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大侠移民
1986年6月,梁羽生“封刀”三年之后,决定辞去《大公报》专职撰述员一职,正式宣布退休归隐。
这一年,他刚好六十二岁。
甫到耳顺之年,便要急流勇退,旁人对他的决定,就像三年前他就提出“封刀”一样,感到遗憾和不解。
梁羽生自有他的道理。他一生崇尚道家的超脱和飘逸,觉得人到晚年,例应退休。况且笔耕近四十年,他也累了,很想好好休息一下,与家人过过宁静、安谧的退休生活。
此时,他的身边除老伴外,三个孩子都已各奔前程。其中,大儿在澳洲任会计师,二儿由美国获学位后赴加拿大工作,三儿则刚从香港取得学位,现正周游列国。
过去,梁羽生因忙于写作,对三个儿子无暇顾及,只能顺其自然,“无为而治”。好在他们既生于诗书之家,又能刻苦好学,因此学业都很优秀,不劳梁羽生多费心。尤其是前头两个孩子,梁羽生早早便把他们送到国外留学,很能狠得下心来。没想到他们一去七、八年,习惯了独立,也习惯了国外的生活,反而不爱回香港生活了。
于是等老三完成学业外出闯荡的时候,梁羽生夫妇跟前已无子女,难免有些寂寞。和所有上了年纪的人一样,他们希望晚年能享受有子女环绕膝前的天伦之乐。
正好梁羽生退休后,他在澳洲定居的大儿多次来信、来电,请他们移居澳洲。夫妇俩经过商量,决定移居澳洲,随大儿生活。
足迹曾踏遍欧美东南亚的梁羽生,之所以选择澳洲作为退休“隐居”之地,除了遵守中国“老来从子”的古训之外,也是想利用澳洲相对清静的环境,多读读书,并完成他所有武侠小说的修订工作。况且他多年忙于写作,身体劳累,得了糖尿病,再加上在香港应酬又多,“贪嘴”之际病情有所发展,所以梁太太想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另趁澳洲不尚应酬的环境,让他真正“忌口”,把糖尿病调养好。
翌年九月,梁羽生夫妇移居澳大利亚悉尼市。
临走之际,一位朋友赠梁羽生以集句联:“长为异乡客;莫学武陵人。”意思是嘱梁羽生南去归隐后,不要忘了故国,学作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武陵人”。
梁羽生当即借悉尼新华埠的一副碑坊联作答:
四海皆兄弟焉,何须论异族同族;
五洲一乾坤耳,底事分他乡故乡?
话虽如此,事实上真要离开香港了,他对这块自己生活了近四十年的地方,还是颇为留恋的。香港,毕竟是他“笔泻西江,文翻北海,唤神龙舞”的地方,是他成名于斯的宝地。这里,有他相交多年的知音朋友,有他众多的热心读者,有他曾辛勤耕耘的写作事业……
对于梁羽生的远走他乡,他的很多朋友的心情,可由罗伉烈教授赠他的《鹧鸪天》词中看出。词云:
剑气腾空犯斗牛,冰川雪海任遨游。赏音在处皆青眼,橐笔逃名已白头。 红线怯,隐娘愁,武林新传有春秋。如何敛却雕龙手,远觅南瞻走部洲。
罗词中,对梁羽生的武侠小说创作评价甚高,认为他使“武林新传有春秋”。罗以为梁羽生的“封刀”和退休,是“敛却雕龙手”,并对梁的“远觅南瞻走部洲”,感到不解。
朋友的惋惜和迷惑,梁羽生完全能理解。他承认,罗词中的“橐笔逃名”,确是他离港时的心境。人到了晚年,他早已将名利二字看得很淡,只想找个清静、舒适的所在,去安享天年了。
这一“逃名”的念头,梁羽生早已有之。中国古代那些真正的名士的隐逸生活,他一直十分羡慕。而章士钊赠陈寅恪诗:“闲同才女量身世,懒与时贤论短长”中的闲适逸趣,他更是向往。
如今,梁羽生终于得遂心愿了。
移居澳洲后,梁羽生在悉尼市北岸郊区的雅塔门区买了一层楼,就此“退隐江湖”。
环绕杰克逊湾两岸建设的悉尼市,是澳大利亚的文化、金融和商业中心,也是澳洲最古老、最庞大、最繁忙、最富有生气的城市。
与其它国际都市相比,悉尼的历史并不算长;1788年1月26日,英国海军上校菲利普所率的“第一船队”抵达澳洲植物湾,认为植物湾以北的杰克逊湾,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天然良港”,遂决定建立澳洲的第一个殖民区:新南威尔士。悉尼即是当时殖民区当局的所在地。
梁羽生移居澳洲,起初并无一定要长期居住的想法,只想来看看,若合适,便准备长住。没想到他来澳洲不过一年半载,很快就对悉尼“情有独钟”,决定在此定居了。
他说,悉尼有天时、地利、人和的三大好处。
所谓天时,是指悉尼属地中海型气候区,四季如春,年平均气温为17.4℃,与中国的昆明相若。他在走遍世界多个国家后作了比较,还是觉得悉尼的气候最适合他。
至于地利方面,悉尼颇接近中国,只有八小时的飞机航程便到,与美加欧动辄十多二十小时的航程相较,无疑极为方便。他知道自己心系祖国,肯定要常回香港和内地,而悉尼的地理位置,显然有助于他减轻些旅途疲劳。
再说人和。他觉得澳洲民风淳朴,澳洲人朴实、友善、热诚、乐观,很容易相处。这儿,很少有像香港般“只重衣冠不看人”的恶劣风气,人与人交往时,社会地位与贫富往往不是先行考虑的困素。“待人以诚”,成了很多澳洲人的座右铭。
这一点,梁羽生在日常生活中随时都能感受到。
有一天傍晚,他到超级市场去买火腿,因不知火腿是否新鲜,就问店员能否尝一小口。那店员毫不犹豫地切了一块火腿让他尝。他一看──乖乖,这么大块,还是免费让尝的!捧着吃时,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另外他去买色拉时,店员把色拉装满了统一的塑料瓶之后,总要压了又压,压出空间之后,又再装,直到塞得满满的,再也装不进为止。这种一切为顾客着想的情形,在香港是难得一见的。
除上述大环境之外,梁羽生对自己在悉尼的居住环境也非常满意。
他的住处地处郊区,远离闹市,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住宅前,是一片如茵的草坪,屋前屋后,环绕着层层修剪得非常整齐的矮树丛,以及争奇斗妍的花卉。从住宅的一个窗口,可以眺望到美丽的悉尼湾,看到碧波中优游的点点白帆,以及嬉水的红男绿女……
有时,他在屋里看书阅报时,会有三三两两的鸟儿飞进来,吱吱喳喳地叫,活蹦乱跳,拉屎撒野,整个住宅,顿时充满了一种大自然的生趣。这样的感觉,对久居香港闹市区的他来说,自然是十分新鲜的。
而邻居与他相处得也很不错,他在这里居住,从没遇到过种族歧视之类的事儿。
……
一般来说,许多年纪较大的人,由一个纯东方的国度移居西方国家,总因难以适应而怨天尤人。梁羽生却不然,他在悉尼住了一段时间后,不但完全适应了澳洲的生活,而且日益喜欢澳洲。
每当有关心他的人问及他在澳洲的生活感受,他的眉眼鼻唇,全都是圆圆满满的笑,惬意的笑,欢畅的笑。他说,自己有百分之七十的感情给了澳洲,剩下的百分之三十的感情,则留给了香港。
梁氏夫妇对澳洲生活的很快适应,与他们的主观努力很有关系。
刚到悉尼,梁羽生就聘请了一位补习教师,以澳洲历史为教材补习英文,每周一次,从不间断。没过多久,他不仅拾起了荒废多年的英文,还掌握了许多有关澳洲发展的历史知识。从此,他能够熟练地阅读当地的英文报纸,藉此了解澳洲的新闻及国际大事。
精力充沛的梁太太则报名参加了一个“移民课程班”的学习,修读英文和电脑。梁羽生大力支持太太这种“活到老,学到老”的积极举动,太太的生活过得充实而快活,他自然是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梁羽生患有糖尿病,必须每天吃药打针。移居悉尼后,太太严格控制他的饮食,加上澳洲生活闲适而富于规律,无谓的应酬又几乎没有,所以他的健康情况,比在香港时已大有起色。
澳洲优良的治病环境及医疗福利条件,对自己的确是非常有利的──梁羽生深切地体会到。
正因为对澳洲的各方面情况都很满意,梁氏夫妇两年后加入澳大利亚国籍,便不打算回香港,准备在悉尼长住养老了……
眨眼间十余年过去了。
如今,梁羽生这位“大侠”移民在悉尼生活得有滋有味,初抵斯境时的感慨惆怅和落寞,早已化作烟云散去。他发现自己在悉尼住的时间愈长,就愈喜欢这片宛如世外桃源之地。
十年下来,梁羽生的生活已完全澳洲化。近年间,他曾多次返港、返内地探亲旅游,反而对内地和香港的生活有点不习惯了。
2.文坛名宿
“梁大侠”的隐居悉尼,得到悉尼文化界的热烈欢迎。尤其是澳洲华文文学界,他们对本地文坛能迎来一位“宗师”级的作家,感到欢欣鼓舞。
此后,梁羽生成为悉尼文坛的重要人物。而当地中文传媒或社团组织,每逢举办一些文学创作研究活动或征联作诗比赛,都要邀他出任评判或主讲嘉宾。
移民伊始,梁羽生便被当地华文报纸──《澳洲新报》的总编容启辉盯上。盛邀之下,他一口答应替他们撰稿。结果,正如这位容主编所预料的那样,梁羽生为《澳洲新报》开设的一个有关对联的专栏,很受读者欢迎,顿使该报销量大增。
后来容启辉转到澳洲广播电台工作,为提高收听率,再次请梁羽生拔刀相助,主持一个名为“说武谈文”的节目。尽管这是梁羽生有生以来头一次在电台主持节目,好在内容都些他所熟悉和感兴趣的话题,所以主持起来并无拘束感,反而善于选题,巧于组织,精于点评──这个节目同样大获成功!
两次相求,两次相助,“梁大侠”的古道热肠和侠义豪情,令容启辉感佩之至。
作为一位联话专家,梁羽生不遗余力地在澳洲推广中国传统的对联艺术。乎日有空暇的时候,他都要到悉尼唐人街上去转转,抄录并研究碑坊上那些众多的联语。
他曾出任过几次较大规模的征联活动的评判,因评选公正客观而深得好评。例如1991年悉尼华埠的建德大厦征联,他和澳洲著名华人作家李承基、赵大钝等人担任评判,所选出的冠亚军联使人口服心服,在当地传诵一时。
除了征联活动的评判,他还担任了澳洲华文作家协会首届杰出青年奖的评委。该奖是澳洲华文作协为庆祝成立两周年而设的。
1994年11月20日晚,梁羽生受邀在悉尼新瑞华酒楼为获奖青年颁奖。他在代表评委所作的致词中表示,青年能得奖,他由衷地高兴,自己写了半个多世纪,也退休了近十年,最高兴的是看到了年轻一代的不断成长。
为此,他借用古人的诗句形容海外华文文坛的兴盛:“李杜诗篇众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十年。”他说把“数百年”改成“数十年”,是因为现代人生活节奏快,再无作家可领风骚过十年;而诗中的“江山”,不仅指中国,更指世界范围的华文作家人才辈出。
对青年才俊的鼓励和支持,梁羽生不仅仅是停留在口头上,更是表现于实际行动中。1997年2月6日《广州日报》上刊发的《看澳洲风流,盼大同世界》一文,是他为澳洲《自立快报》编辑、获得澳洲华文作协首届杰出青年奖的张奥列的新著《澳洲风流》所作的序言。看来,梁羽生对提携后学的善举,是很乐意去做的。
1995年9月,侨居澳洲布里斯本的文化界名人黄苗子、郁风夫妇到悉尼开书画展,梁羽生倾情相助。黄氏夫妇回去后,以《蝶恋花》词寄梁羽生及诸文友,这就有了梁羽生、陈耀南、赵大钝、梁绮云的同调唱和。其中,梁羽生的和词有三首,他最为自赏的是如下这首:
踏遍青山人未老,休笑相逢,朋辈皆翁媪。风雨几番曾起倒,乡情忧乐忘饥饱。 浪迹天涯惟默祷,梦绕神州,只盼佳音报。更起楼台前景好,省伊宫女谈天宝。
该词抒发了他浪迹天涯,仍“梦绕神州”的情思。“更起楼台前景好”一句,由清代邱景湘的联语“无端风雨惊花落,更起楼台待月明”变化而来,表达出对祖国美好前景的坚定信心。
梁羽生的三首和词,后来和黄苗子等人的八首词作辑成《蝶恋花词唱酬录》,在澳洲华文界广为传诵。
又过一年,悉尼首间以推广中华文化为宗旨的“中华文化中心”于1996年11月8日开幕。梁羽生赠以“中土传薪,文辉德薄,华堂展艺,化俗扬光。”嵌名联,将“中华文化”四字及“薪尽火传”的典故藏于联中,巧妙自然而平稳有力,堪称赠联中的最佳之作。
第二年11月22日,“中华文化中心”周年纪念之际,举办了一个“听雨楼诗札书画拜嘉藏品展览”。“听雨楼”是旅居悉尼已届八十高寿的文化界名宿赵大钝先生的书斋名,“拜嘉”即人家馈赠的美物。这是赵大钝先生应好友及学生之请,将历年来珍藏的一批师友写给他的诗词、信札、字画公诸同好的一个展览。
对这个为澳洲中华文化增添异彩的展览,梁羽生自然是鼎力相助。他写了一篇介绍这次展览的文章:《展艺华堂信有缘》,事先发表在11月5日的悉尼《自立快报》上。文末的结语,给人的印象尤其深刻:
希望你也来看这个展览,因为这些装裱精美的诗、札、书、画,不仅展出了传统文人笔下的风采,且还展出了这个世纪末华丽的沧桑。
──看过梁羽生的介绍文章,相信每一位热心中华文化、对中国书画有兴趣、关心当代中国文人骚客风雅活动的人,都不想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11月22日,展览开幕。梁羽生应邀与悉尼大学退休教授刘渭平一起,为展览剪彩。
……
上述文化活动,只是梁羽生来悉尼后参加的文化活动中的一部分。显然,梁羽生移居异国他乡后,并未完全地隐退和闲居,而是义不容辞地担负起在澳州“文化传薪”,弘扬中华文化的神圣职责。
梁羽生在悉尼参与的文化活动中,最引人注意的,是一些应本地传媒邀请参加的有关武侠小说的研讨活动。
1994年1月,梁羽生和已在香港退休的金庸,受邀参加悉尼作家节的一些活动。
一年一度的悉尼作家节是当地文艺界的盛事,每年有关组织均会邀请数名海外知名作家前来讲演或参与交流活动。梁、金二人的被邀请,充分说明华文文学,尤其是新派武侠文学在澳洲的广泛影响。
为了让读者对金、梁两位的情况和作品概貌有更系统的了解,当地的华文报纸《澳州新报》,于1月21日特别刊出一篇题为《两个说武侠故事的人》的介绍文章。文中并称梁、金二人为新派武侠小说的“创始人”和“一代宗师”。
而对梁羽生、金庸来说,这也是他们近十年来的头一次晤面。八十年代中期后,因梁移居海外,也因金事务繁忙,两人一直不曾相见。
如今故友异域重逢,兼且可以畅谈对武侠小说的看法,梁羽生自是十分高兴。他对金庸说,自己还以为这辈子大家恐怕没机会再见面了呢!
他把金庸请到家,一块吃了饭,还下了盘围棋。两人都很开心,棋战阔论之际,仿佛又回到从前年轻的时候──只是当年那两个生龙活虎的文学青年,如今垂垂老矣!
谈起往事,忆及旧人,梁羽生和金庸感慨不已,喟叹时光催人老……
1月23日,梁羽生与金庸一起出席悉尼作家节主办的一个谈中国武侠小说的演讲会。
这次由两位武侠小说巨擘主讲的演讲会,在悉尼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开讲时,会场内座无虚席,听众中占百分之六十的竟是非华裔人士。
梁羽生的演讲,题为《中国的武与侠》。他分析了武侠小说“武”与“侠”的特定意义和时代内涵,并回顾了中国武侠小说在1949年后的发展历程。
1995年初,梁羽生在广播电台主持的“说武谈文”节目结束,同年7月22日,他又在悉尼图书馆举办了一次武侠小说讲座,澳洲的武侠小说迷,闻讯踊跃前往。
虽然辍笔不写武侠小说了,但梁羽生在武侠小说理论上所作的探索和开掘,即使在海外也不曾放弃努力。他的一些创作体会和心得,通过研讨会等各种形式发布出来,客观上对中国武侠小说的健康发展大有益处。
进入九十年代中期后,梁羽生年逾七十,又数度受病魔侵扰,但仍思路敏捷,非常健谈。悉尼文化界有何聚会,他是有请必到,毫无前辈的大架。而哪里的聚会有他出现,哪里便是气氛热烈,绝无冷场的可能。
众文友都称赞“梁大侠”学识渊博:上至天文地理,下至古今中外名人逸事,从对联诗词历史掌故,到风花雪月坊间传说,他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简直神了”!
他们说与梁羽生“梁大侠”交谈,既有“如沐春风”之感,更有“与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之益……
近年,梁羽生与文坛前辈黄苗子郁风夫妇、国学大师赵大钝、悉尼大学退休教授刘渭平等人过从甚密,经常在悉尼华埠的一座酒楼茶聚闲聊,并且时有诗词唱和。他们的小范围聚会,很快吸引了许多年轻后学前来拜见求教。
梁羽生当然不会忘记自己的成长历程中,几位恩师所起的提携作用。他对前来请教的文学青年,尽可能做到有问必答,有求必应。时间长了,他的热情、坦城以及渊博的学识,使青年们对他尊崇有加。
由此,他在澳洲文坛威望既高,又很有人缘。昔日身处港岛文化名流的梁羽生,今日成为蜚声澳洲文坛的一位名宿。
3.听蝉看云
尽管每日的生活表都排得满满的,但梁羽生在悉尼北郊一座乡间别墅中的生活,使其心境每日都荡漾在恬静、自然的田园风光之中。
过着清闲、淡泊,没有生活和工作压力的乡居生活,梁羽生感到十分惬意。渐渐地,他移居初想写点关于武则天、太平天国等的历史小说的念头也慢慢淡出。他觉得自己老了,而写小说太累,倒不如修身养性,颐养天年的好。
代之而作的,是他最感兴趣的联话和小品文的写作。他在澳洲研读对联之余写下的联话,大多辑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出版的《名联谈趣》一书,而小品文则收人中国友谊出版公司的《笔不花》等书中。他的散文自选集《笔花六照》于1999年1月由香港天地图书公司出版。
除了写作,他每日的工作还有修订旧作,并整理多年来的剪报资料。他打算将自己历年的诗词、文史散文与小品文等作品重新加以整理,以便出版一套除武侠小说之外的个人作品全集。
不过,在他的隐居生活中占据重要位置的,仍是读书看报。
他的简朴的居所里,书架盈墙而立,架上满是书籍。走进屋里,闻到的除了书香,还是书香。梁羽生坐拥书城,日日与书报为伴,倒也自得其乐。
近年,他读书以文史与宗教方面的书籍为主。开始读宗教书的原因,一则是因为他移居后发现基督教的教义与佛教理论一样博大精深,二则是他想尝试研究一下中国的基督教历史,尤其是历代的教案。
直到现在,已逾古稀之年的梁羽生的最大兴趣,还是以读书为乐。
至于一向痴迷的棋艺,他的兴趣依然。平日里,他总把研究棋谱当作写作、读书劳累时的一种休息。有爱好下棋的朋友造访,他必定要拉上人家下上几盘。
由于他的象棋和围棋的级数都较高,而澳洲又不同香港,本身高手就不多,因此他在当地难逢对手。于是,只要有外地高手到了悉尼,他总要邀至家中,细细切磋一番。十年间,他会过的内地、香港、台湾等地的高水平的棋手,不下十余人。
此外,他还跟悉尼文化界的一班文友每星期以茶叙方式“谈文说艺”。这种没有压力,随心所欲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还能跟朋友喝喝茶,无所不谈的生活,梁羽生最感舒心快意。
难怪有记者称梁羽生是“归隐澳洲乐悠悠”了。
在漫长的创作生涯里,给了梁羽生以莫大的鼓励和支持的,是他结发三十年,伉俪情深的老伴。
他常常说,自己沉迷于创作,不问俗事与家事,身体不好却又不会自我照顾,而太太就成了他的护士、公关、会计和秘书;如若太太不在,他的生活则乱成一锅粥,心里像缺了什么似的。
是的,梁羽生的老伴确实是一个贤妻良母式的传统好太太。梁羽生之所以几十年来能全身心投入创作,从无后顾之忧,是与老伴的体谅和支持分不开的。
即使是在创作上,梁羽生得到太太的帮助也不小。他写作时需要什么参考资料,只要轻轻呼唤一声,太太立刻便能准确无误地把他所需要的杂志或书籍翻找出来。
有朋友来访见此情景,常与梁羽生开开玩笑,问他前世积了什么善,竟能修得如此贤惠、能干的好太太?梁羽生听罢,得意之余,眉眼鼻唇全是笑……
几十年的甘苦与共,琴瑟相鸣,梁羽生打心眼里感激自己的太太。
过去因忙于写作,无暇多陪陪太太,梁羽生一直很愧疚。如今终于退休归隐了,他自然要多抽出些时间,陪太太好好过过退休生活,享受一下怡然的晚年乐趣──
傍晚,他们常结伴散步至世界著名拱桥,全长一千一百米的悉尼大桥边,在斜阳的余晖里看拱桥由金黄而姹紫,而深赭地变幻彩色。直到桥影消淡,千万盏桥灯闪亮起斑斓的光带,悉尼桥衬托在海湾中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影里的时候,他们才尽兴而归。
外形上似一支正扬帆远去的船队的悉尼海上歌剧院,是现代化悉尼的标志,也是世界最豪华的文化建筑之一。他们有机会便去那儿欣赏世界级的音乐、歌舞演出。
节假日,他们偶尔去“澳洲广场”第四十六层的旋转餐厅用餐。一边吃饭,一边观览悉尼港四面八方的风光。
位于达令港畔的悉尼唐人街(亦名莎瑟街),也是他们常去的地方。这里是澳洲最大的华人社区,有人口近十万,占澳洲华人总数的百分之三十多。他们到这儿饮茶吃饭,就像回到了香港,因而戏称这里为“澳洲的尖沙咀”。
闲来无事时,夫妻两人一起到市中心去,逛逛购物中心,看看朋友,或者到图书馆去借借书。
1993年4月2日,梁氏夫妇更是以嘉宾身份,应邀到北京参加第三届世界象棋比赛的观赛活动。梁羽生从1985年初参加了作协四次代表大会以后,没有再来过北京,而他太太还是三十多年前和他新婚蜜月时到过北京。这次旅行,看到阔别已久的北京面貌已今非昔比,再想起当年新婚时的柔情蜜意,他们的心情特别轻松愉快。
少年夫妻老来伴。在异国他乡,梁羽生和他的太太相互搀扶,彼此关爱,一同走在生命的黄昏。
梁羽生晚年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是他于七十岁时受洗成为基督教徒。
一生研究中国儒道佛的“梁大侠”,竟在晚年信奉了基督教──这在旁人看来,无论如何是难以置信的。
其实,他的入教,早有缘由。
五十年前他就读的岭南大学,是所教会大学,在那里,他对基督教义有了初步的了解。后来结了婚,他的太太又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年轻时他曾跟她参加过一些宗教活动。这些都为他日后笃信基督埋下了种子。
“文化大革命”期间,他精神郁闷,时常去恩师简又文处长谈。简又文为了宽慰他,常拿出些基督教义来让他读。他读后,更产生许多从前不曾有过的共鸣,开始佩服基督教义中的一些道理。
但是,长期以来他像绝大多数传统文人一样,一心归向中国传统的以儒、道、佛为主体的思想观念。他对基督教既不反感,也无特别的好感,看法处于信与不信之间。虽说他的太太常劝他入教,但他始终没有真正动过这个念头。
他入教的直接诱因,却是缘于1994年的那场大病。
移居澳洲后,悉尼舒适有规律的生活环境、良好的医疗保健条件,使他的病情有了很大的好转。不过好景不长,由于他的病要节制饮食,恰恰他是一个好吃之人,不大有毅力克服这个贪嘴的毛病,所以后来病情又有反复。连他自己在给友人的信中,也承认发病“想是戒口不严之故”。
1993年年初,他甚至住进了医院,动手术割除了胆结石。幸好此病无大碍,身体康复后,他还陪太太去北京旅游一趟。
没想到才过一年,1994年5月间,他又被查出患有膀胱癌。
这对他而言,是个意料之中的沉重打击。步人中年之后,由于时常犯病,他早就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和寿命不很乐观。当初不到六十便早早“封笔”和退休,也与他这种心态有关。现今噩运真的降临了,他虽早有心理准备,但也难免有些意志消沉,悲观绝望。
一天,他在病床上胡思乱想,心里七上八下,正不知该如何解脱苦闷的时候,猛然间想起了《圣经》上的一句话:“你们祈求,就给你们,寻找,就寻见。”于是,他试着平生头一遭向神祈祷,求神赐自己内心的平安──哎!没想到此招真管用,祈祷之后,他的心境果然平静了许多。
从此,他的心中有了“神”的存在。
1994年6月9日,是他与医生约定去复诊的日子。清晨早早醒来,想起马上就要得到医生的“判决书”,他不由有些忐忑不安。
为了平和心情,他拿起一本患病后常翻的、名为《私祷日新》的灵修小书来读。正巧那天的经课谈的是神的“灵”运行在人的心里,他读后感觉惊恐明显地减少了。自此,他觉得神是与他同在,他可以和神沟通了。
那天早上,是他的儿子陪他去见医生的,他的太太在他们离家后,作了个很“特别”的祈祷,希望丈夫见到医生的时候,医生的脸上有笑容。原来这位医生除了有好消息告诉病人时脸呈笑容,平时难得一见。这位医生是专治癌症的,因此他的病人认为他脸上的笑容等于“神迹”。说也奇怪,那天医生一见到梁羽生,脸上便真的堆满了笑容,他笑着向他祝贺,说手术成功,问题不大。他见到医生的时候,是上午十一点钟。后来他才知道,他太太为他祈祷的时间,也正好是上午十一点钟。
不过,或许是神要考验他吧,他的癌症又复发了(手术切除后,10月间复发,动第二次手术),梁羽生康复的信心不但受到打击,而且很怀疑自己受神赐福的经历是否真实。
就在他最感困惑的时期,一位在美国念化学博士的基督教朋友,介绍他看《暗室之后》和《死亡别狂傲》等书,启迪了他对人生苦难的看法。他终于明白信仰的真实与否,关键在于人与神有没有真挚的沟通,而不在于神对个人苦难的救援。
梁羽生顿悟了。他开始追求和神的心灵交应,不再太重视生命的长短安危了……
就这样,梁羽生在病榻中参透了生死,逐渐信奉了上帝。
1994年9月18日,梁羽生在悉尼车士活教堂接受了麦伯全牧师的洗礼,正式加入基督教。1995年3月他去医院复查,结果出来了,奇怪的是居然癌细胞不见了。
梁羽生与死神擦肩而过,又皈依了基督,心境清静平和,几乎趋于无欲无求的境地。
他在风光明媚的悉尼一住就是十年,坑埋金剑铁笔,闲时种花浇水,读书弈棋,与文友茶聚论遍天下事,感到极其惬意舒适!
现在他的心情,正如其嵌名自况联所云:
散木樗材,笑看云霄飘一羽;
人闲境异,曾经沧海慨平生!
这里,他自喻为不成材的“散木樗材”,因不材得以免遭砍伐而自保其天年,静观世变,于是能够在悠然之中“慨平生”了……
如今年逾七十的梁羽生,据说更为闲静了。
每天早上,他坐在书房内,静静聆听窗外绿叶蔽天的古木上的热闹蝉鸣,沉浸在一片悦耳的天籁之中。
风和日丽的日子,他步行到不远的海滩边,随坐礁石之上,听海涛呢喃,看白云飘游,不由心旷神怡,物我皆忘……
听蝉看云之际,梁羽生与自然浑为一体,仿佛进入心境两闲,无求无待的逍遥境界。
──梁大侠,你现在还好吗?
私家侦探 扫校
药师丹枫 再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