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胜男给读者的困惑是生命的力量和意义的虚无之间的矛盾。

　　一方面，她用强大的决心和无比坚定的意志进行征服，达成了各种难以企及的目标，由此展现出的力量给人以强烈冲击，激发和鼓舞着读者的斗志。另一方面，她的生命意义显得虚无，苦心孤诣报仇、搏取天下第一，为爱情不择手段、玉石俱焚，到底有什么意义？付出的代价值得吗？实际上，人生都会面临目标和手段的冲突，只是在厉胜男身上表现得更为激烈──她的决心胆魄令人赞叹，目标手段颇受非议，生命在达到璀璨巅峰的瞬间枯萎，流星般的燃烧和消逝，极易引人思考：生命的意义到底在哪里？

　　显然这样的终极追问没有标准答案。哲学是关于人类终极问题的探讨，尽管没有结论，但可以为我们面对问题做好准备；几千年来哲学家提供的不同解决方案就构成了哲学史。我们看到，有的答案把意义寄托于天上或来世，有的追求道、绝对精神、天人合一，这些或多或少超出了现实世界。而立足于大地的哲人，无一不对虚无产生过困惑：庄周梦蝶、亦真亦幻；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厉胜男自己也说：“到头来都是空的。世遗，要是咱们仍在荒岛上朝夕相对，那有多好！”那么，厉死前对她燃尽余生的选择后悔过吗？

　　选择就是自由。厉家只余孤儿寡母，无法强迫厉胜男矢志报仇；她多次铤而走险、奋不顾身，可见系主动而发；诡计百出、能屈能伸，更显出厉是命运的强者：面对顽敌，不逃避、不鲁莽，有勇有谋待机而动。“我自小就不信命运，我想要的东西一定要拿到，我想办的事情一定要办到，”因果世界里有太多的偶然，“即算是命中注定，我也一定要尽力挽回！”，这后半句尽力而为的态度，是逆流狂涛中击水的勇士。

　　既然是自由自愿的选择，那为什么还会产生万事皆空的凄然，感叹的是结局，还是整个人生历程？这不禁让我想起孟神通，厉胜男被正派视为孟神通第二，但在对意义的认同上，孟神通从未有一丝迟疑：

　　孟神通“哼”了一声，不待她把话说完，便斩钉截铁他说道：“不行！你简直不懂我的为人，我只要有三寸气在，绝不向人低头！何况我费了一生心力，练成今日的武功，为的就是要与武林公认的第一高手一试。我不要别人的口头恭维，现在我已约好了唐晓澜，就非得与他一决雌雄不可！……孟神通点了点头，道：“尽管咱们行事不同，你有这番志气，就不愧我的女儿！

　　到头来孟仍然觉得正派只是行事不同，要女儿“将来成为天下第一”，其志可谓生死不渝，心坚如铁。这让人怀疑生存的意义可以脱离道德，单纯从生活本身发出来。尼采在面对虚无时，也疾呼人们去克服和主宰，仿佛意义发生于强力意志之中。所以厉胜男的意义世界是否也已通过控制欲克服虚无？

　　区别在于她的世界加入了另一个自由意志──金世遗。孟神通追求是打败所有人，不需要其他主体的配合，单个意志的意义世界只需自足。但厉胜男追求爱情，她的意义以他人的意志为条件。可以设想，既已拿到全本秘籍，以她的武功进境和坚韧个性，打败唐晓澜不会急于一时，假以时日必能成功。厉求死的原因，在于获得金的承认和爱情──假夫妻和自断筋脉，软硬兼施用尽全力都阻挡不了他投向谷的步伐；死亡是唯一调和自己和对方意志的途径，最后一个打动人心的方法。只有征服，个体的强力意志可以生发完整的意义；加入了主体间性，共享的意义世界就无法独行。

　　至此做个小结。谈论厉胜男可以暂且抛开道德，她是以控制欲开道的自利者，对于一般人不存善意和关心，受道德的批评、为他人讨厌既正常，又跟她的世界无关。法律强制，道德攻心，对一个自私的人道德压力本来微弱。这个人物身上更值得探讨的是她的强力意志，以及由此生发的意义。强者的意志在征服和控制的范围内无所不能，厉胜男本也有心这样做：“厉胜男软硬兼施，留住了金世遗之后，满怀自信，以为金世遗从此定然对她言听计从，此际听金世遗如此说法，虽然有些不满，但金世遗也没有反驳她，她心想只要金世遗不离开她，总有办法令他俯首贴耳”。可是爱情不是征服，在需要他人自发自愿的地方，爱情世界是共享的、相互承认的，是强力意志不能达到的荒漠，只有沟通和理解的浇灌才能开花结果。其生命意义的虚无化也正在于此。也许死亡换来的是愧疚和牵绊，也可能唤醒了金世遗原本埋藏心底的感情，但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俩活着享受爱情，这样的不完满正是厉胜男的悲剧。

（校对：药师丹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