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武侠有个习惯，就是每次在看正文前都会大致浏览一下该书的总目录，若是普通的四字回目或是参差不齐较为随便的回目，一般不会去关注，如果是对仗式回目，则会多留一份心，若是写得美，就会对正文产生极大兴趣。
　

　　因为我看武侠的顺序问题（先看金书一部分，再看古龙全集，然后看梁羽生），梁老的书算是我看的第一次对仗式回目，第一本《狂侠天骄魔女》的回目就大大把我吸引住了，正文也看得很过瘾，死活不肯让书结束。直至看完梁羽生全集，看了各大名家的作品，发现在回目上，能比得上梁老的估计只有还珠楼主（在广博的学识，深厚的文史功底，高尚的人格，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上拼不过还珠楼主实在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很喜爱梁书回目，经常忍不住会想去背一背，昨晚跟竺清华聊起梁书回目，情不自禁地想说说自己印象比较深刻的一部分。本人不懂对联，仅结合章节内容聊聊自己的感觉。

　　碧野晨风飘落花──《女帝奇英传》第四回

　　寒风凛冽的清晨，上官婉儿被毒观音和恶行者追杀至桃林，遇上了救星，武玄霜拈花却敌，飘飘欲仙，刹那间驱散了清晨的寒意惊艳了读者的眼睛。原回目点明了地点、时间、事件，并巧妙地组合成了七个字，如诗如画，虽没有突出人物的出场，但有种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感觉，武玄霜优雅的动作深印脑海。

　　江湖空抱幽兰怨，屈子迷途尚未还──《女帝奇英传》第十七、十八回

　　李逸和武玄霜自峨眉金顶一会后，或许有着惺惺相惜的知己感，在李逸受伤后，武玄霜千里护送，两人情愫暗生，但碍于立场不同，只能将无限情义赋予琴声之中，相互传达。武玄霜空有与君江湖结伴的强烈愿望，奈何郎心似铁，放不下家仇国恨，不知何时，他才能迷途知返？“空”“怨”将武玄霜的心情展现得淋漓尽致，且李逸多次以屈原的作品直抒胸臆，“屈子”二字更加贴切。

　　同命鸳鸯悲命薄──《女帝奇英传》第二十七回

　　李逸终于还是屈服于命运，离开了伤心的长安，伴随妻子长孙璧隐居塞外，但其心里没有真正放下长安，放下昔日的恋人。同时政治也不容他逍遥一生，他又卷入了突厥和武周的争斗，妻儿被掳，玄霜也千里寻访。长孙璧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写下了两首七绝，字字血泪。“同命鸳鸯悲命薄，天涯何处是我家”，自伤自怜，情敌看了都不禁落泪。此节回目取自这首诗，暗合李逸、长孙璧鸳鸯同命的悲剧结局。

　　历劫了无生死念，经霜方显傲寒心──《女帝奇英传》第三十一、三十二回

　　此节回目最早出现于《七剑下天山》，是卓一航为白发魔女而写，表明了自己心意。除《白发魔女传》《塞外奇侠传》出现外，又复用于《女帝奇英传》《狂侠天骄魔女》，并应时应景，可见梁老本人也是很喜欢这两句诗。在此书中，李逸最后死于宫廷斗争，和武玄霜在病榻前终于赤裸裸地表达出相互的爱慕之情。李逸放下了固执的心愿，婉儿也有了自己的归宿，他终于安然闭上了眼睛。他们经历了生死风霜，情意更坚，玄霜伴随着李逸的独子终老，无怨无悔。

　　客路忽逢闺阁讯，良宵初访玉人来──《龙凤宝钗缘》第一回

　　好吧，我承认这个回目比较一般，但透过如此纯朴的文字，能让读者感受到段克邪初会未婚妻时那种喜悦、羞涩、紧张的复杂心情，配合正文描写，扣得比较紧密。

　　无敌神鞭逢敌手，多情红粉访情郎──《龙凤宝钗缘》第五回

　　此节回目写实，直接点出事件。前半句写的是尉迟北和牟世杰的决斗，后半句也许是说聂隐娘与牟世杰的约会，也许是史若梅重会段克邪，亦或两者皆有。此联对仗工整，前者大气后者柔情，刚柔并济，读来很舒畅。

　　心慈貌丑成良伴，计毒言甘设网罗──《龙凤宝钗缘》第三十一回

　　《龙凤宝钗缘》的人物刻画都很出彩。盖天仙虽然笔墨不多，但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尤其是此节中她与卓木伦的一场吵嘴更是生动有趣，让人忍俊不禁。此联前后都用了对比，“慈”与“丑”，“毒”与“甘”，凸显盖天仙丑陋外貌下的善良心肠，以及牟世杰的心口不一，刻薄寡恩。

　　瀚海风砂埋旧怨，空山烟雨织新愁──《龙凤宝钗缘》第四十二回

　　此节写的是楚平原和宇文虹霓的恩怨，算是全书的一段插叙。虽然是一段简单的复仇故事，但在梁老的生花妙笔下，读来尤为细腻动人（后来梁老在《风雷震九州》里照搬此段故事，韵味远不及此段，乏善可陈）。结合回目，突出宇文虹霓虽心里强烈埋下了这段旧日仇恨，但始终限于誓言而郁郁寡欢的复杂纠结的心情，配上“风砂”的“埋”，“烟雨”的“织”，情景交融，生动形象。

　　花环织就怜新好，竹马骑来忆旧情──《慧剑心魔》第一回

　　此节回目取用李白《长干行》里一句众人耳熟能详的诗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展伯承与褚葆龄是青梅竹马之交，分开后再次重逢时，伊人已经有了心上人。褚葆龄编织花环取悦心上人的同时，展伯承怅然若失，只能自己在心底怀念旧日的美好时光。配上此联，恋爱的甜蜜与失恋的苦涩，既强烈对比，又完美结合，实是好句！

　　冰雪仙姿消侠气，风雷手笔写雄图──《慧剑心魔》第四回

　　此节回目直接改编于《萍踪侠影录》第十七回，原回目是“冰雪仙姿，长歌消侠气；风雷手笔，一画卷河山”。展伯承面对昔日恋人的芳容，情不自禁答应对方近乎无理的请求，虽然他知道这是不对的，还是狠不下心来拒绝。刘芒对于宝藏并非贪念，而是有着一番雄心。结合回目，还是前柔后刚。

　　金戈铁马悲慷气，裁剪冰绡血泪词──《狂侠天骄魔女》第四十六回

　　此句前联出自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中的“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后联出自赵佶的《燕山亭·北行见杏花》中的“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难得的是正文中辛弃疾和赵佶这两位作者都出场了，并有一定的表现机会。家国飘零，江山轻别，辛弃疾报国无门，其宁愿征战沙场，马革裹尸的豪情壮志在词中表露无疑，原文中写了军中的叛变，更加凸显其悲愤。柳清瑶在宫中遇到南宋皇帝赵构在品读父亲的词，赵佶借写杏花的凋零，表达自己悲苦的身世命运，感染了一代帝王。前后两首词虽然一个悲愤一个哀伤，但都体现了词人对山河残破的感伤。梁老借此书写自己的爱国主义情怀，并巧妙融入武侠故事中。

　　怅我知音何处觅，喜他红豆不空抛──《狂侠天骄魔女》第七十三回

　　此句写的是全书主线人物的结局，扭转了华谷涵“空抛红豆意悠悠”的惆怅，转而赢得佳人芳心，而原本强烈触动佳人内心的天骄却黯然退出情场，空叹知音何在，情怀萧索。全联对于书中同一件事情在不同人物心中一喜一悲，对比强烈。

　　纤纤素手挑狐目，赫赫凶狼犯虎威──《鸣镝风云录》第二回

　　孟霆率众镖师护送韩佩瑛到扬州完婚，遇上程氏五狼及野狐安达。几番争斗，镖局中人死伤若干，虎威消散，此时正主儿韩佩瑛玉手一张就挖了安达的眼睛，不仅击退敌人，还保住了镖局的声誉，被保护的人保护了原本要保护她的人，形势逆转。此等对比衬托出主角的能力和形象，推动了情节发展。《鸣镝风云录》虽整体较差，但不得不承认开篇的回目和正文设置悬念得当，成功吸引读者的阅读兴趣。

　　单骑一剑江湖客，万里西风瀚海沙──《瀚海雄风》第一回

　　首次读到这个回目的感觉就是大气、苍茫、孤寂，想到的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李思南单骑寻父，间关万里，踏遍万水千山来到大漠。开篇回目使用得当，紧扣书名，有着深远意境，给人以无限遐想。

　　叠鼓清笳空引剑，落花飞絮总无心──《瀚海雄风》第七回

　　上联的“叠鼓清笳”，出自周密的送别词《高阳台·送陈君衡被召》：“纵英游、叠鼓清笳，骏马名妓”，在写送别的同时抒发对故国的怀念及山河依旧、人事已非的感叹。用在此节中，正好符合李思南的心境：慈父已逝，天伦不再，山河依旧，奈何已遭受敌人铁骑的践踏，慢慢地沉沦。李思南纵有高强武艺，也无法力挽狂澜，引剑成空。下联则是写李思南和杨婉在父亲遗命下结尾夫妇，但两人之间缺乏了解，心灵无法共通，何况李思南心中还有着孟明霞的影子，此中还有许多动荡的因素，致使杨婉徒伤身世，以“落花飞絮”自喻。

　　木兰敢共胡骑去，崔护空寻旧侣来──《瀚海雄风》第十五回

　　花木兰女扮男装代父从军，用在这里是指杨婉女扮男装跟随阿盖的军队同行。崔护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世人皆知，此处指李思南寻访杨婉，却误会杨婉已有新欢，感叹“桃花依旧，物是人非”。联中一共一空，一去一来，皆为寻访爱侣，乱世姻缘的离合爱恨表露无疑。

　　《还剑奇情录》全部

　　原本四字回目没有什么可说的，但《还剑奇情录》是个例外（窃以为连载版的七字回目更好）。其回目虽然简短，但极具画面感，且回目的传承伴随着情节的发展，与正文结合得相当紧密。

　　“剑影歌声，轻怜蜜爱，荒山剑气，深院梅花”

　　“落日余霞散绮，晚风吹送轻歌，歌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倦鸟投林，也似为这歌声盘旋，在林子上空回旋不下。但这凄婉的歌声，却留不住山谷中一匹绝尘而去的骏马。”这样的开头，这样的句子，在梁老其他书中绝对找不出来。黄昏的余辉伴随轻盈的歌声，该是多么温馨美好啊，但歌声却是凄婉的，与落日美景格格不入，加上骏马奔驰，对凄婉的歌声听而不闻，又是多么的“煞风景”。全文就以这般鲜明的反差，拉开了陈玄机刺杀云舞阳的序幕。昔日荆轲刺秦，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是悲凉苍茫的，陈玄机的刺杀却是凄婉的，何况还有上官天野的逼迫，剑影和歌声交融，此情此景给人的感觉是极其复杂的。
　

　　一番争斗，陈玄机伤在上官天野钩下，落入山涧，为云舞阳之女云素素所救，两人情愫暗生，轻怜蜜爱，极其甜蜜和温馨。但陈玄机对周围景色的疑虑未除，又见罗金锋与云舞阳的争斗，满目梅花渐渐引出了云舞阳背后的秘密。此四回静谧中透着凛冽，温馨中藏着诡异，在回目中体现无疑。

　　“龙争虎斗，凤泊鸾漂，五老兴师，双雄运掌”

　　前文的悬念随着石天铎、牟宝珠和武当五老的出场而逐渐揭开，气氛由舒缓转变为激烈，剑气中夹杂着儿女柔情，包括上一辈的牟宝珠和下一辈的陈玄机云素素，同时因一部《达摩剑谱》引发的一连串事件已经完全展开，人性之贪，对权力、名誉的执着也表现出来，并导致妻离子散，为后文动人心魄的悲剧埋下伏笔。

　　“血酬知己，情付杳冥，痴男怨女，伏虎降龙”

　　昔日种下的仇恨种子，终于让后来人包括始作俑者及无辜者都品尝到了苦果。毕凌风对陈雪梅潜藏心底的爱意让他不择手段地为陈定方复仇，暗算牟独逸，成功伤害仇人的同时却也毁了自己。云舞阳为了《达摩剑谱》骗取牟宝珠的感情，又思念前妻，追悔不已。随着这一连串事件的主角逐步登场，人物爱恨恩仇相互纠缠，剪不断理还乱，这一切最终演变成血淋淋的争斗。

　　“重重冤孽，寸寸劫灰”

　　前文由暗流汹涌演变成惊涛骇浪，这一切都不如陈雪梅的登场来得激烈，此时全书终于进入高潮。陈雪梅居然未死，背后的真相必将揭开。她和云舞阳的重逢终结了上一代的整个悲剧故事，却又残忍地打破了下一代的爱情梦想，生离死别在所难免。全书在高潮处一把火焚烧了上一代的恩恩怨怨，一个失足唤醒了陈玄机的美梦，到此戛然而止，带给读者的是无比的震撼。

　　题外话：一直觉得《还剑奇情录》是一部完全有条件和《萍踪侠影录》《白发魔女传》《云海玉弓缘》争第一的梁书。此书虽是借鉴《雷雨》，但除了以云舞阳为中心的主线构思来自雷雨，其他重要人物事件和写作风格都是梁老自己的，因此借鉴模仿并不能成为贬低此书的理由。再者，全书故事虽短，但包含的内容和思想却极其丰富，有着波澜壮阔的江山争霸，风波诡异的武林斗争，变幻莫测的爱恨情仇以及动人心魄的人性冲突，结局更是撕心裂肺，痛彻心扉。将这么多内容和主题熔于一炉，藏在一个小故事中，称得上是浓缩的精华，非大师所不能为。《还剑奇情录》表面上看似类似于《白马啸西风》《西风冷画屏》这样的精致小品，本质上却是“鸿篇巨著”，在中短篇中超越了金庸的《雪山飞狐》，甚或高于古龙的《七种武器》。

　　冰雪仙姿，长歌消侠气；风雷手笔，一画卷河山──《萍踪侠影录》第十七回

　　张丹枫为了寻访祖先的宝藏来到洞庭山庄，邂逅了澹台镜明，并成功取出了宝藏，还得到了《玄功要诀》。欢欣之下却遇上了云蕾手持短笛，翩然来到了洞庭山庄，如此姿态，连澹台镜明都疑心“这难道是太湖的仙女飞上山头”，张丹枫更是如痴如醉，浑忘了身在何方。“冰雪仙姿”四字并不足以道尽云蕾此刻的美，但除了这个再也难以用其他词语形容。画中的宝藏已经找到，张丹枫却毅然将宝藏奉献给自己的仇人，目的是为了保住大明的万里江山使之不落入异族之手，一个”卷“字道尽张丹枫过人的胸襟和抱负。

　　劫后剩余生，女儿泪洒；门前伤永别，公子情伤──《萍踪侠影录》第二十六回

　　此节可算是全书高潮之一，张丹枫通过自己的努力，逐渐化解了云重对他的仇恨，张云的结合为期不远，只需等到云母的同意，一切就该顺理成章，却不料在这关键时刻，竟遇上了尚未死去的云蕾之父，并对张家人充满刻骨的仇恨。云蕾亲人重逢的喜悦并未冲散爱情幻灭带来的痛楚，此刻她肝肠寸断，挥剑碎罗衣，跨入的短短一段门槛，却如走了千步万步之艰难。张丹枫绕是如何洒脱，此刻也不禁失控，在柴门关上的一刹那纵马而去。凭心而论，这个回目不是特别出彩，“泪洒”“永别”“情伤”远远不够表达正文的感染力，或许，它不是任何回目所能概括的。

　　恩怨难忘，豪情化飞絮；情痴不悔，魔窟缔知交──《萍踪侠影录》第二十七回

　　此节紧接着上一回所写，继续着高潮。张丹枫在前所未有的打击下神智失常，无意闯进了上官天野的居所，一老一少两个痴情人的相遇碰撞出强烈的火花，“难忘恩怨难忘你，只为情痴只为真”，填词作画，抱头痛哭，使得张丹枫痛快淋漓地发泄了心中的悲痛，上官天野成了衬托张丹枫感情之真，感情之痴的完美对象。对于回目，和前面一样，这样的情节同样不是这个回目所能表达的。

　　剑气如虹，廿年真梦幻；柔情似水，一笑解恩仇──《萍踪侠影录》第三十一回

　　一切的恩仇过后终于归于平静，张丹枫默念“小兄弟，一切都太迟了么”之际，回头却见云蕾盈盈一笑：“你不是说过，不管路途如何遥远，总会赶到的么”，多年的仇恨登时化解在一片似水柔情中，梁书唯美无一能出其右，所有的语言都已无力，一切尽在不言中。

　　总结：写到这里忽然有点失态，本来是想说回目，却是说了这么多原文。《萍踪》回目只选了四个，它的回目不是不好，而是内容的丰满细致程度远胜回目，使得梁老一贯擅长的写作技巧都黯然失色。也难怪它能让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如痴如醉，能有《萍踪》，梁老此生足矣！

　　雪夜步梅林，相怜相惜；冰心牵塞外，同梦同悲──《散花女侠》第二十八回

　　这是我记住的第一个梁书回目，甚至在我考虑QQ用户名的时候想到的都是这句。于承珠和凌云凤雪夜谈心，志同道合，于承珠回想起与铁镜心的前尘往事，不能说不怅然，所幸有了叶成林的慰藉。凌云凤的爱侣生死未卜，儿女情怀与于承珠一般无二，于承珠感其痴情，几乎幼稚地想把叶成林让给她。“相怜相惜”“同梦同悲”足以说明两姐妹不但惺惺相惜，连心灵都融合了。

（校对：七弦月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