白洗冤……”
??陈思昭忽道:“爹爹,世子,此中的内情我们既已明白推知,下一步却当作何对策?是立即揭穿冯锡范的阴谋,还是先行往石牢营救于他?”
??郑雪竹思起郑经被害之惨状,心头忽涌起一阵悲愤之意,嘶声道:“冯锡范老贼,我与你不共载天……”拔剑一跃而起,向外疾行。
??陈永华反应极快,一把抓住郑雪竹手臂,止住他的身形,沉声道:“世子,你且冷静些!你又不是不知,冯锡范乃一代奸雄,奸狡过人,羽翼众多,更有董太妃支持偏袒于他,其势力实是远远强过你我,此际我们便是将王爷被害的真相和盘抖出,亦未必能令人信服,奈何于他,反而会祸延自身。现下你为了一时冲动,便如鲁男莽夫般寻他正面硬拼,又会有什么好结果?”
??郑雪竹挣不脱陈永华的掌握,双目赤红,喘息了片刻,方道:“陈军师,依你之见却当如何?”
??陈永华眉头紧锁,缓缓道:“世子,就老夫看来,现时你我手无权柄,无力调动一兵一卒,非但不宜与冯锡范破脸冲突,便是营救昭儿之事,亦不应操之过急,还是从长计议为要……”
??陈思昭在旁冷冷地道:“现下至明日午时只有六个时辰,却不知爹爹的从长计议要长到何时?倘若至行刑时刻,爹爹的妙策尚未想出,又错过了营救的最佳时机,说不得,只有待我拿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到刑场上先行一刀结果了他,虽教他死在我的手中,却终免去了受尽那无穷无尽的苦楚与屈辱。”言罢,反手自怀中掣出那柄刺穴匕首,“夺”地一声,刺入木几正中,面如寒玉,目光灼灼,向陈永华望去。
??陈永华闻得此言,心头一阵刺痛,肃然道:“思昭,你与昭儿都是爹爹的孩儿,爹爹如何肯眼睁睁地看你们走上绝路?若说营救昭儿的计策,并非没有,只是委实太过凶险……”
??陈思昭峭声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前方纵有千难万险,刀山火海,都由我一身承担便了,爹爹请讲便是!”
??郑雪竹见她态度如此坚决,心念电转,立时亦有了决断,慨然道:“陈军师既已有妙策,我又岂能置身事外?今晚之事,我必与思昭同进同退,共担风险,愿从陈军师调遣!”
??陈永华见他二人为营救爱子如此尽心竭力,不避艰危,心中好生感动,眼眶湿润,喉头哽咽,道:“这条计策固是巧妙到了极处,却也险到了极处,我三人在其中各有分工,环环相扣,却是一处细节也不可出现疏漏,否则牵一发而动全局,可能整盘都将因此倾覆!”
??郑雪竹与陈思昭听他说得郑重,不由自主地向他靠近了些,屏住呼吸凝神倾听。不知不觉间,三人的六只手渐渐交叠在一起,似乎惟有这样,才能彼此感受到温暖与力量,消除内心的寂寥与对前途不可预知的忧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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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 谁施李代桃僵手
??宗瑾仿佛陷入了一个遥远而真实的梦境。在梦境中,他不再是武功绝顶,坚毅无畏的一代高手,而似回到了二十几年前的孩提时代,成为了一名凄惶无助的平凡少年。在梦中他甚至见到了陈永华与龙绮君,他二人的容颜是却是较现实所见的要年轻得多,正在因了某种不可调和的矛盾激烈争吵,自己则惊惧而无奈地瑟缩在一旁,默默饮泣却无能为力。
??蓦地,龙绮君叱道:“你既如此冥顽不灵,便休怪我不念夫妻之情!”掣出腰间长剑,向陈永华心口便刺,剑势凌厉到了极处,狠辣到了极处,竟当真是毫不容情!而陈永华却仿佛痴了一般,面对白刃袭来,犹自呆呆立在原地不避不让,任凭剑锋刺到了胸膛。
??宗瑾惊呼一声,欲待起身拦阻时,忽觉自己的武功不知何时竟已十不存一,身微力弱,要拦也无从拦起,惟有失声叫道:“娘,不要……”不知不觉间,他竟已认定了陈永华与龙绮君正是自己的生身父母,恍恍惚惚中自然而然地对他们生出了血脉深情。
??龙绮君的长剑已刺入陈永华胸前肌肤,忽手腕一震,剑身一滞,陡地停住,继而又闻她冷冷地道:“看在昭儿的份上,今日姑且放过了你,下次相见,休怪我剑下无情!”言罢,收回染满鲜血的长剑,归入鞘内,复探手于怀,运力一扯,掣了一块玉佩出来,向陈永华足下重重一掷,喝道:“玉佩还给你!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两不相欠!”
??宗瑾正自看得心魂欲裂,目瞪口呆,忽觉面前一花,却是一身红衣的龙绮君倏然掠至,双目森森,如同两道冷电般直逼至自己面上,沉声道:“昭儿,唐王不念叔侄之义,同宗之情,一味凌逼鲁王,多方打压,如今更将其卖给满人,以求巩固他的势力,鲁王现下已忍无可忍,终于与之划清界限,彻底决裂。娘身为鲁王部属,自不可再留在唐王的地界内,与陈近南这奸贼纠缠不清,此时便要追随鲁王而去,再不回来,你却愿不愿跟从娘北上入浙,扶助鲁王?”
??宗瑾其时正是心痛神伤,无从抉择,难以取舍,又如何能够明确答复龙绮君的问话?龙绮君接连喝问了几次,见他始终默不作声,还道他不愿从己,心中愈加激愤,恨声道:“果然是姓陈的人,在你心里,陈近南原比亲娘重要得多。为了他,你甚至连大义都可以不顾,是非都可以不要,既然如此,我还管你作甚?也罢,今后你跟着陈近南走你们父子的阳关道,我自行我的独木桥,你不必再认我这个娘,我敢也权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言罢,身形骤起,有如一抹凄艳的残霞一般,在林木间几个转折,便不见了踪影。
??宗瑾心头酸楚,气噎喉阻,勉强唤得一声“娘”,便再也叫不出声,惟有挣扎站起,向着龙绮君的背影追去。
??方踉跄奔得十几步,忽觉臂上一紧,却是被陈永华牢牢握住。转头看时,却见他面容惨淡,神情凄楚,鲜血正自点点滴滴地自胸前渗出,却犹自未觉,嘶声道:“昭儿,你听我说,从今日起,你就只有爹爹,没有娘了!你娘执迷不悟,舍凤凰而就虎豹,却也由得她,你跟着爹爹,追随唐王与国姓爷,驱满讨贼,作一番事业……”
??宗瑾其时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滚滚而下,颤声道:“爹爹,唐王鲁王俱是明室一脉,为何定要反目成仇,萁豆相残?我们原是好好的一家人,为何要因了他们这些理不清的是非,莫名其妙的争斗,骨肉离散,天各一方……”
??陈永华面色一寒,陡地叱道:“住口!你是何等人,竟敢出此背主逆上之言?”反手一掌,向宗瑾颊上直掴过去。
??宗瑾手臂为陈永华把住,无处可退,只得本能地低头缩颈相避。然陈永华这一掌来得好快,“拍”地一声,正击在额前“神庭”穴上。
??宗瑾但觉“神庭”穴上一痛,连带着浑身随之一震,霎时间惊觉过来。却见自己置身之处已非梦中的空山茂林,而是一所狭窄坚固的石牢,从牢顶到地面四壁,皆以尺余见方的厚重麻石砌就,与外界相通的途径除了面前那扇紧闭的石门外,便只有壁上近屋顶处所凿的十几个拳头大小的气孔,将一轮圆月筛成了零零落落的碎影,也将如霜如水的清辉朦朦胧胧地透射而入,映得石牢中的光线半明半暗,摇转不定。
??“神庭”穴上隐隐未散的余痛,使宗瑾渐渐忆起了日间的经历,但觉身上各处伤口虽鲜血已凝,却无一处不痛,被方才噩梦中激出的冷汗一浸,愈加难过,而自己颊上不知何时,竟也已流上了两行泪水。他尽管身处如此绝境,然本能使然,仍抬手向面上拭去,欲将这久已不见的泪水揩抹干净。
??双手甫动,忽觉臂上极为沉重,仿佛是为千钧之物压着,拼力施展竟未能撼动分毫。低头借着墙外透来的月光细看时,却见自己手足上均被加上了寸余粗的双副精钢巨镣,更兼身体重穴被点,欲振乏力,是以几乎失去了全部活动自由。
??宗瑾凝望着手足上的镣铐,情知自己即便重穴未封,功力尚在,欲将其挣脱亦定要大费周章,绝非一时三刻所能办到,在这等情形下被其铐住,自是无法可想,惟有听天由命,任人宰割了。思及此处,苦笑了一笑,索性不再理它,自行将目光转向上方,迎着天际月影遥望过去。
??月色清冷如雪,寂寞如梦,将一幕幕久已遗失在记忆深处的往事重新投映在宗瑾眼前:儿时从父母四处转战,习文学武,共享天伦;父母因唐鲁之争反目成仇,分道扬镳,以致家破人散,母子分离;而自己由于难耐对母亲的思念,夜半留书出走,决意寻回母亲,全家重聚,未料天黑路险,不慎堕崖,虽侥幸未曾丧命伤残,却失去了十三年间的所有记忆……直至二十年后的今日,被陈思昭在“神庭”穴上全力一击,虽使自己战败被擒,身陷死牢,却也打开了这些尘封多年的旧事,当真是前尘如梦,不堪回首!
??忆及往事,无计排解,竟自迷迷惘惘地喃喃唤道:“昭儿……昭儿……”此时此地闻得这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名字,更是别有一番恍如隔世之感。恍恍惚惚间,竟思起父母决裂的那日当晚,也是一个月圆之夜,当年的那轮圆月,一如今夜般高远,一如今夜般清冷……隔了二十年的悠悠岁月,月色并未同自己一样渐渐老去,然其中的凄清寂寞之意,却似更胜昔年。不知不觉间,不由低声自语道:“天下寂寞,俱都如此,天下寂寞,俱都如此……”
??正自嗟叹自伤,怅惘难解之际,忽闻石牢墙外一个嘶哑难听的声音道:“冯大人有令,着在下入牢中讯问宗瑾。绿玉令在此,尔等速速打开牢门,休要误了冯大人大事。”这声音却是自墙上的气孔传入牢中的,为厚重的石墙阻住了大半,入得宗瑾耳内时已颇为轻微,然他功力精湛,耳目灵敏,是以将来人的言语听得清清楚楚。但觉这声音虽极为粗戛刺耳,却似颇有几分熟悉亲切的意味,一时间却偏偏记不起曾在何时何地听过。
??又闻一名看守侍卫道:“既有冯大人之命,又有绿玉令为凭,大人请进便是。然这宗瑾匹夫乃是杀害王爷的凶手,武功绝高,现下虽被封了重穴,重铐锁禁,却也不可掉以轻心,否则若有纰漏,我们大家俱担待不起。”
??宗瑾骤闻此言,心中陡地一惊,霎时间感到了一阵巨大的震撼:“原来昨天夜里,郑经便已被人暗杀,这项罪状更落到了我的头上……日间台湾诸人身着丧服,捕拿我等,竟是为了这个缘故……难怪爹爹见到我时,神情那般沉痛冷漠,竟是他们也认定了我是杀害郑经的凶手……此际我固是沉冤莫白,百口难辩,却不知那真凶究竟是谁?为何要杀死郑经,又是如何移祸给我……”但觉自己好似陷入了一张巨大的罗网当中,虽能感受到彻骨的阴冷与黑暗,眼前却是迷雾重重,茫无头绪,始终无法摆脱笼罩在头上的阴谋与危机。
??忽闻那嘶哑的声音道:“不劳你们提醒,我自理会得。然此番讯问事涉机密,你们却是万万不可偷窥偷听,更不得中途擅闯。否则一旦冯大人追究怪罪下来,后果如何,你们也应当清楚。”说到最后一句,已完全是一种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口吻。
??那侍卫连应了几个“是”,道:“冯大人既有交代在先,我等弟兄敢不从命?大人这便请入牢审讯,由我等在外等候防护,待审讯完毕,以敲击石门为号,我等自会为大人开启石门。”
??随着那侍卫的语音,那沉重的石门轧轧连声,缓缓开启了一线,一道黑色人影如幽灵般闪了进来,与宗瑾对面相望。
??宗瑾就着门外月光,向来人打量过去,但见那人身材极高,同自己不相上下,一袭玄色的阔大披风将整个身躯自颈至踵,包裹得密不透风,遮掩了全部体态,头上一顶乌黑的斗笠压得低低的挡住了面孔,令人无从得见他的真实形容。更兼他站在门前背光之处,身形愈发好似悬在清冷惨白的月色当中一般,更增诡异之感。
??宗瑾见此人路道奇特,一时间心头微诧,竟忘记了开口询问。复听得轧轧几声,石门又自外紧紧关上,整个石牢中便只余下了他二人单独相对,光线亦随之黯淡了下来。
??宗瑾瞿然惊觉,思起来人的使命,暗道自己终究难逃一死,不若爽性将话挑明了,遂开门见山地道:“阁下此来,可是为了自宗某口中探出谋害延平王爷的缘由么?倘若当真如此,宗某却是要令阁下失望了,只因……”
??那黑衣人忽冷冷的道:“只因杀害王爷的凶手另有其人,此事原与宗统领没有半点关系!”这句话的语音清亮中带着孤峭,与方才嘶哑粗戛的声气大异。而这声音原是宗瑾极为熟悉的,正是陈思昭的声口!
??宗瑾万万未曾想到这等当口,陈思昭竟会改装易服,涉险混入石牢与己相见,霎时间心头剧震,亦不知是悲是喜,不禁有些呆了。
??陈思昭举手揭去头上竹笠,露出面容。月色之下,但见她面色苍白冷漠,一如往日,满头长发却已束扎成辫,盘在头顶,倒有几分仿似时下中土平民男子的发式。又见她身形一晃,忽地矮了三寸有余,那披风原本极长极阔,此际更是拖曳到地上。原来,她方才一直是在踮着足尖走路,借此改变自己的真实身材。这等手段较之当日在平安客栈中的层层掩饰,重重伪装虽远远不及,然在此黑夜之中,亦足以瞒过众人耳目,蒙混进来。
??陈思昭身形似电,倏地到了宗瑾身前,淡淡地道:“宗统领,王爷被害之事与你无关,此事爹爹与世子已然尽知。然当下台湾正值多事之秋,政局动乱,他二人虽明知其中内情,却也无法为你辩白洗清。爹爹一直好生挂念于你,故设此计策,遣我来此助你逃狱……”口里一壁说话,手中已自掣出一柄光华四射的匕首,向宗瑾手足上的镣铐削去。
??宗瑾凝目细观,但见那匕首色如霜雪,寒气逼人,柄上以金丝镶成“还君”两个指甲大小的篆字。匕首刃芒锋锐,未见如何用力,镣铐便如朽木般纷纷应手而断,显见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器。
??陈思昭削去了宗瑾身上的镣铐,复默运真力,伸指向宗瑾头颈胸腹等处连戳数指,将他被封的重穴尽数解开。
??宗瑾身上禁制既除,气血运行通畅,手足力道立时恢复了大半,心头顿感轻松,一时间竟自忘记了身份境况,起身拉住陈思昭之手,道:“小孟,此番却是多亏了你……”
??陈思昭身躯微微一颤,旋即发力挣脱,冷冷地道:“宗统领,此番救你原是爹爹的主意,绿玉令与这柄‘还君’匕首亦是他的物事,与我毫无关系。你若有感激之意,他日回转中土后,只须时时刻刻念着他老人家的再生之德便是。你我身份不同,又早已分道扬镳,毫无牵缠,还是尽早忘却,免增烦恼的好。”这番话非但将种种旧情一概抹除,更不承认此次相救宗瑾与她有关,然而宗瑾又何尝不知,改装易服潜入石牢,暗施手脚,看似轻描淡写,寻常不过,实则其中又潜藏着何等凶险!
??宗瑾熟知陈思昭这等外冷内热的性情,倒也不以为忤,然思及前日她下嫁郑雪竹之事,终不能完全释怀,却也无法可想,惟有强笑道:“世子妃之言,宗某铭记于心,绝不相违。现下宗某身上的封禁既已解除,定当放手一搏,以决生死。还请世子妃先行离去,宗某若能杀出一条生路,自是最好不过,若命运不济,力战而死,血溅五步,倒也痛快,终是胜过了被人绑赴刑场,千刀万剐,受尽凌辱而死。”
??陈思昭冷笑道:“宗统领悍勇可畏,却不知究竟有几分把握可以脱身?”自入得石牢以来,她的每一句言语都似冷峭尖刻到了极点,然细究起来,又何尝没有“多情却似反无情”的意味?
??宗瑾陡闻此问,不由呆了一呆,心念转得几转,终觉不好相瞒,遂苦笑道:“现下我功力已复,若骤然出手,当有五成把握可破石牢而出,然若要遁出城外,便只余了三成机会,至于觅船出海,摆脱追兵封锁,回归中土,成功之机当不足一成……”
??陈思昭截口道:“爹爹的心意乃是令你平平安安地离开台湾,毫发无损地回转中土,你若心中还有爹爹,便要照他的计策行事,一切听我的安排去作,不得有违。”
??宗瑾叹道:“愿闻其详。”
??陈思昭霍地抬头,沉声道:“速速动手,将你身上的血衣脱下给我!”
??宗瑾心头忽掠过一层不祥的阴影,失声道:“这却是为何?”
??陈思昭扬眉道:“是爹爹的妙计安排,你照作便是了,何必再问为什么?你若身上有伤,行动不便,我代你动手便是!”话音未落,双手忽闪电般突出,运指如风,霎时间已将宗瑾外衫衣襟解开。
??陈思昭出手素以迅捷精准见长,此时相距既近,又是骤然动手,宗瑾一时仓促无防,竟为其所趁。然随着衣襟散开,忽有一件尺许见方,既轻且薄的物事滑脱出来,飘飘转转地落到地上,正坠在陈思昭足边。
??陈思昭见宗瑾怀中有物跌落,本能地低头看去。借着墙外月光凝目细观,立时看得分明,心中便如被重锤猛地一击,身形亦随之一晃,颤声道:“事已至此,你还留着它作甚?”她原是以一等冷淡漠然,拒人于远的姿态与宗瑾相对,此际心绪震荡,却再也无法收敛掩盖自己的本来性情,终于流露出了内心的真实情感。
??原来,那物事并非别个,正是四年前在伏牛山平安客栈外,陈思昭与宗瑾在郑雪竹暗助下击退沙氏兄弟后,为宗瑾拭汗的淡紫丝帕!时隔多年,人事已改,未料到了此时此地,这块丝帕犹自留存在宗瑾身边,更在自己眼前出现,霎时间,当日种种被岁月尘封的往事暗流乍涌般浮现在心头,竟使一向内敛自持的陈思昭失去了常态。
??较之陈思昭的震动惊呼,宗瑾却是冷静得多,自行俯身下去,伸手拾起丝帕,低声道:“当日公主府匆匆一见,你将爹爹的信函交付于我,却出言决裂,我便知你恨我已深,其后你与雪竹成婚亦在情理之中。想雪竹一代俊彦,文武兼备,才具过人,性情亦是温文宽和,不同流俗,与你更是自幼相识的青梅竹马之交,你同他走到一处,我虽不致心中全无芥蒂,却也着实为你们欢喜。在你这边,固是前尘尽抛,另寻因果,然在我心中,种种旧事却不曾有丝毫忘却,这丝帕更是时时携在身上,从未离开……”他原非情绪外露之人,然此际身当危地绝境,随时可能丧命亡身,索性不再遮饰,将内心的真实想法一并吐出。暗道说过这一番言语,自己便是立时即死,却也无憾了。
??陈思昭神态黯然,叹道:“当日你我知己相交,只道互相了解极深,然此刻你竟说出这等言语,显见还是未能真正明白我的心思。想两岸世仇,一统无期,你我身处家国之争的风口浪尖,命运早已不在自己掌握之中。你与景云公主成婚,我心头不痛快,弄性使气是真,然若说我不明是非,因此恨你怪你,却是将我瞧得太过糊涂了。我与世子固是知己故识,然我们走在一起,却与男女情爱毫无牵涉,不过是为了巩固他与爹爹的实力,以免王爷过世后,世子势单力弱,为人所制。我的心意原瞒不得他,他的心意我亦尽知,是以我二人昨夜已定下秘约,成婚既是利害相关,不得不为,而其中真正有意义的不过是联姻虚名,有无实质并不重要,因此……”言至此处,语音骤地停顿,缓缓低下头去,原本苍白的面颊上亦隐隐泛起两抹红晕。
??宗瑾闻得陈思昭这番言语,又见她忽露这等小女儿的娇羞情状,蓦然间心头竟浮起一阵失而复得的狂喜之意,头脑中亦有些飘飘荡荡起来,仿佛忘却了身在何处,今夕何夕。心绪激荡之下,颤声道:“当日我迎娶景云公主,固是君命难违,却也不乏为自身私利打算在内。我原对她无意,更令她最终为我而死,细细想来,我着实是薄情寡义,误已误人,既对她不住,又惹你伤心。你……你当真便未曾恨过我么?”他此际神思迷乱,言语间亦略显语无伦次,所说的却着实是肺腑之言。
??陈思昭忽淡淡一笑,道:“若说我从未曾恨过你,原是假话,但并非是为了这些事体。事实上,不仅是我,就连爹爹与世子在内,我们大家日间误认你是杀害王爷的凶手,无不恨你入骨,现下我们既已知晓凶手的真实身份,自然不会再恨你。爹爹更设下计策,要我与世子相助,救你脱困……”
??宗瑾忽思起一事,疾疾开口道:“延平王爷被害之事,着实太过出人意料,疑云重重。却不知那暗杀王爷的凶手究竟是何人?又是用了何等手段,将罪状转嫁到我的头上?他这般用尽心机,冒此风险,实行这一惊天阴谋,归根结底却是为了什么?”
??陈思昭面如寒玉,沉声道:“此人心机深沉,大奸似忠,若非他欲盖弥彰,留下了痕迹,任谁都不会疑心到他头上……”当下将郑雪竹在灵堂内的发现以及陈永华等的推断简要讲了。
??宗瑾闻知其中真相,登时自脊背上直升出一阵寒意,情知无论是自己还是郑雪竹、陈永华,过去对冯锡范的估计都远远不足,以致为其所算,处处受制。思及此处,不禁为郑雪竹等人的处境担忧起来,道:“延平王爷被冯锡范暗害,猝然离世,雪竹虽为承嗣之人,然手无权柄,无力掌控大局,爹爹更是早被削去了兵权,纵有千条智计筹画,亦无甚可用之人,而冯锡范此时正是势大力强,锋芒极盛,只恐今后……”
??陈思昭忽笑道:“今后的事情,哪里顾得到那许多?左右已经身陷劣境,索性放开顾虑,走一步看一步好了。世子现下虽势孤力弱,毕竟是王爷生前选定的承嗣之人,爹爹亦属辅佐三代的宿将重臣,冯锡范纵势可熏天,手段高绝,亦不致在一时三刻间便将我们逼进危局。现下至关重要的,乃是你脱身之事。爹爹老人家向来算无遗策,你只须按我之言依计行事,定可全身而出,回转中土。”口中一壁说话,手上已有动作,迅捷无比地将披风自身上解下,连同竹笠一并掷给宗瑾。窗外月色映照之下,但见她内着一身如雪的白绸劲装,外束护心软甲,那柄“还君”匕首正牢牢插在腰间丝绦上,显是一副临阵待发的情状。
??宗瑾骤见她这等举动装扮,心中蓦地明白了几分,惊道:“世子妃莫非是要……”
??陈思昭忽轻声道:“宗大哥,还是叫我小孟罢。”话虽简短,然语音清曼婉煦,大异平日,宗瑾自识得她以来,从未听过她哪句言语说得如此时一般温柔过!
??宗瑾心头一震,喃喃道:“小孟,小孟……”心神激荡之下,一时间竟忘却了后边要说的言语。
??相对于宗瑾的微眩失语,陈思昭却显得极为冷静,伸手自袖中取出一枚寸许见方,青翠莹润的绿玉令牌,疾疾道:“宗大哥,爹爹的计策说出来也简单,你只须在此与我换过身上装束,便可蒙混出石牢,顺门前路径直行,自有世子在外接应,送你离城出海。这绿玉令原是三十年前国姓爷赐给爹爹的,与冯锡范的绿玉令全无分别,你也一并带在身上,以备不虞……”
??宗瑾原已被陈思昭的言语惊得目瞪口呆,待闻知陈永华的全盘计划,愈觉悚然,忽一顿足,呼道:“不成!”
??陈思昭微愕道:“这条计划爹爹与世子已反复推想过多次,其间绝无破绽,宗大哥只须谨慎应对,勿露行藏,定可保得无事……”
??宗瑾摇头道:“我挂心的并非自家可否逃归中土,保全性命,而是你们大家的安危。这一日一夜间,大起大落,大悲大喜我已经过了,从生到死,从死到生我亦走过了,但觉一切生死荣辱,尽不过如此,复何惧之有?即便计划失败,在我身上不过是拼却一死而已,绝不致较现下坐以待毙,任人凌迟碎割的结果更差,但对你们大家而言,一旦计败事泄,尽管未必存亡相关,亦必将令你们在台湾的处境雪上加霜,这等结局实为我不愿见到。特别是你在此以身相代,换我脱困,又是何等凶险?我虽不是什么英雄好汉,却也不能如此以你为牺牲,换取自家性命安全!”他为防惊动墙外铁卫,是以将声音压得极低极沉,却自有一番铿锵坚决之意。
??陈思昭淡笑道:“爹爹长于谋划,智计过人,他的计策自然不是为了将我牺牲,方才救你出来,而是早为我安排好了脱身之策。世子此际正潜伏在左近,待送你出城入海后,便迅即折返,遮掩面目,里应外合,助我脱牢遁去。以我二人合力,出其不意,骤然发难,谅这区区六名铁卫亦拦阻不住。即便退上一百步,设想最坏的情状,亦不过是我脱身不得,形迹败露,倘若如此,我便将事情尽揽到自家身上,左右有世子在我身后作靠山,亦不致便会获罪受惩。相较而言,自是依计而行较为妥当。”
??宗瑾蹙眉沉吟片刻,权衡利害,却未知前途吉凶,一时竟难下决断。
??陈思昭见他久久未决,心下好生焦虑,陡地面容一寒,叱道:“陈昭,你枉称英武决断,敢作敢为,今日看来,竟不过是一个只会逞英雄,充好汉,不顾大局的匹夫!”她性情孤僻冷傲,平日与人抵触时,本就颇多尖刻偏执之语,此际在这等要紧关节,情急之下,各种寒锐的言语更是连珠炮一般出口,江水样滔滔不绝起来。
??宗瑾骤闻得她直呼出自己的本来名字“陈昭”,心头蓦地一震,便如受了当头棒喝也似,一时间胸中种种杂念竟自一扫而空,只听见陈思昭清冷的声音在耳畔道:“你只想着作你的英雄好汉,又何尝为爹爹想过?这二十多年来你不在爹爹身边,自然不知他对你的心思,我却是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我幼时便随他学文习武,样样都要作得最好,稍有畏难怕苦,懈怠抱怨,定然要受严责重罚;自十五岁起,他便要我四处挑战全岛少年高手,只许胜,不许败,败必严惩;若有挫折伤痛,亦不得惧怯流泪。他的要求,我一件件都作到了,他却仍没有满足之意,反时常抱怨我不如男儿。初时我尚不解其中缘由,直至几年前方始明白,他是在将我当成一件代替品,在他心中,真正念念不忘的,便只有你这个亲生骨肉。他老人家现下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够平平安安地脱离险境,回归中土,倘若你执意强充英雄好汉,以致有甚闪失差池,令他老人家在迟暮之际再受打击,晚景凄惨,又岂是人子当为?”
??这一番言语单刀直入,畅快淋漓,切中要害,登时令宗瑾瞿然一省,喃喃自语般道:“爹爹他老人家这许多年来,当真这般牵挂于我……”
??陈思昭面沉似水,一字字道:“不错,他初时尚未知道有龙姑娘这个女儿的存在,因此所思所念的除了你母亲龙女侠外,便只有你,几乎没有任何其他人的位置。对他而言我原是外来之人,并无多少分量,而你身为他的亲生骨肉,却不肯体谅他的心境么?”
??这几句言语虽不甚响亮,却有如一记记重锤般直敲入宗瑾心中,令他在霎时间作出了决断,当即抬首道:“小孟,你所言极是,我一切但照爹爹的安排去作。只是这一计划中,以你的处境最为凶险,你自己却是定要小心保重。”言罢,将身上那件染满了鲜血的外衫脱下,换上了陈思昭的玄色披风。但觉这披风极阔极大,以自己魁伟的身形,尚且有些空荡荡地,暗道这确是掩饰体态的最佳装扮。
??陈思昭向来对宗瑾心存几分敬畏仰视之意,此际因情势紧迫,不得已疾言厉色说出了这些斥责之语,心中亦颇为歉疚,此际见宗瑾既已听从安排,方自松了一口气,低声道:“宗大哥,我方才一时情急,说重了些,原是我不好,你别见怪……”
??宗瑾心绪波动,悲喜交加,难以名状,待闻得此言,心头又是一热,脱口道:“小孟,昔日在中土,你几次舍命护我,今日又为我冒如此奇险,我感激你,怜惜你尚且来不及,又如何会怪你气你?”
??陈思昭微微一笑,道:“宗大哥,你我之间,还讲什么感不感激的虚礼客套?至于怜惜之事,我生性硬气惯了,原不肯受人之怜,然在我心底深处,却是宁愿时光倒流,回到四年前在中土失忆,化身小孟的日子,就此停止不动,永远不流,既令我抛却了前尘后世的种种烦恼,更保存住了那一份真正的快乐……”她口中说话,人已行至宗瑾身前,伸手提起他的发辫,将其在头顶细细盘起。
??宗瑾闻得她语音缠绵,头上更感到她手指的轻柔细腻,心中忽浮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我与她相识多年,一向见惯了她冷硬孤高的性情,今日方知在她内心深处,也还有着这样一份温柔……”心神激荡之下,一时间更顾不得什么礼法伦常,猛地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陈思昭双手,但觉她的两只掌心全不似往日一般冰冷,而是时冷时热,流转不定,情知她的心绪也正自起伏动荡不休。
??石牢中一片静寂,二人四手互握,相对默立了半晌。此际二人之间误会尽消,前嫌冰释,一切言语便都已显得多余,二人仿佛陷入了一个幻彩而迷醉的梦境,惟一真实的感受便是通过掌心传递的那丝丝缕缕的温暖。
??一阵寥落的更鼓声自远方长街上响起,冲破了室中沉寂,也将二人的思绪自迷乱中拉回现实,方觉在这等要紧关头迁延时刻实属不当,疾疾放开了紧握之手。
??陈思昭取下宗瑾头上罗帽,戴在自己头顶,将辫发垂下,复拾起宗瑾的血衣穿好。她身材原较宗瑾要低矮瘦削许多,穿戴宗瑾的衣冠极不合体,然黑夜之间,石牢中光线极暗,若非趋近细察,却也不易发现破绽。
??其时宗瑾亦将陈思昭的竹笠覆在头上,将绿玉令纳入袖中,举步欲行,蓦地心头百感交集,颤声道:“小孟,经了今日之事,两岸破裂势成定局,一统之期遥不可知,你我此时此地一别,未知何年何月方能再见。还盼你善自珍重,好生扶助雪竹,照料爹爹,我人在中土,亦定当时时刻刻感念着你的好。无论是十年,二十年,还是五十年,一百年,直至我身体化为尘土,魂魄散作轻烟,也将永远……”
??陈思昭忽凄然一笑,道:“宗大哥,你既有此心,却也不必说这许多言语,我都信你便是。事已至此,我亦不敢奢望将来如何,只要你将当日我掷还给你的那块玉佩重新留给我,我便……便已满足了。”
??宗瑾闻她复提起玉佩的旧事,心中不禁亦泛起一阵前尘如梦,世事无常的感伤,一时间却也寻不出甚言语来说,惟有默默地点点头,探手入怀,取出当日曾赠予她的那块玉佩,递了过去。
??陈思昭伸手接过玉佩,低声道:“宗大哥,你过去敲击那扇石门,外边的铁卫自会开门放行。你只须掩饰好自家真实形容,当可顺利离开此地,世子便在前路不远处接应,可保你全身出城。”言罢,再不看宗瑾一眼,转身行入方才他坐卧的角落,垂首坐下,默不作声起来。
??宗瑾但觉喉间仿佛塞了一团棉花,几番努力,方始勉强吐出八个字:“善自珍重,后会有期。”言罢,强自克制住自己纷乱的心绪,疾步行至石门前,伸手敲击起来。
??方敲得三五下,便闻得门外那看守侍卫的声音道:“大人可是审讯完毕了么?且请稍待片刻,卑职这便为大人打开此门……”他口中说稍待片刻,事实上却丝毫未曾延迟,但听轧轧声响,石门已缓缓开启了一线。
??宗瑾压低头上竹笠,稳步而出。行至门外,心绪又一阵波动,禁不住止住脚步,回头望去,但见石牢中夜色如墨,陈思昭俯首静坐一角,不言不动,身影中仿佛充满了无尽的寂寞,无尽的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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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沧波万里孤帆影
??宗瑾强抑住内心难言的思绪,行出石牢。众铁卫同他招呼,他只在喉间含含糊糊地“嗯”了几声以作敷衍,幸而未曾引起他们疑心,居然顺利离去,循路几个转折,将石牢远远抛在后边。石牢所在乃是城中一处极为荒僻的地段,周遭极少人家房舍,沿路却生满郁郁葱葱的草木,在这等万籁俱寂的残夜中,愈发显得幽深诡秘,令人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几分森然悚惧之感。
??宗瑾原是在昏迷中被拖入石牢囚禁的,因此并不识得此处的路径方位,不由得暗暗叫苦,自思道:“再前行得一程,若遇岐路,却当如何取舍?此时城中风声正紧,若被巡夜军士发现,露了形迹,自家性命不保事小,只恐爹爹他们均要受到连累……”
??方思及此处,忽闻头顶上方一个熟悉的声音低呼道:“是宗大哥么?”这声音虽极轻极微,宗瑾却仍清清楚楚地辨识出了发声者并非他人,正是方才陈思昭口中提过的郑雪竹!
??宗瑾闻得郑雪竹的呼唤,不由心头一热,情知他此际在台湾的处境实是艰难窘促到了极处,却仍肯担此奇险,冒天下之大不韪,营救自己脱困,这份情谊着实难得。当即不假思索,应了一声,抬首向上仰视过去。
??但听得枝叶飒飒微响,一道黑影自路旁一株老树之巅翩然掠出,如一片羽毛般飘飘落在宗瑾面前,与他正面相对。月光下看得分明,果然是身着夜行衣衫的郑雪竹。他的形容较日间更多了几分憔悴,在抑郁沉痛之色中更夹杂了些许掩饰不住的悲愤之意,然望向宗瑾的一对眸子中却充盈了真挚而热切的情感,显见在他内心深处,仍留存着那份深厚的知己之谊,丝毫未曾因岁月流逝,人事更改而减轻磨蚀。
??宗瑾知郑雪竹因郑经被害,自己虽知凶手身份,却无力揭破真相,除奸复仇,接掌台湾大权而抑郁难安,而这等宫闺暗斗,政事之争原非他人可以劝解得来的,因此只唤得一声“雪竹”,下边的言语便再也说不下去。
??相对于宗瑾的略现激动之态,此番郑雪竹反而冷静起来,展颜笑道:“宗大哥果不负前约,入台与我相见。本待与宗大哥相聚畅叙几日,无奈岛上一夜之间,发生了这许多令人始料未及的巨变,更将宗大哥卷入其中。宗大哥原与此事无涉,然我此际手中既无权柄,更无力左右大局,因此惟有暗中策划,以这等见不得光的手段避过他人耳目,送宗大哥出城离岛,回转中土,再作他图……”他面上虽带着笑容,然宗瑾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笑容中的凄凉与酸楚!
??宗瑾深知郑雪竹身上压力的沉重,心中情绪的悲苦,然此际自己身处险境,尚且未足自保,于郑雪竹的困窘实是全然无法施助,惟有叹道:“雪竹,你且放宽怀些。常言道,否极泰来,世事往往出人所料,或许不久便会有转机。你毕竟是延平王生前指定的承嗣之人,他人纵权势再重,料也无法公然违抗王爷遗命。只消他日大权在手,为王爷惩凶复仇当非难事……”他亦知以当今台湾之势,欲实现这等结果,定必困难重重,然事情已到了这般境地,保留一线希望,终是要胜过彻底悲观放弃。
??郑雪竹惨然一笑,道:“宗大哥,但愿天从人意,一切如你所言。罢了,这些事情且待往后再说,现下最紧要的是送你安全出城,却是不可再有丝毫担搁了!”言罢,实不愿将话题再继续下去,携起宗瑾之手,转身便行。
??郑雪竹自幼生长于承天府,对城中道路自是极为熟悉,当下引了宗瑾尽拣暗街僻巷而走,潜踪敛迹,一路疾行。其时已近四更,城中居民大多已闭门安歇,途中却是空荡荡地一个行人也无,二人小心趋避过巡逻守卫军士,潜至城西一段未设哨岗的墙下,待值戍兵丁行过,便即疾扑至墙上,施展壁虎游墙之术,不出一炷香时分便顺利攀上墙头。
??残夜将尽之际,原是各处守卫最为懈怠的时刻,二人武功又是极高,是以竟无人发现他二人踪迹,令他们如入无人之境般越城而去。
??郑雪竹引宗瑾出得城外,在空寂无人的旷野中一轮疾行,渐渐行入林木山径之间,耳边但闻身畔风动木叶之声,远方涛击岩岸之响,二人之间却再无余暇开口交谈半句。
??山行一路向前,坡度渐低,草木渐疏,遥遥但见得前方路径已尽,乃是一处绝崖。展目望去,那绝崖下则是一片漆黑,隐隐可见波浪映出的点点微光,更有闷雷般的訇訇之声不断传来,震人心魄。显见此地已是台湾全岛的边缘,前方便是茫茫台海。
??宗瑾随郑雪竹行至此处,情知这等危岩绝崖的地形绝非适宜泊船出海的所在,不由心生诧异,正欲开口探问,忽见前方引路的郑雪竹骤然止步,霍地转过身来,双目灼灼,与自己对面而立。残日映照之下,他俊朗而忧悒的形容衬着身后的空山沧海,竟显得格外孤寂凄清。
??宗瑾见郑雪竹这等情状,不禁心头微微一震,神思略分,那已到了口边的问话竟也随之一滞,一时间未及出口。
??郑雪竹忽微微向宗瑾一笑,道:“宗大哥,当日在中土之时,你曾邀我共饮,其时我对你尚存敌意戒心,未肯将你当成真正的朋友看待,故一意拒绝。待得过后我将你视为知己,欲邀你共饮三百杯之际,却因台海阻隔,天意莫测,难以如愿相见。而时至今日,你我终于在此重逢,未料身边竟发生了这许多天翻地覆的变故,非但尽是你我无法预知,更是我们无力掌控扭转的。世事无常,命运无奈,大约亦莫过于此。然昔日我曾托思昭向你传讯,道若有缘重聚,定当共饮三百杯,无论世情变幻,人事更改,此诺亦当坚如金石,不可毁弃。现下局势紧迫,你我分别在即,三百杯是无暇饮了,但这一口饯行之酒,还盼宗大哥勿要推却。”言罢,自怀中取出一只三寸许高的小小瓷瓶,拔开瓶塞,自饮了一口,递于宗瑾。
??宗瑾亦随之笑道:“雪竹果是重诺守信之人。如此盛情在前,我若再行推托,便是我心胸狭隘,不念旧谊了。”言罢,伸手接过瓷瓶,将余酒仰头一饮而尽。但觉酒味甜绵中带着些许微苦的药香,温和爽口,回味无穷,正是上好的陈年竹叶青。
??宗瑾饮罢瓶中竹叶青,但觉自肺腑间油然生出一阵暖意,醺人欲醉,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住了郑雪竹肩头,道:“雪竹,你我相识已有五年,虽结下了深厚的知己之情,然细究起来,真正相聚相处的时日毕竟不多,现下匆匆一会,转瞬便将分别,未知重逢何期。如今台湾局势已脱离我们的预料,对你与爹爹大大不利,只恨我身为局外之人,纵有心相助,亦是鞭长莫及,无处着力。只盼你今后善自珍重,与爹爹互相扶助,无论到了何等艰险绝境,都不要轻言放弃,天长地久,终有风波历尽,云开日出之时。”
??郑雪竹亦伸手在宗瑾肩头重重一握,道:“宗大哥,你行至前方那石崖之上,攀岩下去,陈军师已在海中备好了船只等你。时刻匆促,我还要折返石牢接应思昭,无暇送你上船,你我就此别过。今日别后,无论是否有缘重聚,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你我这分知己之情永远不变。”言罢,举臂与宗瑾拥了一拥,转身向来路疾奔而去。
??宗瑾目送着郑雪竹的身形在黑暗中消失,心中亦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阵离别的感伤。然身当此时此地,却也无暇去细细品味,惟有足下加紧,几个纵跃,行至了崖顶。俯首向下望去,但见石崖壁立如削,约有六七丈高低,崖下即是无边无垠的怒海惊涛。雪浪拍岩,雷声动天,端地令人惊心动魄。
??其时天际残月将沉,星斗稀疏,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纵宗瑾目力过人,亦只能借着海中的微弱光线,隐隐约约辨认出浪涛乱礁间的一只船影。
??宗瑾正自功聚双目,向那船影凝望过去,以确认自己的判断,忽闻一个苍老而悠长的声音自那船影上传来:“崖上的可是昭儿么?却为何来得这般迟了?”这声音带着几分激动,几分深挚,确是陈永华的声音!
??宗瑾少年失忆,与生父离散二十余年未得相认,此际骤闻这声失落多年的“昭儿”,禁不住心弦颤抖,几难自已,运功向陈永华呼道:“爹爹,确是孩儿来了。孩儿不孝,令爹爹等待了二十多年,半生孤苦,当真是大大对爹爹不住……”心神激荡之下,当即不再犹豫,身形一纵,自崖顶一跃而下!
??宗瑾功力深湛,这六七丈高度原也难他不倒,更兼他心思缜密,虽在迷乱之中亦不曾失却了理性,乃是取准了方位角度方始跃下,故此身形虽疾不乱,便如一只玄色巨鸟般当空而坠,稳稳落在船头甲板上。借着海天间的微光,已看得清楚:自己立身的所在乃是一艘中等大小的快船,船舱前并立着二人,一名是须发苍苍的老者,正是生父陈永华;另一人则是云鬓花颜的娇俏少女,却是胞妹龙星儿。二人目光灼灼,正是凝视在自己身上,其中的神色不再是四年前的敌意与仇视,而是充满了关切与温暖,蕴含着无限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
??宗瑾历尽风波,终于恢复记忆,与生父相认,饶是他多经忧患,性情坚毅,此时也禁不住心神激荡,百感交集,只唤得一声“爹爹”,便觉喉间一阵哽咽,再出声不得,惟有伸出颤抖的双手,缓缓解开衣襟,露出了胸膛上的暗红胎记。
??陈永华其时亦是悲喜交加,胸中的千言万语一句也倾吐不出,只喃喃低唤道:“昭儿,昭儿……”蹒跚行至宗瑾身前,伸手轻抚他的面颊肩臂,一时间什么雄图大业,权柄纷争都似成了过眼烟云,尘土逝水,但觉眼前惟一重要而真实的便是这骨肉团聚的欢乐。父子二人相对而立,彼此凝望,均感到在分离二十年后,重新寻回的这份父子亲情确是世上最值珍惜之物。
??陈永华与宗瑾几经波折,此刻方始前怨尽消,父子相认。二人均是性格坚韧之人,即便心中正自发生极大的波澜震荡,亦不肯轻易落泪,然一边的龙星儿却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前晚在承天驿外同宗瑾分别后,便暗自潜回军师府,本拟悄悄探视过陈永华后,立即转身离开,回归中土,不留丝毫痕迹,未料陈永华耳目灵敏,自己甫在他窗外现身,便为他发现。她原因昔日逆伦弑父之事,无颜与陈永华相见,然其时行踪已露,无所走避,却也无意继续与生父决裂,遂与其父女相认,并应陈永华之意,在军师府暂住下来。
??陈永华虽不愿郑雪竹与龙星儿相见,以致多生枝节,震动全局,然父女天性,这份失而复得的骨肉亲情终非小可,是以甘冒风险,将龙星儿秘密收容在府内,并嘱她切不可露出半点踪迹,以免招来是非。
??及至郑经遇刺,宗瑾被认作凶手擒入死牢,陈永华心丧若死,一时间却也无暇顾及龙星儿,直到郑雪竹赶来为宗瑾辩明冤情,众人一步步推知郑经被害真相,决定合力营救宗瑾,陈永华方始想到龙星儿这一环节,遂将她携来的“还君”匕首交于陈思昭,助她在牢中行事,并暗嘱龙星儿将她自中土驾来的快船移至崖下接应。他深知郑雪竹与龙星儿极易冲动的性情,是以绝口不提龙星儿潜来台湾之事,亦未曾向龙星儿泄露全盘计划,故此郑雪竹与陈思昭只道备船接应者是陈永华,龙星儿也是在陈永华登船后方始大致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却不知方才她与郑雪竹之间,曾经只隔了一道崖壁的短短距离,然终于是缘悭一面。
??龙星儿情绪震动,痛哭出声,这哭声虽不甚响亮,却登时将迷眩中的陈永华惊醒过来,疾疾收回凝注在宗瑾身上的目光,向天际遥望过去。但见西天月影已逝,启明星正自东方升起,情知此时残夜将尽,不出半个时辰,天光便将放明,宗瑾遁牢而走之事即会为人察觉。念及此处,不禁心头一凛,硬生生压下欲与儿女长聚不散的念头,咬紧牙关,沉声道:“昭儿,星儿,爹爹本欲与你们多聚几日,然此际的台湾已成是非之地,风雨飘摇,波涛险恶,我们大家人人俱卷入其中,无计挣脱,惟有俯首认命,听任天意安排。我与世子、思昭固是身在台湾,居于庙堂,命不由己,然你二人却是局外之人,不必留在此处,徒作无谓牺牲……”
??龙星儿抗声道:“爹爹,孩儿既已认回了你,重拾起这段父女之情,便应与爹爹祸福于共,同担险难。如今我们既已接到了大哥,不若便在此处将船交于他,送他回转中土,我却是要留下助爹爹共抗强敌,同赴水火的!”她自幼失却父爱,此时历尽磨难险阻,方始寻回了这份骨肉亲情,自是对其极为看重。
??陈永华闻得龙星儿这等挚意热忱的言语,心头不由好生感动,面上亦随之泛起一丝忻悦而欢愉的微笑,静默了片刻方道:“星儿,现下爹爹所要面对的困境,远远不同于江湖争斗,沙场干戈,而是更为险恶的朝堂倾轧,权柄之争,绝非多一人之力便可有所影响改变。你即便留在台湾,亦于事无补,只恐还将惹来更多是非。而爹爹眼前虽处劣势,一时间却也不致祸难临头,却是昭儿此时仍是台湾全岛通缉的重犯,尚未完全脱险,需你照料相助……”
??宗瑾扬声道:“爹爹,孩儿经了这一日一夜之事,早已不将自家生死荣辱放在心上,爹爹亦无须为孩儿挂怀。倒是现下你们大家在台湾的境地不妙,须得早作防范准备……”
??陈永华强笑道:“爹爹自少年时起便仗剑从军,追随国姓爷四处转战,为郑家效力了大半生,也同冯锡范斗了大半生,终于成就了今日的地位,哪里这样容易便被压倒了?只是你兄妹二人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日方可再与爹爹重聚。爹爹年纪大了,只恐已盼不到这一日,从今往后,你二人切要亲睦扶持,不可争斗反目,手足相残,要时时刻刻记住,爹爹无论是在台湾,在中土,还是在碧落九泉,都会守望着你们,直到……”
??龙星儿闻得陈永华这番言语,亦知以现时情势,自己决不适宜留在台湾,除了与宗瑾同归中土,实已更无其他选择。心意既定,本欲开口说话,无奈气噎喉阻,难以出声,惟有默默点了点头。
??宗瑾忽道:“爹爹,孩儿尚有一事相托。孩儿与星儿今日一去,势难回头,真正能够长伴爹爹身边的便只有……只有我那义妹思昭。想我兄妹自幼与爹爹离散,这许多年来,便是她在为爹爹付出,在尽儿女应尽之责,却是远远胜过了我们这些亲生骨肉。还盼爹爹今后不要将她当成外人,处处冷淡疏远于她……”
??陈永华思起他二人与郑雪竹、陈思昭种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往事,心下亦有些怃然,叹道:“这二十多年来,为我付出最多,牺牲最大的确是思昭。今晚之事,她出力确也不小,然被我伤害最深的人却也是她。我在遣她改装潜入石牢时,便已决定了,从今往后,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定会将她当作亲生骨肉看待,绝不再排斥冷落于她,昭儿大可放心。”
??龙星儿低声道:“爹爹,孩儿糊涂,当日在中土时,与陈……陈姑娘素来不睦,就在几日之前,更曾切齿痛恨于她,然现下……现下我却希望她今后平安喜乐,他日得到一个好的结果……”
??陈永华举目远眺,但见天际已隐隐泛出一抹灰白之色,不由瞿然一省,自怀中取出一只锦囊,交于宗瑾,沉声道:“昭儿,这锦囊中乃是郑家的密制伤药,对刀剑外伤极具灵效,启航后你避入舱中,自行敷治。你与许多台湾兵将俱朝过相,不宜露面,便由星儿在外驾船掌舵,你将那枚绿玉令交付于她,若有人拦截查问,当可假冒冯锡范之令,应对过关。你二人一路小心,爹爹能为有限,却是只能为你们作到这些了!”
??宗瑾与龙星儿心弦震动,二人彼此对望一眼,兄妹心意相通,齐齐跪在陈永华面前,拜将下去。
??忽觉船身微微一震,继而一阵衣袂带风之声冲天而起,兄妹二人愕然抬首时,却见陈永华高瘦的身形已掠上了崖壁,几个转折便攀至崖顶,消逝在渐渐淡去的夜色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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