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侠士的失败之路

游 侠

 

 

 


 

  我听说《女帝奇英传》这部小说的时间比较早,但是实际看到却比较晚了。我对于小说的描写,一直有一点不大满意,就是武则天的塑造不得我心。我认为作者过于美化武则天了。对这个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我一直没有多大好感。柏杨的《中国人史纲》列出过一个武则天杀害亲属表,武则天时期宫廷的黑暗污秽,令人震惊。一个对自己亲人磨刀霍霍的人,对待百姓又能好到那里。何况武则天时期的政治也确实没有什么太值得称道的。武则天纵容诬讦告密,豢养特务肆虐的政治,在中国历史上也是很突出的。对百姓的德政实在谈不上有什么,只是当时唐朝(包括武周)还处于上升期,社会比较安定,没有什么民不聊生的局面,这也算不上是她的什么德政。
 

  武则天不过如此,问题是,梁羽生在这部小说中为什么要把武则天塑造的如此光辉。尤其是对比梁羽生的其它小说的帝王形象,对武则天的美化就更为突出。因为梁氏小说中的帝王,向来是被贬斥的。满清的异族皇帝不必说了,就是汉族王朝的皇帝,若明英宗,明宪宗之类,也都被描写的或冷酷,或委琐,总之,都不是什么可以称道的人物。因此,对于武则天的正面塑造,就格外的令人注意。其实,对武则天的美化,某种程度上说,也是必然的。这和梁羽生本人,尤其是他写作武侠小说时期的历史观,君王观有关。他的观点既有合理性,也有局限性。总的说,他有的时候过于用左派的观点,去看待历史,包括历史上的皇帝,而不是真正的平心的将皇帝当成历史情境中的人物去体察。这样,既然他能溢恶其它的皇帝,那么反过来,他也就有可能去溢美某个皇帝。(当然这只是说梁羽生对帝王的观点,谈到他的书中对皇帝的具体塑造,也有的塑造的很好。例如我认为《七剑下天山》中的康熙,就塑造的很好)我们想起金庸的鹿鼎记,同样塑造了一个所谓“好皇帝”康熙,《女帝奇英传》的武则天,似可与鹿鼎记的康熙同观,看来,梁羽生和金庸一样,也没有完全摆脱“好皇帝”圣明的观念,虽然他没有像金庸一样,到中南海去拜见过现代皇帝。
 

  武则天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不瞒你说,我的出身是微贱的,我的父亲是个做木材生意的小商人,我做过宫女,做过尼姑,做过父子两代的姬妾,你心里在骂我不要脸吧?你心里大约在说,为什么你不早些死掉?但这是我的过错吗?几千年来女人所受的凌辱还不够吗?我死了有什么用?所以我偏偏不死!我把权柄抓到手里,我做起中国的第一个女皇帝来!起初我是想为天下的女人吐一口气,渐渐我觉得要我给他们吐一口的不止是女人,也有男人,所以我不许豪强欺压百姓,我雷厉风行的推行均田制度,我开科取士,让有才能的人都有做官的机会,不像以前一样,做官的专讲门第,要由贵族包办。我准许老百姓进京告密,奖励他们放言无忌。我做得不够好,但你能说我这些都做错了吗?”(第7回)
 

  这里又是“女权主义”,又是“民本主义”,武则天俨然成了女性和老百姓的代言人。其实,这些真的只能当作“小说家言”,而且是并不高明的小说家言。按照历史实际,武则天固然未必特别的残害百姓,但要说她特别具有为百姓做事的思想和行动,却完全是作者的空想了。至于把武则天鼓励告密(实际是诬告),纵容特务政治的恶政说成“准许老百姓进京告密,奖励他们放言无忌”,就更是太过分了。
 

  武则天以女人称帝,实际上也没有招致什么因为性别原因的反对。她被反对,主要是篡夺了唐朝天下,令忠于前朝者反感而已。至于一般的老百姓,更是对谁做皇帝并不关心。皇帝在中国的老百姓心目中有威严,却并无太大的神圣和尊严。只要不过分侵犯他们的利益,他们是不管谁来当皇帝的,是汉族还是异族,是男人还是女人。你就是放条狗在金銮殿的龙椅上,他们也不会太当回事。作者在书中将反对武则天解释为反对女人当皇帝的大男子主义,那实在是很可笑的。
 

  总之,对于武则天的过分美化,固然不符合历史,就是从文学上说,也并不成功。好在小说并非只是武则天的颂歌。即使是对于武则天的描写,也不能说没有一点成功的地方,例如小说后部失败前夕的武则天的描写,比前半部大唱高调的武则天,要成功一些。作者对武则天的有些描写,也许自有他的用意。
 

  后来重看了一遍这部小说,我感觉自己的最初对这部小说的看法也许有些简单。记得梁羽生曾把这部书作为他三部自己最满意的作品之一。而重看之后,确实感到女帝奇英传在梁氏小说中不失为上乘之作。我愿意抛开一部分历史因素(当然不能完全抛开),把这部书看成这样一个故事:一代侠士在一个时代的失败以及这整个时代的失败。因此,这里的女帝时代,不必严格的看成真正的武则天时代,正如上官婉儿,不必严格的看成真实的上官婉儿一样(看过一本书,评价真实的上官婉儿是一个宫廷政治中搞阴谋政治的女人而已,这当然和小说中的这个人物截然不同)。下文若涉及武则天和上官婉儿,都以此为准。
 


 

  女帝奇英传以武则天时代为背景,用了很多篇幅描写武则天,而且从武则天的盛世写到她的退位,等于是写了整个的女帝时代。对武则天不乏赞词,并在书名中点出女帝二字,可见武则天在书中的地位颇为重要。然则“奇英”指谁呢,当然书中的许多人物都可以包括进去。像武则天帐下的武玄霜,上官婉儿,还有长孙璧,夏侯坚,谷神翁等人,但是象书中的第一主人公李逸,却始终是和武则天为敌对的,始终不臣服于武则天的统治。因此“女帝奇英”,也许不能单纯的理解为女帝帐下的群英,不如理解为女帝时代的群英,甚至女帝自己,也不妨理解为“群英”之一。所以,小说写的是一个时代的英雄儿女,写的是这一代风流人物的命运。李逸自然是群英中最突出的,他的命运其实也就折射了小说中这个时代其它人物的命运,也就是这个时代的命运。
 


 

  本文标题用了侠士一词,这里需要解释一下我用这个词的涵义。这个词的本义就是一般的侠客而已。但我用这个词,却是把它拆成侠和士来用的。也就是说,侠士,就是侠客而兼士人。士人,可以指读书人,略有点相当于现代的所谓知识分子。梁羽生的小说中的不少侠客,都有很高的文化修养,而且动辄歌诗吟词,其实不妨说,就是披着侠客外衣的士人,读书人而已。而李逸在这方面就显得特别的突出。我们看第二回对李逸初出场的描写:
 

  但见林中一个年少书生,儒冠素服,正在抚琴长叹,看来似是一个落拓不羁的士子,林中系有一匹瘦马,马背上只有一个破旧的书篮,几卷旧书,一目了然,此外别无他物。上官婉儿心道:“强人想劫的绝不会是这个穷酸。”
 

  这里表面上看,是这位出身王室,一身武功的李逸伪装成一个落拓士子。其实,倒不如说,李逸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们从后面的描写中,就能看出他就是一个典型的怀才不遇的士子型人物。
 

  李逸在小说中的第一次重大行动,是夺得英雄会的盟主,希望借助领袖绿林的力量,完成他推翻武周,光复大唐的理想。然而这次英雄会从一开始就是个笑话,可以说,李逸希望借此达成他的目的的行动,从一开始就是失败了的,和武玄霜的前来搅局,并无必然联系。武玄霜的出现,只是凸现了这次闹剧的本质而已。李逸自己也明白了这一点:
 

  酣战之中却有一个人黯然神伤,悄悄的从人堆中觅隙穿过,似乎这场大战与他无关似的。这个人竟是被推举为新盟主的李逸!
 

  李逸初来之时是豪气干云,雄心勃勃,此际却是精神颓丧,壮志冰消。心中想道:“集天下‘英雄’之力,纵然打败了几个女子,又有什么意思呢?”再一想到今日来参加“英雄会”的,大半是为了功名利禄而来,还有一些则是滥竽充数,被龙三这一伙人临时拉来,以壮声势的角色,真正的英雄豪杰,那是少之又少!有限的几个高人,如归云庄主、白马观主等人又已飘然而走,只剩下一个谷神翁在支撑场面,自己心目中轰轰烈烈的“英雄大会”,竟变成了笑话一场,默念:“伤心字内英豪,尽归新主;忍见天京神器,竟属他家。”这两句话,缅怀王室光荣,惆怅“义旗”难举,不禁黯然神伤,遂也悄悄走了。(第6回)
 

  英雄大会失败以后,李逸独自入京,企图行刺武则天。这更是一次没有成功可能的行动,也果然以失败告终。心灰意冷之余,李逸离开中原,退隐天山,在异域度过了八年。
 

  经过世事的挫折,和八年的退隐生涯,李逸早年的豪情壮志,早已消磨殆尽。在小说中,刚刚出场的李逸,是一个潇洒不羁,豪情万丈的形象。可是这种形象,在其后的李逸身上再难看到。其后的李逸,似乎总是给人一种忧郁的感觉。这种前后的巨大反差,正是世事不利的外部环境所造成的。
 

  以李逸退隐边疆为分界线,小说可以分成前后两部分。前一部分写的是李逸图谋推翻武则天的失败以及因此造成的去国。后一部分则是写李逸因为突厥可汗的逼迫,重新回国,并最终被太平公主害死。而这两部分一以贯之的,则是李逸的面对自己无法改变的强大外部势力的失败。前半部分的李逸可以说还是主动的,因为他试图向武则天的权力挑战。后半部的李逸则更加被动,他并没有挑战突厥的可汗,突厥的可汗却为了侵略中国,主动找上了他。大汗在突厥的地位,正如武则天在中国的地位,都代表着一个国家机器的最高权力。李逸面对外国的皇帝,正如面对中国的皇帝一样无能为力。这个反讽的对比描写,证明在强大的权力面前,他的渺小和无奈。依靠武玄霜等人的帮助,他最终以诈死的方式勉强逃出突厥的控制,却又搭上了妻子长孙璧的性命。
 


 

  曾见到有人把李逸与金庸笔下的张无忌相比论。其实,这两个人还是大不同的。张无忌并不是一个失败者。他威震光明顶,折服所有挑战明教的门派,以一人之力拯救了明教,并成为长期分裂的明教出现的第一个众望所归的教主,可能也是明教历史上威信最高的教主。明教长期奉为理想的推翻元蒙的目标,也在张无忌领导下完成,这如何能说是失败者?至于被周芷若和赵敏两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多是由一些难于摆脱的私人因素造成的,并不能完全说是他的软弱性,何况和两人的纠葛也并没有耽误大事。至于最后被朱元璋所欺,严格的讲,也算不上什么失败,因为张无忌本来不是当皇帝的材料,也没有这个理想。相比起来,一生一事无成,所有的理想抱负无一实现的李逸,却真的是一个完全的失败者。
 

  李逸的失败,当然不是因为无能造成的。这与他个人的能力无关。可以说,张无忌只是受制于人(赵敏等人),李逸却是受制于势。他所有的理想本身是一个虚妄。这里要谈到李逸的理想和抱负。无疑,以李逸的身世和能力,他原本是不会成为这样一个失败者的。可惜的是,李逸却受制于自己的理想,试图向不可实现的目标挑战,最终碰的头破血流。李逸不是政治人物,却总以为自己能在政治中有所作为。他始终没有意识到他的理想的虚妄。
 

  也许将李逸和梁羽生笔下的另一个人物铁镜心相比,更适合一些。两个人都是一身的本事,一腔的抱负,却最终与他们所要涉入的环境格格不入,最终都是以理想的失败告终。污浊的官场,腐烂的现实,都是尽管有才能和抱负的他们所不能应付的。所不同的是,铁镜心在感情上最终找到了归宿,而且能够得到云南贵族的庇护,最终归隐于美丽的苍山洱海之地。李逸如果不死,他的结局也只能是归隐,就像他在天山已经隐居了八年一样,也像武玄霜最后选择的道路一样。(三个男女主人公的最终结局,李逸是“离世”,上官婉儿是“入世”,武玄霜是“隐世”,表面上各不相同,但是如后文所说,其实都是同一的归宿。)
 

  李逸的理想到底是什么呢?当然一家一姓的偏见,他并不是没有,而且很深。但若说他的理想就只是恢复李家的江山,那就未免太看低了这个人物了。其实,李逸的理想,应该是一种安邦定国,普济万民的抱负(上文提到的铁镜心,也正是这种抱负)。这种理想,听起来冠冕堂皇,不知骗了多少有能力有抱负的人,但在中国的环境下,却本身就是一个虚妄。按照小说的描写,李逸的理想其实和他反对的武则天等人并无大的区别,他们所有的只是政见的不同罢了。前面说过,“群英”,是小说描写的这一代英杰,甚至可以包括武则天自己。因为即使是反对武则天的李逸,也承认她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但是最后武则天也被迫黯然退位,而且李逸也认为“最少武则天也并不是完全为自己着想的。不论怎样倔强的人,有时也难免要让自己受到一些委屈,舍弃一些东西。”可见最能主宰这个时代的人如武则天,也最终不能实现自己的所想。何况其余的人。上官婉儿,武玄霜等人的人生,不也同样是悲剧,虽然他们没有像李逸一样早逝。这就证明失败是普遍的,不仅限于李逸一人,李逸只是表现的最突出,最集中。
 

  临终前,“李逸道:‘不,不!我一点也不后悔,我回来后,看到了一些令人担忧的事情,但也看到了更多令人兴奋的事情,我现在明白了,个人实在算不得什么,咱们的国家是有希望的!’”(第32回)
 

  这似乎不像是唐朝人的语言,不过这是梁氏小说惯有的古人口中的“革命语言”。作者的意思是正面的,我却感到一种反讽。因为我看不出来,重新回国以后的李逸眼中的现状,比起当初使他去国的情状,有什么更好的地方。这更像是失败了一生的李逸,需要自我安慰而产生的一种幻觉。不过,梁氏本人让李逸有这种乐观,也就代表了他自己的乐观吧。至于我的悲观性的看法,也不过是自己的一种解读,反正鲁迅说过一句话,大意是希望和绝望,其为虚妄则相同。
 

 

精品回复
 

  花无语:
 

  关于《女帝》开始的创作动机,我觉得是梁氏为武则天翻案。《女帝》对武则天的描写显然是不客观的,可以说是很大程度上的美化。尤其逼杀亲子李贤之事,这是事实,梁书的美化这一点就有些过分了。所以梁氏写《女帝》固然受陈寅格对武则天的评价影响,但对武则天的歌功颂德与当时的政治气氛组织意识应有很大的关系,六十年代初也是个很狂热的年代。
 

  我觉得柏杨的看法也些偏颇,单纯以文人道德良心的角度去审视历史也是片面的。政治是残酷血腥,甚至肮脏的,但这就是历史的事实。武则天大力启用酷吏特务也是有历史原因的,但武则天的历史功绩是值得肯定的。我觉得武则天算是雄才大略的君主,但她同时也是出身庶族的女人,在残酷政治斗争中杀出通向权力顶峰的血路,阴狠毒辣也是不可避免的。
 

  《女帝》本身有政治宣传的意味,实质上还是李逸,武玄霜,上官婉儿,长孙璧的四角感情,聚散离合,造化弄人,孜孜以求,迷惘难解。娓娓道来,平淡中透着刻骨的悲伤,悲伤中充满浓烈的凄美。这才是《女帝》真正的出彩之处,其余的都是陪衬,包括武则天。
 

  天山游龙:
 

  李逸是落拓王孙,书中予他的定位是一个失败者的角色,而这个角色,作者刻画的主要是他的无奈、挣扎和失败,因此在表现他的侠气方面显得着墨不足。
 

  但他除了王孙之外,也的的确确是一名侠客,天山七年,他一家救助了无数牧民,成为牧民心中的守护神,得了天山剑客之名。也由于他是侠客,所以他只能是一名失败的政治角色,因为政治斗争不需要侠客,李逸不适合,武玄霜也不适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