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是本大气的书,凤歌私下说他是喜欢金庸的。是的,他笔下的昆仑也确有着些淡淡的金的风格。自群英盟引出故事,凤用舒缓自如的笔调为我们构造了一个属于他的江湖。精彩纷呈的江湖。他的笔下,病天王神威赫赫,花氏兄妹风流蕴籍。然比诸峨冠分香楚仙流,大智洒脱的九如,终究逊了一乘。更兼黑水萧千绝,归藏公羊羽,……当真是一山还有一山高的层出不穷。宋元之交的乱世,孤苦敏感的少年,苦心孤诣的复仇,终究让人想起杨过,或者是金世遗。凤歌笔下的梁萧,还是给人以一种宛然不同的感觉。当真是各人笔下,各成一江湖;各花入各眼,各有不同。
大抵如金古梁般的武侠名家,盛名在外的作品,真的是很好很好的,好到了,像是奉在堂间的佛像。对他们,终是仰望,不能亲近,到底是隔了个时代。所以,我很喜欢大陆新武侠这个概念,和撑起这个概念的一些人:月,璎璎,椴,非烟,还有凤歌,念着念着,念兹念兹,心便亲近。毕竟,撇开武侠的外衣,他们不过是与我们相当或是比我们稍大的年轻人,与我们一样曾奋战于漫漫学海,看见花开会微笑……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会用着相同至少接近着的价值观,审美观和世界观来看这个生活,就好像,我们的脉搏是以着如此相近的频率而跳动。
是的,年轻。无论是沉华如金庸,清湛如梁公,奇诡如古龙,也曾有过热血朝气的年轻时光。而他们初涉写作之时,想必也是曾有过关于挑战关于颠覆关于创新的念头吧。他们成功的让人们记住了他们的名字,伴着他们的小说。也为后来的这些武侠写作者留下了取之不尽的瑰宝,但同时,也是桎梏。关于武侠小说中的一切桥段,金庸已经写尽。有人这么说。但如果跳不出前人的圈子,正如学人者生,似人者死,终究是没有生命力的东西。大陆新武侠的着力点在于新。因为年轻,所以激情,所以创新,所以颠覆。一切的禁忌,在他们眼中只如阳光下的肥皂泡般的美丽而不堪一击,而所有的传统也如茜窗上的纸般一捅即破。在他们笔下,正邪的分野渐渐模糊,而错误,也可以是美丽的;他们更相信人性的挣扎,于绝处迸发的光华;不惮于将最美丽的东西撕碎给人看,完全不理会所有人心中关于花好月圆的美好祈愿。于最残酷的生离死别中见最悲伤的美丽。原来这世界上,无人不苦,有情皆孽。
诚如昆仑,开场便是颠覆。所有的在铁血天骄中歌颂的,所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东西,被凤歌借着梁文靖的死亡轻轻巧巧的否定。原来,善者有善终不过是个笑话。曾经的英雄,在儿子的故事里,初出场就是永殇:但非笑逝,却是永殇。而关于仇怨,这个自武侠小说诞生以来经久不衰的主题,在多半小说中被正面肯定的东西,在昆仑里,也有个无言的结局。怀忿杀害梁文靖的萧千绝,终究不过是个孤僻也孤单的老人。还有在母亲临终时许下的誓言,这样的仇怨,是不是,真的可以,轻轻揭过──在风中。
任凭所有所有的读者掩卷难掩怅然,凤歌的故事依旧行云流水的进行。而宋元交战的立场,也在梁萧灭宋的誓言中渐渐模糊。关于一场战争,孰是?孰非?历史悠悠自有定论,然而百姓凄苦的眼神却是千千万万个是是非非抹杀不掉的。关于那个誓言,可爱的阿雪MM伤痕累累的身子,还有那个白衣少年悲苦的眼,又是谁对?谁错?梁萧说:“我对天发誓,若不灭了这个大宋朝,便如此弓。”云殊誓死护卫国家,但两国相争之间,又怎能事事出于本心?世事如棋盘,你与我,不过是这盘上的棋子,进退之间,其实又能由己几分?这才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颠覆,但梁萧身上的蒙古血统却淡化了这种颠覆。
历来,武侠写手们爱写这种乖张叛逆的少年,因为这种性子像火,火与水并没有好坏之分,但无疑,火比水更容易让人印象深刻。但很多年前,我初看云海的时候,其实是隐隐不喜金世遗的。总觉得,枉他担了个邪派的名,骨子里却是倾向与正道光明,矛盾而别扭,反不如《冰川天女》中毒手疯丐的真性情来的可爱。前些日子重看云海,忽然想,其实书中人物潜在的再细微的一丝想法或是倾向,最终都该反映到作者的心思上。写云海的时候梁羽生应该亦是中年,人生风帆已过半,浮云过眼意谦冲。所以这样的金世遗,枉费披了件邪门外派的衣服,心却渐渐向光明的方向依靠,及至冰河洗剑,终成一代大侠。这也是梁公的价值观所在否?所谓人之初,性本善。其实是不喜欢的,然而不能说不好,到底是渐渐的脱了那份意气跳脱的飞扬,性子也渐见平庸;梁萧却是一派年轻人的锐气,要纵浪就纵浪到底吧,无论是指点江山还是激流勇退。
于是反觉得梁萧与厉胜男很像,在骨子里,都是那样肆意放纵的脾气。一样的身世孤苦,挣扎在人世──生存与复仇。其实,梁萧却是比胜男幸福多了,迭遇贵人,迭逢奇遇,尚有温暖。胜男却当真是孤孤单单的在黯黯尘世中挣扎,连挚爱金世遗也是靠了要挟得来。然而骨子里那份坚强,执着,倔气却是一般无二的。天山之巅,厉胜男用生命枯萎的代价射出的灿耀九天的三箭,箭摄天下。鲜花在绽开最盛的时候骤然凋残,又是怎样的一种怅然的绝美。这样的女子,金世遗原是配不上的,她值得一个出色的男子用尽生命相爱。回首时,却已错过。他一直以为他爱的是另一个空谷幽兰般的女子,却在她含笑逝在他怀中的说话才发现,他一直爱的是一朵罂粟,有毒却艳。
“幽谷有佳人,遗世而独立。”金世遗初识谷之华时,心中不断的念着这句诗,所谓的倾盖之交,应该就是这样了吧。梁公小说行文舒展飘逸,于诗词的信手拈来更是已臻化境,于武侠大家中自成一格。如果说云海有着东方的古典的含蓄,那么昆仑就是近现代的,有着一些关于科技的数学的元素。虽然其中引用的数学是中国的古术数,但确实给我以近西方的感觉。而“两朵隔墙花,终不成连理”,有一种俚俗的风情。
只是,无论如何,最后的最后,终究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了。温婉坚强的谷之华,在人生风华最盛的时候,独自背负着来自亲情事业爱情的巨大打击,却可以坚韧的勇敢生活,永远以正面的态度迎接所有的苦难,终至破茧成蝶;还有,背负着前人百年的怨恨和灭族的伤痛的胜男,早已注定,此生悲剧。烈性如斯,天山上的一切,当是宿命的结局。只是,中间的算计,却都是自己的。她们的笑泪,痛苦与无奈,再加上一个处于人格裂变摇摆期间的金世遗,交相呼应,光彩粲然,熠熠生辉。相比之下,昆仑就没有一个立的起的女主角,无论是晓霜还是莺莺,风采都被梁萧掩盖。所谓弱霜扶柳,柔弱的晓霜,痴善的晓霜,美艳的莺莺,泼辣的莺莺,不是没有个性的,只是缺乏了一份独立于爱情之外的存在感。其实凤歌不是不善写女子的,倒是《铁血》中的萧玉翎,当真是灵动飞扬。而花柳两个女子,或娴静或灵动,当是很好的了,终究缺了份生命的光彩。
天山之上,花一般的笑容在金世遗怀中枯萎。金世遗这才发觉,原来她已深深的刻入自己的灵魂,生死相依。之只因了这个美丽却突兀的转折,《云海》便足以让人记住。而《昆仑》呢?昆仑至此,几近尾声,我却希望能多看见一点震撼,因为震撼,所以记忆。
而所谓柳暗花明,柳暗花明,是不是,关于《昆仑》的结局,凤歌早已借着一句俗语轻轻昭示?
精品回复
凤歌:
文采飞扬,绝妙好辞。──总而言之,谢谢大家对昆仑的关注和支持。套用一句梁公的诗:“莫道萍踪随逝水,且留侠义在心田。”《昆仑》将终,侠情常在。
天山游龙:
清颦的文笔真好,笔调细腻,内含佳句。对作品的分析也入木三分,就创新而言,清颦写得很到位,真为让人叹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