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南下投考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八年苦难终告结束,华夏神州举国欢腾。
梁羽生闻知消息,欢呼雀跃,喜极而泣。
此时,他在家闲居已近两载。
抗战胜利,简又文也要返回广州了。“人生自古伤别离”,师生即将分离,梁羽生的依依惜别之情,难以尽述。
通过一年多的观察和了解,简又文对梁羽生这位学生的学识和人品都非常欣赏。他考虑到国难已过,梁羽生再在乡野耽搁下去,恐怕会被埋没,于是与陈信玉、陈文奇商量,劝他们让梁羽生投考自己的母校──广州岭南大学。
陈信玉、陈文奇对梁羽生一直抱有很大的期望。他们早就希望梁羽生能考人大学继续深造,进而在外磨练、闯荡一番。只是因为战乱所阻,这一计划耽搁了近两年。
而今抗战胜利了,梁羽生的就学问题自然摆上了议事日程。他们知道简又文是岭南的校友,又与岭大校长李应林是老友,肯定较熟悉那儿的情况,若梁羽生去岭大投考就学,简又文定能在多方予以照顾。因此,他们也早有让梁羽生投考岭大的想法。
没想到简又文主动提出了这个建议,陈信玉和陈文奇当然是求之不得了。
梁羽生知道此事后,也甚为兴奋。三年的桂林中学生活,早已使他学会了独立自强。在他心目中,顾恋小家的燕雀最无出息,而志存高远的鸿鹄则是最需仰慕的。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他渴望到更大的天地里去磨练自己,提高自己。
1945年9月26日,梁羽生随简家同行,顺蒙江下行返粤。临行时,陈信玉、陈文奇率全家男女老幼来江岸送别。
经过一年多患难与共、相濡以沫的生活,陈家与简家已结成深厚的友谊。两家恋恋不舍,洒泪而别。
船拔竿启程了。梁羽生与简家老小站在船尾,挥手与众人道别。
船离江岸越来越远,梁羽生仍伫立船尾,望着远处渐渐模糊的家人身影。想起家人的千叮咛、万嘱咐,两行清泪,从他的脸上悄悄滚落……
从此,梁羽生离乡求学工作,直到四十二年后的1987年,他才归乡省亲。从二十一岁到六十三岁,这段与家乡的阔别,他当时或许并未预料到。
去广州的一路上,简又文夫妇对梁羽生关怀备至,细心照顾,令梁羽生毫无离家的感觉,初时的惆怅一扫而空。
途中,梁羽生因水土不服,不小心得了急性痢疾。他捱了几日却丝毫不见好转,人却急剧消瘦,眼见得病情加重,人虚脱得厉害。
见此情景,爱徒心切的简氏夫妇焦急万分。一开始他们尽力照顾梁羽生的起居和饮食,后来估计他患的不是普通痢疾,赶紧取出美国出产的“迈仙”新药,帮梁羽生服下。这种“迈仙”进口药,市面上少见,价格奇贵,是简夫人从香港九龙好不容易买着的。出来逃难后,简夫人视之为“救命仙丹”,如珍宝般藏于裤腰带,以备家人得病时救命急用。当时,简夫人腰间只剩下两粒,他们慷慨取出此药为爱徒治病,是将梁羽生视为己出,看作一家人了。
所幸,梁羽生福大命大,和着恩师夫妇的爱意服下药后,很快就痊愈了。至此,简氏夫妇才稍感宽心。
于是,简氏夫妇对梁羽生除了授业之恩外,亦添了一段救命之恩。
自广西去广东,沿江途经梧州、肇庆,都是些千岩竞秀,风光旖旎的好地方。头一次远行出省的梁羽生,禁不住心潮澎湃,思绪万千。
病愈后,他常常伫立船头,一边遥想未来,一边眺望两岸的秀丽景色。词兴飞扬之际,便忍不住吟诗作词一番。
船沿西江出珠江口时,他填了一首《木兰花慢》。词云:
谢西江万顷,泻珠海,送归船。尽洗涤风沙,冲残尘迹,愁郁都捐。离乱惯闻鼙鼓,听潮声,犹似警频传。八载沧桑历劫,浪花淘尽华年。 波心月影荡江圆,照彻旧山川。问洪杨故迹,至今遗几,不付秋烟?百年难得逢知己,避荒山,冶学发幽潜。吩咐轻舟且慢,待君遥望金田。
该词无疑是对一年多乡居生活的总结。词中既有对抗战胜利、苍生得救的欣慰,也有对随名师知己在荒山治学发潜经历的庆幸,通篇洋溢着乐观、豪迈的气概。
后来,这首词发表在广州的报纸上,成为梁羽生青春岁月的一段自注。
一程又一程,梁羽生及简氏全家终于平安抵达广州。
一到家,简又文便将梁羽生安顿在自己家中,并嘱咐家人小心招待。梁羽生住在简家,倒似住在自己家中,衣食无忧。
为不辜负简氏夫妇的厚意,梁羽生顾不上去游览广州胜景,就一头扎进书堆,闭门不出,潜心备考。
考试如期而至。梁羽生满怀信心,踏入岭南大学考场。等到放榜时,梁羽生果然榜上有名,被岭大化学系录取。
扎实的中学学习储备,加上在家近两年的潜心治学,使得梁羽生的考入岭大,并不是件十分困难的事情。不过,他的兴趣向来在文史,投考岭大时,他却选择了化学系,一年后又转学经济系,这不能不令人感到费解。
或许,是家人长辈的意愿和对将来择业的考虑,以及当时青年学生中流行的“实业救国”思潮,决定了这位未来小说家踏人大学校门的最初选择。
值得一提的是,现代文坛上的许多知名作家,在正式从文前均有一段并不从文的学习经历。像鲁迅学的是医科,郁达夫学的是经济……梁羽生的人生经历,与他们何其相似!
也许,这正验证了这样一个道理:学文的未必一定能成为作家,而不学文的未必不能成为作家……
梁羽生考入岭大后,简又文念及逃难期间陈家对自己全家的无私援助,在多方给予梁羽生帮助。
简又文的父亲生前曾向岭大捐赠过一幢五层大楼,每年—租金可供十名大学生的学费。岭大规定简又文有权支配其中的五个名额,也就是说简又文每年可任意资助五名岭大学生免费就学。这样,简又文就将该年其中的一个免学费的名额,留给了梁羽生,聊以报答陈家对自己全家的大恩大德。
另外,简又文还将在蒙山避难期间借用陈家的花费,全部交给梁羽生,作为他大学四年的生活费用。
在梁羽生的一生中,恩师简又文对他的影响和帮助不可谓不大。正是简又文的资助,使得梁羽生在岭大的四年里,能够静心读书,专事学问,为将来的编辑和写作生涯,打下坚实的基础。
从此,梁羽生在岭大开始了四年充实而紧张的大学生活,并与岭大结下了不解之缘。
2.岭大求学
广州,是中国南方最大的工业、商业和文化城市。在中国近代教育史上,广州是教育革新早,兴办新式学校规模大的主要城市之一。
坐落在广州南郊康乐园,依傍珠江而建的岭南大学,既是中国近现代久负盛名的教会大学之一,也是中国创办较早的大学之一。在这里,梁羽生留下了四年青春的足迹。
岭南大学的前身是广州格致书院,光绪十一年(1885年)由美国在华牧师香便文(B.C.Henry)和哈巴·安德(A.P.Happer)先后倡议筹办,光绪十三年(1887年)在沙基金利埠(今六二三路)开办,哈巴·安德任监督兼管教。光绪十七年(1891年)因安德回国,停办。
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格致书院纽约董事局派牧师尹士嘉任监督,重新开办格致书院,院址迁四牌楼(今解放中路)福音堂。次年,迁花地萃香园,聘钟荣光为国文总教习并负责教务。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书院迁往澳门,更名为岭南学堂。光绪三十年(1904年)学堂再由澳门迁回广州康乐园。1912年更名为岭南学校。1914年扩办为岭南文理科大学,这是岭南大学的开始。
1921年,岭南大学摆脱设在美国纽约的董事局的控制,收回自办,由钟荣光任校董事会主席和首任校长,渐渐发展为多学科的综合性大学。
抗战期间,岭大由李应林校长主持,先后迁往香港及粤北,使办学始终不曾中断。抗战胜利后,岭大重新迂回广州原址。梁羽生正是此时考入岭大的。
岭南大学在中国教育史上,有几个记录值得一谈。
首先,她是中国最早实行男女同校的高校;其次,她的首任校长钟荣光,是中国教会大学中的第一位华人校长;再者,因钟荣光的努力和奔走,开了中国高校接受华侨资助的先例,由此使该校比其他教会学校表现出更为浓厚的华人色彩。
作为一所教会学校,岭大在一定程度上存在脱离现实、远离政治的办学倾向。二十世纪发生在广州的诸次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岭大均较少参预。不过相对来说,这也为学生提供了一个较为安定、从容的学习环境。
在岭大的四年里,梁羽生是否投身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的学生大游行,或者断炊拍卖、护厂护校等运动,我们不敢臆断,但肯定的一点是,梁羽生在岭大这种相对单纯的治学氛围中,一定是把主要精力放在学习及加强自身修养之上了。
岭南大学校址在广州康乐园,故素有康乐园之称。如今广州中山大学的校址,就是在此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校园占地面积近一平方公里,园内绿树成荫,建筑别致,环境幽雅。因校园规划由美国建筑师所出,所以颇有美国大学的某些风格。
如此宁静,怡人的校园环境,想必梁羽生终生难忘。
岭南大学自创办以来,坚持尊重个人思想、信仰、言论及学术自由的办学宗旨,几十年间培养出不少人才。举其要者,有政治家陈毅、廖承志、音乐家冼星海,美术家司徒乔等人,他们都曾在岭大或岭大附属中学念过书。
抗战胜利后,岭南大学已拥有陈寅恪、王力、陈序经及姜立夫等名教授,师资力量雄厚。梁羽生能考入此等名校就学,冀可谓三生有幸。
岭南大学的校风极为开明,学生在思想、言论、信仰、出版及团体活动等等方面,学校均给予自由发展。尤其是在学术问题上,在岭大,似无师生、长幼之分,谈学术,往往是“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有一次,岭大举办纪念“五·四”运动报告会,教务长兼历史系主任黄延毓作了报告。会后,年轻的历史系讲师金应熙有不同意见,就写了一篇文章,贴在学校公告牌上。学生们见二人有不同的学术观点,干脆邀请他们在大学饭堂里开个辩论会。黄、金二人倒也并不推辞,欣然赴会。
辩论中,小讲师金应熙旁征博引、口若悬河、有理有据,结果大获全胜,赢了他的顶头上司。
事后,作为长辈的黄延毓毫不恼怒,反而承认自己老了,口舌笨拙,且看书少,拿不出什么新东西。对金应熙,他十分欣赏,认为这个年轻人读书多,见解新,真是后生可畏。
──如此开明的校风,恐怕只有在岭大才能见到。
在岭大,梁羽生呼吸到鲜活的学术空气,爱好与个性得到了充分发挥。
梁羽生在岭大转学的专业是世界经济,但爱好和兴趣仍在文艺上。他几乎把所有的课余时间,都用在了阅读文艺著作上。
其中,现代小说之类的新文艺作品,他读得最多。日后他之所以能在武侠小说之外,写出一连串与新文艺有关的随笔和评论,恐怕与他这时扎实的阅读根基有关。岭南大学优越的借阅及读书环境,也为梁羽生提供了这种条件和可能。
也许是为补偿儿时看武侠小说太少的缘故,大学期间,梁羽生读了大量的武侠小说,尤其是近代武侠小说作品。这中间,四十年代最受欢迎的两位武侠小说作家──白羽和还珠楼主的作品,他是必读,其他作家的就只是选读了。
白羽本名宫竹心,河北人,青年时期穷困潦倒,谋过各种生计,为生活所迫,才改写武侠小说赚取稿费。共有小说二十四部。1937年由天津《庸报》连载的小说《十二金钱镖》,是其代表作。
梁羽生爱读白羽的作品,一是因为白羽善用写实手法来摹写人情世态,尤其人物的塑造,曲尽细微,栩栩如生;二是白羽笔下的格斗场面简练利落,常以成语典故为武功命名,并精心设计,着力描摹每一个武打场面和练功法门,使得武技描写有虚有实,意味大增;三是白羽将旧武侠小说与外国小说的手法相结合,使武侠小说在传统的基础上再创新意。
白羽作品中篇幅最短的那篇《偷拳》,梁羽生特别喜爱,玩味再三,对该篇作品文笔的精妙,写景的婉约以及侠客形象的生动,常常是击节称叹。
还珠楼主则是奇幻仙侠派的代表作家。他本名李寿民(1902~1961),四川长寿县人,青年时期曾任职天津《大公报》。1932年为天津《天风报》撰写《蜀山剑侠传》,一举成名。此后因生活常入不敷出,他勤奋写作,最多时同时为八家报刊撰稿。一生写有三十七部作品。
他的作品,文笔纵横恣肆,华艳富丽,既有妖魔鬼怪、仙境仙术和神术法宝的描写,又有儒、道、释思想的阐发,包容万象,仪态万千。梁羽生读他的作品,最为钦佩的,便是他那瑰丽、雄阔的想像。
上述两位流行作家的作品,梁羽生都十分喜爱。尽管两人都是高产作家,光还珠楼主尚未写完的《蜀山剑侠传》,就有五十五集、三百五十万字之多,但对他们的作品,梁羽生是逢书必读。
相比之下,正统、稳健的梁羽生,对以写实见长,属于超技击派的白羽,还是有些偏爱。这从他日后武侠小说创作中所受的白羽的影响,便可得到佐证。
至于欧洲中世纪也曾流行过的武侠小说骑士小说,梁羽生大学期间也曾读过一些。他对《撒克逊劫后英雄传》一书,很有些好感。
不过相对来说,他对西方的骑士文学,有些不以为然。原因在于西方小说中的“骑士”称号既来自王公贵族,也必定认定一个主人,并效忠国王,为基督教“圣战”而战。比较一下中国传统小说中那些来自民间,独来独往,笑傲公卿的“侠客”,这些“骑士”在梁羽生的心目中,显然并不可爱。
俗话说:“读十篇不如做一篇”,梁羽生深谙此理。
岭大期间,他不是那种“只知吃桑叶,不会吐蚕丝”式的学生,而是利用课余时间,勤学多练,踊跃投稿。
他写的一些有关新文艺的随笔和评论,大多发表在广州的报刊上。这些文章,构思精巧,篇篇有何其芳式的华丽辞藻,钱钟书式的如珠妙语,显示出梁羽生深厚的文学创作潜力。
此外,他在学术研究上颇有建树。毕业前,他在金应熙的指导下写过一篇有关南北朝经济的论文,刊载在经济系的学报《南大经济》(岭南大学对外一般简称“岭大”,对内则称“南大”)上。
岭大四年,梁羽生风头甚健,成为岭大小有名气的校园作家。
全面内战爆发后,国统区内通货膨胀加剧。教职员工的工薪虽逐月加成,而物价则逐日倍升,他们的生活,处于极度艰难状态。有的学校师生,被迫在街头拍卖衣物,大学教授摆摊出卖衣物的惨状,也有出现。于是,广州“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的学生运动风起云涌。
当时的中国大地上,已经找不到一块可以容得下一张书桌的地方。一向埋首文案,不问政治,不管俗事的梁羽生,终于也坐不住了。
梁羽生在中学阶段,思想上已同情和倾向左派。到岭大后,1946年春又加入一个由进步同学组成的“艺文社”。他和“艺文社”的成员偷偷传阅毛泽东的著作,有不明白的地方,就跑去向熟悉共产党理论的金应熙请教。
不过他之所以这样做,恐怕大半是缘于对国民党统治的失望,以及对共产党的同情和好奇心。若说是为了信仰,似乎就言过了。
1948年,共产党刘(伯承)邓(小平)大军千里跃进大别山,揭开了战略进攻的序幕。其后,陈(赓)谢(富治)兵团渡过黄河,挺进豫陕鄂边,陈(毅)粟(裕)野战军攻人豫皖苏。三路大军,相互配合,驰骋于长江、黄河、淮河和汉水之间,国民党政权岌岌可危。
时局的变化,开始引起梁羽生对时事的兴趣。
正好,当时在岭大以“左倾”著名的金应熙,应学生的强烈要求,举办了不定期的时事报告。他的报告,综合了外国通讯社和共产党新华社所发的英文稿消息,因资料翔实,分析全面,所以很受学生们的欢迎。梁羽生也是每场必听,很受启发。
1948年,梁羽生因诗文出色,担任了岭南总会(包括小学、中学、大学的学生会)的会刊《岭南周报》的总编辑。
甫一“上任”,他就在副刊上用“冯显华”的笔名,写了一首题为《迎春颂》的新诗。其中的一段是:
不待蒸子南归带来了一天春色,
不待塞外驼铃报告冰雪的消息,
从千万人的面上,
这些自由了的奴隶的笑啊!
刻画着春天的脚步。
这首洋溢着乐观、浪漫气息的诗作,流露出梁羽生对光明、幸福生活即将降临的憧憬和期待。无论该诗的灵感,是否来源于当时进步青年普遍传唱的《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至少作为一个爱国者,梁羽生盼望社会安定,苍生得救的心情,是真诚而迫切的。
接手《岭南周报》总编任务后,梁羽生与编辑同学共同商定了该刊的编辑方针:促使岭南人走出象牙之塔。他约请金应熙写社评,写反内战、反饥饿、反迫害的文章,使《岭南周报》面貌一新。
但《岭南周报》的“左转”,也遭致了政治上的压力。这使得向来最不懂得应付政治,对政治斗争最感头疼的梁羽生,不得不“引咎”辞职。
──这就是梁羽生,一个爱国爱民,却缺乏政治热情和政治经验的年轻人。
3.莫逆之交
青年时期的梁羽生,曾经遇见过不少名师。其中对他影响最大的两位,一是简又文,另一位就是前文多次提及,当时岭南大学最年轻的讲师金应熙。
金应熙,1919年生,十五岁就读属于香港名牌学校的“英皇书院”。高中毕业会考中,名列全港考生榜首。1937年进入港人公认为最高学府的香港大学,就读文史学系。
大学四年里,金应熙年年考第一,获奖学金。他曾得到旅港学者、著名作家许地山的教诲。1940年,史学大师陈寅恪应许地山之邀兼任香港大学中文学院客座教授,金应熙得以拜识陈寅恪,并得到陈的悉心指点。
1941年金应熙大学毕业,适值香港沦陷,于澳门等地度过几年撰文投稿生涯。1945年赴广州,先后在岭南大学附中和岭大历史政治学系任教。1946年任历史政治学系讲师。陈寅恪来岭大后,金应熙追随从师,成为陈晚年的得意高足和关门弟子。
金应熙自小聪慧,博览群书,学识渊博,记忆力惊人。在岭大时,因沉迷书海,不修边幅,加之身上颇有书生迂腐气,故有“金夫子”之称。
但熟悉金应熙的人都知道,金应熙其实心地善良,为人随和,毫无架子,是个十足的“大好人”。多年以后,梁羽生提起金应熙,开口闭口总称“金师”,足见当年岭大学生对他发自内心的尊敬。
金应熙是个“怪人”,有关他的趣事轶闻很多。
据说他在港大读书的时候,就是个棋迷,常常跑到校外,与街边“摆棋”的职业棋手对弈。
有一次,他下着下着,竟忘了回校的时间。等回到学校,已是深夜,宿舍早已关门,他只得在校园随便找个地方和衣躺下──没想到,那正是一位洋教授的寓所门前。结果第二日一早,洋教授出门,险些踢着了席地而卧、正呼呼大睡的金应熙!
从此,这位颇重“绅士风度”的洋教授,对金应熙的印象很不好。本来金应熙在港大年年考第一,按规定应有被学校保送留学英国的资格,但后来因这个洋教授的反对,金应熙竟失去了这一难得的留学机会。
金应熙是个“书痴”,治学态度认真而严谨。
有一回他在岭大图书馆资料室查资料,如痴如醉间,忘了下班时间,结果被反锁在里头,饱受饥寒之苦。
前文述及的他与顶头上司辩论之事,也充分显示出他为人迂腐和较真的一面。幸好此事是发生在校风开明的岭大,幸好当事人是胸襟开阔、爱才求实的黄延毓,否则,他的举动,便显得有些不合适了。
不过,他这种对学问不对人,敢于向权威挑战的治学态度,当时深为梁羽生等岭大学子所敬佩。梁羽生创作和治学上的严谨、认真,肯定受到过金应熙的影响。
另有一次,金应熙追求岭大一位姓盘的女生,却因该女生早已“名花有主”,以失败告终。有一年暑假,该女生在外省大学读书的男友前来探望,金应熙主动前去给“情敌”安排住处,且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
事后,知道“金师情事”的学生议论纷纷,有的说这是“诗人气质”,有的说这是“马列主义者的风格”,有的说他“憨得可爱”。而金应熙对此,则自称是因为对盘同学的感情早已“升华”──他坦荡、真诚的为人,由此略见一斑。
多年后,梁羽生以金应熙为原型,在武侠小说中写下相似的一段恋爱故事,结果遭到评论家“拔高人物、不真实”的指责。其实,他们并不知道,梁羽生笔下恋爱故事中的主人公,确有金应熙身上的一些影子。
金应熙在岭大知名度甚高。一者是因为他是岭大最年轻、最具才华的讲师,二者是因为他思想较进步,对青年学生极具吸引力。
据梁羽生回忆,1949年1月,在岭南大学艺文社主办的一个晚会上,有一个节目是《黄河大合唱》,不知怎的,临时又加唱了一个《我们要渡过长江》。领唱的就是金应熙。当时正值解放军百万雄师即将横渡长江之际,在广州唱这首歌,敏感性可想而知。
梁羽生常说,“金师”的胆量和激情,着实令人钦佩。
正因为金应熙在岭大的号召力极强,所以选修他的课的学生很多,教室里常常人满为患,时有“爆棚”之势。
而梁羽生与金应熙的相识,以至成为莫逆之交,也是缘于这番机缘巧合。
梁羽生在岭大读的是经济系,但经济系允许学生选读一科文科课程,所以梁羽生一半是因为兴趣,一半是因为对金应熙的崇拜心理,于1946年春选了他主讲的《中国通史》课。对象棋、武侠小说和诗词的共同爱好,使这对师生很快走到一起,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梁羽生从金应熙的学生,“升级”成为他的棋友,说来还有一段故事。
1947年,梁羽生在岭大象棋比赛中,力挫群雄,获得冠军。其中的一盘关键棋,他是用从未用过的“后手屏风马”(象棋的一种开局着法)打败劲敌的,赛后,他填了一首咏“屏风马”,调寄《鹧鸪天》的词:
天马行空俗不羁,银河浪涌小龙驹,控弦并辔双双出,足下风云共护持。 强敌破,虏灰飞。昆仑东海任由之,连珠炮发何能阻,渴饮清泉到玉池。
这首词的起句与结句都与象棋中马的运用有关,“天马行空”是局法名称,“双马饮泉”是象棋的基本杀法之一。而“银河浪涌小龙驹”、“控弦并辔双双出”两句,则是描写“河头马”和“连环马”。
词写成后,梁羽生考虑到历来有关象棋的咏诗,都是偏重当头炮,很少有专题屏风马的,于是把此词投到校刊发表。
没想到金应熙很快就注意到了这首词。一日,二人在路上相遇,金应熙忙问:“原来你也欣赏屏风马。看过李庆全的对局没有?他虽然位居华南四大天王之末,但屏风马用得极好,值得研究。”
梁羽生久闻金应熙棋艺不凡,见他既已如此发话,干脆邀他下棋。金应熙那天恰好有空,也就答应了梁羽生“请教”的要求,与梁羽生下了两盘棋。
头一盘,梁羽生先行,以当头炮猛攻金应熙的屏风马。金应熙果然名不虚传,防守严密,着法谨慎,绵里藏针。梁羽生眼看形势对己不利,只得早早求和。
第二盘金应熙先行,以当头炮还以颜色。谁知梁羽生不亡马而用顺手炮应战,金应熙顿感诧异,抬头看看梁羽生。
梁羽生当然知道他想问什么,只是不说话,继续下棋。虽然这盘棋两人还是和棋,但梁羽生看得出,自己的着法,似乎很有点出乎金应熙的意料之外。
果然,对局结束后,金应熙忙不迭地发问:“为何你不用屏风马?你那首词──”
梁羽生早已明白金应熙是误会了,遂解释道:“金师,你有所不知,我最弱的一环正是屏风马。我喜欢用进攻来代替防御,所以无论先行、后走,都要动顺手炮或列手炮。只因那天和我比赛的同学实在是个劲敌,他熟悉我的顺手炮走法,我不得已才使出从未用过的屏风马。胜了他,我都觉得侥幸呢。怎敢用来对你这位屏风马的大行家!”
金应熙听后,恍然大悟,哈哈笑道:“我也上了你的当了。我原来准备和你斗屏风马的,结果准备好了的那套,全是白费功夫。”
……
因为这两盘棋,梁羽生和金应熙惺惺相惜,结为棋友。
金应熙喜欢搜集古今棋谱,且手上往往有现场抄录的名局的最新资料,因此称得上是“熟读兵书”。不管是广州名棋手周德裕的开局法,还是“华南四大天王”的专长,他都了如指掌,如数家珍。而梁羽生从前读棋谱甚少,他在这方面的知识积累,大多得益于金应熙的指教。
梁羽生和金应熙的兴趣相投,还在于他们都有阅读武侠小说和欣赏诗词的爱好。
金应熙虽为大学讲师,却从不鄙薄属于俗文学范畴的武侠小说。这一点,与他的业师陈寅恪十分相似。陈寅恪曾写过《论<再生缘>》一书,将清代才女陈端生著的属于俗文学的弹词小说,拿来和希腊、印度的史诗相比较,对它的传奇性和艺术性倍加推崇。金应熙尽管没有写过有关俗文学的论著,但他从不以读武侠小说为耻。还珠楼主、白羽的新书一出,他必定买来看。梁羽生大学期间读的武侠小说,大多是向他借的。
梁羽生经常和金应熙在一起谈论武侠小说,有时甚至谈得废寝忘食。
他们谈得最多的,是还珠楼主和白羽的作品。不仅谈小说本身的特点和技法,也兼及小说的文学性。比如还珠楼主《蜀山剑侠传》的回目,他们谈论较多,一致认为这些回目,本身就是一些非常精彩的对联。
此外,他们还谈禅说偈、畅所欲言。梁羽生少年时代对佛学只是略有涉猎,如今遇见一个通梵文、精佛音的高人,当然是勤于求教了。
武侠小说的涉及面很广。梁羽生在与金应熙谈天说地、研文论史的过程中,获益颇多。可以说,梁羽生正是在金应熙的影响下,才很快成为一个高品位的武侠小说迷的。
至于诗词,金应熙更是行家。他在岭大以博闻强记著称,无论是唐诗宋词,还是鲁迅和郁达夫的诗,他都能流利地背诵出许多。像《全唐诗》有四万多首,他自称懂得的,就有两万多首。
梁羽生自小喜爱古代诗词,每见有佳句不知出处的,总跑去请教金应熙。而金应熙也不让梁羽生失望,每次都可以把佳句所在的整首诗词念出来,并解释其中的某些僻典。
对金应熙的渊博知识和准确记忆,梁羽生佩服得五体投地。
更重要的是,梁羽生还从金应熙那里,学到了理解古诗词的方法,进而提高了自己的诗词造诣。
在唐诗中,金应熙特别喜欢以难懂著称的李商隐的诗。梁羽生曾经拿着李商隐的一些无题诗,向金应熙请教如何理解。金应熙则只向他介绍些李商隐其人其诗的历史背景,并告诉他要按照自己的理解去理解李诗。这就使梁羽生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即诗词欣赏,本身就是一种再创造。
在岭大,梁羽生和金应熙还曾互为“同学”。
金应熙兴趣广泛,于文史之外,还对经济学有兴趣。他不但自修,还去旁听经济系一位刘先生开讲的“西方经济史”课程。
那位讲课的刘先生也是个讲师,年龄只比金应熙大几岁。梁羽生曾问金应熙来听课的原因,金应熙回答:“因为他对资本主义懂得比我多。”梁羽生不能不佩服“金师”好学不倦的精神。
这样,梁羽生一下由金应熙的学生,“升格”为他的同学,二人一起听课,相互讨论。由于梁羽生的英文底子不是很好,对那位刘先生用英语讲的课听不太懂,因此他这个经济系的本科生,只得常常向金应熙这个“旁听生”请教了。
金应熙的天资和勤奋也真令梁羽生敬佩。梁羽生曾说,等自己岭大毕业之时,他发现作为“旁听生”的金应熙,在经济学理论方面,已足以作他这个商学士的老师了。
“金师”对自己学业上的帮助,梁羽生没齿不忘。
岭大期间,梁羽生的身影,时常出现在金应熙的单身宿舍里。他们或是切磋棋艺,或是研讨诗词学问,寒来暑往,交情日深。
梁羽生比金应熙小不了几岁,他们课堂上是师生,私底下却仿佛平辈,彼此无话不谈。那时他们正值青春盛日,心湖里难免时常泛起爱的涟漪。于是交谈之中,就连谈恋爱、追女孩之类的事,也共同研究,互为参谋……
如今,年逾古稀的梁羽生,每每忆及此事,总也忍不住开怀大笑一番。
4.名师高人
岭大四载,梁羽生最感难忘的,是那些在学识、人格品质上对自己有过莫大影响的良师益友。
冼玉清教授,便是其中的一位。
冼玉清是中国现代著名的博物馆学家,岭南女词人。她是广东南海人,生于1895年,笔名琅歼馆主、西樵山人。幼习书画,十三岁人私塾,授业老师是曾参加过“公车上书”、在省港澳一带享有声誉的举人陈荣衮。1924年岭南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留校任教。
冼玉清堪称一代奇女子。她慧而勤学,治史精湛,致力于岭南历史、风物、史志文物的发掘和整理,素有“不栉进士”、“广东才女”之誉。一生著述甚丰,有《广东印谱考》、《广东女子艺术考》、《广东文献丛谈》等著作。
冼玉清二十年代已有诗名,诗集《碧浪轩诗稿》,深得著名诗人黄晦闻、柳亚子等的赞赏。
二十年代末游历北平的时候,她结识当年京华学界的名士陈垣、马衡等人。马衡深爱其才,力邀她留在北平讲学,终因冼立志服务桑梓而作罢。
史学大师陈寅恪的父亲,号称晚清“四公子”之一的陈三立(散原),对冼诗的评价是“澹雅疏朗,秀骨亭亭,不假雕饰,自饶机趣”。并亲笔为冼玉清的书斋题写一匾。陈寅恪本人南下岭南任教后,对冼玉清也是十分赏识,视为知音,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这位品性高洁,才思敏捷的女学者,先后在岭南大学读书、任教共三十四年。1924年从岭大中文系毕业后,她便立志献身教育事业,“以事业为丈夫,以学校为家庭,以学生为儿女。”此后,她终身从事教育,一直不曾婚嫁。
抗战期间广州沦陷,冼玉清曾一度随岭大南迁香港,并有隐居香港的打算。日军占领香港后,日本驻港总督矶谷廉介屡次请冼玉清出山,主持恢复香港的文化事业。冼玉清早已看穿日人企图利用中国文化人欺骗民众、愚弄国人的险恶用心,坚拒不从。为了避开日本人的纠缠,她毅然随岭大迁回粤北,继续教书育人。
1945年梁羽生考入岭大时,冼玉清已是中文系教授,兼文物馆馆长。梁羽生对冼玉清的爱国气节和高尚情操早有耳闻,内心钦佩不已。
冼玉清在文史方面的突出造诣,也使梁羽生非常仰慕。入学不久,他通过简又文的介绍,带着自己的诗词作品,惴惴然登门求教。而冼玉清是那种“欲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教育家,见梁羽生文史功底扎实,潜质丰厚,心中十分欢喜,自然倾情相授,热情指点。
梁羽生见冼玉清这位前辈毫无名教授的架子,对自己这个外系的学生如此热心,不由心生感激。此后,他在文史学问上有疑难问题,总跑去请教冼玉清,两人交往渐密。冼玉清在文史研究上的心得和见解,对梁羽生启发很大。
梁羽生与冼玉清的年龄差距虽大,亦有师生的名分,但因冼的随和和不计,故多以“老友”相称。他们的友谊,一直持续到冼玉清逝世。
事实上,冼玉清的人格品质,道德修养,对青年梁羽生的影响甚大。她的爱国情操和谨严学风,对青年梁羽生起了潜移默化的作用。
日后,梁羽生把对这位“老友”的尊敬之情,仰慕之心,全部融人其笔下那些坚贞不屈、品质高洁、爱国爱民的侠女形象之中。
岭大四年,梁羽生于钻研文史上用力甚勤,费时最多。
为了提高自己的文史修养和诗词造诣,他就像儿时为觅知音尽择长者而交那样,几乎遍访岭大文史研究方面的名师和高手,受益颇多。
其中,拜谒国学大师陈寅恪的一段经历,给梁羽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陈寅恪,祖籍江西修水,1890年5月17日生于清朝名宦家庭。祖父陈宝箴曾任湘军曾国藩的幕僚,1895年就任湖南巡抚,主张变法维新。父亲陈三立(散原),光绪年间进士,后为吏部主事,与谭嗣同等维新派人物友善。“百日维新”后被革职,从此隐居不涉世务,致力于诗文创作。日军攻陷北平后,陈三立悲愤绝食而死。
生长在这样的爱国官僚家庭,陈寅恪自小便颇具民族气节。
1942年底香港沦陷,原拟坐船赴英伦大学就任教职的陈寅恪,不幸因去欧洲的航线中断而羁留当地,只得接任故友许地山的香港大学中文系主任之职。
日军探知他是个知名学者,又懂日语,便在他家的门上作了记号,严禁日军擅入。战时香港的粮食奇缺,陈寅恪全家的生活颇为困难。但面对日军派人送上的米粮,他早已看出敌人的居心,坚拒不受。后来他终于化装成一个教书匠,携全家逃出香港。此事在教育界传为美谈。
陈寅恪1910年后曾两度赴欧洲留学,在那里打下了深厚的西方史学研究方法基础。二十年代后,他先后在清华大学、清华国学研究院等处教学,开始注意以诗文证史,开一史学研究新派。
大陆解放前夕,他赴广州岭南大学,为中文系和历史系的学生讲授两晋南北朝史、唐史和唐代乐府三门课程。尽管岭大的学生本就不多,读历史的更少,但陈寅恪仍以非常认真的态度,上好每一堂课。他的渊博知识和高尚品德,受到师生们的交口称赞。
陈寅恪到岭大时,已是位德高望重的名教授,而梁羽生则是一个尚未毕业的他系本科学生。不过,梁羽生曾读过一门历史系课程《中国通史》,但若论起辈分来,因陈寅恪的弟子金应熙曾教过梁羽生,所以梁羽生应属陈寅恪的徒孙辈。
陈寅恪来岭南执教后,梁羽生虽对这位师祖仰慕已久,却一直无缘相见。
直到1949年8月,梁羽生毕业赴港返穗探望冼玉清时,才特意恳请冼玉清教授引见,登门拜谒了陈寅恪先生。而他想去请教的问题之一,便是陈寅恪也颇为喜爱的对联艺术。
陈寅恪于做学问之余,很喜欢写些对联自娱或赠人。他有一副赠清华大学校长罗家伦的嵌名联:“不通家法,科学玄学,语无伦次,中文西文。”是用对联来幽了罗家伦一默。抗战期间,他在昆明西南联大教书,时常要跑警报,躲空袭,因而做了一副对联“见机而作,入土为安”,很有机趣。他写给亡友王国维的一副挽联,也被广泛传诵。
不过,陈寅恪最有名的一副对子,还是当年他在试卷中出的一副“怪对”。
1932年,清华大学举行新生入学考试。当时的国文系主任朱自清正休假出国,由刘叔雅代理系主任。刘请陈寅恪代出试题。陈寅恪出的试题中,有一题是考对句,对头是“孙行者”,让考生填对子。结果,这题有一半以上的考生交了白卷。
当时,白话文运动已是一统江山,陈寅恪此举,似有“逆潮流而动”的嫌疑,于是批评声不绝于耳。
陈寅恪则不以为然。他指出对句寥寥数字,便已包含对词性的了解,以及平仄虚实的运用,因而最易测出学生对中文的理解程度。他的解释发表后,这场对句风波也就渐渐平息了。
陈寅恪出的题虽较难,但当时的考生中,倒有几个对得很好。其中作得最好的一副对子,是拿提倡白话文运动的“闯将”胡适之来作对,成为日后联史中的名对。
“孙行者,胡适之”这个对子之所以脍炙人口,一是由于胡适之是个名人,二是因为对子中本身含有幽默、调侃之意。胡适是有功于新文学运动的大人物,但也以“善变”著称。据说,作为一个“新文学作家”,他曾应末代皇帝溥仪之召“入宫”,并称“皇上”,深为时人所讥。对子以“胡适之”来对“孙行者”,是讥讽胡适的“善变”,犹如孙行者之“七十二变”。
其实,陈寅恪出这个题目,也就是想和胡适博士(胡为留洋博士)开开玩笑,调侃调侃。
梁羽生自小便对对联艺术兴趣很浓,研究较多。他认为对联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学形式,就是要讲究对仗。不仅在音韵方面要平仄相对,就是在词性上也要用同一类词才能相对。合符标准,就是“工”,不合标准,就是欠工。
据此,他对“孙行者,胡适之”这句名对做过研究后,认为用“胡适之”来对“孙行者”,是不算工整的。因为“行”对“适”,“者”对“之”尚可以,但以“孙”这个名词对“胡”这个副词就欠工了。他以为对“孙行者”,最好是用“祖冲之”和“王引之”(均为古代人物)。
梁羽生之所以有如此见解,完全是根据他对对联艺术的“正格”和“变格”的固有理解。他一直认为,俗称“怪联”的“变格”,虽新颖别致,但作对子、评联还是应以”正格为主”。正因为如此,他对陈寅恪出的这副“怪对”,一直有自己的看法。
于是,等到拜见陈寅恪的时候,梁羽生与先生攀谈了一会,见“寅老”为人风趣、随和,全无大史学家的架子,便将自己有关“胡、孙”一联的意见,和盘托出。
陈寅恪听后,微笑着说:“你肯读书,也有见解。论字面是‘祖冲之’较工稳,我取此联,是和胡适之开开玩笑。”
……
得到前辈高人的肯定和鼓励,梁羽生初时的拘束感顿消。他本来还有不少自己平日思索的文史问题打算向陈寅恪讨教,但考虑到陈寅恪时间宝贵,健康状况也不太理想,必须定时休息;况且拜访前,冼玉清叮嘱粱羽生访谈最好不要超过半小时。于是,在冼玉清示意下,梁羽生不得不打住话头,告辞陈寅恪。
这一次,梁羽生和冼玉清在陈家一直谈到掌灯时分,方才告辞出门。
归途中,冼玉清见梁羽生兴高采烈的样子,便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文统,寅老夸奖了你,你别得意。他言下之意,好像你欠缺幽默呢。”
冼玉清是最了解陈寅恪的,她与梁羽生也是无话不说。听罢冼玉清的话,梁羽生这才意识到,刚才与寅老讨论“胡、孙”一联时,这位师祖已用婉转的口气,指出他幽默感的不足。
梁羽生明白,陈寅恪的“言下之意”是有道理的。因为自己是简又文的学生,而简又文除了是太平天国史研究专家外,还以“大华烈士”的笔名,发表过许多幽默、辛辣的杂文和散文。相比之下,自己的确没有继承多少简师身上的幽默感。这一点,在对“胡、孙”一联的理解上,表现得尤其明显──难怪陈寅恪要有“言下之意”了。
如今看来,陈寅恪的确是个高人。他在与梁羽生的头一次交谈中,便发现了这个年轻人欠缺幽默感的特点。而梁羽生今后在文学创作上的个性表现,也验证了陈寅恪当初的判断:他的小说严谨、正统、严肃有余,但灵性、变化、激情不足。这显然与梁羽生的沉稳个性,以及对创作上的“正格”和“变格”的理解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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