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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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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3 05:1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一章

  落日无语风云黯,
  独临怒海孤城。
  惊涛来去灭还生,
  回望山河在,
  洗尽天地清。
  凭君试问前朝事,
  由来多少纷争。
  犹记他年血泪零,
  寂寥今宵意,
  谁解乱世情?
  调寄《临江仙》
  上篇  中土风云
  第一章  桃花扇底送南朝
  
  满城烟柳,遍地莺啼,正是暮春时节。此时为大清康熙年间,这少年天子英武睿智,十六岁便设计除了权臣鳌拜,亲理朝政,励精图治,劝垦减赋,一时间当真是国势强盛,四海升平,时人称之为"唐宗宋祖亦不能及",即使是前朝遗老,提起康熙时,言语之间也不乏钦佩之意。
  其时鳌拜虽除,康熙仍有两大患:当初清军入关之时,及是得了前明山海关总兵吴三桂之策应,这吴三桂降清后,为新主攻城掠地,剿灭前明余部,着实立下了不少功劳,桂王永历皇帝父子,便是吴三桂率军入缅甸擒住,也是被吴三桂亲手以弓弦绞死。平定天下之后,吴三桂和另两名前明降将尚可喜、耿精忠同被封为平西、平南、靖南三藩,世镇云南、广东、福建,手握重兵,割据一方,此时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对朝廷威胁甚大;另一大患却是来自海上,当年延平郡王郑成功挥师入海,自荷兰人手中夺回台湾,孤旅羁于海外,继续反清复明,此际郑成功已死,成功之子郑经主政,仍对清朝虎视眈眈,不时派兵侵扰沿海诸地,朝廷曾数度派船征剿,却因海战之术不及郑氏,更兼天时地利不合,每次均铩羽败归,同时国内各种反清复明帮派亦是暗潮汹涌,往往与郑氏遥相呼应,令朝廷颇为头痛。
  尽管内忧外患尚存,但天下毕竟是大局已定,即便是当初清军渡江灭南明时,屠掠最惨的扬州,此时也尽复当年繁华之景。昔人曾有诗云:"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可见扬州自古风物之盛。此时又逢盛世,扬州城内自是处处笙歌,步步锦绣,犹胜前朝极盛之时。
  一轮红日高悬中天,正是午时光景。运河畔的"明月居"酒楼,早已客满。楼下是贩夫走卒吃午点的散座,满堂猜拳斗酒,喧攘不堪,楼上却是富人雅客凭栏赏景,吟咏小酌之处,临窗之墙角更以檀木绣屏隔成一间单独的雅座,只见到店伙向雅座内送入了葱油酥蜇、鲍脯鸽蛋、银杏菜心、糯米烧卖、桂花藕粉圆等几色清甜口味的精致菜肴点心与两壶女儿红,却未知其间是何等人物。
  另一处临窗的角落上,却有一名白衣书生凭几独酌。那书生约有十七八岁年纪,身形修长,面容俊朗,肤白如玉,当真是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他面前的椒盐素鳝、水晶鱼条、玛瑙咸蛋、鸡片汤、蟹壳黄等几盘肴点,每样只是略尝一两筷,便不再挟,却已自斟自饮了三壶竹叶青。那书生衣饰精雅,仪容潇洒,眉目间隐隐透出的忧郁之意,更为他增了几分出尘脱俗之态,仿佛整座酒楼上的光采均是由他而来。
  酒楼另一角,却坐着几名衣着华丽的少年。那几人虽是遍体罗绮,浑身珠玉,却掩不住其油滑猥俗之态,令人一见便忍不住要敬而远之。偏偏这几人却又不识相,动不动便吆五喝六,摆出一副富贵大爷的架子,更招人厌烦。酒楼上人人均对其皱起了眉头,惟有那白衣书生恍若丝毫未见一般,依然默不作声,只顾饮酒。
  忽听楼梯上脚步声响,继而几声琵琶铮琮,却是一名卖唱的少女来到了酒楼之上。那少女身着一套洗得发白的青布衣裙,头上松松地挽了一对鬟儿,面上脂粉未施,倒也生得眉目清秀。
  酒保笑道:“这位便是唱曲子的香君姑娘,最擅唱《桃花扇》,各位客人一听便知,还盼多多捧场。”
  那卖唱少女香君娇怯怯地向楼上众人一一行过万福,低眉轻抚琵琶,鸣珠击玉般弹将起来。
  琵琶奏过了一阵,香君歌喉顿发,只听她唱道:“山松野草带花挑,猛抬头秣陵重到,残军留废垒,瘦马卧空壕,村郭萧条,城对着夕阳道。”琵琶清越,歌声婉转,酒楼上众人顿时觉得犹如清风拂体,心旷神怡。
  这《桃花扇》乃是山东曲阜人孔尚任所作,全剧以南明年间,秦淮名妓李香君额血溅扇,画成桃花,赠于名士侯方域之事为题,凭吊前朝兴亡,此时已是传唱大江南北,尤以《馀韵》一折,最为脍炙人口。这卖唱少女"香君"的名字,便是由此而来,而她所唱的,也正是《桃花扇》之《馀韵》。
  香君莺声呖呖地唱了几段,忽素手一拨,琵琶曲调顿转激越,歌声也陡然拔高了几分。只听唱的却是:"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词曲凄切,煞是动人,蓦地四弦一声,曲终歌罢,酒楼上竟是一片寂静,众人犹自沉浸在曲中。
  忽听有人击掌赞道:"唱得好!"众人的心绪,因这一声喝彩,才重被拉回了酒楼之上,却见那开口的正是方才角落里独酌的白衣书生。
  白衣书生缓缓站起身,目中不知何时已流出了两滴泪水,却也不伸袖去拭,只顾踱到香君身畔,道:"姑娘,你这支曲子唱得真好,当真是唱尽了前朝兴亡。唉,往事南朝一梦中,兴亡转瞬斗秋虫。多情最是侯公子,消受桃花扇底风!"说话间,已是伸手入怀,摸出一锭银子,递给香君,道:“姑娘,这银子便姑且作为酬唱之资,还盼不要嫌少。"
  香君却不肯伸手去接,道:"公子,我在这酒楼上唱曲度日,只取所应得之酬,余资一概不取,若遇知音,更是分文不收。公子深解曲中之意,香君此曲自当奉送,这银子我绝不会要。"
  白衣书生一怔,随即纵声长笑,道:"不错,姑娘有此见识,定非俗人,我却以黄白之物相谢,眼界确是忒窄了。也罢,这银子既已拿出手,便不宜收回,还是留在此处作酒资罢!"言罢,挥袖一掷,将银子丢在柜台上,转身向香君一揖,下楼而去,口中犹自吟道:"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身影渐渐不见,而这吟咏之音却似还在酒楼上萦回不散。
  众人见这白衣书生忽哭忽笑,疏狂怪诞,却又出手如此阔绰,一掷便是二十两银子,不觉都有些呆了。一时间酒楼上竟无一人说话,亦无一人起身。
  忽听一人笑道:"小姑娘,你这曲子唱得不错,大爷定要好好赏你。你这便过来吃一杯酒,大爷便也送你一锭银子赏钱,你看如何?"这人却是角落中那几个油滑少年之一,此时目光闪烁,更显浮荡,令人睹之欲呕。
  香君淡淡地道:"今日既遇知音,方才的曲子便当奉送各位,小女子不敢再求赏钱,这便告退。"言罢,匆匆一礼,转身便行。
  那少年浪声笑道:"不要赏钱,不是不要赏酒,是也不是?那便过来喝了这杯润润喉咙,何必急着去赶那小白脸?"笑声中,竟已离座而起,赶至香君身后,一把拉住她手腕,将她强拖至桌前,按她坐下。他那几个同伴亦是同声浪笑,口里言语也有些不干不净起来。
  酒楼上客人虽多,但人人均知这几个少年乃是扬州城中出名的恶少,平日里无所不为,没人敢惹,因此虽有不平之意,却无一人起身拦阻。
  此时,那名抓住香君的少年已将自己方才喝剩的残酒拈起,便欲送到香君口边强灌下去。香君虽拼力挣扎,但她一介弱女,又如何能抗过这般如狼似虎的恶少?
  正在纠缠不休,忽听那许久没有动静的雅座之中,竟传出了一声冷笑。这冷笑既寒且锐,如冰凌,似尖针,陡然传入耳中,竟使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又听那雅座客人淡淡地道:"小姑娘,你曲子唱得很好,我这里也有金子赏你,你可要接稳了!"这语声颇为清朗,虽然不很响亮,却令在场众人均听得清清楚楚。
  那恶少听得这等言语,正自愕然,忽见屏风后金光一闪,一物“呜呜”有声,破空疾掠而至,"铮"地一声,正飞入自己的酒杯中,继而便觉一股大力自酒杯上传来,手指再也拿捏不住,不由得一松,酒杯随之脱手飞去。
  众人只道那酒杯定是将坠地摔得粉碎,却未料酒杯竟飞至另一侧桌缘处稳稳落下,杯中之酒没有溅出半滴。力道拿捏得如此之准,确是令人咋舌。
  一名恶少手指颤抖,将酒杯拿起,迎着光亮细看。一睹之下,竟"啊"地一声惊叫了出来,酒杯砰然而坠,同桌上一只瓷盘相碰,登时杯盘尽碎。
  在碎瓷片当中,众人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方才那自屏风内发出,击飞酒杯之物只是一枚小小金环,大小与指环相若,同米粒一般粗细,拿在手中轻若无物。如此一枚金环,竟能将拿在手中的酒杯夺去,当真是匪夷所思。
  众恶少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忙放开香君匆匆离座而去,只留下一众酒客还在发呆。
  却说众恶少逃出"明月居",头也不回地奔出了两三条街路,方敢停步喘息。
  一人颤声道:"刚才那枚金环若是向我们身上招呼,却会如何……"
  方才那调戏香君的恶少,此时更是面如土色,强抑住心中惊惧之意,勉强笑道:"幸好那人未曾追来……"
  话音未落,忽听有人吟道:"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众恶少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向行吟处望去,却见那吟咏者非是别个,正是方才"明月居"酒楼上的白衣书生,此时正旁若无人地在街上行走,口中犹自不忘吟诵这首姜夔的《扬州慢》。
  那白衣书生施施然自众恶少面前行过,眼角也未曾向他们扫一下,顾自前行而去。
  一恶少忽在大腿上猛地一拍,叫道:"有了!"
  众人不知他此言何意,几道目光同时向他投去探询之色。
  那恶少眉飞色舞地道:"大家方才也都见到了,那书呆子一出手,二十两银子便随随便便丢了出去,若非财大气粗,又如何会有这等能为?此间人多,不便动手,不若我们弟兄缀着他到僻静处,将他身上的金银分了,再去寻个好所在去快活几天,岂不妙哉?"
  此言一出,众人均拍手称善。于是一众恶少便远远随在白衣书生身后,只盼他快些到个僻静所在,将钱帛双手奉给几位大爷。
  那白衣书生似也知趣,竟丝毫不绕弯子,径自向城北行去,不久便出了城门。
  扬州城中虽是繁华所在,但北门外却无甚人家,只是一片片的麦田菜地,平日绝少人行。只见那白衣书生有如一朵轻云,在前足不沾尘般翩翩而行,却从不回头,口中喃喃地似乎还在吟什么"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出城约三四里,田地渐渐到了尽头,却是一片大树茂林。此时已近初夏,正是绿树荫浓时节,白衣书生行进林中,身形即被林木遮住,看不清他是在何方位。
  众恶少相互打了个眼色,心中均暗自思量:"书呆子不知死活,竟然大摇大摆地进到林中,我们这便追上去,将他的钱财分尽,也绝不会被人发现!"既作如此打算,不禁心花怒放,仿佛前方正有一座金山银山向自己招手一般,忙加紧脚步,随之追入林中。
  甫入林行得十几步,忽听人曼声吟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众恶少出其不意,倒被吓了一跳,齐齐向声音响处望去,却见那白衣书生正悠然自得地倚在一棵老树下,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见白衣书生全无骇惧之意,众恶少反倒有些心中发毛。但转念一想,如此一个文文弱弱的书呆子,又有多大能为,何况自古钱帛动人心,对金银的渴望,很快战胜了心底那仅余的一丝不安,于是众人互相点点头,唿哨一声,登时上前将白衣书生围住。
  一恶少俯身自靴筒中抽出一把匕首,向白衣书生面上晃了两晃,奸笑道:"书呆子,告诉大爷,你身上有多少金银?"
  白衣书生竟似全然不知害怕,连指尖都未动得一动,眨眨眼睛,笑道:"这位兄台,你可是在向我卖你这把匕首吗?我身边的金银确有许多,可一来你这匕首不是什么干将莫邪,鱼肠太阿一类的宝物,二来我一介书生,原也用不到这刀剑凶器,因此我奉劝兄台还是另寻买主罢!"
  众恶少未料道他竟会说出这等言语,一时竟被弄得啼笑皆非。
  怔了半晌,又一恶少忽道:"不必同这书呆子多费唇舌,大家直接上前动手便是!"
  那白衣书生笑道:"几位兄台,你们究竟要做些什么?为什么偏要弄得这般神秘?"
  此时众恶少已逼近白衣书生身边,一人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过是想向你借些金钱使用罢了!"
  白衣书生眉头微皱,道:"若是相识旧友,借些金银,原也无甚不可,但几位兄台与我今日第一次见面,若要借钱使用,须得寻处中保,立下字据,约定还期借息,方可……"
  那手持匕首的恶少喝道:“老子这柄匕首便是中保!”
  白衣书生摇头道:"不妥,不妥,这刀子不是人,既不会说话,更不会写字,如何做得中保?不若我们一同回转扬州城中,去寻那"明月居"的掌柜作保,岂不是比这匕首刀子的稳便得多?"
  众恶少此时只想钱帛快快到手,哪有心思听他罗嗦?一恶少喝道:"我说匕首作得中保,便是作得,谁有闲情和你去"明月居"?言罢,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便去抓白衣书生的衣襟。他见这白衣书生未携包裹,料定他定将金银藏在怀中,因此急欲扯开他的衣衫搜寻。
  白衣书生尖叫道:"兄台有话好说,何必动粗?唉呀,快来救人哪!"原来,恶少不待他将话说完,已扭住了他的前襟,狞笑道:"这林子如此僻静,连鬼影都没一个,又有谁会来救你?即便有一两个过路的经过,又岂敢老虎头上拔毛,打搅大爷的买卖?"
  恶少话音未落,忽听身后有人叱道:"凭你也配自称是虎?"继而颈间一紧,浑身登时酸软无力,那抓住白衣书生前襟的手也随之软软地垂落下来,模模糊糊中,人已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原来竟是被那人抓住后颈,如同丢口袋般掷了出去。
  那恶少重重跌在地上,一时间头晕目眩,挣扎不起。但他的同伴却已看清楚了那出手之人的形貌:这人身着一套天青色衣衫,白绫束腰,金钗压发,身材窈窕,面容妩媚,竟是个十六七岁年纪的如花少女!
  众恶少方才见她出手,已知晓她的厉害,当下不敢妄动,只在心中暗自盘算:"这小姑娘生得当真标致,可惜身有功夫,我们弟兄几个齐上,只怕也制她不住……"
  那少女澄若秋水的眼光向众恶少略略一扫,见他们目光闪烁,便已知其心怀不轨之意,面上怒色顿现,身形一闪,已在众恶少身前掠过一周,也未见她如何抬手作势,只听得几声"砰砰拍拍"之声,众恶少颊上各着了一掌,高高地肿了起来。
  又听那少女叱道:"你们几个的腿还没断,此时不走,可是想姑娘敲断你们的腿后,用手爬回去不成?"此时她面上微嗔,却是别有一番娇媚。
  众恶少尝过她的苦头,却是不敢再有半点妄念,此时听她这等言语,登时如蒙大赦,纷纷抱头鼠窜而去。那方才被摔了一跌的恶少亦自地上挣扎起来,一跛一跛地随在同伴之后,奔出林子,须臾便不见了踪影。
  那白衣书生此时惊魂方定,站起身来,向少女道:"多谢姑娘仗义出手,赶走了那几个恶客。却不知姑娘芳名如何称呼?如何得知在下有难?"
  那少女见他憨态可掬的模样,忍不住"嗤"地一笑,道:"我叫龙星儿,来扬州拜会一位朋友,路经此处,遇到这几个恶徒行凶,这才出手相助。我若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岂不是成了神仙?"
  白衣书生笑道:"刚才龙姑娘从天而降,出手打倒那个恶人,我当真以为是仙女下凡,救苦救难。否则,似姑娘这等容貌,这等本事,在尘世间又哪里寻得到?"
  龙星儿听他如此半痴半癫地称赞自己,禁不住双颊微红,忙将话题引开,道:"听你的口音,似乎有些闽南腔调,却不知你为何到扬州来?是走亲访友,还是踏春览景?"
  白衣书生面色微变,自语道:"想不到我的官话说得还是不够纯正……"
  龙星儿笑道:"你这官话中的闽南口音,放了旁人,是绝计听不出的。我能辨出来,是因为我娘原是闽南人,从小到大,闽南话我已听得多了。若是算起来,你我倒可以算得上半个老乡……"正说到兴致高处,偶一抬头,却见白衣书生面色有异,不由一惊,道:"你怎么了?"
  白衣书生目中竟似有了几分惊惶之色,喃喃地道:"方才在'明月居'里我便觉得有些不对,却未想到居然是他,他竟然来得这般快……"
  龙星儿见他神情紧张,不是方才与几名恶少纠缠时的嘻笑自若,痴痴癫癫,心中不由一凛,忙抬头四顾,只见清风旷野,渺无人迹,哪里有白衣书生口中的大敌出现?不禁失笑道:"当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方才被那几个恶徒吓破了胆,便疑神疑鬼起来。其实莫说他们已不敢再来,就是来了,有我在此,又怕他作甚?"
  白衣书生面上忽露喜色,道:"龙姑娘是说,若有人来找我麻烦,你一定会出手帮我?"
  龙星儿道:"这个自然,救危济困,本是我侠义之道。只不过今日你却是杞人忧天,庸人自扰……"
  话犹未尽,忽听破空之声大作,一道金光直射入林中,"夺"地一声钉入二人面前的树干,嵌入半寸多深。此物却是一枚小小金环,式样大小同方才在"明月居"上惊走恶少的相若,显是一人所发。
  龙星儿见这金环来势,深知此人功力犹在己之上,登时收起了轻敌之心,手握腰间剑柄,屏住呼吸,向金环发出的方向望去。
  只听得一阵衣袂带风之声,一人已掠入林中,转眼间到了白衣书生面前,却是名紫衣书生。这紫衣书生年纪穿着与白衣书生相若,却较白衣书生略矮略瘦,肌肤较白衣书生尚要柔嫩几分,眉目五官亦颇为秀美,但肤色自白皙中却隐隐透着些许苍白之意,目光中也不时流露出冷漠与寂寥的气息,仿佛整个树林也因了他的到来而增加了几分寒意。
  而最令龙星儿注目的是,那紫衣书生的手中竟不住抚弄着一把折扇!此时是暮春时节,虽天气温和,却毕竟不同于炎夏酷暑时分,折扇无用,却不知紫衣书生的扇中有何玄虚?
  紫衣书生却不理会龙星儿,注目白衣书生,缓缓道:"我便猜到你定会来扬州,因此昼夜兼程,一路疾行,果然抢在你前面等到了你。"他说的亦是一口流利的官话,却与白衣书生一样,语音中隐隐夹杂着些许闽南味道。
  白衣书生忽叹道:"你本是和我一样,从未单独出过远门的。这次却为了寻我而如此奔波劳顿,当真是辛苦你了。"
  紫衣书生道:"重担在身,这些小小苦头原也算不得什么。如今终于寻到你了,你却肯不肯随我回去?"
  白衣书生道:"你既然连我会来扬州都能想到,更应知道我是绝不会随你回去的。若说天下有谁最知我的性情,除了你再无第二人,你又何必迫我作我不愿作的事情?"
  紫衣书生道:"你平素既聪明机变,智计过人,便应当明白,迫你的人并不是我,我不过是奉命将你带回去。即便你逃得过今日,他日我也会追踪到你,你避得一时,终避不过一世。"
  白衣书生仰天打了个哈哈,道:"你当真这般有把握,认为你定能将我擒回?"
  紫衣书生淡淡地道:"这次没有把握,下次也一样没有把握。但一次两次没有把握,不等于十次二十次中也无一分把握。即便是你防范得再严,我手段再过不济,百密终有一疏之时。"言罢,“拍”地一声打开折扇,却见那雪白的扇面上竟赫然绘着一枝鲜妍欲滴的桃花!
  白衣书生忽向龙星儿笑道:"龙姑娘,你方才是不是说过,若有人来追我拿我,你便要出手相助么?若此人向我动手,你却救我不救?"
  紫衣书生冷笑道:"男子汉大丈夫,事到临头,何意向女子求救?"言犹未了,已是身形一闪,出手向白衣书生肩头拿去,所施的竟是一招极为厉害的分筋错骨手法!
  紫衣书生指尖甫沾上白衣书生肩头衣衫,忽轻"噫"一声,身形向旁飘开。与此同时,一柄精光四射的长剑几乎是擦着他的衣襟滑过,原来是龙星儿见白衣书生处境危险,拔剑相救。
  龙星儿情急之下一剑出手,自己反倒吃了一惊:"我与这白衣书生素不相识,亦不知他二人是何来历,有甚恩怨,为何却替他出头?"
  思绪正乱,却听白衣书生叫道:"龙姑娘,我便知你侠义心肠,绝不会丢下我不管,今日你帮我打退此人,我感激不尽!"
  龙星儿听得他的言语,不知何故心中竟起了一股念头,决意明知不敌,亦要同紫衣书生周旋到底。心意既定,当即横剑护胸,向紫衣书生道:"欺侮不会武功之人,又算得什么英雄?你若想拿他,须得先过我这一关!"剑尖颤动闪烁不定,将自身门户牢牢护住,以防紫衣书生骤然出手。
  紫衣书生冷冷的道:"我们之间的事,哪里用得到外人来管?你闪开,我不与姑娘家动手,你也不必自讨没趣。"
  龙星儿听他这番言语,分明是没将自己放在眼内,登时心头火起,叱道:"你敢藐视于我么?这便叫你看看姑娘家的手段!"剑势一起,化作十余点寒星,将紫衣书生浑身上下全部罩住。
  紫衣书生冷笑道:"雕虫小技,也敢卖弄!"手中折扇略抖,转瞬间竟攻出了十余招,将龙星儿的剑势尽数封出外门。
  龙星儿只听得"铮铮"之声不绝,同时手腕微觉酸麻,这才明白紫衣书生扇不离手之原因。原来,这折扇扇骨为精钢打造,扇面亦为蚕丝混合白金丝织就,寻常刀剑均不能伤,乃是紫衣书生的随身兵器。
  龙星儿连退三步,方将紫衣书生折扇余势化解。正欲欺身再上,紫衣书生一柄折扇已如疾风骤雨般攻来,忙凝神接招应付,不敢有半点疏忽。
  紫衣书生的折扇是短兵器,长仅尺许,且无锋无刃,全凭一口真气运使,专攻人体各处要穴,其伤害能力自是远远不及龙星儿手中的三尺青锋,却偏偏每招每式都占了机先,更兼紫衣书生折扇点穴的同时,左手亦不断寻暇抵隙,施出分筋错骨手法,擒拿龙星儿全身各处关节,愈加令她难防。
  二人这一番恶斗,转眼间便过了六十合。龙星儿的长剑已渐渐为紫衣书生的折扇制住,剑法施展不开,微见散乱,身形步法也显得呆滞起来,紫衣书生的攻势却如春蚕吐丝一般地将她牢牢裹住,令她挣脱不得。
  龙星儿心中暗叫不妙,却也只能拼力挣扎抵抗。无意中向白衣书生的所在望去,竟发现白衣书生已是踪迹全无,想是趁紫衣书生全神对付自己之际,偷遁而去!思及自己同他素不相识,没来由地替他出头,招惹了这样难缠的一个对头,他竟在自己危难当中舍已而去,不觉又是委屈,又是气愤,暗自骂道:"你这懦弱无耻的酸丁,他日若教我撞见,定要你好看……"
  龙星儿心中一乱,长剑不觉露出了破绽,只听紫衣书生轻叱一声:"着!"折扇如电闪一般直捣而入,点向她胸前"膻中穴"。
  龙星儿一惊,忙回剑去挡,却已是慢了一步,"嗤"地一声,"膻中穴"上早着,连叫也未曾叫得出来,便颓然倒地,动弹不得。
  龙星儿穴道被制,浑身酸软无力,心中不知何故竟隐隐骇惧起来,不敢去想紫衣书生会用什么恶毒的法子对待自己。
  紫衣书生却再也不去看龙星儿一眼,缓缓举目四望了一周,低声自语道:"我要拿你,原也不急在一日。任你智计无双,机变百出,休忘了天下最了解你的人便是我,终有一天,教你不得不随我回去……"语音渐遥,竟是径自出林而去,全不理会被其制住的龙星儿。
  龙星儿独自倒在林中,暗自叫苦,知自己穴道要一个时辰方解,而在这僻静无人的密林中,全无自主之力地困上一个时辰,世道险恶,谁知会有什么危险发生?此刻心中反倒暗暗盼起那两个书生中哪一人回来,不管他们是敌是友,谁是谁非,还是如何令人厌憎,都顾不得那许多了。
  日色渐渐偏西,林中光线暗淡下来,依旧是一片寂静,杳无人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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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二章

第二章 龙争虎斗为谁雄
??提起扬州城外的青枫庄,当真是大大有名。不但江湖中对它的名头人人皆知,便是江南的官府,对之也要礼让三分。青枫庄庄主崔天成,乃是江南武林盟主,武功既高,人又侠义,江湖同道若有危难,只要被他得知,定会鼎力相助,因此在江南,无论是江湖人物还是官府衙门,乃至于小民百姓,均对青枫庄钦敬有加。
??崔天成其人虽然在江湖中闯下了名头,但他却从不理会江山朝堂之事。他曾言道:"我本只是一介草莽武夫,靠众朋友抬爱,才混出了这一片小小地盘,又哪有本事管得太多?皇帝的位置由谁来坐,是满是汉,又干我一介平民甚事?说什么驱除异族,光复明室,依我之见,休说绝难成事,即便是将大明皇帝重扶起来,又能如何?其间更少不了争斗杀戮,流血害命,却又何必?"他这一番言语在江湖中自是不乏赞同之人,但那些反清复明的人物更因此将他骂过了不知多少次,说他胆小无能,懦弱畏死,毫无骨气云云。此等言语有时也传入崔天成耳中,他听了只是淡淡一笑,不置评议。
??这日正是四月十五,崔天成却不知为何,在庄内开起了江南武林大会。说是江南武林大会,事实上接到青枫庄英雄帖前来的,却远远不止江南武林人物,许多陕甘、岭南等地的成名英豪亦在邀请之列。然而所有来青枫庄之人,均不知崔天成邀已参加武林大会是为了何事。有些少年忍不住便在窃窃私议,崔天成如此大张旗鼓,是否要为自己的爱女崔秀秀选婿。
??这个疑问,同样存于龙星儿心中。她与崔秀秀早在几年前便已结识,相交甚密,这次她来扬州便是为了探访崔秀秀,却听崔秀秀提起青枫庄武林大会之事,心中好奇,遂将行期向后延迟了十日,决意看看这武林大会是何等模样。
??此时日已过午,参加青枫庄武林大会的人物纷纷前来,偌大一个庄院登时显得拥挤起来。而院中新搭起的演武台四周,更被挤塞得水泄不通。
??龙星儿坐在崔秀秀居住的小楼上,倚在窗口居高临下,将院中情形看得清清楚楚,心中愈加疑惑,忍不住回头向崔秀秀问道:"秀秀,你知不知你爹爹开这武林大会,却是为了何事?"
??崔秀秀摇头道:"爹爹本是什么事都不瞒我的,可这次我和哥哥问他时,他却不肯告诉我们,只是眉头微皱,若有隐忧……"
??方说到此处,忽听楼梯上传来乒乒的脚步之声,继而又是一个粗豪的声音道:"妹妹,龙姑娘,武林大会时辰已到,这便下楼去场中罢。"说话这人却是崔秀秀之兄,崔天成之子崔泱泱。
??崔秀秀应了一声,向龙星儿道:"星儿,我们走罢。"挽了龙星儿之手,一同开门下楼。却见崔泱泱一身青衣短打,正在楼梯上等候。这崔泱泱身架高大结实,肤色黝黑,全不似崔秀秀小巧玲珑,白皙清秀的模样。
??崔泱泱引二人行至院中,挤到演武台下前排位置坐下。途中不乏轻薄少年在崔秀秀背后悄悄指点,小声议论,崔秀秀面现晕红,崔泱泱却是横眉立目,双拳紧握,摆出一副气势汹汹的姿态。
??忽听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道:"既然各位朋友都已到齐,武林大会这便开始罢。今日老夫召开这武林大会,是为了选出一位武功超群的英杰,将来接任我这江南武林盟主之位。而此人不但要武功高,更要为人侠义正派,遇事勇于承担,方不负了老夫一番重托。老夫年事已高,自知距大去之期不远,诸位朋友不必谦让,只管上台比试便是。若有人技拔头筹,老夫不但将盟主之位传于他,还将青枫庄产业分于他一半,助他立足江湖。老夫言尽于此,哪位有意,这便来比试罢。"却是崔天成已经来到了演武台上。
??崔天成这番话语,台下诸人均听得清清楚楚,许多少年人不禁跃跃欲试起来。而一些年纪较长者,却心存疑惑,暗思道:"崔天成武功精深,今日见他虽似有疾在身,但以他年纪而论,尚不到六十岁,何等顽疾能要了他的性命?他却为何突然这般急于要选新盟主?"
??众人私议纷纷之中,却有一条人影蹿上了演武台,道:"爹爹,你年事已高,又是盟主身份,不宜与后辈轻易动手,还是让孩儿替你把这第一关罢。"此人却是崔泱泱。
??崔天成点点头,道:"泱泱,无论是比拳脚还是兵刃,都要多加留意。须知江湖中能人辈出,你又从未与人当真动手相搏过,切不可大意轻敌,亦不要下手不知轻重,伤了别人。"转身行至台角处,在一张椅上坐定,竟似对崔泱泱犹自放心不下。
??崔泱泱站在演武台中央,大声向台下道:"别以为我不知你们的心思,方才我在台下时,已将你们的言语听得一清二楚,什么‘盟主轮流作,今年到你家','彼可取而代之……’很好,谁想当盟主的,这便上来动手罢,看看能不能过得我这一关!"
??众人听了他这番言语,不禁面面相觑起来,方才那些私议要作盟主之人,更是面红过耳。一时间全场鸦雀无声,亦无人登台挑战。
??崔天成喝道:"泱泱,不得胡说!"
??崔泱泱抗声道:"这些都是我亲耳听到,如何是胡说?他们不但说这些话,还在秀秀背后指指点点,说……"
??话犹未了,忽有人喝道:"崔泱泱,我来同你过几招!"一人飞身跃上演武台,双掌翻飞,向崔泱泱疾攻过去。那人却是个二十余岁的少年,身形掌法均颇为灵动,崔泱泱一时竟被攻了个措手不及。
??崔泱泱向后连退几步,稳住阵脚,这才看清楚那人形貌,不禁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玉面飞龙杨琦,你这般急着同我动手,是不是怕我将你方才说我妹妹的话抖出来,故此来封我的口么?"
??那杨琦既然号称"玉面飞龙",形容自是极为俊俏风流,但此刻被崔泱泱揭到了短处,一张俊脸已涨得通红,模样神情亦狼狈不堪。
??崔泱泱却得势不饶人,身形一稳,便自展开反攻。他的功夫却是稳扎稳打的刚猛路子,没有半点取巧之处,拳脚力大势沉,虎虎生风,虽尽是些直来直去的招数,却克制住了杨琦漫天花雨般的繁复掌法。
??斗至三十余合,忽听得崔泱泱猛喝一声:"着!"与此同时,"砰"地一声大响,杨琦肋下早中一拳,登时站立不住,跌了出去。
??崔天成忙起身抢到杨琦身边,伸手搀扶,道:"杨少侠,泱泱从未与人认真较量过,下手不知轻重,还盼莫要见怪……"
??杨琦满面羞愧,自台上爬起,走下木梯,分开人群,一拐一拐地行去,再不回头。
??杨琦抢先挑战崔泱泱,虽然落败,自取其辱,却为欲登台较技者开了一个头,于是场中一众少年纷纷上台同崔泱泱比试。
??这崔泱泱竟当真是来者不拒,也不管对手招式是繁是简,路子是柔是刚,却都是以自己那套刚猛功夫,直来直去地迎战,有时在对手的花巧手法下,更是显得极为笨拙。但就是这种看来笨拙无比的招式,挑战的诸人竟无一奈何得了他,更无一人能与他斗过三十合。而那些方才对崔秀秀妄发轻薄之言的少年则被打得更惨,不是鼻青脸肿,便是唇绽齿落。
??崔天成见场中形势不对,忙出言喝止崔泱泱,但崔泱泱好似打发了性一般,对崔天成的言语充耳不闻,拳脚却越发重了。
??日色渐渐偏西,崔泱泱已一气击败了二十余个上台挑战的少年,犹自未露丝毫疲态。
??"砰"地一声,崔泱泱又将一名对手击到了台下,转头向众人扬声喝道:"还有谁要上来?我一并奉陪到底!"
??出乎崔泱泱意料的是,竟无人再来挑战,亦无人再敢应声。崔泱泱连问三遍,仍然不见反应,台下仍是一片鸦雀无声。
??忽听一个少女的声音笑道:"哥哥你好功夫,连胜二十余位少年好手面不改色,据我看来,今日的胜者却是非你莫属了!"发话的人正是崔秀秀,她嗓音清脆娇嫩,本不甚响亮,但在这满场寂静之中却显得极为清楚。
??崔泱泱在台上虽未答言,但面上却不由自主地浮起一股自得的喜悦之色,显在心中默认了崔秀秀的言语。
??崔天成眉头皱起,正欲开言相责,却听场中有人长声笑道:"好一个井底之蛙,夜郎自大,不知天之遥,地之阔也!哈哈,可笑呀可笑!"这声音比起方才崔秀秀的言语,却是响亮得多,甚至令人感到一阵刺耳。
??众人的目光不禁齐齐地向声音起处望去,崔氏兄妹羞恼相并,也随之转头,欲看看这出言讥嘲者是何等人物。
??待得看清那人形貌后,场内众人均是一惊。原来,此人长衫罗帽,一身素衣,绝非江湖人物模样,看去反似个文弱书生!而这白衣书生却偏似有一股出尘绝世的高华之意,令人不由对他产生了几分仰视之心。
??龙星儿站在演武台下前排位置上,此处却较院中其它所在地势略高,因此虽距离颇远,看得反较他人清楚。
??崔秀秀便在龙星儿身边,此刻也已看到来者模样,不禁"哼"了一声道:"不过是一个酸秀才,却敢来青枫庄胡言乱语,惹恼了我哥哥,看不敲断他的腿!"无意间一回头,却见龙星儿面上恼怒之意甚浓,竟似较自己还要气愤,不由奇道:"星儿,你为何这般动气?"
??龙星儿却好似未听到崔秀秀的问话一般,不言不动,只将双目紧紧盯在白衣书生身上,仿佛生怕他突然遁去一般。原来,这白衣书生非是别个,正是十多日前被她自众恶少手中救出,强敌当前却又舍她而去的那人!这几日她思起在紫衣书生手下落败之耻,全是因白衣书生而起,对他的愤恨竟是远远胜过了紫衣书生,此时相见,如何不怒?
??不但是龙星儿,台上的崔泱泱亦是怒形于色,强自忍耐住方未当时发作出来,沉声道:"阁下既敢出此大言,想必功夫定有过人之处,何妨上台来让大家见识见识,也好证明你所言非虚?"
??那白衣书生笑道:"我却什么时候向你说过我会武功?既不会武,又如何能上台?你如此急着要我上台,无非是想将我击败,找回面子,只可惜我不会武功,你便是将我打死,你面上也未必好看到哪里,弄不好还要落一个欺凌弱小的名声,你想想却是值也不值?"
??场中众人本以为白衣书生既说出这等言语,定然是身怀绝技,艺高胆大,岂料他竟无半点武功。听他如此胡说八道一番,人人都觉啼笑皆非,却不知该如何收场。
??崔天成面色亦已微变,崔泱泱一张黝黑的脸颊更显出了紫红之色,叱道:"你既不会武功,又凭什么对别人的功夫妄加评议?念你是个文弱书生,今日只要你速速低头,向我赔个不是,此事就此揭过,我青枫庄亦不会再追究你胡言之罪。”
??白衣书生拍手笑道:"奇了,奇了!青枫庄既非朝廷,亦非官府,怎地平白便欲治起人罪来?何况我方才的言语却也并非胡言,乃是有据可依。我虽不会武功,但与我一起的那位同伴却是武功高强。他此来便是为了这江南武林盟主之位,虽此刻未到,但过得一会他入庄后,休说是你与他一对一比划,便是有十个你齐上,也绝难胜他半招……”
??此言无异于在崔泱泱头上泼下一盆冷水,便是崔秀秀亦是按捺不住,一跃而起,尖声叫道:"你却说说,这人究竟是谁?"
??白衣书生却似全然未觉崔氏兄妹的愤怒之意,悠然道:"此人与我年纪相仿,一身紫衣,书生打扮,手中不论冬夏春秋,总是握着一把折扇。你们谁若想见他,只须在这庄门前等候,要不了多久他便会入庄来争夺盟主……"
??众人听得他的言语,忍不住纷纷转头向庄门处望去。却见门外旷野荒草,暮色初起,空荡荡的哪有行人?
??正微感失望,忽闻破空之声大作,又见一道金光自庄门外激射而入,"夺"地一声,嵌入了演武台下的一根木柱。继而人影一闪,一名紫衣书生仿佛从天而降一样,意定神闲地立在庄院正中,手里犹自轻轻摇动着一把折扇,仿佛这青枫庄内数百名江湖豪杰全未进入他的眼中一般。
??崔泱泱身在演武台上,方才那金光射入木柱之时,他足下竟似感到微微一震,低头细看后才发觉不过是一枚小小金环,不禁暗自惊叹紫衣书生功力之深。
??崔泱泱犹自沉吟未决,崔秀秀却已是怒火难抑,霍地站起身来,用力将挡在面前的诸人推开,冲到紫衣书生面前,叱道:"可是你大言炎炎,说道欲夺江南武林盟主之位么?却未免太不将我崔家放在眼内了!"
??紫衣书生淡淡地道:"你说些什么江南武林盟主,什么争来争去之事,都与我没丝毫关系。我来此处是另有要事,同青枫庄亦无瓜葛。姑娘,你这便让开罢。"
??紫衣书生这番言语虽摆明了自己不是为作江南武林盟主而来,但崔秀秀乃是青枫庄的大小姐,自幼被娇宠赞捧惯了,从未遇见过似紫衣书生这般轻视于己的人,因此听了他的话后,只有恼怒更甚,冷笑道:"你说你不欲争江南武林盟主,只可惜已有人早早代你下好战书了!我哥哥已连斗过二十场,这一场便由我来接,看招罢!"话音未落,腰间柳叶刀已经出鞘,寒光闪闪,径向紫衣书生全身上下攻去。
??紫衣书生身形微微一动,也未见他如何移步抬脚,崔秀秀的连环十几招"秋风扫叶式"便尽数落空。更巧的是,每一刀都似贴着紫衣书生的身体划过,却偏偏连他的衣襟都未沾到一点。
??紫衣书生不愿同崔秀秀缠斗,避过她的刀势后便即转身,欲寻条出路将其摆脱。但此时场中众人已将他二人团团围住,中间的缝隙连只蚂蚁都钻不过去,急切间却如何能突破这层层人墙。
??崔秀秀一击不中,翻身又上。但见她攻势一刀紧似一刀,毫不放松,招式颇为精奇凌厉,竟是存心要紫衣书生出手与她相斗!
??紫衣书生身法灵动,一气避过了崔秀秀二十余记快刀,沉声道:"你究竟要斗到何时方肯停手?"
??崔秀秀正攻得性起,哪里肯轻易收手?当即喝道:"除非你肯低头认输!"手中柳叶刀攻得越发紧了。
??紫衣书生冷哼一声,道:"好!"手腕一压一展,随即旁观诸人便听得一阵阵"铮铮"的金铁交鸣之声,原来是紫衣书生以手中折扇迎住了崔秀秀的柳叶刀。
??紫衣书生这一出手,崔秀秀立现不敌之状,柳叶刀渐渐为折扇所制,起始时还办得格架遮拦,到得后来便是捉襟见肘,破绽百出。紫衣书生仅用了十余招,便已反客为主,将崔秀秀迫得狼狈不堪。
??猛可里只听得紫衣书生厉叱一声:"着!"尺余长的一把折扇,竟然如白虹经天一般,划了半个圆弧,向崔秀秀后颈"大椎穴"疾戳过去,出手之快之准,确是令人意想不到!
??"大椎穴"乃是人背后要穴,而紫衣书生与崔秀秀此时却是正面相对,既出手攻她"大椎穴",胸腹之间自然便露出了老大空隙,崔秀秀只须出手相攻,即便伤不得紫衣书生,亦定可令他狼狈不堪。但此刻崔秀秀的柳叶刀早已被紫衣书生带出外门,须缓得一缓方可收回,欲发左掌击打,紫衣书生左手正沉于腰间,只待崔秀秀招数一到便可施分筋错骨手擒拿。表面上是个不小破绽,实则却是令崔秀秀陷入了一张滴水不漏的巨网!
??崔秀秀只觉后颈上劲风飒然,紫衣书生的折扇竟使她无法闪避。登时心中一片茫然,只得尖叫一声,闭上了双目。
??蓦地一阵衣袂带风之声自紫衣书生身后响起,继而有人出手向紫衣书生右臂抓去。这一抓却绝非什么武功招式,虽然力道不小,却显得极为笨拙,简直和市井无赖打架殴斗一般。
??紫衣书生沉肩卸肘,避开了这一抓,转头看时,不禁冷笑道:"崔少侠方才还在自负武功精良,少有敌手,此时如何却这般蛮打起来了?敢不成是嫌我功夫低微,不屑对我用真功夫不成?"
??崔泱泱面红过耳,方才紫衣书生甫一出手,他便知崔秀秀绝非紫衣书生敌手,忙跃下演武台,排开人丛挤到近处,正遇崔秀秀落败,情急之下和身扑上,竟忘了施展精妙招式。岂知就是这一下的胡抓乱打,却解了崔秀秀之危。
??崔秀秀未料险境得脱,一时竟有些呆了,怔怔地立在当地,面色惨白如纸,再说不出一个字。
??崔泱泱将崔秀秀拉到一旁,回身向紫衣书生抱拳道:"少侠武功高强,我兄妹确是难及。但少侠自恃武功,便与同伴口出妄言,轻视崔家,却是令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紫衣书生一愕,道:"我此来扬州一直是孤身独行,又何来同伴?"
??崔泱泱向人丛中一指,道:"方才那白衣书生,却不是你的同伴?"
??紫衣书生惊道:"你说什么?白衣书生?此时却在何处?"转头朝崔泱泱手指的方向注目观瞧,只见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一时间又哪里分得出什么白衣灰衣,书生武士?
??忽听"呛啷"一声,却是崔泱泱腰刀出鞘,横于当胸,向紫衣书生道:"我知少侠武功高强,在下万万不是敌手。但事关青枫庄在武林中的声誉,今日虽明知不敌,却也只得放手一战。少侠这便请罢!"言罢,抚刀一揖,刀势向外翻转,金刃劈风,直向紫衣书生攻来。他使的却是一柄二十余斤重的厚背砍山刀,刀势沉稳凝重,一如拳法,自是大大不同于崔秀秀的二指柳叶,奇巧变幻了。
??紫衣书生心中正暗自计量白衣书生的去向,不知他此刻是否还混迹在青枫庄人群之中。自那日在城北林中,因龙星儿骤然出手,与他失之交臂后,只道他定是成了惊弓之鸟,远远逃去,遂离开扬州四处搜寻。岂知过了半月有余,竟绝无半丝痕迹线索,方才悟到白衣书生定是玩了虚虚实实的把戏,将最危险的地方作为最安全的地方遁迹,这才重回扬州寻找,果然在青枫庄外不远处遥遥望见了他的踪影。岂知白衣书生机警溜滑之机,一发觉他追踪而至,便在途中大绕圈子,频布疑阵,将他摆脱。此刻他独闯青枫庄,并非有意于比武夺魁,而是为寻白衣书生而来,未料却被崔氏兄妹缠住,难以脱身,却教他如何不急?
??紫衣书生尚未寻到白衣书生的身影,忽面前风雷之声大作,崔泱泱刀锋已至,忙抬扇挡格。仓促之中力道未曾运足,刀扇相交,"铮"地一声,但觉指掌微麻,折扇几乎拿捏不住,不禁暗叫一声"好",自忖道:"这小子倒有几分蛮力……"遂左手施出空手入白刃功夫,向崔泱泱刀背上一带,借力打力将刀锋引出外门,趁机调息运气,将内力循"手太阴经"导入腕上,瞬时周转一匝,酸麻之感立消,这才回扇与崔泱泱对攻起来。此刻他既有防备,再不必顾虑崔泱泱单刀,一把折扇上下盘旋,不离崔泱泱全身各处要穴,将崔泱泱逼得手忙脚乱。
??又一阵"铮铮"之声,宛如繁管疾奏,却是刀扇相击了二十余次。此次紫衣书生早将内力贯于折扇之上,崔泱泱的单刀已奈何不得他,与他的折扇硬碰之下,反震得自己半条手臂酸痛,失却了大半力道。
??紫衣书生竟是得势不饶人,抢步上前,左手疾出,已拿住了崔泱泱刀背。
??崔泱泱一惊,运力回夺,但紫衣书生手上传来的力道竟似奇大无比,反将他连刀带臂拖了过去,他空有一身力气,竟半点派不上用场。正慌乱间,紫衣书生的折扇已指上了他肩头"云门穴"。
??崔泱泱肩头一痛,继而半身酸麻,手中单刀再也拿捏不住,竟当真被紫衣书生夺去。
??紫衣书生冷笑一声,将单刀向地上一掷,反手解开了崔泱泱穴道,一言不发,排开人丛便行。他所到之处,人人俱感一股大力似暗流涌来,身体便不由自主地被推到了一边,为紫衣书生闪出了道路。
??顷刻之间,紫衣书生已行出人丛,行到了庄门前。在场诸人中竟无一人再向他出手,亦无人问他为何而来,又为何匆匆而去。
??紫衣书生正欲举步出庄,忽听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叫道:"少侠留步,老夫有话要问。"
??紫衣书生停住脚步,转身看时,却见是青枫庄庄主崔天成不知何时已走下演武台,追到庄门前,一部花白的长髯正在晚风中飘动。
??紫衣书生暗道:"这青枫庄也当真难缠,只为了一句话,先是女儿,又是儿子,如今却连这老的也来寻我动手了!"情知崔天成之功夫却是远非崔泱泱、崔秀秀所能比,他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自是极为难斗,不由暗自凝神运气,做好戒备,方淡淡的道:"不知崔庄主亲身前来,有何见教?"他表面上虽若无其事,心中却颇为紧张,不知崔天成会用何等招式对付自己,面上依旧是一副漠然的神情,衣襟却已受内力激荡,震颤不止。
??紫衣书生凝神戒备之态,又如何能瞒过崔天成的眼睛?崔天成见他一副随时准备出手的姿态,忽拈须笑道:"少侠不必急于同老夫动手,老夫自问这几把老骨头还未必经得起少侠的点穴法和分筋错骨手。老夫只是想问问,少侠姓甚名谁?这一身精妙的武功却又从何处习得?放眼中原,在这两门功夫上竟似无人能胜得过少侠,而且从武功路数上来看,少侠之功夫虽与他们大致同源,但在其细微之处,运使间终是有异。”
??紫衣书生见崔天成似无动手之意,这才略略放下心来,答道:"我叫陈思昭,无门无派,师父亦不许我对外人泄漏他的名字来历。"
??崔天成微微颔首道:"高人异士,淡泊名利,不愿露出姓名也是有的。自古明师出高徒,陈少侠这一身功夫,在武林年轻一辈中可谓罕有其匹,即使是成名已久的英豪,能胜过少侠的也不过寥寥几人。老夫本以为,以少侠的身手,定是将江南武林盟主看作了囊中之物,志在必得,但此时看来陈少侠却似无意于此……"
??陈思昭皱眉道:"你们为了什么江南武林盟主争来斗去,我才懒得理会呢。我此来青枫庄只不过是要寻一个人的。"
??崔天成道:"却不知陈少侠所要寻找的人是谁?老夫既为江南武林盟主,江湖中还鲜有老夫不识之人。"
??陈思昭苦笑道:"只可惜他非但不是江湖中人,亦不是……崔庄主,我敢保证,此人你决计不识,他便是方才在此处胡言乱语的白衣书生。我苦苦追寻了他两个多月,好不容易找到了他的踪迹,却还是功亏一篑,被他趁乱遁去。此人最是智计多端,只怕今日在青枫庄内所有见过他的人一同出去搜寻他,亦是难以寻到。"
??崔天成微一沉吟,道:"陈少侠,老夫有事相商,还盼借一步说话。"
??陈思昭见他面色凝重,心下不觉暗暗生疑,遂点点头,随崔天成一同向庄内行去。
??崔天成行得几步,方思起场中诸人,回头朗声道:"各位朋友,且少待片刻,待老夫料理完那边的事情,便过来相陪。"交待了几句场面话,便匆匆转身而去。
??众人不知崔天成此举是何用意,不由均议论纷纷。有人说崔天成知场中诸人无人是陈思昭敌手,因此决意将江南武林盟主之位传给陈思昭,此刻正在探询他的身世来历;有人说崔天成自知青枫庄有纵放白衣书生之嫌,因此与陈思昭商议,助他追踪白衣书生,洗脱自身嫌疑;有人说崔天成不满陈思昭轻视青枫庄武功,自己又无胜他把握,遂约他密室较技,胜负各自守秘;亦有那一班轻薄少年,此际却在窃窃私议,崔天成是否看中了陈思昭少年英俊,武功高强,欲招他为婿……
??这等言语随着夜风,隐隐约约地传入崔秀秀耳中,令她又羞又恼,却是不好发作出来。无意间忽思起一法:"何不教星儿代我惩戒这些人一番?"主意既定,忙起身去寻找龙星儿。
??岂知在人丛中寻了几个来回,犹自不见龙星儿踪影。崔秀秀心头愈加焦躁,暗自道:"只这一刻功夫,星儿却是往何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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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三章

第三章 数点梅花亡国恨
??自陈思昭入庄后,众人的目光均集中在他和崔氏兄妹的比斗上,那大言炎炎的白衣书生反倒已无人注意,借此机会大摇大摆地循旁侧小门离庄而去,在场之人竟无一阻拦。
??却有一人眼光始终未离白衣书生左右,见他离去,那人竟也在后悄悄尾随而去,青枫庄内数百好手,却未曾发觉他们。
??这人便是龙星儿。她自前次败于陈思昭手下后,对那白衣书生一直耿耿于怀,此时见到,焉能轻易放过?她决心随白衣书生到他的住处,将他的秘密探究明白,再对他前次弃已而遁之事施以惩戒。
??此时,夕阳最后一丝余辉也已沉入地下,天地之间一片昏暗,远方的山野树木,均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在如此天色中追踪一个人,本非易事,但是书生身着白衣,在夜间反而成了醒目之物,因此龙星儿虽在十余丈外跟踪,却也不至于迷失。
??龙星儿本拟白衣书生定是寻路赶在天黑前回城,哪知跟了一程后,却越来越觉不对。原来白衣书生所行的方向,并非是向着扬州城内,而是城外的梅花岭!
??梅花岭乃是南明兵部尚书史可法衣冠所葬之处。当年清军渡江夺取江南,诸镇皆望风而降,惟有史可法固守扬州孤城,誓死不降,决意与城池共存亡。清军兵临城下,史可法率众抵抗十日,杀敌无数,却终因势单力薄,被清军踏着死尸爬上城头,攻陷扬州。
??清军入城后,因痛恨扬州城令其损兵折将,竟在城内大杀百姓,连杀十日,将好端端一片歌舞锦绣之地化为尸山血海。而史可法城破被俘后,坚拒清人高官厚禄劝降,一心求死,终被杀害。
??史可法死后,家人来扬州为他收尸,却因天气炎热,尸体腐烂,已无法自全城八十万尸体中辨认出史可法的遗体,只得将他生前用过的袍笏葬在梅花岭上。而清人敬其忠义,亦不曾将墓毁去,因此多有前明遗老与反清志士来此凭吊。"数点梅花亡国恨,二分明月故臣心"便是后人为梅花岭所题之句。
??龙星儿对史可法之事自是深知,此刻见白衣书生夜走梅花岭,心中对他的厌憎之情不由得消了几分,暗思道:"这书生古里古怪,呆里呆气,却有如此忠义之心,当真难得……”而转念忽又想道:"不然,他未必便是要去梅花岭,即使确是去梅花岭,也未必便如我方才所想的一般……"不知怎地,心中却忽然十分希望他能去梅花岭衣冠墓前凭吊一番。
??白衣书生独行于山间小径之上,脚步却似较行惯山路的樵子猎户更为轻捷几分。龙星儿随着他一刻不停地前行,时间久了,足底竟有些隐隐作痛起来。
??一轮满月自天际升起,似水月光映在白衣书生背影上,更显他高洁出尘之态。龙星儿在他身后凝神遥望许久,忽感到面上一阵发热,忙移开了目光,又想到此时满月在天,欲追踪白衣书生固是较前容易得多,但被他发现的可能也比方才大得多,忙屏气掩踪,愈加谨慎。
??山路回转,月影如霜。龙星儿缀在白衣书生身后又行了一程,梅花岭已近在咫尺,史可法衣冠墓亦清晰可见。
??白衣书生行至墓前,怔怔地立了片刻,忽伏到墓碑上放声大哭起来。这哭声在夜半无人的寂寂空山中听到,却是格外清晰,令人闻之愈感悲切。
??龙星儿隐在不远处一片梅林中,此时梅花花时早过,惟有满树青青梅子缀于茂叶之间,愈显幽寂苍凉。龙星儿思起史可法故事,身当此情此景,忍不住便想与白衣书生同声一哭!
??正难过间,忽听白衣书生哭声骤止,继而又是一阵呜呜咽咽的箫声,原来是白衣书生自袖中掣出了一管玉箫吹奏。那箫为一块羊脂白玉雕琢而成,莹澈温润,鸣声清越。白衣书生手按玉箫,缓缓而吹,他修长雪白的十根手指却似同玉箫融成了一体。箫声袅袅荡荡回响于空山之间,曲调间竟似蕴含着无限的悲凉,倾耳细听时,在悲凉当中,却又隐隐藏有一股金戈铁马的杀伐之音,豪壮之气。
??龙星儿略通音律,听到此处不由一惊:"不过是一个文弱书生,却又如何吹得出这等曲调?"欲待细品时,箫声陡地向上一拔,宛若阴云密布的天空蓦然亮起了一道闪电,使人在惊悸之余遥想到惊雷骤雨来临,洗尽天地郁闷的未来。
??白衣书生的箫曲到此为止,又见他将玉箫收回袖内,缓缓吟道:"迢遥试一临,虏骑附城阴。不辨风尘色,安知天地心?营开边月近,战苦阵云深。旦夕更楼上,遥闻横笛音。这首唐律却正合史阁部之事,只可惜江山已易主多年,今人又有几个能识史阁部之忠烈呢?"说到此处,忽双眉一轩,朗声道:"青山隐隐水迢迢,秋近江南木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你既一路随我到得此处,又隐在林中听了这许久,此刻也该出来见我了罢?"
??龙星儿以为自己行踪隐秘,不想还是被白衣书生窥破了行藏,当下只得从梅林中行出,与白衣书生打了个照面。
??白衣书生骤见龙星儿,忽手按胸腹,弯下腰放声大笑起来。他面上泪痕未干,此刻竟然如此大笑,模样确是颇为怪异。
??龙星儿经他这番大笑,心中反觉糊涂起来,奇道:"你方才刚刚哭过,此刻为何又笑得这般开心?"
??白衣书生伸袖拭去颊上泪水,道:"你去寻一处有水的所在,照见你自己的样子,便知我为何发笑了。"
??龙星儿听他如此一说,不由心中暗惊,忙自怀中掏出随身妆镜自照。月光之下,瞥见自己的镜中影像,却忍不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原来,方才白衣书生抚碑痛哭之时,引动了她心底的悲恸之意,不自觉地便随着流下泪来,而她自梅林中行出时,梅树枝叶上的灰尘拂到她脸上,与泪水混在一起,恰恰成了两道泥痕,模样颇为古怪。
??龙星儿思起自己这等形容被一个陌生男子看见,确是极为尴尬,忙取出手帕将脸上擦抹干净,一时却顾不得再向他发问。
??那白衣书生却一直在笑吟吟地盯着她看,待得她收起手帕,方问道:"你为何要一路跟我到此处来?"
??此言一出,不觉又引动龙星儿多日来的一股怒气,复思起这白衣书生的种种可厌之处,当即顿足道:"你先不必问我,我却要问你,你是什么人?从何处来?"
??白衣书生仰天长笑道:"我究竟是什么人?又是从何而来?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龙星儿皱眉道:"你在同我装疯卖傻么?此处荒山野岭,夜半无人,若是惹恼了我,绝不会有你的好处,也不会有人来救你。"
??白衣书生道:"我说的确是实情。我是什么人?从何而来?这两个问题若是改由我来问你,你便能回答么?"
??龙星儿觉得他这言语颇为古怪,正欲出言驳斥,忽觉一片迷惘,暗思道:"不错,我究竟是谁?又是从何而来?我究竟是谁,又是从何而来?……"心中反复思量着这两个问题,不觉竟有些痴了。
??白衣书生忽道:"你是不是在问自己,你是什么人,又是从何而来?还是我代你答了罢。你是星月剑客龙星儿,从青枫庄跟踪一个叫郑雪竹的人来到这梅花岭上。"
??龙星儿经这一当头棒喝,仿佛是被从迷梦中惊醒,奇道:"你是说你叫郑雪竹?你又是从何处得知我的名号?"
??郑雪竹双眼向天,懒懒地道:"方才青枫庄内人人都在议论星月剑客美貌如花,剑法精妙,我又不是聋子,怎么会听不到?”
??龙星儿听他赞扬自己容貌武功,心中不由暗自一喜,随即板起面孔,冷冷地道:"你不必这般油腔滑调地故意讨我欢喜,你我之间还有一笔帐要算。"
??郑雪竹笑道:"我从未向人借过银子,也从未将自己的银子借给过别人,却又有什么帐好算?龙姑娘莫不是缺钱零花,急得有些糊涂了?若所需不多,在下倒可借贷一些,只是要算些利息。"
??龙星儿怒道:"你休得与我这般歪缠,我只问你,前次我为了你,同那紫衣书生无缘无故地恶斗一场,险些在他手中送了性命,你却抛下我独自逃走,还有没有半点良心?"愈骂心中愈是恼火,到得后来眼圈都已红了,声音也哽咽了起来。
??郑雪竹道:"你方才说人你险些在他手中送了性命,可是你现在却好好地站在这里,一根头发都不缺,想来定是反败为胜,有惊无险了。"
??龙星儿哼了一声,实不愿承认自己败在陈思昭手下之事,只得勉强点了点头。
??郑雪竹续道:"龙姑娘果然武功高强,连全岛第一少年高手陈思昭都败在你的手中。陈思昭的折扇招式虽然精妙,但常常会在胸前'膻中穴'上露出破绽,敢问龙姑娘可是制住了他的'膻中穴'取胜的么?"
??龙星儿听他的言语虽似赞捧,实则句句均含反讽之意,不禁羞恼交集,满面通红。怔了片刻,忽思起一事,诧道:"那紫衣书生是叫作陈思昭么?你既早已逃去,如何能将我们动手的经过看得这般清楚?嗳哟,不对!"话音未落,人已闪电般冲上前去,反手扣住了郑雪竹脉门,厉声喝道:"你到底会不会武功?"
??龙星儿本以为郑雪竹既身负武功,遇袭必会躲闪,因此伏下了几招厉害后招,准备追击擒拿,未料郑雪竹却似全然不会武功一般,竟丝毫没有避让,令她一击便告得手。
??郑雪竹的身体软软倒了下去,尖叫道:"龙姑娘,你抓得我半边身子都又酸又痛,好难过,求你快放开我……"
??龙星儿心念微动,指上又多送了几分力道,霎时间内力已在郑雪竹腕间"内关穴"上冲击了三次。"内关穴"是手厥阴心包经上的要穴,便是武功再平庸之人,"内关穴"受到外力时,体内真气也会自然而然地起来相抗。而龙星儿在郑雪竹"内关穴"上连施三次内力,竟丝毫未遇反震之力,好似他当真不会半点武功一般,这才相信他狼狈求饶的模样绝非伪装,恨恨地甩开了他的手。
??郑雪竹自地上挣扎爬起,呻吟道:"龙姑娘,姑娘家的火气怎地便这般大,为何方才还在好好地说话,转眼间便伸手打人?"
??龙星儿道:"你既不会武功,为何能将武功招式讲得这般清楚?弄得我反倒有些怀疑起来,跌你一跤却也是活该。"
??郑雪竹道:"什么‘第一高手'、‘破绽',‘膻中穴'一类的言语,都是陈思昭追拿我时对我讲的。那日他与你相斗之时,我也并未走远,而是躲在一片灌木之中,待到一个时辰后你离开树木时方才离去。"
??龙星儿听他讲叙当日情景,虽明知他定是无恙,却也忍不住暗暗担心起来,道:"你明知他要拿你,为何还留在林中不走?"
??郑雪竹道:"大凡人之想法,都是认为离危险处越远便越安全,孰不知,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陈思昭既认定我已远远遁去,自是只管去远处追踪,却未料到我还是在林中,后来我在林中多耽的一个时辰,便是为了龙姑娘了。龙姑娘因我的缘故,才败在陈思昭手下,我又焉能轻舍龙姑娘而去?当时我已想好,龙姑娘一刻不起身,我便一刻不走,倘若有坏人来趁机欺侮龙姑娘,我纵然明知不敌,也要和他拼了。幸而老天保佑,后来也未遇到什么危险。”
??龙星儿未料到他竟会如此关心自己,心头不由一热,沉默了半晌忽道:"我却不知,你和陈思昭究竟有何过节?他这样高的武功,为何却要处心积虑地追拿一个文弱书生?"
??郑雪竹笑道:"这便是我们之间的事了,原不足为外人道的,龙姑娘便不必多问了。"
??龙星儿不知为何,心底竟泛起了一阵酸涩之感,暗道:"不错,我在你心中原不过是个外人而已,却又何苦同你在此处徒增烦恼?"思及此处,再不看郑雪竹一眼,一言不发,转身便行。
??方行得几步,却听郑雪竹在身后叫道:"龙姑娘待往何处去?"
??龙星儿冷笑道:"我自有去处,不劳外人挂心!"头也不回,脚下却愈加走得疾了。
??郑雪竹口唇微动,似有话要说,却终是讪讪地住了口。
??却说龙星儿心头气恼,再不顾身后郑雪竹,只管在山径中独自奔行,一直奔出了二三里之遥方始停步。无意间一抬头,却发觉天色昏暗了许多,已不似方才那遍地月光的皎洁明亮之状,竟是满天乌云聚合,显然要有一场大雨了。
??龙星儿心中暗暗叫苦:"此处距青枫庄尚有二十里路程,一时半刻哪里赶得回去?荒山野岭之间,别说人家,便是破庙也无一个,待得落雨时,又往何处躲避?早知如此,却又何必去追这个书呆子?"
??天上乌云越积越多,越积越浓,终于黑沉沉地压了下来,渐渐吞没了最后一丝月光,空中也有了一种气闷之感,令龙星儿愈感烦躁。
??又奔出了一里多路程,龙星儿忽见到前方一座小山山腰草木之间,孤零零地立着一间小亭。见到这间小亭,龙星儿登时便觉心底一宽,仿佛顿时有了依靠一般。暗忖这小亭虽挡不得山风,却终是个遮雨的去处,自是远胜于在雨中奔波,忙加紧脚步,欲赶在大雨之前攀到亭中避雨。
??这小山看起来并不高,但路径曲折,攀登却着实要费一番气力,龙星儿施展轻功,却也用了一柱香时分方攀至山腰。尚未立得脚稳,蓦地空中一亮,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继而霹雳大作,豆大的雨点洒落下来。
??龙星儿忙加紧脚步,奔入小亭,这才勉强避过雨淋。喘息甫定,却见在雨夜微光之下,小亭中竟似已有了一个人!
??龙星儿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方欲定神细看,忽面前火光一闪,已多了一支蜡烛。烛光中看得分明,郑雪竹正凭着亭中石几独坐,依旧是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态,一身白衣尚未沾湿弄污半点,较方才犹似多了几分俊逸潇洒。
??烛火摇曳中,龙星儿渐渐看清了周围情景:这小亭乃是以四根枯松树干为柱,茅草为顶,一扇磨盘支在亭中为几,磨盘边相对摆放着两只石墩,权当坐椅,郑雪竹便坐在其中一只石墩上,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目中却似带有几丝讥嘲之色。
??龙星儿本不喜这粗陋的茅亭,更不愿与这带着一身诡秘气息的郑雪竹共处,但眼见亭外雨帘越来越密,若贸然出去,只怕行不出二十步,身上便会被淋透,因此踌躇未决,只顾在原地来回打转。
??忽听身后郑雪竹曼声吟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龙星儿心中本就烦恼,听他这一番胡言乱语,更是不耐,道:"你若想冻死,这便去外边淋雨好了,不要在这里唠唠叨叨,惹人生厌。"
??郑雪竹笑道:"龙姑娘,你这便不懂了。空山夜雨,剪烛孤亭,正是雅士隐者所希求之境。身当此处,思慕古人,吟咏前贤之句,你却为何偏要和死啊活啊的扯到一块?"
??龙星儿哼了一声道:"是你先说要冻死的,此刻反怪起我来。"忽思起一事,问道:"你是怎样到这里来的?"暗想自己施展轻功全力飞奔,并未走错路径,亦未曾有半点耽搁,仍不免受了些雨淋,这郑雪竹又如何能赶在她头里寻到这茅亭避雨?此问一出口,便转过了身体,双目灼灼凝视着郑雪竹,暗想他若饰词遮掩,定会露出破绽。
??出乎龙星儿意料的是,郑雪竹并未说出一大套稀奇古怪的理由,只是翻了翻眼睛,懒懒道:"你不是没看到,我一无车轿,二无坐骑,除了用自己两条腿走来,又有什么别的法子?"
??龙星儿听他顾左右而言他,不禁又是着恼又是好笑,道:"我是说,你明明在我后面,又是如何赶在我之前到这亭中?"
??郑雪竹打了个呵欠,道:"世上的路本就有许多条,自同一处起点到同一处终点,有许多路径可走。但路和路却有不同,有的是直通去处的捷径,有的却要绕上十个二十个弯子,转上三日三夜也未必转得完。若是遇上了这种路,即便是有日行千里的本事,走得也未必便快得过捷径上的牛车。只可叹世上虽有人明知如此,却还是非要去走那弯路。"
??龙星儿听他罗里罗嗦地讲了一大通,依旧不得要领,一赌气索性不再开口,径自在郑雪竹对面石椅上坐下。她起初嫌这茅亭简陋不洁,但此际既已疲乏不堪,又无别处可去,也只得在亭中歇息了。
??郑雪竹却似颇为喜欢这个所在,双目迷离,透过烛光向亭外雨幕中遥望出去,口中又轻声吟诵起来:"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常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无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反反覆覆,也不知是吟了十遍还是八遍。吟到后来,语音渐渐悲切,两行泪水缓缓滑下面颊,落到石几上。
??龙星儿见他如此伤感,反倒有些莫名其妙起来。暗自猜测道:"他这人究竟是真呆还是假呆?却又是什么事情令他如此失意?"本欲开口相询,但转念一想,即便是问了,郑雪竹也未必会讲,多半还是用一些不着边际的废话给她软钉子碰,思前想后,还是住了口。
??郑雪竹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之中,对周围的一切都恍若不见,忽站起身来,行至茅亭檐下,抽出玉箫,向着无尽雨幕吹奏起来。
??龙星儿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但见烛光闪动,将他的身形映得格外分明。亭外是茫茫暗夜,寂寂空山,朦胧冷雨,亭内却是残灯如豆,箫声若诉,伊人似玉,独立雨中,更显绝世孤高之意,为空山雨夜增添了几许诗情。
??郑雪竹的玉箫便如凤鸣一般,连奏了几支低回哀婉之曲后,音调忽然一转,变成了凄清冷寂之声。曲韵回转,令人只觉一阵悲凉,一阵落寞,仿佛石几上的烛火已暗了许多,而亭外夜雨却充满了天地之间,万物都已消失,只留下茅亭一座,孤灯一盏,无言相对。这等曲调在雨夜中奏响,确是分外能引起人的感伤。
??龙星儿终于忍耐不住,大声叫道:"不要再吹了,这个鬼调子听得多了,会叫人发疯的!"
??郑雪竹又缓缓吹了几个音节,才收住玉箫,转过身去,向龙星儿淡淡的道:"这首《苏武牧羊》,原也非一般人所能品的,龙姑娘既不爱听,我便另换一首开心些的曲子好了。"言罢,复将玉箫凑至唇边吹奏起来,这次吹出的曲子却充满了春日的晴好温馨之意,与方才大不相同。
??龙星儿凝神倾听这柔婉妩媚的箫音,心中不知为何竟有几分暗自快意:“他这支曲子,才是真正为我而吹……”但觉这曲调便似春蚕吐丝一般,将自己全身上下绵绵密密地缠住,令人产生一种软洋洋的舒适之意,仿佛身处无限春风当中,连手指也不愿移动半点。她是练武之人,警惕性原较常人高出许多,但身当此时此地,从身体到意识竟都已松弛了下来,渐觉头脑模糊,眼皮发沉,不知不觉地伏在石几上朦胧睡去。
??迷迷糊糊当中,仿佛自己又回到了与郑雪竹初遇的那片树林,为保护郑雪竹而与陈思昭交手。陈思昭的武功竟似较前次又高出许多,她不顾性命地连连使出星月剑法中的杀手,却都被他不知用什么法子轻描淡写地化解,耳畔又听他道:“这姓郑的小子在梅花岭史可法墓前痛哭,定是前明余孽,朝廷叛逆,你与他既不相识,又何必牵连进去?”自己对他的这等言语自是不加理会,只顾运剑与他性命相拼。猛可里面前金光闪动,竟是他的金环袭来,来势奇速,已是避无可避,忍不住便"啊”地一声叫了出来,瞿然惊觉,方知乃是一梦。开眼看时,却见一轮红日正高悬于远山之巅,映出万里碧空如洗,方知自己这一觉竟睡到了天明。思起自己居然在一个陌生男子面前睡了一晚,不禁满面飞红,同时心中亦暗自惊疑:“我对他为何却无丝毫防范之心?”
??思及郑雪竹,忙起身四处张望,搜寻他的踪迹,心底深处竟似怕他就此一去不返一般。可向周遭环视良久,郑雪竹却当真已不告而别,连字简墨痕都未曾留下半点。心中不知为何忽感一阵委屈,几乎便要忍不住哭了出来。
??泪水正欲夺眶而出,却听不远处有人轻“噫”了一声,好似郑雪竹的声音。龙星儿顺着声音来处望去,只见十余丈外的一株古松后似有一白影闪动,身形仿佛郑雪竹一般。心中登时转嗔为喜,疾疾向古松奔去,似乎若迟得一步,便再也见不到他了。
??古松下那人果然是郑雪竹。他一身白衣,倚树而立,仪容潇洒出尘之极,真有几分林中高士隐贤之意。但此刻他面上已非惯常那种悠然散漫之色,而换成了一副惊愕焦虑的神情。
??龙星儿奔到他面前,见他此状,亦是一惊。正欲出口相询,却听郑雪竹喃喃自语道:“究竟是何等高手,竟然如此难斗?”
??龙星儿循着他的眼光望去,却见对面远山山巅上似有人影晃动,但因距离过远,看不清楚,若非郑雪竹先看到了,引她细观,只怕她也不能发现。此刻见到,却也颇不在意,暗思道:“山顶既然有路,有人攀上亦不足为奇,又何来高手之说?”
??忽眼前一亮,却是对面山巅上迅疾无比地闪过几道金光。光芒虽极微细,但龙星儿目力远胜常人,早已看得明白。继而一阵山风吹过,风中竟似隐隐杂有暗器破空的“呜呜”之声。
??龙星儿心头一凛,情知峰顶确是有人在恶斗,只不知是否与青枫庄有关。当下心急如焚,再顾不得郑雪竹,忙施展轻功疾奔下岭,向打斗之处而去。
??郑雪竹叫道:“龙姑娘,你这是要去哪里?等我一等……”龙星儿却再不肯停留,奔得更加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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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四章

第四章 是非敌友孰堪论
??龙星儿下得山坡,向对面山巅攀去。但觉这座山峰与周围山峰颇为不同,乱石丛生,山势陡峭,草木稀少,攀起来颇为吃力。这等山峰若是生在北国苦寒之地,却也不会令人惊奇,而它却偏偏落在这温润的江南,便是极不协调了。
??龙星儿一路攀山,方攀得一半,手足便已被乱石刮得隐隐作痛,身体亦有些疲乏起来。但觉此山处处透着些许诡异,心中好生不舒服。
??行至此处,头顶已有打斗的声音传来。龙星儿听得清清楚楚,相斗的只有二人,却均是当世高手,而二人虽斗得极为激烈,却无兵刃相击之声,只有出招相搏时带起的呼呼风响,令人心惊神颤。
??龙星儿暗思道:"此时此地,谁会有如此高的武功?啊哟,不好,莫不是崔庄主不甘青枫庄被人轻视,因此约了那陈思昭来此一战,欲为青枫庄挽回颜面么?崔庄主选了此山作迎战之处,若是被陈思昭暗施偷袭诡计,只怕无人解救得了……"她半月前败于陈思昭手下,一直难以释怀,因此一想到陈思昭,便不自主地将他和各种阴险恶毒的事拉在一起。
??龙星儿原本便有些担心山巅恶斗与青枫庄有关,此刻虽未亲眼见到相斗场景,心中却已确定了二人的身份,越发的为崔天成担心起来,登时不顾手足疼痛,加紧脚步继续攀登。
??此峰虽然陡峭险峻,但山巅处却颇为开阔,只是东一堆,西一堆地散布着几十处嶙峋的乱石,惟有峰顶正中央有一块十丈见方的空地。空地上,有两人你来我往,斗得格外激烈。
??出乎龙星儿意料的是,相斗二人中虽有陈思昭,另一人却不是崔天成,而是一名极高极瘦的老者,年纪约有五十余岁,一头乱发火红火红,便如染过的一般,十根指甲足有半尺多长,微微泛着血红之色,宛如十口利刃,若被其击中要害,定是破腹剜心之祸。
??龙星儿藏身于一片乱石之间,透过岩石缝隙向外偷窥,目睹二人激斗之状,不禁心悸神颤。她对陈思昭固是无甚好感,而那老者之丑陋形貌则更令她生厌。
??却见陈思昭此刻面色潮红,步法踉跄,手中折扇尽是些不要命的打法,远远不同于前几次与人交手时的从容之态,显见那老者大是劲敌。而那老者身上的一件黄麻长衫亦已撕成了条条缕缕,看上去狼狈不堪。在他二人身畔地上,散落着三十余只金环,显是陈思昭发出的暗器,可见二人已经生死相搏了许久。
??陈思昭与那老者大战百余合,此时已是力竭神疲,头脑中嗡嗡作响,手足渐觉酸软,出招移步间也不及先前得心应手,不由暗叫不妙,自思道:"若不用险,今日必败,不若舍命一搏,或有胜望!"思及此处,忽左手一转,已自怀中掏出了三枚金环套在指上,同时右手折扇大开大阖,接连戳向老者头颈胸腹间"百会"、"神庭","期门"、"气海"等诸处要穴,攻势凌厉,一时竟逼得老者手忙脚乱。
??陈思昭见那老者穷于应付,趁机一扬手,三枚金环电光般激射而出,直取老者双目与咽喉。
??老者为避陈思昭折扇攻势,早已连退几步,此时去势已尽,避无可避,百忙中向后一仰头,那三枚金环几乎是擦着他的面门飞过。
??说时迟,那时快,陈思昭左手挥处,又是三枚金环呼啸而出,这次却是在空中转了半个圆弧射向老者后方,他若不起身尚可,只要他收颈抬头,这三枚金环便会击中他的后脑"风府"等三处要穴。
??几乎与此同时,陈思昭轻叱一声,欺身直进,折扇径捣老者丹田,出手既快且重,显是要在一招内将老者击倒。
??老者此时双眼向天,瞧不见陈思昭出手,但从风声间已经辨出杀机。他身形被陈思昭封住,已无退路,忽大喝一声,右手指甲连弹,将袭向后脑的三枚金环弹开。只听"拍拍拍"三声脆响,老者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根指甲均齐齐断折,指尖沁出了丝丝鲜血。但与此同时,他的左手硬生生地抓住了陈思昭的折扇,可毕竟还是慢了一步,"砰"地一声,丹田上被戳个正着。虽然力道已被卸去了七八分,然而丹田要害,岂同寻常,一被击中,登时浑身气血翻涌,喉头发甜,知自己已受内伤,但他剽悍之极,强将正欲吐出的鲜血忍住,回手一个肘锤向陈思昭胸前击去。
??陈思昭正运力与老者相夺折扇,却未料到老者方受重创,尚能发此一击,一时间不及闪避,身体微侧,让开了心口之处,却终被击中了左肋,顿觉眼前一黑,五脏六腑都仿佛翻涌了起来,整个身体亦如一朵落絮般飞出了十余丈外。
??那老者一击得手,却再无力追击,双膝一软,"扑通"一声,坐倒在地上,面色从赤红变成了惨白,显见受伤不轻。
??陈思昭身在空中,无力控制自己去势,但觉身体一沉,竟直向一堆乱石上坠去。心中不由一凉,情知若在乱石上摔个正着,即便不死,亦是筋断骨折之祸。
??忽听一声惊叫,一个少女的身影自乱石后疾掠而出,如穿云燕子一般自空中抱住了陈思昭。但陈思昭的去势着实太猛,竟带着她一同飞了出去。"扑通"一声,二人同时跌到地上,堪堪避过了那堆乱石。
??陈思昭自地上挣扎几下,却再也无法坐起,连抬臂伸手亦极为艰难。那少女却翻身坐起,将陈思昭扶了起来。
??陈思昭倚在那少女的肩头才勉强坐稳,拼力回头望去,看清了少女的面容,惊叫道:"崔姑娘,你……"话犹未了,身躯一阵剧颤,"哇"地一声,一口鲜血便如瀑布般狂喷而出,染得那少女半边衣衫都成了红色,伤势竟似较那老者更重。
??那少女非是别个,正是青枫庄庄主崔天成之女崔秀秀,此刻已是满面焦虑惶急之情,紧紧抱住陈思昭,叫道:"陈少侠,你的伤势……"
??陈思昭苦笑道":崔姑娘,我终是技逊一筹,败在这赤血老魔手下,有负崔庄主重托……"
??崔秀秀道:"陈少侠,你不必这般自责,你与我家非亲非故,又不肯要我爹的酬谢,无论是胜是败,我们全家都一样感激……"说到此处,声音已渐渐哽咽,目中亦是珠泪盈眶。
??忽听得一声恶狠狠的狞笑,却是那赤血老魔手扶身旁一块大石,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向陈思昭与崔秀秀逼去,只见他嘴角边已流出一道鲜血,点点滴滴洒落在他黄麻长衫的前襟下摆上,使他本就可怖的形容显得更加骇人。
??崔秀秀一抬头,正望见赤血老魔的凶悍之态,不由花容失色,"啊"地一声惊呼了出来。
??陈思昭见赤血老魔如此强硬,亦是一惊,忙回手将崔秀秀一推,道:"崔姑娘,你快快离开此处,回去对你爹爹讲……"
??崔秀秀俯身搀扶陈思昭,无奈她已被赤血老魔骇得筋酥骨软,魂飞魄散,急切间又哪里搀得起来?
??陈思昭道:"崔姑娘,你不必顾我,这赤血老魔武功极高,若再迟疑片刻,待他攻过来,你我二人今日只怕都难逃此劫!"
??崔秀秀道:"陈少侠,我若走了,你却待如何?赤血老魔心狠手辣,决不会放过你!"
??陈思昭笑道:"我自有脱身之计,崔姑娘不必挂心。"
??崔秀秀低头凝视陈思昭片刻,叹道:"陈少侠,你不必骗我。你根本就没有脱身办法,只是不想让我陪你一同送命。只是你想没想过,你是为了青枫庄才惹上这魔头的,我又如何能在你危难当中舍你而去?"
??陈思昭急道:"你好……"心神一乱,内息压制不住,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此时赤血老魔已逼至二人面前不足五步之处,桀桀怪笑,举起了左手。五根长长的指甲上泛着隐隐的血光,在晨曦下愈显诡异。
??崔秀秀知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是极厉害的杀着,当下顾不得许多,叫道:"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反手拔出腰间单刀,抢步上前,向赤血老魔前胸斫去。
??赤血老魔虽已受伤,应变仍是奇速,反手一挥,指甲便如五只利刃一般,刺向崔秀秀面门,竟是较崔秀秀的单刀后发先至。崔秀秀若还不变招,不待她刀锋沾到赤血老魔衣襟,自己的头骨先要被洞穿。
??崔秀秀识得厉害,不顾伤敌,拧身错步,避开了这一击,刀锋顺势拖向一旁,斜斜指向赤血老魔咽喉。
??赤血老魔武功高绝,崔秀秀的刀法虽精,却半分也伤不到他,不过十余合光景,便已被逼得手忙脚乱,狼狈不堪,欲自保都难,哪还有余力还击?
??又过了五六招,赤血老魔一声怪吼,一掌如封似闭,向崔秀秀胸前印去。这一掌去势虽缓,但波及范围甚广,崔秀秀身畔三尺方圆之内,都在他的掌力笼罩之下。
??崔秀秀本欲闪避,可一来去路都被赤血老魔封住,二即便她逃到赤血老魔掌力之外,这一掌仍会击到陈思昭头上。思及此处,索性不躲不闪,单刀横削而出,斫向赤血老魔手掌,只盼他能慑于刀锋之利,收招撤掌。
??岂止赤血老魔变招之速,远远超出崔秀秀想象,眼见白刃袭来,竟自不退不让,待得刀锋及肤,蓦地变掌为抓,五指如钩,牢牢拿住了崔秀秀的刀身!
??崔秀秀单刀落入敌手,情急之下,忙运力回夺。但她气力较赤血老魔远远不及,如何能够得手?力夺之下,非但未能夺回单刀,反被赤血老魔抓住刀身一带,整个身体登时随着单刀向赤血老魔身上倒去。
??赤血老魔一手拿住崔秀秀单刀,另一手高高举起,五根长长的指甲向崔秀秀顶门直插下去。这一插去势急劲,崔秀秀固是无法躲闪,而陈思昭身受重伤,亦无力解救,只得暗呼一声"不妙",闭上了双目,不忍看到崔秀秀颅破脑流的惨死之状。
??赤血老魔自分这一击定会得手,正在得意,忽见一片乱石后青影一闪,继而一道白光电射而出,斜斜刺向他咽喉,竟是攻他所必救,他若不撤手闪避,崔秀秀头颅被抓裂之际,便是他咽喉为长剑洞穿之时。
??赤血老魔无奈之下,只得放开崔秀秀,向后缩身退步,避开锋芒。但见眼前一片耀眼生辉,一柄长剑几乎是贴着他颈前滑过,冷森森的寒气直侵肌肤。
??饶是赤血老魔武功极高,亦被这一剑骇出了一身冷汗。横掌护胸,转身看时,却见面前一名美貌如花的青衣少女正手持长剑,冷冷地凝视着他。
??崔秀秀方才与赤血老魔拼力夺刀,却未料赤血老魔为避长剑偷袭,骤然放手,刀上力道一失,登时身体便无了重心,仰天跌倒。此刻挣扎起身,定睛望去,不禁又惊又喜,叫道:"星儿,你却如何到得这里?"
??那青衣少女正是龙星儿。她于乱石中窥伺许久,将赤血老魔的武功看得清清楚楚。情知他功力极深,更谦招式诡异,往往令人难料,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邪气,确是个难斗的劲敌,虽已受伤在先,自己却也无多少胜算。她对陈思昭颇为厌憎,本无意助他,但崔秀秀为她密友,见她遇险却是不能不救,因此虽明知难敌赤血老魔,也要硬着头皮斗他一斗。
??赤血老魔初见龙星儿,先是一愕,继而又狂笑起来,道:"你们一共来了几个乳臭未干的娃娃?索性一起上来便了,何必一个个地过来送死,没的误了我早饭的时辰。"
??龙星儿见他如此狂妄,心中不禁有气,冷冷的道:"我便只是一个人,一柄剑来会你这魔头,不用帮手也能取你首级!"
??赤血老魔大笑道:"小女娃胡说胡吹,当真是让人笑掉牙齿。你想取我首级,不妨先问问你自己,你的武功却比这紫衣娃娃如何?以他这般功夫,尚且伤在我手下,你又如何能杀得我?"
??龙星儿自上次败在陈思昭手下后,一直将此事视作奇耻大辱,从不愿提起,此刻听赤血老魔说自己武功不及陈思昭,更是恨怒交迸,当下哼了一声,不发一言,剑势暴起,向赤血老魔胸前疾刺过去。
??赤血老魔大笑声不止,也未见他如何移步躲闪,龙星儿这迅若雷霆,势在必得的一剑便自落空。但她反应迅捷,一剑不中便即变招上挑,意欲自下而上,将赤血老魔颌骨刺个透明窟窿。
??赤血老魔身法去势已尽,再无可避之处,忽左手食中二指骈起,长指甲在龙星儿剑面上一弹。
??只听"铮"的一声轻响,龙星儿的长剑已被弹开了少许。但就是这少许之差,长剑便再也伤赤血老魔不着,只是斜斜自他腮边擦过。
??赤血老魔笑道:"凭你这点微末小技,也想取我首级?且看是你我谁的人头落地!"大笑声中,趁龙星儿剑势用老,胁下露出空隙,反手一抓,指甲向她胁间迅疾无比地划去。
??龙星儿见他来势凶猛,忙斜身侧步,避过赤血老魔这一击,但觉身畔劲风侵体,赤血老魔手上力道着实不轻。
??龙星儿定一定神,翻身回剑复上,与赤血老魔斗在一处,转瞬间便已过了五十合。只感到自赤血老魔身上传来的压力越来越沉重,剑法渐渐施展不开,身体也有些力不从心起来。
??龙星儿心思烦乱,咬牙强自运气一转,拼力一剑向赤血老魔咽喉刺去。这次却是运上了十分力道,混身上下门户大开,竟是拼了玉石俱焚,也要在赤血老魔咽喉上刺个透明窟窿!
??赤血老魔呵呵一笑,对龙星儿的长剑不闪不避,却迎着她的剑势回手向她胸腹间一插。他的手法较龙星儿的长剑要快得几分,虽是后发而至,但去势奇速,龙星儿的长剑未沾到他咽喉时,胸腹便要先被他指甲刺穿。但见他五根利刃般的指甲上隐隐泛着血光,夹带着丝丝缕缕的风声向龙星儿刺去,在日光映射下竟似别有一番诡异的绚丽。
??龙星儿见赤血老魔如此迅捷的出手,便知无幸,心头不由一阵绝望。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之间,无数的人事都在眼前一掠而过,而不知为何,其中最清晰的竟是那相识到不一月,疏狂怪诞,一度令她极为厌憎的郑雪竹!忆起郑雪竹的影像,连她自己都感到不解:"我为何偏偏对他念念不忘?"
??赤血老魔的指甲距龙星儿身体不及半寸,眼看便要得手,正自得意,忽臂弯"曲池穴"上一麻,整条手臂登时便无了力道,软软地垂了下去,这势在必得的一击也就此落空。
??赤血老魔手臂已动转不灵,龙星儿的雷霆一剑却还在向他咽喉刺去。他预先既未料到自己出手后竟会不灵,因此全然未作躲避长剑的准备,此际长剑已至颈间,百忙中拼力将身体向旁移开半尺,让开了咽喉要害,肩头却未能避过,"噗"地一声,剑锋透体而出,登时狂吼一声,向后倒了下去。
??龙星儿一剑得手,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怔怔地抽回长剑,一时竟呆住了。
??赤血老魔倒在地上,向自己"曲池穴"上望去,却见一枚较绣花针大不多少的银针正钉在上边,这才明白自己手臂忽然酸软的缘故。情知这枚银针绝非崔秀秀之功力所能发出,而龙星儿其时自顾不暇,更无机会发针偷袭,在场几人中,惟以陈思昭最为可疑。愤恨之下,两道恶狠狠的目光渐渐转向陈思昭。
??此时陈思昭已伏在崔秀秀肩头挣扎着站了起来,瞥见赤血老魔这般神色,心中已知其意,不由冷笑道:"你不必胡乱猜疑,这等暗中偷袭的手段,我是决计作不出的。至于趁人练功不备之时突施辣手,害人走火受伤,借机谋夺江南武林盟主之位,更是我平生最不齿之行。方才发针偷袭你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说到此处,一口气息不继,猛地咳嗽起来。
??赤血老魔丹田为陈思昭所伤,全靠一股真气强自压住,而与龙星儿恶斗了这些时候,龙星儿在他肩头所刺一剑,更已令他伤上加伤,倒地不起,此刻听了陈思昭这几句挖苦之言,忽仰天狂笑道:"不错,我是卑鄙无耻,恶贯满盈,为人不齿的魔头,你们都是仁义道德的侠士英雄!四十年前是这样,四十年后还是这样!我杀人是恶行昭彰,天理难容,你们若杀了人,便是行侠仗义,替天行道,我死了是恶有恶报,罪有应得,你们若死了,却是天不与寿,取义成仁!也罢,今日我这卑鄙无耻,恶贯满盈。为人不齿的魔头便送你们这些大侠士,大英雄去取义成仁罢!"暴喝一声,自地上一跃而起,方才被陈思昭打伤后变得惨白的脸色,竟又已变得通红通红,好似要滴出鲜血一般。
??龙星儿正站在原地,思量那枚银针是从何而来,不防赤血老魔连受两处重伤,尚能自地上跃起出手,待得惊觉,赤血老魔的手掌已至面前,夹着风雷之声向她胸前拍去。
??龙星儿瞥见赤血老魔手掌的颜色,竟似较他面上更红,不由愈加惊怖,"啊"地一声,叫了出来,欲待闪避,却已不及。
??正在惊惶失措间,龙星儿忽觉眼前一花,一道白影从旁侧翩然掠至,挡在她身前。又听得"拍"地一声大响,却是那人与赤血老魔对了一掌。
??赤血老魔惨呼一声,整个身体便如断线的纸鸢一般,斜斜地飞了出去,而那人亦闷哼一声,身形一个踉跄,向后便跌。
??龙星儿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忙伸手将那人扶住,道:"你……"
??那人得龙星儿相搀之力,晃了一晃便即站稳,回头向龙星儿一笑,道:"多谢龙姑娘。"晨光之下看得分明,此人仪容俊朗,意态潇洒,正是那她一直以为不会武功的郑雪竹。
??此时郑雪竹已自衣内掣出一柄长剑,剑身银光流动,微作龙吟之声,衬着他俊逸修长的身形,雅洁出尘的容貌,当真是英气勃发,别有一番风流。龙星儿在旁观看,竟有些痴了。
??郑雪竹持剑在手,身形腾起,宛若一只白鹤般,掠至倒地不起的赤血老魔身边,剑光闪处,剑尖已指住了他的咽喉。
??崔秀秀见这凶悍无比的赤血老魔终于被制住,不禁长吁一口气,一时竟忘记了昨日在青枫庄内遭郑雪竹耻笑之事,拍手叫道:"这位少侠,赤血老魔多行不义,天理难容,快快一剑杀了他,为天下武林除害!"
??郑雪竹却似对崔秀秀的言语充耳不闻,俯下身体,骈指如戟,电闪般连点了赤血老魔"百汇"、"膻中"、"气海"等十余处大穴。赤血老魔连受重创,此时竟已无力挣扎躲避,诸处要穴一经受制,更是动弹不得。
??郑雪竹制住了赤血老魔,却不发一言,起身收剑归鞘,悠然行至陈思昭面前,笑道:"思昭,你我终于又见面了。这次却不是你追到了我,而是我自己来见你。"
??陈思昭苦笑道:"你这人当真古怪,我千里迢迢寻你,你定要躲我避我,今日我代青枫庄邀斗赤血老魔,与你毫无干系,你反来寻我相见。"
??郑雪竹淡淡地道:"我千方百计避你躲你,是因为我有自己的路要走,决不会随你回去,今日现身与你相见,一是不愿看你死在这老魔掌下,二是此刻我便是要走,你也无法留住。"
??陈思昭叹道:"不错,此时此地,你若一意要去,我确是无力挽留……也罢,你既然有你的打算,这便去罢,走得越远越好。只是你切要记住,只要我一日不死,便要寻你一日,便是追到海角天涯,天荒地老,也定要将你带回!"他重伤之下真力不足,语声亦显得有些微弱,但仍有一股斩钉截铁的决然之意。
??郑雪竹笑道:"我的脾性你一向最清楚不过,你也应知道我向来有自己的主张,轻易不会被他人左右。你平日一心要我随你回去,我自不肯应允,但今日你要我抛下这里的事情自己走路,我也未必会作。"言罢,竟大模大样地在地上一块青石上坐了下来,伸手搭住了陈思昭右手脉门,凝神片刻,轻叹道:"思昭,这赤血老魔功力极高,更兼招式奇诡,大是劲敌,似你我的修为,原不该贸然与他相斗……"
??陈思昭微微一笑,正待开口,忽觉一股柔和之极的力道自腕间"内关穴"缓缓而入,循"手厥阴心经"向上,一直透入胸腹五脏,浑身便似春风拂体一般,说不出的通泰安适,情知郑雪竹以自身内力为已疗伤。当即顾不得说话,忙运起内息对郑雪竹的真气加以疏导。此事原本极是难为,但他二人拳脚兵刃功夫虽异,所习内功暗器却大致相同,因此运功疗伤时真气方能毫无滞碍,事半功倍。
??崔秀秀在一旁观看,见陈思昭苍白的面色渐转红润,不由长出了一口气,心情这才轻松了几分。
??龙星儿站得离他几人远远地,见郑雪竹只顾理会陈思昭,却将自己丢在一边不理不睬,心中好生没趣,暗思道:"你不睬我也好,当我欢喜睬你么?大不了各走各路便了!"心中虽生去意,但不知为何,双脚便似钉牢在地上一般,半点动弹不得。
??崔秀秀忽行至龙星儿身边,悄声道:"星儿,昨晚青枫庄中,你为何不告而别?"
??龙星儿面无表情,淡淡地道:"我又能如何?只可笑我自命侠义,到头来不过是被当作愚人捉弄一场罢了!可见侠义二字,是万万作不得的!"
??崔秀秀急道:"星儿,一夜不见,你怎生便说出如此言语?岂不闻是非善恶自有公论,为人作事但求心之所安,又何必理会他人言语?譬如今日陈少侠所为,岂是为了一已私利?"
??龙星儿听她提起陈思昭邀斗赤血老魔之事,心底深处的疑团不禁又翻了上来,忙道:"秀秀,这赤血老魔是什么来头?陈思昭为何要与他拼斗?为何又牵扯上青枫庄?"
??崔秀秀叹道:"此事说来话长。这赤血老魔不知是何来历,在何处练成了这一身邪门功夫。他这些功夫中,最令人难以相信的是‘遁地术’,说明白了便是像穿山甲一般,可以随时随地钻到地底行走,奔行之速丝毫不逊于在平地。据说是只要不遇上硬石阻挡,他可以从地底走到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可以随时出现在令人意想不到的位置。”
??龙星儿听到此处,登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仿佛赤血老魔这便会在她脚下突然钻出,伸出他鸟爪般的瘦手抓住自己的咽喉。思及此处,忙回头看去,见到赤血老魔仍好好地卧在原处,方自松了一口气。
??崔秀秀续道:"我爹爹的武功原不输给这老魔,却因这'遁地术’着了他的道儿。半月之前,我爹爹在庄内练功,不防他自静室地下忽然钻出,一掌印在我爹爹背心,害我爹重伤走火。最令人切齿的是,他竟趁我爹爹伤重无力,威逼我爹爹交出江南武林盟主令!我爹爹自是不肯屈服,这老魔一时却也无计可施,最后终于约定今日寅时在此一战,生死成败各安天命。我爹爹若是败了,便自动放弃江南武林盟主之位,若是这老魔败了,便听凭我青枫庄处置……"
??龙星儿惊道:"崔庄主既已被这老魔所伤,又如何能够胜他?这一战岂不是还未开始便已输定了?"
??崔秀秀续道:"不错,我爹爹也明白这一点,因此他早就想好了应付之策。昨日召开的江南武林大会,便是为了选一位新盟主出来,这样我爹爹便是放弃了盟主之位,即使死在这老魔手上,这老魔还是什么也得不到。"
??龙星儿叹道:"崔庄主固是抱了必死之心,决意放手与这老魔一斗,可他可曾考虑过,若是他败给赤血老魔,他之生死姑且不论,这老魔同样不会放过那新盟主……"
??崔秀秀道:"此节我爹爹早已想到。但情势紧急,别无良策。我爹爹昨日在武林大会上说道,这继任武林盟主之人不但要武功高明,更要为人正直侠义,遇事敢于承担,便是这个缘故。惟有这样,赤血老魔的奸谋才不至得逞……"
??龙星儿一向对陈思昭素无好感,此时见郑雪竹为他将自己冷落一边,不由更增了几分厌憎恼恨之心,冷冷地道:"崔庄主可是想让这姓陈的继任武林盟主么?这却是所托非人了。"
??崔秀秀急道:"星儿,不是的!我爹爹见陈少侠技压全场,却无争夺武林盟主之心,生性清高,正是他中意的人选,便将他邀入内室秘谈,将赤血老魔之事和盘托出,还盼他看在武林同道的份上,接下这副担子……"
??龙星儿冷笑道:"江南武林盟主之位固然诱人,但一旦接手,赤血老魔立刻便会找上头来,性命重要,盟主只得不作了。"
??崔秀秀道:"陈少侠确是无意盟主之位,却不是为了惜命怕死。我伏在后窗外偷听他和爹爹的说话,见爹爹说完那番话后,陈少侠面上似有忧色,在室中反复踱了十几个圈子,忽叫道:‘罢了,罢了!’一指戳出,点中了我爹爹背心‘天宗穴’……”
??龙星儿"啊"地一声,惊呼了出来,道:"这姓陈的果然没有安好心……"
??崔秀秀道:"当时我也是这样想,正欲冲进去同他性命相搏,却听他笑道:"崔庄主,你与赤血老魔之约在明日寅时,我却要抢在你前边,同他丑时一战,若是这老魔运气好,或许还能等到你来杀他……"言罢,轻叹一声,出门而去,几个起落,便已踪影不见。我放心不下,便随后赶来,山高路远,又遇夜雨,害得我走了许多冤枉路才来到此处……"
??忽听一个极其尖锐难听的声音道:"车轮战法,卑鄙无耻,天下自称侠义道的人物,都是这等嘴脸!"
??这声音出其不意地在龙星儿脑后响起,当真将她吓了一跳。回头看时,却见说话的正是那被郑雪竹制住穴道,动弹不得的赤血老魔。
??赤血老魔这言语,本是连龙星儿也骂在里边,但龙星儿听着却反觉得有些快意,竟似希望他再多骂几句一般。回眸一瞥间,却见陈思昭已拉着郑雪竹的手站起身来,自怀中取出一只白玉小瓶塞入他手中,在他耳畔低低地说了几句什么。
??郑雪竹"嗤"的一声轻笑,拔开瓶塞,倒出一粒黄豆大小的药丸,向陈思昭递了过去。
??陈思昭却不伸手去接,只是连连摇头,这次的说话声音却高了一些,龙星儿勉强听见"大业"、"中土"、"灵丹"几字,却不知他所说的究竟是何内容。
??忽听郑雪竹朗声道:"思昭,我答应你,你若肯服下这粒灵丹,一年后我一定随你回去!"
??陈思昭面现踌躇之色,道:"可……"
??郑雪竹却不待他话说完,趁他开口之机,双指一挟,径直将灵丹弹入了他口中。
??陈思昭只顾说话,未防郑雪竹抢先动手,一错愕间,灵丹已骨碌碌顺着咽喉滚入了腹内。
??郑雪竹面现得色,笑道:"这便叫作米已成炊,木已成舟,无可挽回!思昭,我既答应了你,就一定会作到......"方说到此处,忽按住胸口,咳嗽起来,朝阳斜映之下,龙星儿竟清清楚楚地见到,自郑雪竹口中溅出了几滴鲜血!
??龙星儿本对郑雪竹颇为着恼,此即见他受伤呕血,种种气恼登时化成了关切之意,忙抢上前去伸手搀扶,道:"雪竹,你怎么了?"
??郑雪竹止住咳嗽,道:"没什么,只是方才与那老魔对了一掌,震动了内息,又因急于取胜,匆忙出手,牵动经脉,以致气息紊乱,受了些小伤,不值一提。累得你为我如此担心,当真是受不起了!"
??龙星儿一怔,方感到自己对他的称呼不妥,过于流露,不由双颊飞红,忙低下头去抚弄衣带。
??郑雪竹却笑吟吟地望着龙星儿,低声道:"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说到此处,猛觉体内气息又是一滞,忙停止了说笑,自白玉瓶中复倒出一粒药丸,仰首吞下。
??这玉瓶灵丹果是良药,郑雪竹一服下,便觉神清气爽,周身说不出的通泰安适,再看陈思昭,伤势亦似好了一大半。
??忽听崔秀秀厉声骂道:"你这老魔头心狠手辣,作恶多端,为害江湖,今日更残害好人,恶贯满盈,老天开眼,终教除了世间一害!"疾步奔出几丈,俯身寻回单刀,在空中虚劈一劈,嗡嗡有声,颇具杀意。
??赤血老魔身受三处重伤,又被封了十多处穴道,此时当真是动弹不得,惟有任人宰割.但他生平凶悍之极,虽明知死期将至,亦不肯露出半点畏惧之意,当下向崔秀秀桀桀怪笑道:"小姑娘,你说得不错,我确是作恶多端,为害江湖,在你们这些自封为侠义道的眼中,也确是多行不义,恶贯满盈,罪该万死。今日我既落到你们手中,原也不想逃得性命,要杀要剐,都由得你们。如今我只想问一句,你们说我阴险卑鄙,不择手段,可你们自己对付我的手段,便是光明正大么?"
??崔秀秀一时语塞,半晌方道:"是你偷袭暗算在先,我们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况且对付你这等老魔,原也不必用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暗想这赤血老魔歪理太多,若与他这般纠缠下去,定是没完没了,当即喝道:"赤血老魔,我不想与你多费唇舌,还是痛快送你上路是正经……"
??赤血老魔笑道:"明刀明枪地斗不过,便用暗算,讲理讲不出,便要杀人灭口,你们这些自命侠义道的手段,我也见得多了。你要杀我,也不必讲什么善恶是非的大道理,这便痛快动手就是了!"
??崔秀秀哼了一声,道:"你当我不敢杀你么?死到临头,还装什么好汉?"单刀一横,便要纵身向前。
??忽听耳畔风声飒然,继而眼前一花,却是郑雪竹已经抢到前头。只听他笑道:"不必崔姑娘动手,这老魔还是由在下来处置好了!"
??崔秀秀应了一声,停住了脚步,她对赤血老魔实是颇为畏惧,虽明知他已无法挣扎反抗,但若当真要动手杀他,也颇有几分胆怯,如今见郑雪竹有意代劳,那正是求之不得,只盼郑雪竹快快一剑将赤血老魔刺死,永绝后患。
??郑雪竹却似胸有成竹一般,缓缓地向赤血老魔一步步行去,唇边竟绽出了些许笑容.每前行一步,笑意便浓得一分,在此情此景之下,愈加显得诡异,竟似在故意折磨赤血老魔,要看看他临死前的狼狈之状一般。
??赤血老魔虽然凶顽,但亦有些受不得郑雪竹这等神情,嘶哑着喉咙道:"你要杀便杀,若想折辱于我,教我向你求饶,却是万万不能!"
??郑雪竹笑道:"你不是一意求死么?我却偏偏不教你死,你却能奈我何?"
??赤血老魔恨声道:"你……"
??郑雪竹忽一扬手,竟又有一粒药丸自他掌中玉瓶内激射而出,径直射入赤血老魔口中,道:"我就是不教你如愿!"
??众人只道郑雪竹要用什么古怪恶毒的手段折磨赤血老魔,未料他竟将如此珍贵的灵丹给他服用,不由一齐变色。
??陈思昭惊道:"玉灵丹只有三粒,你我各服一粒,这最后一粒原应留在身边,以备不测,你如何却将它给了这魔头?"
??郑雪竹笑道:"再珍贵的东西,也只有在它有用时才是宝物。若一味囤积居奇,不愿使用,即便是无价之宝,又与土石何异?人为物主,当用则用,不然岂非成了守物之奴?"
??崔秀秀顿足道:"我不想听你这书呆子的酸论。我只问你,这老魔如此恶毒,你却为他治伤,便不怕他伤好之后继续为害江湖么?妇人之仁,养虎贻患,你当真是个呆子……"
??陈思昭忽喝道:"崔姑娘,不要再说了!"眉目之间似已微有愠意。崔秀秀却也听话,竟当真闭住了口。
??龙星儿听陈思昭如此呵斥崔秀秀,不由好生着恼,大声道:"你们既不肯动手,便由我来杀这老魔!"反手一挥,掣出了腰间长剑,剑身映着日光,射出千万道寒芒,却也凛然生威。
??郑雪竹忽上前一步,挡住了龙星儿去路,道:"星儿,他原也是个可怜之人,你便放过他罢!"
??龙星儿原恼郑雪竹回护赤血老魔,但他方才那一声"星儿"却似叫进了她的心坎当中,直令她感到无比的快美舒畅,那一腔怒气也就此烟消云散了。只得叹道:"反正这赤血老魔是你制住的,是杀是放本应由你作主。"
??赤血老魔忽冷笑道:"假仁假义,沽恩市惠!"
??陈思昭怒道:"你这老魔当真是不知好歹,不可救药……"
??郑雪竹略一挥手,道:"思昭,不必和他逞这些口舌之利。他这一生定是受尽了世人的白眼欺凌,以至愤世如此,只得以恶行来四处发泄,借以报复世人。他看似穷凶极恶,不可理喻,实则内心孤寂痛苦之极,较起那些被他残害的人,只怕更要可怜……"
??言犹未了,却听赤血老魔"啊"地一声惊呼了出来:"你……你却又为何得知?"
??郑雪竹仰首向天,长叹一声,况味竟是说不出的寂寥苍凉,自语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别人看我脱略形迹,游戏风尘,只道我如何潇洒快活,却有谁知我内心的痛苦?都说菩提无树,明镜非台,可要作到这般放手,又如何能够?将心比心,我又何必恨你?"言罢,俯身下去,运指如风,解开了赤血老魔被封的穴道。
??赤血老魔挣扎站起,向郑雪竹一揖,道:"自从我到这世上以来,所有见过我的人不是厌我憎我,便是惧我避我,人人都将我当作魔鬼猛兽,欲将我置之死地而后快,你是第一个将我看成人的人。你待我如此,我也还你一个人情。崔天成的江南武林盟主令,我是不想要了,从今日起,我便离开扬州,永不回来。他日若是有缘,或可相见。"他口中说话,身形在原地不断打转,渐渐由缓到急,到得最后,身体竟向足下地里沉去,几个回旋后便不见了踪影。
??众人见赤血老魔的遁地之术如此精妙,俱感到从背脊到后脑上生起一股凉意,暗忖这赤血老魔若仍一意与自己为敌,确是防不胜防。
??陈思昭行至郑雪竹身畔,悄声道:"这老魔方才的说话,不知可作得准否?"
??郑雪竹笑道:"似这等性情孤僻,行事乖张的人物,内心深处必有极大的隐痛,一面是极端的自卑,一面又是莫大的自傲。他不说话则已,只要说出的话,承诺的事,便一定会作到。他不在乎别人说他无恶不作,卑鄙恶毒,却不愿给人背信食言的骂名。他说不再找青枫庄的麻烦,便绝不会再找。"
??陈思昭忽笑道:"早知如此,我也不必和他这般头破血流地斗上一场了。方才我若是一见到他,便对他说一番这等言语,岂非化干戈于无形?"
??郑雪竹微微一笑,尚未及答言,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自山下传来:"陈少侠,你还好么?赤血老魔,我崔天成来赴约了!"
??崔秀秀听到父亲的声音,登时喜出望外,放声叫道:"爹爹,我们在这里!"
??崔天成似乎吃了一惊,叫道:"秀秀,你如何却到了此处?陈少侠怎样了?赤血老魔现在何处?"
??陈思昭道:"赤血老魔已经走了,我们都好好地安然无恙,崔庄主不必担心。"他这几句话并非用力呼喊,只如寻常说话一般,话音却清清楚楚地传了出去,反而较崔秀秀的声音传得更远。
??只听得一阵急骤的足音由下至上传来,崔天成高大的身形已出现在山口,道:"秀秀,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崔秀秀一跃而起,向山下飞奔而去,到得崔天成身边,便咭咭呱呱地向他讲述起方才这一场恶斗的经过。崔天成边听边不断颔首,想是对郑雪竹等人颇为称许。
??郑雪竹与陈思昭对望了一眼,复转头向龙星儿道:"星儿,我们也下山罢!"
??龙星儿此时的心绪颇为纷乱,不知郑雪竹与陈思昭之间究竟是何关系,有甚恩怨,更想不出在他心中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是愿与自己同行,还是就此分道扬镳.种种思想交织成一片乱麻,心情也忽忧忽喜,难以平静。直到此时郑雪竹招呼她下山,一颗心才放稳了下来。
??郑雪竹见她面色阴晴不定,不由轻"噫"了一声,道:"星儿,你不愿和我一起走么?"
??龙星儿只觉一颗心怦怦剧跳,身上也飘飘忽忽如同春风拂体一般,不知不觉间已是满面晕红,轻声道:"雪竹,我们走罢.你身上有伤,下山时切要当心。"伸臂扶住了郑雪竹,向山下行去。
??郑雪竹道:"星儿,我身上的伤不妨事的,却是思昭的伤着实不轻,你扶一扶他……"
??龙星儿柳眉微皱,面现不豫之色,正欲开口,忽听背后陈思昭冷笑道:"我的腿还没断,这座山也还走得下去,不劳姑娘家动手帮忙!"
??话音方落,龙星儿便觉身后衣袂破空之声大作,回头看时,却见陈思昭已自二人身旁疾掠而过,眨眼间便赶到了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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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8 20:21 | 显示全部楼层

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五章

第五章 千里怀人去不还
??郑雪竹等人助青枫庄退了赤血老魔这个强敌,崔天成自是十分感激,力邀众人到青枫庄暂住,郑雪竹因自己与陈思昭均有伤在身,不宜远行,遂应了崔天成之约,龙星儿自然随同前去。
??一路上崔秀秀同陈思昭走在一起,不断向他说些闲话,陈思昭口中虽也一一答应,但眼角余光却尽瞟着郑雪竹,衣衫襟袖微微鼓荡不止,好似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郑雪竹忽笑道:"星儿,崔姑娘,我有个笑话讲给你们听。一个人借了口铁锅给邻居用,讲明了第二天早上归还,但这人却有些放心不下,担心邻居会带了铁锅连夜逃走,于是便守在邻居家墙外呆了一夜,被冻得半死,直到天亮后将铁锅取回为止。"
??崔秀秀撇嘴道:"这算什么笑话,一点也不好笑。我便不信世上会有这样呆的人。"
??陈思昭忽道:"这人在邻居家墙外守候一夜,却不是完全没有道理。邻居虽不会带了铁锅逃走,却极可能失手将铁锅打破。"
??崔秀秀失笑道:"若是铁锅当真被打破了,他便是守在门外,又于事何补?"
??陈思昭道:"不然。这人守在门外,并非为了待铁锅打破后再行补救,而是为了防患于未然,阻止事情发生。"
??郑雪竹笑道:"如此倒是那作邻居的不是了。我若是那邻居,定要将那人邀进家里过夜,也免得他放心不下。"
??陈思昭面现喜色,道:"如此甚好。"这才回头同崔秀秀认真说笑起来。
??龙星儿听他二人说了这许多莫名其妙的言语,当真是一头雾水,不知所云。思量片刻,终不得解,遂低声向郑雪竹问道:"你们方才打的却是什么哑谜?"
??郑雪竹道:"说起来其实也没什么。我讲的那个铁锅的故事,是说我既已答应了思昭一年后随他回去,便绝不会毁约,他大可不必死盯着我不放。思昭却说,虽然我不会故意反悔,但江湖险恶,世事难料,我孤身一人难免遇到意外,只有让他跟随,他才会放心。我说,既然他有此意,我也不会勉强,更不会故意避他。"
??龙星儿“哼”了一声道:"毕竟是相知已久,自有一套外人听不懂的言语。"
??陈思昭面色一寒,正欲反唇相讥,但转念一想,终是没有开口,只是冷笑了一声。
??众人一路行回青枫庄,此时庄内的江南武林大会已散,参加大会的各路武林人物也去了大半,偌大一片庄院经过前日的喧嚣后,又回复了平日的宁静。
??崔天成父女为郑雪竹、陈思昭安排住处,又令崔泱泱将青枫庄医治内伤的药散拿给二人服用。崔泱泱此时方得知赤血老魔之事,见崔天成、崔秀秀无恙,青枫庄大敌已去,劫难消于无形,亦自欢喜。
??郑雪竹与陈思昭虽均为赤血老魔所伤,却因及时服下疗伤良药玉灵丹,伤势早已好了多半,而青枫庄的伤药亦颇具佳效,不过三五日二人便已恢复如常。
??郑雪竹、陈思昭比邻而居,日日却也清静无事。崔秀秀一日里有事无事来寻陈思昭说话,龙星儿却常去郑雪竹处行走,双方互不干涉,各得其乐。青枫庄上下尽将二人将贵宾看待,极为热情殷勤,惟有崔泱泱面色有些阴沉,似有隐忧。
??这日一早,龙星儿醒来,见身畔崔秀秀犹自酣眠未醒,身上锦被已被拖至一边,额上却沁出了细汗,面色微红,唇边带笑,也不知在作什么好梦,当真是娇如海棠春睡,妩媚无限。
??龙星儿也不去惊扰于她,只轻轻为她盖好被子,转身下楼匆匆梳洗一番,便即出门去寻郑雪竹。
??郑雪竹居处位于庄内一角,以花墙单独隔出一处小小院落,院中除了东西两间精舍外,俱是翠竹幽兰,藤萝蘅芷,格外清雅。两间精舍相互以花篱隔开,郑雪竹自居东厢,陈思昭在西厢起居。
??龙星儿行入小院,童心忽起,暗道:"雪竹从不肯告之我他的身世来历,也不肯说他与陈思昭是何关系,这几日若被我问得急了,便顾左右而言他,始终不叫我摸到半点端倪。今日时辰尚早,不如到他窗下偷窥一番,或可察知几分。"主意既定,当下凝神屏息,缓步行至东厢窗下,拔下头上金钗,轻轻将窗纸刺开一洞,向内窥去。
??却见郑雪竹一身白衣,凭几而立,此时天光已经大亮,日色映入房中,正照在郑雪竹的脸上。与龙星儿平日看到的不同,此时的郑雪竹已不见了惯常那种嬉笑怒骂,玩世不恭的神情,却换上了一副悲愤凄凉的颜色,正痴痴凝望着手中一面小旗。这小旗大约三寸见方,白绢旗面上以丝线绣着一轮红日,一弯眉月,分外醒目。
??郑雪竹双手缓缓在旗面上往来抚摩,面色也愈见凝重,忍不住喟然长叹一声,自语道:"却不知何年何月,能将这日月旗堂堂正正地插遍中土?京口瓜洲指顾间,春风几度到钟山。迷离遍绿江南地,千里怀人去不还。唉,父王呀父王,你难道便如此消沉么?难道我们这一生一世,便只能僻处海隅,不归中土?当时祖父危难之际,尚能另辟王土,便是要以此为根本,伺机进取,恢复江山,而不是就此闭门守户,不问世事。我们若是只顾自己安逸,忘却了大业,将来百年之后,又有何面目见祖父于地下?"
??郑雪竹凝视着手中日月小旗,心境凄楚,百感交集,蓦地鼻端一酸,两滴泪珠籁籁而落,滴在旗上,口中轻声吟道:"开辟荆榛逐荷夷,十年始克复先基。田横尚有三千客,茹苦间关不忍离。"反反复复,将这首诗吟诵了足有十几遍。
??郑雪竹正自呆呆出神,忽听门外一个娇柔的语声叫道:"雪竹,你起身了没有?"这声音不是别个,正是龙星儿。
??郑雪竹慌忙将日月小旗收入怀中,抬袖拭去了面上泪痕,换转笑容,朗声道:"是星儿么?这便进来罢。"
??"吱呀"一声,房门推开,龙星儿缓缓地行了进来。郑雪竹见她此刻虽是满面春风,神色间却显得有些呆滞,颇不自然,不由奇道:"星儿,你今日的脸色有些不对,可是身上不舒服么?"
??龙星儿嫣然一笑,道:"我们练武之人,哪里如此容易生病?不过是昨晚睡得迟了一些而已,却叫你这般挂心。"
??郑雪竹笑道:"却是我太过多虑了。星儿,既是如此,我们这便去园中走走,活动活动筋骨,于身体也有好处。"
??龙星儿笑道:"不错,我们这便去罢。"移步上前,轻轻拉住了郑雪竹之手。
??郑雪竹但觉一只温软柔腻的小手握在自己掌中,不由心中一荡,浑身上下充满了甜蜜舒适之意。
??龙星儿忽冷叱一声,手掌一翻,紧紧拿住了郑雪竹脉门。
??这一下变生不测,却是大出郑雪竹意外。他万万未曾料到,方才还是温言软语,笑靥如花的佳人,竟会突然翻脸无情,向他出手。待到他发觉不对,早已是浑身酸麻,动弹不得。
??龙星儿一手拿住郑雪竹脉门,一手骈指连戳,疾点了郑雪竹身上"膻中"、"期门"、"日月"等十几处大穴。
??郑雪竹身上要穴被封,动弹不得,面上竟泛起一丝若无其事的笑容,道:"星儿,你这是玩什么新玩意?可是想试试我的功力么?好了,这次我认输了,快帮我解开穴道,我们重新比过……"
??龙星儿耳闻郑雪竹这等言语,却不开口,只是冷冷地凝视着他的双眼。郑雪竹与她的目光相对,只觉一阵寒气,一阵杀意,不由得讪讪地住了口,仿佛口舌都已被冻住一般。
??龙星儿见他不再言语,这才开口道:"郑雪竹,事到如今,你的真实身份,该不必再瞒我了罢?"
??郑雪竹惊道:"星儿,方才你在窗外,都已经看见了么?你究竟是什么人?"
??龙星儿恨声道:"星儿这个名字,原是你该叫的么?我龙星儿一名鲁王麾下小卒,不配受台湾郑公子如此称呼!"
??郑雪竹颤声道:"星儿,你都已知道了?不错,我便是台湾延平世子郑克臧,雪竹乃是我的别号。原来你是鲁王部属,我们果然是同路人……"
??龙星儿叱道:"住口,谁同你是一路人?你既是台湾延平世子,便应知道唐鲁原是世仇,唐鲁部属相见即杀,今日又何必假惺惺地向我买好?"
??郑雪竹叹道:"星儿,你却听我说。我们郑氏保的是唐王,你是鲁王部属,确是各为其主不假,但你仔细想想,无论唐王鲁王,均是明室后裔,彼此本为一家,又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恨?"
??龙星儿“呛啷”一声,抽出长剑,喝道:"住口!昔年你唐王福州擅自称帝,处处欺凌鲁王,时时欲置鲁王于死地,满人攻浙之时,明知鲁王情势危急,却故意不发救兵,欲借满人之手除去鲁王,这些仇恨,我们鲁王部属绝不会忘记。唐王这些不仁不义之行,又岂是你轻描淡写几句便能抹去?"
??郑雪竹道:"星儿,你说的这些都是事实。唐王确有不是之处,但鲁王的所作所为亦非处处应当。别的姑且不论,单是他宠信阉党余孽马士英、阮大铖,传檄声讨唐王,便已是大大不该。然无论他们孰是孰非,都已过去了这许多年,他们人既早已不在,又一般失了地盘,部属亦被满人逼得亡命天涯,事已至此,何必再去翻那些陈年旧怨?本是同根,相煎何急?”
??龙星儿闻得他这番言语,不由得怔了一怔,半晌无语。心头波澜起伏,连着手中长剑亦随之颤抖不住。
??昔年清军渡江攻灭南明,擒杀弘光帝后,南明臣属纷纷拥立新主,占地为王,与清军相抗,唐鲁二王便是其中的重要势力。唐王在黄道周、郑芝龙等人拥戴下在福州称帝,福王则被钱肃乐等人在绍兴推为"监国"。唐鲁本同属明朝皇室,为叔侄之分,原应合力抗清,但鲁王不服唐王称帝,唐王亦对鲁王不尊己位颇为不满,二王各行其是,勾心斗角,终于闹得叔侄反目,势同水火,以致被清军各个击破,均无善终。
??唐鲁二王既死,地盘也尽数沦为清军之手,余部后人只能飘零江湖,东躲西藏。但尽管如此,二王余部仍不肯握手联盟,依旧相互仇恨,争斗不已。在唐王余部中,郑雪竹的祖父郑成功是实力最雄厚的一股,一度曾联合其他各部由海上登陆北伐,连克苏皖四郡三州二十四县,东南大震,成为清廷的心腹之患。
??只可惜郑成功由于节节取胜,生出了骄敌之心,以致在南京城下中了清总督郎廷佐的缓兵之计,终遭败绩,再难在中土立足,只得入海漂荡,后自荷兰人手中夺取台湾作为根本,伺机反攻。当日荷兰人据台之时,城坚炮利,易守难攻,郑成功却怀决死之心,秉孤臣之志,一战告捷,将台湾收归中国。"开辟荆榛逐荷夷,十年始克复先基。田横尚有三千客,茹苦间关不忍离",便是郑成功收复台湾后所作。
??待到郑成功去世,长子郑经嗣立,继任延平郡王,台湾已是一片繁荣之景,郑氏在台之位也是日益稳固,大有海外称王,自成一家之势。
??郑氏在台湾虽是如日中天,但清朝在中土的统治却也已根深蒂固。两相对照,郑氏经营台湾虽善,然抗清之势较郑成功入海之时更为不利,在中土最后一块地盘厦门亦被清军攻占,只得守台自保,倚仗海峡地利苟延时日。郑经本是个时刻不忘攻中土,复明室的人,但此时清朝却着实太过强大,康熙皇帝又极为英明神武,相持十余年,郑经数次攻陆,竟未得寸土,占不到半点便宜,反而损失了不少船只。
??郑经屡遭败绩,也渐渐有些心灰意冷,自题诗曰:"京口瓜洲指顾间,春风几度到钟山。迷离遍绿江南地,千里怀人去不还。"较他早年所作:“王气中原尽,衣冠海外留。雄图终未已,日日整戈矛",自是又一番心绪了。
??郑雪竹本名郑克臧,乃是郑经长子,却非郑经正妃所生,而是郑经与侍婢私通而得,出身确是不算名正言顺,因此很受郑经之母、郑成功之妻董太妃厌憎,侍卫长冯锡范、提督刘国轩等人对其也颇有私议。
??这郑雪竹虽为侍婢之子,却极为聪明决断,文武全才,全岛几乎无人能出其右。郑经对他极为钟爱,不顾众人反对,将他册立为延平世子,每遇大事常与他商议,因此更被冯锡范、刘国轩等人所忌,惟有陈思昭之父、军师陈永华与之交好。
??郑雪竹其时虽然年少,却极有志向远见,常与陈永华一同劝郑经抛开唐鲁旧怨,联络中土鲁王余部,里应外合,共襄义举,以谋大事,而冯锡范、刘国轩等人却坚决以鲁王为敌,董太妃也执意不容鲁王。双方各执一词,相争不休,郑经本就有些优柔寡断,每遇此事,更是左右摇摆,拿不定主意。
??郑经对联鲁抗清之事迟迟不决,郑雪竹却较他有主见得多,见父亲一时难下决定,竟在一个月黑之夜,独自乘船出海,潜入中土作他的反清大事,只在世子府中留下一封书柬,言道大事不成,永不回岛。
??次日郑经等人发觉郑雪竹遁去后,大为震惊,立时派出陈思昭前往中土,追查郑雪竹踪迹,令他务必将郑雪竹带回台湾。陈思昭与郑雪竹武功本不相上下,欲拿住郑雪竹原属不易,但他二人乃总角之交,相互之间极为了解,由他去追拿郑雪竹,却是远远胜过他人大海捞针。郑经此举确是颇为明智,陈思昭熟知郑雪竹性情,没费多大力气便寻到了他,只是每次欲拿他时,都被他施计摆脱,根本没有与他动手的机会,连他的一片衣角都未曾沾到。此次因看不惯赤血老魔恃强作恶,愤而出头与他拼斗,被他所伤,却未料郑雪竹不但出手逐走了赤血老魔,还与他定下了一年归台之约。
??郑雪竹的身世来历,龙星儿本全然不知,直到此时方才由他身上的台湾日月旗和所吟诗句窥破。唐鲁世仇,她自不会对郑雪竹手下留情,但郑雪竹方才这番唐鲁一家,化解前怨的言语,确是她从前绝计未曾听过的,一时间不由怔住了。
??但龙星儿这十多年来,所受的全是"唐王不仁不义,部属为虎作伥,相见即应诛杀,绝不可留情"的言传身教,唐鲁世仇在她心中早已根深蒂固,又岂是郑雪竹这一时三刻便能说动?心中虽犹疑片刻,终是从前的想法占了上风。心念既决,当即抬起头来,冷冷地道:"延平世子,你方才那一番花言巧语说得着实不坏,确是很能骗得别人相信。只可惜,我龙星儿绝非你所想的那么简单,因此,你不必再多费唇舌,还是留着你那一套言语,当面对唐王和郑成功去说罢!"
??郑雪竹惊呼道:"星儿,你当真便如此狠心……"
??龙星儿截口道:"延平世子,你不必怪我狠心,要怪只能怪你们唐王当年的作为。将来你见到他时,再去细细问他罢!"言罢,将长剑缓缓举起,迎窗一晃,光芒四射,耀眼生辉。
??郑雪竹见她面沉似水,剑光如雪,知其心意已决,定要杀己而后快,心中不由一阵绝望,缓缓闭上了双目,轻吟道:"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但觉寒气袭颈,知是长剑正向自己刺来。
??忽听"呛啷"一声长剑坠地之音,又听龙星儿的声音在耳畔道:"延平世子,你前日曾在赤血老魔爪下救过我一次,今日我也放你一次,你我之间就此扯平,互不相欠,他日再见时,我绝不会对你手下留情。不是我杀你为鲁王雪恨,便是我死在你的手下,作鲁王忠臣!"继而便是后窗"砰"地一声大响,却是龙星儿穿窗而去。
??郑雪竹缓缓张开双眼,只见室中一切如旧,龙星儿的长剑犹自遗落在脚边,伊人却是芳踪已杳,再不归来!周围一片静寂,他的一颗心也是空荡荡的,仿佛刚刚从一个噩梦中醒来,还有些不相信方才发生的一切,但身上被封的穴道却告诉他这的确不是梦。不知不觉间,他眼中竟流出了泪水,低声自语道:"若是无缘,为何相识?若是有缘,因何陌路?唉,古人说的原是不错,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惟有相思无尽处。星儿,星儿,你当真这般恨我么......"
??正自嗟呀不已,忽听又有脚步声自门外由远及近而来,心中也不知是忧是喜,暗思道:"星儿此番回来,是要与我化解唐鲁旧怨,还是决意要取我性命?唉,不论她此来是吉是凶,终教我还能再多看她一眼……"
??那脚步声在门前停住,顿了片刻,又听一个清亮的声音道:"世子,你起身了么?"
??郑雪竹听得这声音,不禁有些失望,忍不住"啊"地一声轻呼了出来。原来,门外那人并非郑雪竹想见的龙星儿,而是与郑雪竹比邻而居的陈思昭!
??陈思昭听出郑雪竹的声音有异,情知不妙,当下不及多问,忙运力于掌,向门上击去。
??"砰"地一声,房门大开,出乎陈思昭意料的是,房门并未上闩。他方才这一掌本是用足了真力击出,却没能击到受力之处,不由身形重重一晃,方才站稳。
??然而,更令陈思昭料想不到的,却是郑雪竹此时的神情姿态。他本是点穴高手,一眼便看出郑雪竹是被人点了穴道,只是不知其中是何缘故,却也未及探问,径直行至郑雪竹身畔,在他背心肋下连戳十余指,将他被封穴道尽数解开。
??郑雪竹身体甫得自由,却觉软软的似乎全无了力道,颓然跌坐在椅上,叹道:"思昭,是星儿,是星儿点了我的穴道,还几乎一剑将我刺死,我……"
??陈思昭静静立在郑雪竹对面,冷冷地凝视着他,不动声色,只待他说下去。
??郑雪竹却顾不得细看陈思昭的神情,只顾将方才发生的事情讲述出来,但觉世间有一可对之倾诉之人,实是人生一大快事。
??陈思昭听罢郑雪竹的言语,面色陡变,道:"世子,这丫头当真已知道了我们的身份来历?"
??郑雪竹点头道:"不错,星儿冰雪聪明,看到我身上的日月旗,又偷听到我吟诵的诗句,便猜出了我的真实身份。我便是再加掩饰,也已于事无补……"
??陈思昭顿足道:"这丫头既已得知我们的身份,若由得她在江湖上传扬出去,用不上几日,势必会引得仇家追杀,那便是危险之至了!不成,事不宜迟,我这便去封她的口!"言罢,转身向门外便行。
??忽见面前白影闪动,却是郑雪竹已挡在门首,低声道:"思昭,不可……"
??陈思昭张目望去,见到郑雪竹凄然欲绝的神情,不由叹道:"世子,我爹爹与我论及你时,常说你平素极为决断,但却易将各种感情看得过重,难以勘破情关,今后必在这件事上大大吃亏。今日看来,果真如此……"
??郑雪竹怃然道:"陈军师知人之明,他人果然难及。我自己也明白,我这一生一世,只怕当真要栽在这个情字上……算了,思昭,我们不说这事了,如今我们的身份既已暴露,这青枫庄绝不可久留。趁还未有人寻来,这便速速离去为好……”
??陈思昭点头道:"不错,我们这便去罢。世子,经过这一番事情,你应该明白唐鲁世仇绝难化解,即便是我们有意与他们捐弃前嫌,共抗满人,他们也同样要将我们看成不共戴天的仇敌,绝不会对我们手下留情。且看今日龙星儿这丫头的所作所为,你便可知鲁王余部都是何等货色!"
??郑雪竹惊道:"思昭,你难道也和董太妃、冯锡范他们一样,念念不忘对鲁王余部的仇恨?"
??陈思昭冷笑道:"我还不至于似鲁王余部那般心胸狭窄,我只不过是瞧他们这班人不起。明明是被满人赶得无处立足,只能飘零江湖,却说是势力遍天下,明明是无力公开打起旗号反清,只能偷偷摸摸作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却要说什么兵不厌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们说我们是地少兵微,遁迹海外,闭门守户,可他们那些鸡鸣狗盗的伎俩,又岂能比得上我们堂堂王土,正正之师?似这等人物,我自是不屑与他们纠缠,但正所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们若不来找我们麻烦,我也懒得理会他们,否则,我须不惧他们……"
??郑雪竹听他一气说了这许多言语,却是神色漠然,意兴阑珊地挥一挥手,道:"思昭,不必说了,我们走罢。”转身疾步行出门外,再不回头。
??陈思昭在后紧跟几步,道:"世子,我们却要去何处?"
??郑雪竹道:"去河南联络鲁王余部,劝说他们与我们联手,同复大明。"他这句话看似轻描淡写,却着实蕴含着极大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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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六章

第六章 虽万千人吾往矣
? 伏牛山连绵八百里,贯穿中州河南,山势幽险,百折千回,别有一番气势。而位于南阳境内的老界岭,是伏牛山的最高峰,更是风光秀美,难以尽述。此时正是五月初五的端午佳节,乃是一年中景致最佳之际,但见青山幽谷,飞瀑流泉,种种旖旎,不一而足。
??在老界岭下一座唤作"鹰扬谷"的山谷内,早有二百余人聚集在此。为首的是一名年约五旬的老者,身形魁伟,紫红色的脸膛,腰间悬着一口阔背宽刃的金刀,形貌颇为威武。
??这老者便是鲁王余部的总首领樊平,来此聚会的众人则是当今天下各地的鲁王余部骨干精英,而此次聚会正是为了商讨下一步反清复明事宜。
??一轮红日自对面峰顶缓缓升起,映在谷中众人脸上,身上,更显英姿凛凛,锐不可当,仿佛单单这二百余人,便可胜过百万雄师铁骑。
??樊平站在高处一块山岩上,游目四望,见众部属如此勇毅干练,心中颇为得意,忍不住拈须微笑。正思虑间,忽想起一事,不由自语道:"她二人何意竟迟迟不至?"
??话音未落,忽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自谷外远远传来,又听一个清脆的嗓音道:"樊叔叔,我可是来迟了么?"
??这声音好生悦耳,让人听了心里当真有说不出的舒服,谷中的二百多人倒有一大半转头向声音来处望去。
??却见晨晖之中,一个黄衫人影正自分开草木缓缓向谷中央行来。清风轻拂,带动着她的衣袂微微扬起,更显她身形轻盈窈窕,真仿佛谷中的穿花彩蝶一般。
??樊平的面色方才本已有些沉了下去,此刻竟又舒展开来,笑道:"秀秀,你这次却为何迟了?"
??那黄衫少女却是青枫庄庄主崔天成之女崔秀秀,闻得樊平此言,不禁噘起了小嘴,道:"还说呢,都是我爹爹管得严,总不许我一个人出远门,好不容易出来一次,还要让我那傻哥哥盯着,生怕我会被人拐走一样。昨天我费了好大气力,才将他甩掉,一路昼夜兼程,赶到这里,却还是慢了一步。"
??她咭咭呱呱说了这许多言语,足下却丝毫不停,待得说完,人已行到了樊平身边。
??樊平抚髯笑道:"秀秀,你到得此处,却也着实费了一番周折。由此看来,你爹爹是不知你这件事情的了?"
??崔秀秀顿足道:"樊叔叔,我爹爹的为人如何,我也对你讲过,他是从不肯理会满汉之争的,平日心中所想,便只是他的江南武林之事,我又如何敢把我作的事情告诉他?"
??樊平皱眉道:"当今江湖之中,似你爹爹这等人也有许多,却也不足为奇……"
??崔秀秀笑道:"樊叔叔,似我爹这等老顽固,你也不必去理会他。却是前不久我新结识了一位少侠,他武功既高,人又极为侠义,若能说动他,让他为鲁王效力,对我们实是极大的臂助……"
??崔秀秀犹自滔滔不绝地说个不住,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属下龙星儿参见总舵主。"
??崔秀秀识得这是龙星儿的声音,却不知此时她说话为何竟这般有气无力,回头看时,只见她面色苍白,双颊消瘦,眼眶微红,较上月在青枫庄时竟憔悴了许多。
??樊平亦觉龙星儿形容有异,不由奇道:"星儿,你为何这样没精打采?可是病了么?"
??龙星儿轻轻摇了摇头,垂目道:"多谢总舵主关心。星儿并未生病,只是一路上贪赶行程,受了一些劳累。"
??崔秀秀忽格格一笑,拉起龙星儿之手,道:"星儿,未想到你我竟是同道中人。前日在我家,你与那两位少侠一同不辞而别,却是为何?他二人现下又在何处?"
??龙星儿听得崔秀秀这番言语,忍不住心头一酸,涩声道:"他们走他们的阳关路,我走我的独木桥,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又怎知他们心里想些什么,要去何处?"
??崔秀秀见她脸色阴沉,语声冷淡,不禁心生疑惧,惊道:"星儿,你……"
??言犹未了,忽听樊平在一旁朗声道:"大家既已来齐了,我们这便开始罢。"
??龙星儿与崔秀秀的谈话被樊平打断,崔秀秀心中虽有许多疑惑,但此时此地已不便再说,只得与龙星儿对望一眼,将已到口边的言语重又咽下,双双退入了人群当中。
??樊平双目如电,在人群中缓缓扫视一周,复开口道:"众家弟兄,我鲁王部属经营这许多年来,势力已遍及天下,许多弟兄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无论何事皆可一呼百应,虽尚未公然举旗起事,却也已作了许多令满人寝食难安之事。由此看来,驱逐鞑虏,复我大明应是指日可待。当年岳武穆有言:‘直捣黄龙,与君痛饮’,今日我樊平斗胆效法前贤,许各位一诺:他年将大明旗帜插上北京城头,我与弟兄们开怀畅饮十日,不醉无归!"
??众人听得樊平如此言语,不禁群情澎湃,热血沸腾,纷纷举手挥刀,高呼道:"驱逐鞑虏,复我大明,畅饮十日,不醉无归!"呼声似隆隆春雷,滚滚松涛,远远地传了开去,在群山空谷中反复回响,久久不止。
??樊平正感兴复大业为时不远,志得意满之际,忽听头顶不远处有人冷笑道:"画饼充饥,痴人说梦。可笑呀可笑,可叹呀可叹!"
??这语声并不算大,但在场的诸人皆听得清清楚楚,仿佛此人便伏在自己耳边,向自己一人说出这些言语一般。只觉这语声起始时还带着几分讥讽之意,到得后来便转为了惋惜和怜悯,令人颇为动容。
??樊平正当得意之时,被一瓢冷水从头浇下,心中着恼之余,更思起一事:鹰扬谷所在本极为偏僻,自己于会前为防万一,四月下旬便已调拨人手,将鹰扬谷内外方圆二十里细细查勘搜寻,日日留心,并未发现可疑之处,此时会场周围各要道伏有无数暗哨把守,几乎可说是鸟飞不入,这出言讥刺之人又是如何进来?一时间惊怒交迸,忍不住喝道:"有胆子便站出来说话,只会躲在暗处鬼鬼祟祟,又算得什么好汉?"
??又听那声音笑道:"若说躲在暗处鬼鬼祟祟的英雄好汉,似乎要用在鲁王部属身上更为合适一些。樊当家的,你认为单凭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便可以推翻清廷,光复大明么?"
??此言正触到樊平心中所忌,登时令他脸色青一阵红一阵,颇为难堪,怒道:"你……你……"恨极填胸,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那人复道:"樊当家的既如此急于要见我,我又何必吝惜一面?"话音方落,一道白衣人影自对面山坡一块悬岩上翩然而下,似飞鹤般飘飘落至樊平面前。
??樊平见此人白衣胜雪,风致出尘,仪容俊逸不俗,心中也不由暗暗喝一声采,"我几时见过这般人物?"
??樊平一时被他的仪容所慑,竟呆呆地不言不动。而他的部属中却有十几人沉不住气,纷纷喝问道:"你究竟是何人,来此摇唇鼓舌,胡言乱语,意欲何为?"
??龙星儿出其不意骤见此人,亦被惊得木立一旁,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原来,这人非是别个,正是那令她又爱又恨,心结纠缠的郑雪竹!自那日青枫庄窥破郑雪竹身份,同他反目分手后,只盼从此相隔得越远越好,今生今世永不相见,而在心底深处却总有一丝隐隐的希望,还想与他再见上一面,说得几句话。两种情感矛盾交织,情茧重重,终难自拔,此刻见到郑雪竹,却不知是恼是喜了。
??相对樊平、龙星儿等人或呆若木鸡,或暴跳如雷的情状,郑雪竹却显得潇洒安适之极,仰首向天打了个哈哈,笑道:雪压苍山小,竹动月影低。在下姓郑,名唤雪竹,来此只想与鲁王麾下各位好汉结识,别无他意。”
??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尖叫道:“不要相信他的言语!他这名字是捏造的,他的真实身份乃是台湾延平世子郑克臧……”
??众人见郑雪竹风仪出众,谈吐雅致,本已对他有了几分好感,闻得龙星儿此言,不禁又一齐变色。场中几百对眼睛满含着敌意,投在郑雪竹身上,当真有如几百道锋锐的刀剑一般。
??郑雪竹处于众人目光的中央,却依然神态自若,回首笑道:“不错,星儿,我确是台湾延平世子郑克臧,你说的这一点不假,但若说‘雪竹’二字是我捏造出来骗人的,却是不真了。我生长台湾炎热之地,从未见过真正的雪,但对雪落翠竹之景却是真心向之的,因此自号雪竹。此事延平王府内尽人皆知,如何能叫作用假名来骗人?”
??樊平听他自认身份,却强词夺理说自己未曾欺骗众人,心下好生着恼,叱道:“郑氏小贼,你来此处缠夹不清,搅闹捣乱,敢是欺我鲁王麾下无人么?哼哼,今日这鹰扬谷中遍是我鲁王部中高手,纵不敢说是龙潭虎穴,亦是防范森严,你单人匹马闯来,若非狂妄得不知天高地厚,便是本事高强,无人能敌了!也罢,我鲁王部属一向主不欺客,这便请你划出道儿,我们一准奉陪!”
??郑雪竹笑道:“非也,非也!樊当家的,汝非吾,安知吾之心意?你说我来鹰扬谷是为了搅闹捣乱,挑衅滋事,说我若非有绝世武功,便是狂妄之极,要我划出道儿与你们相斗,这些不过是你一人的猜想而已,与我的原意却是大相径庭了。我今日来此,并无恶意,却是为了……”
??话犹未了,忽身畔有人喝道:“管他什么善意恶意,这小贼既是郑家的人,又会是什么好东西了?不必听他的胡言乱语,先将他四肢废了,再问他来此处是何居心!”出言的乃是一名胖大莽汉,手执一杆茶杯口粗细的熟铜大棍,不由分说,抢步上前,向郑雪竹当头击下。
??众人识得这莽汉是冀北黑道豪杰“牛魔王”牛震泰,据说他两条手臂能力举千斤,开碑袭石,确有过人的能为。如今见他出手,不禁都暗暗叫了一声“好”,有人心中赞叹牛震泰勇猛,却也有人见郑雪竹潇洒俊逸,只道这美少年遇上牛震泰,不死也定要重伤,竟还有些许惋惜。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牛震泰的大棍方击到一半,忽“啊唷”一声叫了出来,一个庞大的身体竟翻滚着从众人头上飞了出去,落到了十余丈外的草地上,“噗通”一声,跌得着实不轻。那大棍原是与他一同飞出,此刻骤然落地,无巧不巧,正撞上了他的额头,登时在他额上砸出了个鸡蛋大小的肿块,痛得他哇哇大叫道:“你这小贼使的是什么邪法,竟敢暗算老子?”
??牛震泰摔跌出去的情形,众人看得一清二楚,却不知郑雪竹所用的是何等手法。但想这牛震泰乃是冀北黑道上数一数二的人物,却被郑雪竹这般轻描淡写地击败,可见这少年确是大不寻常。场中武功较牛震泰为高的大有人在,但见郑雪竹如此身手,一时却也无人上前挑战。
??郑雪竹一招打退了牛震泰,神态却颇为自若,轻轻拂了拂衣袖上的尘土,开口道:“各位鲁王麾下好汉反清复明忠心不改,确是令在下佩服。但今日天下之势,满人已获我大半江山,根基稳固,我们反清复明的兄弟,唐王也好,鲁王也罢,这许多年来都是势孤力单,难与相抗。常言道,合则力强,分则力弱。若唐鲁化解前嫌,联手反清,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何愁……”
??樊平听到此处,已是怒气填胸,喝道:“郑家小贼,我便知你今日前来绝无好意,却未料到你竟如此卑鄙,竟妄想我鲁王部属归你台湾!哼哼,你且问问我手下这些兄弟,看他们可有一人会贪图荣华富贵,弃鲁投唐!”
??郑雪竹笑道:“樊当家的此言差矣。我并非是要你们听从台湾号令,只是想与大家联手,共图反清复明大计。昔日唐鲁本同属明室一脉,却同室操戈,手足相残,以致闹得势成水火,不可收拾,令满人坐收渔利。今日满人之势强于当年,唐鲁之势弱于当年,若还不肯化解旧怨,共谋大事,只顾意气相争,冤冤相报,最终只能被满人各个击破……”
??郑雪竹正自滔滔不绝地说将下去,早激怒了他身边的一众鲁王余部。听他说出“各个击破”的言语,便有十多人按捺不住,怒叱道:“我家王爷乃是真命天子,将来必可逐满人,坐江山,岂容你这小贼在此胡言乱语?”“对这郑氏小贼,原也不必守什么江湖规矩,讲什么武林道义,大家并肩齐上,将他乱刀分尸便是!”呼喝声中,白刃闪动,果然一拥而上,向郑雪竹围攻过来。
??这十余名围攻郑雪竹的鲁王余部,都是在江湖上成名已久的豪杰,各人俱有一身惊人的艺业,平日里罕逢敌手,此刻联手合攻,自是极为凌厉。攻势便似狂风骤雨,大海怒涛,令站在近处观战的人都有些喘息不定。
??却见刀光剑影之中,一条白衣人影翩若飞鸿,盘旋往复,来去自如,攻向他的刀剑虽多,却连他的衣角毛发都未曾沾到半点。只听他浩然叹道:“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语调中毫无慌乱之意,却充满了不尽的苍凉!人群中一些性格较为柔弱的女子受了他的感染,禁不住竟欲落泪!
??樊平见自己十余名得力部属竟拾夺一个少年不下,不禁大为光火,连胡须都颤抖起来,恨声道:“猖狂,简直是猖狂之极!”反手在身边大石上重重一拍,“砰”地一声,石屑纷飞。
??樊平正欲喝令部属退下,亲自出手邀斗郑雪竹,忽听耳畔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总舵主,这延平世子武功极高,场中各位弟兄只怕奈何他不得。不若由我去同他单打独斗一番,即便胜不过他,亦可探探他的深浅。”这说话的人却是龙星儿。
??樊平转头向龙星儿望去,却见她面色苍白,目光失神,出鞘的长剑紧紧握在手中,指节已经发青,犹在微微颤动不止。
??樊平见龙星儿这般失态,心中好生惊异,道:“星儿,你……”
??言犹未了,忽听龙星儿清叱一声,连人带剑化作一道飞虹,向郑雪竹后心径袭过去,竟是出手狠辣,绝不留情。
??郑雪竹穿行于刀丛人群中,本是谈笑自若,游刃有余,忽觉背后一股劲风击来,凌厉非常,绝非与自己缠斗众人可比。情知不妙,百忙中向旁侧拼力一闪,但觉胁下一凉,一柄长剑几乎是贴着他的肌肤滑过。
??郑雪竹一时轻敌大意,险些受伤,全靠应变机敏才堪堪避过,不由暗暗心惊,身上也沁出了冷汗,自思道:“鲁王余部中果有高手,我确是不可忒托大了,须得小心应付为妙……”当下一面稳慑心神,暗自戒备,一面缓缓转过身去,想看看这在自己背后偷袭的是何高手。
??凝目观瞧之下,却见面前那人长剑在手,目光散乱,身形在风中也似有些摇摇不稳,当真是情致凄楚,我见犹怜,正是郑雪竹这数日来魂牵梦萦了千百回的龙星儿!
??郑雪竹未料到竟会与龙星儿在此情景下相对,一时间又悲又喜,忘记了二人的敌对地位,柔声道:“星儿,你却如何......”
??龙星儿方才一剑出手,头脑中本就有些浑浑噩噩,自己也不知是盼望一剑将郑雪竹刺死,还是盼望这一剑落空。此际闻得郑雪竹温言轻唤,软语相询,竟也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所来何事,目中所见,心中所感,尽是荡漾在二人间的丝丝缕缕柔情。
??二人相对静立,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四目交投,其中传递的心意却是胜过了千言万语。虽然只是短短的一霎对视,却仿佛已经过了千秋万世,无数沧桑。
??忽听远处樊平喝道:“大家退下,让星儿一人对付郑氏小贼!”
??龙星儿尚自沉浸在重逢的甜蜜中,骤闻樊平此言,当真如同当头棒喝,将她自梦中唤醒。心中却是说不出的空虚痛楚,暗思道:“是了,他本是台湾延平世子,唐王余孽,我怎能对他心存怜悯,手下留情?”念及此处,面色一变,长剑便如闪电一般向郑雪竹当胸搠去,直似要将他刺个透明窟窿方肯罢休!
??郑雪竹见她面上方才还是春意融融,柔情无限,转眼间便化成了严冬酷寒,仇恨深重,不由一惊。方欲开言,忽觉寒风侵体,剑锋已至前胸。生死攸关之际,再顾不得多想,本能地吞胸收腹,反手自腰间抽出长剑,全力在龙星儿剑上一格。
??“铮”的一声金铁交鸣之响后,二人身形蓦地分开。龙星儿面无表情,怔怔地立在当地;郑雪竹却是满脸惊异失望之色,原本皎若白玉的左手手背上,竟多了一道半寸多长的剑痕,点点滴滴殷红的鲜血顺着指尖流下,红白相映,颇为凄艳。原来,他方才仓促间挥出一剑,虽消去了龙星儿的大半攻势,却终是迟了半分,被龙星儿的剑尖划伤了手背。
??樊平见十余名高手力战不能胜的郑雪竹,与龙星儿交手仅仅一招,便伤在了她的剑下,心中欢喜之余,禁不住也有些诧异:“星儿的功夫确是不错,但这郑氏小贼亦可说是绝代高手,怎地才交一招,便莫名其妙地挂了彩?”但尽管有几分疑心,却也万万料想不到二人之间的种种情爱纠缠,见到郑雪竹受伤,自是快意之感居多,当即叫道:“星儿,快快动手,废了这郑氏小贼!”
??龙星儿一剑得手,又闻得樊平的言语,原本摇摇不定的一颗心登时硬了下来,低喝道:“动手罢!不是我杀了你,便是你杀了我!”言罢,纵身上前,施出“星月剑法”中与敌偕亡的狠辣招式,狂风骤雨般向郑雪竹猛攻过去。
??郑雪竹见她如此无情,只得展动身形腾挪躲闪,避开她疯狂般的剑势,同时拼力运剑格架,化解她剑招中的凌厉杀意。
??众人但闻“铮铮铮铮”之响不绝,也不知二人斗过了多少合。只见龙星儿长剑狂挥,步步进逼,郑雪竹却身形游走,后退不止,一个气势正盛,一个狼狈万端,但一时半刻却也难定胜负。众人心中不禁俱暗暗思道:“方才这许多人合力围攻,也奈何不得郑氏小贼分毫,龙姑娘与他单打独斗,竟然占了上风,星月剑法确有独到之处。”
??樊平在一旁观战良久,心中却是愈加诧异。他武功既高,眼光自也较他人锐利得多,见郑雪竹只是一味躲闪退避,却不肯反击,以致身处劣势,不由暗自生疑,忖道:“这郑氏小贼的真实功夫明明较星儿为高,何意竟迟迟不出手攻击?他定要作出这种无力示弱的姿态,却又是什么诡计?”他仇恨唐王、郑氏由来已久,郑雪竹的一举一动都被他认定为暗藏阴谋,不怀好意。
??思及此处,当即扬声叫道:“星儿,此人心机狡诈,阴谋百出,你切要小心提防,休中了他的暗算!”
??龙星儿尚未及答言,郑雪竹却已截口笑道:“樊当家的,在你们鲁王部属的眼中,我便是如此不堪么?”
??郑雪竹面对龙星儿的猛攻一直只是遮拦避让,支持得本就有些勉强,此时开口说话,分了心神,身形不由略略一滞。龙星儿却是毫不容情,趁机一剑惊雷闪电般直劈下来。
??这一剑大开大阖,迅捷无伦,凝聚着龙星儿的十成功力,毫无收招的余地,正是星月剑法中的杀手。郑雪竹欲待格架躲闪,但足下旧力已尽,新力未生,剑势亦早被龙星儿挡在外门,急切间难以收回,确是难以抵挡龙星儿这一记雷霆杀招。
??龙星儿一剑劈出,知郑雪竹定是绝难逃过,心中竟没有丝毫胜利的快意,反而生出了一股难以抑制的伤痛,迷迷惘惘地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所作何事。
??龙星儿的长剑已至郑雪竹面门,看看便将得手,未料郑雪竹忽轻叱一声,左腕一翻,竟在这电光火石间抓住了龙星儿剑身!
??这一抓兔起鹘落,迅捷无比,非但大出旁观众人意料,就连龙星儿本人,也绝未想到郑雪竹会行此险招,败中求胜。但觉唇上一热,竟是一滴滚烫的水珠飞溅上来,又缓缓流入了口中,一股甜腥之气登时注满了舌端,原来却是郑雪竹手背伤口中洒出的鲜血。
??龙星儿抓住剑柄,运力回夺。但郑雪竹握得极紧,长剑在他手中便如生根的磐石一般,龙星儿撼之不动,心下好生焦躁,却也不肯松手,只得拼力与郑雪竹相持。
??郑雪竹忽缓缓开口道:“星儿,难道在你心中,我也是个暗藏阴谋的奸恶之徒么?别人不相信我,要杀我拿我,我与他们原不相识,也不怪他们,可你也和他们一样,决意与我为敌,欲杀我而后快,却是让我伤痛欲绝了。星儿,你不要骗自己,你说,你当真这般恨我,一定希望我去死么?”
??龙星儿听得他这番言语,忍不住心痛如绞,浑身上下好似没了半分力道般,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正与郑雪竹的目光相对,四目凝注,一时间二人俱怔怔地呆住了。
??龙星儿身心恍惚,如坠梦中,手里却犹自紧紧抓住剑柄不放。忽觉剑上传来的相持力道一轻,长剑已回到自己手中,而回夺之力不及收回,尽数用在自己身上,止不住向后连退了四五步方才站稳。耳畔又听郑雪竹一声长叹,低语道:“今日我来鹰扬谷,本是为了劝说鲁王部属捐弃前嫌,联手抗清,原以为众家弟兄能以大局为重,即便不肯与我们联合,也必不会继续与我们为敌。岂知到了此时此刻,莫说他人,便是你一人对我的仇恨,都丝毫未得化解,我从前当真是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也罢,星儿,你不是恨我么?我便在此处,等着你在我心口刺上一剑,绝不会躲闪半分!”
??“呛啷”一声,郑雪竹将自己的长剑掷下,负手而立,静静地向龙星儿望去,竟当真纹丝不动。
??龙星儿心思混乱,紧握手中长剑,却不知该不该上前动手。
??忽听一个浑厚而响亮的声音笑道:“樊当家的,许久未见了!想不到时至今日,你老人家还有此雅兴,与众弟兄相聚畅叙,却为何冷落了故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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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七章

第七章 天雷一出群山应
??众人的目光本自凝注在郑雪竹与龙星儿的相斗中,此刻听得这个声音,禁不住齐齐转头望去,却见不知何时谷中已多了一人。此人三十岁上下年纪,身形魁伟,骨架结实,微黑的国字脸上,是两道浓浓的剑眉,一双如鹰的锐眼,唇边略略几茎黑须,更显他状貌威武,令人不由自主生出几分敬畏之意。
??这人身着一套玄色紧身箭衣,未带任何兵器。但即便是他不言不动站在原处,他身畔之人依然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和隐隐的悚惧。
??樊平身在远处,此时却已看清这不速之客的容貌,恼恨之余更生出了几丝惊怖,喝道:“宗瑾,你这鹰爪子擅闯我鲁王大会,可是活得不耐烦了么?”这句话声音虽响,却是显得有些空虚乏力,底气不足。
??众人听得宗瑾这个名字,不禁哗然,有些较为卤莽的汉子当即便纷纷喝骂起来,一时三刻间却无一人上前挑战。
??原来这宗瑾乃是清廷的御前统领,绰号天雷手,掌上功夫可谓出神入化,金刚掌力当世无匹,即便是江湖上以内力强劲著称的前辈高手,亦无人敢直撄其锋,端地是一个极为厉害的人物。
??武林中无人知晓宗瑾的身世来历,亦不知他是在何处习得了这一身惊人的武功,只知他自五年前出道担任御前侍卫后,便即锋芒大盛,折在他手下的反清豪杰不计其数,而他自己却身经百战,从无伤损,与人单打独斗亦未遭过败绩。鲁王余部每听到他的名字,都是又恨又怕,却终奈他不得,只得眼睁睁地看他一步步升作了御前统领。
??樊平身为鲁王余部总舵主,一年前曾与宗瑾交过一次手。其时虽是不分胜负,但当日原为宗瑾千里追踪,奔波而至,樊平却已休整数日,以逸待劳,因此在樊平心中,他未能胜过宗瑾,便已是输了一筹了。
??樊平纵横江湖半世,却在一个晚辈手中落败,自是不免耿耿于怀,对宗瑾在切齿痛恨之余,亦是颇为顾忌。此际见他在谷内骤然现身,虽然愤恨痛骂,却也不敢贸然出手,以免鲁莽致败,自取其辱。
??郑雪竹与龙星儿的目光也被宗瑾吸引了过去,龙星儿倒还罢了,郑雪竹却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叹,暗思道:"如此堂堂的一条汉子,竟甘心作满人鹰犬,确是明珠暗投,玉陷泥淖了。唉,橘生淮南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他若是在反清复明旗下,亦该是个响当当的豪杰,只可惜……"
??郑雪竹正自胡思乱想,忽见宗瑾转过头来,两道闪电似的目光凝注在他脸上,仿佛要穿透他的五脏六腑,直窥他的思想一般。他平素行事冷静,从未失了分寸,此刻在宗瑾凝视之下,却禁不住有些心慌意乱了。
??宗瑾笑道:"这位兄弟好生眼生,却不知当如何称呼?方才那一声叹息却又是为何?"他与郑雪竹之间的距离少说也有十余丈,又是在一片扰攘纷乱当中,竟然能听到郑雪竹的一声轻叹,当真是匪夷所思。
??郑雪竹心头一惊,尚未及答言,忽听一人暴喝道:"你这鹰爪子好生狂傲,竟敢跑到此处来搅闹,敢是瞧不起我鲁王旗下兄弟么?别人怕你,俺却不怕你,这便要看你如何接俺一棍!"
??众人的眼光随着语声望去,却见一名彪形大汉排众而出,迈开大步,几下奔到了宗瑾面前。这大汉虎背熊腰,面色黝黑,手持大棍,威风凛凛,真如一尊铁塔一般,而额头正中隆起的鸡蛋大小一个肿块,又使他看上去仿佛戏台上的独角神将。这大汉正是方才一招败给郑雪竹的"牛魔王"牛震泰。
??朱震泰站在宗瑾面前,较宗瑾竟还高了小半个头,自觉在气势上已先压倒了宗瑾,正在得意,无意一瞥,却见宗瑾唇边似有笑意,眼光正在自己额头间打转,忍不住气恨填胸,大吼一声,当头一棒,向宗瑾横扫过去。他天生神力,这一棍之势又何止千斤!
??宗瑾未料此人竟如此鲁莽,说打便打,一出手便是不要命的杀招。但他身经百战,经验何等丰富,临危竟丝毫不乱,微一吐气,非但不后退闪避,反而欺身直进,一探手抓住了牛震泰棍头!
??牛震泰但觉大棍上一股巨力传来,他的双臂竟有些抗衡不住,拼力回夺了几次,那大棍却仿佛在宗瑾手里生了根一般,再也撼之不动。
??牛震泰的一张黑面涨得通红,额上青筋蹦起老高,豆大的热汗滚滚而下。他素来自负神力,举世无双,方才败给郑雪竹不过是一时大意,着了暗算,未料此时与宗瑾对面角力竟也落了下风,一时间又是羞恼,又是沮丧。
??相对牛震泰的张惶失态,宗瑾却是意定神闲,举重若轻。他与牛震泰角力片刻,已知此人蛮力有余,机变不足,无意与他太过争衡,暗中将内力一吐,运到棍上,"拍"地一声,大棍从中断成两截。
??牛震泰双手抓住棍身,正全力回夺,冷不防大棍折断,他那一身蛮力急切间难以消去,登时全打到了自己身上。饶是他皮粗肉厚,筋骨结实,却也受不得如此巨力,惨呼一声,当场晕厥。
??樊平见宗瑾谈笑间出手伤了自家兄弟,不禁大为激愤,再顾不得多想,怒喝一声,掣出腰间金刀,纵身向宗瑾扑上。
??忽听谷外东南西北四方有数十人同声长啸,啸声清朗,中气充沛,显见俱是高手。谷内的鲁王余部听得这啸声,禁不住心头悚然,暗思道:"一个鹰爪子,一个郑氏小贼,便已经难以应付,却不知他们从何处邀来了这许多帮手?"
??众人正自思疑不定,却见宗瑾侧身避过樊平金刀,撮唇长啸一声。这啸声如龙吟鹰唳,如惊雷闪电,竟将谷外几十人的啸声全部压了下去。谷内武功较弱的人,亦被这啸声震得耳鼓隐隐作痛。
??啸声未止,那几十人已冲进了谷内。这些人衣着兵刃各异,年龄功力也不尽相同,唯一的共同之处便是每人的胸前都挂着一块金牌,鲁王部属中见多识广的认得这是大内标志。
??宗瑾运掌出手,招招式式力道雄浑,果有风雷之威。樊平的金刀刀势虽然凌厉,却也奈何他不得,一时间与他斗了个难解难分。
??宗瑾横劈一掌,将樊平迫退三步,转头向众大内高手叫道:"鲁王余部藏龙卧虎,高手如云,大家切要小心应付,不可轻敌!"
??众大内高手齐齐答应,各掣兵刃,向鲁王部属猛攻过去。这些高手俱是大内侍卫中的精锐翘楚,一人入丛,当真便如以汤泼雪,无人能当,霎时间便打倒了二十余人。
??樊平见宗瑾所率的大内高手竟然这般厉害,不禁又惊又怒,一时间顾不得应付宗瑾,急急传令呼叱,指挥众部属结成阵势,分割堵截,集众人之力与大内高手相抗。
??樊平这一调兵遣将,心神微分,不免便对宗瑾有了几分疏忽,被宗瑾接连几掌逼成劣势,忙转头凝神相抗,但先手已失,急切间又如何能够扳回?
??樊平心头焦躁,刀势一紧,正欲抢攻,忽见宗瑾向后纵跃,退开几步,横掌护身,凝神不发,竟是放弃了已大占优势的战局。
??樊平见宗瑾抽身弃战,不由一怔,喝道:"宗瑾,你在使什么阴谋诡计?"
??宗瑾矗立当地,稳若磐石,淡淡地道:"樊当家的方才因事分神,失了先机,我若趁此取胜,断非英雄行径,赢得也不光彩。如要分胜负,还须重新斗过,方显公平。”
??樊平听得他这一番话,心中暗思道:"倘若方才分神失势的是他,我绝不会就此罢手重斗,定是趁机进取求胜。唉,樊平呀樊平,枉你平日里自命英雄侠义,何以到了这等关头,反不及一个鹰爪子作得光明磊落?"思及此处,颇感羞愧,脸上也似乎发起热来。但身处危急,这等念头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却也顾不得多想,便即旋身复上,挥刀抢攻,同宗瑾重新斗在一处。
??此时谷中一众鲁王余部已依照樊平的指令,将众大内高手冲散分割,令他们各自为战。宗瑾带来的大内高手只有二十七名,而鲁王余部却有二百余人,除去先前被打倒者,余人并肩而战,已形成了七八人围攻一名大内高手之局。但大内高手武功着实高强,又经过单身应对合围的训练,尽管是以寡敌众,各自为战,却丝毫不落下风,一时间相持不下。
??樊平等人只顾与大内高手激战,反而将郑雪竹丢在一旁,就连龙星儿也加入了鲁王余部与大内高手的战团,不再理会郑雪竹,留下他一人呆呆地立在原地,亦不知当走当留。忽见宗瑾于剧斗之中,竟回头向他瞥得一眼,微微一笑,心头更是如同塞进了一团乱麻,一时间竟没有了主意。
??龙星儿的星月剑法果然与他人不同,仅用了十几招,便将与其对阵的大内高手左臂刺伤,复一剑贯穿咽喉,结果了性命。
??宗瑾见部属惨死,心头悲恸,忽仰天大呼一声。这呼声满含真力,震得空谷阵阵回响,令众人为之悚惧不已。
??龙星儿诛杀宗瑾部属在前,听得宗瑾这浸透了悲愤与仇恨的呼声,自是较他人更为震恐不安,禁不住头晕目眩,心脏剧跳,连指尖都随之颤抖了起来。
??正在惊骇迷乱间,忽觉面前一花,却已多了一人。这人年约四旬,中等身材,衣饰普通,容貌毫无特异之处,但那双不大的眼睛一扫到龙星儿面上,龙星儿便觉得好似有两口利刃直刺入她的肺腑,极不舒服,忙侧过头去不敢与他眼光正面相接。
??只听那人嘿嘿冷笑道:"姑娘的武功果有过人之处,片刻之间便已杀了一人。若是鲁王麾下个个都如姑娘一般,今日我们这些弟兄只怕人人都死无葬身之地了。在下御前副统领夺魂钩封青岩,斗胆领教姑娘高招。"言罢,反手自背后掣出一对寒光闪闪的双钩,在空中"铮"地一击,摆了个门户,道:"我也是有声名有身份的人,不能欺负一个小姑娘。这便请姑娘先行进招,在下让出先手,方显公平。"
??龙星儿听他说了这一大番言语,心中早就有些不耐,此刻见他让自己先出手,自是遂了心愿,当下清叱道:"承让了!"长剑在空中略略一旋,便待上步进击。
??忽听身后不远处有人高叫道:"星儿不可!"这声音带着三分惶急,三分关切,正是郑雪竹所发。
??龙星儿骤然听到郑雪竹的呼唤,禁不住整个身心都为之一震,那势在必行的一招杀手便停在了半路,再也发不出去。
??郑雪竹掣出长剑,向龙星儿身旁发足奔去,叫道:"封副统领,你这白龙钩惯于锁拿刀剑,越是凌厉狠辣的剑法越易被你所克。你要龙姑娘先行出手,看似让她一招,实则是引她入彀,令你不费丝毫气力便可抢得先机,你的心机也确是令人叹为观止了。封副统领,我手中的也是长剑,你且看看,你这副白龙钩能否能克得我的长剑!"话音未落,人已到了封青岩面前,长剑圈转,在空中划了一道圆弧,斜斜向封青岩划去。
??封青岩的白龙钩本是刀剑一类兵器的克星,但郑雪竹的剑法不同于龙星儿等人的凌厉狠辣, 却是柔韧绵密,不与敌人锋芒相对,而如行云流水一般虚空圆转,寻瑕抵隙,层层渗透,渐渐束缚,制敌于无形之间。封青岩欲以双钩锁拿他的长剑,但觉他的长剑剑势轻若柳絮,滑如游鱼,丝毫没有着力之处,却又如何制得住他?无奈之下,只得展开招式与郑雪竹对攻起来。他身为御前副统领,武功自有过人之处,同郑雪竹互有攻守,斗了个难分难解,只是对郑雪竹的长剑,却无法似与他人对阵时那般用计锁拿了。
??龙星儿呆立一旁,眼看郑雪竹与封青岩流光飞电般过了五十余招,犹自不分胜负,心中却是一团乱麻也似,亦不知是当出手相助郑雪竹,还是当袖手旁观,两不相帮。掌中长剑一忽儿举起,一忽儿垂下,却是拿不定主意。
??忽听一个极嘶哑,极难听的声音在耳边吼道:"你这丫头害死我的兄弟,老子却要你拿命来偿!"这声音宛如平地一声焦雷,震得龙星儿心头一阵惊跳,疾疾转头看时,却见一个黑面虬须的大汉不知何时已到了面前。这大汉并不甚高,但极为粗壮结实,更兼此时满脸愤恨之色,当真如同一尊怒目金刚,颇有慑人之威。
??龙星儿但觉掌心微微渗出冷汗,足下亦有些发软,忙横剑护胸,强自稳住心神,喝问道:"你是什么人?竟敢用这等口气同姑娘说话,敢是活得不耐烦了么?"这两句言语是壮着胆子,硬撑着说出的,出口便觉中气不足,声音发颤,显见心虚情怯。
??那黑面虬须大汉大声道:"老子便是你们这些反清复明的英雄好汉最痛恨之人,御前副统领断门刀方无畏!丫头,你记住了老子的名号,待得到地下见到你们的鲁王主子,再去告诉他罢!"言罢,自腰间掣出一把厚背连环砍山刀,大喝一声,向龙星儿搂头盖脸直劈下去。
??龙星儿见他刀势凶猛,当下不敢硬接,忙向旁滑步避开,回手还了一剑。方无畏却不躲不闪,只将刀锋一转,翻卷过来在龙星儿剑身上一斩。
??"铮"地一声金铁交鸣过后,龙星儿但觉半条手臂都已酸麻,长剑几乎拿捏不住,百忙中一个"脱袍让位"翻身后跃出五尺,才避过了方无畏刀头余势。
??方无畏一招得手,便即步步紧逼,不留余地。龙星儿身体尚在空中,他的刀锋已如影随形般攻来,竟似要在一招之间将她斩成两段。
??龙星儿全身凌空,毫无借力之处,无法腾挪躲闪,只得运剑在方无畏刀身上一点,就势再行后退,终于避开了他的追袭。但觉背心发凉,冷汗竟已浸透了衣衫。
??龙星儿既知方无畏的厉害,再不敢同他正面相拼,只是施展快剑招数,一剑接一剑向他疾攻不止。方无畏的灵活变化远远不及龙星儿,但他内功深厚,力大招沉,以力胜巧,以慢打快,龙星儿却也攻不进他防守的圈子。
??但见龙星儿围着方无畏四面游走,越奔越快,无数银芒也似的剑光已将他周身罩满;而方无畏的刀势却是越发越慢,到得后来更是仿佛拴了千斤重物一般,显得极为吃力。一众与大内高手混战的鲁王余部见龙星儿占了上风,禁不住大声喝采,惟有宗瑾、樊平、郑雪竹、封青岩等几名高手心中明白,龙星儿看似身处优势,但她这一轮快攻却是极耗体力,必定难以长久,方无畏无论是内力还是耐力都远胜龙星儿,待龙星儿精疲力竭后一举发难,龙星儿定然无幸。
??龙星儿形势危急,旁人既已晓得,她自己又如何不知!但其时已是势成骑虎,后退不得,只有咬紧牙关催动攻势,一剑紧似一剑地猛攻向方无畏,但盼他稍有漏洞,便可寻隙直进。然方无畏看似招式笨重,却是防守严密,滴水不漏,龙星儿剑势虽快,竟丝毫无机可趁,不由渐感神疲力沮,剑上的力道也渐渐弱了下来。
??封青岩与方无畏两名副统领这一加入战团,鲁王余部方才好不容易才扳平的战局立时重新逆转,复被大内高手占得上风。此时非但龙星儿等一众部属心中大叫不妙,便是樊平亦有些绝望,暗道:"难不成今日我鲁王部众便在这鹰扬谷内全军覆没?"
??正在一片混乱之中,忽听一声极为响亮的马嘶自谷外由远而近传来。谷内众人虽在剧斗之中,但这马嘶却是人人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俱是心头一凛:"莫非又有什么高手到了?"
??心念甫转,便见一匹白马如流云飞电般自谷口奔入,那马颈细腿长,双耳卓立如刀,浑身上下好似一整块美玉琢成,连半根杂毛也无,显见是一匹罕有的良驹。那白马鞍辔鲜明,却不知为何无人骑乘,一路奔到了此处。若在平日,众人见到这般神骏的马匹,纵不设法将其据为已有,至少也必上前抚摩亲近一番,但在此剧斗之即,人人都只顾舍命相搏,这马便是再好十倍,亦是无人理会了。这白马在谷中人丛间隙处穿行自如,竟无一人出手拦截。
??眼看白马已奔至郑雪竹面前半尺远近,忽长嘶一声,四蹄齐齐刹住,就此停下。它方才本是全力疾驰,此刻竟说停便停得纹风不动,着实难能。当真是行如奔雷,止若木鸡,非比凡俗!
??郑雪竹为避奔马,于重要关头撤招抽身,已大大不利于已,未料白马竟在二人相斗外围骤然停止,使他来不及变招护身,整个前胸就此卖给了敌手。封青岩觑出便宜,趁机上步疾进,双钩在空中一个盘旋,化成一大一小两个圈子向郑雪竹斩去。这一招"日月同辉"实是他白龙钩法中的精华,确有锋锐难当之处。
??郑雪竹识得此招厉害,一时间却无法破解,只得仓皇走避。谁知这"日月同辉"的厉害之处便是在此,郑雪竹方退得两步,便觉胸腹间凉风袭体,封青岩的双钩竟似附骨之蛆,如影随形般跟进,令他摆脱不得。
??封青岩眼看即将得手,知郑雪竹在这招"日月同辉"下,至轻也要皮开肉裂,胸前添上两道伤疤,不由暗自得意,将双钩催动得更加紧了。
??封青岩正在追击郑雪竹,忽觉眼前一花,继而双钩一紧,竟是被人同时拿住双钩。如此奇变确是大出他意料之外,但他久历战阵,经验极丰,一觉不妙,立时反应,当下紧握双钩,顺着那人的抢夺之势向前直搠过去。
??封青岩奇招应变,果然得手,那人不识此变,忙不迭地将手上力道转向,把双钩推出旁侧外门。封青岩借机双钩一回一绞,脱出了那人掌握,正欲还招,忽闻耳畔呼啸破空之声大作,又见面前金光闪动,知有厉害暗器袭来,忙后跃三步,堪堪避开。百忙中抬头看时,却见白马鞍上已多了个神情冷漠的紫衣书生,手中正轻轻抚弄着一把折扇,方才便是他以空手入白刃之法拿住封青岩双钩,解了郑雪竹之危。
这紫衣书生正是自台湾追随郑雪竹到大陆的陈思昭,方才他藏身马腹之下,纵马入谷寻郑雪竹,及时出手为他解围。
封青岩不识得陈思昭,但见陈思昭如此现身出手,虽只是兔起鹘落的几式,便已显出功力,不禁大感踌躇:"单单一个白衣小贼,我便已奈何他不得,如今再添上一个与他武功不相上下的紫衣小贼,他二人联手相攻,我岂非必败无疑?"心中思虑重重,一时竟不再上前。
??陈思昭却也不去理会他,径自转向郑雪竹道:"世子,鲁王余部如此气量狭窄,冥顽不灵,你也应明白了,今日老天有眼,教这些鹰爪子剿灭他们,当真是大快人心。只是我们却不必随他们趟这浑水,不若就此离开这是非之地便了!"话音未落,已伸手将郑雪竹拉上了马背,坐在自己身前。
??陈思昭心中颇有幸灾乐祸之意,说话的语声不由得便高了一些,谷内相距较近或功力较深的人字字都听得一清二楚。
??樊平听到陈思昭的言语,心下好生着恼,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
??一瞥之下,樊平不由更为激愤,连胡须都颤动起来!原来,陈思昭驱策的那匹白马正是他心爱的坐骑,方才奔入谷中之时,他正与宗瑾斗至要紧之处,无暇他顾,此刻见到自己极为珍视的宝马被陈思昭如寻常粗作牲口般呼叱乱赶,如何不怒?当即顾不得总舵主身份,破口骂道:"猪狗不如的小贼,竟敢盗我宝马,敢是活得不耐烦……"话犹未了,宗瑾一掌劈来,迫得他连忙翻身抵挡,末了几句恶毒的言语因无暇开口,只得就此吞入腹中了。
??陈思昭冷笑道:"樊当家的,你麾下部属技不如人,今日只怕一个个都是在劫难逃了。你不论是死在鹰爪子手里,还是被他们生擒,这匹宝马终究还是要落入他们之手,与其如此,不如由我取了这匹马去,将来也许我感激樊当家的赠马之德,到你墓前祭灵奠酒亦未可知。樊当家的,宝马再好,也不过是身外之物,性命既已不在,何必还对它贪恋不放?我劝你还是看开些罢。"他语调平静,仿佛在说一件极为寻常的事情,然句中的讽刺挖苦之意却是再明显不过,仿佛算定了樊平必定会死在今日一般。
??樊平气得面色惨白,一迭连声道:"你……你……"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陈思昭也不再理会樊平,转向郑雪竹道:"世子,我们这便走罢。"右手微扬,便待一掌向马臀击落。
??郑雪竹与封青岩苦斗良久,一直无暇他顾,此刻终得罢手喘息时机,当下顾不得樊平与陈思昭的斗口言语,急急转头向龙星儿方向望去。
??此刻龙星儿已与方无畏斗过近百招,但觉内力渐渐耗竭,剑势也由先前的锋锐迅捷转为疲软缓滞,身形步法亦有些散乱了起来。而方无畏的刀势却也转守为攻,顷刻之间便抢占了上风,将龙星儿紧紧困住。
??龙星儿虽拼力催动剑势,挣扎抵抗,但方无畏力大刀沉,攻势一轮紧似一轮,将她逼得手忙脚乱,顾此失彼,宛如风暴中的一叶小舟,时而被惊涛抛向半空,时而被吸入漩涡不由自主地乱转,一进一退,已全无了法度,失却了方向。
??郑雪竹见龙星儿势危,不由心下焦虑,叫道:"思昭,我不能走!"
??陈思昭手掌悬在半空,正在将落未落之间,陡然被郑雪竹喝止,不由一愕,手掌登时凝住,道:"这是什么缘故?"
??郑雪竹正欲回答,说听身后"拍"地一声巨响,连白马的身躯也为之一震。他骑术既精,应变且速,知有高手自身后来袭,此刻救人心切,实不愿与来者缠斗,当即双腿在马腹上用力一夹,白马立时箭一般地奔了出去。
??白马奔行奇速,郑雪竹身下无鞍,惟有双腿紧夹马腹,却也坐得稳若磐石。百忙中回头望去,却见身后十余丈处,陈思昭折扇翻飞,正与封青岩的双钩斗得难分难解。
原来方才封青岩见郑雪竹呆呆出神,以为有机可乘,当即将双钩交至左手,掩上前来,一掌拍向郑雪竹背心。本拟这一掌击下,郑雪竹纵不受伤,也必狼狈不堪,未料郑雪竹虽疏于防范,他身后的陈思昭却是蓄势已久,见他一掌袭来,立时手掌一翻,同他对了一掌。这一掌二人尽出真力,一击之下,封青岩固是被震得连退了十几步,陈思昭更是一个空心筋斗自马背上直飞了出去。恰在此时郑雪竹纵马奔出,竟将陈思昭丢在了原地。
??陈思昭艺高胆大,处变不乱,人尚在空中,三枚金环已呼啸出手,打向封青岩"印堂"、"膻中"、"中脘"三处要穴。
??封青岩识得陈思昭金环厉害,当下不敢轻忽,双钩一个盘旋,已将三枚金环逐一击落,笑道:"你这小贼惯于玩花招诡计,暗施手脚,现下我却要看看你究竟有几分真实本领……"
??陈思昭金环发出,人已稳稳落在当地,闻得封青岩这等言语,禁不住心头气恼,冷冷地道:封副统领可是认为我与人动手是靠阴谋暗算吗?封副统领,你却凭良心说,方才你乘人之危,施展杀手之时,我若不是用空手入白刃功夫阻住你出手,而是以兵刃暗器偷袭,你却当如何?你我夺钩较力之时,我发的三枚金环若是全力施为,封副统领只怕便不能站在此处大言炎炎了罢!如此取胜,我非不能为,乃是不屑为而已!也罢,千金易得,对手难求,今日我便陪封副统领在此堂堂正正地过上几招,也免得被人看作不敢正面交锋,只会暗施冷箭的卑鄙小人!"言罢,折扇"拍"地一合,竟欺身直进,向封青岩肩头"中府"穴径戳过去。
??封青岩听了陈思昭这一番奚落言语,分明是没将他放在眼内,他一向自恃武功精强,骄傲惯了的,如今却被一个少年这般轻视,怎能不怒?正欲反唇相讥,未及开口,陈思昭的折扇已攻至面前,当下顾不得再逞口舌之利,忙沉肩退步,避开折扇锋芒,反手将白龙钩一回,向折扇上发力锁拿。
??封青岩的白龙钩本是刀剑一类兵器的克星,大江南北的成名豪杰也不知有多少折在这白龙钩下,多半是禁不住封青岩这一回钩锁拿,被夺去了兵器,束手就擒。封青岩此番甫一交手,便用此杀着,显见是被陈思昭激怒到了极点。
??陈思昭一招落空,折扇已落入白龙钩锁拿范围之内,只消封青岩搭住折扇一牵一带,陈思昭立时便有兵刃脱手之危。
??然陈思昭的折扇究竟与刀剑等兵器不同,封青岩的白龙钩正要搭上折扇,陈思昭忽一翻腕,"拍"地一声将扇面展开,宛若平地上绽开了一朵白莲。
??封青岩但觉眼前银光闪动,继而"噗"地一声轻响,白龙钩已与扇面相交,却被一股又柔又韧的力道弹了出去。原来,陈思昭的折扇看似平常,实则是以精钢铸成扇骨,白金与蚕丝混合织就扇面,水火不能侵,刀剑不能伤,收起时似匕首,展开时似盾牌,却是锁拿不得。
??封青岩势在必得的一招被如此化解开去,心中着实不平,但骄狂之意亦就此收敛了大半,当即凝神拆招,不敢轻动。而陈思昭也见识到了白龙钩的厉害之处,再不肯贸然抢攻正面,折扇张合点戳,连绵不绝地自侧翼向封青岩全身上下诸处要穴攻去,同时左手施出空手入白刃、分筋错骨诸般手法,与封青岩的双钩硬接硬抗,却也斗得不相上下。
??郑雪竹在马上遥观战局,一时间忘记了催马,那白马无人控制,竟自直奔到樊平身边。樊平与宗瑾此刻已斗过百招,犹自不分胜负,正斗至深处,虽见爱驹奔来,却也无暇理会,仍是大呼酣斗不止。但眼睁睁看着他人夺了自己的宝马来面前耀武扬威,心里毕竟不是滋味,忍不住狠狠向郑雪竹瞪了一眼。
??樊平痛惜宝马,心神微分,被宗瑾连环几掌逼来,立处下风。
??宗瑾掌挟风雷之势,连连抢攻,逼得樊平不住后退,一时有些抵挡不住起来。
??宗瑾正欲掌上加力,一举击败樊平,忽觉脑后几股尖锐的劲风破空而至,知有暗器袭来,当下不求追敌,先求自保,急急收回正欲击向樊平的掌力,改向后劈出。只听"铮铮铮"几声轻响,三枚极细极小的银针被他的掌风击落在地。
??樊平得此喘息之机,正欲反攻,忽觉侧翼风声飒然,继而腕上一紧,竟是被郑雪竹自马上伸手拿住。以他之功力,原不易为郑雪竹所趁,但他此刻正全神对付宗瑾,又经了这一场恶战,心力体力均大不如前,更兼郑雪竹出手迅捷,因此竟被他一击得手。
??樊平被郑雪竹扣住脉门,半身酸麻,动弹不得,不由在心中暗自叫苦:"我只顾和鹰爪子争一日短长,如何却忘记了身边这狼子野心的郑氏小贼?"他身不能动,口却能言,一时间无数恶毒的词句都在舌尖滚动,忍不住便张口骂道:"你这卑劣无耻的郑氏小贼……"
??郑雪竹手上微一用力,已将樊平高大的身躯凌空提起,拉上了马背,口中轻叱一声,催马便行。
??宗瑾喝道:"休走,一起留下!"提气拔足,疾追过去,他内力深厚,身躯雄健,奔行起来速度竟丝毫不逊于飞鸟,当真如同狮虎搏食,自有一番慑人威势。白马虽然神骏,然毕竟负了两个人奔行,施展不开,被宗瑾衔尾穷追一轮,竟无法将他甩下半步。
??郑雪竹忽长叹一声,自语道:"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语调中充满了无尽的苍凉,无尽的伤痛!
??樊平听到郑雪竹这自怜自伤般的言语,不由得怔了一怔,正欲开口探问,然心念一转,把已到了口边的言语硬生生咽了回去,却听郑雪竹续道:"樊当家的,你当初决定在此开鲁王部属大会之时,可曾料到会有今日之事么?事已至此,我也不便多说,只是想劝樊当家的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若是再与这些鹰爪子硬抗到底,鲁王余部今日只怕当真要全军覆没了!也罢,我言尽于此,信与不信还在樊当家的,他日有缘,或可重会!"言罢,将扣住樊平脉门的手一松,足下微一用力,身形便如一鹤冲天般凌空而起。
??樊平身体甫得自由,立时稳住身形,游目四顾,但见众部属人数虽多,但却是技不如人,抵挡不住大内高手的强攻,被打得节节败退,不由得感到一阵悲哀,一阵无奈。时至今日,他才明白,以自己这些部属的力量去反清复明,实无异于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忆起自己多年来惨淡经营,方有小成便即受此打击,心头当真是痛苦万分。但此时败局已定,情知再斗下去,只有伤亡更大,只得努力克制住自己纷乱的思绪,自齿缝中挤出两句话:"风紧,扯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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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八章

第八章 谁谓新知若故交
??龙星儿与方无畏苦斗良久,此时已是精疲力竭,头晕目眩,攻守间也渐渐不成章法。方无畏的砍山刀却是一刀紧似一刀的反击过来,攻势有如惊涛拍岸,将龙星儿迫得喘不过气来。
??龙星儿的长剑已经运转不灵,身形步法也迟滞起来,见方无畏的刀势压逼过来,心头不禁一阵绝望,暗自叫道:"罢了,罢了,莫非我今日当真要死在此处?"斗志一失,登时感到手中长剑仿佛有千斤之重,再也拿捏不住,"呛啷"一声,长剑跌落在地。
??方无畏见龙星儿败局已定,心中得意,抢上一步,举刀向龙星儿顶门直劈下去。这一刀却是运足了力道,势若霹雳惊雷,龙星儿即便是在平日,要避开亦属不易,又何况是在此力竭神沮之时?霎时间头脑中一片空白,什么满汉纷争,什么爱恨情仇,都变得飘飘渺渺,遥不可及,笼罩在心头的便只有一片死亡的阴影。模模糊糊中似乎听得宗瑾在远处叫道:"方兄弟,留下她的活口……"但方无畏心伤部属之死,此刻对宗瑾的呼声竟是置若罔闻,刀势丝毫未缓,仍是向龙星儿力劈而下,却是一意要取她的性命。
??方无畏这一刀看看即将得手,心中正在得意,忽见面前白影闪动,继而"铮"地一声轻响,一股绵软柔韧之极的力道自旁侧抵上了他的刀面。他的刀上虽有千斤之力,此刻竟一丝一毫也使不出来,不由自主地便随着那力道而去。总算他武功高强,经验丰富,一觉出不对,立时转过身形,向斜刺里疾冲几步,才将那股力道尽数化解。回头看时,却见那来袭者竟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白衣少年,手中长剑犹在颤动不止,显见方才突袭时已尽全力。
??龙星儿本自分必死,却得郑雪竹似飞将军般从天而降,不顾自身破绽大露,拼力出剑为己解围,心中不由一阵甜蜜,身上也似软软地没了半分力道,禁不住脱口道:"雪竹,你……"话甫一出口,便觉瞿然一惊:"龙星儿啊龙星儿,你枉为鲁王部属,怎地还对这个台湾延平世子恋恋不舍?"
??郑雪竹此刻已挥剑向方无畏抢攻过去,听得龙星儿如此关切的呼唤,忍不住回头向她一笑,道:"星儿,你还好罢?有没有受伤?"
??龙星儿见到郑雪竹的笑容,本已刚硬的心肠霎时间又软了下来,整个身体迷迷惘惘,恍恍惚惚地仿佛融化了一般,竟不由自主地向郑雪竹报之一笑,郑雪竹立时满脸喜色,一招一式出手间精神倍长。
??方无畏刀沉力大,横劈直斫,与郑雪竹柔韧绵密的剑势一时间斗了个旗鼓相当。他生性粗卤憨直,暗思方才几乎取了龙星儿的性命为部属复仇,却被郑雪竹暗施突袭,横加阻拦,以致功败垂成,心中自是气恼到了极点,遂将刀势运得雷霆风暴一般,恨不得一刀将郑雪竹毙于当地。但郑雪竹的剑势却如长河流水,看似柔和到了极处,挥刀可断,实则无隙可寻,无孔不入,迂回绵延,滔滔不绝,方无畏刚猛的刀势,竟制不住他那天下至柔般的长剑。
??龙星儿立在一旁,怔怔地望着二人相斗,心中却是一片纷乱,亦不知是喜是忧。忽见场中战局骤变,一众鲁王余部遵从樊平的号令,纷纷抛下与之相斗的大内高手,向谷外突围,众大内高手自是不肯就此罢战,各各展开身形,衔尾疾追,一时间鹰扬谷内混乱无比。
??十几名鲁王余部当先冲到谷口,本拟就此脱身,未料谷外草木中忽射出一阵乱箭,登时将十几人浑身上下射得柴蓬一般。原来,宗瑾已料及此处,早在谷口伏下了大批弓箭手。
??樊平见部属惨死,心中既悲且怒,当下口中厉叱一声,纵马向谷口便冲。众弓箭手见他奔来,本欲发箭阻击,但樊平的白马神骏异常,暗箭射来便被它抛至身后,尽数落空。
??樊平倚仗白马冲到谷口,一人一骑均毫发未伤。宗瑾见他即将突围,心中焦虑,正欲喝令众部属设法拦截,忽听樊平一声大喝,双手连发,向草木间掷了十余枚乌黑闪亮,形似龙眼的弹丸。
??"砰砰拍拍"数声响过,谷口已是烈焰升腾,硝烟迷漫,原本埋伏在此处的弓箭手死伤枕籍,不是胸腹烧焦便是头破肢残,形状惨不堪言。原来,樊平方才掷出的弹丸名唤霹雳震天弹,弹身以玄铁铸就,中贮烈性炸药,一经猛力发出便即爆炸起火,威力极大,乃是樊平花费重金购得配方,又聘请十余名巧手匠人耗时半年制成,因原料珍稀,制作复杂,因此只得这十余枚。
??这十余枚霹雳震天弹,樊平本极为珍视,虽常携在身边,却是一枚也未曾用过。此时身陷埋伏,率众突围,事关鲁王大业,只得将仅有的霹雳震天弹尽数发出,果然见效。
??霹雳震天弹甫一使用,便现神威,即使是樊平本人也有些始料未及,饶是宗瑾这般见多识广的人物,亦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余下的鲁王余部,大内高手和幸存未死的弓箭手,更是呆呆地怔在原地,一个个都变成了木雕泥塑一般。
??忽听有人高呼道:"众家兄弟,还愣着作甚?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鲁王余部众人本已被霹雳震天弹惊住,忘记了身处何地,听得这一声呼喊,方自如梦初醒,纷纷向霹雳震天弹撕出的缺口疾奔,众大内高手在后紧追不舍,谷中混乱之状竟较方才更甚!
??那当先惊觉,发声高呼之人非是别个,正是郑雪竹。他出言提醒鲁王余部后,旋即向方无畏疾疾虚刺三剑,迫得他回刀挡架,退步闪避,自己却一个"脱袍让位",迅若飘风地到了龙星儿身边,伸手拉住她小臂,低声道:"星儿,我们也走!"
??龙星儿此时已似全无了魂魄,一切都不由自主,被郑雪竹拉住手臂,也不知挣扎抗拒,只是呆呆地随着他一同奔去。他二人轻身功夫俱是一流,等闲人物均拦截他们不住,连他们的衣袂都休想沾到半点。
??方无畏遭了郑雪竹的捉弄,心中自是气恨交加,见他拉着龙星儿遁去,不由怒吼道:"好小子,不要走,有种的再来和我斗三百回合!"他身大力猛,吼声也较寻常人响亮得多,当真如同半空中打下一个霹雳,震耳欲聋,直震得与他距离较近的诸人心头狂跳不止。只可惜他的吼声虽响,却未能达到预期效果,郑雪竹非但未曾回来接战,反而拉着龙星儿奔得更加快了。
??方无畏怒气填胸,发足向郑雪竹与龙星儿追去。然他虽天生神力,身法却笨,看看与二人距离越拉越远,再也赶不上了。
??郑雪竹一路疾奔,转瞬间已是到了谷口。正欲出谷,忽思起一事,陡然止住脚步,回头展目望去,却见陈思昭已将封青岩摆脱,身形游走,在纷乱扰攘的人群中东西穿行,毫无滞碍,仿佛一团紫电一般,几个迂回便到了自己身畔,沉声道:"世子,事已至此,你还顾着这些糊涂不济,心胸狭隘的鲁王余部作甚?不若趁此混乱之机,早早脱身回台湾,看他们如何被满人剿灭好了!"
??龙星儿听他这等言语,显是对鲁王余部不屑一顾,认定了众人成不得大事,定会被清廷所灭,因此大为兴灾乐祸,出言不逊,心头不由火气上冲,大声道:"你说我们糊涂不济,早晚被满人剿灭,你们僻居海岛,龟缩一隅,却又成得什么大事?似你们这等畏首畏尾地躲上一世,莫不如我们鲁王麾下众家兄弟轰轰烈烈地干上一场,至多不过是老天不佑,今日死在一处便了,尚能博上一个取义殉节的美名,终胜过了他人避祸苟活,百年之后,亦无颜见先帝于地下!"
??陈思昭冷笑道:"世子,我们走罢。有人要殉节取义,便留他们在此殉节取义好了,且看将来兴我明室,复我山河的,究竟是他们这些轰轰烈烈的大英雄,还是我们这些据岛守隅的孤臣!"
??郑雪竹见龙星儿怒目圆睁,紧握剑柄,一副随时都要动手的模样,心恐她当真与陈思昭拼斗起来,不好收拾,忙道:"星儿,思昭,我们未离险境,不可作此无谓之争,还是快快走路要紧,以免误了脱身良机!"
??龙星儿与陈思昭忿然对视一眼,又双双转过头去,互不理会。
??郑雪竹见二人口舌之争已经平息,方自松了一口气,低声道:"我们这便走罢。"拉起龙星儿,向谷外疾奔而去,自伤亡惨重,溃不成军的弓箭手队中穿越而过,几个起落便将鹰扬谷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郑雪竹携龙星儿一轮疾行,陈思昭则随在他二人身后五六步,身形快慢均依郑雪竹步法,与他的距离自始至终都是一般,从未被拉开半点,亦未曾贴近一分。
??陈思昭与郑雪竹功力相若,随他同行尚可游刃有余,龙星儿却是较他二人略逊了一筹,被郑雪竹拉着奔走,初时尚勉强应付得来,到得后来渐觉心动神疲,有些支撑不住起来。奔得越远,越是腰腿酸软,喘息剧烈,心绪亦随之纷乱不已,暗思道:“我本是鲁王部属,如今却与台湾郑氏纠缠不清,却该作何了断?今日我与他一同出逃,却不知脱险后,是仍和他一路,还是分道扬镳抑或生死相拼?”种种疑问在心头此起彼落,眼前景物渐渐模糊,足下亦有些踉跄起来。迷迷惘惘间不辨路径,右脚一步抢出,“拍”地一声,正踏进路边一处凹坑,身体顿时失去了平衡,“哎哟”声未及出口,人已向前俯跌而出。
??郑雪竹见龙星儿跌倒,忙停住脚步,伸手相搀。却见龙星儿跪坐当地,手握脚踝,眉尖紧蹙,深有痛楚之色,原来她方才踏空时扭伤了脚。
??郑雪竹道:“星儿,你忍一忍,试试站起来走路,待离开此地,我再为你延医诊治…”
??龙星儿咬紧牙关,抓住郑雪竹的手臂,拼力站起身来。然右脚甫一着地用力,便觉一阵钻心般的剧痛,忍不住痛叫一声,紧紧拉住郑雪竹,以左脚勉力支撑平衡。
??郑雪竹伸袖为龙星儿拭去额上冷汗,柔声道:“星儿,我们现下身处险地,敌人只怕很快便会追来,你脚上的伤纵然难过,却还须支持一刻......”
??龙星儿脚踝疼痛,本就心情烦躁,听得郑雪竹的催促言语,更是怒意上涌,伸手将郑雪竹用力一推,恨声道:“你既贪生怕死,只想逃得越远越好,那便一个人逃走好了,不必逼我同你一起走!”
??郑雪竹被龙星儿突如其来地一推,禁不住身形一晃,立足不稳,向旁踉跄退出了几步。而龙星儿少了他的依持,更是站立不住,惊呼一声,又倒了下去。
??郑雪竹见龙星儿如此任性,心头既是怜惜又是焦急,不禁连连顿足,道:“星儿,你......”
??陈思昭本一直在他们身后不言不动,冷眼旁观,此刻忽面色一端,低声道:“世子,有人追来了!”
??郑雪竹一惊,忙屏息噤口,凝神倾听,果然听到有一人的足音自来路由远而近传来。那足音落地凝重,却偏又奔行极速,且每一声足音响动都极为均匀,非但在时间上没有半分快慢偏差,连力道的轻重也丝毫无异,显然是绝世高手方能达到之境。
??郑雪竹与陈思昭对望一眼,面色均是一变,不约而同地吐出了两个字:“宗瑾!”
??龙星儿原本还在同郑雪竹赌气,陡然听到“宗瑾”两字,心中不由一阵悚惧,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举目四顾,仿佛宗瑾已经来到左近,随时都会自暗处现身出手一般。
??郑雪竹平素无论遇到何等历险危难,都是一副从容不迫,自如应付的模样,但此时却有些惊惶失措,一筹莫展,只得勉强笑道:“思昭,宗瑾的武功虽强,此刻毕竟只来了他一人,以我们二人的功夫,定可胜他......”
方说至一半,却见陈思昭面色沉暗,冷冷地盯着自己,仿佛已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一时间自觉无味,只得就此停住了口。
??陈思昭缓缓叹了口气,道:“世子,事已至此,你又何必自欺欺人?眼下宗瑾虽只是一人,但以你我之力,若想在百招内拾夺下他,却也绝非易事,其时宗瑾必有帮手赶来,无论是封青岩还是方无畏,只须一人插手,我们便必败无疑......”
??郑雪竹黯然道:“思昭,你说得半点不错。我们若是在此处与宗瑾交手,无异自投罗网,但此刻星儿脚踝扭伤,行走不便,我们即便携了她躲避,行不出多远也必被宗瑾赶上,这场恶战最终还是难免…”
??陈思昭忽截口道:“你为何不抛下她自己逃走?”
??郑雪竹陡闻陈思昭此问,不由愕然,半晌方道:“思昭,若是你受了伤不能行走,我却会不会抛下你自己逃去?”
??陈思昭淡淡地道:“如果当真有那一天,我定会自己站出来作个了断,绝不拖累于你。”
??郑雪竹叹道:“思昭,不要说这等不吉利的言语。也罢,你这便带星儿离开此处,我留下挡住宗瑾,你们定可趁机脱身......”
??龙星儿坐在地上,足不能动,耳中却将二人的言语听得清清楚楚,闻得陈思昭力劝郑雪竹弃己逃遁,又似在讽刺自己拖累了郑雪竹,心下好生着恼,冷冷地道:“延平世子,你还是将我留在此地,自行离开好了。我本是鲁王部属,是生是死原与你无干,更不想成为你的拖累,徒留笑柄于人。”
??郑雪竹被她的言语堵得一时难以开口,沉默了半晌,方转身向陈思昭道:“思昭......”
??陈思昭本是口噙冷笑,不发一言,此刻见郑雪竹向自己问讯,忽开口道:“你若不愿丢下她自己逃走,却也由得你。只是要不要带她离开,定要速速决定,若还在此处犹疑不决,待宗瑾一到,定是插翅难飞。”
??郑雪竹本在彷徨无计,听得陈思昭此言,当真如同迷梦初醒,心意立决,暗思道:“不错,我确是无法抛下星儿自去,带她行走虽有诸多不便,却终是胜过了大家留在原地自投罗网。”主意既定,当下也不再言语,趋前俯身抱起龙星儿,发足向前疾奔。
??龙星儿怒喝道:“我不用你管,你放下我!”
??郑雪竹却似对龙星儿的呼叫充耳不闻,抱着她奔得更加急了。龙星儿拼力挣扎,但她双臂都已被郑雪竹制住,气力又不及他,想将他推开,却如何能够?只得眼睁睁地由他抱着自己,一路远去了。
??郑雪竹只顾照看龙星儿,却忽略了一旁的陈思昭。他奔行间无睱回头,自是不曾发觉,陈思昭并未随他同行,而是依然留在原地,凝立不动,直至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路径尽头,方低声自语道:“世子,我爹爹说的原是不假,你今生今世最勘不破的便为情关。这姓龙的丫头为人浅薄,眼界鄙俗,原非你之佳偶,何况她时时不忘唐鲁旧怨,几番要置你于死地,你却还一意回护于她。有些话作属下的当面不便多说,只怕将来终有一日,你会毁在这个丫头手里!”言罢,轻叹一声,缓缓自袖中掣出折扇,转身拦在道路中央。
??却说宗瑾见樊平、郑雪竹等人纷纷逃脱,当即率一众手下分头围追堵截。老界岭中岔路原多,樊平等人又是分头而走,因此众大内高手亦越追越分散,宗瑾功力更是远胜他人,是以追到后来,他身边已无一人跟随。
??宗瑾一路疾奔向前,只待将郑雪竹等人赶上一举擒获,未料方转过一处山角,便见一人静立于路中,面向自己的方向,仿佛已在此守候了千年万年,专为等待自己到来一般。
??宗瑾平素头脑冷静,心思缜密,更兼久历江湖,经过无数大风大浪,早已养成了处变不惊的本领,但似此时此地,原本被追得亡命奔逃之人,竟驻足静待自己来拿,在经历中却是绝无仅有,故此即便镇静如宗瑾,亦忍不住心头突地一震,放缓了脚步前行过去。
??陈思昭迎风而立,衣袂高高飘扬,手中折扇忽张忽合,颊上唇边也仿佛有了一丝浅浅淡淡的轻笑,仪态颇为美妙,却似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寂寥萧索之意。
??其时宗瑾已行至陈思昭面前,与陈思昭默然对视片刻,忽轻叹道:“我当真不明白,你为何要在此处等我。”
??陈思昭淡淡地道:“天下之事,许多都无从寻找理由。即便是自己作出的事,其中缘故自己也往往无法查究。”
??宗瑾道:“你方才本是与那个白衣少年同路奔行,现下他踪影不见,你却在此拦截,想必是在一意回护于他,为他抵挡追兵。他有你这等忠心的部属,确是难得。”
??陈思昭摇头道:“宗统领,你说得并不尽然。我留在此处,原本确是为了掩护他逃走,但见到你之后,却是真心实意想与你一战。天下武功高手虽多,似宗统领这般真正有男儿气概者却少。我自知武功不及宗统领,但能与世间真正的男儿一战,乃是人生一大快事,即便败亡,又有何憾?”他素来冷傲,说出这一番话,当真难能。
宗瑾笑道:“这般美言,我确是受之有愧。倒是说出这番言语的人,却是真性真情,世间罕有。能与此人一战,亦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缘。今日之战,无论是胜是败,宗某此生亦无憾矣!只是现下尚不知此人姓名,将来忆起,未免有所不足。”
??陈思昭道:“我的姓名原非什么秘密,今日既是宗统领相询,更无须隐瞒。我姓陈,双名思昭,却不知这个名字尚入耳否?”
??宗瑾骤听得陈思昭的名字,面上倏忽现出一阵微微的迷惘之色,喃喃道:“哦,你姓陈,名思昭。陈思昭,陈思昭......”
??陈思昭笑道:“宗统领,我的姓名原无甚特别之处,你大可不必如此反反复复地念诵。只盼将来宗统领到了两鬓苍苍,英雄迟暮之时,尚能记起某年某日某地,曾有一个名为陈思昭的前明余部败在你手下,我便是感你之情了。”他对生人向来不苟言笑,如今肯对宗瑾如此,显是待他与旁人大不相同。
??宗瑾虽与陈思昭初次相识,但方才见他纵白马,讽樊平,救郑雪竹,斗封青岩,斥龙星儿等种种言行,对他的秉性为人已大致有了判断。见他向自己说出这等言语,心头自是颇为异样,不由长叹一声,道:“陈公子,你我今日之战,本是难免,他日你若因我而死,我定年年往你墓前祭洒,终生不忘你今日相惜之情。”
??陈思昭点头道:“宗统领说出的言语,自是一诺千金,在下这便先行谢过。只是还请宗统领记住,你我本为各为其主的敌人,今日一战,我定将全力施为,绝不会对你手下留情,还盼宗统领也要全力以赴,休存半点不忍之心。”
??宗瑾笑道:“不错,你我之战,原当如此。陈公子,你较我年纪轻,这便先请罢。”
??陈思昭知宗瑾武功厉害,当下不再谦让,轻叱道:“接招!”将折扇“拍”地一合,出手如电,径戳宗瑾胸前“期门”、“日月”、“膻中”三处大穴。
??宗瑾斜身侧步,避过折扇锋芒,反手挥出一掌,五指划向陈思昭腰际。这一掌看似没有多大力道,陈思昭的衫角却已被掌风激得飞扬而起,肌肤间也感到了一阵凉意。
??陈思昭识得这一掌的威力,忙向旁跃出闪避,顺势左手下沉,施出分筋错骨手法,向宗瑾腕上拿去。这一招若拿得实了,宗瑾的手臂轻则脱臼,重则便是筋断骨折之祸。
??宗瑾见陈思昭出手迅捷,却也不避不让,蓦地掌势上扬而起,自半空中迎住了陈思昭的左掌。
??“拍”的一声,双掌相交,宗瑾身形一晃,陈思昭却不由自主地退了三步,踉跄不稳,颇有些狼狈。
??宗瑾一掌震退陈思昭,正欲上前追击,忽见前面金光闪动,情知不妙,忙将身形向后一仰。只觉劲风扑面,三枚金环几乎是擦着他的脸颊呼啸而过。若是他方才躲避略迟,这三枚金环必将击中他额顶“神庭”、双颊“迎香”几处要穴。
??宗瑾这一闪避金环,陈思昭立时夺回先机,复抢攻而上,折扇倏张倏合,迅若飘风,宗瑾浑身上下各处穴道都已笼罩在它攻击之下。
??宗瑾双足稳稳立在原地,仿佛是被钢钉钉住了一般,再不移动半分,只以一双肉掌施展金刚掌力,见招拆招,与陈思昭的右扇点穴,左手擒拿斗在一处,分外激烈。
??陈思昭的点穴擒拿手法本是以迅捷飘忽见长,出手极快,从不与人喘息余地,旁人与他动手,往往被他的连环疾攻逼得手忙脚乱,应付不暇而落败,但此刻宗瑾却并非和他人一般与陈思昭抢攻,而是凝神应对,以静制动,以力胜巧,渐渐又已扳回上风。陈思昭的攻势便如大海浪涛,锋锐激扬,滔滔不绝,而宗瑾却似海畔的万仞陡崖,千秋万载,一任世事变幻,顾自岿然不动,将浪涛一轮轮无休无止的冲击化为云烟,消于无形。
??陈思昭一气攻出二十余记进手快招,本拟宗瑾定忙于闪避应对,而他的折扇点穴法每一招均伏有后手,连环进击,步步紧逼,越到后来越难化解,即便伤不得宗瑾,也必将他逼得手忙脚步乱,穷于应付,自己功力既不及他,惟有抢先出手,占得先机,方有胜望。未料宗瑾竟丝毫不为其所动,只稳住身形,以雄浑的掌势守住全身,陈思昭每次攻至近前,都被他反守为攻,连消带打地逼了开去。他掌力的圈子渐渐扩大,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终于反客为主,将陈思昭前后左右方圆五尺都封锁在他的掌力范围之内。
??陈思昭运力疾攻,往来冲突,却终是打不破宗瑾掌势的包围,但觉身上的一股重压越迫越紧,自己仿佛置身一张无形的巨网当中,招式出手间渐渐凝滞,施展不开,早失却了与旁人交手时的从容自若,举重若轻之态。但他生性冷傲,即使身遭败绩也绝不肯失仪,因此犹自苦苦撑持,丝毫不露狼狈之象。
??其时二人已剧斗四十余合,宗瑾转守为攻,将围困陈思昭的掌力渐渐收紧,迫得他难以挣扎,呼吸困难。他的招式并无甚奇妙变幻之处,但功力深厚,无人能及,更兼每一式出手无不是拿准了火候方位,恰到好处,因此他人纵有千般机变,万般快捷,往往终要折在他这以拙胜巧,后发制人的战术之下。
??陈思昭觉出情势不妙,当即收敛折扇攻势,略作退步,宗瑾的掌势立时如海涛般压将过来。他出掌虽不甚快,掌上威力却颇为惊人,距陈思昭的身体尚有一尺之遥,已将他的襟角发丝震得纷纷飘起。
??陈思昭眼见宗瑾逼近,却丝毫不现慌乱之态,低叱一声,左手忽扬,三枚金环倏地出手,激射向宗瑾胸腹间“膻中”、“中脘”、“神阙”三穴。
??宗瑾识得陈思昭金环厉害,忙抽身避开。陈思昭压力骤减,折扇招式又转为迅疾灵动。
??然而宗瑾之真实功夫毕竟要高出陈思昭一筹,虽被金环暂时迫退,翻身复上时,掌力反更加强劲。陈思昭右扇左手拼力化解,却依旧难以抵挡,每到危急时只得连发金环救急,亦只能勉强维持不败,难有胜算。
??二人扇来掌往,互有消长,转眼间又斗过了四十余合。陈思昭折扇正运使间,忽觉体内气息一滞,竟是内力将竭之征兆,手上亦不由自主地随之一缓,宗瑾乘势直攻进来。
??陈思昭面色苍白,手足酸软,疾疾后退,反手又是三枚金环发出,匆忙间竟略略失却了准头,本应打向宗瑾双颊“承泣”、唇下“承浆”三穴的金环,因出手稍高,竟笔直射向他双目与口中。
??宗瑾见惯了陈思昭金环打穴的手段,似这等直取七窍的手法却还是头一次遇到。但他武功高绝,早已练就了处变不惊的本领,当即侧身一闪,避过金环来势,忽觉陈思昭此次金环出手已不及惯常凌厉,他反应快极,不假思索便回手一抄,将三枚金环扣在手中。
??此时陈思昭已勉力调匀内息,蓄势又待攻上。不料眼前一花,金光闪动,竟是宗瑾将手中三枚金环向他还掷过来。
??宗瑾金环出手,虽不似陈思昭一般飞环击穴,不差毫厘,其间的力道势头却是较其有过之而无不及。三枚金环一枚击向陈思昭咽喉,一枚击向前胸,一枚击向小腹,去势既猛,相距又近,确是难以闪避。
??陈思昭万万未曾料及宗瑾竟会用金环反击自己,一时间却也有些手忙脚乱。惶急中左手疾出,挟住一枚,反手掷出击落第二枚,左腕已被金环上浑厚的力道震得丝丝酸麻,再无力抵挡袭向咽喉的第三枚金环,无奈只得展开折扇,在颈前一挡,只盼能籍此刀抢不入的白金扇面化解一击。
??只听“嗤”地一声轻响,金环已击中扇面。而令陈思昭始料未及的是,他这白金混合蚕丝织就,寻常刀剑难伤分毫的扇面,此时竟变得纸片布帛般不堪一击,金环一到,立时被穿透一孔。金环击穿扇面后,余势犹自未尽,依然向陈思昭咽喉激射而至。
陈思昭此时之势本已是避无可避,但他应变奇速,蓦地缩颈低头,微一张口,已将金环紧紧衔住。幸而金环之前因折扇那一挡,消去了大半力道,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否则陈思昭的四枚牙齿定然不保。
??宗瑾以金环损伤了陈思昭的折扇,趁势又是一掌劈向陈思昭面门,陈思昭立足未稳,无从避让,惟有勉强抬扇遮拦。扇掌相交,又是“拍”地一声大响,陈思昭的扇面已被击穿一洞,远不及前坚韧,宗瑾的金刚掌力又过于强劲,一击之下,竟自一分为二。封青岩以白龙钩不能损伤的白金折扇,却毁在宗瑾的肉掌之下!
??陈思昭当不住宗瑾这一掌的余力,踉跄后退几步,也顾不得痛惜自己心爱的兵器,回手合上破扇,拼力向宗瑾面门掷去。折扇虽已损毁,但这一掷势挟劲风,迅疾凌厉,威力锋锐之处竟不下于一柄利刃。
??宗瑾略一低头,避过折扇,忽觉面前耀眼生辉,一柄尺许长的匕首已迅捷无伦地向眉心“印堂”穴刺到。他功力深湛,当即不假思索,运指在匕首无锋之处一弹。
??“铮”地一声,宛若龙吟,陈思昭虽未直接受力,但匕首上传来的力道已令他虎口酸麻。忙斜身错步,卸开宗瑾攻势,左手射出金环,阻止宗瑾追击,同时潜运内力,沿“手太阴肺经”周匝三转,消去酸麻之感,复掣起匕首,向宗瑾胸腹间“中脘”、“日月”、“天横”、“天枢”、“章门”诸处要穴刺去。
??陈思昭这柄匕首并不甚锋利,运使法度亦不似寻常刀剑般砍削劈刺,而是如方才的折扇一般,频频攻向宗瑾全身上下各大要穴,出手之迅捷准确丝毫不逊于折扇打穴,但变招进退间已不及折扇圆转灵活,而是略显迟滞。
??二人此进彼退,互有攻守,又斗了四十余合。宗瑾看出陈思昭出手的弱点所在,暗自调息凝神,避过陈思昭刺向自己“期门穴”的一式,随即力劈一掌,斜斜击中匕首近柄无锋之处。
??这一掌力道沉重,势若雷霆,直有开山裂石之威,陈思昭的武功本以迅捷飘忽见长,与人角力原非所能,这一掌直震得他半条手臂酸软,动转不灵,匕首亦脱手远远飞去,向斜刺里射出十余丈,方“拍”地一声坠在地上。
??陈思昭右臂无力,只得以左手自囊中掏出金环,接二连三地向宗瑾掷去,不求伤敌,只图勉力自保,同时心中暗暗筹划脱身之策。
??陈思昭的金环打穴果然非同小可,金环接连发出,宗瑾武功虽高,一时竟也有些穷于应对,难以攻上。陈思昭见宗瑾被金环阻住,心中略宽,出手更加迅疾繁密,一时间金光阵阵,如流星,如骤雨,连绵不绝地向宗瑾激射而去,将他迫得无法欺近,暗中潜运内力,将麻木不灵的右臂打通血脉,重新运使。
??陈思昭方略略抢得一丝上风,正欲抽身而退,以免宗瑾想出破解之法,再施杀手,忽然,手在囊中掏了个空!原来囊中携带的百余枚金环经不起这一番疾风扫叶般的乱打飞掷,此时竟已用光!
??金环发尽,陈思昭立觉不妙,当即轻叱一声,身形凌空扑下,双手左右错落,如手挥琵琶般向宗瑾身上十余处穴道点去。
??宗瑾见陈思昭来势劲急,不愿与他正面对招,忙斜身侧步,避其锋芒。陈思昭一招扑空,身体恰恰落在他方才立足之处,却不趁他躲闪顺势进击,而是双足在地上一点,腾空而起,自他身边穿过,笑道:“宗统领武功高强,在下自知技不如你,恕不奉陪了!”
??陈思昭轻功高绝,进退如风,这一纵身端地是疾若飞矢,鬼神难阻。只须宗瑾不加拦截,转瞬间便可将他远远抛在身后。
??然而宗瑾的应变出手却是大出陈思昭意料之外,他身形方才跃起,未及远遁,便觉后颈一紧,竟是被宗瑾出手擒住!他这一纵跃已尽全力,原以为宗瑾是无从邀截,未料宗瑾出手之快之准远非旁人所及,如此举重若轻地抓住了自己的后颈。
??陈思昭心中暗暗叫苦,出手却丝毫未缓,人在半空,右手已反掌向后劈出。他后颈受制于人,出掌却依然迅捷,不减平日。
??陈思昭一掌劈出,本拟即便沾不得宗瑾,至少也可将他迫得放手,但掌力到处,竟然劈了个空。他心中一惊,正待变招,忽觉一股浑厚之极的内力自后颈“大椎穴”上透入,当即浑身酸软,动弹不得,全然失却了反抗之力。
??宗瑾臂上微一用力,将陈思昭掷出了一丈远近,随即敛手收势,暗调内息。
??陈思昭身形甫一落地,便自回力站稳,却不再运功出手,只缓缓转过身体,长叹一声,道:“今生今世,终得与天下真正的男儿一战,亦无憾矣!宗统领,今日我技不如你,败在你手下,要杀要擒,悉听尊便,还盼你休要忘了方才你我战前所约之言。”
??宗瑾抬目向陈思昭望去,却见他面色苍白,意态萧索,目中却似较前多了几分欢愉满足的神情,与自己坦然相望,心中不觉微微一动。
??宗瑾与陈思昭对视静默片刻,心意方定,这才开口道:“陈公子,宗某一生与人交手无数,从未对敌人手下留情。但今日与陈公子在此一战,在下已知陈公子非止是生平难遇的对手,更是真性真情之人。陈公子既以英雄之礼待我,我又焉能不以知己之义相酬?陈公子,你这便去罢,不盼后会有期,但求心中不忘!”
??陈思昭笑道:“宗统领,我是个最冷漠无情的人,你方才的言语实为谬赞,在下可是万万领受下起,更不敢承你相释之情。你我一为大明,一为满清,各保其主,原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何来知己之情?今日我既败在宗统领手下,自然听凭宗统领处置,无论是此时杀我,还是择日再死,都绝不会皱一皱眉头。”
??宗瑾摇头道:“陈公子,你觉得你自己冷漠无情,孤僻独行,实则不然。烈酒盛于杯中,触手冰冷,与水无异,而一旦得遇识酒之人,饮入口中,顿觉炽热如火,待得散入肺腑,流转全身百骸,更是醺然如春。这便是看似无情实重情的道理。陈公子平日冷傲内敛,喜怒不露,实则到得要紧关头,定可为亲人知己挺身而出,舍身无悔,力挽狂澜,绝非那等真正无情之人。”
??陈思昭怔了一怔,面色微红,叹道:“想不到宗统领与我相识不过一日,对我的了解却丝毫不逊与我相交多年之人。古人有言:白头如新,倾盖如故。这等言语果然不差,人生在世得此知己,复有何憾?”
??宗瑾微微一笑,正欲开言,忽听山角后有人疾呼道:“宗统领,是你在前方么?可曾拿住那个小贼?”这声音并不甚响亮,却字字清晰入耳,仿佛说话人就在近边一般。
??宗瑾识得这正是副统领封青岩的声音,亦知封青岩向来心机阴沉,对自己任御前统领暗怀不服,常欲施加手段取而代之,若教他撞见自己与陈思昭的相惜情状,定将借此大作文章,后果堪虞,忙低声道:“陈公子,你快快离开此处……”
??话犹未了,忽听陈思昭朗声道:“无须宗统领动手,在下会自行了断!”
??宗瑾一惊,回头看时,却见陈思昭已直直地倒了下去,竟是运指点了自己重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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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九章

第九章 人事苍茫谁是主
??宗瑾见陈思昭自点穴道倒下,心念电转,已知其意:陈思昭与己一番剧斗,兵刃暗器俱失,又耗去了大半体力,此时无论是转身逃离还是留下迎战,都难脱出封青岩之手,与其为他所擒,不若将这个功劳留给自己。思及此处,一时间心潮起伏,亦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怔忡间,忽听耳畔一个声音道:“宗统领果然勇武,将这顽固小贼逼得束手就擒,当真是胜过老朽多矣,可敬可贺!”原来封青岩轻功极高,此时已奔至宗瑾身边。
??宗瑾心头烦乱,闻得封青岩似赞似讽的言语,也无暇细品,只得漫应了一声,道:“封大哥,方贤弟他们现下可好?却是去了何处?”
??封青岩道:“弟兄们在分头追拿漏网反贼,有四人受了些轻伤,并无大碍,宗统领尽管放心。方兄弟朝另一条路赶下去了,不知何时能回来。”
??宗瑾闻得部属无恙,这才放下心来,道:“封大哥,你将这位陈公子好生带回,我却还有两个人要赶。”
??封青岩笑道:“还望宗统领此行大展神威,还像擒拿这小贼一般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宗瑾不愿深究封青岩言中之义,略一点头,便疾疾转身奔去,身形旋即消失在草木之中。
??封青岩冷冷地望着宗瑾远去,方自缓步移至陈思昭身边,伸手去抓他手臂。然刚刚俯身下去,忽觉脑后一股疾风袭来,吹得脊背生凉,情知不妙,忙向旁侧身一闪,但见面前一花,一柄单刀几乎是贴着面颊劈过。
??封青岩骤逢偷袭,险些受伤,却也看出了敌人的武功并不甚高,不足为惧。心中既已有了戒备,当即便不再慌张,气定神闲地转过身形,展目观瞧来人是何模样。
??一瞥之下,却见面前之人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娇小少女,手握单刀,满面煞气,身形步法间均显得功力不足,却偏偏要摆出一副随时都将冲上来拼命的模样。
??封青岩见来者不过是个武功低微的少女,心中仅存的几分顾忌之意登时又去了大半,呵呵一笑,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为何要偷袭我?”
??陈思昭倒在地上,身不能动,耳目却依然灵敏,早已认出那少女正是青枫庄庄主崔天成之女崔秀秀,却不知她如何加入了鲁王余部,又为何在此偷袭封青岩。
??崔秀秀将单刀在空中虚劈一记,喝道:“鹰爪子,识相的便放了陈少侠,走得远远的,如若不然,我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不要,也定教你血溅五步!”
??封青岩听她如此大言炎炎,不禁觉得好笑。尚未想出答复之言,猛可里忽听陈思昭在身后喝道:“崔姑娘,你不是这人对手,还不快快离去,免得枉送性命!”
??陈思昭对双方强弱之势看得极为明白,无奈崔秀秀全然不理会他的警告言语,不待封青岩开口,便已冲上前去,单刀居中直进,向封青岩前胸搠去。
??封青岩斜身侧步,避开崔秀秀刀势,反手自背后拔出白龙双钩。陈思昭见势不妙,连忙喝道:“崔姑娘,单刀切切不可直刺……”
??然而崔秀秀一刀不中,第二刀又随之出手,仍是直刺向封青岩前胸。待得陈思昭出声喝止,崔秀秀早已收势不及,封青岩白龙钩出手,登时将她掌中单刀牢牢锁住。
??崔秀秀抓住刀柄,拼力回夺,却再难夺回兵刃,情急中左拳挥起,向封青岩面上直捣过去。
??封青岩回肘一封,将崔秀秀的拳势挡在外门,顺势将白龙钩向旁一拖一带。崔秀秀的单刀再也拿捏不住,脱手飞去,身形也被拉得向旁冲出了几步,待得站稳时,封青岩的白龙钩已指上了她的咽喉。
??以崔秀秀的武功,虽然不济,原也可同封青岩过上十余招,却因她救人心切,一味猛攻直击,失了分寸,又遇上了专克刀剑的白龙钩,因此仅仅三招,便兵器脱手,落败被擒。
??陈思昭望着已无反抗之力的崔秀秀,禁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却说郑雪竹抱着龙星儿一路亡命疾奔,一口气奔出了十余里。龙星儿初时尚拼力叫喊挣扎,到得后来渐渐感受到郑雪竹身上温热的气息,心中竟似有了一种安全踏实之感,甚至在暗中希望这条逃亡之路无穷无尽,可以由郑雪竹抱着永远走下去。思绪飘荡,人也在不知不觉间安静了下来。
??郑雪竹一轮狂奔,终于到了一块较为开阔的草地上,停住脚步,将龙星儿轻轻放下地来。龙星儿心头纷乱,低头只顾抚弄衣角,再不肯看郑雪竹一眼,也不说一句话。
??郑雪竹在龙星儿身边缓缓坐下,见她这等模样,一时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口唇动了几动,终于未能吐出一个字。蓦地思起一事,不禁暗叫道:“不对,大大不对!思昭的轻功原不弱于我,更兼我手上抱着星儿,无法全力施为,他本不应落在我的后边才是,可他此刻却是去了何处?”他心头挂念陈思昭安危,一时顾不得应付龙星儿的小性儿,急急站起身,转头向来路望去。但见空山寂寂,草木苍茫,却哪里有陈思昭的紫衣影子?
??正在焦虑踌躇间,忽听龙星儿“哎哟”一声呻吟出来,继而又是“扑通”倒地之声。原来她见郑雪竹茫然四顾,再不理会自己,禁不住心头有气,便欲起身离去。无奈脚踝有伤,微一用力,顿感剧痛钻心,立足不稳,登时跌倒。
??郑雪竹见龙星儿倒下,急切间顾不得许多,忙抢步上前,伸手搀扶龙星儿坐起,道:“星儿,你脚上的伤要不要紧?唉,你受了伤,思昭又不见踪影,却教我该先顾哪头才是?只可惜我一个身子不能劈成两半!”
??龙星儿听得他这等言语,心中更为着恼,当下冷冷地道:“你也无须将身子劈成两半,还是回去寻你那多年知交为好。我龙星儿一介鲁王麾下马前卒,原当不起延平世子的关心!”越说越是气愤,越是自伤自怜,恼恨之中伸手向郑雪竹重重一推,叱道:“唐鲁世仇,谁要你来多管我的闲事!”
??郑雪竹毫无防备,受了龙星儿一推之力,禁不住身形向旁一个踉跄,心中不由加倍难过,叹道:“谁信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星儿,难道到了此刻,你还认为我是在包藏祸心,图谋加害你们鲁王部属么?樊前辈他们与我从前不识,疑心我,排斥我,本是人情之常,而你我相识已久,倘若你也要一意视我为敌,我又何以自处?也罢,也罢,你若执意不肯相信我,定要以我为仇,这便剖开我的胸膛,看看我的心是什么颜色!”言罢,反手拔出腰间长剑,“呛啷”一声,掷在龙星儿面前。
??龙星儿俯身拾起长剑,指向郑雪竹胸口,咬紧牙关将剑尖一寸寸向郑雪竹移近。而郑雪竹竟当真不躲不闪,面容坦然,一任剑尖刺入了自己衣襟,触到了自己肌肤,暗思若就此死在龙星儿剑下,倒也了却了世间这种种烦恼。
??蓦地铮然一声,龙星儿手中长剑坠地,人亦忍耐不住,扑倒在地上大哭起来,哽咽道:“雪竹,你为什么这样傻,一定要死在我的手下?你可知道,在我心中,原是宁愿被你杀死的么?”
??郑雪竹伸手轻抚龙星儿秀发,柔声道:“星儿,我知道你心中的苦处。可你为何不想一想,你我又何必定要性命相拼,势不两立?何必……”
??龙星儿闻得他的言语,愈加心痛如绞,颤声道:“雪竹,你并没有错,我也没有错,是老天有意要捉弄我们,要我们相遇相识,却又各为其主,互为世仇!我们的事情,原是命中注定了不会有好结果,天意难违,我们今生今世必定势如水火,无缘聚首……”
??郑雪竹忽大声道:“我不相信什么命中注定的说法,我只信事在人为!星儿,唐鲁二王的种种纷争纠葛已过去了快三十年,此刻他们在地下,只怕也在深悔当年所为,我们又何必因前人的是非而争斗残杀,以致抱憾终身?”
??龙星儿自懂事以来,耳中所闻,心中所想的无非是唐鲁世仇,相见即杀,似郑雪竹这等想法言语却还是头一次听到。虽明知其确有道理,但十余年来头脑中根深蒂固的思想终非一朝一夕便可改变,霎时间心绪扰乱如麻,长叹道:“也许,我们当初便不该相识。”
??郑雪竹抗声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星儿,我们自己的命运,应由我们自己掌握,而不应受外物左右控制!只要我们想作的事情,绝不会作不到!”
??龙星儿听了他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语,心头便如重锤敲击一般震撼不已,禁不住偷眼向郑雪竹望去,但见他双目灼灼,面容坚毅,显是早已下了极大决心,定要排除一切阻碍,奋力向前,将自己想要的一切握在手中。
??龙星儿听得郑雪竹如此真挚倾吐,心中忽感到一阵迷惘的甜蜜。霎时间什么唐鲁世仇,满汉纷争,都远远地抛到了九霄云外,惟一真实存在的便是此刻与郑雪竹的相知相惜。心际一宽,不知为何竟抬起头来,向郑雪竹嫣然一笑。
??郑雪竹凝视着龙星儿的面庞,见她颊上泪珠未干,双目微红,此刻却已绽出如花笑靥,当真如同芙蓉晓露,分外妩媚。一时间心旌摇荡,脱口吟道:“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星儿,在我眼中,莫说是什么六宫粉黛,便是西子王嫱,貂婵杨妃,飞燕丽华,古往今来所有的女子加到一处,也远远及不上你的一笑。”
??龙星儿满面娇羞,轻声道:“幸而此处除了你我没有别人,否则人家定会被你的言语笑掉牙齿……”
??郑雪竹笑道:“我却有些希望别人能到这里来,清清楚楚地听见我的言语,也好教他知道,在我心中,星儿是世间最好的女子……”口中一边说,一边就势紧紧拉住龙星儿之手。
??龙星儿略一用力,未能摔脱郑雪竹,当下不再挣扎,复缓缓垂下头去,一任郑雪竹握着,面上却更加红了。
??忽见郑雪竹面色一端,蓦地站起身来,伸臂抱住了龙星儿身体,向路旁草木深处奔去。
??龙星儿见他如此,心中不由一阵惊惧,失声道:“不要……”方吐出这两个字,便觉唇上一紧,竟是被郑雪竹以手掩住了口。
??龙星儿正在战栗不已,郑雪竹却已将手自她口上松开,移至自己唇畔,作了个噤声的手势,面色凝重无比。
??龙星儿此时方觉出不对,侧耳细听时,这才发觉有一人的足音由远而近隐隐传来。那人奔行速度极快,脚步起落间却颇为稳重有力,且足音频率自始至终都是快慢如一,显见功力深厚,远非常人可比。
??此时郑雪竹已抱着龙星儿避入了树丛。龙星儿回想起自己方才的担心,不由得暗自羞恼。转头看郑雪竹时,却见他身躯微颤,面现悚惧之色,全然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似乎自识得他以来,从未见他如此紧张过。心中一动,蓦地思起一事,低声道:“是他?”
??郑雪竹轻叹一声,缓缓点了点头。二人虽口中未说,心下却均已知道此人是谁,当即屏息噤声,不敢少动,生怕被那人发现了踪迹。
??只听得那足音自路径尽处而来,越奔越近,转瞬间已至面前。郑雪竹与龙星儿透过枝叶缝隙看得清楚,来人仪容魁伟,状貌威武,正是那衔尾追赶的御前统领天雷手宗瑾。
??龙星儿虽未与宗瑾交过手,但方才宗瑾出手打伤牛震岳,技压樊平的情形,她却一一看得明白。此时此刻在她心中,宗瑾便是世上最可怕的敌人,这番与他相距仅十几步之遥,如何不惧?心中一怯,身上便不由自主地一颤,肩头触到了一根枯枝。
??这触动之力虽不大,但那枯枝早已朽坏不堪,一触之下当即断裂,发出“拍”地一声轻响。
??枯枝断裂之声本极为细小,但宗瑾功力深湛,耳目聪敏,立时听得清清楚楚,随即驻足细察,展目侧耳,在周遭搜寻二人的藏身之处。
??郑雪竹见宗瑾已被惊动,心中不由暗呼“不妙”,情知若仍然藏匿不出,虽可拖延喘息片刻,最终还是会被他搜到。自忖事已至此,与其坐以待毙,莫如奋力一搏。心意既决,遂俯身下去,伏在龙星儿耳边轻声道:“星儿,我出去将他引开,你便在此处等我,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见你的!”这言语包含了两层意思,一是自己绝不会抛下龙星儿不管,一是向她保证自己定会活着回来。
??龙星儿只觉一股热气喷到自己面上,又听得郑雪竹真情流露的言语,登时满面飞红,心头不知是喜是忧。正欲开口叮嘱他多加保重,话未出口,骤觉身畔风声飒然,郑雪竹的身形便如一鹤排空而起,轻叱一声,长剑出鞘,连人带剑翩然掠向宗瑾面前。
??宗瑾见郑雪竹拔剑现身,却不急于出手截击,依旧和平时一般,仪态从容自若,负手而立,对面前寒芒耀目的白刃竟似全然未见,不加理会。
??郑雪竹本拟宗瑾定会趁他立足未稳时出手抢占先机,胸中亦早已想出了反败为胜的破解之法。未料宗瑾竟如此磊落正大,这却是远远出乎他的预想,暗思道:“如此看来,反是我将宗瑾想得忒轻了?”思及此处,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羞愧之意,忙略转身形,回剑护胸,以作掩饰。
??宗瑾静静地凝视着他,此时方缓缓开口道:“你我终于可对面交手了。很好,很好。”
??郑雪竹笑道:“能与宗统领这等磊落高手一战,幸何如之?”这句话却不是他有意阿谀奉承,确是出自他肺腑的坦诚言语。
??宗瑾亦报之一笑,道:“方才在下在谷中见公子孤剑力敌数名好手,已知公子绝非凡俗,心中不无倾慕。如今终可与公子当面一战,当真是得趁所愿,岂不快哉?公子这便请罢。”言罢,竟自抚拳向郑雪竹一揖,摆出了应战的姿态。
??郑雪竹却不忙于出剑,复开口道:“我姓郑,双名雪竹,宗统领叫我郑公子好了。宗统领,我今日既决意与你一战,势必要寻一个开阔的所在,方可尽展身手,公平决战。不若你我再前行一段,寻到如此去处,再行交手,无论胜负,均无异议,你看如何?”
??宗瑾笑道:“郑公子,你认为你我脚下之地尚不够开阔么?若只你我二人交手,此地的方寸早已绰绰有余了!”
??郑雪竹本是强作笑颜,闻得宗瑾此言,笑容登时僵在脸上,一时间张口结舌,不知如何以对。
??宗瑾却发自真心般地大笑起来,道:“郑公子,你说要寻开阔之处交手是假,欲将我引开此处才是真,是也不是?你是怕万一不敌于我,我便会对龙姑娘不利,是也不是?古来多见痴心女子,薄幸男儿,似郑公子这般重情重义的男子,却是世间罕有。也罢,宗某一生中原从未对敌人手下留过情,今日既已破了一次例,再破一次又有何妨?郑公子,我们这便另寻个合宜所在,堂堂正正地交一次手,我可以先答允你,无论战果如何,我都不会再回来为难龙姑娘。郑公子,你却道如何?”
??郑雪竹被宗瑾拆穿心思,本有些难堪,及至听得宗瑾允诺放过龙星儿,心头一块石头这才落地,胸中无了牵挂,立觉眼前天地为之一宽,笑道:“如此甚好。宗统领,我们这便走罢。”言罢,伸手挽住了宗瑾臂膀,转身便行。
??忽听背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尖叫道:“雪竹,不要……”
??郑雪竹蓦然惊觉,回头看时,却见龙星儿不知何时已在草木间摇摇晃晃站起来,面上满是焦虑关切之色,双颊苍白,口唇颤抖,显见对自己的安危极为挂念。
??郑雪竹见龙星儿如此牵挂自己,心中不由一阵激动,仅存的一丝对宗瑾的恐惧亦随之烟消云散,当即笑道:“星儿,我去去便回,你不必担心。”言罢,惟恐自己再生犹豫畏敌之念,再不多说,顾自拉着宗瑾转身疾行。
??龙星儿心中焦急,发足追去,方奔出几步,便觉脚踝处剧痛钻心,再也移动不得,忍不住“嗳哟”一声,又跌倒在地。
??此刻郑雪竹与宗瑾早已相携去远。郑雪竹行出数里,忽思起一事,忙开口问道:“宗统领,你方才说你平生从未对敌人手下留过情,今日却破了一次例。却不知是什么人物,可令宗统领如此另眼相待?”
??宗瑾叹道:“我早知郑公子会有此一问。不错,此人之心性为人果与他人大大不同,不可以凡俗相待。却不知郑公子与此人相交多年,可有同感。”
??郑雪竹惊道:“宗统领,你说这人可是思昭?他现下却在何处?”
??宗瑾叹道:“陈公子表面看似冷漠无情,实则内心刚烈如火,多情似水。我与他交谈片刻,便有故识之感,相惜之意。他败在我手下后,我本欲放他走路,谁料他这人当真骄傲得很,竟然点了自己穴道,以致被封青岩所擒。”
??郑雪竹虽早已料到陈思昭定是落到宗瑾手中,却万万想不出他竟是如此被擒,一时间不由瞠目。
??宗瑾侧头细细端详他片刻,忽道:“郑公子,倘若我所料不错,如果败在我手中的是你,你定然不会和陈公子一样作。”
??郑雪竹叹道:“不错,倘若是我,即使明知不敌,也要拼尽最后一分力量,以求万一之幸。便是到了山穷水尽的绝境,我亦是宁可拔剑自裁,亦不愿落入敌人之手任其宰割!”
??宗瑾闻得郑雪竹这等激烈言语,不由默然半晌,忽停住脚步,道:“郑公子,你看此地可适于交手么?”
??郑雪竹听宗瑾骤出此言,竟微微怔了一怔,方想起打量四周地形。只见自己正处于一座谷地的中央,周遭遍地芳草,杂树不生,平坦空旷,当真是个决战的好所在。遂笑道:“不错,就是此处罢。”言罢,驻足凝神片刻,反手拔出了腰间长剑。
??宗瑾淡淡一笑,道:“郑公子,在我眼中,你与陈公子都非凡俗人物,故不可以寻常敌手相待,须得持以君子之礼,两不相轻。郑公子,你较我年纪轻,这便请出剑进招。还盼你全力施为,不必手软,我亦绝不会手下留情,你我无论生死胜负,各安天命!”话音未落,身上的衣衫已被内力微微鼓起,面色凝重,显是摆好了迎敌的架势。
??郑雪竹方才目睹宗瑾力挫樊平的神威,早已识得他的厉害,此刻又闻与自己功力相当的陈思昭败在他手下,禁不住对他更增了几分忌惮之意。见他让自己先出手,正是求之不得,当下也不嫌让,轻叱一声“当心”,长剑迎风一展,犹如乱云飞絮,万花纷落,将宗瑾紧紧围在正中,渐次收紧。
??宗瑾气凝神峙,如山岳磐石般稳稳立在当地,只将一双肉掌开阖吞吐,以沉雄浑厚的掌力阻住郑雪竹长剑攻势。
??郑雪竹的剑法本以柔韧绵密见长,不同于陈思昭、龙星儿诸人的迅捷凌厉,出手即求伤敌,他的剑术要义在于层层束缚,以柔化力,似吐丝绕茧般将敌人重重围困,使其手足逐渐难以施展,动弹不得,最终完全受制于已。这等剑法用以对付功力略逊于已的敌人极为有效,与功力同已相当的敌人交手,亦可收到以逸待劳之功,但宗瑾的真实功夫却是高出郑雪竹一筹,他的金刚掌势到处,郑雪竹的剑网便被迫得四处飞散,现出漏洞,逼得他只得换招转式,弥补破绽,便如一张捕捉燕雀的丝网,绝计擒不住云中雄鹰,九天大鹏。
??郑雪竹运剑与宗瑾力战八十余合,但觉每变得一招,宗瑾的掌力便增强一分,自己的剑势亦随之减弱一分。此消彼长,剑网的合围圈子渐渐零落破碎,不成模样,而宗瑾的掌势却如大海狂涛,波波相连,奔涌而至,令郑雪竹疲于应付,顾此失彼。不知不觉间,攻守之势竟已互易。
??郑雪竹感到长剑上传来的压力越来越大,迫得他连呼吸都有些困难起来。情急中心念电转,微一侧身退步,避过宗瑾正面攻势,左手一扬,三枚银针电射而出,直取宗瑾胸腹“膻中”、“中脘”、“神阙”三穴。
??宗瑾见银针激射而来,却不甚慌张,回手收住正欲劈出的一掌,改向下击出,掌风到处,“铮铮铮”几声轻响,三枚银针尽跌落下来,余势未尽,又没入了二人脚下泥土。
??郑雪竹银针既已出手,当下不再藏拙,索性左针右剑,连绵不断发出,此起彼落,互为辅助,气势无形中却也增了几分。
??宗瑾见他如此抢攻而上,倒也不敢掉以轻心,暗中将掌势消减了几分,静观其变。一时间郑雪竹剑势若白虹经天,水银泻地,银针如电光激射,流星飞逝,倒是占了七成攻势。
??郑雪竹看似抢得上风,实则剑针每攻近宗瑾身畔,便被他无坚不摧的掌力消于无形,连他的毛发衣角都沾不得一点。情知他如此收敛防守,形似落败不敌,但一遇攻击,反击力道只会更强,他内力深厚,如此养精蓄锐地打下去,时间越久,他的胜算越大。心中虽明知其理,但此时自己已成骑虎难下之势,只得咬牙继续加紧抢攻,以求万一之幸。他求胜心切,难免便有些心浮气躁,出手间也不似方才那般环环紧扣,滴水不漏。
??宗瑾见郑雪竹采用这等战术,亦禁不住暗自为他叹息:“他若肯像初时一般步步为营,稳扎稳打,至少可以支撑到一百五十招以上,可他却偏偏要采用这等打法意图侥幸,正所谓疾风不终朝,骤雨难竟夕,只能反速其败而已!”
??此时郑雪竹左针右剑齐施,已向宗瑾抢攻了二十余招,渐渐发觉银针对宗瑾造成的威胁越来越小,每每手势甫动,宗瑾便已预知银针去向,先发制人予以破解,到得后来更是将郑雪竹的出手完全封住,令他再无法发针相攻。
??郑雪竹银针难发,心中不由暗暗叫苦:“我平素自负银针打穴之功世间少有敌手,今日不过与宗瑾过了这几招,如何便被他识破了虚实?啊哟,是了,方才宗瑾已与思昭恶斗过一场,思昭的拳脚兵刃功夫与我不同,他的内功与暗器打穴却与我一样,均为陈军师所授,运使起来大同小异。宗瑾定是在思昭手中领教了金环打穴,想出了破解之法,推此及彼,同我的银针相抗时便占了机先……”思及此处,不觉隐生惧意:“如今我的银针已伤不得宗瑾,内力也耗去大半,倘若他转手来攻,我却当如何抵挡?”
??郑雪竹心神一分,手上的剑势便随之略略凝滞,前招与后招之间微露空隙。他一剑挥出,立觉不妙,正欲抽身撤招,宗瑾早已看出便宜,当即抢步上前,反手一掌向郑雪竹肩头拍去。这一掌力道沉雄,势头疾劲,仿佛夹有风雷之声,当真不愧“天雷手”的绰号!
??郑雪竹识得这一掌厉害,当下不敢硬接,忙发力向后纵跃,同时剑尖上挑,向宗瑾掌心迎去。自度这一招乃是败中求胜,虽难伤到宗瑾,但至少能迫得他收掌自保。
??然而令郑雪竹始料未及的是,宗瑾见他长剑袭来,非但未曾收招避让,反加紧掌势迎着长剑击下,仿佛胸中信心十足,以他的血肉之躯便可与白刃正面相抗。
??郑雪竹见宗瑾如此迎敌,心中不由一阵惊诧,疑惑不已。正在迷惘间,耳畔忽听宗瑾厉喝一声:“着!”又听“铮”地一声大响,一股强劲无比的力道直击到剑身之上。
??郑雪竹但觉整条右臂都已酸麻,这等开山裂石的巨力实为他所承受不起,一时间长剑再也拿捏不住,脱手飞上半空。原来,宗瑾掌势与长剑相交之时,已在间不容发之际将掌力转向,将受力点移至剑面无锋之处,骤然发出雷霆一击。这一掌乃是宗瑾毕生功力之所聚,郑雪竹虽未直撄其锋,却也抵受不住,身躯因受余力所震,便似风中枯叶般摇摆不定。
??宗瑾一掌得手,非但震脱了郑雪竹的兵器,更摧毁了他的斗志。却见郑雪竹面如死灰,叹道:“罢了,罢了!宗统领,我原知不是你的敌手,却未料到竟败得如此之快!宗统领,现下我既已落败,你为何还不上前擒我回去?”
??宗瑾见郑雪竹自动认输,心头却毫无大功告成的喜悦,反涌出了一股隐隐的落寞与惆怅之意,禁不住长叹一声,道:“郑公子,你的为人原与众不同,堪为在下知已良朋,只可惜走错了道路,注定了与我为敌。而我受君之托,忠君之事,又势必不能放你,因此今日只得负你了!”言罢,苍凉一笑,向郑雪竹身畔缓缓行去。
??郑雪竹见宗瑾渐渐逼近,情知无幸,当即在暗中潜运内力,只待宗瑾到得身畔,便一掌发出,哪怕是被宗瑾当场识破一掌击死,亦要拼个孤注一掷。方才宗瑾的叹息言语虽令他有了几分犹豫,但这犹豫在心头不过一闪即逝,反而更加坚定了他与宗瑾同归于尽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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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2-2 20:20 | 显示全部楼层

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十章

第十章 雷火交并孰为雄
??宗瑾缓步行至郑雪竹面前,伸手向他肩头拿去。忽觉足下似有异状,暗叫一声“不妙”,疾疾向后纵跃而出。
??“轰隆”一声巨响过后,郑雪竹身前泥地上已裂开一个大洞,土石飞溅,烟尘弥漫,一时间方圆五尺内天昏地暗,敌我难辨,真仿佛魔鬼出行一般。
??宗瑾艺高胆大,处变不惊,见到如此邪异的景象,情知来者绝非善与,当即沉声叱道:“何方妖邪来此挑衅?”凝神聚力,连发三掌,向面前烟尘暗影中劈去。
??掌风激荡,犹如巨浪狂澜,霎时间将四下扫荡平静。郑雪竹与宗瑾都清清楚楚地见到,在二人当中已多了一名形容古怪的老者。这老者身材高瘦,双手枯干,指甲极长,宛如鸟爪,双目闪动间时时透出邪异的光芒,有如鬼魅。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他那一头火红的乱发与赤红的脸庞,在斜阳映照下血一般刺眼,仿佛他并非人类,而是自地狱中逃出的怨灵。郑雪竹识得此人便是半月前在扬州遇到的赤血老魔,却不知他为何在此处破土而出,此来是吉是凶。
??宗瑾与赤血老魔却是初逢,不识他古怪形容,禁不住心头一惊,暗吸一口凉气,自忖道:“这怪人自地下钻出,阻挠我出手,武功大是邪门,未知是何等来历......”
??赤血老魔见他目光闪烁不定,已知他心中惊疑不定,不待他开口相询,当即抢先喋喋怪笑道:“你这官儿不是惯于拿人领赏么?我便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无所不为的江洋大盗,官府已悬赏五千两黄金缉拿我,却始终未能将我捕获。如今我自动送到你面前,你为何犹豫不决,还不动手?”
??宗瑾听了他这一番疯疯癫癫的言语,心中将信将疑,搞不清他现身搅闹究竟是何缘故,正欲喝问,忽见眼前红光闪动,赤血老魔的十根长指甲已向他面门直插过去。
??宗瑾未料赤血老魔说动手便即动手,来得如此之快,忙向旁纵跃开三步,回手锁拿赤血老魔肩膊。一退一进无不将方位、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端地令人无隙可寻。
??赤血老魔怪叫道:“好啊,你这官儿果然有些真功夫,与他人不同,值得一斗!”在空中倏地翻了半个筋斗,避开宗瑾的一击,回身头下脚上地扑击而至,反手抓向宗瑾顶门。
??宗瑾见他五根长长的指甲锋锐如刀,微泛血光,知其实为一件杀人的利器,不知有多少人因挡不住这一抓而颅破脑流,死于非命。他功力深厚,自无此虞,却也疑心指甲上暗含毒质,因此不愿与它正面接触,只得侧身避过,向赤血老魔胸前回了一掌。
??赤血老魔抬腕一封,与宗瑾爪掌相交,但觉内息为之一震,不由大惊,暗思道:“这厮的内力修为竟如此厉害,我还是休要与他硬碰为妙......”当下不再硬接硬架,只发足疾奔,在宗瑾身畔游斗不止。而宗瑾忌惮他爪上有毒,亦不愿轻易触及,二人往来相斗百余合,均是一沾即走,丝毫不闻拳脚相击之声。
??赤血老魔招式邪异,宗瑾武功深湛,二人这一番恶战,却是较方才陈思昭、郑雪竹邀斗宗瑾的两场更加激烈,直斗得天昏地暗,险象环生。二人掌爪虽不正面相交,但其中凶险之处却远远胜过了较力相拼。
??赤血老魔与宗瑾恶斗百余合,犹自战他不下,禁不住心头焦躁,争强之念大发,忽尖啸一声,索性不再逊避宗瑾刚猛的掌势,身形疾转,便如狼狐攫食般横掠而上,连环三爪向宗瑾头胸腹抓去。这三爪乃全力施为,竟未给自己留丝毫退路!
??宗瑾见赤血老魔陡然使出这等不顾性命的打法,不禁愕然,急切间想不出从容化解之法,只得出掌封挡,举手发招中也运上了全力。
??“砰砰砰”三声巨响过后,两条人影骤然分开。宗瑾踉踉跄跄有如醉酒般连退出十余步,双膝一软,竟“扑通”一声,跌坐在地;而赤血老魔人在空中,无处凭恃,则一个空心筋斗翻出了四五丈远近方始落地,身形晃了两晃,勉力站稳,双目灼灼,向宗瑾瞪视过去。
??郑雪竹在旁观战已久,正看得目眩神迷,咂舌难下,未料赤血老魔竟用这等险中求胜的怪招击倒了在他眼中不可战胜的宗瑾,一时间心头滋味当真是难以言表,亦不知是高兴还是恐慌。见赤血老魔似欲上前置宗瑾于死地的情状,心中不知为何竟替宗瑾担忧起来,禁不住失声道:“前辈,不要伤害他......”话甫出口,便觉不妥:宗瑾投身清廷,本应是台湾死敌,自己却为何这般挂念他的安危?
??宗瑾与赤血老魔连对三掌,但觉头昏眼花,全身气血翻涌,潜运内息时,这才发现自己浑厚的内力,此时十成中仅剩了不到一成,将近油尽灯枯之境!他用力勉强站起,立感手足疲软,脚步虚浮,无论攻守都已力不从心,抬头望见赤血老魔的凶悍之状,不禁暗暗心惊。闻得郑雪竹开口相求赤血老魔放过自己,心中又暗自生出几分感激。但想这赤血老魔如此桀骜难驯,却如何能因为旁人的一句言语而轻易改变主意?
??出乎宗瑾意料的是,赤血老魔听到郑雪竹的言语,竟缓缓收敛了目中凶焰,将已举到胸前的双手渐次垂下,沉声道:“郑公子教我放过你,我便放过你。你这便去罢,走得越快越好,休要待我改变了主意!”
??宗瑾本以为赤血老魔定要逼近自己身边发出致命一击,未料他竟会如此轻易放过自己,却不知他因何对郑雪竹这般言听计从。他深知似赤血老魔这等孤僻怪诞的人物,虽行为乖张,不合常理,但向来骄傲自负,无论何时都绝不肯自食其言,他既说放自己离去,便绝无再追上加害的道理。思及此处,当即向郑雪竹略作一揖,一言不发,掉头而去。
??赤血老魔兀立当地,凝视着宗瑾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道路尽处,方自长吁了一口气。心头意志一松,再也支撑不住,“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口淤血,身形亦摇摇欲倒起来。
??郑雪竹见赤血老魔骤然呕血,当真是好生惊骇,忙抢步上前,扶住了他的身躯。但见他一张原本血红的脸庞此时已变得惨白,方晓他适才不过是在苦苦撑持,强装凶相,其实早已是外强中干,不堪一击。思及赤血老魔与自己仅一面之识,却肯如此舍身相救自己,当真是百感交集,颤声道:“前辈,你......”
??赤血老魔略摆了摆手,止住郑雪竹说话,嘶哑着声音道:“扶我坐下。”
??郑雪竹搀扶赤血老魔在地上盘膝坐好,正欲问他需不需要自己为他运功疗伤,却见他已自行将手掌脚掌都摆出了朝天的姿态,情知他是要以自身的邪门内功调息疗治,暗思自己与他内功路子不同,贸然为他运功,对他只怕有害无利。心中空自焦虑,却也无能为力,惟有紧紧守在赤血老魔身边,盼他及早痊可。
??赤血老魔趺坐于地,双目微闭,过得片刻渐有丝丝缕缕的白气自头顶冒出,面色也由白转红,最终变成了原来鲜血一般的颜色,方张开眼睛,站起身来。
??郑雪竹见他终于恢复原状,这才略松了口气,道:“多谢前辈仗义出手......”
??赤血老魔桀桀怪笑了一声,道:“郑公子,我向来讨厌这些虚文俗礼,似这等肉麻的言语你还是不必说了罢。依我看来,便是方才那个官儿也较你爽直得多。我是看在你的分上才放过他的,可他却没对你说一句‘多谢’,‘仗义’一类的言语。”
??郑雪竹思起宗瑾,心头隐隐犹有余怖,忍不住叹道:“我还道是前辈技高一筹,打倒了宗瑾,未料竟还是他略上了上风。”
??赤血老魔叹道:“不错,我平生本自负武功天下无敌,即便是江南武林盟主崔天成,也不过是与我旗鼓相当。然今日一战,我受伤虽是逞强而致,却着实是技不如人。我与他相交三掌后,早已同他一样内力耗竭,若依正道而行,抽身退步化解他的掌力,也只会比他跌得更重。嘿嘿,这人年纪不过三十上下,却不知如何练成了这一身惊人的功夫,倒是令我不得不服了!”
??郑雪竹见这自负非常的赤血老魔都已服输,心中却是另有一番惊惧:“宗瑾方才先是在鹰杨谷内同樊当家的恶斗一场,又击败了思昭与我,当中必已耗去多半体力,却还能打伤赤血老魔,当真是武功惊人,将来必为台湾劲敌。适才我因何竟未想到趁他内息耗竭,无力出手之时,伺机将他除去?唉,如果事情可以重来一次,我当真会向他下手么?”思及此处,心意竟有些摇摆不定起来,半晌难下决断。
??忽听赤血老魔在旁侧道:“郑公子,我平生受尽世人冷眼,尝遍尘间苦楚,因此厌憎他人,独行其是,不问是非。别人越是恨我怕我,我越感到报复的痛快,越是要加倍地给他们难堪痛苦。前次我在扬州偷袭崔天成,逼他交出江南武林盟主令,并非因我与他有甚过节,更不是为了觊觎什么江南武林盟主之位,不过也是为了报复世人而已。在我见过的人中,只有你明白我心里的苦痛,真诚待我,真心怜我,因此无论我在你心中是何等位置,我却已将你当成惟一的朋友。我知我并非什么良善侠义之辈,却还懂得为友两肋插刀的道理,你不必因我为你受伤,心中过意不去。休说今日只是一个朝廷武官,便是他日面对千军万马,我也一样会出手助你,绝不会皱半下眉头!”
??郑雪竹见他说得真挚恳切,心头不由一热,情不自禁地握住了他的双手,道:“前辈,你既以如此真心待我,我自当投我以桃,报之以李,也同前辈说上些真心言语。无论前辈当年受过何等欺凌迫害,如何有冤难诉,有恨难雪,但就事论事而言,报复世人终是不该。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前辈自身既尝过被人欺辱的苦楚,又何忍将这等行径强加于人?与人为敌,人必以之为敌,与人为善,人必与之为善,却不知这等道理前辈可曾真正想过?”
??赤血老魔向郑雪竹怔怔凝视片刻,叹道:“郑公子,你的话确似有些道理,只是我一时间尚有些想不通。也罢,强敌已退,我亦该去了,这许多事情,还是留着慢慢想罢!”言罢,略一拱手,身形便由缓至疾,陀螺般旋转起来,渐渐没入了足下泥土之中,消失不见。
??郑雪竹眼望赤血老魔遁地而去,一时间心头竟生出了一阵莫名的怅惘,静立良久,方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
??忽听远处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雪竹,雪竹,你在何处?”声音中带着几分关切,几分惊惶,显见是担心挂念到了极点,焦虑不堪。
??郑雪竹识得这是龙星儿的声音,却不知她足上有伤难以行走,又如何到得此处。情知她一路追寻自己,定是吃了许多苦头,心中不禁好生感激,忙高声呼道:“星儿,我便在此处,丝毫未损,你不必担忧!”当即顾不得再想别事,发足向来路全力飞奔。
??但闻龙星儿的声音此时已有些呜咽,吐字亦不及方才清晰,郑雪竹只听得反反复复的一句“你无事便好”,心头登时又是甜蜜又是怜惜,叫道:“星儿,不要着急,我这便来见你!”
??话音方落,郑雪竹便遥遥望见了龙星儿的身影。但见她手中紧紧握住一截小树的树干,支撑住半边身体,单足着地,正自一跛一拐地向前拼力奔行,因奔走时候过久,耗力太巨,此际已显得疲惫不堪,犹自不肯停步。
??郑雪竹奔至龙星儿面前,见她面色潮红,长发散乱,娇喘吁吁,竟似较平日更增几分妩媚,不禁凝目向她细细端详过去,柔声道:“星儿,当真苦了你......”
??龙星儿忽“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和身扑入郑雪竹怀中,哽咽道:“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你定要拉着那个鹰爪子来此处,却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抛下!你难道不知,你若是有个三长二短,我也一定活不成么?”
??郑雪竹自身份被龙星儿识破以来,见她待自己不是冷若冰霜便是切齿痛恨,似这等真情吐露却还是第一次。但觉一颗心飘飘忽忽如入九霄云中,天地间万事万物恍若化作云烟,无从寻觅,惟一触手可及的便是眼前的无限欢乐。思及此处,禁不住伸臂紧紧抱住了龙星儿,道:“星儿,你如此真心待我,我必一生一世爱你敬你,绝不相负!”
??此时已近黄昏,万里夕阳垂地,四面草木苍莽,人踪杳然,寂静无声,仿佛整个世上便只剩下了他们二人。郑雪竹一时间竟似感到,人间至乐莫过于此,什么王图霸业,什么反清复明,都统统抛到了脑后,不再去想,只要与龙星儿长相厮守,今生今世别无他求!
??二人相拥相依,未觉时间飞逝。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已消失在天地尽头,一钩眉月自天际升起,渐渐移至二人头顶,将他们的身影淡淡地投在地上。
??一阵夜风吹过二人身畔,风中竟似隐隐夹着一个男子的呼唤之声。
??这声音虽然遥远模糊,但郑雪竹与龙星儿功力深湛,耳目聪敏,均已听见,确信这呼唤并非自身幻觉。
??龙星儿此时方瞿然惊觉,忙挣脱郑雪竹怀抱,回头向声音来路展目望去,同时倾耳细听,急欲断定来人是敌是友。
??不过几下呼吸的时候,那人的身影已在路径尽处出现。月下看得分明,此人身形高大粗壮,骨架结实,步履沉稳,举手移足间却处处显得蛮力有余,内功不足。
??龙星儿初见此人现身,还道是宗瑾去而复回,正自惊怖,旋即发觉了此人绝非宗瑾,这才放下心来。细看他身形姿态,却仿佛依稀熟识,但一时间又记不起是在何处见过。
??郑雪竹与龙星儿将此人看得真切,他却丝毫未发现隐身荒草之间的二人,犹自疾走高呼。此时他与二人距离较前拉近,呼唤之声也已清晰可闻,但听他口中叫的却是“秀秀”,声音满含着关切与焦虑,令旁人听了心中也不由自主地为他难过起来!
??郑雪竹与龙星儿相互对视一眼,均已知道了来者是谁。龙星儿心头一宽,站起身来,放声叫道:“崔大哥,你可是在寻找秀秀么?”
??那不住呼唤“秀秀”之人却是青枫庄少庄主崔泱泱,他万万未曾料到在这深宵旷野中尚有相识,怔了片刻方认出龙星儿的声音,忙应声道:“是星儿在前边么?可曾见过秀秀?”他口中犹在问话,足下已加力疾奔,话音方落,人便到了龙星儿面前。
??郑雪竹整整衣衫,自草木间站起,笑道:“崔兄,别来一向可好?”
??崔泱泱只顾与龙星儿说话,急切间竟未见到她身边的郑雪竹,此刻郑雪竹骤然现身,反将他惊得怔了一怔,半晌方自尴尬笑道:“原来郑少侠也在此处。却不知......”
??郑雪竹不待他将话说完,便抢先截口道:“崔兄是否在寻找崔姑娘踪迹?”
??崔泱泱被郑雪竹一语道破心事,禁不住面上一红,讷讷道:“这几日我确是一直在寻找秀秀,她却好似有意躲避我一般,连半点线索都未曾给我留下。郑少侠如此说法,敢是已见过秀秀了么?”说到此处,竟露出了一丝情不自禁的期盼之色。
??郑雪竹笑道:“崔兄,我若将崔姑娘的行踪告之于你,异日你寻得崔姑娘后,却待如何谢我?”
??崔泱泱未料他竟有如此一问,一时间不由张口结舌,无从答复。
??龙星儿见崔泱泱言语支吾,一张黑面涨得通红,心中禁不住暗自责怪郑雪竹不该这般捉弄老实人,当即插口道:“崔大哥,你不必与他转圈子,只顾说这些不急之务,我这便告诉你,今早我们还同崔姑娘在一处......”言至此处,忽地一顿,忆起日间鹰扬谷内一片混乱,众鲁王余部纷纷突围,宗瑾率大内侍卫堵截追杀的场面,心头不禁一紧:“不知秀秀此时是已经脱险,还是不幸落入了鹰爪子手中?”
??郑雪竹见龙星儿语塞,当下心念电转,大笑接口道:“今早我们遇见崔姑娘时,她正在匆匆赶路向西南而行。我们问她欲往何处,她只道有人与她相约在武当会面,略谈几句便又疾疾而去......”
??龙星儿听郑雪竹的言语越发不着边际,忍不住向他侧目而视。欲待揭穿他的弥天大谎,却见他转头使了个眼色,分明是教自己不要多口。心中虽大惑不解,却也听从他的指令,将已至唇边的言语硬生生吞入了腹中。
??郑雪竹止住了龙星儿说话,继续向崔泱泱胡言乱语起来。却见崔泱泱的脸色越发阴沉难看,不待郑雪竹说完,便嘶哑着喉咙道:“多谢郑少侠指点。今日我无暇担搁,就此别过,待寻得秀秀,改日再来当面相谢。”言罢,向二人各自一揖,转身疾行。
??郑雪竹凝望崔泱泱远去的背影,见他身形摇晃,步法散乱,全不似来时的沉厚稳重之态,情知此刻他心头必是一片混乱,不由得对他生出了几分怜悯之意,喟然轻叹一声。
??龙星儿早被郑雪竹的言语弄得莫名其妙,闻得他如此叹息,更是不解,正欲开口相询,却听郑雪竹道:“星儿,你心中正在责怪我不该如此欺骗崔兄,是也不是?”
??龙星儿被他窥知心中想法,索性不再隐瞒,点头道:“不错,我着实想不出你为何要骗崔大哥。”
??郑雪竹叹道:“星儿,我说一句话,你可休怪我的言语不吉利。据我想来,崔姑娘武功不高,此刻只怕是难以逃脱,已落入了鹰爪子手中。我之所以引崔兄去武当,便是不愿教他得知崔姑娘的真实所在......”
??龙星儿急道:“这我便又不知了,你却为何不愿他们兄妹相见?”
??郑雪竹道:“星儿,崔姑娘投身樊当家的旗下,与你们共图反清复明大业,此事崔庄主父子原本不知,是也不是?若是教他们得知崔姑娘这等事情,势必要阻止她去作,是也不是?我如不编造谎言,将崔兄远远遣开,而任由他在此往来寻觅,即便我不告之他真相,他也定会发现崔姑娘的秘密,这却大非崔姑娘所愿了。星儿,你细细想来,我如此作法该是不该?”
??龙星儿听他一番解释,心头种种疑虑终于冰消,豁然开朗,但仍有几分遗憾未能尽释,不由叹道:“鲁王麾下弟兄经了今日之役,落入鹰爪子手中的只怕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尚需我们合力搭救。崔大哥既已离去,我们便少了一个帮手,救人之事又要难上几分......”
??郑雪竹笑道:“樊当家的既已脱身,定不会抛下被擒的部属不管,必将调拨人手亲往营救。鲁王麾下高手如云,崔兄武功既不甚高,头脑又憨直少变,无论他在与不在,都已无关大局,原也不是什么紧要之事......”
??龙星儿忽想起一事,道:“雪竹,此番营救鲁王部属,你却肯不肯帮我们?”
??郑雪竹正色道:“鲁王部属本是我们反清复明的弟兄,弟兄有难,焉能坐视?何况思昭已落入宗瑾手中,他与我原为总角之交,此番更是为护我脱身才失手被擒,我绝不能抛下他不顾!”
??龙星儿听他又提起陈思昭,心中好生不快,正欲冷言斥上几句,却偏偏有些硬不下心来。
??郑雪竹忽又笑道:“星儿,救人之事,原不急在一时。眼下当务之急,却是寻个安全所在,养好你的脚伤为要。你行动不便,我负你离开此处。”他方才的言语还是斩钉截铁,此际却已满含柔情。
??龙星儿本欲发作,但听得郑雪竹这等关切言语,心头登时一阵温暖甜蜜,含羞点了点头,轻声道:“雪竹,我们这便走罢。”
??郑雪竹缓缓俯下身体,将龙星儿负在背上,觅路前行。一路上二人再未相交一言,但身躯相贴,体温互传,却是远胜过了千言万语。
??郑雪竹但觉几丝柔发轻轻拂在自己后颈之上,阵阵芳馨如兰的温热气息不住自耳边吹来,禁不住心旌摇荡,意动神驰,暗自在心中吟道:“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似春梦无多时,去如朝云无觅处。世间良辰美景,大概也莫过于此。只可惜越是美好的东西,便越是短暂易逝,却不知这段路是否已快到尽头?”
??龙星儿伏在郑雪竹背上,自侧后方凝视着他的面庞。但见月色映照之下,他的面容愈显俊逸出尘,唇边犹自带着微微笑意,在甜蜜中却似夹有几分凄迷惆怅,亦不知他心中所思何事。
??龙星儿将目光自郑雪竹面上移开,回望天穹,这才发觉月影已略略偏西,心头不由生出了一阵“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感慨之意,暗思道:“似今宵这等缠绵旖旎之情,却不知一生中尚有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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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深宵密语论山河
??郑雪竹负着龙星儿行出乱山,于天明前来到一处小小市镇,在镇上惟一一家客栈住下,为龙星儿配药调治脚伤。
??龙星儿伤得本不甚重,不出三日便已全愈,行走纵跃再无拘碍。她在房中静养的时分,却是多亏了郑雪竹悉心照料,为她疗伤解闷。二人日夜同处一室,但只在必要时相互扶持,绝无逾礼之举。
??龙星儿伤愈当晚,郑雪竹复对她提起救人之事,言语间已显得颇为焦虑。龙星儿知他担心陈思昭,心中虽有不快,但思起崔秀秀等一干鲁王余部的安危,却也顾不得陈思昭的是非,直截了当地问道:“雪竹,依你之见,我们却当如何去救?”
??烛光闪动之下,郑雪竹的面容显得极为沉毅,胸有成竹地道:“星儿,我在此处思量了几日,已算出宗瑾现下的去向。若是我的推断没错,宗瑾等人擒了一干鲁王部属,为满人立下了如此大功,此刻定是急于将他们押解上京,向鞑子皇帝邀功请赏。我们只须一路暗中缀着宗瑾,偷窥明白他们的虚实,待得与樊当家的会合后,寻处天时地利适宜之所,便可趁机出手救人,一击不成,尚可全身而退,不致陷落。据我想来,若筹划得宜,救人成败之数应各占其半,大有可为。星儿,今日你脚伤已愈,行动无碍,救人之事事不宜迟,我们这便动身去追宗瑾!”
??龙星儿听得他这一番头头是道的言语,禁不住浑身上下热血沸腾,朗声道:“不错,是成是败,均在此一举,我们这便去罢!”反手扇熄桌上烛火,将腰间丝绦一紧,拉着郑雪竹疾行而出。
??郑雪竹与龙星儿昼夜兼程,三日后便已到了汝阳。汝阳乃是中州重镇,处于南来北往必经之道,其繁华之貌自是远胜龙星儿养伤的僻远小镇,较春风十里的扬州,六朝金粉的江宁虽颇有不如,却自有一番古朴敦厚的气象。伏牛山依城而走,更为古城增添了几分宁静幽远之意。
??郑雪竹与龙星儿入城之时,已是日近黄昏。二人无暇在城中闲逛,匆匆寻家客栈投宿。郑雪竹知灌汤包乃是当地一绝,故此特意点了两屉灌汤包,令店伙送入房中。
??郑雪竹笑道:“星儿,你莫看这客栈狭小简陋,作出的点心还当真地道。这灌汤包皮薄馅大,隔着房门我便已闻到香气了。”
??龙星儿“嗤”地一笑,道:“瞧你这副馋相,好似几十年未吃过东西一般。这灌汤包不过是此地最普通的吃食,你却将它捧上了天。我且问你,你在台湾作延平世子时,日日珍肴美味,哪一样不胜过了这灌汤包十倍百倍?”
??郑雪竹摇头道:“星儿,你这却不知了。岂不闻李太白有诗云:‘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当日我困守孤岛,空叹山河破碎,身世浮沉,却难有作为,纵是将天下所有的美食摆在我面前,又如何容易下咽?直至后来我下定决心,一帆渡海,偷来中土,见到中土尚有无数节义志士宁冒杀身之险,也定要驱逐满夷,复我大明,方觉反清复土之事大有可为,只要大家齐心合力,联成一气,他日定可直捣黄龙,恢复神京!哈哈,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仇人的血肉尚且可食,何况是这小小的灌汤包?”
??龙星儿双手掩耳,嗔道:“算了,算了,不和你说下去了。本来好好地说灌汤包的事情,谁教你冒出这些喝血吃肉的言语?教人听了好生没胃口!”
??郑雪竹笑道:“是么?我反倒觉得说出这一番言语后,更加胃口大开呢。也罢,你既不愿听,我不说便是了,还是趁热吃晚饭要紧!”言罢,顺手抓起一只灌汤包,张口咬将下去。
??郑雪竹的牙齿与灌汤包尚在将触未触之间,忽见窗外黄尘滚滚,几匹快马自街道尽头一掠而过,不由心头一动,暗思道:“莫非已经撞上点子了?”
??忽听龙星儿惊呼一声,叫道:“雪竹,你这是发的什么呆?瞧瞧你作的好事!”
??郑雪竹被她骤然一喊,这才回过神来,转头向龙星儿望去,却见她衣襟上满是油渍,正在向自己怒目而视。原来自己方才见到街头飞骑,分了心神,一口咬下时未曾留意,灌汤包内的热油汤汁竟全部溅射在龙星儿身上。
??郑雪竹自知理亏,忙陪笑道:“星儿,你这一生气,却是越发妩媚了。都是我不好,弄脏了你的衣衫,明日一定赔还你一件新衣。”口中顾自说笑,目光依旧向窗外望去,显得有些神思不属。
??龙星儿见他如此敷衍之状,心中不由愈加着恼,恨声道:“你既挂心窗外之事,这便出去好了,原不必对我说这些风话。我又不希罕什么新衣,你也无须说什么赔不赔还的引我开心。”
??郑雪竹觉出龙星儿言语中的愠意,急急掏出手帕为她揩拭,笑道:“星儿,你这人就是性子急,只顾同我斗气,却不问问方才我在窗外见到了什么。”
??龙星儿听他这等口气,禁不住也被引出了好奇之心,口头上却不肯就此服软,当下“哼”了一声道:“我又没向窗外看,怎知你见到了什么,弄得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言语虽然强硬,但显然已松动了几分。
??郑雪竹面色忽地一端,神情立转凝重,沉声道:“星儿,我且问你,你我劳神费力,昼夜奔波,却是所为何事?”
??龙星儿奇道:“自是为了追踪宗瑾。你又何必明知故问......呀,是了,方才你莫非......莫非......”
??郑雪竹缓缓点了点头,道:“不错,方才自街头飞骑掠过的便是宗瑾的部属。这几名大内高手我都在鹰扬谷中见过,今日虽天色已晚,相距又远,但我还是能够认出他们。”
??龙星儿惊道:“这几个鹰爪子既在此处出现,宗瑾与被擒的众家兄弟岂非也在左近......”
??郑雪竹低声道:“倘若我没猜错的话,宗瑾一行人此时定是在这汝阳城中。他们押解钦犯,不便在客栈歇宿,现下想必是在汝阳驿中安扎。我们一路追踪,今晚终于有了结果,事不宜迟,待得天黑后,我便往汝阳驿中一探究竟!”
??龙星儿这几日苦苦追寻,为的便是探察宗瑾等人行踪,如今得知宗瑾与自己同处一城之内,却有些震恐惊怖起来,颤声道:“雪竹,宗瑾武功极高,人又机警深沉,更兼身边有许多部属相助,今晚这汝阳驿中只怕是龙潭虎穴......”
??郑雪竹忽呵呵一笑,又恢复了平日的飞扬洒脱之态,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从前在老界岭下,我与他当面对决,尚且不惧,今日他在明处,我在暗处,又何惧之有?”
??龙星儿闻得郑雪竹故作轻松的言语,心头却愈加沉重,道:“雪竹,今晚我与你同去,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郑雪竹笑道:“星儿,今晚之行不过是为了窥察宗瑾虚实,又不是当真要与他动手火并,原无须你随行相助。夜探汝阳驿,人越少越不易暴露,你还是留在客栈中等我的好消息罢!”
??龙星儿见他心意已决,也不便再劝,只柔声道:“雪竹,你这一去切要当心......”
??郑雪竹见龙星儿如此真情流露,禁不住心神激荡,轻轻握住龙星儿之手,低声道:“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星儿,你便在此安心等候,我定会好好回来见你!”
??龙星儿痴痴凝视着郑雪竹,喉咙里仿佛塞了一团棉花般,久久无语。
??郑雪竹忽道:“星儿,我们只顾着说话,忘记了吃晚饭,点心都有些凉了。现下我们须得快快吃完,这灌汤包再放一刻便不好吃了。”言罢,拈起一只灌汤包,放入口中细品起来,笑道:“果然滋味鲜美,入口细腻,名不虚传!星儿,你且尝尝看。”
??龙星儿心绪纷乱,勉强吃得几只,但觉味同嚼蜡,全无食欲。
??初夏时分,昼长夜短,郑雪竹饭后又挨了将近一个时辰,天色才完全黑下来。客栈内外渐渐静寂,一阵槐花的甜香之气在夜色中弥漫开去。
??郑雪竹伸掌扇熄了桌上的烛火,向窗外四顾张望片刻,见街上已无人迹,低头将自己的长剑银针略作检视,伸手在龙星儿肩上轻拍两下,身形一展,穿窗而出,顷刻间身影便没入了茫茫暗夜。
??汝阳城虽繁华通达,占地却并不甚大,城中道路也远不及扬州复杂。郑雪竹略略兜了几个圈子,便寻到了驿站附近,但见驿站中灯火摇动,隐隐有身佩刀剑的人影往来行走,更加证实了自己先前的判断。
??郑雪竹深知宗瑾精明厉害,他身边的众部属也均非庸手,今夜的汝阳驿确是暗藏着极大凶险,稍有不慎,后果便不堪设想。因此丝毫不敢大意,远远自驿站前门绕至后墙之外,四顾片刻,确定并无埋伏,方纵身越墙而入,借园中草木掩护,悄无声息地向前厅接近。
??汝阳驿本是小站,房舍院落都有些狭小敝旧,后园更是荒芜已久,杂树荒草随处可见,亦无人收拾清理。这却恰恰为郑雪竹提供了良机,令他一路顺利地摸到了前厅窗外,未露半点痕迹。厅外有一株极大的古槐,枝叶如盖,此时正自开满了一树繁花,在暗夜中分外醒目。
??郑雪竹见厅后有此巨木,不禁心头暗喜,当即蹑足潜踪,掩至树后,借足够两人合抱的树干遮挡,手足并用,几下便攀上了树巅,隐身茂叶繁花之间,向窗内窥视。在满树雪白的槐花当中,他的白衣也不再醒目。
??但见前厅当中燃着十几支蜡烛,将室中照得一片通明。厅堂占地不大,陈设亦因陋就简,室内惟有一张硬榻,一袭布衾,一副旧木桌椅而已。
??郑雪竹见驿站如此简陋破败,不由暗自叹道:“我还道宗瑾一干大内高手都是养尊处优惯了,绝不肯屈身居于斗室寒舍,岂知他们竟似较我们郑氏部属还耐得清苦......”
??正自胡思乱想间,忽见不远处的树丛枝叶微微一动,却不似风吹而致。郑雪竹精神本就紧张,睹此异变,更是心头剧震,只道宗瑾派人在此设伏围捕自己,几乎便要现身而出,去拼个鱼死网破。
??忽听前厅内有足音传来,脚步凝重,落地均匀,显然功力绝非泛泛。郑雪竹心头一紧,一时间也顾不得理会树丛中是否有人,疾疾将目光复向前厅投去。
??烛光摇曳,一人缓步行入前厅,在几旁稳稳坐下,刚好将背心向着窗外。那人身形挺拔,仪容魁伟,郑雪竹自树巅居高临下看得分明,正是自己一路苦苦追踪寻觅的御前统领天雷手宗瑾!
??郑雪竹骤见宗瑾在厅内现身,不禁感到一阵极为深重的压力自前厅方向传来,虽至始至终都未与宗瑾眼光相交一次,身上却已有了一种透骨般的寒意,连呼吸亦有些困难起来。
??却见宗瑾凭几呆坐片刻,忽轻叹一声,双掌在空中“拍拍拍”地连击了三下。这叹息似乎包含着无尽的苍凉,无尽的落寞,传入耳中当真是说不出的荡气回肠, 感慨伤怀。
??郑雪竹尚在琢磨宗瑾这声叹息的真意,忽听有人破口大骂道:“鹰爪子,你们却听真了,你爷爷我一时不慎失风,落到了你们手中,要杀要剐全由得你们,爷爷若是皱一皱眉头,便将牛震泰三字倒着写!你们也不必玩什么深夜提审的鬼花样,看爷爷可吃你们这一套?”
??郑雪竹听这人声音卤莽,语句粗俗,虽明知他骂的是宗瑾等大内高手而非自己,亦禁不住暗暗皱起了眉头。但见门外人影闪动,那御前副统领断门刀方无畏已押了一个人进来。那人面黑体壮,身形胖大,仿佛一头莽牛一般,正是被俘的鲁王余部之一,号称“牛魔王”的牛震泰,此时心有不平之意,自是不住口地大骂不止。他本是个粗直之人,说话行事都不会转弯抹角,面对宗瑾这等令他极为憎厌之人,还指望他能如何口中留情?越到后来,粗言秽语越是滚滚而出,滔滔不绝,郑雪竹虽不过是坐树上观,亦有些为之脸红。
??那押解牛震泰的御前副统领方无畏亦是生性憨鲁,有如烈火,听得牛震泰如此恶言辱骂,自是大为激怒,厉声叱道:“你这黑厮再敢胡言乱语,看我不割了你的舌头喂狗,好教你晓得御前侍卫的手段!”
??牛震泰身上重穴被点,使不出半点力道,连行动都有些困难,却丝毫不惧方无畏的恫吓言语,高声骂道:“什么他娘的御前侍卫,御前统领,不过是鞑子养的几条狗!得了一点残羹剩饭,便受主子指使,跑出去乱叫乱咬,自以为如何威风荣光,事实上还是几条改不了吃屎的癞狗!”
??方无畏胸中怒火本炽,方才碍着宗瑾的一再严令才勉强按捺,未曾十分发作,此刻见牛震泰一再出言不逊,辱及宗瑾,这口气却如何强压得下?当即也顾不得许多,大喝道:“直娘贼,死到临头还敢如此嘴硬?”反手重重一掌,向牛震泰脸上掴去。
??方无畏膂力强劲,此时更兼恨怒填胸,一掌拍出,自是非同小可,牛震泰即便是功力未失,也定难以避开这一掌,何况此时重穴被封,动转不灵?饶是他筋骨结实,皮糙肉厚,若被这一掌拍得实了,亦必将面目青肿,唇绽齿落。
??方无畏的掌缘已沾到牛震泰面颊,忽觉眼前一花,继而腕间酸麻,竟是被人拿住了脉门,这一掌的力道自然便消于无形,牛震泰亦随之免去了一场皮肉之苦。
??郑雪竹在树上看得明白,那骤然拿住方无畏脉门,制止他出手的非是别人,正是原本端坐几前,不言不动的宗瑾。却未知他是用了何等身法,倏忽间便到了方无畏面前。
??郑雪竹本自负轻功高明,世间罕有其匹,此际见了宗瑾闪电般的身法,虽知自己若与他赌赛奔行,谅不致落于下风,却也不由暗暗吸了一口凉气。
??宗瑾轻轻放开方无畏之手,道:“方兄弟,此人也算得上一条好汉,更兼此时已无了抵抗出手之力,我们若这般折辱于他,且不论于他何损,却定是先损了我们的威名。”
??方无畏听了宗瑾这一番言语,虽觉有理,却终是心有未甘,忍不住恨恨地瞪了牛震泰一眼,道:“大哥,依你看来却当如何处置于他?”
??宗瑾略一挥手,目光中竟似有了几分意兴阑珊之色,道:“方兄弟,你且去外边等候片刻,我有几句言语要同这位好汉单独讲,待说完后自会唤你。”
??方无畏应了一声,转身退出。室内烛火摇曳,忽明忽暗,映照着宗瑾与牛震泰对面相峙之态。牛震泰满面激愤敌意,宗瑾却是一副非喜非怒,荣辱不惊的神情。
??宗瑾凝目注视牛震泰良久,忽叹道:“常闻自古燕赵多义士,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牛震泰闻得宗瑾称赞之言,却丝毫不为所动,圆睁一双怪眼,喝道:“鹰爪子,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不必给我戴高帽,兜圈子!爷爷不吃这一套!”
??宗瑾淡淡地道:“我若是要你泄露鲁王余部的机密,或是立誓不再反清复明,从此与鲁王余部脱离关系,你想必是不会答应的了......”
??牛震泰哼了一声,道:“鹰爪子,你应该晓得鲁王麾下个个都是宁折不弯的好汉,何必还要明知故问!”
??宗瑾摇头道:“我要问你的不是这件事,我只想听你一句话。你们苦心孤诣,置身家性命于不顾,定要推翻大清,恢复前明,为的究竟是什么?这样作又有何好处?”
??牛震泰怒道:“你为了一己的荣华富贵,甘心投靠鞑子,为虎作伥,便认定我们反清复明也是为了名利,却也将鲁王部属瞧得忒轻了!我这便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们大家扯起反清复明这杆大旗,一不为名,二不为利,只是要将鞑子和你们这等鹰犬扫除干净,光复汉人山河,绝无半点私心!”
??宗瑾叹道:“我不是问你反清复明是否有私利可图,只是要你细想一番。休说当今天下大局已定,大清如日中天,前明气数早尽,反清复明无异痴人说梦,便是你们的大业当真成功,仍旧由前明朱姓执掌江山,且问又有谁能胜过当今康熙皇帝?又有谁能和他一样,造就如此太平盛世,泽被苍生?”
??牛震泰乃一介粗人莽汉,平日只知仇恨异族,兴复明室,哪里深思过这些道理?如今听得这宗瑾这一番滔滔宏论,心中虽依旧不服,却毫无反驳余地,只能恨恨地对宗瑾怒目而视,仿佛要用目光将他撕成千千万万碎片。
??室内的牛震泰固是无言以对,隐在室外树上的郑雪竹亦觉思绪纷乱,难以自抑。他自幼博览群书,熟知前朝史事,深晓明帝自英宗祁镇起,个个不是昏庸无能,便是荒淫败德,残暴不仁,一代代胡作非为下去,终于将太祖皇帝辛辛苦苦打下的锦绣江山糟蹋得满目疮痍,民不聊生,以致李闯、献忠之流绿林豪杰纷起,攻破北京,逼得崇祯皇帝煤山自缢,身死国灭,其后便是清军入关,逐李闯,攻南明,一统天下,江山由此易主。他亦知满人入关渡江之初,每下一处,确是屠掠极惨,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便是其中最为残酷的两幕。但自清朝真正入主天下后,却将策略从最初的血腥镇压转为怀柔安抚,时日一久,人们也渐渐对清廷感恩戴德,什么华夷之防,故国之思日益淡薄,将昔日对满人的仇恨尽数忘却。尤其这当今天子康熙即位后,更是励精图治,劝耕减赋,招贤纳士,极尽笼络之能。对于前明遗民,守节文人,他开设“博学鸿词科”,诚召天下名士入京为官,又派人往扬州代祭史可法衣冠冢,下旨在梅花岭上建史公祠,克日动工,以收前朝旧臣之心。虽然对清廷暗怀不满,怨恨难平的节操志士大有人在,但康熙这两项举动确是顺应人心,他们亦不得不对此表示赞许。郑雪竹潜入中土,首先赶往扬州,便是要抢在史公祠开工前瞻仰衣冠冢原貌,不愿见到史公墓染上满人气息。他同祖、父一样,对清廷仇恨极深,却又委实无法否认,康熙之英明神武,经天纬地,原是明朝任何一帝所难以比拟,与他相抗,自己当真是缺少信心。自来中土后,亲眼见到天下四海升平,国泰民安之景,深知满清在中土的统治已根深蒂固,人心稳定,不易动摇,明白反清复明,攻占中土是一条充满艰险的漫漫长路,成败之数尚且难卜。这许许多多念头在心中早转了不止一次,此刻经宗瑾出言点明,不觉愈加迷惘,甚至连自己反清复明是否正确也有些怀疑起来。
??正怔忡间,忽听一人冷冷地道:“宗统领,我武功原不及你,如今既已落在你手中,要如何处置自然随你。只是你若想迫我作我不愿作之事,说我不愿说之言,却万万不能。”
??这声音将郑雪竹纷乱的思绪骤然拉回现实之中,展目望去,却见牛震泰不知何时已被带走,另换了一人与宗瑾相对而立。那人一身紫罗衣帽,仪态孤傲,神情冷漠,正是自己连日来悬心挂念的陈思昭。
??宗瑾听得陈思昭这等言语,却淡淡一笑,道:“陈公子,有些事情你若不方便说,不妨由在下代讲好了。你当日虽在鹰扬谷内与鲁王余部一处,却非他们一路。那白衣少年郑雪竹的来历我已查知,他年纪轻轻,身份却大非寻常,他既是台湾延平世子,你便是郑氏的得力部属了。”
??陈思昭冷笑道:“宗统领知人之明,眼光之利,果然令在下佩服之至。”
??宗瑾却不理会这似赞似讽的言语,缓缓续道:“我这次到鹰扬谷,要寻的原是鲁王余部。你既非鲁王余部,此事便与你无关,我即使将你与他们一同押送上京,也无甚用处。陈公子,今晚我这便放你离去,他日你回到台湾,见到延平王爷时,还盼转告他一句,昔日他父子自荷夷手中夺回台湾,实是万世不朽的英雄功业,皇上每论及此事,确是佩服得紧。自古英雄惜英雄,因此皇上并不想与台湾兵戎相见,还望延平王爷早日接受朝廷招抚,自此两岸一统,天下太平,王爷依旧居台为藩,却免去了苍生战乱流离之苦。”
??陈思昭淡淡地道:“这些话我归台后定可带到,只是王爷绝计不会应允。便是我们这些作属下的,对这等鬼话也定然不信,更不肯让台湾走上招安投降的绝路,为世人唾骂万年。”
??宗瑾道:“当今天下之势,大清富有四海,地广物丰,台湾弹丸之地,僻处一隅,所赖惟有台海天险,若一意与大清对抗,实难有胜算,他日大军压境,后果堪虞。”
??陈思昭沉声道:“若当真有此一日,大家便爽性拼个取义成仁,舍身殉国便了,尚可博个忠臣义士的美名,地下见到先人,亦不致心头抱愧。宗统领,其时你我如阵前相逢,各为其主,我绝不会念你今日相释之情,仍是要与你性命相拼。你若担心他日之事,此刻改变主意原也来得及。”
??宗瑾笑道:“沽恩示惠,岂是正人所为?我今日即敢放你,便不怕你来日对我辣手无情。只盼你我将来还是休要见面的好,以免彼此成仇,终致抱憾。”口中一面说话,手掌已在陈思昭背心上轻拍几下,运使真气,将他被封的重穴解开。
??陈思昭沉默不语,向宗瑾略作一揖,转身便行。方行出几步,忽似思起一事,陡然停住,转头向宗瑾道:“宗统领,我不能走。”
??这句话言语简短,只有七个字,却显得极为斩钉截铁,语意坚决。郑雪竹隐在树巅听得清楚,不由暗自有些着恼,心中叫道:“思昭,思昭,到了如此生死交关之时,你怎地还要这般骄傲?”
??宗瑾听到陈思昭此言,亦觉诧异,道:“陈公子,你可是觉得欠了我的情么?我早已对你说过,当今我们要对付的只是鲁王余部,与你们原无甚关碍。此时放你既非徇私,你也不必将此事挂在心上,耿耿于怀。”
陈思昭摇头道:“宗统领,若依平日,你既肯让我走,我必是转身便走,有甚犹疑之处?只是今日之事尚牵涉到另一人,我如自行离去,舍其不顾,却是大大的不义了。”
??宗瑾笑道:“陈公子果是个重情重义之人,着实令宗某钦佩。只不知那令陈公子牵挂难舍,不肯弃之而去的人究竟是谁?”
??陈思昭双目如星,凝视着宗瑾,一字字地道:“崔秀秀姑娘是否已落到了你们手中,正要被押解上京?她原是为救我才被封青岩所擒,我若丢下她自己脱身,与情与理终是不容。宗统领,你武功高明,我自知不是对手,无法将崔姑娘自你手中夺回,因此只有陪她同赴患难。”
??宗瑾道:“崔姑娘的来历我早查得清楚,她投入樊平麾下为时尚短,并未作出过什么事情。她父亲青枫庄庄主崔天成亦不曾插手反清复明之事,对她暗中加入鲁王余部原本一无所知,若教他得知女儿此事,定当全力禁阻,崔姑娘本领平常,这样一来更难有作为,于朝廷再无损害。而我若只看到她是鲁王余部这一点,一意要押她上京候审,必会得罪崔天成,引得青枫庄乃至整个江南武林与我们为难。权衡利害得失,确是应网开一面,让崔姑娘自行走路。只是陈公子为何对崔姑娘如此特别关照,却是令在下百思不得其解了。”
??陈思昭奇道:“你这最后一句却是何意?”
??宗瑾方才本是面沉似水,听得陈思昭此问,忽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笑意,烛光闪动之下,竟似显得有几分暖昧。
??郑雪竹自识得宗瑾以来,见惯了他不怒而威的神情,似这等笑容却是第一次遇到,心中登时不由自主地一颤:“他为何要笑得这般古怪?”
??却见宗瑾面上笑意一闪即逝,缓缓踱至陈思昭身畔,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言语。
??郑雪竹功力深湛,耳目聪敏,远胜旁人,但他所隐身之处距地面少说也有十几丈远近,宗瑾的话音又极轻极微,因此虽凝神静听,却是一个字也未能捕捉得到,亦不知宗瑾究竟讲了些什么机密言语。
??宗瑾尚未说完,陈思昭的面上已泛起一阵潮红,随即又迅速转为惨白,连指尖都有些微微抖动起来,颤声道:“你却为何得知此事……”
??郑雪竹与陈思昭相交多年,熟识他脾气秉性,深知他性情冷淡,心思缜密,遇事处变不惊之能远胜于已,却不知此时他因何这般失态。
??蓦地,院中一丛灌木树影摇曳,一人长身跃出,掩面疾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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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绝壁飞花轻似梦
??郑雪竹所在的古槐树巅乃是汝阳驿中至高之处,透过枝叶向下窥望,非但可将厅内情形看得一清二楚,整个后园花开叶落,均可尽收眼底。那人影甫一现身,便被郑雪竹看得清楚,但见她罗衫长裙,体态窈窕,正是方才在客栈中分手未久的龙星儿。
??郑雪竹未料龙星儿竟然赶在他前边潜至汝阳驿,更想不到她会甘冒被宗瑾发觉之险,骤然奔出。一时间牵挂龙星儿安危,再顾不得细细推敲宗瑾方才的言语,忙纵身顺树干背对前厅一侧滑下,向龙星儿的身影疾追而去。宗瑾与陈思昭此刻均背向窗口,郑雪竹与龙星儿的身法又轻,因此对园中的异动竟是全然未觉。
??郑雪竹随在龙星儿身后衔尾穷追,转瞬间已越出汝阳驿后墙,奔上了旷无一人的街道。郑雪竹连呼数声“星儿”,龙星儿却只是不应,甚至连头也不肯回一下。
??郑雪竹轻功本略胜龙星儿一筹,但他不断开口呼唤,泄了真气,因此连奔过几条长街,竟丝毫未能缩短与龙星儿之间的距离。二人轻功俱是高绝,不出一盏茶光景,便一前一后奔至了汝阳城西城墙之下。
??此时正是深夜,城门紧闭,城墙下虽有值夜守卒,但因天下大局早定,汝阳城地处中州,久已太平无事,故此守备也有些松懈。郑雪竹与龙星儿赶到城下时,只有几个老兵背倚城墙,懒洋洋地打着瞌睡,发出一阵阵高低不齐的鼾声。
??龙星儿咬紧牙关,施展高妙轻功,奔上城头,郑雪竹不明所以,惟有紧随其后。却见龙星儿双手在城墙垛口上一撑,于半空中飞燕般翻了个筋斗,向城外飘摇坠落!
??郑雪竹万万料不到龙星儿竟决绝如此,禁不住惊呼一声。待扑到城头看时,但见龙星儿每坠下三五丈,便伸足在城墙砖缝中轻抵一下,消却几分下落之势,不消片刻便如散花天女般轻轻着地,转身向城外山林茂密之处奔去。
??郑雪竹见龙星儿的身影行将隐没在林木深处,心头好生焦虑,忙翻身越过城头,胸腹贴紧城墙,施展壁虎游墙术,不消半炷香时辰亦滑落地面。
??郑雪竹立于城下,游目四顾,但见城外伏牛山莽莽苍苍,草木深深,静夜寂寂,却哪里有龙星儿的半点踪影?回想起方才汝阳驿中情景,委实想不出宗瑾说出了何等言语,竟能引得陈思昭变色,龙星儿出奔。
??郑雪竹遥望夜色中绵亘无尽的伏牛山,心中暗思道:“方才究竟发生了何事,惟有寻到星儿,劝得她怒意平息,从她口中慢慢探出方可。只是这伏牛山山深林密,她既避入其中,又是存心不肯见我,要寻她定是难于大海捞针。唉,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但而今之势,已无他法,惟有入山寻觅,只盼她能早早回心转意......”
??伏牛山山势幽险,路径繁杂,郑雪竹行入其中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已迷失了方向。只觉得四周一片难言的寂静之中,总似有隐隐约约的人声传来,却是若真若幻,若即若离,既听不清所言何事,亦寻不出来自何处。
??郑雪竹在山中绕了几个圈子,着实有些筋疲力尽,只得寻块大石坐了下来,苦笑道:“王摩诘有诗云:‘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他这两句诗本是鹿柴山中所作,今日却教我于这八百里伏牛亲身遇到,可见前贤之言果然不谬......”
??郑雪竹呆坐石上,口中与自己调侃,心头却颇不轻松,亦不知龙星儿去了何处,自己能否寻到她,消去她这番莫名其妙的怒火。
??不知不觉间,四周夜色渐渐消退,东方的天际现出了几缕熹微的晨光。一阵山风吹过,竟送来了一个女子的惊叫声音,仿佛满含着无限的恐惧,无限的绝望。
??郑雪竹一跃起身,情知这次听到的声音绝非幻觉,那女子的踪迹应在方圆一里之内。只是事发突然,叫声又过于短促,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实难确认这声惊叫究竟是否为龙星儿所发。但转念一想,不禁又有些自责起来:“郑雪竹呀郑雪竹,你便只挂念星儿安危,却不肯出手援救别人么?枉你自负侠义,遇到弱女涉险,居然还要瞻前顾后!”心中暗骂自己自私,转头辨明了声音来处,展动身形疾奔过去。
??山路转折,林木繁茂,郑雪竹举目搜寻数次, 均被四周枝叶挡住视线, 那女子的踪迹却丝毫未见。
??郑雪竹正觉心头焦躁, 疾疾转过一处弯路, 忽见前方的枝叶缝隙中似有黄影一闪。其时旭日未升, 天色尚非十分明朗, 在漫山遍野的青绿之间, 鹅黄颜色并不算显眼, 但一来郑雪竹是在着意搜寻, 二来他功力深湛, 眼光敏锐, 因此虽只是惊鸿一瞥, 便已被他窥见了端倪。
??郑雪竹足下加紧, 方奔出二十几步, 便见到了那女子的身形。但见她孤身立于一处危崖之上, 鹅黄衣衫在山风中猎猎飞扬, 仿佛随时都可能坠落足下的万丈深谷, 形势确是险到了极处。
??郑雪竹隐在草木之间, 将崖顶情形看得分明, 识得那少女便是青枫庄庄主崔天成之女崔秀秀, 却不知她为宗瑾所释后, 何时踏入了伏牛山中, 又因甚到了这绝崖之上。
??猛可里又听崔秀秀一声锐叫, 语声中的惊惶之意竟似较方才更甚。郑雪竹心中原无防备, 骤闻这等呼叫, 险些便被惊得一跃而起。总算他武功高明, 定力也远胜常人, 这才在将发未发之际, 堪堪稳住身形, 不致露了踪迹。
??崔秀秀这声锐叫甚是响亮,在四周群山中激起了阵阵回响。郑雪竹不由得心生疑惑,暗思道:“崔姑娘虽然武功不高, 但毕竟是名家之女, 见闻广博, 又是何事能将她惊成这等模样?”
??心中疑虑未解, 忽听身畔不远处有人冷笑了一声, 道:“崔姑娘,我又不是夜叉无常, 罗刹恶鬼, 为何却令你如此惧怕?”
??这冷笑既阴且沉, 声音虽然不大, 却将崔秀秀的惊叫连同回声一并压了下去。崔秀秀自不必说, 就连郑雪竹听了, 心中也不由得泛起一阵寒意。
??话音未落, 郑雪竹对面五六丈处的一丛草木倏地分开, 一名青衣汉子鬼魅般一闪而出。晨光下看得真切, 此人非是别个, 正是那随宗瑾押解鲁王余部上京的御前副统领封青岩。只不知崔秀秀本已为宗瑾所释, 他为何却要不依不饶, 一路追踪至此。
??崔秀秀见封青岩骤然现身, 面上惊惧之色更重, 颤声道:“宗瑾既已放过我, 由我自去, 不加阻拦, 你为何还这般阴魂不散, 死缠着我不放? ”
??封青岩又是阴恻恻地一声冷笑, 道:“宗瑾令方无畏将你带出汝阳驿后门, 要你自寻去处,不再追究叛逆之罪, 是也不是? 嘿嘿,他自以为借着夜色掩护, 事情作得神不知鬼不觉, 只可惜我的眼中却是揉不进半点砂子!只怕在你看来,他放你走是心存慈悲, 还在暗暗感激于他, 但我却可以告诉你他这样作的本意。你原是为我所擒,是我在皇上面前的一件功劳,宗瑾却将你私自纵放, 好教我这件功劳落空, 嘿嘿,用心亦是深沉得很了!不过由他奸似鬼, 终也翻不出我的掌心,我这便将你擒下,带到宗瑾面前,再问他放你究竟是何道理!”口中说话,足下犹自不停, 向崔秀秀越逼越近。
??崔秀秀叫道:“我不管你们鹰爪子之间这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你要对付宗瑾,自去寻他便了,休得在我身上打主意!”
??封青岩双目灼灼,向崔秀秀瞪视过去,阴阴地道:“你在鲁王余部中虽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但经过了昨夜之事,便成了一枚足以震动全盘的砝码, 要对付宗瑾却是少你不得,我却如何肯轻易放过你?”
??崔秀秀见封青岩这等神情语气,知他定欲擒己而后快, 心头不禁一阵绝望, 大声叫道:“你再上前一步,我便从这崖上跳下去!”
??封青岩闻得她这般言语, 一时间竟也愕然, 不知她所言究竟是虚声恫吓, 还是说到做到。他此时与崔秀秀相距尚有十几丈远近, 若崔秀秀当真不愿被擒而跳崖自尽, 他武功虽高, 却也没有把握将她抓住。
??封青岩与崔秀秀遥遥对峙, 谁也不敢有半点轻举妄动。若非衣角发丝被晨风吹得不断飞扬, 二人当真与雕像无甚差异。
??二人相对静立, 足足有一刻钟之久。郑雪竹在心中算计多时, 此际己有了主张, 暗暗自怀中掏出几枚银针扣在手中, 扬手便待向封青岩发出。
??郑雪竹的银针尚未出手, 忽闻头上破空之声大作, 一道黑影自草木掩映的山径间激射而出, 迅捷无伦,到得封青岩面前忽地一个盘旋,“拍”地一声落到地上,竟是一粒小小石子。
??封青岩见石子落在自己脚边, 不禁微微一怔, 面色立变, 喝道:“是英雄好汉的便光明正大地现身相见, 躲在暗处虚声骇人, 岂是高手所为?”
??封青岩话音方落, 便听一人冷冷地截口道:“若是正人君子, 行事便应坦坦荡荡。在无人处邀截弱女, 暗施阴谋攻击同僚, 这又是何等行径?”
??这声音初起时尚有数十丈远近, 待说到最后一个字, 便已到了近前, 当真有如掠过长空的飞电,奇速无比。
??封青岩但觉面前一花, 一条紫衣人影如同从天而降一般, 倏忽挡在了他面前, 却不再开口, 只是冷冷凝视着他。
??崔秀秀见此人骤然现身, 不觉又惊又喜, 脱口叫道:“陈少侠,你......”原来,此人并非别个, 正是方脱囹圄之苦的陈思昭。
??封青岩与陈思昭对面相峙, 谁也不肯吐出一个字, 亦不愿抢先出手。二人心中均深知对方大是劲敌, 一旦交手, 胜负如何, 实难预料, 因此俱不肯轻易发招, 头脑里却在飞快的转着念头, 如何出手方可制敌机先, 抢占优势。
??封青岩心机深沉, 片刻之间已想到了十几种克敌之法, 却无一种有全然致胜把握, 若应用不当, 被陈思昭反戈一击,自身先要受害。思前想后, 终无善策,情知此地僻处荒山, 距汝阳城甚远, 绝计不会有援兵前来, 而陈思昭武功精强, 与他单打独斗已难取胜, 若再添上崔秀秀在旁相助, 自己绝计讨不了好去。算及此处, 只得心中暗骂, 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 干笑了几声, 道:“既然陈公子定要插手此事, 在下便给陈公子一个人情。今日暂行告退, 还盼陈公子善待崔姑娘。就此别过, 后会有期。”这几句场面话交待完, 蓦地转身奔出, 身形没入林莽之间, 片刻便无了踪影。
??陈思昭见封青岩如此罢手离去,不禁暗自冷笑。转向崔秀秀,正欲开言,却见她的身形正在崖边摇摇欲坠!
??原来崔秀秀被宗瑾偷释后, 方出得汝阳城, 便被封青岩紧追不舍, 全仗着伏牛山路繁林密, 地势复杂, 不利追踪, 才勉强逃至此处, 早已精疲力竭, 走投无路, 仅靠着一股求生的意志苦苦支撑。此时强敌既去, 心神松弛, 顿觉浑身乏力, 双腿连身体都支持不住了!
??陈思昭见崔秀秀处境危险,一时间也顾不得许多, 轻叱一声, 长身纵跃而出, 伸手去拉崔秀秀左臂, 意欲将她拖离险地。
??陈思昭方抓住崔秀秀手臂,未及发力,蓦地一阵疾劲的山风掠过。崔秀秀体弱神疲,抵受不住狂风,再也立足不稳,“嗳哟”一声,身形向崖下直跌而去!
??陈思昭本拟将崔秀秀拉开,但人在空中,无从借力,崔秀秀下堕之势又极重极速,竟连带着他一同飞坠下崖!
郑雪竹见势不妙, 忙飞身向崖边掠去, 决意不顾一切将陈思昭拉住, 解他堕崖之险。
??郑雪竹身形尚在半空, 忽见面前黄影闪动, 一人竟自崖下直飞上来, 迎面撞向自己。他轻功卓绝, 反应快捷, 当即使个“四两拨千斤”的巧力, 伸掌将那人向斜刺里轻轻推去。这一掌看似柔若棉絮, 轻若鸿毛, 实则蕴含着极为高明的内家劲道,那人飞来之势本极为急劲, 但被郑雪竹如此一推, 登时转了方向, 向旁跌出,“砰”地一声轻响, 与郑雪竹同时落地。
??郑雪竹此时已然看清, 那从崖下飞上的黄衫人影非是别个, 正是崔秀秀, 看她身法来势, 又绝不似自行跃上。思及此处, 心头不觉一阵惊悚, 忙扑至崖边长身探望。但见危崖直立如壁, 乱石草木间似有紫影一闪, 转瞬便全无了踪迹。
??郑雪竹心痛如绞, 伏在崖边大声呼叫陈思昭的名字, 但闻阵阵回声在山林丘壑间反复激荡, 却丝毫没有应答。忆及与陈思昭的故人之情, 当真是悲伤难抑, 禁不住便落下泪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 郑雪竹的心绪渐转平静, 忽听身后有人哽咽不止。回头看时, 却见崔秀秀跪坐当地, 两只眼睛早哭得桃儿一般, 泪水已染湿了半边衣袖。
??郑雪竹因陈思昭堕崖之事, 心底深处对崔秀秀本颇有怪责, 此刻见她如此难过, 种种不满之意立时消了大半, 不由起身行至崔秀秀身边, 柔声劝道:“崔姑娘,你不必太过伤心,思昭他本事高强......”
??崔秀秀摇头道:“郑少侠,你不必故作宽慰之言。我不单单是为陈少侠伤心, 我是在恨自己, 是我害死了他......”
??郑雪竹道:“崔姑娘, 你休要自责, 害死他的人是封青岩, 与你无关......”
??崔秀秀抽泣道:“不,郑少侠,你不知道的。方才我拖着他一同堕崖之时,以他的功夫, 原可放开我自行跃上崖顶, 而他却用尽全身功力将我掷将上去, 自己便再也回不来了......若非我连累了他, 他何至如此? 是我害死了他, 我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话到此处, 声音已渐渐嘶哑。
??陈思昭与崔秀秀堕崖后的情形郑雪竹原已料到,然此际听崔秀秀亲口说起,却仍觉惊心动魄,一时间竟被骇得说不出话来。崔秀秀却以袖拭去了面上泪水,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转身疾奔而去,须臾已行得远了。
??郑雪竹目送崔秀秀的身形消失,亦无意拦阻,只怔怔地呆在原地,胸中种种念头纠缠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此崖虽险,以思昭的功夫,跌下去却也未必便死。此刻他许是正困于崖下,进退不得,待我来援,何况即便是他运气不佳,死于此处,我亦应寻回他的遗体好生收殓,绝不可任他暴尸荒山......”心头计议已定,遂不再犹豫,当即觅路下崖,搜寻陈思昭的踪迹。
??伏牛山山势险峻,路径迂回,郑雪竹足足绕行了大半个时辰,劈荆斩棘,费尽波折才算到得崖底。但见崖下是一处小小山谷,生满了不知名的灌木,密密层层地遮挡住往来的路径,令人裹足难行。
??郑雪竹方才在下山入谷途中,亦曾千遍万遍想像崖底情形,最为恐惧却又想得最多的无非是陈思昭粉身碎骨的惨状。而如今惟见草木,不见人踪,却也令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心头惊惧却似较目睹陈思昭横尸当地更甚!
??郑雪竹呆呆地怔了半晌,种种疑惑终难消除,遂拔剑分开拦路枝叶,行近崖壁细细查看。果然见到贴近崖壁的几丛灌木被压断了许多,枝条上挂有两块紫罗碎片,沾染着斑斑血迹。郑雪竹识得这两片碎罗乃是陈思昭衣衫上撕下,见上面血迹未凝,愈觉触目惊心。但反复搜寻良久,所得线索亦不过如此几处,陈思昭仍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郑雪竹往来找了半日,几乎将整个山谷都翻了过来,终是一无所获。情知事已至此,再担搁下去也无用处,只得苦笑自语道:“此处路径僻远,林密难行,寻常人等绝不会轻易到此,世上亦没有会走路的死尸。思昭此刻既不在此处,想必是死里逃生,自行离去,我却还在此徘徊作甚?”反手将长剑插还鞘中,咬咬牙转身自去。事实上他对陈思昭的生死尚不敢完全确定,这等言语不过是故意说出来安慰自己,而在他心中,依然牵挂不下的还有一个龙星儿。
??却说龙星儿自汝阳驿中窃听到宗瑾言语,得知一桩隐密,心中对郑雪竹顿感绝望,立意同他决裂,因此负气出奔,对郑雪竹的呼唤追赶竟自不管不顾。
??龙星儿心头气苦,奔入伏牛山中,专拣僻径而行,全然不知自己为何到此,又将去往何处,只觉天地间惟有空荡荡的一片苍茫,人世中万事万物均无了意味。她初时尚循路径行走,到得后来索性便横穿草木,直踏荆棘,亡命一般飞奔。衣袖已撕成了条条缕缕,臂上腿上亦划得伤痕累累,剧痛难忍,心中却感到几分莫名的快意。
??龙星儿低头在丛莽中疾行,但觉周遭草木荆棘渐渐由疏而密,又由密而疏,透过枝叶空隙隐隐可见前方光亮,知不远处定是一条较大的山径。
??密林丛莽行到了尽头,果然是一条青石铺就的宽阔道路。龙星儿在崎岖难行之处奔波了半晚,此刻陡见坦途,忽觉浑身上下全然失却了力道,再无心前行,忍不住扑倒在路旁放声大哭起来,仿佛要将满腔的悲愤与绝望全部渲泄到泪水之中,定欲一场好哭方才痛快。
??龙星儿伏地痛哭,亦不知过了多久。但觉天光渐明,红日初升,已是破晓时分,自己竟在这荒山野岭之中,孤孤单单地度过了子夜黎明。
??正自哭得忘情,忽听耳畔有人笑道:“龙姑娘,多日不见,未料今朝竟得在此重逢。老友相会,幸何如之!”
??龙星儿未想到在这等荒僻之地,绝早时分尚有人来,而且事先全无半点预兆便已掩至自己身边。虽然自己其时正在悲恸流泪,心绪大乱,耳目知觉远逊平日,但来人的身法功力也确是非同小可。
??龙星儿只觉这声音好生耳熟,仿佛是自一个极阴极冷的冰窟中发出,令人从头到脚感觉到一阵深深的寒意。心中一惊,立时纵身后跃三尺,横掌护胸,抬头看去,但见面前不远处立着一个青衣人影,正是御前副统领夺魂钩封青岩。
??龙星儿原本对封青岩极为忌惮,但此时心头绝望痛楚已至顶点,早忘却了恐惧与逃避,见到封青岩面含微讽之色,不由心头更怒,登时厉叱一声,回手抽出腰间长剑,疾风骤雨般扑击而上。
??封青岩在鹰扬谷内曾见过龙星儿出手,对她功力深浅早已了如指掌,知自己与她单打独斗定是稳操胜券,故此一直气定神闲地静立一旁,只待龙星儿出手,便以专克刀剑的白龙钩后发制人。
??岂知此时龙星儿的头脑已近迷乱,剑法使出竟是一味抢攻,对自身丝毫不加守御,招招都是玉石俱焚的不要命打法。星月剑法本就以凌厉狠辣见长,被龙星儿以这般悲愤决绝的心绪, 拼命三郎一般地使出, 确是威力大增, 骇人耳目。
??封青岩未料龙星儿竟会如此出手, 一时间却也惊疑不已。急切中白龙钩不及拔出, 忙抽身退步, 疾疾避过剑势锋芒, 连连躲闪十余次, 方堪堪缓过一口气来。百忙中回头向龙星儿望去, 但见她长发散乱, 衣袖破裂, 双目通红, 状若疯狂, 不禁暗自吸了一口凉气, 诧异她何以会是这般模样, 一壁反手掣出背后双钩, 凝神守御, 不敢有丝毫疏忽。
??封青岩的白龙钩果然非同寻常, 一经展开, 但见两道银光匝体盘旋, 夭矫如龙, 飞舞似电, 将他浑身上下护得风雨不透。龙星儿剑势虽然凶猛, 却也攻不破他的防线, 便如海畔惊涛拍岸, 巨浪虽无休无尽, 力道强劲, 终不能冲溃堤防, 一泻而入。
??龙星儿方才一轮疾攻, 本是借了悲愤的心绪, 趁势而为, 已使出了体内所有余力,此时既无法得手, 渐渐便有些气力衰竭起来, 剑势凌厉之处亦随之大大削减。
??封青岩连挡龙星儿二十余记进手猛招, 本觉难以应付, 正自暗暗心惊,白龙钩虽为刀剑克星, 却也不敢贸然锁拿她这等惊澜狂飚般的招式, 只得严守自身门户, 避开长剑攻势, 寻找破绽, 伺机反扑。待得此时龙星儿剑势一衰, 此消彼长, 他的白龙钩便反守为攻, 乌云压顶般凌迫过来。
??龙星儿对战封青岩,全力猛攻,良久不下, 本已气沮, 更觉白龙钩上传来的压力越来越大, 手中长剑渐次为其所制, 动转运使愈显沉滞不灵, 早失却了初时的凌厉险狠之势。
??二人往来攻拒,转眼间又过了五十余合。龙星儿已被封青岩迫得险象环生,斗志尽失, 甚至忘却了自己本为何人, 为何来至此处, 又因何与封青岩相斗。恍恍惚惚间一剑刺出, 不觉正插入白龙钩化成的光影之中。
??猛可里忽听封青岩阴恻恻地一声长笑, 龙星儿登时便觉腕上一紧, 长剑竟已被白龙钩牢牢锁住。
??龙星儿情知不妙, 疾疾运力回夺。但她力道既不及封青岩许多, 白龙钩又是锁拿刀剑的利器, 因此连夺几次, 均无成效, 心头愈加焦躁。
??封青岩冷笑道:“还不撤剑, 更待何时?”反腕一压, 龙星儿掌中长剑立时拿捏不住, 果然脱手飞去,继而颈上一凉, 已被白龙钩指住了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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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古道飞骑惊异客
??龙星儿为封青岩所擒,重又押入汝阳驿中,与一众在鹰扬谷中捕获的鲁王余部囚于一处。封青岩心机深沉,既未能擒回崔秀秀,便不愿与宗瑾破面,对自己追踪崔秀秀直入伏牛山中,为陈思昭惊退之事只字不提,只道他发现可疑踪迹,入伏牛山追寻,终于擒住了龙星儿。
??宗瑾对封青岩言语的真实与否竟不加查证,亦不置一词,只令众部属对她严加看守,不得疏忽,待众人休整收拾已毕,便押解鲁王余部上路。
??宗瑾等大内高手将众俘或三人一处,或四人一处,分载入二十余辆马车,马车门窗均用厚厚的帘幔遮挡,车内之人尚可偶尔自帘幔缝隙中窥见外边情景,路人若要看到车内,却是万万不能。
??龙星儿与两个中年女子同车,虽均为鲁王余部,彼此之间却互不相识。宗瑾在押她们上车前,已亲手将她们身上重穴重新点过,又与一众部属策马在车旁严加监守,即便有人功力较高,冲开重穴,亦瞒不过大内高手耳目,欲突围遁去更是难于登天。
??龙星儿重穴被点,委顿车中,手足身躯俱都酸软,欲待移动半寸亦极为吃力,甚至连开口说话也有些懒怠。马车所行虽是官道,却也多有坑洼颠簸之处,天气既热,车内又闷,一日折腾下来当真是苦不堪言。幸喜每行得一两个时辰,宗瑾必令众人停下休息打尖片刻,将遮住马车门窗的帘幔略启一线,龙星儿等人方有喘息之机。
??龙星儿身处囹圄,受尽苦楚,心中却感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安宁与快慰,自思道:“我原本担心自己心念不坚,抗拒不住诱惑,回头再去寻他,非但丢了自己脸面,更授人以柄,毁了鲁王部属的名声。如今被这批鹰爪子押解入京,却是抵挡心魔的绝佳时机,我是断断不会有余暇与他见面讲话的了!只待到得京城,受鞑子审讯,我自是绝不肯屈膝投敌,要杀要剐且由得他们,人世间这许多烦恼就此一刀斩断,却也干净......”忽而自怜自艾,忽而自暴自弃,只盼着早日入京受审,判个就地处决,方将无限忧愁一了百了,再无牵挂。
??一行人马由南向北而行,由于宗瑾等人严密防范,加之一路上都是官道坦途,因此连日来竟自平安无事。龙星儿偶尔听得宗瑾与部属的谈话,得知他们是要取道开封,渡黄河,走濮阳,过衡水,直抵北京。她一心只望快快入京求死,对路径一类细枝末节之事却也不甚留意。
??大队人马押送钦犯,脚程自是不甚快捷,接连行了四五日,距开封尚有百里之遥。这日申牌时分,日色虽已偏西,却仍是热浪逼人,宗瑾一行头顶骄阳,足漫黄尘,行至此时已觉酷暑难耐。封青岩一早便被宗瑾派遣,先行至开封安排渡河船只,此际景况如何尚不得而知,其余的大内高手却均已汗流满面,胸闷气促,疲态必露,惟有宗瑾依旧端坐雕鞍,仪态凝重,神色如常,丝毫未改,只是偶尔自怀中掏出一条淡蓝色的旧帕,拭去额上渗出的细汗。
方无畏身大体胖,最是挨不得暑热,忍不住便想宽衣解带,赤膊策马,岂知刚刚伸手打开一处衣扣,便听得身后宗瑾一声不轻不重的咳嗽,连忙讪讪地缩回了手。
??又行得片刻,路径忽转,但见前方一片翠绿,却是十余株枝繁叶茂的巨柳,亭亭如盖地环绕着路边一口古井,为黄尘长路投下一处清凉。众人在烈日下行了这许久,自是焦渴难禁,疲累不堪,此际骤见绿阴水源,精神不由均为之一振。方无畏性情最急,当先打马飞奔,向井畔疾驰而去,宗瑾见他如此,亦只是微微一笑,却未曾再加阻拦。
??方无畏一人一骑距古井已不足五丈,本拟冲上前去痛痛快快喝上一场,忽闻脑后蹄声急紧,竟是有人纵马奔来。那马来得好快,方无畏的坐骑已经是百里挑一的良驹,倏忽间便被它赶上,当真是驰骤如风,奔行似电。
??方无畏听声辨形,早知身后来骑绝非自己同伴,却不知是敌是友。欲待回头探个究竟,心念方转,便觉身畔微风飒然,一人一骑已疾若飞矢般自身畔掠过。
??方无畏未料这马竟是如此之快,不觉微微一怔,那一人一骑已经赶到他的头里。却见那马身高腿长,通体乌黑油亮,仿佛是用一整块黑玛瑙雕琢而成,即使是全然不懂相马之人亦能一眼看出它绝非凡品。方无畏身为御前副统领,平日里出入皇宫禁苑,宝马骏足自曾见过许多,此时骤睹这等良骑,也不禁在心中暗暗赞了一声“好”。
??方无畏原是个爱马之人,当先关注的自是好马,然而待他将目光自奔马转向马上乘客时,心中的赞叹霎时又变成了惊异!
??原来,那人身上所着乃是一袭极为宽大的玄色粗布长袍,自颈至踵,将体态尽数遮掩;头上则是一顶黑色竹笠,压得低低地挡住了大半张面庞,看不出他的真实形容。如此一人一骑于路驰骋,确是显得颇为诡异,若非是在青天白日的官道之上,定会被人当作鬼魅一流。
??方无畏天性卤莽,素来不信鬼神之说,见来者这般异状,首先便疑心是否鲁王余部派来查探虚实,劫夺钦犯的人物,立时起了警惕戒备之意。但见那一人一骑径直奔至柳荫水井前十步之处,陡地凝身止步,黑衣人右掌在马颈上轻轻一拍,整个身形登时如同一头巨鸟般,翩然掠起,又飘飘落地,稳稳站在井台之上,丝毫不曾摇晃。这几下兔起鹘落,干净爽利,众人均已看出,黑衣人的内功、轻功均有极高造诣,论功力之深厚较宗瑾虽有不及,与樊平、郑雪竹等却已是旗鼓相当了!
??方无畏既认定黑衣人来者不善,便决意与他斗上一斗,立时催马奔至井边,翻身下马,却见黑衣人已自井中提上一桶清水,俯身吸饮。
??方无畏仰天哈哈一笑,声若洪钟,高声叫道:“道上的朋友,可是想一碗水端平了大家喝么?”这句言语本是绿林中的黑话,用于此处可说是不伦不类,但方无畏原有意试探黑衣人虚实,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就此叫了出来。
??黑衣人缓缓直起身来,将头颈向方无畏一边微微侧去。方无畏忽觉他头顶竹笠下似有两道冷电寒芒射出,直刺入自己五脏六腑。饶是方无畏胆大过人,亦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暗自叫道:“他奶奶的,这小子果然邪门......”
??但方无畏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如何会被轻易惊退,一怔之后,反而跨步上前,行至黑衣人身畔,沉声叱道:“拿来!”伸出蒲扇大小的手掌,向黑衣人腕上猛地抓去。
??黑衣人沉肩卸肘,避开方无畏这一抓来势,反手擒拿方无畏小臂。时机、方位无不把握得恰到好处,更兼出手迅捷如电,倏忽似风,确是令人难以破解。
??方无畏不愧为御前副统领,功力之深、应变之速远胜旁人,蓦地翻身后跃,退出三尺,于间不容发之际避过了黑衣人一击,回头看时,却见那只汲水木桶犹自托在黑衣人手中,桶中水平如镜,犹未曾溅出一滴。
??黑衣人一招逼退了方无畏,却不乘势追击,亦不抽身退却,只将木桶向井中一掷,回身站定,不言不动,冷冷地摆了个想打架不妨上来的架式。
??方无畏自负武功高强,神力过人,一向横行无忌惯了,几时受过这等轻蔑?他性如烈火,最是急躁不过,见黑衣人如此挑战,自是按捺不住,当即暴喝一声,纵身便待扑上。
??正在将发未发之际,忽听身后有人唤道:“方贤弟且慢。”话音未落,已有一只手自身后按住了方无畏肩头。”
??方无畏听出那令他住手之人正是宗瑾,又觉肩头一股大力涌至,倏忽间将他的暴起之势消于无形。若是旁人如此拦阻于他,他即便不反手一个耳光扫去,也必是恼怒无比,但宗瑾却是他平生最为言听计从之人,因此见他出手干涉,当即一言不发,闪至一旁,只忿忿地向黑衣人瞪了一眼。
??黑衣人见宗瑾步法沉稳,气度端凝,知他的武功较方无畏犹要高上一筹,大为劲敌,不禁心中暗暗戒备防范。他方才虽以一记擒拿手惊退了方无畏,表面上略占上风,若着实而论却未占得丝毫便宜,不过是势均力敌。他与方无畏交手尚且难以取胜,此刻见宗瑾亲身前来,自是大为紧张。
??宗瑾缓步行至黑衣人面前,略施一揖,道:“这位兄弟,请借一步说话。”左掌一张,作了个“请”的手势,礼数居然甚为周全。
??黑衣人透过头顶竹笠望去,但见宗瑾面带微笑,仪态从容,看不出他心中究竟在作何打算。自思宗瑾既以礼相待,自己亦不可太过紧张,失了仪容,当即转身向宗瑾还了一礼,与他并肩前行而去。
??非但黑衣人心中惊疑,便是方无畏也猜不透宗瑾用意何在。但想这黑衣人如此邪异,定是有无数令人防不胜防的奇诡手段,若在暗中突施一击,着实难以抵挡。宗瑾英雄半世,与人单打独斗从无败迹,此际如着了黑衣人的道儿,是否被伤姑且不论,辛辛苦苦赢得的不败英名却是要付诸流水了。思及此处,不由心焦如焚,陡地扬声叫道:“宗大哥,绝不可与这厮同去,他必有阴谋陷阱......”
??宗瑾蓦然停步,面沉似水,回头向方无畏道:“方贤弟,你带大家看好车子,若口渴便轮流到井边饮水,不得有半点疏忽松懈。我片刻便回,不必担心。”略略交代过这几句,又匆匆转身,与黑衣人一同去得远了。
??众人目送着宗瑾与黑衣人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心下均是疑云重重,不知这黑衣人究竟是何路道,为敌为友,更不知宗瑾邀他单独面谈,会说些什么私密言语,抑或在无人处一决高下,生死相搏。方无畏心头各种猜测此起彼落,思绪混乱,难以自抑,不知不觉间掌心竟已渗出了冷汗。
??龙星儿身在车中,隔帘而窥,却是将外边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她因了郑雪竹之事,本已心如止水,对身边万物均感麻木,但黑衣人的形容举动委实太过诡异,令她不能不觉惊诧:“此人是何等来历,因何而来?我在鲁王麾下多年,众家兄弟中却无一人有他这等身手,除非是樊总舵主的功力才与他仿佛。然而看他身形手法,又决非樊总舵主,何况樊总舵主为人光明磊落,如何会作出这等装神弄鬼的勾当?”心中疑惑不定,只盼宗瑾与黑衣人及早归来,揭开谜底,即便是于己最为不利的结果,也远远胜过了这等闷葫芦一般的胡乱猜想。可世上万事往往不从人愿,越是希望它不要发生,它偏偏便要发生,而到了全心相待,盼它到来之时,它反倒不肯到来了。龙星儿屏息凝神,窥视良久,宗瑾与黑衣人依然踪影全无,心头不由愈加焦躁烦闷。
??正在迷惘踌躇间,忽见视野尽处的远山之上,似有白影一闪!白色在青翠的草木之间并非特别显眼,且相距过远,更不易被人察觉,但龙星儿此刻百无聊赖,不自觉地盯着山峰细细察看,因而发现了这惊鸿一现的白色影子。
??龙星儿骤见这道白影,一颗心忍不住狂跳起来,暗思道:“莫非是他已来到此处了么?”双目紧紧凝注方才白影出现的所在,细细搜寻,极盼能再次见到那一闪即逝的白色, 来证实或推翻自己的猜测,相形之下,黑衣人的事情反而不再重要了。
??龙星儿极目遥盼,耐心苦待,却仍是事与愿违。视线中惟见青山迢迢,云天悠悠,长路漫漫,那白色影子竟当真如同夜半流星,风中昙花,只留下刹那的印象,便匆匆逝去,再不复现了。
??忽听一人笑道:“这位兄弟是我一位故人之子,说起来也都是一家人,大家便叫他小孟罢。这一路上大家还要多多亲近,互相照应。”原来龙星儿只顾怔怔出神,却未注意到宗瑾与黑衣人已连袂归来,方才那句话正是自宗瑾口中说出。
??黑衣人向一众大内高手略略几揖,算是打过了招呼,却缄口不发一言,连斗笠也未摘便纵身上马,冷冷地哪里有半点要与众人亲近的表示?
??方无畏见这小孟如此难以接近,似乎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心中疑窦不由更重,暗思道:“他当真是宗大哥所说的什么故人之子么?今日他与我们究竟是途中偶遇,还是别有用心,故意寻上我们?”
??还不待方无畏想出一个结果,宗瑾已笑道:“众家兄弟,我们已在此处停留了小半个时辰,也该休息得够了,这便继续上路罢。日落前务必赶到宿处,明日便要渡河。”言罢,亦回身跨上了坐骑,低叱一声,催马前行。
??众人虽然疑虑未消,但宗瑾既已下令上路,又有谁能再有异议?只得纷纷上马登车,继续向北行去。小孟策马随在宗瑾身后三尺远近,不即不离,却沉默冷淡得出奇。
??龙星儿虽目睹了这些变故,却不再对小孟的事情挂心,对他的身份来历亦无了丝毫兴趣。反反复复思量的便只是方才远山上那若真若幻的白色影子,却不知它是确实存在,还是自己久坐目眩产生的错觉,抑或只是飞鸟掠过时的影像。
??车声辘辘,马鸣萧萧,龙星儿胡思乱想间,一行人马已走出了十余里。蓦地马车一个急转,登时将龙星儿自纷飞的思绪中拉回,瞿然惊觉:“龙星儿呀龙星儿,如何时至今日,你还对他这般恋恋不忘?莫说那影子未必是真,即便确是身着白衣之人,又焉能说一定是他?何况退一百步来想,倘若当真是他在此经过,却又能如何?难道到了此时此刻,你还要与他相见么?”心中又是自伤自叹,又是自怨自恨,却偏偏无法抛却对郑雪竹的思念,种种情绪便如茫茫江水般翻涌不绝,这等境况才是最为难熬。
??龙星儿见到的白色影子并非虚幻,更非旁人,正是她连日来既思且怨,欲忘难忘的郑雪竹。自那日在汝阳城外与龙星儿失散以来,他无时无刻不挂念着龙星儿的去向,苦苦寻觅,非止一日,足迹几乎已踏遍了半个河南,却未寻得丝毫线索,终于推断龙星儿定是被宗瑾等大内高手所擒,与其他被俘的鲁王余部一同上京候审。自己与她相识不过两月,但共历患难,早已情根深种,如今既知她落入敌手,焉能坐视不救?心意即定,当下不顾自己势单力薄,昼夜兼程,一路追赶宗瑾的大队人马,终于在暗中觅到了他们的踪迹,远远缀着车队到了开封城南一处叫作杨家集的小镇。
??杨家集地小人稀,房舍破败,虽处南北通衢要道,却也无甚商旅羁留,镇上惟一一家客栈生意冷清,这日更是一个客人也无,反倒为宗瑾一行提供了绝佳的宿处。他们于黄昏时分入镇后,便以双倍的价钱包下了客栈,作为当晚暂居之所。
??客栈地方狭小,因此一众被俘的鲁王余部自不必说,便是宗瑾所率的大内高手,除去值夜看守的人手,余者或三人一室,或四人一室,挤在各间客房斗室之中勉强安歇,自是受尽了苦头。宗瑾本人却是与那黑衣人小孟同居一处,寸步不离。宗瑾原曾邀方无畏同室过夜,但方无畏受不得小孟冷僻古怪,宁愿在院中马车上歇宿。宗瑾劝了几句,见他心意已决,只得作罢,自与小孟回房。
??郑雪竹尾随宗瑾一行,日落后也来到了杨家集镇上。此时宗瑾等人已入住镇里惟一的客栈,他自是不敢贸然往客栈投宿,暴露形迹,在镇上逡巡良久,只得寻了一处无主破房暂作安身,伺机而动。
??这间破房似已多年无人居住,门窗屋顶均已朽坏不堪,仿佛一阵急风便能将其变成废墟,室内除了满地残砖碎瓦几乎一无所有,每个角落都在发出潮湿霉腐的气息。郑雪竹身为台湾延平世子,一向养尊处优惯了,虽是生性豁达,不拘小节,但这等穷乡陋室的情状也确令他难以忍受。他素有洁癖,自不肯在地上随意坐卧,只得寻处较为干净的角落,倚在壁上闭目养神,苦笑道:“只怕星儿他们此时居住的所在,也要较我这间房舍好得多......”
??郑雪竹连日奔波,劳神费力,早已疲累不堪,此刻虽身处陋室,无处坐卧,却也禁不住朦朦胧胧地渐入梦乡。恍恍惚惚中忽听门前似有异声,开眼看时,却见宗瑾不知何时已缓步行入,面上犹自挂着一丝森然嘲讽的笑意。
??郑雪竹处处警惕,步步小心,未料还是被识破了踪迹,登时一股凉意从头顶直冲至足底,心头一阵绝望,反手便拔腰间长剑。虽明知不是宗瑾对手,但事已至此,却也只能拼死一搏了。
??岂知手握剑柄,一拔之下,竟发觉自已全然使不出力道,平日里惯用的长剑,此时却变得千钧一般沉重,难以撼动半分。浑身上下仿佛坠入了一张无形的罗网,被越束越紧,动弹不得。眼见宗瑾渐渐逼近,挥掌向自己顶门直劈下去,却无计躲闪,连叫喊都已发不出声音,只得在心中暗呼道:“罢了,罢了,想不到我竟不明不白地死在此处!”
??“砰”地一声,宗瑾一掌劈下,正拍在郑雪竹头顶。这一掌看似运足了力道,郑雪竹却不甚觉得疼痛,反而如受电击般惊觉过来。霎时间,面前的宗瑾已是踪影全无,自己的躯体四肢亦恢复了自由,却感到头上似乎多了一物。伸手一抓,只听“吱”地一声惨叫,掌心中竟握住了一团毛茸茸,软绵绵,略带温热的东西。拿近眼前细看,原来是一只极为肥大的老鼠,方才便是它自梁上倾坍之处失足坠下,跌在郑雪竹头上,惊破了他的梦魇。
??郑雪竹望着手中犹自挣扎不止的硕鼠,不由顿感哭笑不得,行至窗前将它远远掷了出去。思及自己昔日在台湾之时,华屋玉堂,锦绣罗绮,何等富贵舒适,几曾料到会来这危房败垣中与鼠为伴?心情烦乱,睡意全无,忍不住推门而出,仰首向天上望去。
??一轮明月高悬天穹,将似银似水的流光浅浅淡淡地洒满小镇每个角落,为深夜更增了几分清冷与静寂。郑雪竹本是心绪纷扰,难以自抑,在这无边月色之中却渐渐平静了下来,张口深深呼吸了几次,仿佛要借着这至纯至净的月光,涤尽在败屋中沾染的陈腐之气。
??郑雪竹心神宁定下来,又回想起方才的梦魇,感受到的却不再是烦躁与恐惧,自悟道:“不错,我越是惧怕,越是逃避,事情便越是无个了局。我千里追踪,为的就是劫囚救人,岂有事到面前反而瞻前顾后,临阵退缩之理?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已走到了这一步,便不必怕败露行踪,且甩开一切顾虑,作了再说。罢了,罢了,不在今夜,必在明日,须得将星儿救出这樊笼苦海!”心头计议已定,当即将衣衫兵器略作整束,趁夜深无人,展开轻功身法,一溜白烟般向客栈方向疾奔而去。
??杨家集小镇民风淳朴,人们还遵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习起居。此时入夜已深,街路上自是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无,镇上各处民宅也笼罩在一片黑暗与沉寂之中,惟有客栈内燃着一点若明若晦的灯火,在夜色中遥遥望见,分外醒目。
??若在平日,郑雪竹见到宗瑾一行尚未尽数安寝,纵不心虚情怯,也必敛步慎行,但此刻他心意已决,无所畏忌,一时间亦不再思虑其他,疾疾绕至客栈后院,一跃而入。
??郑雪竹越过院墙,自空中展目下望,却见墙下停放着二十几辆马车,占去了院内的大半空间,使本就不大的客栈显得更加拥挤,客房只有二十余间,且浅狭窄小,不成格局,仿佛蜂房般紧紧攒在一处,隔室的任何响动都必是清晰可闻。当真难以想象,一众大内高手加上被俘的鲁王余部,足有八九十人之数,如何能在这等小小居所安顿下来。
??郑雪竹暗吸一口凉气,情知此时客栈中人居极为密集,自己若行动不慎,略有失机,立时便会为人发觉,身陷重围。念及此处,自不肯莽撞行事,遂觑准方位,提气一掠,在三辆马车之间的缝隙中轻轻落地,车辆的阴影恰恰遮住他的身形。
??郑雪竹隐身车马之中,深晓在如此境况下,欲解救龙星儿已大是不易,要想不惊动宗瑾等大内高手,携她全身而退更是难如登天,但既已到得此地,若就这般放手离去终是心有不甘。前思后想,良久难下决断,不由暗自苦笑道:“昔年曹公曾云:‘鸡肋者,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此言我一向不得深解,今日方明其中真意。”
??正在反复思量“鸡肋”之典,忽听身旁一辆马车中有人大笑道:“妙极,妙极,再给老子上一只鸡来!老子还没吃够!”
??郑雪竹精神本就极度紧张,如同惊弓之鸟,此刻乍闻车厢内有人高呼“吃鸡”,还道是自己的形迹心思被人看破,登时仿佛骤然挨了一鞭子般,拼力疾冲而出,霎时间已掠出了五六丈远近,当真是一触即发!
??郑雪竹本道那人预先埋伏在马车之上,将自己的行藏尽窥眼底,出言喝破,实则不然。那人原是不耐客房拥挤,自往马车上过夜的方无畏,此刻正梦见在京城酒楼中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兴至酣处,忍不住大叫“再上一只鸡”,却不知便是这句脱口而出的呓语,竟惊退了前来窥伺的郑雪竹。
??方无畏叫得虽极为响亮,人却全然未醒,一语言罢,便又回转梦中自去大快朵颐,郑雪竹却已被他惊得神智昏乱,奔逃间慌不择路,竟直蹿上了对面客房的屋顶。他身着白衣,在暗夜中如此高来高去地纵跃奔行,本极易被人发现,但其时正是值夜守卫的大内高手换岗之际,旧岗已撤,新岗未至,他的身法又快如闪电,倏忽来去,因此并未暴露。
??郑雪竹足踏瓦面,正欲借力跃出,忽听身下房内一人朗声道:“天下原非一家一姓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汉人是中国之人,满人亦是中国之人,为什么汉人坐江山是天经地义,满人坐江山便是天地不容?试观前朝史事,又有哪一个朱姓皇帝的才德英武可胜过当今天子?”
??这番言语有如当头棒喝,使郑雪竹情不自禁地止住了本欲离去的脚步,回望身后无人追来,当即伏下身形,轻轻揭开一片屋瓦,贴着瓦隙向房中望去。
??却见室内几上一灯如豆,二人凭几对坐,一人是方才出言的宗瑾,另一人则是那神秘的黑衣人小孟,此刻虽在室中,身上却犹自裹着厚厚的玄色斗篷,头顶的竹笠亦未除下,在这间昏暗闷热的客房内,更显诡异。
??郑雪竹望见小孟的装束姿态,但觉好似有一股凉意透过瓦面直侵入体,忍不机伶伶打了个寒战。他却不是为小孟的奇诡模样所惊吓,而是感到这小孟从头到脚,无处不在散发着一股冷漠孤傲的气息,不禁心中暗道:“此人坐在远处不言不动,已是这般咄咄逼人,却难为宗瑾与他对面交谈许久,竟还能若无其事……”
??又听得宗瑾长叹一声,道:“这许多年来,由我亲手擒获杀死的前明余部,少说也有一百多人,若加上折在弟兄们手下的人物,更是不计其数。在他们的眼中,定是将我看作双手沾满血腥的屠夫了。平心而论,这些前明余部原是世间难得的忠臣义士,铁骨铮铮的好男儿,我率众与他们攻战,大施剿杀屠戮,心头也时时不安,因为我深知,我每杀得一人,擒得一人,世上便少了一名真豪杰,真好汉。但为了大清江山,为了天下安定,我却是别无选择。我明白我没有作错,在感情上虽有难过,于良心上却是无愧,错的是那些自以为忠烈节义,甘赴国难,舍生无悔的前明余部。他们时刻不忘的便是推翻大清,驱走满人,以为天下若由汉人朱姓作主,才是理所应当,黎民苍生方可安居乐业,不受欺凌。孰不知他们的所作所为名曰替天行道,实乃逆天而行,若由得他们成事,才是百姓最大的祸患。此番我押解六十二名鲁王余部上京,只怕没有一个人能够活着出来。我有意给他们一条生路,因此一再迁延行程,多次良言相劝,盼他们能够明白过来,及早回头,岂知过了这十几日,却无一人肯听从我的言语。他们既如此执迷不悟,我亦无法可想,惟有将事情作到底了!”这一大番言语说完后,禁不住又是喟然一声叹息,似乎满含着无限的悲哀,无限的惆怅。
??小孟坐在宗瑾对面,本是沉默无语,纹风不动,听得宗瑾这声叹息,忽缓缓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宗瑾的掌心。
??宗瑾正自怅惘出神,忽觉一阵凉意自掌心沁入,霎时间便已传遍五脏六腑,不由瞿然醒觉,忙将手抽回,强笑道:“小孟,时辰已过三更,明日还要起早赶路,此刻却是当安歇了。”
??小孟轻轻点了点头,反掌扇灭了烛火。
??室中一片漆黑,郑雪竹伏身房上,再无可见,只得觑个守卫略为松懈的空档,飞身悄然离去,在空寂无人的街路上几个转折,重新回到栖身的破房之内。
??破房中一切如故,惟有那梁上硕鼠已不知去向。郑雪竹倚壁伏憩,却再无了半点倦意,心中反复思量的便是方才宗瑾那番“天下惟有德者居之”的言语。思虑纷扰,难以自解,直到天色微明时分方自朦胧睡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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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萁豆相煎竟何急
??次日宗瑾一行人继续上路, 离开杨家集, 穿过开封城向北行出二十余里, 便到了黄河渡口。
??其时正是中午时分, 乃一天中最热的辰光。一轮烈日当头映照, 投下一缕缕金芒光影, 更增燥热之意。渡口位于河畔一处地势较为开阔平坦的沙滩, 站在渡口举目四望, 但见前方一片黄水浊流, 波翻涛涌, 远上天际, 无穷无尽, 令人目眩神迷;左侧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杂树林, 枝叶浓密, 挡住了日光, 在这正午时分竟显得阴森迫人;右侧则是乱石纷列, 恍若营垒, 一眼望去, 惟见荒烟蔓草, 遮蔽视线, 看不出周遭情形。虽是白日, 但由于天气炎热, 路上并无商旅行人, 渡口处静悄悄地一只船影也不见, 惟有阵阵惊涛拍岸, 发出无休无尽的訇訇之声, 动人心魄。
??宗瑾勒马停步, 展目远眺良久, 仍未见到接应船只, 但觉周遭静寂得有些可怖, 禁不住心头一凛, 向渡口两侧的郁林和乱石望去, 暗思道:“此处地势险恶, 若有人存心埋伏邀截, 确是个极佳所在......”
??方思及此处, 尚未及开口提醒众人当心, 忽见日光映照下空中似有银芒一闪, 不由失口叫道“不妙”, 却因相距过远, 无法出手截击,但听得“嗳哟”、“嗳哟”两声惊呼, 在第三辆车旁看守的两名大内高手同时堕马, 直直地跌在地上。身体依旧保持着在马上时的姿态, 丝毫未变, 纹风不动, 显是被人以暗器偷袭, 封闭了穴道。
??这两名大内高手乃是宗瑾麾下的精英, 武功较宗瑾、封青岩、方无畏诸人虽远远不及, 却已胜过同僚侪辈甚多, 此时却莫名其妙地着了暗算, 连暗器的形状大小都未曾看清, 这等经历确是平生未遇。二人倒在地上, 身不能动,面上却已现出了惊诧与羞恼相杂的神情。
??不但他二人惊怒不已, 所有目睹此情此景的在场之人, 无论是大内高手还是鲁王余部, 都已被这等突如其来的变故骇得怔住, 一时间竟自无了主意, 面面相觑, 不知该如何应付。
??宗瑾身为御前统领, 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 早练就了处变不惊的本事, 见风波陡起, 已知情势不妙, 当即断然喝道:“鲁王余党劫车夺人,大家看好车辆, 严守门户, 不得自乱阵脚!”口中呼叱发令, 身形已离鞍而起, 向遇袭倒地的二人身畔掠去, 欲查看他们伤势如何。
??宗瑾身体尚在半空, 忽闻斜刺里风声飒然, 竟有一道白影抢在他头里, 翩然飘落在第三辆车前。
??日晖之下, 在场众人俱各看清:来者长身玉立, 面如朗月, 白衣胜雪, 神态举止间无不透出一股超尘脱俗的气息, 但又隐隐流露着郁郁不得志的感伤之意。此人大家却都识得, 正是当日孤身单剑大闹鹰扬谷的郑雪竹。他武功略逊宗瑾一筹, 与封青岩、方无畏却堪称旗鼓相当, 他既伏在乱石丛中暗施突袭, 那两名大内高手着了他的道儿却也在情理之中。
??说时迟, 那时快, 一众大内高手刚刚认出郑雪竹, 尚未及出手应变, 郑雪竹已迅若灵猫般跃上车辕, 反手一剑削落了车门前的帘幔。
??帘幔方落, 车内忽有一女子声音惊呼道:“雪竹, 当真是你?你却如何寻得此处?难不成我是在梦中么?”言语在惊愕之余, 更夹杂着难以掩饰的欢喜之情, 甜蜜之意。
??这女子便是被囚日久的龙星儿。自前日在驿路上见到郑雪竹一闪而过的身影后, 她的心绪便一直在焦虑迷惘中徘徊, 忽悲忽喜, 忽怒忽怨, 矛盾重重, 难以自持, 有时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已近癫狂。方才郑雪竹飞针击倒守卫, 车队一片混乱, 她耳中听得清清楚楚, 却苦于车前帘幔厚实严密, 自缝隙处管中窥豹, 方向有异, 终难见到车外情形。只闻宗瑾大呼“鲁王余党”,还道是樊平率众前来营救, 未料冲到车前的竟是她朝思暮想, 爱恨交加的郑雪竹。
??郑雪竹还剑入鞘,伸手将龙星儿拉出车厢, 将她倚放在车辕之上, 俯身运指, 以内家真力将她被封的重穴一一解开, 低声道:“星儿, 这不是梦, 是我寻得你的踪迹, 来救你了。自当日汝阳驿中, 你不辞而别, 与我失散, 我便一直挂念着你, 四处寻找你的去向。苍天有眼, 终教你我在此重逢......”
??言犹未了, 忽见龙星儿陡地坐起身来, 柳眉倒竖, 杏眼圆睁, 满面怒容, 一掌向郑雪竹胸前推去!
??郑雪竹万万未曾料到龙星儿竟骤然向自己出手, 一时间不及闪避, 被这一掌推了个正着。立足不稳, 向后踉跄退出两步, 方勉强站住, 惊呼道:“星儿,你这却是为何......”
??龙星儿被郑雪竹的言语提醒, 忆起当日之事, 心中立时恨怒交加, 一掌将郑雪竹推开后, 当即厉声叱道:“谁希罕与你重逢?我不要再见你, 也不要听你说话, 你更不必摆出这般虚情假意的姿态来骗我!”
??郑雪竹不知龙星儿何以说出这等绝情的言语, 正欲开口相询, 龙星儿又是一掌当头劈来, 出手之速度力道犹胜方才那一掌, 端地是凌厉无比!
??此番郑雪竹却已提前有了准备, 见龙星儿掌至面前, 立时反掌一迎。这一掌虽意在防御自保, 却也是力道十足。
??“砰”地一声, 二掌相交, 龙星儿重穴被封日久, 手足都有些运使不灵. 经不起郑雪竹一掌之力,“嗳哟”一声, 身体失去平衡, 复跌回车厢之内。
??郑雪竹一掌击倒了龙星儿, 自身亦受震荡, 禁不住身形一晃, 向后退出一步。但他此时正站在车辕板的边沿, 这一退步, 半个身体都已悬空, 重心不稳, 立足不住, 直直地自车上跌了下去。幸而他轻功高绝, 应变机敏, 在空中及时止住了身形, 双足收拢, 稳稳落地, 不致似龙星儿一般狼狈。
??郑雪竹见龙星儿如此愤恨决绝, 情知二人之间必是在何处有了误会, 却苦于时间紧迫, 无暇细细询问解释。暗想当今之势, 救人为要, 惟有将龙星儿带离险地才是第一要务, 其他事情大可留待以后再说。思及此处, 立时调息凝力, 准备再行跃上, 不论龙星儿是吵闹还是挣扎, 先将她强行制住, 及早脱身为妙。
??郑雪竹身形正欲展动, 蓦然间忽听龙星儿喝道:“郑雪竹,你再敢上来一步, 我立即自绝经脉!我龙星儿说得出作得到, 你若不信, 这便可以试试!”
??郑雪竹一惊, 抬头望去, 却见龙星儿已翻身坐起, 面上俱是怨愤之色, 双目如冰, 冷冷地凝视着自己, 仿佛面对的不是曾生死相扶, 患难与共的情人, 而是切齿痛恨, 不共戴天的仇敌。
??郑雪竹与龙星儿相处时日尚短, 却深知她那烈火一般的性情, 明白自己若贸然上前, 她势必当真自绝经脉, 只不知她因何如此痛恨自己。当下不敢轻举妄动, 惟有温言劝道:“星儿, 无论你对我有何误会嫌隙, 都可以留到以后慢慢再说, 如今你我身处虎穴, 危机处处, 强敌环伺, 如何还要赌气使性?此刻若再延误不走, 待得敌人合围, 我们便当真走不脱了!”
??龙星儿怒道:“要走你一个人走好了!我便是被鹰爪子送京受审,被鞑子千刀万剐,也不会皱一皱眉头,更用不到你来管!你是我的什么人?我又是你的什么人?我是死是活,与你却有何干?”
??郑雪竹听得龙星儿这番缠夹不清,没头没脑的怨忿之言,一时间竟自语塞,呆呆地怔在当地,却不知该用何等言语来应对。
??忽一阵劲风自旁掠至,郑雪竹情知不妙,忙施展“脱袍让位”身法,向后纵跃出五六步,但觉面前一花,一人已挡在他的面前。此人玄衣罩体,斗笠遮面,浑身上下无处不在散发着一股冷傲逼人的气息,即便站在原地不言不动,也足以令人感到阵阵寒意。
??郑雪竹乍见此人,识得他便是那神秘诡异的小孟,不由暗自倒吸一口凉气,在心中叫得一声苦:“如何偏偏是他赶来拦截?我却是宁愿面对宗瑾,也不愿与他交手……”忆起方才自己一觉情形不对,立时闪身退后,小孟却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直插到车前,与自己同时落地,分毫不差,这等轻功身手,纵不能说高于自己,却也算与自己旗鼓相当了!
??郑雪竹不见小孟真实面目,亦未闻他口吐片字只语,然单凭他的身法气势,便知此人绝非易与,自己惟有先行将他击败,才有望救龙星儿全身而退。心念电转,瞬息间已将周遭形势估量一遍,明白自己除了与小孟动手,实已无第二条道路可走。心意既决,当即不再犹豫,轻叱一声,反手抽出腰间长剑,展腕一抖,幻出十余朵剑花,虚虚实实,向小孟浑身上下诸处要害刺去,端地是剑光似雪,出手如风。
??这一剑乃是郑雪竹剑法精义之所在,他的剑势便若一张罗网,将小孟从头到脚都笼罩其中,令其无处闪避。暗忖以小孟的武功,未必会伤在此招之下,却定会被逼得手忙脚乱,狼狈而退。
??郑雪竹的长剑距小孟身体已只有半寸,忽见面前电光一闪,小孟手中骤然间已多了一把尺许长的匕首。又听“铮铮”之声大作,却是小孟出手迅捷,匕首连挥,在间不容发之际将郑雪竹的十余剑尽数挡开。郑雪竹剑势虽妙,竟连他的衣角也未触及半点。
??郑雪竹与小孟兵刃互击了这十余下,已知他功力与己在伯仲之间,与其交手胜败之数犹在未知,欲在片刻间取胜更是难比登天。但既已出手,势无就此罢战之理,一击不中,当即回剑,聚气凝神,筹划下一轮攻势。
??小孟一气挡过郑雪竹十余剑,足下自始至终未曾移动半点,仿佛已在地里扎根一般。此时郑雪竹撤剑变招,他却趁郑雪竹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飞鸟般扑击而上,手中匕首化作三道电光,向郑雪竹胸前“云门”、“中府”、“膻中”三处要穴攻来。
??郑雪竹见小孟如此进招,心中竟不由自主地怔了一怔:“他的身法出手好生熟识,却似在何处见过一般……”但尚未及细想,小孟的匕首已至身前,忙斜身侧步,避开匕首来势,回手还了一剑,横削小孟腰胁。
??小孟人在空中,这一剑本是绝难闪避,但他武功既高,应变又速,见长剑袭来,匕首立时转向,由先前的直刺改为外撩。双刃互击,又是“铮”地一声大响,小孟已借力掠出三尺,稳稳落地,而郑雪竹受了这一击之力,长剑受阻,人也不由自主地向后连退了两步方才站定。
??郑雪竹剑势落空,提气复上,暗思道:“不论你是何来历,今日你既阻我援救星儿,你我之战便是有进无退!”他担心龙星儿安危,只求速战速决,手中长剑更是使得如风里飞絮,水中光影,虚实变幻,眩人眼目,挡住了匕首的攻势,并时时寻瑕抵隙,向小孟身上各处所在进击。
??小孟轻功高明,一柄匕首亦飞旋似电,倏忽进退,郑雪竹以快打快的剑势竟制他不住,心头不禁愈加焦躁。斗得片刻,终于觑得空隙,待小孟匕首一招刺穴攻势用老,蓦地运剑一封,旋即抢步上前,左手自右臂下穿出,一掌向小孟胸前印去。这一掌状若飞花,似虚还实,小孟若向左躲避便击他左胸,向右躲避便击他右胸,若向后退让则跟踪追击,直捣中宫,确是变化莫测,神鬼难防。
??小孟的匕首被郑雪竹封住,正与长剑纠缠不止,急切间难以抽回,郑雪竹掌势已至。他如想避开,惟有弃刃脱身,但如此一来兵器出手,必失先机,他一双肉掌,却是无论如何也挡不住郑雪竹手中利剑。
??郑雪竹正觉大占优势,未料小孟竟不退不避,左掌一翻,施出小擒拿手法,闪电般向自己腕上疾扣过去。时刻火候拿捏之准,当真是分毫不差。
??郑雪竹见小孟擒拿手法精妙,不禁心头暗惊,情知若再不收手,势必要将自己的脉门送到小孟手中。当下不顾伤敌,先求自保,疾疾撤招退步,才堪堪避过了小孟铁锁横江般的一拿。
??郑雪竹发觉小孟擒拿手法厉害,心中忌惮,再不敢欺身直进,只得将一柄长剑盘桓飞舞,运使得行云流水一般,同小孟来去如风的招式相抗,一时间却也难分高下。
??龙星儿身在车中,凝神观望二人相斗,看到惊险之处,一颗心仿佛悬到了半空。此时此刻,她却也顾不得什么唐鲁世仇,什么赌气争风,全副心思便都在郑雪竹身上,也不知暗中祈求上天保佑了百次千次,不望自己脱离樊笼,只愿郑雪竹平安无恙。由于心中忧惧,身上衣衫已被冷汗浸得湿透,脊背手心一片冰凉。一时间竟忘记了自己身上重穴已解,依旧坐在车厢中不言不动,却未想到加入战团,助郑雪竹一臂之力,战退小孟。
??其时宗瑾已将两名遭郑雪竹暗算的大内高手救起,拔去他们穴道上钉着的银针,并将他们被封之穴一一解开。待料理过了这一边,抬头看时,却见郑雪竹与小孟在车前往来攻拒,斗得甚是激烈,龙星儿重穴虽解,仍呆呆地坐在车上,犹如木雕泥塑,又似已魂飞天外,空留躯壳在世。
??宗瑾见龙星儿这般模样,心中虽有惊诧,却毫不迟疑,身形一闪,骤然掠至龙星儿身畔,伸指一戳,复点住了她的重穴。
??两名大内高手自地上跃起,深恨郑雪竹方才发针偷袭,令他们在众人面前堕马受辱。二人对望一眼,同时掣出兵器,向郑雪竹冲去,立意将他碎尸万段,以雪前耻。
??未料方奔得几步,便觉肩头一紧,竟是被人牢牢抓住。二人本是同时奔出,此时又不约而同地停步定身,再难移动半寸。耳畔只听宗瑾沉声道:“各守原位,严防敌人同党来袭。小孟武功不会输于此人,不必帮手!”
??一众大内高手均已得到宗瑾号令,各掣兵器严守囚车,不敢稍动,宗瑾本人则负手立于距郑雪竹、小孟相斗两丈之处,凝神观望,不动声色。一时间车内车外近百双眼睛俱都投注在郑雪竹与小孟身上,人人屏气敛息,不肯发出半点响动,场中惟一能够听到的便是郑雪竹与小孟兵刃互击,招式带风的声音。
??此际郑雪竹与小孟你来我往,已自斗过了百招,却仍是平手之局。郑雪竹的柔云剑法固是伤不得小孟,小孟的刺穴匕首与擒拿手法却也奈何不了郑雪竹。二人剧斗良久,险招迭起,变故频生,却始终无人能够长占上风。
??郑雪竹见小孟武功精强,激战许久仍拾夺他不下,心中不禁有些焦躁起来,暗思道:“罢了,罢了,虽无十分把握,却也只好一试了!若不速战速决,如此缠斗下去,何时方是了局?”
??心念既定,立时催动剑势,缠住小孟手中匕首,左手自怀中拈出三枚银针,觑准空隙,扬手一掷,银针化作三道白光,激射向小孟“云门”、“天枢”、“伏兔”三处要穴。
??“云门”、“天枢”、“伏兔”三穴一处肩头,一处腰际,一处下肢,郑雪竹飞针攻击这三处穴位,便是将小孟的上中下三路都置于暗器笼罩的范围之内,确是易令人顾此失彼,无从破解。
??然而小孟的应变之速,手法之准,却是大出郑雪竹意料之外。但见他左掌微张,自下而上略略一抄,便将三枚银针尽数收入手中,随即反腕一扬,那三枚银针便似长了眼睛一般,回射向郑雪竹的“云门”、“天枢”、“伏兔”三穴,所用的手法竟与郑雪竹方才一模一样。
??郑雪竹在发针之初,便知这三枚银针未必能伤到小孟,因此手中早已又扣了三枚银针,准备在小孟闪身走避时再次射出,好教他防不胜防。却不道小孟竟不是如他预想中的狼狈躲闪,而是将银针反掷回来,倒令他有些猝不及防了。然他暗器功夫毕竟甚为了得,百忙中将掌内三枚银针脱手掷出,同时翻身向后疾退,惟恐自己第二次发出的银针失了准头,挡不住小孟的反击。
??“叮叮叮”三声轻响,六枚银针于空中相碰,同时坠地,并未如郑雪竹所担心的一击不中,反受其害。然小孟反掷的银针虽已落空,攻势却丝毫未受阻碍,身形似电,匕首如霜,趁郑雪竹退却之机,借势疾攻。
??郑雪竹匆忙后退,立足未稳,对小孟雨点般的一轮匕首刺穴着实有些相抗乏力,却也只得运剑勉强格架,凭着借力打力的柔韧功夫,堪堪化解了小孟的十余下重手。
??小孟一番连环疾攻,却无法伤到郑雪竹半分,似乎也有些急躁,忽抢步上前,匕首寒芒一闪,直刺郑雪竹胸前"膻中穴"。
??江湖俗语云:“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其中含意为长兵器宜走刚猛直击的路子,短兵器则应偏锋侧击,以巧取胜,小孟手中的匕首长仅尺许,自当归于短兵器之列,但这一招刺向郑雪竹"膻中穴",显是摒弃了惯用手法,运足真力,中宫直捣,实是一记凌厉凶险之极的变招!
??郑雪竹见匕首来势迅猛急劲,知自己此时气息未匀,身形不定,若以长剑招架,绝难破去小孟这凝聚十分功力的雷霆一击。心意一转,忽轻叱一声,竟不出剑挡格,却左手一迎,以一只肉掌牢牢扣住了匕首!
??小孟这柄匕首原是用于刺穴,不同于寻常刀剑以斫劈戳斩,伤人骨肉肢体为能,因此并不十分锋锐,加之郑雪竹功力深厚,出手的时机、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是以掌握白刃,却不致被割伤。
??小孟未料郑雪竹竟然行此险招,急切间运力回夺,一时却撼之不动。而郑雪竹欲发力使小孟匕首脱手,亦是难能。
??二人各持匕首一端角力,僵持片刻,却仍是平局之势,不禁各自在心中暗暗称许对方武功了得,互谋拆解之策。
??忽闻两声呼叱,场中一白一黑两条人影倏地分开丈余,同时踉跄落地。郑雪竹面色惨白,左手衣袖断裂了寸许,而小孟头上那顶时刻不离的竹笠也已失落。
??原来,方才郑雪竹与小孟争夺匕首,势均力敌,谁也占不得上风,便同时下了重手。郑雪竹运剑斜削小孟咽喉,小孟则施出分筋错骨手法,向郑雪竹左肩琵琶骨上发力锁拿。二人均是一流高手,甫一出手,便已识得对方招式厉害,当即不顾伤敌,但求避让自保,于是不约而同地飞身疾退。饶是如此,却仍慢了一步,郑雪竹被小孟撕脱了一截衣袖,小孟亦被郑雪竹的剑尖挑落了竹笠。
??郑雪竹与小孟一番苦斗,几经波折,连施机变,却终不能胜,心中在惊诧之余,不由更多了几分惺惺相惜的赞赏之意。此刻既挑落了小孟的头上竹笠,忍不住便向他面上望去,想知道这神秘莫测,武功极高的人物究竟是何等模样。
??岂知一瞥之下,郑雪竹的惊骇竟较前更甚!但见小孟肤白如玉,修眉朗目,面容冷漠中隐含锋芒,从头到脚似乎都在散发着阵阵寒意。此人的容貌神态,却为郑雪竹自幼熟识,非是别个,正是前日在汝阳城外失足坠崖,生死不明的陈思昭!方才他与郑雪竹互拼一记险招,略略吃了一点亏,并非因真实功夫不及郑雪竹,而是掌中匕首不及惯用的折扇运使顺手之故。
??郑雪竹揭破了小孟的真实面目,其结果自是大出意料之外,但顷刻间心中的许多谜团也随之解开。"不错,我早该想到是他。除了他,世上还有谁如此精通刺穴与擒拿之术?又有谁能用这等高妙的收发暗器手法与我的银针抗衡?他身上的冷傲气息,更是他人刻意模仿也模仿不来的。只是他为何却与宗瑾做了一路,反同我为敌,大动干戈,毫不留情?"惊疑之下,一时间竟忘记了开口探问,惟见陈思昭两口利刃似的目光冷冷地逼视过来,赫然一副满含敌意,随时都要扑上来动手的模样。
??龙星儿坐在车上,重穴被封,身不能动,于场中情形却是看得清清楚楚。她原与陈思昭不和,此际出其不意地见他露出真实面目,复思起他方才与郑雪竹反目为敌,性命相搏之状,心中不知为何竟不甚愤恨他叛友投贼,却似有了几分快意与欣悦。
??在场众人俱都经过五月初五鹰扬谷之役,其时郑雪竹与陈思昭二人联手,戏樊平,战封青岩、方无畏,救龙星儿,大闹鲁王大会,着实非同小可,因此无论是鲁王余部,还是大内高手都对他们留下了极深印象,此际见他二人居然各施绝技,出手相拼,这等惊异自是难以形容。更有人思起陈思昭本已在鹰扬谷外为宗瑾所擒,与一众鲁王余部同被押解上京,却不知何故于汝阳城中失去了踪迹,宗瑾亦不加追察,岂知他竟化身黑衣人小孟,混入大内高手当中,潜伏宗瑾身边,反同郑雪竹为敌,这其间种种诡异难解之处,确是费人思量。一时间场中气氛紧张,人人暗自戒备,端地是风雨欲来,一触即发。
??忽听一人喝道:"都不要动手,我有话说!"
??这声呼喝不算高亢响亮,但浑厚有力,每个字都仿佛一柄重锤,自在场诸人的耳畔敲响,直传入他们体内,霎时间将他们震恐不安的心态重又稳定下来。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向声音起处望去,却见那静立车畔,半晌不言不动的宗瑾不知何时竟已起身移位,挡在了郑雪竹与陈思昭之间,与郑雪竹对面而立,神态端凝深沉,喜怒不露,无人能猜得透他心中的真实想法。
??郑雪竹迎着宗瑾深若古井的面容,思及此人的心机手段,心头不由一阵颤栗惊悚,暗道:"不错,他定是对思昭施了什么邪法,令思昭为他打头阵,好教我们自相残杀,两败俱伤,现下见思昭胜我不得,终于要亲自动手对付我了!"他原本认为宗瑾虽效力清廷,行事却还不失光明磊落的男儿本色,但陈思昭一事着实太过邪异,除了怀疑宗瑾暗中捣鬼,绝无其他原因可作猜测。心中既作如此之想,自是虽知不敌,亦决意与宗瑾生死一战,若侥幸得胜,或可将龙星儿、陈思昭救出,而一旦战败,却只有三人同归于尽了。思及此处,心里亦隐隐泛出一丝悲哀与失落,又似不仅仅是为了三人难以预知的命运。
??宗瑾缓缓向郑雪竹行来,步履从容沉稳,一如平日,毫无异状。然而郑雪竹与龙星儿却感到,宗瑾的脚步仿佛正重重地踏在他们心上,令他们连呼吸都有些紧迫起来。陈思昭立在一旁,匕首横胸而握,目光凝注宗瑾的身影,浑身上下无处不在一种严加戒备的状态之中。但场中人人都看得出,他关心的绝非郑雪竹,而是宗瑾。
??宗瑾行至郑雪竹面前三尺远近,停住脚步,唇边似乎绽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道:"郑公子,你只身孤剑,势单力薄,却敢于在高手强敌环伺之下劫囚救人,这等胆气确是不同寻常,宗某着实钦佩。"
??郑雪竹但觉握剑的一只手心已全是冷汗,心中只盼早与宗瑾交战,速决胜负,无论结果如何,终胜过了此时这等前景难测的煎熬。而宗瑾却仿佛着意与他作对一般,偏偏要寻些不着边际的闲话来讲,令他心中愈加不耐,终于忍受不住,冷冷地截口道:"宗统领,我原非什么一身是胆,无惧生死的英雄好汉,今日来此不过是为了救星儿脱险,不得不为。却不知思昭也在你手中,受你所控,因此虽明知胜算渺茫,亦须得放手一搏。倘若上天庇佑,救得他二人,自不必说,若时运不济,失手落败,被你所擒,论杀论剐,在下亦当认命。只盼宗统领不必再讲这些客套虚礼,及早动手,是成是败,只在顷刻。"
??宗瑾忽仰首淡淡一笑,道:"郑公子,你乃台湾延平世子,同鲁王余党原无干系,宗某不愿与你为敌动手,还盼你也不要插手此事。现下有两条路由你挑选,一是转身速离此地,保证今后不再来骚扰,宗某和众家兄弟自不会去寻你的麻烦;二是劝说龙姑娘,教她立下誓言,答应自今日起,永不与朝廷为敌,若龙姑娘肯发誓同意,宗某便放你们二人一同走路。这两条路摆在面前,不知郑公子愿选哪一条?"
??郑雪竹道:"宗统领,你方才的言语中似乎忘记了一个人。思昭被你以邪法迷失了心智,成为你的傀儡,助你为恶,你却待对他如何?须知他乃是台湾郑氏部属,他的安危存亡,我决不可置之不理!"
??宗瑾面现不悦之色,道:"郑公子,陈公子留在宗某身边自有缘故,此间详情却不便对外人道之。你口口声声认定他是被在下迷失了心智,成为杀人工具,未免将宗某想象得太过不堪了。陈公子之事,在下今后自有处置之策,今日他却是绝不会随你而去了。现下宗某只问你一句,是立刻走路还是去规劝龙姑娘?"
??郑雪竹冷笑道:"莫说我绝不会劝星儿臣服满人,便是我当真肯劝,她也定然不会答应!"
??宗瑾道:"既然如此,郑公子可是要走第一条路了?"
??郑雪竹抗声道:"世间事有所为,有所不为,我本为救人而来,如何可弃友自去?我与宗统领原非同路之人,为何定要走宗统领指出之路?但教我郑雪竹还有一口气在,便绝不会放弃原来的打算!宗统领,你要拿人,我要救人,你我之战,势所难免,不必再多费唇舌,你我便在此时此地一决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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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魑魅搏人应见惯
??郑雪竹与宗瑾对面而立,默默无语,各自屏息戒备。郑雪竹紧握剑柄,浑身上下无处不注满真力,宗瑾亦凝神横掌,不敢稍加疏忽松懈。二人虽尚未当真动手,但这等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情形,其凶险之处犹似胜过了刀光剑影的性命相搏。
??猛可里一声尖锐的呼啸划破长空,继而一阵喧哗呐喊,近百名劲装汉子各持兵器,自杂树林中奔出,直冲入车队当中,二话不说便同众大内高手相斗起来。一时间兵刃相交声、呼叱邀斗声不绝于耳,大内高手武功较强,劲装汉子则在人数上占了优势,顷刻间竟斗了个难解难分。
??郑雪竹与宗瑾本欲出手决战,此际奇变陡生,二人的眼光立时不约而同地向场中望去,反将决战之事抛到了脑后。
??郑雪竹未料除己之外,竟然还有人在此地伏击,不由得有些目瞪口呆起来。宗瑾的面容却仍然镇定如故,似乎此事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但听得他叹道:"不错,他们早就该到了,在此时此地动手截击,已是来得迟了……"话至此处,忽陡地提气呼道:"樊当家的既已率人来此,却又何妨现身一见?"
??宗瑾话音方落,便闻一个洪亮的声音截口道:"宗统领敢是嫌老夫来得迟了么?如此说来,竟是老夫的不是了。也罢,老夫这便与你相见,好生叙叙旧日情谊!"
??这番言语未了,一名魁伟老者便如从天而降一般,蓦地出现在宗瑾身侧。夏日正午的阳光当头照下,映得他紫红色的脸膛、掌中金刀熠熠生辉,更显气势不凡。这老者正是郑雪竹与宗瑾的旧识,鲁王余部总舵主樊平!
??宗瑾笑道:"樊当家的未免有些太客气了,昔日鹰扬谷一别,宗某本拟就此回京,未料樊当家的情深谊厚,与这许多好朋友迢迢赶来相送,当真令在下感激不尽。樊当家的既如此挂念在下,不若便与宗某同路上京面圣,一睹天颜,共叙前情,岂不快哉?"
??樊平向来是性如烈火,极易激怒,此时听得宗瑾这表面客套,实则暗含嘲讽的言语,却教他如何不恼?当即冷冷地“哼”了一声,道:"宗统领,老夫并非欲随你往京城做客,而是来邀你入鲁王总舵一叙!"此言一出,再不多话,金刀在空中一挥,狂飙一般向宗瑾迎面卷到,当真是势若巨澜,神鬼难当。
??宗瑾曾与樊平交手多次,知其深为劲敌,亦识得他这迎门一刀的厉害。他功力虽强,却也不敢硬接,惟有向旁略一侧步,避开金刀锋芒,反手一掌切向樊平肩头。
??宗瑾素来号称"天雷手",掌上的修为自是十分了得,这一掌切下时早已运足了真力,其锋锐迫人之处实不下于一柄利斧。樊平金刀招数用老,不及收势抵挡,惟有沉肩卸臂,滑步移位,化开宗瑾攻势,回手还了一刀。
??霎时间,宗瑾与樊平已斗成一团,互有攻守,难分高下。二人均深知对方绝非易与,因此俱全力施为,不敢有丝毫疏忽。他二人的武功都属纯阳厚重一路,不似郑雪竹与陈思昭的轻捷变幻,但种种凶险激烈之处实已远远胜过了方才郑雪竹与陈思昭之战,无论哪一招一式,若是打得实了,至轻也是肢残骨折之祸。二人拳风掌力在空中激荡,砰然巨响不绝于耳,震人心魄,竟压过了众部属的相斗之声。
??郑雪竹独立当地,凝神观看宗瑾与樊平相斗,情知二人功力相若,绝非一时三刻所能分出胜负,然樊平已年过半百,血气衰退,宗瑾却正值盛年,精力充沛,久战下去,此消彼长,必是樊平吃亏。若樊平落败,场中绝无他人能够抵挡宗瑾,鲁王余部这次精心策划的伏击救人行动,便要全盘落空了。思及此处,一时间也顾不得许多,扬声叫道:"樊当家的,我来助你!"剑势凌空一展,便即纵身抢上,欲同樊平联手击败宗瑾,再谋救人。
??郑雪竹的剑势方自展开一半,忽闻斜刺里有人轻叱一声,继而眼前白刃闪动,一柄匕首横截而至,"铮"地挡住了他的长剑,出手之迅捷准确,竟丝毫不在郑雪竹之下。
??郑雪竹陡遇截击,禁不住心头一凛。抬目望去,但见身旁已多了一人,玄衣雪刃,面若冷玉,眸似寒星,正以一种满含敌意的目光看着自己,却是方才与自己苦斗良久,难分敌我的陈思昭。
??郑雪竹心底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阵凉意,亦不知该如何应对陈思昭的插手邀斗。正怔忡踌躇间,忽听陈思昭冷冷地开口道:"你若要偷袭夹攻,须得先过我这一关!"
??郑雪竹方欲开口,忽见陈思昭沉腕一抖,掌中匕首化成两道寒芒,激射向自己左右两胁下"章门穴",来势急劲,难以退避,忙凝神出剑,施展以柔化刚之术,将陈思昭的匕首带至一旁。这一下虽解开了陈思昭的攻击,但出手时委实已尽全力,身上亦惊出了一层冷汗。
??陈思昭一击不中,纵身又上,一柄匕首越发使得流光飞电相似,招招不离郑雪竹身上诸处要穴,左手更使出分筋错骨之术,向郑雪竹肩、臂、腰、颈各要害关节锁扣擒拿。他武功本就以迅捷飘忽见长,此刻全力施为,更是一招紧似一招,一招快似一招,转瞬间竟已将郑雪竹困在中央。
??郑雪竹与陈思昭乃自幼相识的多年知交,此际见他翻脸无情,步步紧逼,自己却无法对他施展重手,性命相搏,只能以绵密柔韧的剑势将浑身上下紧紧守住,拼力化解陈思昭一浪高过一浪的攻势。
??郑雪竹与陈思昭武功本是在伯仲之间,难分高下,但此刻陈思昭的攻势如风,连下杀手,郑雪竹却严守门户,仅求自保,许多精妙的招式都使用不出,此消彼长,一时间竟被陈思昭迫得狼狈不堪,节节败退。
??郑雪竹的柔云剑法本利于防守,然此时只守不攻,武功无形中便大大打了折扣,更兼陈思昭双手齐发,出招极快,他守得虽然严密,却终有一疏。勉强支撑过三十余合,陈思昭一记分筋错骨手迎面攻来,来势奇速,难以化解,他的长剑正与陈思昭掌中匕首纠缠,无暇回手挡架,百忙中只得拼力收身疾退。饶是如此,却仍然慢了一步,"嗤"地一声,衣襟被陈思昭撕下了一片,幸未伤及皮肉。
??陈思昭一招抢得上风,再不饶人,身形展动,左掌右匕攻得越发紧了。只听得"嗤嗤"之声不绝,郑雪竹衣袖衫角被陈思昭一片片撕下,在风中飘飞散落,恍若花间翩然起舞的白蝶,令人在冷艳中更觉惊悚。
??郑雪竹只感到身上所受压力越来越大,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在陈思昭的杀手攻击之下。但觉阵阵寒意侵衣迫体,由肌肤渐渐渗入骨髓,直至穿透五脏六腑,令他呼吸急迫,动转艰难。情知自己被陈思昭的攻势牢牢困住,若再不设法突围,不出二十合,定要伤在陈思昭手上。但此时陈思昭已将自己前后左右出路尽皆封死,自己先机俱失,欲待扳回,谈何容易?只觉陈思昭的身形仿佛化作了一张巨网,渐次收紧,自己则是网中苟延残喘的鱼儿,拼力挣扎,却已难觅出路。
??这边郑雪竹与陈思昭、宗瑾与樊平两对斗得难分难解,那边一众大内高手与鲁王余部的战局亦是旗鼓相当,任一方也未能占得半点便宜。剧斗中虽不断有人受伤,却无一人肯罢战退却。人人均知此战的重要,因此无论伤势轻重,俱浴血奋战,分毫不让。
??正斗至酣处,忽见河面上游骤现一簇帆影,竟是十几只轻舟同时乘风破浪而来。宗瑾目光锐利,遥遥望见,登时心头一宽,暗思道:"封青岩先行两日,来渡口调拨船只,动作竟较我们还慢了一步,幸而尚不算太晚,可助我们取胜……"心情一畅,掌势越发使得奔雷掣电也似,樊平的金刀一时竟遮挡不住,被他迫得连连后退。
??那十几只轻舟顺风顺水,来势奇速,霎时间便已到了渡口附近。众人此时均看得清清楚楚,舟上所载乃是三十余名精壮汉子,人人短衣劲装,兵刃在手,显见绝非易与。而最令人悚惧的,却是他们脸上形容狰狞的的青铜面具,三十余只面具俱作夜叉恶鬼之状,将舟上来人的面容尽皆遮掩,只露出一双双精光四射的眸子,更增诡异之态。
??岸边相斗的众人见到来者这般形状,不由得均暗自倒吸了一口凉气,却不知他们是何来历,来此何为。宗瑾与樊平禁不住相互对看一眼,不约而同地认定来人是对方预先设下的伏兵。
??轻舟距河岸尚有五六丈之遥,忽听两声长啸,两条身影同时自船上跃起,宛若鹰隼经天般掠过河面,直落入宗瑾与樊平的战团,一左一右将宗瑾夹在正中,各自掣出一柄丈许长短,鸡蛋粗细的钢杖,向他当头重击下去。
??宗瑾见钢杖来势凶猛,当下不敢正面硬接,潜运真力,双掌齐出,在两柄钢杖杖尾上重重一推。
??"铮"地一声,两柄钢杖均被宗瑾的掌力引偏,相互碰到了一处。而宗瑾受了钢杖上的反击之力,也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出两步。但觉手腕隐隐酸麻,情知来者大为劲敌,不禁心中暗自纳罕:"此二人的武功决不在我之下,却不知樊平从何处邀来了这两名好手?"一边猜想,一边展目向二人望去,欲从身形武功上推断他们的来历。
??一瞥之下,但见二人身材高大魁伟,双目炯炯有神,鬓角毛发略显花白,却是两名老者。依常理来讲,老人气血衰竭,筋骨体力均已虚弱,原不宜使用重兵器,施展刚猛招式,但这两名老者方才挥起重达四五十斤的钢杖,发出雷霆轰顶般的一击,却显见精力充沛,远胜常人。若是一对一出手较量,宗瑾尚可与二老者中的任一人斗成平局,但似今日这般以一敌二,却是万万抵挡不住。
??宗瑾尚未猜出二人的真实身份,二老者又挥动钢杖自左右两翼扑上。两柄钢杖同时横扫,一攻头颈,一攻腰胁,确是令人上下难以兼顾,防不胜防。
??宗瑾见钢杖来势凶猛,犹胜方才当头击下之时,且左右夹击,无处可避,当真是险到了极处。幸得他临敌经验丰富,于这等间不容发之际纵身提气,疾疾跃起丈余,但听得足下风声不善,一柄钢杖几乎是贴着他的靴底扫过。
??宗瑾以险招堪堪避过了敌人的两记杀手,已有些立足不稳。二老者的钢杖却配合得天衣无缝,一击不中,变招又是一击,环环相扣,连绵不断,直将宗瑾逼得支将见绌,反将樊平挤到了一边。
??二老者杖沉力大,步步紧迫,宗瑾的金刚掌力虽然厉害,终不敢以肉掌直撄其锋,惟有将掌势绕身游走,寻找钢杖的空隙,伺机反攻。但两柄钢杖均有将近一丈长短,且招式紧密,配合无间,欲想寻到其中的破绽,却谈何容易?
??二老者正自一杖紧似一杖地催动攻势,收缩钢杖的圈子,直欲将宗瑾一举毙于杖下,忽面前黑影一闪,一柄钢杖杖身已被人牢牢拿住,方自递出一半的杖招也就此凝滞不发,余下的另一柄钢杖失了配合,便再伤不得宗瑾。
??那老者以一柄钢杖纵横江湖多年,罕逢敌手,如今却被人以一只肉掌抓住钢杖,动弹不得,当真是恼怒到了极点。运力回夺时,才发觉来者手上力道虽远不及自己,却极擅擒拿锁扣之术,他以空手夺白刃之法拿住钢杖,自己功力虽远胜于他,一时间竟也撼之不动。急切中顾不得许多,暴喝一声,真力骤发,如洪涛决堤般狂涌而出,那人果然抵受不住,"嗳呦"一声,疾疾放手,却还是迟了少许,被钢杖上传来的排山倒海之力震得连退出五六步。
??老者虽一举击退强敌,却也觉面上无光。他二人均是成名多年的武林高手,此时不顾身份夹攻宗瑾,犹自拾夺他不下,已是大大难堪,至于被一个无名小辈拿住钢杖,要动用真力方能摆脱,更是出道以来的奇耻大辱。二人不约而同地向来人怒目而视,暗思道:"无论如何,也要教这二人丧在我弟兄的杖下……"
??注目之下,却见那人一身玄衣,面容冷漠,两道如冰似剑的目光无论扫向何处,都带着一股难以消散的寒意。饶是二老者这等见多识广的人物,也不由在暗中皱了皱眉,情知此人既与宗瑾联手,制住他们必将大大不易。
??那人正是方才力战郑雪竹的陈思昭。他见宗瑾遇险,当即撇下与之交战的郑雪竹,飞身扑入战团,为宗瑾挡了一招,自身亦被敌人震退,即知二老者的武功要胜过自己一筹,以自己的功力,绝难与他们中任一人斗至二百招以上。但此时既已出手,便无退路,虽明知凶险,亦惟有迎难而上,与宗瑾并肩对敌,拼死一搏。
??宗瑾本被二老者的双杖攻得顾此失彼,苦苦支撑,待得陈思昭出手相助,方有了喘息余暇。展目向场中望去,却见那与二老者同来的三十余名面具武士已将轻舟靠岸,弃船登陆,纷纷向车队包抄过来。
??宗瑾凝神观望这一批人的身形步法,便看出他们的武功远胜方才樊平带来的鲁王余部,即便是自己麾下的大内高手,亦不过堪堪与其持平。自己率众与樊平等人交战,尚且难以取胜,如今己方封青岩久候不至,敌人的援兵已到,若待他们两下合围,大内高手一边必是兵败如山。他身为御前统领,久经战阵,自有过人的应变之能,见场中情势不利,当即喝道:"逼住车上的鲁王余逆,以他们的性命相挟,教敌人投鼠忌器,不敢动手!"以他平日为人,原不屑行此掳人要挟之事,然此时事态危急,暗想成大事须不拘小节,也惟有如此,方有望顺利脱困。
??此际方无畏已挥动厚背连环砍山刀,一气劈出五六刀,逼退了两名冲在最前的青铜面具高手。闻得宗瑾发出号令,不由心中暗叫一声"妙计",回身跃入车内,劈手抓住一名妇人的衣襟,拖着她复跃下地来,笑道:"你们若不顾她的性命,尽管上来向我出手便是。"
??然而令宗瑾、方无畏等人始料未及的,却是那两名面具武士竟丝毫不受方无畏要挟,一击不中,相互对望一眼,各挺刀剑,翻身复上,一人运剑刺向方无畏心口,另一人却举刀朝那妇人顶门力斩而下。
??方无畏万万未曾想到来人非但置鲁王余部性命于不顾,更忍心下此杀手,急切间无计应对,惟有放手拼力向旁跃出。他武功本以刚猛雄键见长,腾挪闪避绝非其所能,这一跃已是慢了半分,但闻"嗤"地一声,长剑已在左袖上对穿而过,将臂膊划了一道伤口,幸而只是肌肤受损,于出手动武并无大碍。
??方无畏猝不及防,狼狈走避,堪堪逃过穿心破胸之灾,那妇人却是重穴被封,无力闪躲,刀光落下,血花四溅,她整个人都被一剖为二,连惨叫也未及发出一声。
??那使刀的面具武士劈倒了妇人,转头向方无畏冷笑道:"鲁王余党是死是活,与我何干?你们若想以他们的性命作要挟,当真是痴人说梦!"言罢,将染满血迹的大刀望空虚斩一记,抢步上前,继续与同伴夹攻方无畏。
??樊平等鲁王余部见二老者率众伏击宗瑾、方无畏等大内高手,本以为他们是反清复明的同道中人,来此援助自己劫车救人,却未料他们手段如此狠辣,顷刻间便杀了自己一名部属,其残忍嗜杀之状,竟远远胜过宗瑾等大内高手,更似江湖黑道上杀人如麻的盗匪。一时间都不禁动了激愤,纷纷亮出平生绝学,与一众面具武士剧斗起来。
??其时场中已成一片混乱之局,大内高手、鲁王余部、面具武士三方互相攻战,各不相让,斗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大内高手同面具武士功力相仿,人数相若,樊平所率部属的功力虽与他们相去甚远,却在人数上占了优势,更兼此番前来的近百名好汉均是鲁王余部中的好手,较昔日鹰扬谷鲁王大会上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同另两批人马恰恰势均力敌,旗鼓相当。三方混战不止,呼叱声、兵刃相击声此起彼落,场中已是鲜血飞溅,死伤满地,却无哪一方能够久占上风。
??郑雪竹身为台湾延平世子,此时当真是三面受敌,既要与大内高手、面具武士生死相搏,又要抵御来自鲁王余部的攻击,更须顾及龙星儿、陈思昭等人的安危,一颗心也不知分成了多少份,着实难熬。他武功虽高,但孤军奋战,无人援手,应付这等一轮接一轮的冲击,亦渐渐有些力不从心起来。
??樊平、方无畏往来冲杀,挥刀力战。他二人武功远较余人为高,所到之处几乎无人能直撄其锋,但敌手数量委实太多,他们尽管在对战中占尽上风,却终难以突破潮水般的重重围困。二人偶尔相逢,亦只相交几刀,便被周遭众人冲散,转身各自为战。恶斗良久,头脑渐渐麻木,出招劈斩的动作也有些机械起来。幸而他二人功力深厚,短时间内尚不致受伤落败。
??而斗得最激烈之处,莫过于宗瑾、陈思昭与二老者的战团。初时宗瑾虽借陈思昭援手之力,勉强扳回局势,然陈思昭的功力毕竟较他三人逊了一筹,乃是战局中最弱一环,久战之下,必然先被攻破,因此愈到后来,愈是凶险。更兼陈思昭掌中匕首长不足尺,乃是以迅捷变幻为主的短兵,用以克制功力低于自己的敌人自是游刃有余,应付与自己功力相当的对手亦不至落败,但二老者的功力原已较他为高,二条丈许长的钢杖亦占了兵器之利,此时泰山压顶般一杖紧过一杖地当头击下,确是令他穷于应付。若非宗瑾在旁奋力挥掌援助化解,百招过后,陈思昭在二老者钢杖合击之下,纵不肢断骨折,也要血溅当场!
??一轮红日渐渐西沉,时辰从午到未,从未到申,已近黄昏,场中战局却毫无缓和之象,依然激烈如故。郑雪竹、樊平、方无畏等人已进入混战胶着之态,宗瑾与陈思昭却早同二老者拼至一百五六十合开外,频遇险着,有些顾此失彼起来。宗瑾功力较高,尚可勉强撑持,陈思昭却已被迫得支将见绌,喘息不止,出手招式间渐渐散乱,身形步态也有些不成章法。
??宗瑾见势不妙,拼力劈出几掌,却终是冲不开二老者钢杖的包围,情知照这样拼斗下去,自己与陈思昭必然无幸。自己孤身一人,无牵无挂,死则死矣,然自己数年来凭一双金刚掌纵横江湖,所向无敌,今日却折在这两名不明身份的老者手中,又如何甘心?胸中既存了必死之念,一时间种种焦躁忧惧竟一扫而空,陡地扬声喝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来此截击追杀我们,却是为何缘由?”
??一老者桀桀笑道:“宗统领,你终于问出这句话了。我兄弟二人与你纠缠半日,为的便是你这句话。我们的姓名来历不便对你说之,至于来此追杀你的缘由,无非是为了一件物事。宗统领是明白人,应当知道这件物事指的是什么,却不必我们多费唇舌了罢。”他口中说话,钢杖上的招式却丝毫不缓,显见对宗瑾这等高手,绝不敢掉以轻心。
??宗瑾双掌分进合击,勉力化解二老者绵绵不绝的攻势,淡淡地道:“只可惜我并不知道这件物事是什么,更不明白你们的意思。”
??另一老者叱道:“宗瑾,你休想装傻蒙混过关,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当日这黑衣小子投奔你时,却交了一件什么物事给你?你若识相,便老老实实地将那件物事交出来,我兄弟尚可放过你的性命,如若不然,这便是你的榜样!”言罢,杖交左手,右手自背上拉下一只油布包裹,“拍”地一声掷于当地。
??那包裹甫一落地,用作苫掩的油布便即散开,一颗血淋淋的首级从中滚出。
??饶是宗瑾艺高胆大,定力过人,乍见这颗首级,也禁不住“啊”地一声惊呼出来。原来,这首级非是别个,正是那号称夺魂钩的御前副统领封青岩!但见封青岩面容扭曲,双目大张,显是在死前受了极大痛苦。
??封青岩平素心机阴沉,对年纪、资历均不及自己,却位居正职的宗瑾常怀不服之意,时时寻机在暗中播弄,搜索宗瑾的把柄,图谋对他不利。这等行径宗瑾亦有所知,只不屑与他当面争斗,私下里对他的为人甚为鄙薄。二人虽一向不和,但毕竟同僚多年,此时见他遇害,宗瑾心中亦不禁生出了兔死狐悲的愤慨之意,切齿道:“老贼,你们手段如此恶毒,但教我还有一口气在,便定要与你们拼斗到底,绝不会受你们摆布!”悲怒之下,掌上力道忽然大增,攻势暴涨,二老者一时难以相抗,竟被逼出了两三步,陈思昭借此良机,方得以舒展手足。
??然而宗瑾的本来功力不过相当于二老者其中之一,此时全凭一股悲愤之气暂时抢得上风,终归不能持久。仅过得十余招,便已力竭神疲,掌势再不及方才强劲,掌风扫荡的圈子渐渐缩小,二老者的钢杖趁机压将过来。
??宗瑾但觉身上压力复增,深知二老者此番绝不会放过自己。自己在刀光剑影中拼杀近十年,历经过无数次险关劫难,对生死之事早已看得开了,自谓多番涉险而毫发未曾伤损,已是受到了上天特别眷顾,无论何时何地,如何去死都可称无憾。但自己虽不畏死,陈思昭却已失却了自身,失去了过去,穷途末路来投,如何能让他卷入这场是非,随自己一同丧命?然此时战势凶险,自保尚难,又有何等良策可令陈思昭周全?
??宗瑾正自思虑重重,苦求善法,忽听方才一直沉默不语的陈思昭冷冷地道:“你二人原来是为了此事而来,既然如此,我这便可答复你们。那件物事是由我自伏牛山中带出,直到昨日此时它还在我身上,但现下却已换了个所在……”
??方才那掷出封青岩首级的老者怪眼一翻,截口道:“不错,这物事此时定是在宗瑾手中,我们要追讨回来,须得着落在他身上……”
??陈思昭冷笑道:“这件物事如此重要,我如何能将它轻易托付给他人?是我知道你们绝不肯放过我,因此昨晚在杨家集歇宿时,便趁黑将这件物事藏到了一个绝秘所在。你们若想寻得它回,须得罢手休战,放过宗大哥一干人等,我自会带你们去杨家集取宝。否则单凭你们自己,便是将杨家集掘地三尺,也休想寻得半点线索。”
??那老者喝道:“你可是想调虎离山么?只可惜我们绝不会听信你的鬼话!”
??宗瑾忽截口道:“不错,你们不必听信他的言语,将那件物事藏在杨家集的人不是他,是我!你们若要追讨,我才是惟一应找的人!”
??周遭众人听得宗瑾与陈思昭同二老者的对答,心中不由各自惊疑。不知二老者如此兴师动众地大举追杀,所要找寻的究竟是何等重要物事,更不知宗瑾与陈思昭本乃各为其主的死敌,此时为何竟走到了一起,不惜以自己的性命回护对方。
??郑雪竹头脑敏锐,远胜旁人,听得宗瑾与陈思昭二人的言语,不由心中暗叫不妙:“他二人这般说法,显是谎话连篇,只求为对方开脱。然两人各执一词,却更令敌人难以相信,只怕俱是难逃……”思及此处,这才发现自己在担心陈思昭之外,对宗瑾竟也存有一份真实的关切。
??二老者果然不肯听信宗瑾与陈思昭的言语,怒喝道:“你二人到了此时此地,还不肯说一句实言,我兄弟亦不必对你们手下留情,这便取了你们性命便是!”言罢,两柄钢杖一紧一收,又欲强攻。
??宗瑾忽大笑道:“你们可以不相信我们方才的言语,但你们应当明白,倘若我们一死,你们苦苦寻觅的那件物事便就此湮没,绝不会有人再能见到它。我们固是为它而死,而你们和你们背后的主子也是什么都得不到!”
??二老者乍闻宗瑾的言语,初时尚微微一怔,随即纵声长笑起来。二人同时发笑,同时止住,当真是如枭鸟夜鸣一般,登时将宗瑾的声音压了过去,一老者桀桀笑道:“你可是说,若是我兄弟杀了你与这黑衣小子,那件物事便永远无法被人寻到么?妙极,妙极,我们一路追寻这件物事,本就是为了毁掉它,今日只要杀了你二人灭口,这件物事便已等于是毁了,更省却了不少麻烦!”二人心中俱是同一想法,当即联手加强攻势,欲将宗瑾与陈思昭一举毙于钢杖之下。
??陈思昭武功不及二老者与宗瑾,先前已有不支之状,全靠宗瑾出掌救护才勉强维持,此际二老者采用了各个击破的战术,两柄钢杖往来扫荡,此起彼落,大半都是攻向陈思昭的全身各处要害,霎时间将他逼得手忙脚乱,狼狈不堪。宗瑾虽在旁奋力化解,但二老者非只攻势凌厉,守御也极为严密,一时三刻之间却哪里抢得进去?
??双方攻防进退,倏忽间又过了二十余招,陈思昭也连退了二十余步。蓦地一老者暴喝一声,钢杖挟雷霆之势,向陈思昭顶门直击而下,另一老者则抢至侧面,挥杖横扫,预先阻住陈思昭的退路,令他无从避让。双杖合击,端地是惊天动地,鬼神难防,非但陈思昭本人绝难破解,便是一旁的宗瑾也已救援不及。
??陈思昭见面前钢杖来势迅猛,知自己功力不及老者,无论是以匕首挡架还是以空手夺白刃法擒拿,都绝计拦阻不住,反为所伤。心念电转,忽运气护住背心,牙根一咬,向侧后方纵跃疾闪!
??“砰”地一声大响,陈思昭背心早被那老者一杖击中。虽有真气护体,亦非正面受力,但钢杖上的威力毕竟不同小可,陈思昭硬生生以身体挡住了这一击,顿觉眼前金星飞舞,五脏六腑仿佛要翻转过来一般,虽避过颅破脑流之祸,所付出的代价亦自不轻。
??宗瑾见陈思昭脚步踉跄,而色惨白,口角微有血丝沁出,知他已受内伤,忙抢上前去伸手扶住,低声问道:“小孟,你怎么样?”
??陈思昭唇边绽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凄凉笑意,淡淡地道:“宗大哥,今日你我并肩为战,生死同路……”
??宗瑾闻他语声既轻且弱,绵软无力,知他伤势不轻,死志已决,此时不过是凭一股意志强自撑持,逼住喉中鲜血,不教狂喷而出,以作最后一搏。一时间,心中不由泛起了一股绝望的酸楚,大声道:“不错,今日之战,你我实难全身而退,小孟,我与你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一老者狞笑道:“事已至此,你二人还有什么活命之机?惟有一同赴死才是惟一的出路!”二人双杖合击,越发迫得紧了。
??宗瑾双掌横劈直进,拼力抵住二老者手中钢杖,骤然扬声喝道:“方贤弟,你带众家兄弟杀尽车内鲁王余党后,速速分头突围。若有人能逃得性命,回京见到圣上,便对他讲,宗瑾无福,不能再为大清效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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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愿结城下合纵盟
??方无畏正挥动厚背连环砍山刀猛劈力斫,与一众鲁王余部、面具武士剧斗激战,一身衣衫已破碎不堪,不成模样,襟前袖上也早染满了片片鲜血。他筋骨结实,皮粗肉厚,臂上腿上被划出几道伤口根本算不得什么,非但无碍出手,反而刺激得他攻战得越发猛烈了。方自杀得性起,陡闻宗瑾喝令尽诛俘虏,各逃生路,心中不由一愕,本是全力斩出的一刀,出手间便慢了几分,回头向宗瑾望去,失声叫道:“大哥,你……”
??樊平听得宗瑾出此鱼死网破,斩尽杀绝之策,亦觉悚然: 此番被宗瑾擒获押解的鲁王余部足有七八十人,无一不是当世豪杰,响当当的人物, 抛开个人感情不论,这七八十名好汉若就此被宗瑾等大内高手一举诛戮,鲁王余部势必元气大伤,反清复明成功之日自是愈加遥遥无期。思及此处,焉得不惊?
??宗瑾这声呼叫震动全场,方无畏等一众大内高手、樊平等鲁王余部纷纷拥至车前,一方欲杀人除患,一方欲救人释囚,一时间短兵相交,舍命互搏,混乱之状犹胜适才三方争斗之时。
??郑雪竹身份特殊,大内高手、鲁王余部、面具武士三方均以之为敌,他须得同时应付三批高手的攻击,却无人可作依恃援助,原本压力极大,但此时大内高手与鲁王余部多半已扑至车旁争夺俘虏,他身上所受的攻势便无形中消去了绝大部分,终于有机会细观场内战局。但见樊平与方无畏双刀攻拒错落,斗成一团,难分难解,其余的鲁王余部与大内高手亦战得旗鼓相当。大内高手只顾将手中兵刃向车内俘虏斫刺过去,一众鲁王余部格挡不及,往往以身相护,不顾自己生死痛下杀手, 一时间呼喝不断,白刃溅血,斗得分外惨烈。
??大内高手与鲁王余部相持不下,互有损伤,宗瑾与陈思昭却已挡不住二老者的一轮猛攻,显成危如累卵之局。二人心中俱已绝望,不约而同地缓缓转头,彼此互看一眼,暗思这只怕是今生今世最后一眼了。
??忽听一人高呼道:“樊当家的,方副统领,且慢动手,我有一言……”此人的声音并不甚响亮,但在当场众人俱都听得清清楚楚,仿佛话音便发于自己耳边一般,显见出言者内力深厚,非同寻常。
??那扬声呼叫之人并非别个,正是郑雪竹。他向来心思敏锐,远胜旁人,此际大内高手、鲁王余部、面具武士三方互斗,他虽也同受攻击,然究其处境,实为与任一方皆无干系的局外之人。方才他陷于三方合围,自保不暇,未及细细思索,待得大内高手与鲁王余部弃之而去,他身上压力骤减,霎时间心念电转,已将场中情势分析一遍。宗瑾樊平虽也极富心机谋略,但正所谓当局者迷,关心则乱,反不及他以旁观者的眼光谋划得妥当。
??郑雪竹既已分析停当,索性开口一气续道:“樊当家的与宗统领本是各为其主的对头,彼此争斗多年,互有胜负。然今日樊当家的率人截击宗统领,却并非为了除去宗统领或方副统领,而是要救出鹰扬谷内被擒的众家兄弟。若宗统领今日在此死于两名老贼之手,樊当家的少了一个大敌,自是一桩快事,但众兄弟只怕也是凶多吉少,无异于断了樊当家的一条膀臂。且不谈这些弟兄与樊当家的交情如何,如果不明不白地在这里丢了性命,于反清复明大业定是损失非小, 依在下愚见, 宗统领的一条性命虽然重要, 却也未必抵得过这许多弟兄。而从宗统领的处境来看,此行的目的原是押解鲁王部属上京,但显然宗统领已在中途接到了一件绝密物事, 以致遭这两名老贼追杀, 而这件物事的重要之处,似乎已胜过了车内被囚的一干鲁王部属。因此, 现在最要紧的事情,并非这些鲁王部属是生是死,是去是留,而是宗统领能否保住性命, 将这件物事平安带回京城。然若是由得事态如此时一般进展,最后的结果只会是樊当家的与宗统领两败俱伤,却教这两名老贼成了赢家……”
??樊平正自将一柄金刀使得泼风一般,一时间虽占得上风,却终难伤到方无畏,心中正自烦躁,听得郑雪竹这一番罗里罗索的长篇大论,愈觉不耐,忍不住怒声喝道:“郑氏小贼,老夫现在没心思理会你,你有话快讲,有屁快放,休得只顾用这些不吉利的言语扰乱人心!”
??郑雪竹笑道:“樊当家的何必如此心急?现下的情势看似于樊当家的不利,实乃同宗统领约定城下之盟的绝好时机。依在下之见,樊当家的与方副统领不若且行罢战,带领大家联手对付这群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宵小。待得打退他们之后,宗统领须得将擒获的众家兄弟重穴解开,放大家就此走路,作为樊当家的援手退敌的酬劳,两下扯平,互不相欠。樊当家的,在下这个主意虽不大高明,只怕依现下情形,却已是惟一可行之策,不知你意下如何?”
??樊平率众剧斗良久,虽未曾落败,却也无法救出一名部属,正在苦思良策不得,郑雪竹这一番言语自无异于将他点醒。他原非愚钝之人,经郑雪竹提示,片刻之间,心念已转得几转,深感郑雪竹所言才是惟一的出路,当即不再犹疑,立下决断,扬声道:“倘若宗瑾肯答允放人,樊某情愿出手相助他退敌。今日之事两家恩怨相抵,各行各路,来日相见,再论争斗!”
??宗瑾心中也已谋划许久,情知此时方无畏等大内高手与鲁王余部纠缠不清,欲将一众俘虏诛灭干净实非易事,未必能够得手,何况自己与陈思昭此时舍命相护的物事更是远较鲁王余部的性命为重,若自己就此死在二老者手中,这件物事便即随之失落,无法呈送康熙,损失只有更大。权衡利害得失,明白郑雪竹的计策于己实是利大于弊,遂沉声应道:“好,樊当家的,我答应你!”
??郑雪竹一番筹策,等待的便是这一结果,此际心愿得偿,不禁大为得意,笑道:“樊当家的,方副统领,合纵之约既定,还不联手抗敌,更待何时?”
??樊平与方无畏双刀骤分,互相对望一眼,虽彼此仍然不服,但强敌当前,无暇再行争强斗胜,遂各自转头向面具武士攻去。他二人均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武功远胜旁人,所到之处如汤泼雪,面具武士纷纷披靡。
??一众鲁王余部与大内高手见双方首领罢斗联手,共拒顽敌,也纷纷停战,转向合攻面具武士。
??此时场中情势又是一变。大内高手、鲁王余部、面具武士三股人马原本实力均衡,三方攻杀混战,恰为持平之局,任何一方都占不得优势,因此鏖战半日,终是无甚胜负结果。但宗瑾与樊平既已听从了郑雪竹的计划,令众部属联手拒敌,这便成了双方合围,以二打一的局面,优劣之势自然分明。众面具武士抵挡不住大内高手与鲁王余部的夹击,节节败退,处境狼狈,樊平与方无畏等人却步步抢攻,气势渐盛。
??郑雪竹见面具武士败局已定,心下略宽,手中长剑疾疾展开,扫出一条道路,霎时间便冲入了宗瑾、陈思昭与二老者的战团,剑光闪动,竟同时对二老者施出了六七下杀手!
??宗瑾与陈思昭正在命悬一线,死生俄倾之际,陡逢强援,身上压力登时一松,感觉自己仿佛刚刚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回来。宗瑾尚且好过,陈思昭喉间的一口鲜血却再也压制不住,终于“哇”地一声狂喷而出,溅得宗瑾前襟殷红一片。
??郑雪竹原知陈思昭已经受伤,却未料他竟伤得如此之重。欲待回身护持,但手中剑招正运至要紧之处,若贸然撤剑,二老者的钢杖顺势击来,自己轻则受伤,重则有性命之危,因此心中虽然焦急,亦只能继续挥剑相抗,凝神接战,一时间自无暇顾及陈思昭伤势如何了。
??陈思昭鲜血喷出,渐觉眼前发黑,手足脱力,身体仿佛风中枯叶,再也站立不稳,摇摇欲倒起来。
??宗瑾见陈思昭伤重呕血,心头亦是一震,疾疾出掌搀扶,低呼道:“小孟,你一定要撑住,这些匪人很快便要被打退了……”
??陈思昭倚在宗瑾臂上,已无力为战,连语声都有些微弱起来,轻声道:“不错,是他们败了,你不会死,我也不会死……”说到此处,气息忽地一滞,言语也就此顿住,再吐不出一个字来。
??宗瑾一手扶持陈思昭,一手发掌助郑雪竹抵挡二老者,武功无形间便打了个折扣,尚不及方才与陈思昭联手时尚可勉强持平。他身法不灵,仅单掌可用,自守固然无碍,但攻击力却已是不及郑雪竹的长剑了。
??过得二十余招,郑雪竹剑上的先手优势已渐渐荡尽,二老者的钢杖又重新抢得上风。杖影如山,将郑雪竹与宗瑾分隔开来,他二人看似联手对敌,实则各自为战,情势又转不妙。二老者深恨郑雪竹说动大内高手与鲁王余部合纵抗敌,令他们功败垂成,因此下手极重,各种猛烈狠辣的招式,却有一大半只顾向他身上招呼。宗瑾因护持陈思昭而掌法迟缓,欲待上前为郑雪竹解围,却终是鞭长莫及。
??郑雪竹正觉剑法有些施展不开,忽听身畔有人暴喝道:“兀那老贼,留下命来!”
??这声呼喝极为响亮,宛若平地上骤然起了个焦雷,令郑雪竹的一颗心不由自主地为之一震。转头看时,却见一道雪亮的刀光已插入战团,正向一名老者顶门直劈而下!
??那老者见刀势来得凶猛,一时间不敢轻敌,疾疾撤回本欲击向郑雪竹的一杖,运力向刀锋上一磕。
??“铮”地一声,刀杖相交,火花飞溅。那老者陡觉一股大力自杖上传至全身,禁不住后退两步,双腕微麻,心中暗思道:“此人当真有几分蛮力……”
??那持刀来袭者并非别个,正是御前副统领断门刀方无畏。他的武功原以刚猛坚实见长,即便是精擅金刚掌的宗瑾,也不愿轻易与他硬碰硬地对面动手。二老者的钢杖虽亦是以力取胜的重兵器,但较之方无畏的天生神力,终究稍逊了一筹,这番角力相抗,便即落了下风,吃了个小亏。
??猛可里又听一人叱道:“老贼,你害我部属,今日老夫拼了这条性命,也要教你血债血偿!”却是樊平亦已摆脱一众面具武士的纠缠,提刀杀至面前。
??若论单打独斗,场中众人惟有宗瑾可与二老者其中一人战成平手,余者如郑雪竹、樊平、方无畏等武功虽高,在二老者眼中亦皆不足惧。但此刻形势乃是四大高手联袂夹击二人,二老者便是武功再高,也不敢直撄其锋,自寻败绩,只得互使一个眼色,双杖齐出,向樊平虚晃一晃,趁众人尚未合围之际,借势匆匆遁去。
??众面具武士在大内高手与鲁王余部的夹击之下,本已不支,此时见首脑败走,更无斗志,纷纷转身收势,随在二老者身后疾奔而去。
??方无畏性情最是卤莽急躁,便如火炭一般,此际既将二老者厌憎到了极点,虽见他们落败远遁,却也不肯轻易放过他们,立时暴喝一声:“好奸贼,留下性命再走!”厚背连环砍山刀迎风一扬,向空中虚劈一记,拔足便追。
??方奔出两步,忽觉肩膊一紧,竟是被人自身后牢牢抓住,复听宗瑾在耳畔道:“方贤弟,穷寇莫追,不必再赶……”
??方无畏对宗瑾向来敬服,此时既被他出手阻止,果然收势不追,只恨恨地向二老者望了几眼,自语道:“却是便宜这两个老贼了……”
??樊平见强敌终于退却,这才放下心里的一块石头。深知一众面具武士武功精强,宗瑾既不肯追,自己若单独率部属去赶,必定讨不了好去,因此也无意追击,只静静目送二老者的身影消失在古道尽头,方自转向宗瑾,淡淡地道:“宗统领,我们已助你战退了这班奸贼,你却肯不肯践约放人?”
??宗瑾笑道:“樊当家的可是将在下当作食言背信的小人么?宗某不才,总还是堂堂男儿,既然答应了的事情,便一定会作到,这一点樊当家的大可不必担心。只是樊当家的切要记住,今日我们两家联手退敌后,各自走路,互不相犯,他日相见,仍是死敌。宗某绝不会为了今日之事对樊当家的手下留情,樊当家的也无须顾念今日之情,对在下心慈手软。”言罢,略一挥手,一众大内高手立时上前,为车内被囚的一众鲁王余部解开被封重穴。
??樊平见宗瑾果然不爽前约,立时松了一口气,亦率众部属上车放人。
??宗瑾向一片狼籍的斗场望去,禁不住轻叹了一口气,向方无畏道:“方贤弟,放人之事留给樊当家的去作也罢,你带人救治受伤的弟兄,一并将封大哥的首级好生收存。唉,他平素虽与你我不大合得来,可究竟还是我们的弟兄……”
??方无畏应了一声,径自行到封青岩首级前,脱下外衣,俯身将首级细细包裹起来,其余的大内高手也纷纷去为受伤的同伴包扎医治。一时间宗瑾身旁又只余下了郑雪竹与陈思昭二人。
??宗瑾向郑雪竹略一施礼,道:“郑公子,今日宗某亏你仗义相助,方得脱此劫难,援手之情,永铭于心,来日定当厚报。现下宗某却是身有要事,将先行一步了。”
??郑雪竹漠然道:“我并不是你的什么朋友,也非真心助你,今日同你联手抗敌,不过是为了思昭。宗统领若当真欲报在下今日之情,便请将思昭交于在下带走,你我各行其路,两不相欠。”
??宗瑾淡笑道:“郑公子,即便我答应了你的要求,将他交给你,你又能如何?且问你有什么方法可以恢复他的心智?又有多少把握让他回到原来的他?”
??宗瑾这一番言语虽然不长,却句句犀利入里,逼问得郑雪竹瞠目结舌,一时间无言以对,半晌方恨声道:“思昭本就是台湾郑氏部属,无论他能否恢复,能否找回自己,都只应跟随于我,而不是成为被你操纵的杀人工具……”
??宗瑾叹道:“郑公子,你只道麾下部属应当如何,不应如何,却不问他们内心的真实感受,只一味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须知人心似水,绝非外力可强使阻止改变,此时此刻,你却道这名昔日部属还愿跟从于你么?即便你用强将他带走,眼下他身上伤势非轻,此举于他的性命只恐有碍。郑公子可是宁忍令他死去,亦不愿见他自你身边离开么?”
??郑雪竹听了宗瑾的言语,禁不住心头一震,转目向陈思昭望去。却见他容色惨淡,口角鲜血未凝,身躯伏在宗瑾肩头动也不动,显是已陷入了半昏迷状态,一时间不禁心乱如麻,亦不知是该将他带走还是该任他留在宗瑾身边。
??正在举棋不定,踌躇难决之际,忽听身后不远处有人冷冷地“哼”了一声,似乎满含着愤恨与怨毒,令自己心底不由自主地起了一阵战栗。疾回头看时,却见龙星儿重穴已解,正独立当地,侧头向自己这边望来,目光中仿佛有着无限的恚怒与激愤。
??郑雪竹见到龙星儿这等目光,心下登时涌起一阵歉疚,暗思道:“我却如何只顾着思昭,反将她抛在了一边?她性情本就固执急躁,这次被宗瑾囚禁了六七日多,见我迟迟不来相救,此时又未去助她解穴脱困,只一味与宗瑾争论思昭是去是留,自然难免生气了。”思及此处,忙转身向龙星儿奔去,陪笑道:“星儿,都是我不好,害你受了这许多日的委屈……”
??龙星儿见郑雪竹向自己奔来,心中忽迸出了一股难言的恼恨厌恶之意,大声道:“延平世子,你自去关心你的人好了,不必过来理会我,我也不希罕你的关心!”话犹未了,人已掩面疾奔而出。两名鲁王余部见她这等势若疯狂的模样,欲待伸手拦阻,却被她每人一记耳光,远远地打了出去。
??郑雪竹见龙星儿如此气恼自己,却不似因了唐鲁世仇,仿佛是嗔怪自己对她不够关心,当真恨不得立时赶上前去,将自己这颗心剖给她看。当即足下加紧,向龙星儿的背影穷追下去。
??方自追出几步,忽听远处有人朗声道:“樊当家的,郑公子,多谢你们助宗某联手退敌。在下今日先行一步,来日再与二位把酒叙旧。”
??郑雪竹不由自主地向声音起处望去,却见宗瑾已扶持陈思昭,率领一众大内高手行至渡口岸边,向二老者等面具武士乘来的轻舟上登去。
??郑雪竹见陈思昭竟就此随宗瑾而去,自是焦虑无比。正欲上前阻止,宗瑾却负起陈思昭,跃上了一只轻舟,那轻舟立时解开锚链,向着下游对岸顺流而去了。
??郑雪竹追之不及,惟有怔怔立在原地,目送轻舟在视野中渐渐远去,终至不见,心头不由一阵纷乱。亦不知是该夺下一只轻舟,继续穷追,还是该就此停步,从长计议。
??正犹豫间,忽听身后有人道:“郑公子,今日老夫这许多弟兄得脱樊笼囚系,实是多亏了公子之德。先前老夫与弟兄们以为公子包藏祸心,暗含阴谋,确是错怪了公子。自今日起,公子若有麻烦,老夫与众弟兄必当倾力相助,在所不辞!”却是樊平已率人将被俘的部属尽数救出,因感郑雪竹之情,特行至他身边致谢。
??郑雪竹闻得樊平的言语,心念不觉一动,向樊平转过身来,缓缓道:“樊当家的,多谢你肯同在下化敌为友,请恕在下冒昧,现在便有一事相求。在下这次潜来中土,便是为了联合鲁王部属,共谋反清复明大业。经过了这许多事情,樊当家的想必已该明白,欲成大事,合则力强,分则力单。各自为战,互不往来,甚至反目成仇,彼此残杀,只会助长满人的势力,灭我大明的气数。因此,在下这便求樊当家的捐弃唐鲁前嫌,与我郑氏联手,隔海呼应,互通有无,共抗满清,岂不是较孤军奋战强过了百倍?”
??樊平低头深思良久,忽道:“郑公子,你的好意老夫心领,但你的要求,请恕老夫不能答允!”
??郑雪竹见樊平对自己敌意全消,主动示好,本拟联鲁抗清已为时不远,未料他竟如此坚定地一口回绝,丝毫不留转圜余地。一时间仿佛挨了当头一棍,面色倏变,呆在原地。
??樊平见郑雪竹形容尴尬,自知出言过于率直,令他受到了震动,心头不觉微感愧疚,疾疾接口道:“郑公子对我们鲁王部属确是一片诚意,又于眼前这些兄弟有恩,若是单单为了郑公子,老夫答允结盟亦无不可。然而敢问郑公子,你一人能够代表整个台湾,抑或郑氏内部所有的意见么?”
樊平这句问话虽然简短,但确是点到了关键之处。郑雪竹虽身为台湾的延平世子,却因出身不正而不得祖母董太妃欢心,常受其压制排挤,在台湾权势并不甚大。而台湾三重臣陈永华、冯锡范、刘国轩中,除陈永华与他交好外,冯锡范与刘国轩都是对他表面客气恭谨,实为水火不容的政敌,时时挑唆董太妃废去他的世子之位,改立其幼弟郑克爽。若非郑经一向宠爱长子,坚执已见,郑雪竹不仅地位难保,只恐连性命都有危险。而在联鲁抗清这一问题上,则只有陈永华支持郑雪竹的看法,董太妃与冯锡范、刘国轩均是视鲁王余部如寇仇,恨不得将其斩草除根,尽数歼灭,便是郑经本人,也常在“联鲁”、“攻鲁”两种意见间摇摆不定,迟迟难下决断。郑雪竹这次偷入中土,本是瞒了家人部属私自前来,并无郑经授命支持,更不容于董太妃、冯锡范、刘国轩等政敌,自是无法代表整个台湾郑氏。如今被樊平一语道破要害关节,登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樊平忽笑道:“郑公子,你也不必想得太多。老夫虽不能答应与郑氏联合,但经了今日之事,老夫与众兄弟已将公子当成可共患难的朋友。鲁王麾下虽少经天纬地,风流儒雅的才俊,却多的是铁骨铮铮,直肠直肚的热血汉子,他们既受了你相救之德,自然肯将心肝都掏出来给你。试问当今天下,又有谁能够在一日之内,结交下这许多真心朋友?郑公子却又何必心有不足,郁郁不喜?”
??郑雪竹得樊平如此劝慰,心际略宽,方展颜笑道:“莫愁前路无知已,天下谁人不识君!今日结交了樊当家的与一干好兄弟,幸何如之,快何如之!哈哈,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值此快事,更不痛饮,所待何为?”
??樊平亦大笑道:“不错,朋友相聚,岂可无酒?弟兄们,今日我们既救出了被擒的同伴,又结交了郑公子这名好朋友,此时不饮,更待何时?”
??一众鲁王余部听了樊平的言语,齐声轰然叫好。在劫车救人之中,鲁王余部虽有伤亡,但较先时预计的损失已小得多,整个计划可以说顺利实行,圆满得超乎想象,对同伴伤亡的悲痛,很快便淹没在成功的狂喜之中。众人一同簇拥着樊平与郑雪竹登上马车,南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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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梦里真真语真幻
??樊平与众部属引着郑雪竹离开渡口,于日落前进入了开封城。一行车马在城中东转西绕,终于在城南一处大宅前停住。这便是鲁王在开封的分舵了。
??但听一阵轧轧之声,分舵的两扇黑漆大门同时缓缓开启,众车马随之鱼贯而入,直驶至敞厅口方才停下。樊平挽起郑雪竹的手臂下车,早有一名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在庭前等候。
??樊平道:“郑公子,这便是我方才对你提起的开封分舵梁一兴舵主。你与他今日初识,须得多亲近亲近。”
??梁一兴向樊平与郑雪竹各自见礼,延请二人入厅,同时吩咐手下弟子准备酒席。樊平从前曾多次误解辱骂过郑雪竹,并传檄众分舵调集人手追杀他,此时对郑雪竹甚是抱愧,遂在梁一兴面前极力称赞他对众部属的相救之恩,活命之德,自原有的事实外更添了几分虚头玄奇,当真是描述得绘影绘声,令梁一兴不住赞叹。
??郑雪竹坐在樊平与梁一兴身边,但听得樊平滔滔不绝,只是插不上口,枯坐时久,思绪便不知不觉地飞了出去,心中反反复复所想,便只是渡口边龙星儿愤然离去的一幕,却不知她因了何事如此痛恨自己,此际又是到了何处。
??樊平正自与梁一兴讲得精彩淋漓,不经意见到郑雪竹魂不守舍的模样,不由一阵讶异,忙探问道:“郑公子,你在想些什么事情?”
??郑雪竹神思纷乱,骤然间被樊平如此一问,一时竟忘记了掩饰,禁不住脱口道:“樊当家的,你可知星儿的身世来历?她在渡口负气而去,却会投奔何处?”
??樊平凝视郑雪竹片刻,回想起他对龙星儿的种种,心中已明白了几分,遂笑道:“星儿本是鲁王麾下一名女将的女儿。那名女将自幼追随鲁王,战功赫赫,威名远扬。她不但剑术精强,世间罕逢敌手,而且美艳绝伦,貌胜天仙。昔日鲁王召集众臣属议事,她戎装佩剑,站在鲁王身边,虽非脂粉花钗妆束,且不苟言笑,冷若冰霜,但那纵是无情也动人的仪容,却已压住了全场,仿佛有她在时,室中便平空生出了无限光芒,将灯烛日月的光辉都盖了过去。众家弟兄绝非贪恋美色之人,但每到此时,便是再严于自持之人,也禁不住要向她多望几眼,有些年轻的兄弟更是自始至终只将眼光投在她一人身上……”越说声调越是柔和,神情也渐显迷醉,仿佛沉浸在一个遥远而旖旎的幻梦中一般。
??郑雪竹闻至此处,心中一动,不禁插口道:“不知是哪位鲁王麾下英雄有幸赢得她的芳心?”
??樊平轻叹一声,摇头道:“众家弟兄都没有这等福分。她武功既强,人亦是心高气傲,鲁王麾下无人能在武功上胜过她,自然便无人能受她垂青。她最终嫁给了一名唐王部属,那人风流儒雅,文武全才,剑术似乎还较她略胜一筹,也是唐王麾下一名得力大将。在当时看来,他二人确是珠连璧合,琴瑟和鸣,他们在婚后的十多年间也当真是恩爱无比……”
??郑雪竹心中忽掠过一丝不祥的阴影,疾疾开口道:“后来他们之间是否发生了什么事情变故?”
??樊平点头道:“不错,他们成婚时,唐鲁两家尚未交恶,因此无人对这桩婚事表示异议。但十余年后,唐鲁竟反目成仇,叔侄相争,纷纷约束部属不得相互往来,即便是往日再亲近的朋友,也要划清界线,恩断义绝。他夫妇二人一拥唐王,一保鲁王,各为其主,谁也无法将另一个拉到自己那边,几经争执未果,终于割袍断义,分道扬镳。当时他们已有了一个十三岁的儿子,夫妇分手时正在唐王军中,从此便永远失去了母亲,至今讯息不通,生死不明。星儿乃是在他夫妇离散后出生的,父亲虽然尚在人世,却已无异于孤儿。她母亲因了这场失夫离子的打击,只剩了她这一个亲人,故此对她严加调教,一意要令她成为天下无双的女剑客,他日好与唐王部属争一短长……”
??郑雪竹忽插口道:“樊当家的,你讲了这许久,却一次也未曾提到星儿父母的名字。不知他们姓甚名谁?现下的境况又如何了?”
??樊平意兴阑珊,幽然叹道:“唐鲁二王反目后不到一年,便被满人各个击破,俱无善终。从那之后,我们再没听到过星儿父亲的消息,亦不知他是死是降是走,他的名字对于我们每个人,均已无了太大意义,我们也无意重新提起。至于星儿的母亲,自从鲁王兵败后,众家弟兄或战死,或失散,天各一方,再难聚首,许多年来,我收拾残部,惨淡经营,重谋反清复明大计,却一直未能寻到她。直到两年前的一天,她忽然带星儿来到我面前,与我交谈了不到半个时辰,将星儿送入我的麾下,便即飘然远去。她说她这许多年来,在江湖漂荡惯了,不愿再受拘束,但无论她身在何处,都不会忘记自己是鲁王臣属,还将继续为鲁王效力。但她如今年纪大了,旧日相识已大半凋零,她也不愿自己的名字再被人提起……唉,不错,她当日与我重见时,容颜虽仍然美艳,却已是不再青春年少,我亦不再青春年少了……”
??郑雪竹听了樊平这番慨叹,心中也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几分凄凉之意,暗思道:“明明是一对恩爱夫妇,却因天意弄人,终成陌路,各自漂零,这许许多多恩怨是非,过了几十年犹是剪不断,理还乱,而人却渐渐老去了。唉,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我与星儿身受重重阻碍,层层误解,却不知几时方能冰消雪融。倘若天不悯人,缘浅分窄,待得韶华逝去,我们都成了白发满头的老翁老妪,再忆起今日之事,又会是何等滋味在心头……”
??正沉浸在抚今怀昔的种种思绪之中,忽听梁一兴在身畔道:“樊当家的,郑公子,今晚的接风酒筵已整治完毕,这便请过饭厅赴席。”
??饭厅在庭院后进,此刻已是灯火辉煌,美味纷呈。厅中早开出了三十多张席面。梁一兴引着郑雪竹、樊平在首席落座,便有人将各种珍馐佳肴流水价送上来。开封地处黄河之阴,盛产鱼类,席中更有黄河鲤鱼、清蒸白鳝等名贵菜肴,香气扑鼻,极为诱人。郑雪竹贵为台湾延平世子,在岛上自是尝遍了山珍海味,但席上这种种中州风味特产,大部分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席间樊平、梁一兴等人不住殷勤夹菜劝酒,而郑雪竹却因心中放不下龙星儿之事,始终兴味索然,美酒佳肴入口,却如同嚼蜡一般无趣。一众鲁王余部纷纷趋前向郑雪竹敬酒,郑雪竹却是来者不拒,次次酒到杯干。他原非好酒之人,只是此时一腔郁闷无处发泄,惟有借酒消愁而已。厅中的鲁王余部足有二百多人,多是嗜酒豪饮的直率汉子,众人一拥而上,郑雪竹哪里还有喘息余地,几乎是不停口地饮下了近百杯,但觉眼前一阵阵模糊晕眩,厅内的灯火、桌椅、人影都有些朦朦胧胧起来,所有的感觉均已迟钝,但那一股愁闷之意却仍清晰无比地萦绕心头,久久不散,挥之不去。耳边隐约听得樊平道:“郑公子,你已经醉了,不要再饮……”
??郑雪竹手扶桌角,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大笑道:“我当真醉了么?当真醉了么?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钟鼓馔玉不足贵,只愿长醉不复醒!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字尚未出口,便觉一阵酒意铺天盖地般狂涌而至,头脑突然沉重麻木,足下再也站立不稳,终于软软地倒了下去。
??亦不知昏昏沉沉地过了多久,眼前云翳渐渐散去,郑雪竹才发觉自己又已来到了伏牛山中,四周山高林密,空寂无人。郑雪竹心头迷迷茫茫,只记得龙星儿弃己而去,自己正在踏遍千山万水,不惜一切代价苦苦寻觅。前行愈远,林荫愈浓,路径的尽头完全被草木遮蔽,看不出前方情形。
??如此惘然行进许久,只觉足下越发沉重,喉间也已焦渴难耐,仿佛转眼间便要绽裂开来一般。正在百无聊赖之际,忽听前方远处竟似隐隐传来水声!这水声虽极细极微,若有若无,却令郑雪竹的精神不由自主地为之一振,蓦地加快了前行的脚步。行出十余丈后,铮铮琮琮的流水之声愈加清晰,日晖映照下,前方的草木枝叶间亦隐约有银光闪动,果然已近山中水源。这若击玉,若鸣琴的流水之声,反而为空山更增添了几分清幽与宁静。
??郑雪竹干渴了半日,终于见到水源,心中种种烦闷登时一扫而空。正欲展动身形,疾奔到水边痛饮一番,忽闻水声中却依稀夹杂着女子抽泣之声。
??郑雪竹陡闻人声,不由得暗吃了一惊:“似这等荒山野岭,深林僻径,百里之内难觅人踪,如何会有单身女子在此哭泣?莫非当真有湘灵洛妃一般的山精水魅?”他素来不信鬼神之说,但此时此刻却觉一切都有些恍恍惚惚,若真若幻,禁不住便想入非非起来。当下不敢高声妄动,将脚步放得轻而又轻,缓而又缓,屏住呼吸向水源处行去。
??越行至近处,那女子的抽泣声便听得越发真切,更听出了其间呜咽的言语:“若是当初我未曾识得你,或是未曾伸手管你的闲事,又何来今日这许许多多剪不断的纠葛,抛不开的烦恼?我原未想到,你对我竟全无半点真心,真正让你念念不忘,割舍不下的,还是你那故交旧识……不,也许你没有错,错的是我,我不该自作多情,以为你将我摆在心中最重的位置,痴痴为自己编造一个虚幻的梦境,一旦美梦破灭,便心碎神伤,不能自拔……我原是不想活在这个世上了,因此心甘情愿为封青岩所擒,被宗瑾押解上京,只盼被满人早早处死,也好落个轰轰烈烈之名……可是,你为何偏偏还要来劫车救我,甘冒数十高手围攻之险,也不教我遂了这个心愿?郑雪竹,我好恨你,我好恨你!”越说到后来,语意越是凄惋悲切,声音酸楚。
??郑雪竹听得这一番言语,一颗心登时禁不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此时早已清楚,那水畔独自哭泣的女子绝非什么山精水魅,而是他朝思暮想,苦寻多日,却终踏遍铁鞋无觅处的龙星儿!他未料竟得在此处与龙星儿重逢,一时间狂喜的心情盖过了一切,飞奔上前,伸手拨开了水边障目枝叶。
??但见茂密的草木之间,隐藏着一处五尺见方的小潭。潭水莹澈透明,碧绿可爱,不断向外汩汩溢出一道清流,若银线,若丝带,顺着山势向外缓缓流去,在林中时隐时现。
??在潭边的青石板上,跪坐着一名长发披拂的白衣少女,此时犹对着自己的水中倒影呜咽不止。一阵清风掠过,将水畔几株无名花树上的花瓣片片吹落,粉白、绯红的落英,有些沾到了少女的发上、衣上,有些则翩翩飘入潭中,与少女的眼泪一同在水上激起点点涟漪,便悠悠随波逐流而去。那白衣少女正是令郑雪竹魂牵梦萦的龙星儿。
??郑雪竹见到龙星儿这等顾影自伤的悲切之状,心中油然生起一股怜惜之念,忍不住举步向她身边行去,柔声唤道:“星儿,原是我对不住你……”
??龙星儿万万未曾想到郑雪竹竟会在此时此地出现,浑身上下如受电击一般,霍然回头,正与郑雪竹四目相对。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霎之间,郑雪竹已看清了龙星儿的面容。却见她双颊清瘦,苍白得全无半点血色,二目红肿,眼光无神,竟是说不出的凄楚憔悴,显是连日来心灵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创伤。
??郑雪竹走上前去,紧紧握住龙星儿双手,道:“星儿,全是我不好,未能令你早日明白我的心意,累你受了这许多委屈。天可怜见,这种种波折都已平安渡过,终教你我在此重逢。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我不知你此时对我尚有何误解,有何猜疑,因此也不知该从何解释,但我可以坦白告诉你,在我认识的所有人中,你在我心里的位置,别人无一能比,更无法取代!到现在为止,除了你之外,我从未对别的女子动过情,今后也永远不会,在我心中,自始至终便只有你一个!我……”
??龙星儿“哼”了一声,道:“好一套动人肺腑的言语!却不知这番言语你已对多少人说过了多少遍,以致如此熟练!”
??郑雪竹正色道:“星儿,事已至此,你莫非还不肯相信我么?也罢,我这便对天立下毒誓!”言罢,举手过顶,仰天朗声道:“苍天在上,我台湾郑克臧、郑雪竹待龙星儿之情,至真至诚,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矢志不移。将来我若有半点辜负星儿之处,教我惨死于断肠剧毒之下,弃尸于荒岭孤崖之间,身败名裂,为世上万人所笑!”
??方说至此处,却见龙星儿目中泪光莹然,伸手轻轻掩上了自己口唇,涩声道:“雪竹,我相信你,却何必要发下这等可怕的毒誓……”
??郑雪竹但觉唇上温润异常,继而浑身一震,仿佛天摇地动一般,眼前景物忽从幽林碧潭变成了敞轩静室,自己亦非挺立当地,昂首举臂,而是侧卧在一张软榻之上,胸前犹自覆着锦衾。原来方才在伏牛山中的行走经历并非真实,乃是一场大梦。
??较之幻梦初醒更令郑雪竹惊奇的是:在床前竟赫然立着一名白衣少女,双眸睁得圆圆的,若点漆,若春水,正自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与梦中见到的龙星儿形像竟一般无二!
??郑雪竹方自朦胧中惊醒,头脑尚非十分清楚,还残余着些许酒意与晕眩,见此情景,禁不住自语道:“莫非我是从一个梦境走进了另一个梦境么?”
??忽听一个娇媚的声音道:“不,雪竹,这不是梦。你醉了整整三日三夜,不省人事,樊当家的派人寻到我,将我带来此处,恰好听到了你方才的言语。想不到你在梦中还要念念不忘你我之事,为我大发毒誓,却教我又是开心,又是难过……”
??郑雪竹抬目向龙星儿望去,却见她面上犹自残留着点点泪痕,双目微红,显是刚刚哭过,但连日来容色中的愤激之色、郁郁之意却早已消失不见,双颊隐隐透出笑靥,被面上泪光一映,当真如同芍药笼烟,新荷晓露,更增娇羞动人之态。
??郑雪竹见到龙星儿这般情状,但觉心中一片开朗澄明,昔日驱之不散,挥之不去的片片愁云惨雾,霎时间一扫而光。欢悦间不由翻身坐起,拉住龙星儿双手,道:“星儿,你终于肯相信我了,我好开心……”
??龙星儿但觉他的一双手温润有力,犹似当日,触手间却显得消瘦了许多,知他这些时日来心中的苦痛煎熬,实较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禁不住一阵内疚,一阵难过,轻声道:“雪竹,为了我,你受了这许多折磨,瘦成这般模样,我当真对你不住……”
??郑雪竹展颜笑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因情所因,郁郁成疾者,古来有之。如今我不过是瘦了几分,又非什么大事,何须你如此自责?”
??忽听一人在窗外笑道:“星儿,你终于明白郑公子的心意了罢。如今你们误会尽消,重归于好,却是不必一个悲悲切切,暗中抹泪,一个狂饮强笑,呼醉销愁了!”原来郑雪竹与龙星儿只顾互诉衷肠,竟未曾注意到樊平已来到了门前。
??龙星儿未料自己与郑雪竹的私密情语竟被樊平听得,一时间羞不自胜,满面飞红,“嘤咛”一声,低头夺门而出,疾疾奔去。
??当晚开封分舵复大摆筵席,此次坐在郑雪竹身边的却是龙星儿。这番的酒肴与前次并无大分别,然此际郑雪竹心头乌云尽散,便觉得席上样样都美味异常,较之三日前的味同嚼蜡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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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清风虽细可吹我
??众人在开封分舵耽了四五日,樊平率一众部属先行离去,却将龙星儿留了下来,其间深意不言自明。
??郑雪竹与龙星儿送别樊平后,复回到开封分舵商议下一步行程。二人经历了这一番波折,终于误会尽释,言归于好,深感良辰美景,来之不易,因此倍加珍惜。龙星儿平日里烈火一般的脾性,此时也自收敛了不少。
??郑雪竹在房内一壁收拾行装,一壁向龙星儿笑道:“星儿,现下我还有一桩事情未了,须得去一个地方走上一遭,却不知你肯随我去么?”
??龙星儿嫣然笑道:“你我好不容易才得重逢,此番我却是再不会舍你而去了。你便是要去刀山火海、龙潭虎穴,我也随着你。”
??郑雪竹眉头微锁,轻叹道:“我要去的地方虽不似刀山火海、龙潭虎穴一般凶险,然此行结果如何,却是殊难预料……”
??龙星儿见他面现忧色,心中亦不由自主地随之紧张起来,疾疾追问道:“你要去的究竟何等所在?”
??郑雪竹神色凝重,压低了声音缓缓道:“去京城御前统领府。我与宗瑾之间,尚有一桩事情未曾了结!”
??龙星儿心头微微一震,涩声道:“你毕竟还是挂念着你那故交旧识……”
??郑雪竹轻轻握住龙星儿之手,道:“星儿,思昭与我名为主仆,实是手足般的知己密友。从前在台湾时的情谊姑且不论,单说此次来中土,他与我共度了多少患难,助我闯过了多少生死关口?此刻他心智迷失,落在了宗瑾手中,我若只图自己逍遥自在,弃他不顾,岂非成了出卖朋友的不义之人,成了满人的帮凶?星儿,你难道希望我成为这等小人么?”
??龙星儿心中思绪翻涌,各种念头此起彼落,纷扰错乱,亦不知是何滋味。沉默片刻,终于下了决心,笑道:“雪竹,我们这便动身上京罢。”
??郑雪竹与龙星儿辞别梁一兴等开封分舵好汉,渡过黄河,晓行夜宿,一路北上。二人轻功俱佳,不出半个月便已到了北京。
??北京古称蓟城,乃是北方重地,自金代以来便为历朝皇家都城,经五百余年经营,此时已极为繁华,端地是气势恢宏,巍峨壮阔,从宫阙、城墙、街道乃至寻常的园林草木,无不透出一股帝王雄霸之气。
??郑雪竹携龙星儿自永定门入城,展目四望,但见城中人家店肆林立,客流如织,万货云集,全然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却哪里还有一丝一毫的前朝遗迹?忆起种种当年史事,心中不由百感交集,低声吟道:“送春去,春去人间无路。秋千外,芳草连天,谁遣风沙暗南浦?依依甚意绪,漫忆海门飞絮。乱鸦过,斗转城荒,不见来时试灯处。春去谁最苦?但箭雁沉边,梁燕无主,杜鹃声里长门暮。想玉树凋土,泪盘如露。咸阳送客屡回顾,斜日未能度。春去尚来否?正江令恨别,瘐信愁赋,苏堤尽日风和雨。叹神游故国,花记前度。人生流落,顾孺子,共夜语。”
??郑雪竹所咏诵的乃是宋末遗民刘辰翁的名作《兰陵王》,全篇抒写亡国之恨,意旨悲苦,加之郑雪竹追思前朝,声调凄楚,龙星儿听在耳中,竟不由自主地一阵心酸,几乎便要堕下泪来!
??郑雪竹忽笑道:“星儿,时已过午,我们还是早早寻个住处歇息,养足精神,好办正事,却暂不必理会这些不急之务了。”
??龙星儿看出他的笑容十分勉强,显是硬挤出来安慰自己的,当下却也不忍揭破,亦随之笑道:“也罢,但依了你便是。只是此番京师的繁华胜景,却无暇领会了。”
??二人担心暴露行迹,不敢在繁华的街道上过多行走,只拣陋街僻巷而行,在巷陌深处寻了一家名叫“王记老店”的小小客栈,要了两间客房住下。
??王记老店地处僻远,生意清淡,饭食也十分粗陋,无非是烧饼、馄饨、凉粉、扒糕、烧麦、炒肝、茶汤、豌豆黄、芸豆卷之类。若依龙星儿平日的性情,这等粗茶淡饭是说什么也不肯吃的,但此时有郑雪竹陪伴在身边,便是砂粒泥土吃在口中,亦是甘之如饴。
??吃罢饭后,二人在房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却谁也不肯提起宗瑾与陈思昭之事,只是讲论方才在城中的所见所闻。
??郑雪竹叹道:“从前我僻处海岛,一直未来过中土,更无缘入京一观,只是在前朝史册诗文间略知京城景象。我原以为,满人在北京这许多年,城中定是一片腥膻,满目疮痍,破败寥落,岂知今日亲身来此,却见京中繁华盛景,犹胜前朝,百姓亦是家家安居,户户乐业,只怕在他们心中,早已忘却大明,反而对满人感恩戴德了!常言道,得人心者得天下,若天下处处如此,试问又有几人会支持我们?反清复明大业岂不是成了水月镜花,虚话一场?”
??龙星儿见他眉宇间深有忧色,情绪低落,却无法为他排解,只得顺口劝慰道:"雪竹,你也不必将事情想得太坏。满人毕竟是异族,即便一时用些小恩小惠收买了人心,但想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只消假以时日,定会暴露出本性,终为天下人所弃。到那时我们振臂一呼,势必将有千千万万人响应相从,又何虑大事不成?"话一出口,连自己都不能完全相信,暗思道:"即便当真有这一日到来,却不知要等上多少年?"
??郑雪竹见龙星儿如此温言相劝,却也不忍拂逆其意,遂勉强笑道:"星儿,你所言极是。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物极必反,满人此时虽如日中天,却终有衰败之时,唐鲁现下虽然势微,然只要我们不忘初衷,坚持到底,力量定会一步步由弱转强,驱除满人,复兴大明当有成功之期……”口中虽作此等言语,自身亦感希望渺茫,神色间也不觉透出几分勉强之意,忙转过话题,改说些闲话。
??谈说之间,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须臾窗外便是夜色苍茫。郑雪竹自椅上缓缓站起,将衣衫略作整束,笑道:“是时候了。星儿,我们这便去罢。切记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可轻举妄动,暴露形迹。”
??龙星儿点点头,起身随在郑雪竹身后,一同越窗而出。郑雪竹日里早将统领府的所在探问清楚,此时引着龙星儿穿街过巷,专拣僻路而行,待得绕过几个圈子,潜至统领府后墙之外,已近二更时分。
??宗瑾的御前统领府虽不是什么僻远所在,却也绝非城中的繁华地段,此际时已入夜,后墙外更是阆无人踪,郑雪竹与龙星儿越墙而入,并无一人发现他们的踪迹。
??郑雪竹与龙星儿入府之处,正是统领府后园。但见园中并无甚亭台池阁,奇花异卉,可说是完全不加雕饰,满园尽是郁郁苍苍的松柏杂树,荆灌蔓草,仿佛一片荒芜的原野。惟有草木间一处方圆约百步的空地铺满了黄沙,显示出这是一名武官的居所,而非什么没落人家的荒宅废园。
??郑雪竹见园内草木繁茂,不禁心中暗喜,低声向龙星儿道:“星儿,你且在此处避上一避,我去前边宅中探探便来。”
??龙星儿早亲眼见识、亲身领受过宗瑾的武功,情知此际统领府内虽似风平浪静,实则潜藏着极大凶险,只要行动稍有不慎,后果必不堪设想。思及此处,禁不住浑身一阵战栗,冷汗浸透了衣衫,颤声道:“雪竹,我便在此处等你。你切要小心,无论能否探出结果,都须快去快回,千万不可轻举妄动,自露踪迹。若遇到什么意外,切要通知我赶来接应,我却是要与你同生共死的。”
??郑雪竹微笑道:“星儿,我不过是入内一探,又不是要当真与宗瑾动手相斗,哪里会如你想得这般严重,又是生又是死的?但我也可答应你,这一去自会一切小心。”言罢,在龙星儿手上轻轻握了一握,转身几个纵跃,身形已消失在草木之中。
??龙星儿隐身一株古柏的阴影之中,目送郑雪竹离去,不觉怔怔地落下泪来。
??郑雪竹自后园一路潜行,掩至前院,却见府中并无甚华屋广厦,惟有十几间半新不旧的房舍疏疏落落地散布在庭中。房舍的门窗檐柱原以青黑、乌蓝等深沉色调为主,不着彩绘,此时颜色也已微见剥落,在这沉沉暗夜中,更显出一丝冷漠空寂的气息。
??郑雪竹心底忽有了一种萧索寥落之感,暗思道:“我与宗瑾几番相见,只看到他统率群豪,力战强敌的威势,今日到得此地,方知在他心底深处,定有不为人知的隐衷……”
??统领府内灯火暗淡,人踪寥寥,郑雪竹寻遍十几间房舍,只见到两名上了年纪的老仆在拥烛饮酒闲话,却不见宗瑾本人的影子,至于他所挂念的陈思昭,更是没有半点踪迹。
??郑雪竹本欲拿住两名老仆,逼问陈思昭的下落,但转念一想,无论他们是否知道内情,自己这般贸然现身出手,终无异于自暴形迹。反复思量片刻,终于决定先到后园与龙星儿会合,回转客栈,再从长计议。
??郑雪竹借草木掩蔽,向后园潜行过去。甫行出十余丈,乍一抬头,忽见园中那黄沙铺就的空地之上,竟多了一条人影!
??郑雪竹心中暗叫道:“星儿呀星儿,我要你隐在草木深处等我回来,你却为何偏偏到这空地上呆站?倘若有人在此时入园,岂不是将你暴露出了去?”
??正欲开口相呼,忽见那人缓缓转过身形,仰起头来,对着天际一弯新月悠悠地叹了口气,叹息中竟似充满了无尽的苍凉,无尽的落寞!
??郑雪竹悚然一惊,他已听出,这孤立静夜,对月长叹之人,并不是他初时认作的龙星儿,而是此处之主人,他最为忌惮的御前统领宗瑾!只不知他何时到了后园之中,又为何发出这般寂寥的叹息。但觉这声长叹仿若烟云袅空,久久不尽,又绵绵密密地飘飞进自己心中,萦绕回荡,挥之难去,竟引得自己忍不住便想随他一同叹息起来!
??郑雪竹屏住呼吸,蹑足前行,渐渐行至空地外围,透过草木枝叶向宗瑾窥视过去。却见他静立当地,连指尖都不曾动得一动,痴痴凝望着天际新月,面上尽是寥落惘然之色,口中低低自语道:“天下寂寞,俱都如此,天下寂寞,俱都如此……”反反复复,将这八个字足足念了五六遍。
??郑雪竹伏身草木之间,见得宗瑾如此情状,自己亦有些痴了。暗思道:“平日在人前见惯了宗瑾指挥若定,威重沉雄的气派,却未料他的内心深处竟是如此孤寂伤痛……他一介武人,未必读过多少书,但这等‘天下寂寞,俱都如此’的感慨,与东坡佳句‘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却有同感。唉,天下寂寞,俱都如此,天下寂寞,俱都如此,我又何尝不是经常如此寂寞……啊呀,宗瑾此时正在自伤自叹,疏于防范,我若趁此良机,骤然出手,当有七八成把握制得住他,只是这样作,究竟应不应该……”
??正自犹豫不决间,忽闻宗瑾朗声道:“郑公子深夜造访,必有要事,何妨现身一见?”
??郑雪竹未料宗瑾早已发现了自己踪迹,这一惊却是非同小可,不禁暗自庆幸方才未曾出手偷袭。但行藏既已败露,再加掩饰躲避亦是无益,只得硬着头皮分开草木,行至宗瑾面前,略施一礼,道:“如此星辰如此夜,故人相会,幸何如之?宗统领,自当日开封渡口别后,一向可好?”
??宗瑾淡笑道:“在刀口剑尖上打拼的日子,年年岁岁却也无甚大的分别,谈不上什么好不好,不过如此罢了。倒是郑公子今晚面带春色,目含笑意,看来却似乎好得很呢。”
??郑雪竹思及这许多日来的种种经历起伏,几番风雨波折后终于得偿心愿,不禁颇为感慨。但旋即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便无意再同宗瑾叙说这些闲话,遂转过话题,不冷不热地道:“多谢宗统领关心。只可惜在下现在还不是很好,宗统领想必应该知晓其中的缘故罢。”
??宗瑾笑道:“郑公子心中不安,可是为了陈公子么?”
??郑雪竹紧咬牙根,道:“宗统领又何必明知故问?我只想知道,他此刻却在何处?”
??宗瑾笑道:“陈公子现下正在一个绝好的所在,你是绝计寻他不到的。他眼下也是好得很,但你即便见到了他,也定然认他不出……”
??郑雪竹心头掠过一道极大的阴影,失声叫道:“你以邪法迷住了思昭心智,使他成为你手中的一柄杀人利刃,待得将他利用够了,便把他送入牢狱,百般折磨!你,你好……”
??宗瑾怫然道:“郑公子,我何时说过,陈公子被我打入牢狱?你又何意苦苦认定他失却心智是我所为?不错,当日陈公子与我初见时,确是曾大动干戈,但现在他已不是从前那个念念不忘反清复明,攻占中土的郑氏部属,而是我的朋友小孟。他若当真如郑公子所想,正在牢中受囹圄之苦,酷刑之惨,宗某岂非成了残害朋友的不义之人?”
??郑雪竹冷冷地道:“思昭不过是一时失却了心智,他绝不会真正将你当成朋友,便如同我绝不会与你成为朋友一样。”
??宗瑾缓缓地道:“郑公子,任何言语都不可说得过早,过于绝对。你不是小孟,你不会明白他的真实想法,你更不是未卜先知的圣贤,能够预知未来之事。你我各为其主,互有争斗,我知道,在你心中,定是已将我看成了不共戴天的死敌,但我却是真心希望你与我可以成为朋友。”
??郑雪竹道:“你既知我的身份来历,便应明白你我绝不可能成为朋友。”
??宗瑾叹道:“正因为我知道了你的身份来历,这才更加想与你结交。当年郑将军孤军入海,千帆攻台,驱逐荷夷,收复失地,自辟基业,确是英雄了得。休说是我,便是当今圣上提及此事,亦是称赞钦敬不已,时常言道,大明气数已尽,却仍有如此孤忠死节的臣子,苦守海外寸土,着实可佩……”
??郑雪竹心头宛如受了一柄重锤撞击一般,久久震荡不已。他深知自祖父郑成功始,郑氏占据台海,侵扰中土,清廷屡征不克,屡剿不灭,定已将郑氏看作天下第一个顽敌,恨之入骨。若康熙论起郑成功时,说出什么尖刻恶毒的辱骂言语,却也不足为奇,自己听到后最多不过愤恨不平而已,却未料这满洲皇帝对祖父竟是真心敬重。一时间心神纷乱,颤声道:“他还说了些什么?”
??宗瑾微笑续道:“皇上还说,延平王子承父志,经营海岛,甘为守节孤臣,亦堪称豪杰志士。只可惜不识天命,螳臂当车,枉费心力,终难免一败!”
??郑雪竹怒道:"他竟然如此轻视我们郑氏……"
??宗瑾淡淡地道:"这不是圣上有意轻蔑延平王爷, 而是摆在眼前的事实。放眼当今天下,大清已占有整个中土, 国势强盛, 励精图治, 历代帝王中, 又有几人能够胜过当今圣上? 延平王爷纵使智勇超人, 沉毅决断, 却也未必及得上圣上, 且僻处海隅, 地小人稀, 兵微势弱, 却有多少力量与大清相抗? 近年来延平王爷多次起兵攻陆, 每次的结果均是铩羽而返, 连在中土的最后一块地盘厦门也已失去, 惟有困守孤岛, 苟延时日。郑公子, 试论天下之势, 你却认为是大清可平台湾, 还是台湾可吞中土, 灭大清?"
??这番言语确是说中了郑雪竹自离台登陆以来一直在思虑之事, 可说是正戳到他心中的一个死结。多日以来, 他时时都在自问, 自己父子苦心孤诣, 惨淡经营, 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打回中土, 光复山河, 但此时清朝的统治正如日中天, 相比之下台湾却是日见势微, 多年来凭恃台海天险, 勉强自保已属不易, 更何谈攻占中土, 颠覆大清? 这个疑问在他心中已存在许久, 始终无法解答, 每每想至最后, 惟有以"天下事贵在知其不可而为之"来安慰自己, 约束纷乱的思绪, 使之不致误入歧途。然而此刻宗瑾正面向他提出如此一问, 却令他无从退避, 又寻不到充分理由加以辩驳, 惟有沉声道: "谋事在人, 成事在天, 不求成功, 但求无憾……"
??宗瑾双掌轻击, 笑道: "好一个不求成功, 但求无憾! 郑氏父子果然是忠烈节义了得。只可叹你父子这等忠肝义胆, 誓不回头, 到头来自己身家性命姑且不论, 却连累了台海两岸千千万万生灵因你们而受苦。将来若是延平王爷反清复明大业成功, 朱姓天子重坐朝堂, 治理天下, 自然较当今圣上英明百倍, 恩布四海, 万民归心, 真真可喜可贺! "
??郑雪竹聪明绝顶, 如何听不出宗瑾言中的反讽之意? 他精通史事, 深知前明自英宗祁镇以来, 历代皇室多的是刻薄寡恩, 昏庸无能的酒色之徒, 极少仁爱明断的英主, 似康熙这等雄才大略、武德兼修的圣明天子, 即便是太祖元璋、世祖朱棣与之相比亦远远不及, 更何况是如今的没落皇族? 此际骤然听得宗瑾似赞实讽的言语, 仿佛被揭穿了思想深处的一处难言隐痛, 一时间不由怔在当地, 面色涨红, 额上青筋暴露, 冷汗涔涔而下, 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相对于郑雪竹的惶急失态, 狼狈不堪, 宗瑾却是意定神闲, 从容不迫, 淡淡凝视着郑雪竹面上神情, 久久不语, 唇边却始终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郑雪竹与宗瑾对面而立, 相互僵持, 亦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清冷的夜露点点滴滴沾染到头脸、身上, 衣衫鬓发俱有潮湿之意, 却仍不愿稍作动转, 仿佛自身已与周遭这无限夜色, 无际月影融为了一体, 再难分离。
??月华西转, 星辰明灭, 远方隐隐传来鼓柝之声, 已是三更时分。忽然, 一个苍老的声音自前宅传来: "宗统领, 圣上微服驾临, 召你速去接驾! "
??这声音划破了深夜的寂静, 也将宗瑾自浑然忘我的状态中惊醒。展目向声音起处望去, 却见一名老仆正匆匆拨开枝叶, 朝自己所在的空地奔来, 显是康熙深夜突然造访, 事先全无知会, 以致府中仆役手忙脚乱, 举止失措。
??宗瑾亦未曾料到康熙竟会在此时此刻骤然前来, 心中惊疑不定, 亦不知此行主吉主凶, 只得开口应了一声, 疾疾向前宅奔去。方奔出几步, 忽想起郑雪竹尚在府中, 却不知他听到此事后, 会不会铤而走险, 意图对康熙不利。心头一阵犹豫,停住脚步, 向郑雪竹转头望去。
一瞥之下, 却见郑雪竹犹自立在原地, 仿佛刚刚从一个噩梦中醒来一般, 目光迷离不定, 只不知他心中在转什么念头。有意向他探询, 却终是无从开口,口唇动了几动, 也未能吐出一个字, 只得心中暗加戒备,顾自匆匆离去。
??郑雪竹被宗瑾抛在当地, 种种思绪犹自起伏不定, 纷扰不堪。此时已是夜静更深, 园中郁郁草木间只剩了他一人, 但觉清风拂面, 冷月照体, 却终难抹去胸中那一股烦躁之意。
??呆立许久, 郑雪竹心念略为平定, 却更增了几分疑惑: "那满人皇帝深夜到此, 究竟有何用意? 与当日鹰扬谷捕拿鲁王余部之事是否有关联? 是了,其时我与星儿、思昭都曾亲历此事, 各有一番作为, 满人皇帝若是为此事来寻宗瑾深夜密谈, 在他们口中也许会透出关于思昭的一点线索。机不可失, 我何不就此上前一探, 寻个究竟? "计议已定, 立时不再犹豫, 展动身形向前宅方向奔去。
??尚未行出后园,便已遥遥望见前方一间敞厅内亮起了灯火,在黑暗中显得格外醒目。郑雪竹猜度康熙应是在敞厅之中,却未见厅外有侍卫把守,一时间心中竟有些惊惧起来:“是否宗瑾预先设计,假传消息,在此布下圈套待我自投罗网?”心中虽作如是之想,毕竟不甘就此放弃,遂蹑足潜踪,步步为营,屏住呼吸向厅外悄悄掩去。
??距敞厅尚有十几丈距离,忽闻一阵大笑自厅中传来。那笑声极为爽朗响亮,却又满含着威严与自信,豪放中直透出一等指点山河,睥睨天下的气派。
??这笑声对于郑雪竹原极为陌生,但闻得笑声后,他的心底不知为何竟掀起了一阵震撼,只觉得这笑声的主人,仿佛是一名他相识极久,了解极深,又极为尊崇的故人!
??郑雪竹强抑住心中的冲动,疾行几步,闪至敞厅后窗外,伏在窗棂之上,透过窗纸缝隙,向厅内窥望过去。
??厅中陈设简陋,惟有一张木几,两把靠椅,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将原本便大的厅堂显得更为空旷。而几上燃着的两支白烛在夜风中摇曳不定,将厅堂映照得忽明忽暗,更增冷寂之意。
??在木几两侧的靠椅上,各坐着一人,东侧的是此地主人宗瑾,西侧的则是一名与郑雪竹年纪相仿的华服少年。烛光闪动中,郑雪竹看清了他半边脸庞,但见他体态雄健,形容俊伟,虽年纪尚轻,但即便是坐在原地不言不动,旁人仍可感受到他身上那种高高在上的威仪,以及一种“当今天下,舍我其谁”的王霸豪气。郑雪竹平素常自负俊逸潇洒,文武兼备,此时见了这少年,亦禁不住生出了一阵自惭形秽之意,暗叹与他相比,自己不过是离尘遗世的山间野鹤,而他则是供人遥遥仰望的九天龙凤,相差何止凡几!
??郑雪竹原本对康熙夜临统领府之事心存怀疑,此刻见到这少年的仪容气势,已明白他便是当今天子康熙。霎时间,一颗心在胸中跳跃激荡不止,不知为何,对这大清皇帝竟自提不起半点敌意,反而有了一种尊崇钦敬之感!
??正在思绪纷乱,无从自解之际,忽听厅内康熙开口道:“宗统领,当日你率人往河南剿拿鲁王余部,回京时却未曾解到一名反贼,又折损了封青岩等几名大内高手……”
??宗瑾满面惶恐,疾声道:“卑职对敌人估计不足,判断有误,以致擒住的反贼脱囚逸去,有负圣上厚望,愿受圣上治罪……”
??康熙笑道:“宗统领,朕何时说过你办事不力,要怪责于你?你虽未拿得一名反贼到京,但你带回的那件机密物事,却较一百名反贼还要重要得多。你此番中州之行,看似铩羽败归,事实上却是为朝廷立下了一桩大功,朕奖赏你还来不及,又岂会治罪于你?”
??宗瑾道:“为圣上效力,乃是卑职份内之事。卑职只身一人,无亲无故,每月所得俸禄足够用度,不必圣上额外加赏。”
??康熙轻叹道:“宗统领日常起居如此寒素,尚不望封赏,可叹有人身居藩王高位,享尽荣华,权倾一时,却犹自贪心不足……”
??宗瑾诧道:“圣上说的可是……”
??康熙恨声道:“正是吴三桂这个老贼!他当年可为了一个女子背叛明朝,背叛李闯,今日又焉能指望他忠于大清?朕早已知道他绝非善类,日久必生事端,却未料他如此狼子野心,竟然窥伺起朕的万里河山了!”
??昔日闯王李自成起兵反明,大军所到之处,各州县纷纷披靡,莫能撄其锋芒。李自成攻城略地,所到之处无人可当,终于势如破竹地打进了北京,逼得思宗崇祯皇帝在煤山自缢,大明至此土崩瓦解。李自成入京后,耽于宫中繁华享乐,无暇约束部属,麾下官兵便渐渐胡作非为起来。其中尤以重将刘宗敏为甚,逐日只顾捕拿拷打前明官员,逼索财产,掳掠美女名姬,纵情声色,种种不端,非止一日。
当日吴三桂尚为前明山海关总兵,统军八万,于长城驻防,以备满洲来攻。李自成攻灭明朝后,曾想招安吴三桂这一枝军马,遂令尚在北京城中的吴三桂之父吴襄修书,招他来降。吴三桂得到父亲的亲笔书信,本已决定就此归顺李自成,遂整治行装,向北京而去。岂知行至中途,忽遇自北京逃出的家人,报之吴襄已被刘宗敏捉入私牢,毒刑严拷,逼勒家资,吴三桂心中已生犹豫,再行不远,又有人来报,言道吴府被抄,吴三桂的宠妾,“秦淮八艳”之一陈圆圆亦为刘宗敏占去。吴三桂闻此讯息,登时急怒攻心,昼夜兼程,返回山海关,赶制白盔白甲,以为明朝复仇之名义,起兵与李自成相抗。故此才子吴梅村有诗云:“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便是讽刺吴三桂重色轻国之行。
??吴三桂与李自成决裂后,情知以自己之力量,实不足同李自成抗衡,思前想后,竟率部归降了关外的满洲。待得李自成统兵来到山海关前,与吴三桂激战,满洲军马忽出其不意地自两翼杀出,以众凌寡,杀得李自成大败而逃,弃京而走,从此一蹶不振,直至九宫山败亡。
??满洲崛起关外,窥伺大明版图多年,无奈久未寻到适宜时机。此番得吴三桂归顺,引领满洲入关,从此八旗铁骑踏入中原,纵横江北,势不可挡,清朝便由此正式开国。虽有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称帝,建立南明与清朝抗衡,却因朝廷腐败,内部矛盾重重,党争不断,仅仅存在了一年,便被清军攻灭。
??吴三桂既已投降清朝,被摄政王多尔衮重用,攻打南明与其后的唐王、鲁王、桂王各部自是极肯出力,其中桂王永历皇帝,便是在兵败逃入缅甸后,被吴三桂引军追及,终为他以弓弦亲手绞死。
吴三桂之行径在前明遗臣眼中自是十恶不赦的大奸大非,在清廷看来却是功劳莫大,因此平定海内后,将他册封为平西王,世镇云南,当真是权倾一时,富贵无边。那名令吴三桂为之引领清军入关的美人陈圆圆,早在满洲入京时便已被吴三桂夺回,此际也夫贵妻荣,受封为王妃,而吴三桂的家属亲眷,却大半为李自成泄愤屠戮。吴梅村的《圆圆曲》中吟道:“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尘土,一代红颜照汗青”,对吴三桂暗含讥讽。事实虽是如此,但将吴三桂称为“英雄”,却是大大不确了。
吴三桂其人其事,宗瑾久在康熙身边,自然极为清楚,包括吴三桂在云南种种骄横淫奢、跋扈不法的行径亦早有耳闻。但此时陡闻得吴三桂竟有如此野心,亦禁不住大吃一惊,低呼一声,道:“圣上却是从何处得知此事?”
??康熙微笑道:“这消息是从何而来,宗统领应当比朕更加清楚才是,怎么反倒问起朕来?”
??宗瑾摇头道:“陛下请恕卑职愚钝,卑职却是委实不知。”
??康熙续道:“宗统领,当日你押解反贼行至开封城南百里之处,杨家集小镇之外,有人飞骑赶上你的车队,交给你一支密封的银管。你可知银管当中所藏的是何物事?”
??宗瑾答道:“银管中是伏牛山密站孟江鸿送来的机密要件。银管交到我手中之时,孟江鸿已为不明身份的高手围攻,伤重而亡。卑职知这银管中的机密极为重要,因此一路谨慎,尽心护送,绝不敢私自拆封偷看,更不知其中是何物事。”
??康熙叹道:“孟江鸿在宫中为朕效力了几十年,此番又不辞年老,往伏牛山经营密站,为朝廷搜集各处密情,未料却因吴三桂的一封谋反方书,不明不白地抛尸荒山,亦可称得上是为国尽忠了!他日朕扫平吴三桂后,定要将他大大旌表一番,方不负他今日这番忠烈……”
??宗瑾惊道:“那银管中莫非便是吴三桂的谋反文书?”
??康熙面色凝重,缓缓点头道:“不错,正是吴三桂连结耿精忠、尚之信,图谋起事造反的铁证!当日在开封渡口伏击你们的面具武士,自然便是吴三桂派去毁灭证据的高手……”
??宗瑾道:“圣上既知三藩必反,当以何策制之?”
??康熙忽昂首展目一笑,意态飞扬,朗声道:“三藩据云南、福建、广东三省之地,屯兵二十万,自谓得志,而朕却坐拥万里河山,手握雄师千百万,只要任用良将,调度得法,指点谈笑间便可踏破昆明!吴三桂此时气焰虽盛,亦不过是自掘坟墓而已,朕又惧他何来?”
??宗瑾道:“陛下英明神武,深谋远虑,吴三桂逆天而行,必将自取灭亡。”
??康熙续道:“宗统领,今日朕心中已有一个计较,却须偏劳你云南一行,故此深夜来寻你商议。只是此去云南,正值非常之时,诸般凶险之处,也绝非常人所能想象,甚至可能是一场以性命作为赌注的冒险……”
??宗瑾挺胸肃立,道:“卑职既受圣上知遇之恩,无从相报,今日圣上有何差遣,自当赴汤蹈火,全力而为,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康熙笑道:“宗统领快坐罢。尚未出师,却何必说出这等不吉之言?唉,倘若朕的文臣武将都似宗统领这般忠心,扫平吴三桂,必将易如反掌,又何须朕这等苦心操劳算计?”
??宗瑾受到康熙这等称赞,颇觉受之有愧,一时间不知应如何回答,只得低低地“嗯”了一声。
??康熙却是兴致颇高,起身举步在室中踱了几个来回,自语般地喃喃道:“待得平了三藩,下一个便该是台湾了。如何对付三藩,朕已有主意,但台湾却与三藩不同,只不知郑经究竟愿走哪条路呢?……”
??郑雪竹于窗外窥伺良久,骤然听得康熙提到台湾,禁不住心中一震,身体随之一颤,险险撞上窗棂,发出响动。
??宗瑾亦感到康熙的言语有些古怪,不由脱口问道:“依圣上所见,台湾却有几条路可走?”
??康熙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仪态,不疾不徐地道:“自郑成功渡海入台,守岛自立以来,台湾郑氏便不绝扰我海防边界,令我军士不安,百姓受害。闽浙之地自不必说,便是远如辽东,也常被滋扰。朕知郑氏之所以如此猖狂,大半是凭了海战之力,因此已令施琅打造战船,训练水师,若郑氏仍不知悔改,负隅顽抗,便遣施琅带兵渡台海,征台湾,将郑氏一鼓平定!”
??康熙此言一出,宗瑾犹可,窗外的郑雪竹却已大惊失色。施琅其人他虽不识,却是闻名已久,甚至可说对他的生平极为了解。施琅在某种程度上,当真与郑氏极有渊源,其间反反复复,几起几落之处,足可令闻者为之扼腕:施琅原为前明福建都督、郑成功之父郑芝龙部将,精于治军,素习海战,甚为郑芝龙器重,后郑芝龙背叛唐王,投降满清,施琅亦随之同降,为清军冲锋陷阵,扫灭前明余部,着实出力不少。郑成功却较其父忠心得多,知郑芝龙决定降清,遂与父亲割袍断义,起兵举事,树旗反清,在福建同施琅等激战,终将其擒获招抚,收为羽翼,一时间声势大盛。
??施琅归顺郑成功后,多年来确是忠心耿耿,战功赫赫,乃是清朝的一名劲敌,尤其在闽浙沿海,只要听到施琅之名,清军兵将无不为之色变。而施琅在台湾的地位声望,也一日高过一日,较台湾三重臣陈永华、刘国轩、冯锡范渐渐相去不远,这样一来便不免犯了“功高震主”的大忌。一日,施琅部下一名军校犯了军令当斩,此人是郑成功的同乡,因此郑成功力劝施琅赦免其罪。施琅其时确是有些恃功自傲,竟不理会郑成功之劝,仍将军校斩首,如此一来自是大大触怒了郑成功。不久,郑成功便将施琅打入死牢,又将其父处死。
??也是施琅命不该绝,那看守死牢的狱官昔日在战场上受过他救命之恩,竟冒着性命之险将他自狱中放出。施琅抛家弃子,只身入海,九死一生逃往中土,再次降清,官至福建水师提督。
??郑成功闻得施琅降清与己为敌,遂诛施家满门。自此施琅恨郑氏入骨,每遇郑氏水师来犯,必全力出击,拼死血战,屡次击败强于自己数倍之敌,令台湾全岛为之震恐,不敢轻易来攻。
??施琅既与郑氏结下了这等血海深仇,日思夜想的便是率船入海平定台湾,多次上表奏请朝廷准他出兵征台,但康熙因三藩未平,水师准备不足,迟迟不予批准。然施琅立意攻台灭郑的消息却早已传入台湾,令郑氏君臣颇为忧惧。
??郑雪竹本以为康熙对施琅尚未完全信任,不肯委以攻台重任,此刻偷听到康熙的言语,方知他遣施琅平台之意早决,心头禁不住一阵震悚,暗思道:“中土地广人多,可战之兵、可造之船在数目上先就胜过了台湾几十倍,几百倍,更兼由施琅带兵来攻,他熟知台湾水道,台海地利对他无甚阻碍。除非天佑大明,以风浪助我破敌,否则施琅大军一到,当真如同泰山压顶,无从抵挡了!想那施琅与先祖结下如此冤仇,一旦入得台湾,必会……必会……”思及此处,心中颇觉悲恸绝望,几乎便欲放声一哭!
??却听宗瑾疾疾问道:“圣上,除了刀兵相见,莫非便没有第二条路好走么?”
??康熙以手轻击木几,笑道:“这第二条路自然是有,只不知郑经愿不愿走。”
??宗瑾道:“卑职愿闻其详。”
??康熙续道:“朕以为郑氏不识天时,对抗大清,固是有罪,然毕竟是忠于前朝,各为其主,其志可嘉,其情可佩。况且昔日若非郑氏渡海攻台,台湾只恐至今还陷落在荷夷之手,难归中国。抛开反清一事不谈,郑氏对中国确有大功,不宜对其赶尽杀绝。因此朕常想,待削平三藩后,立即遣使入台,传下朕的旨意,令郑氏归顺,称臣为藩后,仍镇台湾。若郑氏能接受朕之招抚,其权柄势力固是丝毫无损,又免了连年战乱之苦,自此两岸一统,天下太平,岂非两全其美?”
??郑雪竹窃听至此处,竟不禁有些怦然心动起来,暗思道:“且观当今天下之势,台湾欲与大陆相拒,只怕已大大不易。与其被施琅一举扫平,何如便依了康熙所言,尚可留存海外寸土……”
??复听康熙道:“宗统领,你是朕最信任的人,此番朕遣你入云南一行,将来招抚台湾,亦少不得尚要偏劳于你……”
??宗瑾正自听得入神,忽面色骤然一变,转头叱道:“何人在外窃听?”
??宗瑾话音未落,便闻尖风骤起,两枚蝴蝶镖破窗而入,一枚激射向宗瑾胸前,另一枚则直取康熙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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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2-15 02:28 | 显示全部楼层

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马上琵琶三万里
这两枚蝴蝶镖来势既劲且急,本是极难破解,但宗瑾既已发现房外有人隐匿,此刻便有了准备,当即滑步疾掠至康熙身前,反手一抄,将蝴蝶镖牢牢握在手中。又闻“铮”地一声,那枚原本袭向他的蝴蝶镖射中墙壁,弹落下来。
??郑雪竹方才听到宗瑾出言呼喝,还道他已发现了自己踪迹,及至见到蝴蝶镖偷袭康熙,方明白被宗瑾发现的不是自己,而是与自己一同夜探统领府的龙星儿,只不知她何时到得厅外,窃听了多少言语。
??郑雪竹猛惊回头,却见龙星儿一击不中,已自屋脊上长身而起,反手拔剑,作势欲冲,而室中宗瑾亦运气凝神,横掌当胸,准备应战,情知龙星儿行迹暴露,若与宗瑾当真拼斗,定然要糟,登时不及多想,扬手掷出两枚银针。
??“嗤”、“嗤”两声轻响,厅内两支白烛一齐熄灭。宗瑾眼前一片漆黑,见不得周遭情势,因担心黑暗中有人再向康熙偷袭,故不敢出厅追击,只凝神屏息,固守原地,作好了以静制动的准备。
??然而静待半晌,双目已渐渐适应厅内黑暗,举目四望,只见室中一切如故,全无异状,而窗外亦同方才一般,皓月当空,树影扶疏,哪里还有人踪?
??康熙与宗瑾二人默立室中,相对惘然,此时的郑雪竹与龙星儿却施展轻功,逸出了统领府,穿街过巷,避入一处荒废已久的祠庙。
??龙星儿喘息方定,忽俏脸一板,面现怒色,叱道:“郑雪竹,你为何心向满人?”
??郑雪竹本就有些情虚心怯,骤闻龙星儿如此咄咄逼人的问话,心中更觉不安,惟有勉强笑道:“星儿,你却何出此言?方才你不是也看到了,那两枚蝴蝶镖乃是被宗瑾击落,与我并无……”
??龙星儿恨声道:“倘若蝴蝶镖是被你打落,此刻还怕我不搠你个透明窟窿么?我只问你,方才整个统领府内只有宗瑾一名高手,他武功纵高,然你我若是联手攻他,他亦必败无疑,可你为何只顾拉着我逃走,以致错过了刺杀满人皇帝的大好时机?”
??此言确是一针见血,切中要害,饶是聪明机变如郑雪竹,也不禁一时语塞,半晌方嗫嚅道:“其时你行踪暴露,宗瑾又已出手,我心慌意乱,未及思索,只想快快救你脱险,急切间顾不得其他……”
??龙星儿“哼”了一声道:“你却好心得很。”言语中虽仍有怒意,口气却已松动。
??郑雪竹见龙星儿怒气渐平,方暗自松了一口气,搭讪道:“星儿,要刺杀满人皇帝,机会还有很多,原也不急在一日……”
??龙星儿忽大声道:“不行!”
??这一声突如其来,郑雪竹毫无心理准备,倒吃了一吓,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惊道:“星儿,依你所见却当如何?”
??龙星儿面沉似水,一字一顿地道:“事不宜迟,我们这便转回统领府,刺了这满人皇帝!”
??郑雪竹疾拉住龙星儿手臂,叫道:“星儿,不可……”
??龙星儿用力一挣,未能挣脱郑雪竹的掌握,心头怒火更炽,忽反手一掌挥出,“拍”地一声,直击到郑雪竹脸上,厉声道:“我便知你心里还向着那满人皇帝!定是你方才听到他说要招抚台湾,丝毫不损你们郑氏,便暗生了降顺满人之心,对满人皇帝也感恩戴德起来了,是也不是?既然如此,你何不在此刻就将我拿去献给他,以作进见之礼,好教他信任于你,将来让你坐稳台湾藩王之位,从此千秋万代为清廷效忠?”
??此言正戳中郑雪竹方才的心思,一时间令他又急又愧,无言以对,面色也是一阵红一阵白,分外难看。其时他闻得康熙欲招抚台湾的方略,心中确是隐隐萌生了称臣归顺之意,因此不愿龙星儿就此刺杀康熙,遂暗发银针打灭烛火,趁室中一片漆黑之际,拉着龙星儿匆匆奔去。此刻被龙星儿一语喝破心中念头,方始醒悟过来,暗思道:“不错,当年祖父渡海入台,驱逐荷夷,原是为了在海外保住大明寸土,同满人抗衡到底,却绝非要守岛自立,谋求自家权势富贵。如今清廷在中土势力强盛,台湾海外孤岛,弹丸之地,势寡兵微,一旦清军水师练成,台湾必无可抵御,难免沦丧。然则事虽如此,亦是别无善法,惟有舍身报国,与台湾共存亡便了!倘若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权势地位,便将台湾拱手奉于满人,又有何等面目再作郑家子孙?岂非玷污了祖父的忠义之名?”
??思及此处,心头愧悔,忽放开拉住龙星儿之手,拍拍拍拍,回掌在自己颊上重击了十几个耳光。
??龙星儿见他忽动手殴击自己, 不由大为诧异, 一时竟被惊得呆在当地。但旋即又见他双颊红肿起来, 心中复生怜惜之意, 疾疾抓住郑雪竹的双手, 哭道: "不要打了, 不要打了……"
??郑雪竹仰天长叹一声, 吟道: "清风虽细难吹我, 明月何尝不照人! 星儿, 你骂得对, 我方才的确是一时糊涂, 竟被满人皇帝的假仁假义蒙蔽, 险些坠入他的彀中, 忘却了大义, 这十几个耳光便是应得的教训。星儿, 多谢你方才的一掌打醒了我, 今日我对你讲, 我决不会投降满人, 即便是将来大军压境, 无路可退, 我也会为大明死战到最后一刻, 流尽最后一滴血, 死则死矣, 终教成全了我郑氏的忠义之名! "
??龙星儿听他说得真诚, 心中也自感动, 柔声道: "雪竹, 你能明白便好。我又没有说不原谅你, 你心思转过来也就是了, 却何必这般责打自己, 还说了许多不吉利的言语? 你难道不知, 你若死了, 我定是较死还要难过么? "
??郑雪竹放开龙星儿双手, 摸了摸红肿的双颊, 笑道: "星儿, 此刻我的脸上正痛得紧, 你却难不难过? "
??龙星儿啐了一口, 笑骂道: "好不害臊, 自已动手打了自己, 却要问别人难不难过! 还是去问问你自己罢! "
??郑雪竹道: "古人有诗云:‘碎捋花打人',可见受佳人薄嗔责打, 乃是人生一大快事, 有甚难过? 倘若有一日你对我厌烦了, 连打也不愿打我, 看也不愿看我, 我才是真正的难过了。"
??龙星儿笑得花枝乱颤, 扬手作势道: "如此说来, 岂不是打得越多, 那被打的人便越舒服了? 你且过来, 让我再给你两掌! "
??方才还是暴风骤雨, 剑拔弩张, 此刻却已是漫天乌云尽散, 二人重归于好,又复说笑起来。正自说得畅快, 忽闻远处响起一声鸡啼, 继而又是数声遥遥传来, 划破了周遭的寂静。
??郑雪竹瞿然一惊, 忙收敛笑容, 透过窗隙向外望去。却见天际夜色渐淡, 曙光微露, 原来不知不觉间一夜已经过去, 到了黎明时分。心中忽然一凛, 沉声道: "星儿, 我们该走了。"
??龙星儿轻轻打了个呵欠, 道: "奔走了一夜, 也委实有些乏了, 确是该回客栈休息半日, 养养精神……"
??郑雪竹疾疾摇头道: "星儿, 我们此刻非但不能回客栈, 更应趁天未大亮, 速速出城, 走得越远越好! "
??龙星儿皱眉道: "你便是这般胆小……"
??郑雪竹道: "星儿, 我不是胆小, 而是身处虎穴, 须得谨慎。未雨尚需绸缪, 何况你我昨夜在统领府大闹了一场? 此刻那满人皇帝受了这场惊动, 定会严加防范, 调遣人手大肆搜捕, 倘若你我仍在城中迁延不去, 便是自投罗网了! 更兼昨晚我已同宗瑾朝过相, 他本就识得你我二人, 若是由他带队搜查, 我们定将无所遁形! 因此, 事不宜迟, 是非之地, 不可久留, 我们这便走开为妙! "
??龙星儿听了他这番言语, 亦自惊怖起来, 但觉一股冷气自脊梁直窜上后脑, 引得身上不自禁地打了几个寒战, 仿佛宗瑾此时正站在自己身后一般。当下不敢再行拖延, 颤声道: "不错, 雪竹, 我们这便走罢。"言罢, 伸手拉起郑雪竹, 匆匆推门行出。
??郑雪竹与龙星儿连行装也不及收拾, 便径直赶到永定门首, 其时辰光尚早,城门方自徐徐开启。二人却也顾不得许多, 足下不停, 疾疾自半开的城门中穿出, 南行而去。
??二人展开轻功一轮疾行, 不敢稍作歇息停留, 日暮时分便已到了涿州。涿州乃是河北大城, 人烟稠密, 贯通南北, 距北京足有百余里之遥, 确是个隐藏行迹的好所在。郑雪竹虽料康熙的搜捕人马至此应是鞭长莫及, 但为防万一, 还是寻了家地处偏僻却路径便利, 四通八达的小客栈住下, 日日深居简出, 绝不肯轻易露了形迹。
??郑雪竹与龙星儿在涿州城中潜伏了十余日, 时时向掌柜着意探问外间讯息, 却一直未曾听到康熙派兵来此搜寻可疑人物一类的事件。心下稍安之余, 遂在暗中商议是当重入京城, 再探统领府, 还是当继续留在涿州, 暂避风头。
??这日早上, 正在房中计议未决, 忽闻门上传来一阵清晰的啄木之声, 知是店中伙计前来送餐, 遂漫应一声, 教他进来。
??客栈中的伙计名唤夏阿牛, 平日里最是饶舌不过, 每每听到一些市井中的奇事传闻, 便自迫不及待地寻找相识之人奔走相告, 倘若他人对他所言之事露出一点兴趣, 他更是兴奋得滔滔不绝, 知无不言, 言无不尽。
??此时那夏阿牛端着食盘行入客房, 面上竟是一副眉飞色舞的神情。郑雪竹与他相处多日, 早已熟知他脾气秉性, 见他如此情状, 便晓得他必是得到了什么重要讯息, 前来夸耀炫示。遂微微笑得一笑, 道: "阿牛, 敢是又有什么新鲜故事了? "
??夏阿牛果是个喜言多嘴之人, 闻得郑雪竹主动出言向他打探, 当即正中下怀, 陪笑道: "客官当真好眼力, 小的方才出门买菜, 确是听到了一桩新鲜事。这桩事情却不似小的前几日讲的什么雷劈逆子, 死尸还阳一类闲话, 而是从北京城里传出来的一桩实实在在的大事! "
??"仓啷"一声, 龙星儿手中茶杯直跌到地上, 摔得片片粉碎, 面色也骤然变得惨白.
??郑雪竹心中亦是一惊, 暗道: "十余日都是平安无事, 原以为事情该冷一冷了, 谁料搜捕的人手还是来了……"心绪虽然波动, 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 笑道: "阿牛, 不必再和我卖关子, 有什么事情便爽爽快快地说出来罢, 我们都想听呢. "
??夏阿牛却未注意到龙星儿的失态, 顾自喋喋不休地续道: "说起来, 这桩事情可是个大大的新闻, 也可称得上军国大事……"
??龙星儿心中本就忐忑烦乱, 听得夏阿牛如此絮絮叨叨, 半晌不入正题, 愈加忍耐不住, 伸掌在桌上"砰"地一击, 喝道: "你要说便直截了当地说, 用不着来来回回地兜圈子, 讲废话! "
??夏阿牛不知龙星儿何来这般大的火气, 却也被吓了一跳, 当下不敢再作罗索, 道: "方才小的在街上听说, 皇上将他妹子景公主许配给平西王世子, 派御前统领宗大人率兵护送, 一路前往云南成婚。昨日已启程出京, 大概明日一早便能到涿州, 也许便在今晚也说不定。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往常只听过皇家如何阔气, 如今总算有了个亲眼目睹的机会。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看一眼公主娘娘的模样, 将来也好向人宣讲炫耀。这岂不是千载难逢的美事么?”
??郑雪竹见他兴致渐渐高涨,情知若是由得他信口开河地说将下去,定要没完没了,无法收场,遂探手入怀,掏了一块碎银,向夏阿牛手中一塞,道:“阿牛,这件事确是精彩得很,多谢你告诉我们知道。只是此刻我们腹中有都有些饥了,还要吃饭,待得饭后再寻你说话。”
??夏阿牛得了二两多赏银,固是喜欢,但这样一来许多议论言语便无从出口,心中亦有些不甚痛快,却也无可奈何,只得道了一声谢,讪讪地出门去了。
??郑雪竹见夏阿牛去远,疾疾行至门前,反手带上房门。
??龙星儿抬头看时,却见他面色凝重,目光闪烁,只不知他心中在作何打算,禁不住问道:“雪竹,康熙将妹子嫁给吴三桂老贼之子,却是何用意?他既已得知吴三桂谋反,为什么还要这般笼络于他?”
??郑雪竹笑道:“这才是康熙智计过人之处。据我想来,他将景云公主赐婚给吴应熊,至少有三层用意:此时吴三桂谋反的密报已传入康熙手中,康熙却偏偏不对他作任何查究,反而将御妹嫁入平西王府,同他结亲,便是向他暗示自己对他完全信任,并不相信密报中所言,以安其心,稳住他令他不致立时举事,此为其一;遣嫁景云公主,由康熙的心腹御前统领宗瑾为赐婚使,其人武功极高,且心思缜密,精于筹画,派他此去昆明,名为护送公主,实则负有借机窥察老贼虚实之责,相机行事,伺机而动,此为其二;景云公主嫁入平西王府,身边定有宫娥护卫陪嫁,康熙必在其中暗伏眼线,在府中窃取机密,暗传入京,将来吴三桂一旦出兵造反,当可制敌机先,大增胜算,此为其三。这些还只是我能想到的原因,至于康熙是否尚有其他深意,却是不得而知了!”
??龙星儿咋舌道:“既如此说来,这满洲皇帝的心机也着实利害之极了!只是他这一番精心策划,虽有万般好处,却无异于将亲生妹子推进了虎穴,他日吴三桂发兵起事,同康熙撕破脸皮之时,景云公主岂不是要首先受害?”
??郑雪竹叹道:“自古以来,成大事者皆不拘小节。同江山庙堂相比,区区一名女子又算得什么?而从另一面来看,任何人只要生在王侯之家,命运便不再归自己所有,惟有成为一枚棋子,任由家国天下大局摆布。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昭君明妃千古红颜,犹是如此,何况景云公主?从古至今,娥眉命薄,生当其时,身不由己,惟有顺从天命便了,小小弱女,亦能如何?”
??龙星儿心头忽掠过一丝不祥的阴影,颤声道:“雪竹,你可是说,生于王侯之家,一切都身不由己么?”
??郑雪竹心中正自感慨,却未曾留意到龙星儿的失态,缓缓点头道:“不错,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堪叹古往今来,世人只羡王侯将相之富贵尊荣,却又有几人能够看到其中的寂寞无奈?”思及自己在台湾所受的种种倾轧排挤,壮志难酬的悲凉,知己少有的孤独,禁不住一阵惆怅感伤,心底酸楚,险些便要堕下泪来!
??龙星儿见他如此伤痛,不由自悔失言,忙引开话题,道:“雪竹,此番宗瑾已护送景云公主离京前往云南,我们却还去不去寻他?”
??郑雪竹这才自遥远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抬袖拭了拭眼角泪痕,断然道:“自然还要去寻他。然这番他既已护送景云公主上路,我寻他却是为了另一桩大事,相比之下,思昭的事情也只好暂且放一放了。”
??龙星儿与郑雪竹相处日久,深知他与陈思昭间的情谊,如今听他说出这句言语,不禁极为惊异,道:“在你心中,却有何事要较多年知己之情更重?”
??郑雪竹沉声道:“自是我方才说过的家国河山大业。星儿,此刻我已有了个计较。康熙遣嫁景云公主,原是为了对付吴三桂,他这步棋子下得固然高明,却不知无意中竟给了我们一个可趁之机。依我之见,今日我们便即动身,赶在赐婚队伍头里,一直与他们相距十里远近,同进同止,只不要和他们朝相,我却先去寻一处郑氏在中土的密站,传下紧急号令,要各地速派高手,赶往中州会合,待得我们与赐婚队伍到来后,寻处便宜幽僻所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一同动手劫了景云公主,再冒名是耿精忠所为,借以挑拨吴藩与耿藩间关系,同时令康熙对三藩更增疑忌,使他们自生内乱,鹬蚌相争,我们正可借机得利……”
??龙星儿皱眉道:“此计虽妙,然如今整个中土都已是满人的势力范围,我们劫去景云公主后,却有什么绝对隐密的去处将她藏过?若是杀人灭迹,干净固是干净,可这等杀害弱女之行,我又委实下不得手……”
??郑雪竹笑道:“中土虽尽已沦入满人之手,却不等于天下每处土地都在他们势力所及之内!此番我只将景云公主潜送入台湾,台海天险,康熙与吴三桂即便发现此中秘密,又奈得我何?景云公主既入台湾,便是我手中的一枚棋子,将来一旦满人兵临城下,或可以之为筹码,同康熙讨价还价,便大增胜算。星儿,此事确是一举多得,于我们有百利而无一害,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龙星儿听他讲得头头是道,仿佛胜券在握,胸中亦不禁信心倍增,热血澎湃,霍然起身,道:“雪竹,既是如此,事不宜迟,我们这便动身准备!”
??郑雪竹点头道:“星儿,你且在此收拾我们的行装,我却要出外一行,一来将景云公主下嫁之细节再行打探一番,二来去涿州密站传令召集人手。待我回到客栈后,你我便即刻出发,不可延误!”
??龙星儿心念一转,道:“雪竹,鲁王部属在涿州亦有密站,不若我们各自出去联络,多邀一些人手,也好多一分力量……”
??郑雪竹疾疾拉住龙星儿手臂,道:“星儿,不可……”
??龙星儿见郑雪竹阻止自己,登时心生不悦,冷冷地道:“不错,唐王麾下、郑氏部属中高手如云,自是不把我们鲁王部属这一点微未功夫看在眼里,原也无需我们来趟这次浑水,却是我在此多事了。”
??郑雪竹顿足道:“星儿,你与我相识相处这许久,何时见我轻视过鲁王麾下的一众英雄好汉?思昭对你们倨傲相轻不假,然那是他天性孤高冷漠,我又何尝有他这种性情?对鲁王部属,我加意结纳犹恐不及,却如何会有排斥鄙薄之心?”
??龙星儿“哼”了一声道:“你口口声声说得冠冕堂皇,可何以事到临头,偏不许我们插手?”
??郑雪竹叹道:“星儿,我又何尝不知多一个人便多一分力量的道理?只是你也应知道,当日鹰扬谷一役,鲁王麾下好手大多都已与宗瑾朝过相,却如何冒充得耿精忠部属?一旦被宗瑾识出破绽,便惟有欲求之利,反速其祸了!”
??龙星儿呆呆地怔了片刻,方自叹道:“雪竹,你言之有理,我的心智与你相比,确是远远不及。也罢,从今往后,你但有何主意,我绝不多问,只须依着你的心意去作便了。反正我的头脑即便不是木头,相去亦已不远了!”
??郑雪竹笑道:“星儿,你乃是江湖罕见的奇女子,武功精妙,冰雪聪明,人所难及,如今却怎地这般自谦起来了?今日你我这番误会,原非因你智计不如,而是因了郑氏部属中多有人以鲁王为仇,极尽歧视排挤之事,尤其是思昭与我朝夕相处,对你们又是如此,就难免令你对我心生疑虑了。正所谓‘当局者迷’,便是这个道理。星儿,你在我心中,永远是最好最好,既美貌温柔,又聪慧可人,我……”
??龙星儿“嗤”地一笑,道:“你要哄我开心,也不必专拣这些肉麻言语来讲。又是聪明温柔,又是奇女子的,把我捧成了天上的仙女一般,却是何必?”
??郑雪竹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栏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定向瑶台月下逢。其实,在我看来,即便当真有瑶台仙子,九天玉女下界,也难及星儿的万一……”
??龙星儿笑得花枝乱颤,道:“嗳哟,果然是越说越牙酸了!罢了,仙子也好,玉女也好,都留着慢慢再说罢,现在还是先办正事要紧!”言罢,伸手将郑雪竹向门外轻轻一推。
??郑雪竹点头道:“星儿,你在此处等我,我去去便回。”话音未落,人已到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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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天涯寂寞古今同
??郑雪竹与龙星儿离开涿州,赶在赐婚队伍前十里远近,一路南下,所行俱是平坦官道,却也是一身轻松。然景云公主身边多有宫娥彩女、太监杂役,更兼公主玉体娇贵,难耐风尘劳顿之苦,因此赐婚队伍脚程极慢,一日所行不足百里,眼看离京已一月有余,时令亦渐渐由夏转秋,才不过行至中州地界,尚未走过全程的一半。
??一路之上,郑雪竹也曾大着胆子,数次偷往赐婚队伍处夜探,却从未见过景云公主的真实形容,亦未听到过她的半句言语,一则是因宗瑾日日寸步不离地护卫在旁,令他心存忌惮,不敢过于接近;二则却是景云公主日常深居简出,白日行路时,马车门窗均以重帘密帏遮掩得不露一丝缝隙,即便是正午最为酷热之时,亦从不肯将幛幔启开一线,晚间到宿处下车歇息前,亦须得由十几名随行宫女预先拉起罗幛,在马车至房门间拦挡出一条密不透风的通道,方可出车经由两幅罗幛间的通道入室安歇,次日早间登车上路,仍然由罗障遮挡入车,外人却是连她的一片衣角也无从得见。
??这日赐婚队伍行过南阳,却转了一个弯向西南而行,竟是取道湖北、四川一线入滇。此处已属伏牛山麓,山势险峻,行程艰难,自此时起,路上坦途渐少,险径却是一日多过一日。然而宗瑾等久历江湖的大内高手均心知肚明,伏牛山的险径不过是一个开端,待得队伍进入四川,踏上自古相传难于上青天的蜀道,才真正是举步维艰了。
??宗瑾等身有武功之人固是不将脚下险途放在心上,景云公主与一众随行宫女、太监却已苦不堪言。他们平日里在宫中养尊处优惯了,如何经历过这等风尘跋涉?初时在平川坦途上行走,虽然劳累,却还能勉强忍受,此际须得穿山越岭,餐风浴日不算,更无法适应的是路上城镇驿站渐稀,有时寻不到驿站安顿,便只有去客栈投宿。若是城中的大客栈倒也罢了,有些荒村野店因陋就简,脏乱不堪,却委实令人难以忍受。
??郑雪竹与赐婚队伍毗邻而行,一路上的种种苦头,自也随着也吃了不少,龙星儿的体力韧性尚不及他,此时更加难耐。但二人经历过几番风波,几场离合,早已悟出了缘份的珍贵,对这一段相聚相伴的时光便倍加珍惜,自心中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和满足,甚至暗暗希望,这段艰难却温馨的行程永远不要走到尽头。
??这一日行在崇山峻岭之间,看看已到了河南、湖北、陕西交界。郑雪竹正拉着龙星儿匆匆前行,忽地轻呼一声,面色一端,停下了脚步。
??龙星儿见他形容举止有异,情知有变,心下不由一凛,忙随之驻足,转头问道:“雪竹,出了什么事情?”
??郑雪竹展目向四周环视一眼,沉声道:“不错,便是此处,确是个动手的好所在!”
??龙星儿悚然一惊,道:“雪竹,莫非我们这便要……”
??郑雪竹点头道:“星儿,你却看看前边那株古柏枝干,是否见到了什么东西。”言罢,扬手向前方遥遥一指。
??龙星儿顺着他的手势望去,但见面前十余丈外,一株古柏枝干如戟,直刺入云,翠叶如针,随风轻动,端地雄奇优美兼备。而在古柏树干距地三尺之处,竟赫然嵌着两粒石子:左边是一粒圆形的红石,右边则是一粒半圆形的白石。两粒石子都只有指甲般大,在十余丈之外原不易发觉,但龙星儿武功高明,目力远胜常人,又得郑雪竹出言指点,一瞥之下,便窥得了端倪,暗思道:“这两粒石子嵌在一处,恰似一轮红日,一弯眉月,莫非便是他郑氏的联络暗号?”
??郑雪竹在旁察看龙星儿的面色,见她目光闪动,神态变幻,已知她心中所想,遂轻笑道:“不错,这两粒石子意为日月同明,正是众家部属留给我的暗号,表示他们将在此地十里之内同我会合,以谋大事。星儿,劫夺景云公主时机已到,最迟不会超过明晚,你心中切要作好准备!”
??龙星儿对这一日的到来虽早有预料,但陡听得郑雪竹这等言语,身体还是禁不住微微一颤,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掌猛然攫住了她的心脏一般。
??郑雪竹见她如此紧张,禁不住微微一笑,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两下,转身行至古柏之前,运指一弹,将两粒石子连同一小片树皮一并抹去,回头唤道:“星儿,我们不必再迁延行程,还是速速赶路,预先寻到宿处潜伏准备。以静制动,以逸待劳,便已有了三分胜算!”
??龙星儿但觉一阵温热的气息随着郑雪竹的两下轻击,徐徐从自己的肩头渗入体内,霎时间便传遍了五脏六腑,忐忑不安的心境也渐渐平定下来。一时间惧意全消,信心大增,转头向郑雪竹粲然一笑,举步赶上,同他并肩向前疾行而去。
??二人施展轻功一轮飞奔,不过小半个时辰光景,便已奔出了五十余里。但见前方道路转折之处,山势渐渐开阔,疏疏朗朗的林木之后,竟有一缕灰白色的轻烟袅袅淡淡地升起,渐渐飘散远逝,融入高天微云之间,了无痕迹。
??郑雪竹驻足凝望良久,方颔首道:“是了,应该便是此处。星儿,自此刻起,你我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应倍加留意,处处小心。切不可贪功疏忽,露了破绽,为敌所乘,自寻败绩!”
??龙星儿见他面色凝重,不禁亦有几分担心起来。当下略点一点头,同郑雪竹一并屏息凝神,向前方林中蹑足掩去。
这片疏林占地并不甚广,只有二亩见方,其间零零落落地生着些榆柳桑槐等杂树。此时已是秋凉时节,木叶微见凋零,西风起处,纷纷飘坠,更增萧瑟冷寂之意。
郑雪竹目睹此情此景,不由暗自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自思道:“昔日杜工部曾有诗云:‘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此处距大江尚远,浪涛逝水自是无从目睹,但前一句却是着实应景。可见古今寂寞之意,原本相通……”
??正沉浸在种种遥远的思绪当中,忽闻身边龙星儿轻呼一声:“雪竹,此处有家客栈!”
??郑雪竹瞿然惊觉,展目向前方望去,果然见到林外约百步之处的空地上,竟有一处不大不小的院落依山而建。仿佛一名与世无争的隐者,僻居静处于空山之间,遗尘独立,恬淡无为,直至在岁月中渐渐老去,并无一人知道他何时来到此处,更无人知道他将于何时化为尘土,悄然弃世。此时正是午后光景,浅浅淡淡的秋阳,带着一抹微微的暖意,自对面远山之外斜斜映照过来,在院落深处投下缕缕光影,使本就冷寂的院落更显空旷寥落。
??郑雪竹凝目细观时,却见这院落中共有二十余间房舍,皆为青砖黑瓦搭建,全无半点暖色,与外围麻石粗粗砌就的院墙倒也相配,显得极为简陋破败。房舍的窗棂檐宇俱已陈旧腐朽,油漆剥脱,庭前房后的铺地方砖亦破碎多处,缝隙中早生出了丛丛青草。而在杂木钉成的栅栏院门上方,竟赫然飘扬着一面早已褪色的布旗,旗上歪歪斜斜地书写着“平安客栈”四个红漆大字。
??龙星儿轻笑道:“却不知是谁如此脑筋不灵,在这等荒山野岭中开什么‘平安客栈’。只怕一天到晚连鬼影子也见不到半个,平安倒是平安了,可一年到头又有几个客人上门?”
??话犹未了,忽听一阵“的笃”、“的笃”之声自正中那间店房中传来,仿佛有人在用硬物敲击地面一般!
龙星儿一怔,忙住口向房门前望去。眼角余光在郑雪竹面上掠过,却见他双目灼灼,正自紧紧盯着正中的店房,好似其中有什么令他极为关切的东西。心中不由一惊,正欲开口探问,忽见门前黑影一闪,却是一人自房中缓步行出。
??但见来人一身石青色粗布衣帽,手扶木杖,身材颇高,满面皱纹堆叠,已辨识不出他究竟有多大年纪,更猜想不到他年少时的本来面目,以及往日的种种经历。惟一可以确认的,便是他孤身一人,远离尘嚣,隐居在这人迹罕至的空山旧舍之间,度过了无数沧桑岁月。
??龙星儿见那老者的衣冠虽然敝旧,却还整洁干净,心中对他倒也无甚反感,一时间顾不得与郑雪竹说话,只管向那老者凝目望去。
??那老者倚杖蹒跚而行,渐渐行至院门前一张磨盘搭成的石几旁,在一座青石墩充作的石凳上缓缓坐下,以手支颐,头颈微仰,双目遥注天际,亦不知在凝望思索着什么。只感他整个躯体宛若化成了一座石雕,与周遭的萧瑟天地、寥落空山、清寂庭院融为了一体,冷眼旁观着无尽岁月自身边匆匆流过,却不曾发出一声叹息。
??老者于院落中独自静坐,郑雪竹与龙星儿伏在杂树林中窥视,双方均是不言不动,全无声息,仿佛连时间与空间都随之凝结了一般。
??三人一个在明,两个在暗,静默对峙良久,日影已渐渐西移,仍无人稍有声音动作来打破这等沉寂。只余一片空山荒林与西风残阳冷然相对,令人感到阵阵萧索的寒意。
??龙星儿终于有些忍受不住,向郑雪竹耳边低声道:“雪竹,我们却待何时现身进店?这老者年长体衰,如同风中之烛,又怕他作甚?若是他在这里坐上一百年,我们莫非也要等上他一生一世?”
??郑雪竹正自凝望着那老者呆呆出神,闻得龙星儿这声低语,方瞿然惊觉,道:“不错,在此处枯守总不是办法。星儿,我们这便绕到客栈后墙外,避过那老者的耳目,潜入店房,隐藏踪迹,以逸待劳,以静制动,待得时机一到,立即全力出手,管教一击成功!”
??龙星儿笑道;“这老者已行将就木,我们何须忌他?欲避过他的耳目,以我们的轻功足以作到,又何必定要到后边跳墙?”
??郑雪竹面色凝重,道:“星儿,此番我们要作的是一件震动天下,关系全局的重要之事,绝不容有半点差池,无论在哪一步上出了半点破绽纰漏,都可能会使我们前功尽弃。因此,越到这等紧要关头,我们越不可疏忽大意,自露行迹。须知动手起事之期若非今晚,定在明日,是成是败,往往便决定于这些细枝末节之处!”
??龙星儿见他说得如此郑重,一时间心中虽仍有些不以为然,却也不好再持异议,遂点头笑道:“好罢,你是聪明人,处处料得周详,想得谨慎,我听你的便是。”
??二人既已作出一致决定,当下不再拖延,悄悄起身,借四周杂树枝叶的掩蔽,屏息蹑足,携手潜行,在林木间毫无声息地兜了半个圈子,终于如游鱼野鼠般溜到了“平安客栈”的后墙之下,选取一处那老者视线难及的方位,微一提气,纵身越入后院,就便闪入了一间最近的店房。
??其时已是日近黄昏,天色渐晚。平安客栈地处群山环抱之间,残阳虽未落尽,却已被连山遮挡,再无一丝余晖投入客栈,于是整个院落便都显得暗沉沉地毫无生气。
??郑雪竹与龙星儿所在的店房仅有十步见方,却摆了两张大床,一张圆几,因此格外显得拥挤不堪。而房间中能够通风透光的所在,除了向着后墙半开半掩的一扇木门,便只有对面那处长仅二尺,宽不足尺的破旧木窗,即使是在正午阳光最足之时,客房中的阴暗之意亦难尽除,此时自是愈加黑洞洞地一如地穴。房中之人倘不举火,欲看清彼此面目已属不易,若是在庭院中向客房遥望,必然更加毫无所获。
??郑雪竹与龙星儿伏身客房窗下,透过窗隙向前庭望去。但见那老者依旧在原地凭几静坐,姿态较初时全无变化,似乎连指尖都未曾移动半分,仿佛已用这个姿态在此处等待遥望了千年万年,还要继续这样等待遥望千年万年一般。二人见此情形,不由不约而同地转头互望一眼,心中均暗思道:“他是否真的在等待着什么?他究竟还要在这里等上多久?”
??正猜疑间,忽闻一阵车马行进的喧嚷之声由远而近,自来路上传至。郑雪竹内功精湛,耳力敏锐,甫闻得声响,便已判出人马尚在五里之外,自思道:“不错,该来的终于来了……”正在心中暗暗谋划下一步打算,却见庭中老者有如大梦初醒一般霍然惊起,倚杖离座,缓缓行出院门,向来路望去,自语道:“终于来了……”
??老者这句自语既低且轻,龙星儿只见他口唇微动,未能听到他言语,郑雪竹却已隐隐听得,心中不知何故,竟自微微一震。
??但闻车轮辘辘,马鸣嘶嘶,大队车马越行越近,终于到了平安客栈门前。队伍中旗幡飘扬,仆从如云,果然是景云公主的赐婚队伍,当先一人身着暗青箭衣,座下一匹铁鬃骏马,形容威武,气势不凡,正是护送景云公主下嫁云南的赐婚使:御前统领天雷手宗瑾。
??宗瑾纵马进入平安客栈前院,翻身下马,回头向对面迎来的老者道:“掌柜的,速速收拾几处干净房间出来,今晚我们要在此歇宿。”
??那老者点头答应,道:“大人,小店的空闲客房还有许多,这许多人若是挤一挤,大约也可以住得下,这一点却不必担心。只不知大人们需要些什么饭菜?小店虽是山村野店,但……”
??宗瑾笑道:“后边的弟兄们在外搭帐幕过夜,余下的人十间客房便已足够。其他的客房尚可将就,惟有公主的房间却万万马虎不得。虽说山村野店地方狭小,房舍简陋,仍须留出最好的客房给公主,不求华丽,只要舒适便可。至于饭菜却是不必店里准备,公主此次离京下嫁,身边原是带了御厨,禽肉果蔬也还齐备,锅灶杯盘亦无须劳动店家,待得御厨将晚饭整治奉上,少不得还要相请掌柜。”
??但闻老者道了声“多谢大人”,便径自转身入内去收拾客房。宗瑾望着他倚杖蹒跚而去的身影,却自略怔了片刻,方向门外朗声道:“方贤弟,你带御营众弟兄往前方道路险要处安扎。此处山深林密,夜里须要警醒,一举一动均得当心。”
??队伍中有人应了一声,赫然便是那形貌粗豪的御前副统领断门刀方无畏。他素来对宗瑾言听计从,此刻既得了宗瑾之令,自是不敢有违,立时扬手一挥,当先纵马驰去。一众护从御林军兵也随他离远了。
??龙星儿在窗前窥视良久,忽伏在郑雪竹耳边道:“这老头的声音当真难听得紧。”
??郑雪竹隐身店房之中,全副精神都已放在宗瑾身上,对那老者的言行举止反不及先时一般留意。此时被龙星儿一语提醒,方记起他与宗瑾对话时的语音,果然低沉暗哑,难听之极。然而此前他轻声自语之时,虽因语音过于微细短促而令人难以辨识,但显然绝非这等粗嘎难闻的腔调。
??此时一众大内侍卫、车马仆从已鱼贯进入客栈院内,半个时辰前还冷寂寥落的庭院,登时又热闹起来。皇家排场确是非凡,尽管是经了一番风尘跋涉后,身处这等破败简陋的荒山野店之中,整个队伍依然规整有序,从容不乱,处处透出雍容华贵,高雅堂皇的尊荣气派。
??在数十名宫娥内监簇拥之下,一辆镂金镶玉的精巧香车缓缓驶入。拉车的四匹骏马均是耳立腿长,通体雪白,毫无一丝杂色,雄壮中又显得极为温驯可爱。香车的车门车窗均以绯红罗帏重重遮掩,即便是在正午的阳光之下,外人亦绝难透过帏幕看到车内情形,此时已是日落时分,院落中一片昏暗,旁人若想窥视,自是愈加无从得见。这便是景云公主所乘之车了。
??宗瑾原在老者为景云公主准备的客房中查看检视,此际见景云公主的香车已入客栈,立时转身出房,向车前略一招手。那赶车的宫监驾技纯熟,见他招手示意,遂将香车驾至客房门前约十步之处,稳稳停住。早有四名宫娥手捧被褥垫枕、帘幕椅凳、面盆妆镜等什物,先行入房布置。
??宗瑾缓步行至香车门前,躬身向车内询问了几句。此刻院中人声嘈杂,宗瑾与景云公主对话的语音又轻,郑雪竹身处极僻极远的角落,委实听不到他们谈话的内容,只见得宗瑾的面上隐隐浮出了喜色,连连点头答应。
??郑雪竹与宗瑾相识日久,熟知他深藏不露的秉性,却不知究竟何事竟能令他喜怒形之于外。正自猜疑间,忽见宗瑾转头向一名侍卫朗声道:“胡兄弟,你速去吩咐御厨,在日常的饭食之外,加作菊花鲈鱼、十香碎排骨、拉糟鱼块、烘糟羊肉、虾仁冬瓜盅五道菜肴,为大家换换口味。烹饪时不必操之过急,但务求火候恰当,风味地道!”
??宗瑾话音未落,房中郑雪竹已是“啊”地一声轻呼了出来,倒将身边的龙星儿唬了一跳,惊道:“雪竹,你怎么了?”
??郑雪竹满面惊疑不定之色,沉声道:“星儿,你闯荡江湖日久,可知这菊花鲈鱼、十香碎排骨、拉糟鱼块、烘糟羊肉、虾仁冬瓜盅是何处的菜肴么?”
??龙星儿笑道:“又是糟鱼糟肉,又是冬瓜盅,自然是长江以南一带的风味了。北地中原,又哪里有这些作菜的讲究?”
??郑雪竹缓缓点头道:“不错,这些确是南方菜肴。若说得更确切一些,皆是福建的名菜!我们郑氏原籍闽南,如今虽迁居海岛,饮食起居习俗却还大致未改,每逢节庆饮宴,这几道菜总是少不了的。”
??龙星儿又禁不住轻轻一笑,道:“雪竹,我明白了,是不是你离家日久,思念岛上的风土人情,故此听到这几道菜名,便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
??郑雪竹苦笑道:“倘若有你想得这般简单,却也好了。我只在担心,宗瑾是不是已经发现了我们的踪迹,或是猜到了我们的图谋?否则,他为何早不早,迟不迟,偏偏在此时此地点了这几道闽菜?看方才他与景云公主说话的神情姿态,加这几道闽菜分明便是他的主张。他这样作,究竟是为了什么?是要敲山震虎,还是要扰我心神?……”
??龙星儿一本正经地道:“你想知道原因么?我现在便可以回答你,宗瑾点了这几道闽菜,其中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他自己想换换口味!试想,倘若他当真发现了我们的踪迹,猜到了我们的图谋,岂有不率先发难之理?他武功既较你我为高,又有这许多帮手在身边,同我们相争已是稳操胜券,何必迟迟不肯发动,留待夜长梦多?即便是退一步来讲,他担心一旦交起手来,可能会惊扰误伤了景云公主,故不肯操之过急,也只能暗中布置,以待突袭,又岂肯在明面上大打哑迷,有意打草惊蛇?”
??这一番言语分析得头头是道,颇为有理,一时间竟说得郑雪竹无言以对,半晌方勉强笑道:“星儿,也许你说得对,事情的真相原本便是这样简单。我向来很相信自己的判断,但今晚我却宁愿希望自己是错的……”
??二人悄声谈论之时,景云公主的随行宫娥早在香车至客房间铺下一块红锦地毯,又拉起两幅红罗作为屏障,搀扶景云公主自罗障内下车步入客房后,便将房门紧紧掩上。
??宗瑾调拨人手,在景云公主房间四周团团卫护,重重防守,确信布置停当,万无一失后,又略略交待了几句,方自缓缓踱了开去,行至院门前的石几旁坐下,恰恰与那店中老者面面相对。
??众人忙碌喧闹间,不知不觉中黄昏已尽,夜色渐浓。一轮满月静静自天际升起,冷冷淡淡地将似水清辉洒落在天地之间,映得漫天星斗失色,地上的灯火也黯淡无光,更增高远孤寒之意。时值这等萧瑟秋夜,空山荒林之中,月色竟显得分外明朗皓洁。
??宗瑾仰头向天际望去,对着明月痴痴沉默了半晌,忽幽幽叹道:“不知不觉间,竟又到了中秋之日。回想起去年的中秋佳节,仿佛就在不远的过去,细细算来却已是一年。只可叹人生在世,奔走忙碌,稍不留意,时光便在身边水一般流过,无从挽回,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就这样匆匆逝去,人却还在红尘醉梦中惘然不知。待得蓦然醒觉,只怕早已是皱纹满面,白发盈头了!”
??郑雪竹听得宗瑾这番自怜自伤的叹息,心底不由也生出了几分感伤之意,禁不住亦随着他低低叹息了一声,暗思道:“宗瑾乃一介武夫,未必读过什么诗书,然他这番感慨却着实大有深意。古人诗云:‘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却不道流年,暗中偷换’,与宗瑾的言语可谓异曲同工。可见流光易逝,韶华难驻之叹,古往今来,尽是一般。便是我自己,于这件事上又几曾参透过?”
??忽闻一个极嘶哑,极难听的声音道:“时光如电,岁月无情,枉自叹息,又能如何?”却是那坐在宗瑾对面,许久不言不动的老者骤然开口,言语虽然简短,却委实令人难以作答。
??宗瑾将目光自天际缓缓收回,怃然道:“不错,即便是看清了这一层,却能如何?且问世间万事,人生种种,又有哪一件能够真正拥有,哪一件能够真正挽留?”
??老者缓缓地道:“听大人如此口气,想必定是有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以至终身遗憾抱恨,至今耿耿难解。”
??宗瑾点了点头,道:“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往往十之八九,又有几人没有终身难忘的恨事,终身难解的遗憾?便是掌柜自己,不也是怀着满腹难言的伤痛,远离红尘是非,来到这人迹罕至的荒僻所在,遗世独居么?却不知在此处日久,难见外人,可否会感到寂寞呢?”
??老者漠然道:“寂寞自然是一定的。但当初我既然选择了来到此处,便注定了要承受这种寂寞。刚来时确是不大习惯,若手上有事还要好些,空闲的时候确是难以忍受。后来,每到此时,我便来这庭前,坐在这石几旁仰首望天,细观日月星云的起落变化,聊作消遣。日子便这样一天天地打发过去,人也就渐渐习惯了。”
??宗瑾自语道:“日子便这样一天天地打发过去……日子便这样一天天地打发过去……不错,天下寂寞,原是俱都如此……”
??宗瑾与那老者的说话的声音均不甚大,院中又是一片繁忙嘈杂,一众侍卫仆役、宫娥内监不是忙得不可开交,无暇他顾,便是相距过远,耳力难及,并无人注意到二人的谈话。反是郑雪竹与龙星儿隐身暗处,旁观者清,将二人的言语听了个清清楚楚。
??郑雪竹展目向宗瑾与老者望去,但见满月如冰轮,如玉镜,斜映天际,皎洁素淡的寒光投泻在院落当中,染得二人面上、衣上、手上俱仿佛笼上了一层轻霜,恍若身在出尘仙境。朦胧月色中,二人的影子浅浅淡淡地投在地上,被拉得长长的,好似随时都要离开所附着的身体,与种种前尘往事一同随风飘逝一般。二人谁也没有再开口,却不约而同地向地上两条影子怔怔望去,抚今怀昔,均是各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郑雪竹见到二人对影伤怀的神态,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一阵凄凉与孤寂之感,低吟道:“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龙星儿伏在郑雪竹身边,见他面色哀戚,语音凄婉,不觉悚然一惊,轻呼道:“雪竹,你怎么了?”
??郑雪竹被龙星儿这一声呼叫唤起,仿佛从一个飘渺的梦境中骤然惊醒一般,抬袖拭拭颊上不知何时涌出的两滴泪水,强笑道:“没什么,触景伤情,思起了一些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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