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误入棋局
那个美丽的白衣女子,直似化作了一个善解人意的精灵,不止是在舞,更似在诉说。
不知不觉间,灵秀已是泪流满面。耳边好像依稀传来母亲温柔的催眠小曲儿,还有父亲摇笔吟哦时的笑颜眼前摇曳。
然而转瞬间,鼓声转高转急,隐隐含了杀伐之音!白衣女子踏着鼓点,刀光遮住了秀美,一下子又化身为英姿豪迈的将军,仿佛跃马横刀,驰骋疆场……温馨甜蜜的家居田园,骤然化为战场厮杀,血染征袍……
刚才隐约传出的满座唏嘘,此时随着变为霍霍风声,灵秀瞥见自己爷爷也不自觉的撸起了袖子。甚至于,还有人拍案欲起。
“啪”的一声,竟似震耳欲聋。一个尖利的声音刺人耳鼓:“这是何意?这就是宋国待客之道?”紧接着“嗖”的一声,一只玲珑玉杯朝着起舞女子飞去。灵秀几乎惊呼出口,掷杯之人显然用上了内力,一只玉杯挟着风声,一下子就可看出力达千钧!
鼓未歇,舞未止。
白衣女子一个矮身,长袖笔直挥出,宛若两口长剑。“铿”的一声轻响,玉杯在空中顿了一顿。白衣女子长袖续挥,百炼钢化绕指柔,白绫伸缩,将玉杯缠住。
纤纤擢素手,玉指翘兰花,拈着酒杯,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你是大金使臣,我是此间居停主人,这杯酒雪舞饮了!”
灵秀蛾眉一蹙,好美的声音,空谷传铃。只是,中间微微停了一瞬,和着转为凄瑟的鼓韵,本该话如流水,毫无阻滞,才是她应有的舞技啊。为何现出一丝颤抖嘶哑?这点区别对于以歌喉享誉京城的自己来说,轻而易举的就听得出来。难道,刚才这个舞技独步的女子,已经受了内伤?
话说回来,像灵秀这般精通音律歌舞的毕竟是少数。因而,满座喧哗,欢呼一片:“雪舞郡主,雪舞郡主!”此时,灵秀已经不自觉地移向前去,听得这阵欢呼,禁不住“啊”了一声:“原来是名震京师的雪舞郡主?难怪──”
凝目望去,心头微微一凉。雪舞郡主已把玉杯一扔,踩着鼓韵再度起舞。在外行看来,依旧舞如天人,落在灵秀目中,那身形的凝滞却扩大了不知几许。
秀眉蹙得更紧,扭头欲问爷爷怎么办,才可使雪舞郡主全身而退。就在此时,突然响起一缕琴声,悠悠扬扬,宛如天籁。灵秀且惊且喜:“啊?爷爷开始奏四海升平了!”这本是今天苦练数遍的曲子,来不及多想,立时伴着琴声扬眉放歌:
……桃花羞,春水流
江南塞北,为问新愁,几曾休?
昔时稻满田,荷锄归家新月柔……
一语惊四座,满口余香,喧哗声浪骤然静止。琴声,鼓韵,曼舞,轻歌,交织成梦幻般的唯美。似乎被这美震慑到了,以酒杯掷人的大金贺宋正旦使,也张口愕然,立在席前居然忘记了归座。
……西风起,凄凉意
骨肉聚散,美梦不忆,无好计。
今日白骨现,画屏倾颓恨别离……
鼓声壮,琴音悲。舞离殇,歌断肠。那使臣也受了吸引,离了座位,一步步走了过来。灵秀仅用眼角的余光扫过去,一颗心紧紧揪了起来。穿着厚皮靴的橐橐脚步,越来越近了。灵秀五指一收,藏于指甲内的离魂香无声无息地散了出去。
……北邙路,中原覆
青门血溅,吴山日暮,事难赎。
万里无人烟,千载犹然笑南渡……
擦肩而过的瞬间,那使臣身后的随从中,有人大喝:“此时我们的家,已是万里无人烟!杀了这些金狗,迫赵构北伐啊!”灵秀听出是文逸凡的声音,再不迟疑,“渡”字犹在低诉转折,一道寒光袖底穿出:“着!”早中了离魂香的使臣脚步微晃,危急中抬袖一挡,“嚓”的一声,宽大厚实的皮裘,被灵秀的短剑开了一道口子。
灵秀趁势短剑下刺,眼见着这使臣就是剖腹开膛之祸。谁知斜刺里窜出一人:“好大胆的小姑娘!”身边的烛火纷纷摇晃欲灭,灵秀只觉得一股寒飚席卷而来,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被身后的钟不鸣抢前一步,斜斜推出。几乎在同一时间,那使臣也被突然现身之人推了出去,恰恰在灵秀左侧趔趄。
这真是天赐良机,灵秀本能挥剑!却不料,又一次出手成空。那使臣虽惊未乱,信手从旁边拉过一人,向前一挡。灵秀惊呼一声,硬生生把剑停住:“是你?”随即勃然大怒:“你这金狗,拿一个弱书生来做挡箭牌,真是没人性!”那使臣哈哈一笑,竟是中气十足:“你有人性就刺过来啊。”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这个使臣赫然是昨日酒楼那位谭公子啊!不过,灵秀已经知道他是武林天骄的堂弟,应该姓檀才对。这时旁边的文逸凡道:“老友闪开,我来会会金国国师金超岳,看他有何本事敢超岳元帅!”那金超岳也不畏缩:“我来对付这铁笔书生,世英你拿下那小丫头。”檀世英朗声应了一声:“好,我们拿住刺客再问问雪舞郡主是何用意!”将手中青衫书生向旁一甩,手腕翻处,抓向灵秀。
去了顾忌,灵秀恨道:“你才是金国奸细,反害的文伯伯怀疑我大哥哥!”短剑一劈,就便还招。忽然手腕一紧,有人贴着耳边说道:“住手。”灵秀一愣:“你做什么?”拉住自己的居然是才被放回的青衣书生?青衣人剑眉微皱:“你不是他对手。”目光一扫,“离魂香只迷倒了陪客的官员。”
檀世英没有闲情等下去了,从文逸凡金超岳的战局中收回目光:“我说小丫头,你到底打不打?”未容灵秀回答,殿门口又急匆匆闯进几人,为首一个黑壮汉子大喝:“狗贼,欺负小姑娘算什么本事!来,你焦挺大爷送你去见阎王。”灵秀欢呼道:“焦大叔──啊,孟二叔你也来了!”
那焦挺二话不说,一展手中狼羊棍,冲着檀世英当头砸下。孟二叔却冲着灵秀奔来:“多亏了你画的那幅图,还好没误了事。”灵秀一笑莞尔:“我去帮爷爷。”转身就跑,哪知场中形势瞬息几变。灵秀刚跑出一步,本来站立一旁观战的两名金国武士,同时出手。一助金超岳,一攻钟不鸣。
钟不鸣一边还招,一边喝道:“你们中了离魂香,还强自运功,不怕死得更快么?”没想到对手不怕反笑:“笑话!亏你祖孙有胆子下毒,却没眼力见儿,看不出我等尽皆无碍。”说话间,出手如风,竟是一名高手。钟不鸣只拆了几招,已然遮挡不住。眼看着胸前空门大开,对方一招黑虎掏心,躲无可躲。
灵秀心急如焚,叫道:“爷爷小心!”手腕用力,把短剑当做匕首,奋力投出。那人倒猝不及防,头微微一摆,躲这短剑。钟不鸣趁机后跃,躲过一劫。灵秀方自轻轻呼出一口气,身边忽然闪出两名宋人卫士,左右扑击。灵秀失了短剑,不敢硬接,仗着一身轻功,避过砍过来的刀。方一转身,不由叫了声:“糟糕!”
原来那算命的青衣书生一直跟在身边,另一名武士一杆钩镰枪早当胸扎去。这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啊!
灵秀不假思索,一个黄莺回巢,掠了回来,一掌打出。那宋人武士后背受敌,也不回头,只是回手一掌。汹涌暗流,无边无岸。灵秀顿时呼吸不舒,身形为之一滞。钟不鸣颤声大叫:“秀儿!”灵秀心头一凉,双眼一闭。双掌欲交的一瞬,突感一股柔和的力道抢到前头,后发先至。自己压力顿轻,本能的提气后跃。
似是有人与那武士对了一掌,“砰”的发出一声钝响。灵秀一睁眼,正瞧见那武士整个人飞向半空,“轰隆”一下落了下去。
灵秀正自发愣,一句柔和熟悉的话语,似真如幻,响在了耳边:“小妹子,你没事吧?”灵秀不敢相信的回眸:“大哥哥?!”眨眨眼睛,没错!虽然换了一身淡黄色的长衣,却眉目依旧,潇洒依旧,不是武林天骄又是何人?
武林天骄微微一笑,温和应道:“是我,我来看小妹子和爷爷了。”
“秀儿!”钟不鸣也扑了过来,拉住孙女儿,“秀儿,爷爷无能啊。”
武林天骄眸光一闪:“小妹子,你和爷爷退后。”看了一眼混战的金国使节和文逸凡带来的群雄,又扫了一眼停了舞,盈盈立于殿中,含笑注视这片混乱的於英殿主人──大宋秦王府千娇百媚的郡主赵雪舞,忍不住微叹道:“够了!”
似是回应他的话,从灵秀出手相救开始,就有些神色僵硬的青衣书生,也叹了口气:“够了。”猛然仰天长啸,声震屋宇,不仅这於英殿,只怕整个皇宫也微微晃了一下。一霎时,满殿的值班武士神色一正,收起了看热闹的心思。打斗的双方也不觉一缓,齐齐望了过来。
青衫书生啸声一止,断然转身,冲微笑不语的赵雪舞一招手:“雪儿,该结束了。”
没有了鼓韵琴音伴随,静止下来的雪舞显得尤其的娴静,长眉入鬓,面如满月,说不出的渊渟岳峙。修眉一跳,浅浅柔柔地笑了一笑:“表哥说的没错儿。”玉掌一拍:“檀世英,你大哥也是我的贵宾,我的话你不听,他的话你也不听么?”
灵秀扶着爷爷站在武林天骄身旁,一听此话,不觉望他一眼。武林天骄似有所觉,冲自己微一颔首,目光却没离开依旧和焦挺缠斗不休的堂弟。檀世英偷眼看了看武林天骄,明显瑟缩了一下,但依然抗声道:“不是我不住手,是你这些客人想要我的命。”
雪舞又笑了一笑:“好说。”转向另一处战局:“文大侠,你真要斗个两败俱伤,我没意见。不过,我要坐收渔翁之利了,你也别抱怨。”灵秀见文逸凡步履凝重,和那金超岳攻过俱慢,两人神色都是难看之极。听到雪舞的话,掀掀眼皮,却均不出声。因听焦挺和孟二叔齐声问道:“文大侠,我们怎么办?”自己也忍不住低声道:“爷爷,文大侠宫里的朋友呢?我们这样算什么?”
钟不鸣寿眉紧皱,喟然道:“我们输了。”武林天骄乍然接口:“未必。”随即清声唤那算命书生:“君逸兄?”青衫书生微一点头:“好。”
说时迟那时快,一黄一青两条人影同时跃出。闪电般到了战圈,武林天骄一拉金超岳:“国师歇歇吧。”那君逸兄一拉文逸凡:“文大侠,收手吧。”文逸凡和金超岳身不由己,就此被他二人拉了开去。
文逸凡愤然道:“李君逸,你到底什么意思?”金超岳冷笑道:“逸贝子,这次可是叛国叛到敌人心脏了!”
李君逸皱眉:“我的意思早说过了,不能令金国使臣死在这里。”武林天骄倒是泰然一笑:“哦?我又多了条死罪?”扬声问道:“世英,你可听到了?你拿着这个把柄,就可达成心愿了。只是,今天有我在,完颜亮的心愿怕要缓一缓了。”
五、人天无惧
檀世英苦笑了下:“原来大哥也如此看我,”收掌转身,“当我觊觎你的贝子之位?”脚步一起,走向前来。
谁知焦挺并未住手,狼牙棍拦腰截到。檀世英身形微动,虽然避过这一击,但肚腹被劲风扫到,火辣辣得作疼,不由勃然大怒:“南人奸诈,一至于此!”焦挺怒喝:“跟你这金狗讲江湖规矩?须知我们不是贪生怕死的高官贵胄!”
他带来的几人刚刚按文逸凡的眼色退后,此时互望一眼,那孟二叔应声叫道:“听三弟的,杀了这几个金狗!叫赵官家议不成和,卖不得国!”话出人到,在众人附和声中,刀枪齐戳!
变出肘腋,金超岳喘息未定,一时间目瞪口呆:“这,这──”檀世英腹背受敌,他武功本与焦挺在伯仲之间,哪里禁得住如此群殴?但也就在瞬息之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峭声道:“杀了我们,你们的皇帝也未见得长了胆色。”人影闪处,“铿”的一声,只听焦挺一声惊叫,整个人被掷了出去。来人一个侧身,伸手抓住孟二叔的刀头:“几位还是歇歇吧。”头也不回,胼指直点身后敌人璇玑穴。
灵秀瞥见焦大叔狼狈倒地,目睹孟二叔几人身处险境,不由脱口而出:“大哥哥,不要伤害他们。”这闪电出手的正是武林天骄!
武林天骄听到这声呼叫,微微一叹,手指用力,“咔吧”一声脆响,孟二叔刀头折断。中指一斜,改为挥袖一拂,抢上来的对手身不由己,横着撞出,立住脚后却毫发无伤。
此时那些金国武士也反应过来,金超岳第一个不依不饶:“哼!你们这些蛮子不识好歹──”一掌斜劈,就欲再度动手。文逸凡仰天大笑:“在我大宋皇宫,你们也如此狂妄?雪舞郡主,李公子,你们可见识了?!”铁笔一抬,已是跃跃欲试。
李君逸一扫把檀世英拉出险境的武林天骄,再看了一眼瞬息落败,尚然怔忪的洞庭群豪。右手一按,一道寒光激射而出,大殿中霎时筑出一道凌人剑气!
“檀兄手下留情,我也不会伤害大金国师。”李君逸口中说话,身形一起,硬生生插进文金之间,“文大侠一诺千金,自然也不会食言。”文逸凡面色一变,倏地后退。本与他横目对峙的金超岳也不好过,额头渗出汗珠,颤声道:“斩天一剑?你是飘萍山庄的人?”
拔剑、飞身,喝话,一气呵成,再加上这肃杀无敌的剑气漫空,不正是飘萍山庄的斩天一剑?!斩天一剑,从不妄发,亦从不虚发。
李君逸剑眉一轩,尚未作答。“啪”“啪”“啪”,清脆的三下鼓掌,雪舞郡主浅笑开口:“如今可容我这主人说话么?”顿了一顿,续道:“来人,先把咱们这些醉酒的大人们送回去,”殿内侍立的从人齐应一声,七手八脚的上前,拉、拽、抱、搀把一众昏迷的官员们送了出去。雪舞接着吩咐:“重新排座,我和几位贵客有话要说。”眸光一闪,挥手道:“这里不用歌乐了,这些献唱献舞之人也好生送回去。”
眼见和自己一同进来的歌女战兢兢退了出去,灵秀一拉钟不鸣袖子:“爷爷?”雪舞回眸瞧她一眼,嫣然而笑:“这位钟姑娘嘛?”武林天骄蓦然道:“钟姑娘──”李君逸沉声接道:“雪儿,他们是我的朋友。”
武林天骄深深看了一眼李君逸,微一颔首。雪舞这次是粲然而笑:“啊,凭这小姑娘不自量力,居然出手搭救飘萍山庄的神剑公子──呵,就当得上侠骨柔肠四字!”灵秀心头怫然:“人命关天,我可想不到那么多。刚才就算是一只猫,我也会本能相助。叫郡主你,见笑了。”
雪舞闻言倒是一愕,随即纵声长笑:“痛快!合我的脾气。”趋前一步,拉住灵秀一只手:“来,和我坐到一处。”另一只手优雅地作出请势:“二位檀公子,各位大侠,请入座吧,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檀世英哼了一声:“那我的随从中的离魂香呢?”雪舞笑问灵秀:“解药可在你这里?”钟不鸣横了一眼檀世英,抢先回答:“我们只管下毒,不管救人。”不待檀世英发作,武林天骄黯然先道:“天下尽多身不由己之人,也尽多无力自保之人。文大侠,你们要杀的是我和世英,这些随从影响不了你的棋局吧?”
灵秀随着他目光看过去,由不住心头一震:“是啊,离魂香之毒对檀世英、金超岳,以及这几名内力深湛的武士毫无影响,伤的都是那些无力自保的军士。咦?不对!”几乎同时,文逸凡也冷笑道:“雪舞郡主就不担心刚才那些大人?他们也中了离魂香!”
雪舞眼光一寒:“文大侠所言极是,”扬声清喝:“带上来。”灵秀莫名其妙,看着一直随侍雪舞身后的两名武士应了一声,倏然扑出,转眼间一人拎着一个,把两名军官往地上一扔:“回郡主,私违军命者带到。”
灵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了,怎么会是他们?这不是偷袭自己的那两个宫廷武士么?雪舞盈盈起身:“你们上个月进的宫,在此之前捕鱼为生,对不对?”其中一人脖子一梗,抬头就答:“不错!”灵秀这下子看得更清了,这人不止偷袭自己,之前还阻止自己和爷爷进来献唱呢!他们到底是受了谁的主使?看上去不似听命于雪舞郡主啊?
雪舞又笑了一笑:“我不管你们之前为谁效命,但进了我的於英殿,就不能胳膊肘朝外拐了。”语气骤转严厉:“可是今天,你们先是试图阻止手持请柬的客人,后来又私盗解药。更可恶的是,竟敢不听我的号令,动手袭击我表哥的朋友!”反腕握刀在手,“留你们何用?”话音还未落地,刀光乍生,一招分花拂柳,照着二人刺了出去。
灵秀大吃一惊,来不及反应,旁边的焦挺大急叫道:“不可伤崔舵主!”这边雪舞刀刚递出,负手而立的李君逸也淡淡开口:“雪儿。”哦?雪舞的弯刀在“崔舵主”头顶一寸之处停了下来:“表哥有何吩咐?”李君逸转向文逸凡:“不是我有话说,是文大侠有疑问。”文逸凡惊魂甫定,重重坐了回去:“我无话可说。”
焦挺显然摸不着头脑:“文大侠,这是丐帮临安分舵的崔浩崔舵主啊。”
“好,哈哈,太好笑了!是不是啊?大哥──”檀世英一脸虔诚的倾身问武林天骄。后者已目注崔浩良久,此时无可奈何地一笑:“雪舞郡主,我可否为这二人说个情?”雪舞笑得无邪之极:“逸贝子开了金口,雪舞岂可不从?你要怎么做?”武林天骄道:“多谢。”略一思索,“就交与文大侠处置好了。”
雪舞蹙眉一想:“这倒也是个出路。不过呢,”玉手一抬:“违了我的命令,死罪可免,活罪却要受。”“刷”的一下,血花四溅。崔浩两个人眼眶欲裂,胸前各自被开了一道尺余长的口子,但二人也当真够狠,居然俱皆咬牙忍痛。雪舞手一扬,弯刀飞出,插到对面屏风之上:“文大侠,他们受我一刀,恩怨两清。你们按照绿林规矩处置,再也不关我事。”
文逸凡瞪了一眼几欲发作的焦孟二人:“焦挺,孟庭,还有钟老兄,你们带崔舵主先出宫吧。”钟不鸣不是他的下属,摇头反对:“文大侠,我们祖孙不急。”雪舞微微一笑:“我很喜欢和钟姑娘做伴,事情一了,我还要多留她几日呢。”不看愕然的诸人,扭头诧道:“二当家,三当家的,你们还不走?不怕王宇庭大当家的着急么?”
焦孟二人对望一眼,默不作声。武林天骄轻笑道:“世英,国师今天也累了,你也叫他们去歇息一下吧。”檀世英微一迟疑,金超岳怒道:“逸贝子,你小看我?”武林天骄哑然:“不敢。雪舞郡主,你是主人,应该叫国师感到待客热情才是啊。”
灵秀见雪舞不高兴地望了一眼沉默的李君逸,她的表哥嘴角却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这下子雪舞似是认命了,“唉”了一声:“好吧。”双手一拍,立刻有人上前听命,雪舞口齿清晰地吩咐:“把离魂香的解药给金国师带上几包,送他们去宫门稍候。”
睨了一眼金超岳:“这回你们那正牌使臣也有的吃了,你该放心了吧?一盏茶的时间,这位檀公子就会一根头发不少地出去。”口气一狠,“如果我要他的命,凭你也挡不住!”“你──”金超岳勃然欲做,檀世英颓然挥挥手:“国师去吧,有我大哥在,我安全的很。”
两伙人终于都悻悻地退了出去,雪舞又摒退了殿内侍从。偌大的於英殿一片宁静,仿佛一个时辰的歌舞打斗只是一场梦。
剩下了这七个人,雪舞再不闪烁其词,开门见山地道:“文大侠,你没有理由怪我表哥。一,他并未答应你,帮忙刺杀金国使臣。二,以我的性子,今天崔浩难逃一死,如今且饶了他们,替我表哥还你的人情。三,从我的歌舞你也可以看出,我赵雪舞,会尽力说服皇上──绝──不──议──和──”
一字一顿,字字铿锵。文逸凡面色一变:“郡主做得主?”李君逸眸光潭水一般深邃:“事在人为,君逸从不妄言,今日为雪儿作保。”不知怎的,一样的话从这个李君逸口中说出,好像带了一种奇异的力量,不容人质疑。
文逸凡思忖一下,慨然道:“我信得过飘萍山庄。”雪舞抿嘴儿一笑:“以后还有仰仗文大侠之处呢。”
檀世英不安地动了动:“大哥,你听得下去?”武林天骄幽幽道:“但叫烽火闲,四海升平靖刀兵。这是我和他们的共识,只要能避免迫在眉睫的这场战乱,就算是逆耳忠言,听听又何妨?”
灵秀心念一动,冲口而出:“只要人人不想作强盗,自然就天下太平了!”武林天骄微微一怔,继而眼睛一亮:“小妹子,你说得对!只是……”眼神随即一暗,幽幽又叹了一声。
李君逸接道:“天下大势,尽在人心。你们放心,完颜亮是在痴人说梦。”檀世英眼光中尽是鄙视,冷哂道:“难道雪舞郡主想凭一支舞,笑得天下太平?哦,也许郡主尚不知我家皇上平生三愿,这第三愿……”
雪舞“噗哧”一笑:“得天下绝色以妻之。”灵秀愤然道:“无耻!”雪舞赞同道:“的确无耻,所以我表哥说他必败。”仰头傲然,“檀世英,我答允了你的诸多要求。包括召集临安知名歌女献唱於英殿,”略含歉意地看看灵秀,接道:“也使我们的‘凌波玉女’有机会混进来。甚至于,我大宋郡主亲自献舞……哼,难道你以为我是在奉承你?”
倏然起身,凝然道:“告诉你,不是!我是要警告你!如今大宋上下、妇孺老幼、人人知道家园荒芜的原因在于南渡!国耻谁都没忘,草莽中到处有文大侠这般的义士,朝堂内也有我表哥这样的旷世奇才。你们中也有逸贝子这样的有识之士,如果贵使所言不假,金主真想立马吴山,我现在就可以在这大宋皇宫,亲口要你转告完颜亮──那是,痴人说梦!”
六、浮生若梦
檀世英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雪水,闷声道:“时机不到,随你们怎么说。”武林天骄面色怪异,轻轻拍拍他肩头:“我看雪舞郡主话也完了,我送你回住处吧。”刚一迈步,雪舞轻斥道:“慢!”
武林天骄也有些奇怪:“哦?雪舞郡主还有话说?”雪舞拧眉道:“当然!檀世英,你回去告诉那个完颜豪,乖乖地滚回长江北岸去。在我大宋皇城再惹出事端,即便我不杀他,也自会有人叫他生不如死!”檀世英似吓了一跳,迅速瞟了一眼堂兄,又似无意的扫向钟不鸣祖孙,苦笑道:“我会转告。不过,你们这些草莽豪杰再找麻烦,难道我们要打不还手?”
武林天骄一皱眉,抬头凝视文逸凡,沉声道:“文大侠,轻起衅端,与事无补,反增变数。”文逸凡手握铁笔,额头青筋跳了一跳,忽然自失地一笑:“念在昔年令师的一面之缘,我信你一次。”武林天骄一扬眉:“如此,谢了。”望向旁边的灵秀微微一笑:“钟老爷子,小妹子,后会有期。”
伸手与钟不鸣一握:“保重!”钟不鸣胡须掀动,欲语又止,随也爽朗一笑:“檀公子也要保重。”李君逸起身道:“我送檀兄一程。”
目送三人走出,雪舞自语道:“但愿这个檀羽冲可信。”灵秀率先收回目光,揉揉眼睛,颇有些疲倦:“大哥哥不会与我们为敌的。”“此话怎讲?”雪舞饶有兴趣的盯着她问:“你叫他大哥哥,你们早就认识的么?”
灵秀甩甩垂到眼前的一绺发丝,试图甩去睡意:“我们昨天认识的,他帮我们打了一架。”忍不住还是打了个哈欠:“爷爷,我们回家吧?”钟不鸣慈爱地看看孙女儿,探询地问文逸凡:“文大侠,我们也该告辞了。”
雪舞笑着相拦:“钟姑娘累了,老爷子中的寒冰掌也需要调养,不如今晚暂宿于此,叫雪舞略尽地主之谊,可好?”什么寒冰掌?灵秀仿佛被人当胸擂了一拳:“爷爷,你受伤了?碍不碍事?”
钟不鸣安慰地拍拍她头顶:“没事了,刚才檀公子借道别之机,替我祛除了寒毒。”
文逸凡三指一探,替钟不鸣把脉,若有所思:“武林天骄名不虚传,难怪他可以和华大侠并驾齐驱。”转向雪舞:“钟老兄已经无事,我们就不打搅了。”
雪舞俏脸一沉:“我诚心挽留,三位不给我这个面子?”盯着松了一口气的灵秀,缓缓道:“那金超岳二十年前曾与岳元帅手下大将杨再兴恶战,仅仅输了一招。如今,苦练了二十年,复被金主重用,奉为国师。他的寒冰掌,岂是这般容易化解?”
灵秀一愕,冲口而道:“郡主有对症良药?”雪舞懒懒地敲了下桌案:“我没有,但我表哥有。”刚说到这里,忽听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到了门外,顿时语气一凛,喝道:“谁?”
“禀郡主,皇上有请!”居然是内侍官的声音。雪舞意外的重复:“皇叔有请?这个时候?”殿门“吱呀”一声缓缓洞开,李君逸送客归来,夜风拂动衣衫,飒飒作响,在满殿灯火照耀之下,显得卓然而冷清:“雪儿,宫里来了不速之客,你去看看。”冲文逸凡遥遥示意:“三位客人我来相送。”
雪舞一顿脚:“喂,钟老爷子中了寒冰掌,你知不知道?”灵秀心中焦急:“这位,李公子?郡主说你有对症良药救我爷爷?”李君逸深邃的眸子,恍惚闪过一丝愠怒:“雪儿。”侧耳一听,蓦然吩咐身边内侍:“快带雪舞郡主去见驾。”拂袖转身:“钟老爷子之伤包在君逸身上,三位请这就随我出宫。”
话语不高,却依旧含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雪舞无辜地眨眨雾蒙蒙的大眼睛,附在灵秀耳边悄声道:“记住,管我表哥要蕉露珠。”若无其事地一笑:“好啦,我去会不速之客。表哥,你可要替我好好招待贵客。”
灵秀惊异地发现,那傲然疏离的李君逸嘴角儿抽搐了一下,好像被这句话刺激到了。但也仅是刹那失神,那清凉的话语依旧不容质疑:“我明白。三位请,莫让王大当家久等。”灵秀随着爷爷和文逸凡步出殿门,不知为何扭头看了一眼,正瞧见雪舞郡主眼角眉梢都带着──得意的笑?心里莫名的咯噔一下,她在笑什么?
多年之后,灵秀和武林天骄纵马草原,与叱咤塞外的雪舞郡主重逢时,曾无意间问到这个问题。不过,雪舞一口咬定是灵秀眼花,看错了!虽然,灵秀不服气的反驳说自己当时才十五岁,怎么可能老眼昏花?却终究,没得到一个确切满意的答复。
当然,此时的灵秀对雪舞那气人的淡定自若,还没有感到日后的头疼。因为他们正行色匆匆,在曲廊回折的皇宫默默疾行,使得灵秀根本不能分心,去梳理一下今天纷繁的事故头绪。
四人出了宫门,久候多时的孟庭惊喜交加的窜了过来:“文大侠,你们可算出来了!”文逸凡奇道:“焦老二和弟兄们呢?”孟庭望望李君逸,似是迟疑了一下:“二哥先送崔舵主去洞庭山了。”文逸凡心下明了,冲李君逸一抱拳:“公子留步,我们告辞了。”
李君逸客气还礼:“走好──”灵秀一直忐忑不安地扶着爷爷胳膊,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觉得爷爷冷的哆嗦,本能叫道:“那我爷爷的伤势呢?”钟不鸣不等李君逸回答,苦笑道:“你这傻孩子,说了爷爷没事。文大侠,小老儿就不去打搅王总舵主了。秀儿,回家了。”握住孙女小手,就欲离开。
这一握灵秀算是放心了,布满老茧的手掌温暖如昔,爷爷真的没事呢!当下开心应道:“好啊,爷爷没事就好,我们回家。”
这一天过的可说是惊心动魄,祖孙二人早已身心俱疲。如今天交三更,月上中天。眼睁睁看着文逸凡和孟庭急急道别,身影消逝在了夜色中。灵秀也懒得施展轻功,伴着爷爷缓步徐行。长街寂静无人,天上的寒星眨着眼睛,听着祖孙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
“爷爷,你几时受的伤啊?”
“金超岳根本没打到我,就是被扫了一下。”
“可是──大家都发现了──你当时肯定很难受,我真粗心,一点没看出来……”
“什么叫大家都发现了?发现的就是雪舞郡主、檀公子几个人而已──”
“也对啊,大哥哥不动声色地替爷爷治伤。爷爷,你真的好了么?”
“好了好了,难得那檀公子年纪轻轻,就有如此造诣。文大侠都试过了,爷爷一点事没有。诶,到了。”
说话间,到了泊船的湖边。灵秀抢着登船:“爷爷,这次由我来划,你不准和我抢。”
手指刚触到缆绳,突然停下了:“爷爷你听,谁在吹箫啊?”钟不鸣跃进船舱,低声道:“此人功力深湛,敌友莫分,我们快走。”灵秀一窒,几下解开缆绳,刚想划桨开船。那悠远凄凉的箫声却来得近了,灵秀歌舞独步临安,一听就知这是采自唐诗的箫曲:“……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如泣如诉,如慕如许,仿佛吹箫之人把一腔幽恨尽皆赋予这一曲《贫女》,爱不得,伤别离……
灵秀鼻子一酸,几乎也要随着放声一哭:“爷爷,这人一定很伤心……”钟不鸣根本没注意孙女略显哽咽的话,循着箫声望向孤山山路,猛然吃惊道:“好快的身法!”
朗月疏星下,蜿蜒山道中,那人沐着淡淡银光,衣袂随风,玉箫衔怨,翩然而下,不见其速,却在悠悠箫韵中瞬间到了眼前。踏着湖畔枯草,那人身影被月光拉得颀长而孤单。
灵秀脑中“轰隆”一声,几乎就要脱口大叫:“大哥哥!”就在这时,一阵狂笑划破夜空,有人放声而歌:“弹剑狂歌过蓟州,空抛红豆意悠悠。高山流水今何在?侠骨柔肠空惹愁……”最后一个“愁”字随着夜风摇曳,放歌之人似是真的不胜那相思之愁!
银光中的黄衣人影身子一顿,箫声稍缓。那笑声高歌却欲近又远,转向了另一个方向。吹箫人脚步放慢,缓缓抬头,望着笑声消逝的方向,久久凝视。
灵秀似梦似醒,痴痴看着那人脸上洒下了斑驳柔和的月光,整个人就似深夜中一朵独醒的浪花,浮沉在沉睡的西湖上。遇着宁静的深夜,化身为暗夜的精灵,飘渺而迷离。
良久,那人低低叹了一声:“非吾族类,其心必异。天地悠悠,知音何在?”这个声音?不会错了!灵秀张口欲呼:“大──”后两个字还在喉中,背心一麻,身子不觉得软了下去,耳边传来爷爷的低语:“我们管的闲事已经太多了。”灵秀努力睁大双眼,依稀瞥见爷爷担忧的眼神,还有一个熟悉的背影擦肩而过……
这一定是个梦──我又做梦了!
早晨的阳光透进窗棂,灵秀伸了个懒腰,嘀咕道:“这个梦好奇怪啊,在梦里既有人唱歌,又有人吹箫。嗯,还很动听呢。”捏捏眉心:“怎么有点头疼?”慵懒地望了一眼窗外,哎呀,这么晚了!一骨碌爬起来,灵秀匆忙梳洗已毕,跑去敲爷爷的门:“爷爷爷爷,快起来,日上三竿了!”
没人?灵秀疑惑地推开门,当真空无一人,爷爷去哪里了?抽抽鼻子,好香啊。一眼看见桌案上扣着早饭,走过去才发现还有一张字条,是爷爷的笔迹:爷爷去拜会王宇庭,秀儿今日在家歇息,不必前来。什么啊?灵秀又捏捏眉心,爷爷不是说不去洞庭山复命么?难道临时有急事?
想想昨晚的遭遇,灵秀记起那个袭击自己的崔舵主就是带回了洞庭山。糟了,他会不会在王伯伯面前说了爷爷的坏话?所以爷爷才会一大早赶去解释对质?这么一想,灵秀再坐不住了!不行,我要去帮忙爷爷。
仗着轻车熟路,灵秀一边顺着小路闷头急赶,一边想着昨晚心事──
“砰”的一声闷响,把灵秀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原来已走到西湖岳王墓,边上有一堆废弃的木材,那个像是麻袋落地的响声,就是从木料那边传过来的。毕竟才十五岁,灵秀一时好奇,悄悄蹲到一处缺口,偷偷张望,这一看灵秀下意识的又掐了一下眉心:“咦,我又在做梦了?那不是檀大哥么?那个,和他打架那个是崔浩?这可怎么办?这怎么可能?崔浩不是该在洞庭山么?!怎么又带人和大哥哥为难?大哥哥昨晚还帮他求情的啊。”
这时崔浩搂头一刀,刀锋擦着武林天骄耳边过去!好险啊,没等灵秀叫出来,听得武林天骄道:“得罪了!”但见他身形急转,一片清脆悦耳的叮叮声响过,崔浩等人兵刃脱手,人也站立不稳,摇摇欲倒。
灵秀正在观望,却见白影一闪,本能地一掌挥去,手被人一把握住,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小妹子,别怕,是我。”轻轻的松开。白色长衣,手持玉箫,站在眼前的正是武林天骄。灵秀一霎时有点怔忪,试探叫道:“大哥哥?”眼前闪过一个月夜吹箫的影子,与面前温暖微笑的人合为一体,难道还在梦中?
(羡清 校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