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箫吹梦两朦胧──也说《天骄》四女与《挑灯》双雄

羽 灵

 

 

 

  一个故事可能有多种开端,但结局只能有一个,过程倒是可以尽情丰富。
 

  最好可于风清月朗之夜,提供多姿多彩的谈资。欲话生平,恰成一阕悲歌,那歌词就是一串念珠,把故事中人统摄入局,临了化作一声虚无的喟叹。这端到那端,哪能寂寞芳菲节?不过被无常之手拨弄出的一出戏。
 

  若说戏如人生,那么所有的故事都要告一段落。掩卷刹那,恍若大梦初醒,徒恨月朦朦人杳杳,不知道串戏的人倒是谁的过客?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金宋交战,采石矶大浪淘沙,在这个奢华背景下,武林天骄高调出场,演出的剧目却是古老不衰的生离死别。再把起于盘龙山的因拆解进来,可真是一番风,一番雨,一番霜了。
 

  家国茫茫金缕残,无处觅红颜,却成就了儿女英雄,侠骨英风。

  看完《挑灯》和《武林》四年之后,曾专门去了一趟洛阳。可惜时间不对,去时花会已然零落,想象中雍容华贵的牡丹,凄凉凉地揉进了那两天濛濛的细雨中了。
 

  然而,缠着名贵黑丝纱,俏丽野性的“黑牡丹”赫连清波,仿佛真可以踏过清新润泽的大街,摇曳出万种风情,与那众口相传蔚为神秘的“青龙卧墨池”交相辉映。继承了身世之悲的檀羽冲,就在和风撩起轻柔衣袂时,对上了主人那双应该极为明媚而又狡黠的秋水吧?
 

  那个旖旎相遇,那一唯美瞬间成为整个归云庄瞩目的焦点。然后,人影双飞,马蹄声疾,懵懂少年对上有心佳人,郁郁青山见证了一段有缘无分。檀羽冲所谓浮萍聚散,清波对以风中纸鸢,这两个意象分之两伤,合则正在水云之间,有心探无意的冥冥天意下,轻愁、淡嗔,薄薄的希冀终究葬在蓦然转身的决然中。
 

  清波人如其名,宛若一湾活水随遇而安,她这一生可以历尽风景,唯独不为情爱驻足。淡淡牵动心绪只为本能,任人说不懂大义,不谙廉耻,道不同不相为谋。只需要娇笑挑眉,反诘直诛其心,道是谁在自作多情!
 

  这句何其痛快大胆!清波是骄傲的,也是怯懦的,她到底有没有真的爱上那个打着复仇幌子浪迹江湖的青涩少年?两个人都没给出确切答案。这一点正是梁书蕴藉含蓄之精华,留给人诸多可供唏嘘的猜测。
 

  即便有也只是曾经,玉面妖狐合该妖娆多变,一棵树上吊死咀嚼陈年旧事过活不是清波的风格。于是,又是一年春来早,再度现身江湖的玉面妖狐成为了绿林盟主柳清瑶的死敌。大义廉耻仍然被她弃如敝屣,嫁浪荡子是神来之笔。
 

  最妙的是,在解释权归于宋国侠义道的种种恶事里,清波都是妩媚到冷漠的本色妖狐。联系到军牢探视武林天骄的闲闲一笔,或许有一种猜测最为善良,从有所思的娇艳少女到无所谓的艳丽少妇,清波演活了岁月严相逼,世事恨无常,逐渐顺水行舟,坠入人世风尘的被动。
 

  至于看到药水浸泡出栩栩如生的头颅时,有没有人忆起风筝甘于握于人手那一刻的甘愿还是无奈,都不再重要了。赖于周旋人世的美丽成为过去,清波在侠士们南来北往的大道上,践踏为一朵干枯的牡丹标本,也秉倾国之姿,奈何偏不肯温婉解语。

  某种意义上,赫连清波足以与柳清瑶相提并论,气韵、行事和魅力。整整一部《挑灯》,清瑶的女主地位固然当仁不让,但清波才是足以映衬的参照物。结怨于正邪对立的立场,扶宋抗金基调一开始就注定了清波的恶有恶报,清瑶的侠女生涯有剑有义有厮杀,唯独没有女儿家的娇媚婉转与柔情挣扎。
 

  蓬莱仙山云烟飘渺,可惜魔女性情一意孤行,作为以杀立威的绿林盟主,清瑶见事极明,决断有节,武功高强,办事漂亮,作为女英雄名至实归。和金戈铁马紧张气氛本来丝丝入扣,还记得闯人酒宴豪迈吃喝,惊艳美貌配上这极致洒脱,果然──魔女。
 

  无奈讲故事讲究张弛有度,这么一位举头看西北浮云,关河万里倚长剑的奇女子,也要谈一场三个人的恋爱。
 

  书里习惯用“飞絮游丝无定”描摹清瑶的女儿情怀,以前只注意飞絮游丝之轻盈缠绵,而今却对“无定”二字哑然失笑了。要说清波别动的适应岁月,那清瑶就是漫不经心的磋磨时光了。
 

  清瑶年轻美貌又一帆风顺睥睨天下,看她在笑傲乾坤和武林天骄之间摇摇摆摆,与其说这对年貌相当性情相似的冤家难以取舍,毋宁说熊掌与鱼不能兼得的情况下,用理智压抑下意识的不想取舍。
 

  两个冤家,都难抛下,舍不得这个的豪侠本色,又贪恋那个的清华风采,哎,真是两难。陷入春心萌动境地的柳清瑶,有点点呆又不乏小心脏啾啾跳动的在意计较,说到底只是因为柳盟主深层次的自信。
 

  父亲师傅之命,志同道合家国两难的考量,这些仅是这场爱情角逐中的外在因素。最终曼飘的柳絮轻轻摇荡地落在狂侠肩上,依然取决于内因,柳盟主求的是必不可缺的归宿,要死要活可以轻易说出口,矢志不渝只会是传说。
 

  还好,身处喜气洋洋的王府大婚,对着珠光富丽的繁华巷,柳盟主暂时恢复了一下性别意识,心底默默叹了一句当年那人为己吹奏的曲子……不过,柳盟主更多注目的是──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如今各有因缘,昔日晨光熹微握手淡笑的芳心蠢动,由不住想放纵一问:我若不弃,你会放手么?
 

  也就这一刹那的怔忪罢了,转眸间足尖踏墙长剑出鞘,柳清瑶终究还是剑做骨霜为神、嬉笑怒骂走天下的江湖女子。

  清瑶骨子里是爽朗,笑傲乾坤骨子里是疏狂,天作之合的是狂侠魔女。
 

  人这一辈子不想孤独终老,或者找一个人供你宠,不然就找个人和你一起飞。郎情妾意,风月无边是一种模式,昆仑比肩,莫逆而笑同样风光无限。
 

  杀伐决断的清瑶在武林天骄面前,一度茫然无措面红低首参差舞,也曾尽显小女儿拘谨柔态,到了华谷涵面前倒落落大方,丝毫不落拘泥只余清傲矜持。看来,笑傲乾坤是来陪她一起飞的,江湖岁月尽在长空澹澹日华中。
 

  按清瑶话说狂侠天骄是一时瑜亮,两人都是不屑掩饰尽情彰显自我的脾性,双峰对峙两水分流,曲尽同中有异别有因果之趣。
 

  武林天骄自视甚高,颇有盟鸥鹭傲王侯之志,当然,他也有这个资本。抛开前传荒山生活不提,能与完颜长之抗衡的济王府如何熏陶这一世情性的细节也不可考,唯一可见的是管甚鲈鱼不上钩的自我放逐。
 

  笑傲乾坤该是自恃甚高,他要的是纵饮狂歌笑长风,一旦界定的世界翻天覆地,这种自恃不能适时调整,就会怨天尤地只觉他人亏待了自己。清瑶慧眼如炬,这一点上狂侠天骄果然同一毛病,遇事不是想法子解决,而是自虐自怨自艾,高歌着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希望感动罪人自动现身,最终会还我一个清白。
 

  不同的是天骄习惯自抑,狂侠喜欢大声说出委屈。从山顶凄清歌声到浪花敲打心灵,再到未来老丈人殷殷顾盼,华大侠统统回以我没有错我很伤怀的无辜远离。难不成是打算躲起来寂寞舔舐伤口?哦,原来是用忙碌麻痹神经,静待日子揭过这一页。
 

  孤山一战自是精彩,精彩的却只有三个人百结柔肠各怀心事,嗣后这并世双雄没一个抽丝剥茧查找真凶,受累的柳盟主幸亏有一颗没他们透明的坚硬心脏。
 

  直到误会冰释各有佳人相伴,华大侠才有机会展示他的巧言花语,额,是甜言蜜语。不看这一幕,真难想象华大侠居然如此稚子心性,该执拗时执拗,该旷达时旷达。这人是大侠,更是别扭男儿。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挑灯》女角不少也称得各有特色,问题是平行多过交集,没有碰撞出的精彩。因此,当万马军中一人飞身而起,刀光一闪金主授首,功成身退飘然而走,一骑驰骋群雄拜服……
 

  武帮主一鸣惊人!三个男人也可以成就一台大戏,武功人品见识样样出众,武帮主除了文采稍逊,已隐隐有凌驾狂侠天骄之势。
 

  武士敦在故事高潮横空出世,给人初步印象神秘而强大,将狂天魔一路走来的淡烟细柳绿水细浪一扫而空,代之于朗朗晴空秦山渭水。笑傲乾坤如灼人骄阳,武林天骄若秋天冷月,武士敦当是映射日月之光的尘埋古剑。
 

  笑傲乾坤和武士敦是旧友,与武林天骄是新知。笑傲乾坤早年时光成谜,武士敦旧事也一笔而过,金京匿迹数载,一朝激荡风云起,功成名就之时,惜搵红颜泪。武帮主故事的开始已到高潮,儿女情长竟不致英雄气短。
 

  武士敦、云紫烟,武林天骄、赫连清云,两对武林侠侣结伴过访丐帮长老,这一路鸟语花香,迭现惊险,英雄气稍似,真性情迥异。
 

  最耐人寻味之处一是空谷美人出浴,武帮主、檀贝子两位真豪杰,同是爱妻在侧定力非凡,檀贝子发散思维惹得清云大加娇嗔,武帮主循规蹈矩就是模范丈夫了。与檀贝子这一刻的名士风流相比,武帮主的英雄本色别饶胜场。
 

  二是金京城外追兵衔尾,檀贝子旧日王孙不容故友,武帮主桎梏皆碎豪气干云。之前酒楼拼酒,檀贝子潇洒风流敌不过武帮主酒增好汉胆;之后金宋再起干戈,武帮主慷慨激昂遥应飞龙岛笑傲乾坤壮怀激烈,檀贝子黯然无语横吹声沉登临处月满空江雁影寒……
 

  初出茅庐的仲少符一句金狗脱口而出,纵然大师禅机解惑武帮主豪言相慰许之大侠,檀贝子也必不能心如秋水。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忆起前尘,审视身上旧时衣,仍旧人生扰扰世事纷纷,会不会再叹一句少孤为客早?

  怕只怕重回首浮云蔽日,早已不见长安。
 

  那个纯净娇柔的少女早昨日黄花无觅处,渺渺烟波一叶舟,少年青涩的武林天骄对着渔家女发呆,绝对若有憾恨的道出一句:“你很像我小妹子。”转身抬头,西风木落五湖秋,一轮明月销尽了千古之恨。
 

  钟灵毓秀,梦绕天涯。武林天骄是异客,赫连清波找不到归去之路,钟灵秀离开江南走进翠屏山的那一天,她也没有根没有家园了。
 

  本来也是平行线,天之骄子也好,江湖浪子也罢,和闲时卖唱、忙时捕鱼,平静度日的小姑娘有什么关系?谁让家国兴亡匹夫有责,谁叫两个民族仇恨尽人皆有,谁叫不是冤家不聚头,孽缘情缘都是因果轮回。
 

  灵秀原本有一条清晰的人生轨迹,她幼遭孤露无父无母,却有一个慈爱温和的爷爷相依为命。她有一个憨厚的未婚夫,能力不强倒也能保夫妻顺遂相濡以沫。对于她来说,武林天骄本该是另一世界的人。
 

  必然之中存在许多偶然,突然有一天风波乍起,过路的武林天骄英雄救美,举手之劳种下一段春思。
 

  有人说灵秀单纯简单若邻家女孩儿,更有人说灵秀柔弱可怜要人呵护,好像就是没有人看到那玲珑心思,也有关于爱情的虚荣和冷清。
 

  灵秀和武林天骄的一段情诚然昙花一现,无非是一个日久生情。灵秀孤身少女对着忧郁温和才智清华的武林天骄,先是好奇后是同情再是痴迷,直到生命终结那本能相护。那不是救,而是护。在亲人丧尽温暖尽失后,对心头最后牵挂本能的呵护。
 

  说灵秀纯净,那是因为花季少女再多心思限于阅历也达不到沧桑的地步。灵秀柔弱,那是因为武侠世界要以刀剑内力说话,灵秀一无名师二无秘籍自然须人照料。但,把青梅竹马的小柱子和匆匆几面的武林天骄下意识作比的灵秀,体现的是爱情世界的功利。没有形质上的利弊,却有少女爱美的追逐。
 

  为了大哥哥大着胆子伤人,忍着失去爷爷和小柱子母子的伤悲,建茅屋喂人参,一日日重复着失望又希望的重叠冲击,这些又岂是柔弱女娃子做得出来的?武林天骄保护灵秀凭的是武功,灵秀护他靠的却是个体的生命力。
 

  武林天骄看足柳昏花暝,灵秀的秀败给了清波天然的艳,他一直在回避两人渐增的暧昧。同时,清波的昙花一聚也败给了灵秀的朝朝暮暮,所以当灵秀香消玉殒、清波冷嘲化解时,武林天骄才会惊疑不定疑信参半。

  一生都在行舟,水流的不可捉摸带给武林天骄的一直都是困惑和死结。
 

  长江长江,隔着的是知己红颜莫逆之交,还有天上人间的不可复得。当再遇风浪,又一个渔家女笑盈盈玩笑:“这位就是钟姑娘吧?”尴尬的不止是天骄,还有清云的难堪和落寞。
 

  赫连清云,轻云一缕醉春风,尘飞浪走了无痕。细算起来,武林天骄初遇的是清波,再逢的就是清云,这个温婉少语的女子,任由那个心仪男子秋娘渡与泰娘桥,却独自心事成灰风飘飘雨潇潇。
 

  而《武林》和《挑灯》不同的开端,指向同一个结局,不管墓草青青,良人别有所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还是美人如花、宾客满堂的祝愿:“这回不为恋江南,只为温柔,天上人间”,伴着淡淡微笑作歌相合的都只有清云。
 

  奇怪的是,清云有微笑和清歌,更有失语的仓皇。对清波的感叹,对清瑶的惊羡,还有对灵秀的自我凄然,清云的所有话语都埋在了心里。
 

  这是个典型淑女,又是个真正以爱情为生的女子,贤妻良母是最容易被人忽视的美好。但又是细水长流最浸润人心的存在。几度伤心之下,相思欲燃之中,清云那句著名告白:“我是来找你的,你知道么?”震撼的不止是天骄,也有她自己。
 

  知道了又如何?温柔富贵乡,洞房花烛夜,燃烧的红烛流的都是血泪和阴谋,层层帷幕,华美流光,正中挂的竟是一口镇宅宝剑。镇的是人心难测,镇不住郎意似海。
 

  武林天骄尽可以为知己而死,为壮志殉身,清云求的只是陪伴,连一句话都不说的陪伴,那柔软纱幔遮蔽的究竟是情义还是责任?
 

  生死不离,清云尽到了一个妻子的本份,而武林天骄一世徘徊,明知进京打擂凶险无比,决心下的还是毋庸质疑。清云又一次失语,她知道自己拦不住,在这段姻缘中她的付出和用心远比檀郎良苦。
 

  背影,武林天骄留给清云的永远是背影。步履匆匆的武林天骄,可曾有一次想起守候于后的妻子,至少给几句柔情劝慰?书里又是留白,箫笛相和的美满或许隐藏了相敬如宾的不圆满。

  梁老行笔时有红楼之风,得红楼之趣的人物也不在少数,武林天骄可能就是其中之一。他是贵族的叛逆,和多年之后的纳兰容若隐隐重合。好读书,擅骑射,重交游,轻名利,就像在外工作的人放假要回家,在家工作的人放假要外出,武林天骄这类不甘庸碌的人最轻视的就是出身。
 

  放到武林天骄的身上,贝子是枷锁草莽才是正途,而朝堂与江湖的泾渭分明一直是梁氏武侠的架构,武林天骄若想扬名跻身正道,也只能竭力靠近知己阵营了。庆幸的是他只是故事中人,还不必如纳兰公子那般身在曹营心在汉,直接割断家族脐带即可。
 

  《武林》和《挑灯》在梁老设定中是一个体系,天骄形象的最后断裂不是他的初衷,两部合起来檀羽冲的一生航线才可以完整,在他生命中出现的知己红颜和君子挚友,留下的或深或浅的投影,某些角度看撑得住乱世众生图。到此,本文题目可自圆其说了,这在修辞上叫──互文。
 

  由于从天骄着眼看众人,结尾回到檀贝子本业上也就不突兀了,请欣赏天骄一曲咏牡丹,发一下花落随人远去的感叹吧。
 

  “似共东风别有因,绛罗高卷不胜春。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芍药与君为近侍,芙蓉何处避芳尘。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秾华过此身。”
 

  此正是有情皆孽人皆苦,玉箫吹梦两朦胧……

 

(校对:卿在莽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