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梁吧和家园逛的时间里,时常能体会到梁圈朋友们的友好和热情。纳兰先生、丹丹、药师、有泪、承珠、春水,有的给过我帮助或启发,有的有过愉快的交谈。我也几次被鼓励写文,无奈文思琐碎不成章法,这次也只能用闲话的形式,把重读的感受记录下来,权作给征文拾柴添薪,祝愿能办得更红火些吧。
第一回 强盗逻辑
《白发》的第一回奠定了全书的叙事节奏:舒缓有致,又在平淡中峰峦突起、一波三折。从结构上看,本回的首要作用当然是女主人公练霓裳出场,并为她和未来男主及其所属武当派的冲突做铺垫。
但是,本回也向我们交代了本书一个重要的社会背景和运行规则──强盗世界和强盗逻辑。可以说,本回出现的所有人物,下至卓老大人,上至紫阳道长,都按照或服从强盗逻辑;武当派是最大的强盗集团之一,这个设定一直贯彻到书末。
这种说法是否夸张,要从两个方面去限定:第一,我并不是说《白发》里除了强盗世界及其运行规则,就没有其他意义世界了,后文的卓一航、岳鸣珂,行事就是另一套思维。第二,现实处事往往也混合了多种考量,有主有次。并非说本回的人物完全不讲道义,而是在暴力和其他因素之间,强权征服是支配性的规则,别的都退居其次。
请看强盗世界的运行:
卓老大人没有武功,处于最底层,任人鱼肉,他的想法只有一个:“性命保得住,那些身外之物由他去吧。”
镖头们武功低微、根本不入流,无力抵抗之下的表现是“齐向耿绍南下拜……半屈着膝……说道:……要请耿英雄赏口饭吃!”
邵宣扬武功颇高,面对不及他的耿绍南,原来计划“便索性把他干了,毁尸灭迹再说”;当听说武当弟子在陕集会,人多势众,立刻“不敢与武当派的群雄相斗,烟管一收,笑了笑道:‘足下何必生这么大气,既然这位是你的朋友,咱们哪里不卖个交情?’”
强盗逻辑首先是一种崇尚暴力的逻辑,他们决定行为的唯一标准就是实力强弱,对强者卑躬屈膝,对弱者肆意欺凌。这种逻辑推向极致就是“不杀之恩”:
“那发蛇焰箭的汉子也翻身跨上马背,高声叫道:‘紫阳道长之前,请代咱弟兄问候,就说是火灵猿和翻山虎谢他老人家当年不杀之恩吧!’”
照常理说,杀人是罪,人都有生存的权利,“不杀”怎么会有恩呢?可见火灵猿和翻山虎当年必定为非作歹,撞在紫阳道长手里了;而紫阳道长最终放过两人不杀,是为恶不深、罪不至死,给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但是,当下的行迹表明两人不仅没有弃恶从善,甚至对所作所为没有一丝反省悔悟,那为什么仍对“不杀”感恩戴德?
实际上,原因就在于对错于强盗如浮云,强盗世界就是胜者获得一切,败者一无所有的世界。换言之,强者本来可以取走弱者的生命,现在格外恩赐保留,这就是不杀之恩。于是作为回报,弱者就要无条件服从强者,就像主人役使奴隶一样,这就形成了强盗集团的组织力量:
“归有章呼的一掌,击在檀木桌上,顿时把桌子打塌一角,大声说道:‘这一年来咱们受那女娃子的气也受够了,索性趁此时机,豁了出去,斗她一斗。’邵宣扬退了几步,颤声道:‘这,这……’归有章道:‘亏你一世威名,就怕得这个样儿。她的厉害,咱们也只是耳闻,未曾目击,喂,你们有种的就随我来,这小子的马鞍我劫定了。’麦氏三雄、龙门三舵缩手不动,只有方家兄弟叫道:‘咱兄弟愿听归大哥调度。’归有章横了邵宣扬一眼,叫道:‘好啊,几十年兄弟之情,算是白交的了。’邵宣扬苦笑道:‘大哥既然要干,小弟只好听从。’”
这里邵宣扬跟从归有章,正与后文推戴玉罗刹是一个道理──弱者服从强者,所以一旦强者被更强者击败,一个新的强盗中心很快就会重新建立起来:
“玉罗刹柔声说道:‘你和归老大是几十年兄弟,交情很不错啊’邵宣扬心胆欲裂,急忙说道:‘女侠你明鉴秋毫,这回事没有我的份。’”
试想,如果真的情同手足,兄弟被杀后必定满腔悲愤、仇深似海,但邵宣扬的反应除了撇清关系外,就是“倏的左右开弓,自己打了两个耳光,高声说道:‘是小的瞎了眼睛,是小的还没资格做强盗,望你老人家多多教诲’,然后“席上群盗哪敢不从,纷纷起立,个个干杯”。
这就是强盗的世界,因为强盗也是人,所以他们也要为行动寻找准则,这样才能维持共同生活并说服自己。恃强凌弱杀人越货的勾当,让他们不可能以仁义道德为根据,否则在逻辑上将陷入彻底的自相矛盾,于是强盗集团对外和对内都处于暴力的控制或争夺之中:旧的征服达成的平衡被新的强权替代,冲突和夺权会不断地上演。仅仅在第一回中我们就看到:
“这玉罗刹是最近两年才开山立柜的女强盗,真名叫练霓裳,武林中谁也不知她的来历,更不知她是从那里练来的这一身惊人的武功!听说她两年前刚出道,就曾以双掌一剑连败十八名强盗。”
玉罗刹的崛起替代了陕南原来的强盗中心,陕北王嘉胤的壮大又要伸手陕南统一绿林,但由于“两个大仇家正在陕南活动”,于是本将发生的王、练冲突因条件未熟而暂时妥协,玉罗刹对两方的实力对比是心里有数的:
“枉你做了这么多年强盗,做强盗的禁忌你还不懂么?你简直一点眼光都没有,还在绿林中逞什么强,称什么霸?他一个少年,单身押运金宝,没有极大的来头,他敢这样做么?老实对你说,他这礼物若不是送给我的,我也不敢伸手劫他。”
可见玉罗刹不仅武功强,眼光识见比起不问来历、不判强弱“就胡乱听人唆使,合伙行劫”的乌合之众要高得多,的确是天生的绿林领袖。从这个意义上说玉罗刹与武当派之间的冲突是不可避免的──这是武林新兴势力和传统霸主之间的角逐,暴力世界必须要产生一个最强者统治弱者,武当弟子的言行表明他们是完全遵循暴力逻辑的:
“耿绍南道:‘什么浑水?我们同属一伙。金子是小事,武当派威名可不能在这儿折堕。’”
“耿绍南凛然一惊,心想:这玉罗刹好大的胆子,居然管到我武当派的头上。要知武当派素以武林正宗自居,门下弟子,不少人便养成了傲慢自大的习气,耿绍南尤其如此,但眼见玉罗刹狠辣无比,如若不从,只恐不是她的对手,但如若相从,又搁不下这个面子。”
“耿绍南不由得气往上冲,大声说道:‘哦,原来寨主果然要伸量于我,大丈夫宁死不辱,我拼着受寨主三刀六洞,断体残肢,也不能堕了我武当山的威望!’”
整个护镖过程他一心想的就是武当的“面子”、“威风”,特别是当老镖头转述天下第一高手要让位给练霓裳时,耿绍南对武当统治地位的自觉和所受威胁的警惕就非常明显:
“原来数十年来,武林中人,都推许武当派的紫阳道长是天下第一高手,若依李二斧的说法,岂不是说武当派的领袖地位就将不稳?”
他行事凭借的是武当的威望和霸权:
“原来他试了两招,也自知不是群盗对手,全凭武当派的威风,才把敌人吓退。耿绍南凛然一惊,心想:这玉罗刹好大的胆子,居然管到我武当派的头上。”
江湖同道畏惧的也是武当的势力:
“耿绍南显了两手武当绝技,顿时把邵宣扬惊着了。本来论到武功,邵宣扬还在耿绍南之上,但武当派乃武林正宗,盛极一时,绿林好汉无不忌惮。……如今听说武当第二代弟子在陕集会,想必来的甚多,邵宣扬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与武当派的群雄相斗。”
优势的根源还要追溯到其头目紫阳道长天下第一的武功对群雄的征服,就是前文提到的“不杀之恩”。于是,当不存在与王嘉胤订盟类似的妥协条件时,新兴势力诉诸武力对霸主地位提出挑战,是意料之中迟早的事,所以玉罗刹说“我的脾气最抵不住人恃势称强……特地要折挫他们的骄气,教训教训他们”并不奇怪,王照希如果能看清形势、把握暴力逻辑,也不会为“要惹起武林绝大的风波”暗暗叫苦了。实则他正是本回里行事风格最不符合暴力逻辑的人,对耿绍南讲同仇义气:
“玉罗刹面有不豫之色,冷冷说道:‘你倒很帮着他。’王照希鼓起勇气,低声回道:‘我和耿兄也是素不相识,路上他替我挡了一阵追兵,他既拿我当朋友看待,所以我也拿他当朋友看待。’”
对送信人记传书之德,“王照希心头不由得一阵阵难过,深觉自己对武当派不住”,关键时刻不屈从玉罗刹的压力,坚守恩义报偿、敢于挺身而出,这就不是暴力逻辑。所以王照希、卓一航、岳鸣珂结为好友,正是人以群分、志同道合的体现。
至此我们再总结一下第一回的世界规则,就是一个强权的社会,从上到下武力控制,也正是中国古代社会鱼肉百姓、官逼民反的一个侧影──最大的军阀通过大刑用甲兵来取得统治地位,百姓被迫交租纳粮,直到统治集团力量削弱,农民战争产生另一个强权者也就是改朝换代为止,新的平衡得以建立。当然中国政治的合法性有更多的来源,但是不可否认对暴力的屈服和恐惧是人民逆来顺受的重要原因,在王朝循环中最黑暗的时期,武力甚至是维系统治的唯一因素,直到民不堪命揭竿而起。而所谓恩威并施中的恩即道义部分,永远是次要的因素,无论玉罗刹是真的叫邵宣扬兄弟相残还是试他心术,对她的控制都不产生决定影响,真正有效的还是暴力和权威,这就像封建王朝腐朽失德也不会失去天命和治权一样,道义的合法性不是政府的根据,推翻王朝靠的是农民起义武器的批判,而不是儒家配天的道德和无常、易变的天命。
第一回是全书的总领,也是后文的冲突的引子和铺垫。其实,女主人公暴力的逻辑和征服的习惯,不也是结局的促成因素之一吗?紫阳道长死后的实力对比,她本是强权的顶点,却放弃了登顶转而谦卑地恳求和离去,这样的妥协和牺牲对于她而言还不够大吗?这就解释了为什么练不能再等一等、多给卓一点时间,以至于如此心灰意冷一夜白头的原因,也许对她来说已经是否定了自我、抛弃了处事规则,相当于放弃自己的整个世界以图走到他的世界里去,可是他却如此彷徨犹豫,无怪乎最后难以恕宥。难不成他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两套逻辑的人吗?又何必安排这样一场相识……
(校对:星云之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