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斗京华》是梁羽生武侠的开山之作,而《飞凤潜龙》是梁氏后期作品。两书不仅是写作时间上相差很远,风格上也差别很大。《龙》与《草莽龙蛇传》成姐妹篇,还有相当浓厚的旧派武侠气息,写实的清末武林,一板一眼的武打描写,给人一种武侠老照片的感觉。并且《龙》中的江湖类似于旧派武侠,不在后来梁氏特有的江湖体系之内。梁氏的江湖体系基本上是以天山派为核心的天山模式。《飞凤潜龙》是梁氏实验性的作品,实际上是一部武侠间谍小说。虽然与《狂侠天骄魔女》有一定的人物联系,但也基本上独立于梁氏江湖体系之外,并且风格迥异于其它系列作品。
武侠小说的历史背景,一般都选择在民族危亡或者民族矛盾激烈的时代。这样的时代背景更能凸现强烈的侠义精神。梁羽生与金庸的处女作均是如此。金庸的武侠精神内核非常的复杂,就从《书剑恩仇录》这部受梁氏影响较大的作品来看,较为强烈的民族情感,略带革命色彩的侠义精神,以及凄婉的爱情下,有着不安恐慌的躁动。相比金庸的复杂,梁羽生看起来很简单纯粹,但是这份简单纯粹下的底色却很难看清。从《龙》开始,梁氏就坚定宣扬左派的革命道德,是否真如梁氏自己所言,以书生的天真激情把政治观念当作生命的信仰。梁氏把《龙》的时代背景放在义和团运动中,侧面反映轰轰烈烈的农民运动的兴起、发展、高潮和失败,小说中的立场观点和中学历史教科书的基本一致。作为一名《大公报》的职员,梁氏确实很好地贯彻了左派的文艺方针,并且在文革结束以前,基本上很好地坚持了下来。从《龙》的基调来看,梁氏武侠注定是样板戏的命运,政治思想乃至是政治教条的宣传工具。当然《龙》中梁氏试图解释这场复杂运动的种种原因,并且颂扬先烈们的勇气与精神。正如梁氏本人反复强调自己的小说只是一杯白开水,虽然只可以解不渴,但决不是害人的毒药。但梁氏的侠义道德是否真的能教诲他的读者和他本人,他这杯解渴的白开水是否变了味,时间会给出答案。只是时间无法知道,梁氏本人是否知道答案。
一部样板戏式的小说拉开了新派武侠的大幕,而梁氏这位样板武侠小说家,也成为新派三大家之一。这确实是很奇怪的事情。梁氏有太多的缺点,除了侠义道德的问题,拖沓的文笔,松散的情节,沉闷冗长的武功描写。很长时间以来梁氏总是以新派武侠的开山鼻祖和诗词功夫好而被人提起。就《龙》而言,从作品本身来看,有很多不足之处,令很多喜欢梁书的人都望而却步,但在这部粗糙的作品中还是蕴含了梁氏武侠的诸多重要元素。细读之下不难看出,有着样板戏作家命运的梁羽生的成功并非运气,他也艰辛地为之付出,并且具备常人不曾拥有的天赋。
一段楔子,一首极有江湖风情的《踏莎行》,开篇几句的场景描写,即把读者带到了萧杀遒劲的塞上江湖。梁氏自幼生活在广西,大学毕业后机缘巧合来到香港,基本上没有到过北方。但梁氏对回疆藏边有着无限的遐想,对于梁羽生这位词人来说,平生那从未到过的遥远异域升华为寄托全部诗情的神圣净土,从而演绎出绵延三十余部小说的诗意传奇。而这份诗意的传奇即使是金庸古龙也未尝拥有。这段短短的楔子深埋下了梁羽生武侠灵魂的种子,并在梁氏以后的创作中成长为一朵武侠奇芭。如同天山绝顶优昙花注定是为天荒地老的世间绝美而盛开。梁氏武侠的真正灵魂并非是,他或为之摇旗呐喊或无奈附和的革命侠义道德,也不是一心追求的平淡,而是想象净土中永恒而又炽热的诗意。一如金世遗摇摆于厉胜男与谷之华之间无法自拔,梁羽生又何尝不摇摆于诗意与道德之间。厉胜男坟墓前的金世遗看着那生生死死都无法摆脱的影子,更像是梁羽生本人的暗喻。书中柳梦蝶受伤后被心如神尼救下,心如向柳梦蝶讲述塞上藏边的异域美景,诗意中的冰雪世界涤尽世间的尘埃。梁氏后来在《冰魄寒光剑》和《冰川天女传》中又尽情抒发了对冰雪世界的向往。同样是写西藏,《大地飞鹰》中古龙的描写却充满了冷酷自然与威严神性下众生的卑微。古典与现代诗性的差别令人错愕。
娄无畏应该是书中的男主角,梁氏把他的出身设定为苦大仇深的雇工之子,有趣的娄无畏粗豪慷慨中却有着梁氏知识分子人物的忧伤迷茫。结尾时人生失意的娄无畏虽然被梁氏乐观地投身到了革命的洪流中去了,但那份拔剑四顾时的茫然却是延续到以后的人物中身上。柳剑吟与丁剑鸣兄弟当然是为了证明官府豪绅的反动本质,不过两人塑造的颇生动,柳剑吟的稳重老成与丁剑鸣的心浮气躁,如同生活中的真实。
梁氏擅写少年男女之间的情感,尽管《龙》中感情的描写还显得非常的青涩,但也显示了梁氏描写情感的细腻。柳梦蝶在左含英与娄无畏之间的徘徊,答应与拒绝都充满了左右为难。这份少女情怀很像后来《散花女侠》中于承珠夜听潮声中感情选择。只是梁氏手法还不成熟,倒有些像作主持时的情感分析。梁氏的第一位女主角虽然有着情窦初开时的迷茫,却还是十分的英姿飒爽,在所怜与所爱之间做出了果断的选择。此时的梁氏竟然很开放地让柳梦蝶与左含英迅速地有了“新的和谐生命”。但心如圆寂前谶语般的偈子似乎在暗示柳梦蝶花样年后背后的命运。也许让左含英迅速地挂掉,让娄无畏只能是柳的兄长,使得柳梦蝶黯然遁入空门,是梁氏赚人眼球的手法。但梁氏武侠上的第一次尝试就选择了这样的悲情,浪漫诗意的悲剧终究是梁羽生最本质。而这种悲情还是有别于后来的悲剧,倒是与后期作品中流露的无奈有几分相似,难道是在喻示自认为是理想主义者的梁氏必然要经历的迷惘?
当然显然《龙》中的情感不但粗糙,而且梁氏尚未掌控好如何运用爱情来表达悲剧之美。除了沧桑历尽的黯然神伤之外,梁氏以革命乐观主义式的方式,表征内在蕴含诗性生命力的张扬。而梁氏成熟后的作品,则是非常自然地运用梁氏特有的手法,并且成为纵横江湖的独门绝技。梁氏以爱情来表达诗意,梁氏笔下人物的爱情往往代表着他们的人生态度。象征着诗意人生的爱情在与世俗与命运的对抗中,遭受坠入凡间的深彻苦痛,直至天嫉地恼、无可奈何的绝底悲伤。而梁氏旁人难以企及之处则在于:在这无可挽回的绝底悲伤中,喷薄出永不竭止诗意生命力。宛如纵情放歌中,高音拔到高处嘶声断裂,断裂之中又突然爆发出排山倒海的超强音,成为生命力再无任何节制的奔腾放浪。
相比《龙》的生涩拘谨,《飞》技巧上要成熟的多。从文风上来看,梁氏前期作品中一直有着很重的文言气息,并且无法很好地与小说文字融合起来,如同充泡奶粉时不小心泡成了奶粉疙瘩,互不相溶。如梁氏写景一般用四字句,基本上没有古龙似的散文诗似的长句。而《飞》中小说的文字风格趋于口语化,连梁氏特有的对联章回题目都成了大白话,文中的对白相比前期要简练得的多,颇有古龙温瑞安的感觉。梁氏小说中武功招式一板一眼,一直为人诟病。而《飞》一反常态,基本上没有大段冗长的武功描写,许多打斗场面都是虚写。这样使得小说非常的紧凑,衬托出诡异的气氛。《飞》虽然还是与民族大义有些关系,但更主要的是展现扣人心弦的间谍式的武侠故事,以及处在局中的人物复杂人性。而且《飞》以鲁世雄的视角切入故事,虚写潜龙。这种以虚写实的手法在梁中是很新颖的。总之《飞》在梁书有些类似于《白玉老虎》。单从小说的形式来看,《飞》已经是梁氏求新求变之作了,可见梁氏并非有些人想象那样固执地一成不变的。
在宋、元、金三国争夺穴道铜人的惊心动魄中,除了梁氏一贯注重的诚挚爱情与民族大义之外,人物不再是善恶的对立分明,而是体现出立体复杂的人性。盗宝角逐的各方,各自背负着自己的使命,冒着巨大的危险,耗尽智慧武功,历经艰险企图完成各自的使命。而盗宝之局却像宿命之手一样将每个人紧紧攥在手中,孟中还、独孤飞凤、鲁世雄无不表露出宿命的不可捉摸下的惶恐凄凉。鲁世雄惊险通过考试,与独孤飞凤喜结连理。洞房花烛下,一对新人却是各怀心事,各自思念着远方的爱人,更多的是未来的祸福难料。而远方的珠玛与孟中还亦在宿命之下嗟叹,甚至连这份嗟叹也消失在宿命的迷惘中。孟中还蒙古归来,夜会独孤飞凤。旧侣相逢,尘封的爱意更加的深沉,而这份深沉愈加反衬出宿命下的凄凉。没有常见桥段中情感暴发,也没有梁氏一贯的刻骨悲伤,平静地一声幽叹,人生百味已是溢于言表。孟中还一句“我只有感激你,感激你今晚不顾一切出来见我。有此一面,我受的什么苦也值得了,我,我但愿你家庭美满,夫妻和好,不再以我为念。”,炽热的情感溶于黯然消魂之中,别有另一番滋味。而鲁世雄与独孤飞凤这对貌合神离的夫妻间的感情,亦是十分的微妙。梁氏在这对夫妻生活的细节中,展现双方心如明镜的同床异梦中,又有着对对方的愧疚,以及同病相怜。鲁世雄盗宝完毕后,本可以远走高飞,突然想起妻子儿女,亲情的温馨涌上心头,忍不住返回家中看望妻儿。假如鲁世雄不是蒙古间谍,这何尝不是幸福一家。宿命之下却没有选择,在惶恐凄凉中作茧自缚式努力完成自己的使命。
结局鲁世雄盗宝失败,孟中还盗宝成功后只身解救爱人。鲁世雄内疚而死,独孤飞凤自杀身亡,孟中还殉情而死。表面看来使殉情的凄美,实则是宿命下沉痛无奈,死亡已经是一种解脱。这种悲情在梁氏后期作品中屡见不鲜,《广陵剑》中的陈石星之死,《游剑江湖》中的云紫萝之死。这些悲情的背后流露的是梁羽生后期的迷惘。梁氏认为理想主义者是从激情到迷惘再到反思。梁氏武侠前期作品见证了他的激情,后期流露的是激情过后的迷惘。尽管已经无法从梁氏武侠中认识他的反思了,但远走澳洲,皈依基督教的梁羽生也许在悉尼的碧海潮生中静静反思。正是所谓:平生心向天山,老来身与鸥盟。
2007-02-0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