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羽生之风筝误:《武林天骄》

 

 

 

  并不是所有的风筝都与郎才女貌的爱情宝典有关。至少在《武林天骄》中的赫连清波与檀羽冲的风筝与美好的爱情无关。少年时,第一次看到赫连清波说道自己如同受人操作的风筝时,就记住了这句话。后来看到过《欢乐英雄》中王动看到风筝的复杂表情,后来在所到过的地方看到草长莺飞之时老者或者孩童无忧无虑地放风筝。很多年后再次温习赫连清波自比风筝之时,不禁想起当年自己也曾经幻想自己是尽情放飞却可以安全着陆的风筝,当然现在更能体会到的是赫连清波的心情。

  同是风筝人的王动和赫连清波,在古龙和梁公风格迥异的笔下相去甚远。表面看来王动更具备江湖人的无奈。懵懂的少年走向远方闯荡江湖,误入歧途成为一飞冲天鹰中王,陷入江湖恩怨仇杀不能自拔,迷惘之中不得不远遁富贵山庄,自我放逐自我惩罚,逃避一切的痛苦。作为黑暗组织中的风筝人,王动终究逃不过组织的追杀。当然富贵山庄中温暖的友情最终还是帮助王动完成心灵的救赎。王动好似杜琪峰电影的黑帮人物,在宿命的江湖中厌倦逃避,不得不承受种种血腥残酷。纵酒狂歌的快意,喋血江湖的残酷,麻醉堕落的沉痛,这些极具视觉冲击力的人物故事自然很轻松地像刀锋一样直切读者或者观众的神经末梢。

  相比之下《武林天骄》中的赫连清波就平淡了许多,缺少了王动那样江湖人的传奇色彩。洛阳城中半是完成任务半是抱打不平地搅和了归元龙的寿筵,而后结识檀羽冲。两人萍水相逢地擦肩而过,数次暗中相救檀羽冲的情意隐藏在赫连清波亦正亦邪的笑声之中。《武林天骄》与《狂侠天骄魔女》有很多难以衔接的地方,毕竟梁公在创作两部小说的心境相差极大,前者是晚年的沉思回首,后者正逢文革的万马齐喑。赫连清波的年龄两书中也不统一,既然《武林天骄》中赫连清波与檀羽冲年纪相近,那《狂侠》中十年后的赫连清波不会与十八岁的耿照同年。但这样疏漏无妨赫连清波的人生经历的变化。《武林天骄》中的赫连清波还是刚刚出道,在梁公笔下还只是一个带着邪气被人操控命运的少女。赫连清波遇到檀羽冲后,萌生情意后欲言又止,试探着与檀羽冲同行。少年檀羽冲的顾虑重重使得这段无缘无份的情缘化为一句“浮萍骤散本无端”,临风叹息的赫连清波宛如一只等待爱的白狐。十年之后,在《狂侠》开场的一片血腥残忍之中赫连清波成为了真正的妖狐。直至与公孙奇合谋,落得身首异处,惟有赫连青云为之心痛。

  同是风筝人,王动虽然经历沉沦劫难,终于黑暗中解脱出来,而赫连清波似乎是执迷不悟,被人操控命运直至惨死。两人的真正区别之处在于王动试图摆脱别人的操控,哪怕像风筝一样断了线,也要找到自己的人生。而赫连清波曾经犹豫但还是选择甘于被人操纵,一直做带着线的风筝直至死亡。在武侠这样追求自由逍遥的故事中,王动是主旋律的人物,而赫连清波是被武侠鄙视的反角或者配角。武侠中人虽有一入江湖岁月催的痛苦折磨,最终还是沧海一声笑的超脱。而现实生活中更多人的选择恐怕还是做赫连清波式的风筝人。有人将赫连清波比作杨康,赫连清波的辽国郡主身份似乎又有些类似于川岛芳子。杨康的认贼作父有很多的原因,后来的影视剧中也多为杨康辩解,川岛芳子有很多满清复国下的扭曲。而我觉得赫连清波更像是现实生活中的普通人,身为亡国郡主甘当敌国王爷的义女,看似身份高贵实则忍受种种屈辱,仅仅是为了生存,像风筝一样被人操纵命运无法摆脱。起源于范蠡携手西施泛舟五湖的江湖本身就意味放弃名利的洒脱,江湖中人面对束缚时会像断线风筝一样归隐江湖。现实生活中更多的人是选择像风筝一样飘在空中,而不是断线跌落尘埃的深渊。武侠之中,个体独往独来于天地之间;现实之中,个体渺小沉浮于熙熙攘攘。

  透过赫连清波可以看到现实风筝人的悲哀。《武林》中的赫连清波尚且对完颜定国的不怀好意躲躲闪闪,《狂侠》中的赫连清波对于与公孙奇的利益结合毫不犹豫,赫连清波不出意外地完成沦为被人操纵的风筝。刚刚出道的赫连清波在萌生情意后,还试图依靠爱情从风筝人的命运中挣扎出来,数次解救檀羽冲也无法维护这段无始无终的爱情,面对瀑布狂笑的赫连清波变成了残酷冷血的妖狐。也许只有在钟灵秀天真而又早熟的眼中闪出对赫连清波的理解与慰藉。而对于生活中为了生存而安分守己的风筝人来说,不仅是感受到风筝人的无奈,还要时时刻刻与身后的风筝线博弈。现实生活中不乏强者摆脱被人控制的命运展翅高飞,成为世人颂扬的英雄,然而更多的是被人操纵命运逐渐沦落的无数冤魂。从《狂侠》中作恶多端的妖狐到《天骄》中无可奈何的风筝,梁公不再仅仅揭露赫连清波的邪恶,反而近乎辩解展示赫连清波逐渐走向邪恶的无奈。武侠大多是成人的童话,尽管有金庸古龙这样的名家在武侠中折射现实人生,大多数还是美满的结局。现实生活中多少如赫连清波一样的风筝人,被人操纵命运,或是痛苦挣扎,或是沉沦深渊。看到赫连清波从一只憧憬爱情的白狐到残忍邪恶的妖狐,十年之间的光阴或许可以用《金锁记》中这段“镜子里反映着的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金绿山水换了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人生时间的变化来概括。赫连清波被人像风筝一样拖拽到惨死,曹七巧在黄金枷锁中毁灭随着时代的变更而不复存在,但风筝人的人生惨剧却穿越时空反复上演。

  《武林》中的檀羽冲被梁公很大程度上的改写,我觉得几乎与《狂侠》中的武林天骄判若两人。按照《狂侠》中檀羽冲的人物设计,我觉得檀羽冲应该一直过着尊贵的生活,从而造就了他传统贵族的气质。而《武林》中的檀羽冲已经被平民化了,盘龙山的猎户生活,后来的寄人篱下,反而让人觉得檀羽冲有些自卑,仅有的金国贵族和岳飞的血统也只能给檀羽冲留下模糊的印象。《武林》中的檀羽冲只是一个内心凄迷,形象模糊的浮萍少年,与后来那个气骨高傲,神情抑郁的武林天骄相去甚远。失落茫然的少年由于血缘造成的复杂关系成为了类似于萧峰一样的民族矛盾中的中间人,小说中檀羽冲更倾向于自己是汉人,但显然不能见容于南宋的官府和武林。萧峰具有荒原狼王般粗犷狂野的气质,虽然《天龙》的笔调非常的消沉,萧峰依稀还能展示出对抗世俗与命运的悲壮。《武林》中的檀羽冲柔弱了很多,带着梁公笔下卓一航、李逸之类萎靡惯性,在女真汉人的倾轧中随处飘零。以致面对自己的爱情,精神压抑迷茫的檀羽冲也总是显得心不在焉,有气无力。如果非要给少年的檀羽冲找一个辩解的理由的话,也许他太年轻了,尚未成年的大孩子面对如化解民族矛盾这样重大的人生压力必然会手足无措,只有时间才能帮助他找到答案,磨砺他成长为真正的武林天骄。

  《武林》中的人物不多,如耶律玄元和完颜夫人,御春等人都写过很深情的评论。还有檀羽冲的爱人钟灵秀,这位尚未绽开就凋零的蓓蕾非常令人为之叹息。在群魔乱舞的世界里,只有钟灵秀识得檀羽冲和赫连清波,孤苦伶仃却又充满幸福地陪伴着檀羽冲。这种当全世界与你为敌,我依然在你身边的挚爱,总是武侠中感动读者的必杀。遗憾的是,梁公笔下钟灵秀与檀羽冲鲜有真正相濡以沫的爱情甜蜜,梁公还特意给了钟灵秀由女孩变成女人的身体特写。不过我觉得真正的原因在于梁公在檀羽冲身上更多表达的是苦闷,缺乏金庸描写萧峰与阿朱绝恋时的煽情。

  《武林》作为梁公晚期的小说,已经不再有《狂侠》中柳清瑶发动人民战争的口号,而金宋之间的民族矛盾,以及檀羽冲复杂的身份使得小说的故事构架与《天龙》有很大程度上的相似,如檀羽冲南下后被南宋武林不分青红皂白围剿,与杏子林丐帮废黜萧峰时民族之间强烈的仇恨很相似。但仔细揣摩,两者之间还是有很大的不同。《武林》以檀羽冲父母两家人的血腥谋杀开篇,儿女结婚数年,相处甚欢的两亲家突下杀手。张雪波的义父张炎谋杀檀家父子的理由,仅仅是因为得知对方是金国人,全然不顾已经出嫁的义女和年幼的外孙,疯狂的非理性仇恨丝毫不顾及家庭的伦理亲情。这种狂热的仇恨并非完全来自民族之间的矛盾,而是很类似文革时代残酷阶级斗争的狂躁。檀羽冲怀着化解民族矛盾的期望来到江南,在金宋官府的引导和朱丹鹤等人的挑拨下,南宋武林已在狂热民族仇恨中丧失了理智。太湖西洞山上,少年的檀羽冲成为了南宋各路武林人马眼中的洪水猛兽。围攻檀羽冲时众人心中的群体狂热太湖波涛般疯狂涌来,此时的小说似乎已不再是描写檀羽冲的人生历程,而是再现那个年代的集体疯狂。即使江南武林领袖王宇庭深知檀羽冲遭人陷害,却也不敢为之辩解。当非理性的狂热掩盖了正义与公理,疯狂的群体上演的是人性的邪恶。当龙套刘天化中了赫连清波的毒香迷失本性,把同伴当做檀羽冲与赫连清波疯狂置于死地时,小说清晰地折射了丧失理性的狂热下的恐怖与可怕。檀羽冲与赫连清波只是被人操纵的非理性狂热攻击符号而已,狂热的梦魇笼罩下的群体眼中黑大汉与妖狐小白脸并无区别。星转斗移,那个狂热年代早已过去,但造就狂热的内心毒龙依旧存在,人性的邪恶不过是重新包装后又重登舞台。正如有人评论《索多玛的120天》一样,萨德在我们体内。
 

                                   2009-1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