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的追求、作者的动力

　　梁老在《名联观止》的后记中写道：“单论数量，我写的联话虽然不及武侠小说之多，但若说到资料的收集和研究，则所花的时间和精力，恐怕还在武侠小说之上。”“许多读者，给我的联话做义务‘审校’。……因此我决意将一九九三年出的‘全集’，重新修订……虽然已加修正，相信仍有‘可议之处’，希望新的读者亦不吝指教。”若干年后，此书又出了增订版。

　　对照此书修订前后的版本，差异之大、改动之多令人咋舌。梁老对联语态度之认真，分明是远在武侠小说之上！他的武侠小说中那些随手可以改掉的小bug一直留在那里，甚至大段缺文也一个个版本维持原样，固然主要责任在于编辑，但是他本人若是足够重视，仔细看过成品，也不至于此。而武侠小说的读者们，似乎也没有像《名联》的读者那样做了义务“审校”。是读书时没有发现，还是发现了也懒得写信去指出，亦或是有人指出了而出版社没有理会？武侠小说的读者们，对小说质量的心理预期类似在淘宝买衣服──本来就要求不高，因此收到的商品只要质量还过得去就心满意足的给好评。“这个价钱的衣服这个质量就不错了。”“这种休闲小说写成这样就挺好了。”读者要求不高，作者自然也难有追求完美的动力。

　　梁书武侠连载时间图

　　梁老在主观上对他的武侠作品没有力求完美的心态，客观条件上也不允许他这样做。要写好一部长篇小说，仅仅有灵感有功力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要有充足的时间和精力。它不像诗歌散文，可以突发灵感一挥而就，它必须要精雕细刻，考虑周详。我评价梁书是“神设定渣展开”，但是对照他的武侠小说连载时间表，就会感叹梁老能写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展开虽然不尽人意，但毕竟把故事讲完了，这样的写作密度，没有完全写崩已属难能可贵。

　　上图就是梁老全部武侠小说的连载时间图（根据家园资料绘制，如有错误请指正。横坐标是时间），从图中能清楚的看到每部小说连载的起止时间，同时段有几部小说在连载。总体上讲，梁书的展开质量和连载强度成反比，并随着时间推移呈下降趋势。

　　顺理成章的缺点

　　《龙虎》和《草莽》是匆匆上阵的试水，《七剑》开始前的那段准备时间，是《七剑》水平比前作有质的飞跃的保证；而《萍踪》前半段的只连载一部作品的状态也促成了它梁书第一的完成度。《萍踪》整体结构圆熟，脉络分明，细节也很精致，它的展开质量至少高出其他梁书一筹。这是因为梁老偏心吗？此时梁老新婚燕尔，武侠小说写作也渐入佳境，在前几作的经验积累下开始挑战新的高度，自然会写的格外精心。但若他同时在写三部武侠小说，还能有这样的质量吗？高强度的连载简直在迫使作者偷工减料。

　　梁书常为人诟病的一些缺点，都和连载强度有直接关系。比如千人一面的指责，梁书的主角绝对是各有特色的，虽然极端性格的角色不多，但性格的差异依然能从字里行间读出来。但是配角就未必了，写了那么多本书，有那么多的角色，给他们起名字都是件令人头疼的事情，想千人千面要花多少工夫？都是武侠小说，总有大量出身教养年龄都差不多的少侠女侠，同时写几本书的时候，把他们写成量产型角色最是省心省力。而一些作者自己很满意的精彩设定，包括武功、兵器、甚至人物描写，都会被他重复在多部作品里使用。比如烂大街的“天魔解体大法”……而白发魔女、武玄霜、柳清瑶这三个重量级女性角色如出一辙的登场描绘，不得不让人怀疑梁老写书时的诚意。但是面对《女帝》《联剑》《云海》同时连载；《龙凤》和《狂侠天骄魔女》齐头并进的情况，这样的偷懒也只能体谅了，毕竟人的精力有限。

　　连载的转折点

　　梁书的连载情况可以《狂侠》为转折点。之前的连载强度较低，有单独写一部作品的时候，大部分时段是同时写两部作品，虽然出现过同时连载三部的情况，但《还剑》和《冰魄》都是短篇，《女帝》和《联剑》篇幅也不算长，即使如此，我也认为《云海》前半部拖沓混乱的剧情可能和连载强度脱不开干系。而从《狂侠》连载开始，直至《三绝》和《广陵剑》完结这12年间，梁老始终保持着同时连载三部长篇小说的状态，这还不算其中穿插的短篇《飞凤》。这个强度太可怕了，而且中间完全没有休息的时候。这12年里除了《飞凤》外，最短的作品连载时间也能比美前期最长的作品，这样的连载状态，作者写到累觉不爱，简直太正常了。

　　长时间大强度的连载是非常消耗作者精力和热情的，只有真爱，或者很有雄心，才能克服厌倦的心理。可是在我看来，这两样东西梁老都没有，他真爱的是象棋对联诗词古典文学（排名分先后），武侠小说只是一般的喜好，阴差阳错之下以此成名，就成了谋生的手段。既然是谋生手段，当然写的越多收入越好，来者不拒不间断的写作限定了梁老成就的上限。创作《狂侠天骄魔女》对梁老是一个挑战，超长篇规模宏大的巨著一旦成功，对梁老的评价必将更上一层楼。但结果它并不算成功，究其原因，有的归结于当时的社会环境，有的则认为梁老不具备把握如此大架构的能力，这些说法不是没有道理。但我看到连载时间表后，不由得提出一个假设──如果梁老用写《萍踪》的认真和专注来写《狂侠》结果会怎样？不去横向比较其他作者的作品，也不纵向比较梁老自己的其他作品，只和现在版本的《狂侠》比，理当提高一块吧。可惜面对这样艰巨的挑战，梁老并没有相应的准备，他还是同时连载着两部长篇。精力无法集中必然会连累小说的质量，于是我们看到了柳清瑶雷同于练霓裳和武玄霜的亮相场面，看到了天骄和《冰河》中玉玲珑如出一辙的服饰和奇门兵器。在《狂侠》连载后期，《风雷》和《慧剑》也开始连载，这两部小说的设定非常有特色，前者以反派为主角，十分大胆前卫，而后者则是挑战极端沉重的话题，新奇的设定附带着创作的高难度，即使专一的写作它也未必能成功，何况是同时写作这两部书再加一个结构庞大的《狂侠》……结果就是三败俱伤，《风雷》和《慧剑》这两个新奇设定写成了平淡无奇流水账，后者甚至有被腰斩的迹象，而《狂侠》的后半部分也被评为比前半大为逊色，结构松散情节不出彩。假设当时梁老在《龙凤》完结后，经过充足的资料准备和制定写作大纲，再开始动笔专心致志的写《狂侠》，是否能收获一篇优秀的超长篇？又或许梁老选择始终同时连载三部以上长篇武侠的时候，就已经放弃了对小说质量的过高追求了。

　　拖戏的趋势

　　看连载时间表还可以看出拖延的趋势。像《狂侠》这种庞大的设定，写的超长是正常的。但是那些不那么庞大的设定也越写越长，比如《侠骨》这个相当简单的故事，篇幅与情节复杂的《云海》不相上下。如果都按照《萍踪》式的主次分明写法，后期每部梁书的长度至少可以缩短三分之一到一半。但这样做对作者有何好处？同时写几部故事的主要情节精力怎么分配？即使这一部小说完结了，等待作者的也不是放松，而是下一部连载的开始。既然如此何必着急完结？还是拖戏比较省力，可以增加配角的戏份，让该当龙套的变成配角，再加上一些模式化的打斗场面，作者写着省力，连载也能拖长。于是梁书模板式的量产型男女配角大量被使用，他（她）们出身良好，容貌俊秀（秀丽），不说出口成章，至少也是熟读诗书，善良而有正义感，他（她）们在不同的书之间交换都没有障碍，倒是省得梁老写串了。

　　删节、拆分

　　梁书的整体结构多半有点问题，但是前期梁老技巧还不娴熟的时候，作品的诚意却比较高，结构凌乱是因为想表达的东西太多，而后期则多是有预谋的娴熟的注水。于是才会出现并不复杂的故事越写越长的现象。这种写法读者是否买账呢？在连载进行中大概无伤大雅，就如同现在的网文，注水的肯定的，反正读者习惯就好。但是之后集结成册又会如何？从《广陵剑》开始直到最后一部《武当一剑》，连载集结成册的时候都有重大的变故。《广陵剑》大量删节，《武林三绝》未出版，《绝塞》和《剑网》出版时各自被拆分成两部，《武林天骄》和《武当一剑》都有破坏全书完整性的重大删节。这些现象说明什么？似乎可以指向共同的答案──连载太长，不适宜出版。删节、拆分后的书质量不高，引得读者去设想连载版的美好，但是代入出版社的立场去思考，有什么理由把一部优秀的长篇作品弄成不甚出色的中篇呢？书越长价钱越贵不是吗？原著如果按连载原封不动的出版，省时省力，何乐不为？

　　一般对梁书的评价，重设定而轻展开，重视人物塑造主题思想这些属于“回味”的东西，而看轻第一次阅读的爽快感。但我以为，武侠小说作为消闲读物，首先要让读者第一次阅读的时候很爽快，让读者觉得热闹好看，在做到这点的基础上，如果“回味”无穷，让人想一读再读自然是再好不过。但是如果不能做到热闹好看，那么这些“回味”就成了无本之木。有多少读者会去仔细回味一本第一次看不觉得好看的书？因此我很看重作品的流畅性和简洁程度。看到的大部分评论贴，对啰嗦这个问题或有提及，但都不是评价的重点。对于电子文档来说，啰嗦的确不是大问题，可以用拉进度条来解决，而想“回味”这部作品的时候，更是可以直接跳过，无伤大雅。但是对于纸质书就不同了，啰嗦的文字会变成黑纸白字，进而变成书的价钱，直接影响书的性价比。千万别说这不重要，对于商业作品，销量才是根本。

　　游龙兄说梁书排名困难，因为大部分作品在水准之上，区分不易。这句话其实也可以从反面理解──大部分作品水平相当，也没有谁比谁明显胜出。那么在水平相当，价钱却差几倍的时候，资金有限的读者如何选择不言而喻。对于不算非常精彩，买不买在两可之间的小说，篇幅长价钱贵的那些明显吸引力会降低。

　　于是过于冗长拖沓的连载，才在集结成册时被删节拆分。但是这种删节拆分也非良策。拆分的作品上半部还好，下半部分的独立性很差，单独阅读会看得很茫然。而删节之简单粗暴更是令人瞠目结舌，使人不禁想问梁老为什么不删改的精心些呢？转念一想，若是有时间有精力有愿望精心的删改，当初完全可以精心的写连载吧。

　　梁老的才能

　　不必对梁老封笔后没有精修自己的武侠作品有什么不满，梁老坚持如此高强度的写作几十年，连喘口气休息调整状态的时间都没有，即便有真爱也要被消磨光了，何况梁老从不曾真爱过武侠小说。好不容易封笔武侠，他老人家理当去写些自己更喜欢的东西。

　　不过话说回来，梁老在并非真爱、创作条件又不算好的武侠小说写作上取得的成就，要高于其他方面，可见梁老富有这方面的才能。可以和柯南道尔称个异代知己。

（校对：天宏云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