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踪侠影──梁公

雨 来

 

 

 

  独立苍茫每怅然,恩仇一例付云烟。断鸿零雁剩残篇。
  莫道萍踪随逝水,永存侠影在心田。此中心情凭谁传?
                  ──梁羽生《浣溪沙·萍踪侠影录》
 

  年前一段光景,闲暇时间,都在翻读梁羽生公的《笔花六照》。其间世事文坛的风云际会、迁客骚人的诗词酬和于梁公信手拈来、流于笔端,看得饶有兴味;而个中管窥得梁公的文史识见、诗联造化、人格风骨,于时时击节叹赏之余,更生景仰感佩之心。
 

  既遇佳期,顾后瞻前,意绪万端,盖难平复,遂应一二友人之邀,放浪形骸,混迹东南。行前,忖度心中块垒,于梁公诗句半集半篡,得语“卅年心事凭谁诉,付与江湖做浪游”,以为颇堪情状。梁著厚实,囿于行囊,踌躇后只得暂辍拜读。行中,流离风尘之际,偶于电台闻听梁公遗体已于悉尼安葬云云,顿感颠倒错愕。暗思:《笔花六照》存之已久,未展读时,公尚安隐于远国番地;而甫入门庭,初识丘壑,公竟驾鹤西天去矣。事虽不关己,但又生出些腆颜贴金的妄念,自觉似有干系,心中惴惴。行后,再于西北偏北捧读是书,更觉重若千钧,又思自此已与公阴阳两隔,更成霄壤云泥之别,不禁五味杂陈,感慨系之。
 

  梁公本姓陈,生于岭南书香簪缨之族,名门之后世家公子。幼习诗礼,少年师从简又文、陈寅恪诸大家,博学广识,尤于文史功底深厚功力莫凡。寅公为不世出或可称独步千年的史家、佛学家和诗家,其于史学、佛学见解独到,自成一派,冠绝群伦;于旧体诗,承晚唐意绪,其瑰丽穷奇,尤得义山余脉;于治学做人,引领高标,超迈俗流,其于万马齐喑中做“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研究学术,最主要的是具有自由的主意和独立的精神”的直言切论,如洪钟大吕,穿越时代,刻画出一位真正知识分子的风骨。梁公有幸得遇良师,耳濡目染中亲受言传身教,令吾辈后生羡煞;而其正本清源,于后为学为文为人能执定而超然,笃实而悠远,更无愧家风师门。
 

  梁公而立之年,适发港内太极白眉两派掌门对擂比武。梁公契友、时任《新晚报》主编的罗孚敏于事机,素知梁公好读武侠喜谈还珠,先期刊出将连载武侠之广告,无奈之下梁公只得构思一晚,创作《龙虎斗京华》,后随写随发,引得街巷争睹、洛阳纸贵,并就此于文坛江湖开创“新武侠”一派。造化弄人,梁公不得已而书武侠;情势所迫,林欲静而风不止。这一写即绵延30载,梁公已值耳顺,遂封笔退休,由江湖而涉重洋,弃小舟而隐于市。身后,35部160册1千万字煌煌武侠巨著,任人评说;于浮名虚誉以外,梁公更看重《名联观止》、《笔花六照》等联语诗话,以为发乎初衷,出于本心,不违君子为学之正途。
 

  八零年代,国门渐开,新武侠始乘风北上,所过处尽成燎原,席卷全国,举世皆狂,喻为热潮。梁公及其宏著凭开山之功、珠玉之质,以巨臂擎大纛,挺立潮头,领风气之先。时余冲龄年少,因父教严苛,既视小说为末流,更目武侠为邪说,故摒而远之。然余自幼却喜闻电台之评书联播,常于午时抱首倾听,如痴如醉,每多忘食。时势更替,世风日见开化,播讲内容亦随之丰富多姿。初时为《杨家将》、《岳飞传》、《呼延庆打擂》等传统书目,再亦有《三国演义》、《水泊梁山》、《西游记》、《红楼梦》等传世名著,后渐闻《四世同堂》、《夜幕下的哈尔滨》、《烈火金刚》、《少年天子》、《康熙大帝》等现代文学,甚或还有《基度山恩仇记》、《福尔摩斯探案集》等西夷洋书。忽一日听得连丽如君开讲梁公《萍踪侠影录》,初尚平平,后觉耳目一新,再便渐入佳境。明廷的昏聩颟憨、瓦刺的贪狡奸伪、于谦的孤忠死节,时令我心头波澜翻涌而扼腕叹息,并于土木之变及明史发生兴趣,延及今日,犹事沉缅。而张丹枫的洒脱风雅、云蕾的娇憨乖巧以及二人的两情缱绻,更令少年的我心旌荡漾而艳羡不已。由乎此,始觉自我之浅陋,成见之痴妄,方识武侠之独特魅力,并认梁公为此中高手、同侪翘楚。然随学业渐紧,与梁公宏著究限于神交,除曾观张国荣林青霞君出演之《白发魔女传》而略知皮毛外,稍熟稔者仍仅及于《萍踪侠影录》。近读掌故,云《萍踪侠影录》面世后,时有女读者付信梁公,以为云蕾于女界中姿质只属平常,实不配张丹枫的“道德完人”。莞尔之际,忆及少年心事,比照窘迫现状,陡生沧海桑田、白云苍狗之叹。
 

  余读武侠,始于大二。其时梁公早已封笔,金庸也洗手金盆。万物荣枯有时,此古今一理。新武侠臻于顶峰后便渐趋萎败,昔日热潮已成西山残照。我向来后知后觉,耽迷于徐克之《笑傲江湖》系列影片,便思研读原著以觅遗珠。恰有不同系别之二三学长,课余于宿舍临路窗口开设一小租书铺,展其所藏以发挥余热,多武侠尔。余往复交替囫囵吞枣,除《射雕英雄传》与《神雕侠侣》外,阅毕金公所著,最喜者依旧《笑傲江湖》,最倾慕者依旧令狐冲。后与友聊,多最喜《天龙八部》与乔峰。《天龙八部》波澜壮阔大开大阖,为金翁巅峰之作,余亦甚爱,尤于乔峰率燕云十八骑一节,如苍狼席卷大地,豪气干云杀气摧城,读来血脉贲张痛快淋漓。然觉《笑傲江湖》通篇有超拔出世意旨,而令狐冲本性超逸不羁,更合吾心。为时不久,不知何故,小租书铺关张了,正如初时余亦甚奇以吾校之严苛何能容留此一新生事物般。余读武侠之热情也随此而夭,成为人生一段趣史。余至今所藏书中,武侠之属也仅购三联版《笑傲江湖》,另有《天龙八部》一套,购于一小书肆,为八五年宝文堂版,或系伪书,然古意盎然,余亦敝帚自珍也。《萍踪侠影录》迄今未购亦未再读,或为保留初见滋味。于是,吾之武侠世界,“萍”“笑”“天”三峰并峙,分立儒、道、释三教,张丹枫为儒侠或文侠、令狐冲为逸侠、乔峰为豪侠,率江湖游侠三种取向,彼此既个性鲜明各异其趣,又以君子之交和谐共处。
 

  彼时亦曾试阅梁公宏著,然一捧读,即觉寡淡,不似金翁之浓饴,便知难而退。非厚此薄彼也。梁公文风尚平实,不陡不奇,《笔花六照》也属这般。武侠之始,时梁公与金翁同供职于《大公报》副刊编辑,同僚而有棋友之谊。金翁于梁公肇始《龙虎斗京华》后约一年,发表《书剑恩仇录》。后二人珠玉纷呈,各领风骚,江湖有一时瑜亮之喻。于彼此创作,以吾管窥浅见,当各有千秋。论故事性,金著高于梁作;论文化性,则梁作胜出金著多矣;论文学性,则各有倚重,伯仲难分。梁作回目与开篇诗词皆格律调谐,意旨宏雅超远,此为人称道无可匹敌者;然其常籍书中人物评诗论联,兴之所致往往颇费篇章,亦曾为人诟病。梁作故事皆有史实背景,文中真实人物与虚构角色杂糅并处,一同播弄辗转于历史大潮,譬如于谦、张丹枫与明季土木、夺门之变。尝有学者称“梁羽生的著作若是串联起来,即形成了一个与正统历史发展相平行的草野侠义谱系。从这个草野侠义谱系回看权欲纠结的正统王朝,甚至构成了对中国历史的一种诠释和反讽”,梁公于此也深以为然。于历史事实与人物,梁公将其臧否褒贬溢于笔端,立场明确,爱憎分明。金庸对此曾有微辞,认为“小说本身虽然不可避免地会表达作者的思想,但作者不必故意用人物、故事、背景去迁就某种思想和政策”。至于梁公文风,王学泰先生在其缅怀梁公文章中亦称“太平实,缺少奇想”,并言“梁先生的笔墨如果写现实主义的小说,肯定是把好手,可惜在当时香港一定很少的市场。因此,使得先生走上一条不能尽显其长才的道路,真是令人惋叹不置”。读其文想见其为人。梁公的文风笔法实反映其性情,即磊落朴实、平和善良。梁公现已作古,纵览其一生行事,此论当概无左之。至于诗词楹联,实为梁公毕生兴趣之旨着力之处。梁公如不作武侠,当亦不会“写现实主义的小说”,而必会于联语诗话多结硕果。情势迫人,随波逐流,梁公于武侠中夹带诗联,束手束脚,不得施展,余以此窃为梁公不值尔。
 

  卅年心事凭谁诉?江湖儿女缘多误。自古英雄,纵独步武林,也一入江湖岁月摧,都敌不过时间的锋刃。梁公叱咤江湖30载,终得以抛却虚誉,一叶轻舟南涉重洋,于人地两疏中享渔樵之趣,过怡然自得的生活。梁公尝论己与金翁,谓“我是隐士,金庸是国士”。而金翁赠梁公挽联,落款“自愧不如者”。两相比照,其中意味深长,实堪耐人咂磨。菩提无树,明镜非台,心无江湖者,或可笑傲江湖。而笑傲江湖亦如何?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梁公老友、香港诗人舒巷城曾题赠《萍踪侠影录》,云“风霜未改天真态,犹是书生此羽生”,梁公甚喜之,以为“知我”。回望一生倥偬,梁公亦自撰一联以综揽之,曰“笑看云霄飘一羽,曾经沧海慨平生”,其间自许自悔,犹见梁公书生意气之真性情。余少游西湖,见“三潭印月”畔一凉亭内高悬匾额,以狂草书“万古云霄一羽毛”,超拔不拘,令余感叹万千,后以此为人生志趣。读梁公是联,怀梁公其人,暗服其果当得起此“一羽”。
 

  梁公补订之新版《笔花六照》、《名联观止》由其乡党书局──广西师大出版社付梓,其装帧尤工巧思,颇值玩味。《笔花六照》为淡藕荷色,于水波云气之外,以水墨绘舒展莲叶一帧,旁有一茎卓然逸出,其上一朵荷花盛放;《名联观止》为浅翠碧色,以水墨绘莲蓬一株,身姿绰约。两者相辅相成,各自又表里如一,其风范机趣,料梁公亦甚许之。余每睹此书,观荷花皎然莲蓬挺秀,思著者风骨意气,必叹曰:萍踪侠影一梁公。
 

  毛氏有言:村上的人死了,不管是谁,我们都要开个追悼会,寄托我们的哀思。想梁公追悼会开时,除了村中亲友,亦该有门下黄狗奔呼其间。梁公交好纷著诗文,余无名小辈,甘为门下走狗,徒作两声哀鸣,也寄托上自己的哀思。
 

  是以识之。
 

──雨来己丑春雪中于西北偏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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