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不读黄易,很是怀念,也有些担忧,怀念黄易曾经给予的巨大惊喜,担忧《边荒》带来的失望。以前看黄易的书多半是朋友介绍哪一部怎么怎么样,然后才去把书找来,而看《云梦泽之谜》则是不带任何定势,随意地接受黄易的这本新书。也浏览过几张关于《云梦泽之谜》的帖子,竟然对帖子的内容没有什么印象。反倒是觉得这本黄易的新书书名有些俗气,咋一听还以为是卫斯理之类的科幻小说呢。真正地去阅读的时候,却感到的是一种久违的欣喜,宛如当年的《寻秦》《大唐》。
对《云梦泽之谜》的第一眼感觉是一种黄易摆脱定势的轻松,轻松之感流露在流畅的字里行间中。《云梦》给人的阅读感觉有别于《大唐》和《边荒》,近似于《破碎虚空》和《覆雨翻云》。由于自己阅读经历的问题。最先接触的应该是《覆雨翻云》,当时只是看了开头干罗偷袭怒蛟岛的第一卷,那时还不知道黄易的名头,就已经有种很是不俗的感觉。真正第一次读黄易的书还是《寻秦》,对于黄易对历史战争的驾御能力非常的惊叹,自己看到的第一个脱离金庸古龙窠臼的后来者。直至后来再看《大唐》,黄易已经真正奠定自己填补金古之后空白的大师地位。回头再看黄易前期的作品,当时就感觉一般了。在我心目中《大唐》太过于出色了,黄易构建出一个完整武侠世界一段逼真武侠历史,包罗万象于其中,容纳众生于其彀。现在回头再看看,《大唐》依旧出色,但是辉煌往往是一种沉重的负担。过度的辉煌会使人陶醉于一种假象和定势,所以才会有了《边荒》的黯淡。黄易作品就武侠为例应该以《寻秦》为界限,《破碎虚空》是黄易武侠的源头,在这部应该算是短篇的处女作中,完整地展示出了黄易和黄易武侠最真实最纯粹的思想价值观念,姑且按惯例称之为玄学吧,《破碎虚空》甚至像是黄易的哲学教科书,窥破生命的终极之谜,达到破碎虚空的彼岸。以前在网上看到网友对《覆雨翻云》赞不绝口总是不太理解,自己那时觉得《覆雨翻云》过于商业化,显得不太成熟。现在再看《覆雨翻云》,的确还是很商业化,毕竟依靠色情赚人眼球不是大师所为,但《覆雨翻云》有种青涩的自然,黄易借助于历史却没有为历史所累,庞大的历史架构完全只是为了黄易玄学的体现,《覆雨》从文字情节到人物思想上明快与流畅。《寻秦》是黄易的一个转折点,黄易试图摆脱商业化创作,打造自己在武侠史的地位,在对历史的架构,战争的再现中塑造新型的武侠人物,永恒逍遥的宁静与英雄理想的热血交织着多姿的生命。《大唐》当然是这一路子的巅峰,黄易在历史架构与玄学沉思中达到了完美的和谐。黄易对历史的出色架构无疑是黄易成功的重要因素,但过度追求历史的架构就会使得黄易被架构的沉冗所累,失去了追求永恒生命之谜的从容静谧。《边荒》之败恐怕就在于此。而《云梦》则没有了阅读《边荒》的沉冗,剥去历史背景政治角逐的沉重外衣,流淌出黄易逐渐被磨去的灵性,“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的清新,再加上黄易保持了固有出色的故事驾御水平。在云雾缭绕的云梦泽之谜的笼罩下,引导着读者的惊奇,环环相扣错综复杂的云梦连环在黄易对生命的玄学沉思中被逐个解开。
进入云梦泽之中,还是黄易神秘幽静的精神世界。乌子虚玩世不恭,辜月明寂寞冷漠,凤公公阴深莫测,无双女高傲清冷,阮修真学究天人,丘九师英雄豪气,还是一贯的黄式风格,但却有新的可喜变化。乌子虚自然会让人想起子虚乌有,不停地换着法追求新的刺激却永远也无法找到心灵的归宿,存在的子虚乌有暗示着某种黄易的蓄意。辜月明令人眼前一亮,这位典型的黄易剑者,与传鹰徐子陵燕飞形似而神非,辜月明心无所住的冷漠来自于自然流露的深度痛苦厌倦,与其说是对死亡的向往,不如说是对彼岸的深切渴望。而凤公公与辜月明的摊牌单刀直入进入了寻宝的正题。《云梦》的前五章不仅能吸引读者,而且在保持黄易较高水准的基础上有着新的特色。辜月明奉命寻宝,季聂提钱世臣两大势力各怀鬼胎,阮修真丘九师追捕五遁盗,红叶楼十年大庆,无双女寻报家仇,乌子虚则是云梦泽多米诺骨牌的起点,各方势力,各色人物都被卷入到千年轮回的云梦泽之谜中,寻求云梦泽的绝世奇宝,聆听湮没千年的凄美传奇。前世今生,王图霸业,人世奢华,爱恨情仇统统笼罩在不可捉摸的云梦泽之谜中。乌子虚与阮丘的追捕成了表面的主线,化身千万的五遁大盗与大河盟的智囊猛将,你来我往,各显神通,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奇门绝技层出不穷,双方平分秋色,精彩纷呈处令人叹为观止。当然男一号辜月明更有上佳表现,独立世俗之外的孤独冷漠散发着奇异神秘的魅力。辜月明在古战车美女图前静候红叶楼的当家花旦的百纯,明艳异常的百纯见了辜月明竟然有粉丝遇到偶像的仰视,以前看徐子陵燕飞的淡漠孤独总觉得并非完全的自然,真正见到级数足够高得美女还是会动心的。而对于辜月明来说,或许心中唯一渴望的是前世轮回中那个女子对他所说的那句话,其余的西施无盐都无住于心。《云梦》对暴雨的描写令人印象很深,在云梦泽女神掌控的命运下,暴雨磅礴之时更有天人相交的感应吧。狂风暴雨中,丘九师向百纯陈出款款心曲,辜月明乌子虚感应轮回中缥缈的前世。看到书中对暴雨的描写很有感触,东北的夏天多暴雨,每逢狂风暴雨之时总是习惯隔着玻璃看外面的世界。大雨如注,天地融为一体,狂风肆虐着大地,树木飘摇于风雨之中,痴痴地看着外面的水世界,不知是惊叹于大自然的力量,或是感受到天地似乎与人有着一种感应。辜月明撑着游子伞,消失在马车窗里百纯的视野中,窗里窗外的人各自迷失于大雨的迷蒙之中,今生情感的困惑,前世轮回的迷离。武侠当然需要文武兼备,难得的狂风暴雨的良辰美景,没有了绝世高手的对决岂不可惜?比起传鹰与蒙赤行的雨战,辜月明与戈墨的这场雨战多了些古典的意象。戈墨抖出浑身妖法设下十面埋伏,狂风暴雨成了鬼哭狼嚎的修罗地狱。辜月明从容应对,信手旋出游子伞,一如古典诗词中一袭青衫撑出油纸伞般优美。如此的诗情画意,戈墨的妖术应声而破,留在读者脑海中的还是满天风雨中飞旋的游子伞。
一口气看完《云梦泽之谜》,不免有些淡淡的失望。黄易的第一笔就开始设计一个迷,或者说构筑一个新的精神世界。如同《达芬奇密码》,丹布朗不仅是在设置一桩离奇的命案,而是在还读者一个真实的耶稣。蕴涵了一个世界的悬念固然极易吸引读者,但世界的构筑往往是困难的,《达芬奇密码》也有虎头蛇尾之嫌。前五章铺垫的很好,围绕着云梦泽之谜做足了功夫,真是盘马弯弓惜不发,最后雷霆一射却是有些草率。短短一卷就结束了一切,让人很是遗憾。确实就整个故事来看,就算黄易构思时《神话》还没出来,但也有《秦俑》的影子。甚至结尾时云梦泽女神对无双女那段神喻颇有几分《无极》的恶俗。然而《云梦》却有货真价实的出色之处,就是前年轮回中潜伏于神话传说中的凄美楚风。庄生晓梦迷蝴蝶,逍遥游齐万物成为中国人追求生命永恒的寄托;朝饮坠露夕餐落英,屈子是当之无愧的百代词章之祖。庄屈并举,千百年来的中国知识分子尽入其彀中。而庄屈灵魂的源头,那个天人合一,人神相交,巫风遍地的古楚文明,只能是众神的惊叹,早已湮没在理性文明中的灵魂处女地,仅仅依靠神话传说散落在理性文明之中。那时的楚地,天地灵秀,树木葱茏,万物皆灵,崇拜火神与凤鸟的楚人,在遍地巫风中向众神起舞。天地之中,日月星辰,江河山岳,芸芸众生皆有神灵生命,既是神的世界,也是人的世界。那是人与宇宙永恒的第一次相逢,混沌初开的理智与纯洁的原始人性融合成的奔放、跃动、飘洒、流动的原始浪漫主义气质即使风化千年也能成为震撼心灵的永恒。而《云梦》中最能震撼读者的也恰是这风化千年的楚风。乌子虚躺在云梦泽之中,惊异地看着荒野中出现的古楚军队,古楚战车女御者前世今生的回眸洞穿乌子虚的空虚心灵,直抵千年轮回中苦苦追寻的唯一执着。看到此处,除了屈子的山鬼骑豹来,再无言词可以形容这属于神话时代的天然风情。辜月明偶遇无双女,竹笠下的动人红唇,牵动起充满厌倦与死亡的漠然心灵的前世轮回的回忆,那张红唇曾经说过一句千年轮回依然无法泯灭的话语。命运再次通过一张乌子虚亲手所画的云梦泽女神,召唤起千年以前巫风楚地颛城痴男怨女的前世轮回。前世轮回中,楚盒湘果长生不死的诱惑膨胀了无数人的欲望,八年颛城围攻大战的血流成河成为长生不死的祭品。贪婪欲望,血腥战火,可怕瘟疫勾勒出人性的丑恶,唯有那一抹楚风的美丽来消解无尽的丑恶。
对湘果费尽心机而不得,辜月明乌子虚的前世四处周游至楚地深处,在人神相交的巫风净土上,湖面宁静,枫林如火,天空划过满天金雨,时间停滞在漫天金色里。璀璨深处传来马蹄声与娇笑声,映衬着金色光芒的女子分明是多情美丽女神的降临;金色夕阳落照在尸横四野的城上城下,云梦泽女神伫立颛城,俯视着这场由她一手制造的战争,爱情的痛苦,婚姻的残酷,家族的仇恨,众生的苦难融为她迷茫眼眸的绝代倾城,一如特洛伊城头的海伦;星空下神殿广场上,云梦泽女神迷茫心伤地向湘夫人默默祷告她恨的人与她爱的人,黑暗中乌子虚在朋友情人间痛苦得无法自拔;无双女等候着青梅竹马的爱人一起在神殿中起誓,却等来了爱人心满意足地获得楚盒与他的新娘;颛城瘟疫横行,情人四面楚歌中无双女在湘夫人神像前虔诚祈祷,饮下终结生命的孟婆汤,许下下个轮回重新开始誓言,带着彻骨悲伤的希望结束九年的日夜煎熬;辜月明长生梦空,在无穷的罪孽面前,恨自己的女人奄奄一息,爱自己的女人痛苦煎熬中绝望逝去,追悔莫及化为天地震怒的悲绝;乌子虚前世用尽生命的最后一丝力量与信念,摘下无数欲望膨胀的心灵日思梦想的湘果,拯救自己的爱人爆发出迟来的炽烈痴狂。颛城的痴男怨女在丑恶与美丽之间的挣扎中,穿越时空的永久悲伤美丽成为世世轮回的生命永恒执着,直至千年轮回后回到那个丑恶与美丽开始的地方,赎却前世的罪恶,弥补永恒美丽的悲伤缺憾。其实即使没有乌子虚的灵魂再次走入铜门,颛城石堂内两副骸骨紧紧拥抱千年,风化千年的爱情与楚风依然是清晰可见的永恒。
黄易从《破碎虚空》的开端即在追寻现实世界中一种永恒,传鹰的破碎虚空,浪翻云的当时明月在,徐子陵的飘逸淡泊,乃至燕飞的开启仙门,再到《云梦》的真爱永恒。“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生命之有限与宇宙之无穷是千古不变的话题,李白曰“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苏轼曰:“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于一粟。”以无穷观有限或许是一种解脱与超然。记得当年学校图书馆楼下有个水池,池中有不少金鱼,蹲在池边,细看金鱼游来游去,总会想起《大唐》中寇仲借助水池鱼儿跃起之力凌空一击上官龙,令上官龙原形毕露,那时的寇仲已经与自然融为一体。庄子与惠施的“子非鱼”之争或许并不只是逻辑上的辩论,庄生逍遥超脱,惠施是逻辑名家。庄子自然会关注和感受自然和谐的灵性,而惠施多半是关心逻辑上的是否成立。记得以前经常会看到报道说某学生右手割腕自杀,左手还握着叔本华的书,当时还以为叔本华写的是自杀大全呢。可是叔本华那经典的钟摆理论却成为现代社会的谶语。“人像钟摆一样来回摇摆于无聊与痛苦之间”,现代工业时代的人们对之有着深刻的体味。叔本华自认为虚无的世界里,艺术是唯一的拯救方式。对于我们这些平凡人来说,艺术还是太阳春白雪了,也或许是太昂贵了,不如在平凡生活中寻求一丝诗意的灵性来弥补。基斯洛夫斯基在大街上遇到一位素不相识的女孩,女孩对基氏说:“看了您的《双生花》之后,我相信了灵魂的存在。”对于黄易和《云梦》来说,我们在也能从中感受些许的诗意灵性,在这逻辑严密的理性世界中偶遇到生命的自然自得。
2006-09-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