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
──梦窗词人
故事的起因似乎是二十年前,又似乎更加古老,古老到可以从人类第一次有了额外的欲望时说起。
故事的开篇是一个传说中的少年,斜跨着白马,手执着宝剑,将千山万水踏过,只是去迎接宿命的相逢。却不料先遇到了一场情爱的纠缠,坠落入荒山的水涧,醒来却是自家的书房。只是斜倚梅丛的母亲,换成了轻巧的少女打帘而入。
于某时四目相对。呀,这位妹妹好生面善,虽然未曾见面,怎么好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
她的书房就是他的书房:为了月下的疏淡的梅花,诗意地开一排高畅的琉璃窗。她的品味对了他的胃口:松香熏肉、酸辣泡菜唤醒了他温馨的回忆。她长歌中舞剑,玉面生凉,赢得他的激赏。她月夜下窥望,天真无邪,得到了他倾心。
一切像个聊斋故事,让书中人不知不觉跌入天旋地转的梦境,不知醇酒美人,哪个更能让人沉醉不醒。
然后的情节急转直下,一个中年人的浅影,在玻璃窗上微微浮凸,淡淡说话,已震惊天下。这个人便是云舞阳。甫一出场,已经将万千的注意力都集中于自己的身上。
欲望总是让人焚心似火,如同古龙笔下的绝色妖姬:许诺让你看了容貌,就要挖去你的眼睛。她明明是邪恶的,却又是魅惑的,长袖翩翩地挑拨、鼓动,跳一场盛世魔舞。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就能恰好搔到痒处,让你欲罢不能,甘愿典尽所有,卖身为奴。
然后,她囚役你的理智、把玩着你的情感、欣赏着你的丑态、榨干你的骨血,再无趣地将你抛开。随随便便扔下一本《达摩剑谱》,也能引得武林大乱。澹台一羽因为它走火入魔、双腿瘫痪、饥饿难耐,只能以钟乳为食。陈定方因为它郁郁而终,临死还念念不忘。牟独异身受七阴掌的阴寒之气侵蚀,又被自己的女儿盗去剑谱,一病而殁。
连那本来可以置身事外的玉面侠丐,也被那层层的情理纠结其中,被闪电一样的剑光剜去一手一脚。拖曳的薄剑在他脸上划下了一气呵成的伤痕,他带着荒芜的心事、衰老的思慕葬身大山之中。谁爱过他,他又为了谁,谁在乎呢?
更有惊才绝艳的奇男子甘愿化身为魔。长江无尽的长风里,重伤的妻子心存死志,他的欲念却默默潜行,早已经翻天覆地。道德被云舞阳轻易焚化,化作飞灰一撮。举手一推,看着自己重伤的妻子被江水卷去,再无痕迹。
他就这样干净利落地毁灭了自己的爱情,喜气洋洋地迎娶了他人。他却又鄙夷起这个肤浅无知的女人来。略微施舍地虚假情爱就能让她倾尽一切,狂热地倾覆道德。这种女人有什么可稀罕?于是他于梅林下重新捏造了一个神龛,放置他的爱情,奉若神明。梅须输雪三分白,雪却逊梅一段香,能两全者,唯有雪梅尔!当年在梅下吹箫,雪下吟诗,你侬我侬,忒煞情多,他也是用真心待她,她也用实意待他,总有点不甘的痴迷,要借尸还魂,于规尺计算的藩篱中挤着钻着,冒出嫩芽来,在月夜中舒展柔嫩的酸涩,让他悔痛不已。
是的,他无时无刻不努力保持着清醒地计算。略施妙计,宝剑、剑谱便已归入囊中。一切都被他闲闲算定,淡淡推拒。凡俗的人如乱世的沙,臣子的命是枭雄的棋。一辈子做个牵线木偶,又有什么意思?不如隔开历史的时空,辟一方净土,做自己世界的主人!他欣赏满园的梅花,他看着二八的女儿,心满意足。那满园横斜的梅花,被他植入爱情、植入悔恨、植入回忆、植入哀恸、植入病态,任由他在清香的浮绕里独吟独坐独筹独唱。依依深情,纯如净水,可以让他的精神浸泡其中,俎上肉般任凭道德的利刃皮鞭宰割鞭打。让那深入骨髓的啃咬撕扯再痛苦些吧,不然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存在。然后,他会舒服点,仿佛得到某种程度的净化,将自己与飘然世外的道德标准合为一体,用一双冷眼看着一切虚妄的挣扎,名正言顺地折磨自己的第二个妻子──用诡计赢来的东西,往往不需要太过于珍惜。被情欲左右的偷窃,往往会引起主谋的鄙夷──那不是他理想的女人。他用那满园的梅花塑造素素的玉骨冰肌,用回忆中月下吹箫的伊人为蓝本培养女儿的一身天然爱好。那是他的女儿,是创造的玩偶,是他唯一可以泄露自己卑劣行为的神女,他只会对着她毫无保留地忏悔!
零落的香雪中,因为有美好的女儿,可以让他怀念旧事,触手即痛,却得到了精神上的巨大满足。
原来,他爱的最深的,是他拼命要从自己的身体里挤出铲除的,不为任何外力所动摇的纯洁和善良。这纯洁和善良,本该至少还有一个存在于世上,只是被他轻易的毁去,只能日日看着替代品彷徨苦吟。
可是双脚踏出梅林,他还是他,杀妻、偷剑、弑友、睥睨天下的云舞阳。
他根本就不正常。
他借力打力,将道德打垮,又忍不住在暗处向绝对道德袒露自己一身入骨的暗疮,那永远不会好的恶性肿瘤。他嘲笑着触手即溃的纯真,却又膜拜纯真,畏惧纯真。
所以,对于玄机和素素,他愿意成全。一个是天上掉下来的妙手偶得,一个是他费尽心力塑造的钟灵秀独,为什么不撮合?在他生命最后时刻,宝珠挣脱了他的手掌,他终于明白了她身上坚韧的力量,于是他与妻子相视一笑,当做此生的永诀。生命在流逝,他却不在痛苦彷徨,挺直了腰杆等待着,等待着履行一个父亲最后的责任,把自己最宝贝的女儿许配给自己最看得上的少年人。
一阵梅花零落,伴随着无数人心事乱纵横。陈玄机和云素素那苍白单纯的爱情,如同浓墨深处的高光,强烈得刺人眼,却在那残酷的梅林里历尽阵痛和撕裂,鲜血淋漓下,诞下了兄妹相恋的畸形怪胎。
冤孽啊!“春种一粒粟,秋收万亩粮。”玉米的种子永远结不出西瓜。回忆中的陈姓女子吹箫踏月,姗姗来迟,无意间挑破了一切脓血,堆烧了一切孽胎,那梦中的曼陀丽便飞灰于一片茫茫火赤中。燃烧的贺兰山成了一座大洪炉,风灌上来、云涌上来、山的影子投上来,将天地间的钟灵秀独,炼成一炉璀璨晶莹的悲伤。
天边的月亮带着吊诡的笑容。
狂风中追逐的少年依然一脸懵懂。
素素,这是为什么?
玄机,你明白吗?你还不明白吗?
素手一扬,那把昆吾宝剑飞起,几个十年就这样过去,精细风流的庭院变作败瓦残垣,只有朱颜在。因为当年她柔软如织的身体向后倾倒,跌下万丈深崖,碎裂成尘埃万千,最终化入那山、那水、那岩。兄妹亲情已经诞下,爱情却不甘心死去,只能让素素的最后一次逃避终结于山巅的偶然失足。
贺兰山上从此没有了故事,故事已经被火化,但是生命还没有完。莽撞少年的泪珠轻弹,湿润了时间的点皴拖曳。后人的一只勾筋的狼毫,白描了他风姿老态,却画不出他那份如同倦叶的释然。也许他不曾忘情,正如他并非无情。只是狂乱的往事,早堆成了帝王般沉默的坟茔。如缕的情思,慢慢渗出秘密的痛苦,如同王陵地下的水银,默默地、卑微地潜行着,在黑暗的世界里,无声地围成了一座城市。荒芜的废城里,飘荡着他羞耻难言的情爱、不可思议的无奈,还有贺兰山上那些枯骨的磷光。
只是他的脸上,如斯平静。时间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杀手。她缓慢地杀死了青春、勒毙了衰老、挫败了有趣、打发了无聊、磨损了情爱,也遣散了怨恨。让他多年之后,能淡看了白云苍狗的莫测、拂去了岁月沧桑的风尘,可以平静地注视着天、平静地看着地、平静地看着一页页剑谱在面前展开演化:阴阳互生,百变玄机,四两轻拨,万流朝海!
剑法也不过如此吧!
了然了变化,何不创造变化?
勘破了情关,何不重筑情关?
于是你可以执着你的轻灵为我前锋,我便仗着我的沉重为你护卫。双剑这样合起,再那样荡开去。如同他当年和那个叫素素的女孩子走近,再分开。
他注视着他的徒子徒孙阳光下灿烂的微笑和流泪,如同看着当年心头怒放出最鲜嫩的浅薄。然而,他早已经安之若素,可以和那些老去的少年笑看起落蹉跎。只是无人的时候,他也许会抬头瞭望。日月星辰周转不息,星空中,他和素素的纯真笑脸,没有来得及受到的磨损,婚姻的侵蚀,已经夭折于欲望的丑闻中,上升成了永生不妊的星辰,那是他自己的参商。
兄妹是参星,情人是商星。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夜的影子又上来了,那荒山里的野唱也起了。
“天上的月亮赶太阳,地上的妹妹追情郎……”
“白白的小马儿,吃我场上的青苗,拴起它拴起它啊,延长欢乐的今朝……”
今夕何夕?
后记:
今天,江南,艳阳高照,天降大雪。这大雪来得妖异、古怪、暴力、美艳。武侠世界里,于这样的天气,应该有故事发生。但我想到了云舞阳,顺时而动,却又不合时宜。
(金华丹 校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