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少年词人

 

 

 

  1.世代书香

  公元1924年4月5日,一个婴儿呱呱坠地于广西蒙山县文圩乡的屯治村。
 

  这个降生在当地颇有名气的富户家中,姓陈名文统的孩子,就是日后开创新派武侠小说的一代宗师──梁羽生。【原注】

  【原注】:梁羽生本姓陈,名文统,梁羽生是他创作武侠小说时用的笔名。本书为叙述方便,概用梁羽生指称传主。
 

  蒙山县位于桂东大瑶山东麓,北靠荔浦、平乐,东邻昭平,南毗藤县,西接金秀、平南县。古为百越之地,秦属桂林郡,汉属苍梧郡。1477年明成化十三年建永安州,清沿之。1913年改为蒙山县。因治地有蒙山,山下有蒙水,居民多姓蒙,故名。
 

  在中国近代史上,蒙山曾赫赫有名。
 

  1851年9月25日,太平军攻克永安州(即蒙山县)。这是洪秀全领导的太平军自金田起义后,攻占的第一座城镇。
 

  在这里,太平军宣布军纪条规,规定男女别营,缴获归公,设立了适应革命形势发展需要的“圣库制度”。并开展政权建设工作,正式宣称“太平天国”,大封诸王。这些措施,巩固了太平天国的领导核心和队伍的团结,促进了太平天国革命的向前发展,为后来定都南京的各项政权建设,奠定了基础。
 

  中法战争时,著名的抗法将领苏元春、苏元瑞、马盛治等都是蒙山人。苏元春任广西提督期间,于陆岸、威坡等地抵抗法军,并协同老将冯子材在镇南关大破法军。战后,他又督办广西边务,修筑镇南关及边沿炮台一百三十余座。
 

  义和团运动爆发后,法国传教士苏安宁因在永安私设公堂,包打官司,并向群众开枪,终于激起民愤,于1898年4月被民众所杀。这一史称“永安州教案”的民间反洋运动,虽遭清政府镇压,但表现出蒙山人民坚决反抗外国侵略势力的凛然正气。
 

  ……
 

  生长在如此富有爱国精神和反抗传统的正义之乡,难怪以后梁羽生笔下会塑造出众多“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难怪他会一生钟爱太平天国史的研究了。
 

  蒙山群山环抱,气候温和,雨量充沛而河流众多,故有“九分山,半分田,半分水与道路和村庄”之说。
 

  当地农业发达,物产也十分丰富,像香菇、木耳、松脂,田七和蜂蜜等的产量,在广西名列前茅。
 

  于是,作为地主的梁羽生家里,因有良田数顷,私山一座,加上家中养猪养鸡,种瓜种菜,所以生活富裕安定,衣食无忧。
 

  童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乡居生活,给梁羽生留下了难以忘怀的美好印象。
 

  很多年以后,一直在外漂泊的梁羽生,仍念念不忘家乡的风物特产。他常津津乐道于那皮薄肉嫩、长膘快、饲养期短、出栏快的蒙山花猪,那色泽翠绿油润、茶色清澈、滋味醇厚的屯巴茶,还有那钢质坚韧、锋利耐用的三利菜刀……

  梁羽生家虽是以农为业的乡下富户,但毫无粗俗之气,而是家学渊源,世代书香。
 

  他的外祖父姓刘,名瑞球,字剑笙、是前清举人,曾留学日本,学习军事。回国后,在清末广西提督苏元春帐下听命,官至标统(相当于现在的团长)。
 

  辛亥革命爆发后,刘瑞球明知清皇室气数已尽,却缺乏勇气参加革命。于是返乡归隐,以填词下棋度日。后著有《湄隐集》,成为当地的名士。
 

  刘瑞球十分钟爱梁羽生这个颇具文学天赋的外孙,在学业上对他要求甚严。梁羽生自八岁起,便跟着外祖父学作诗词和对子,从此迷上了这些最具中国文学特色的文学形式。
 

  学余闲暇,梁羽生常常出神地聆听外祖父关于家乡人文地理环境及典故的讲述,陶醉于外祖父的戎马生涯和传奇经历。
 

  外祖父身上浓郁的隐士气,对梁羽生形成淡泊、随意的个性,影响颇深。在外祖父的言传身教下,他自小便对那种闲适、自在的隐居生活非常向往。
 

  而他喜爱武侠小说,憧憬幻想中的武侠世界,进而操起写武侠小说的行当,似乎也多少受到外祖父军旅生涯的影响。
 

  应该说,梁羽生日后之所以能有非常扎实的旧学根底,主要受惠于旧学渊博的外祖父的教益。
 

  此外,他的家乡词风极盛,才人辈出,尤其是清末四大词人中的王鹏运和况周颐,作为广西同乡,作品深得童年梁羽生的敬仰和喜爱。
 

  王鹏运,字幼遐,号半塘老人,又号鹜翁,广西临桂人(今桂林县)。著作有《袖墨集》、《虫草集》、《木犁集》、《鹜翁集》、《南潜集》,晚年删定为《半塘定稿》二卷,《剩稿》一卷。况周颐,原名况周仪,因讳清宣统皇帝溥仪名改名,字夔笙,号蕙风,广西临桂人,著有《蕙风词话》。王、况二人,在清末与朱祖谋、郑文焯齐名,时称清季四大家。
 

  清末桂派词人鲜有不受王、况影响的,刘瑞球亦不例外。他比王小一辈,似未曾得有亲炙机会;与况则有交谊。梁羽生则间接受此两家影响。因此,他成年后的词作,潜移默化之际,也就表现出王词“气势宏阔,笼罩一切”,况词“寄兴渊源,沉思独往”的特色。
 

  陈姓大家在蒙山居住已历数代,是当地很有影响力的名门望族。全家共分三房,梁羽生的父亲陈信玉居第三房。陈信玉老成持重,为人仁厚,在当地声望极高,被乡邻推为公田管理人。
 

  俗语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梁羽生宽厚、仁慈、和蔼的性格,颇有其父的风范。
 

  陈氏家族另有一人值得一提。他就是梁羽生的堂兄陈文奇。
 

  陈文奇虽与梁羽生同辈,却比梁羽生年长许多。他由北京“今是”学校毕业后,即赴法国留学。归国后跻身政界,曾出任广西镇南关交涉专员。后回故乡任当地参议会议长,深孚众望。
 

  陈文奇这人富有领导才干,且行侠仗义、乐善好施,受乡亲们的敬服,成为当地最有影响的人物。
 

  这位颇有几分侠气的亲人,是童年梁羽生钦佩的英雄。在他身上,梁羽生看到了现实生活中的“侠”和“义”,加深了对侠义观的感性理解。因而,梁羽生后来塑造的武侠英雄身上,常有这位堂兄的几分影子,也就不足为奇了。
 

  梁羽生是幸运的。他沉浸在家乡翰墨飘香的人文环境之中,小小年纪便已满身文气。而优裕的家庭生活环境,良好的诗书教育,以及家乡风物山水的陶冶,在很大程度上养成和锻造了他的诗性敏感。
 

  或许,这是一种天意。
 

 

  2.蒙山学子

  像一些天才作家一样,梁羽生从小便表现出极高的文学天赋。他五岁开始认字,并由其父教念唐诗,到七岁时,即可背诵唐诗三百首。
 

  九岁时,一位任过前清“观察”(官名)的范姓老先生登门作客,见梁羽生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心中好生喜欢。他久闻梁羽生聪敏伶俐,小小年纪便能对联填词,不由想出个对子考考这孩子。
 

  只见这位范老先生捻须沉吟半晌,道出一句上联:

  老婆吹火筒

  筒,蒙山音读若“洞”,仄声。此时的梁羽生,虽比不上古时曹子建的出口成章、七步成诗,倒也并不怯场,显示出儿童少有的沉着和冷静。他略一思索,便脱口而出──

  童子放风筝

  听罢这个童稚小儿随口对出的下联,范老先生连称“妙”、“妙”,并在梁羽生的外祖父面前极力夸赞,称“此子可教,日后必有大成”。
 

  受到前辈文人的如此奖掖,童年梁羽生难免有些得意。
 

  的确,一个垂髫顽童,能在短时间内从容应对,且对仗工整,意趣盎然,实属不易。童年梁羽生文思敏捷,由此可见一斑。

  儿时的梁羽生性喜读书,家中历代积累的藏书,他大都囫囵吞枣地翻过。
 

  梁羽生的父亲陈信玉是个正统的读书人,让梁羽生从小念的,便是《古文观止》、唐诗宋词之类的“正书”,而对那些他认为“无益”、“荒唐”的“杂书”,则嘱咐梁羽生尽量不要看。
 

  好在陈信玉为人宽厚,也不曾明令规定过梁羽生的阅读范围,所以梁羽生有时也乐得见缝插针,翻出几本“闲书”解解馋。
 

  童话向来是儿童最爱看的读物,梁羽生也不例外。他在舅父的旧杂志《小说月报》上,读过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写的童话《红的花》,其中的小主人公“哥儿”,他到成年后仍未淡忘。此外,像张天翼的《金鸭帝国》、聂绀弩的《兔先生的发言》等中国童话,也给童年梁羽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但他那时读的最多的“杂书”,除了《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万花楼》等稍带武侠小说性质的绣像小说外,就是些像《七剑十三侠》和《荒江女侠》之类的武侠小说。
 

  这些小说,他大多是走马观花,印象不深。真正引起他浓厚兴趣的,是那些武侠小说性质较浓的公案小说,如《施公案》、《彭公案》、《七侠五义》等等。尤其是《七侠五义》中那个身陷铜罗阵,被乱箭穿身的悲剧英雄白玉堂,在童年梁羽生心中深深扎下了根。
 

  另外,中国古代四大名著中的《水浒传》,也令童年梁羽生常常手不释卷。
 

  他那时并不懂什么《水浒传》反映“官逼民反”的精言大义,只是将其视为一个个英雄豪侠的传奇故事来读。书中一位位鲜活的侠义英雄形象,如宋江、卢俊义、林冲、鲁智深、李逵、武松等等,以其鲜明的个性,让崇拜英雄,沉于幻想的梁羽生兴奋不已。就是在与玩伴戏耍时,也爱口沫横飞地大谈诸如“鲁智深三拳打死镇关西”、“武松打虎”、“林冲雪夜歼仇”、“李逵与众好汉劫法场”等水浒故事。
 

  不过,梁羽生童年时代看的武侠小说,并不比其他的孩子多,甚至可能较少。然而就是这些偶尔为之的武侠小说阅读,不仅为整日埋首于四书五经中的梁羽生带来不少乐趣,而且也培养了他对武侠小说的浓厚兴趣。
 

  尽管孩时的梁羽生,未必能料到自己今后将以创作武侠小说为业,但此时的阅读兴趣,恐怕对他将来从事武侠小说创作,不无深层的心理影响。
 

  儒雅、谨严的家庭教育气氛,使得梁羽生虽身居田园,但注定不会成为一个终日只知爬树打架、捉鱼摸虾的乡野顽童。
 

  从记事起,他就接受了严格的旧学训练,每日的功课,除了背诵诗词,就是学作对子。到八九岁的时候,他的骈文诗词便颇具功底。特别是对联,因为他敏于应对,大人也就常常爱用这种文字游戏与他戏闹。
 

  1930年六岁时,他就读当地的文圩小学。等到了小学高年级的时候,他的诗词对联功夫已十分了得,在同龄人中间,已是出类拔萃,难觅知音了。
 

  于是这位未来的著名武侠小说家,那时专爱结交些年龄比他大得多的诗词行家。当时蒙山县中学的校长孔宁铨,工于填词,著有《北涯集》,梁羽生常向他请教诗词,并且时有唱和。
 

  据说梁羽生小学高年级的时候,颇负文名,诗词传遍几县,并有“宝扇求诗,香巾索字”之类的事儿。虽说传闻可能有些夸大,但少年梁羽生的文思泉涌,才华横溢,却是不争的事实。
 

  那时,梁羽生也爱寻访蒙山的名胜古迹。像永安州城遗址,天王洪秀全发布诏令处,南王冯云山指挥所遗址,东王杨秀清驻地,太平军炮台遗址和三冲古战场等古迹,是他有空常去的地方。
 

  这些古迹,时常激起他凭吊怀古的豪情,脑海里重现当年杀声震天的古战场……
 

  少年时代的游历,使梁羽生开始对太平天国史怀有浓厚的兴趣。

  1936年春,梁羽生在文圩小学只读了五年(正常是六年),便跳级考入蒙山县初级中学。
 

  然而由于是跳级的缘故,他的学习基础并不稳固。至初一期末考时,他的国文、历史虽获高分,也颇得老师的赏识,但因英文、数学成绩不及格,不得不留级。这对他的打击相当之大。
 

  于是,自1937年春季始,他又重读了一年初一。读完初中第三学期(1938年秋),由于学习过度紧张,他因病休学半年。这半年间,他在家读宋词,能背诵数百首,并抓紧补习数学。
 

  1939年春季,梁羽生身体康复,回校复课。经过半年的自学,他的功课反而全面发展了。除国文继续保持第一外,数学一跃而为全班第二,英文也大有长进。
 

  当时,抗日的烽火已燃遍全国,蒙山虽为偏僻小城,民众的抗日情绪同样十分高涨。
 

  那时梁羽生在学校图书馆读的最多的进步报纸,是由郭沫若、夏衍等左翼文人创办的《救亡日报》。该报刊载的有关报道和评论,使梁羽生眼界大开。比如中国工农红军艰苦卓绝的万里长征,苏联的苏维埃建设,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敌后抗日根据地的新貌和抗敌事迹,以及毛泽东、朱德、林彪等一批共产党的军政高级干部,梁羽生都是通过这张报纸了解到的。
 

  当然,《救亡日报》上登载的那些短小精悍的杂文,更是常常吸引住梁羽生的目光。一些左翼作家的名字,他大多也是在这张报纸上熟悉的。
 

  每次看报,他总是细细揣摩这些名作家的用笔和章法,然后自己尝试着写些小文章。这段时期的阅读和练笔,为他今后撰写小品文和随笔,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除阅读新文艺作品和报刊文章外,梁羽生踏人中学后,继续阅读了一部分近代武侠小说作品,并且逐渐形成自己的武侠小说鉴赏观。
 

  例如精于技击的湖北平江县人平江不肖生(向恺然)的《江湖奇侠传》,是其两度留学日本后,于1922年应天津世界书局之约写出的代表作。梁羽生读后,觉得该书前两本写得较好,因为戏剧性较强,写的也大体是正常武功,而后来则越写越糟,神怪气味过于浓重,结构也过于疏略。尤其是书中奇幻、荒诞的武功描写,像妖道练拳,边练边长,等打完拳,身体竟由不盈尺而到丈余,且头大如斗,腰大十围等等描写,梁羽生颇为反感。
 

  他对书中甚感兴趣的,是“张汶祥刺马”和“火烧红莲寺”这二段。理由是其中的武功描写极少,但对官场的黑暗和人性的丑恶有着相当深刻的描写。
 

  梁羽生对武侠小说创作的这一好恶,日后直接左右了他的武侠小说创作。
 

  相对来说,梁羽生在初中阶段,并不喜欢读近代的武侠小说,而是爱看古代的武侠小说。他读的最多的,是唐传奇。
 

  唐传奇即唐代的短篇小说,虽不离于搜奇记逸,但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从初中二年级开始,梁羽生就对其他同学不愿,读或读不太懂的唐人传奇情有独钟。唐传奇中的精品,如《虬髯客传》、《红线传》之类,梁羽生都把玩再三,精读细研,对其以短小篇幅,成功写形状物的简洁笔法,常常钦佩不已。
 

  他十分欣赏《虬髯客传》中红拂、李靖,虬髯客这“风尘三侠”在旅舍中相会的一段。他认为作者用寥寥数笔,就写出了红拂的豪爽脱俗,李靖略带书卷气的豪气,以及虬髯客的豪迈绝伦,且对白精练,读之如闻其事,如见其人。
 

  而《红线传》中的一段:当潞州节度使薛嵩的婢女红线去探另一节度使田承嗣的驻地后,“嵩即返身闭户,背烛危坐。常时饮酒,不过数合,是夕举觞十余不醉。忽闻晓角吟风,一叶坠落,惊起而问,即红线回矣!”梁羽生对作者的艺术功力更是击节赞好。他惊佩作者能以寥寥数十字,既写了薛蒿的焦虑之情,又写出红线的“轻功”妙技,简直是传神之极!
 

  应该说,唐传奇对梁羽生日后的武侠小说创作影响至深。他创作的一组以唐代为背景的武侠小说,如《大唐游侠传》、《龙凤宝钗缘》等,都是取材于唐传奇。甚至小说中的一些人物,如虬髯客、红线女、聂隐娘、空空儿、精精儿等,原型也都出自《红线传》、《虬髯客传》、《聂隐娘》等唐传奇作品。
 

  中国传统武侠文化的精髓,正在孕育着一个开创中国武侠小说新天地的奇才。

  自古英雄出少年。灵山秀水的陶冶,家乡风物文化的熏陶,使本来就极具文学潜质的梁羽生迅速成长。
 

  也许,此时的他并不曾预见自己的将来,但早已垂青于他的缪斯女神,确乎正在冥冥之中,将他引向神圣的文学殿堂。
 

  烟霭迷蒙的蒙山脚下,一位文学少年,已向我们阔步走来。
 

 

  3.桂林记事

  1940年夏,梁羽生由蒙山县初级中学毕业,考入平乐高中。国文教师为诗人胡伍禾,受其影响,梁羽生对新诗开始有兴趣。但该校校风守旧,他读了一年便转赴桂林,在桂林接受了二年的高中教育。
 

  在广西的教育史上,桂林的教育首屈一指。
 

  早在南朝刘宋时期,著名文学家颜延之来此做始安郡太守时,就在“南天一柱”独秀峰峰麓的“读书岩”内读书写文章,把中原文化传播于百越之乡。唐大历年间(766~779),桂林都督李昌崾在独秀峰下创办了广西第一所府学。宋景定三年(1262年),这里就创办了广西的第一所书院──宣城书院。到了近代,维新教育家康有为在此创办新式学堂,大兴教育……
 

  因此,桂林教育史上,素有“三才子”、“五状元”、“一县八进士,三科两状元”之佳话。梁羽生到此读书,良好的文化教育环境,的确是他求之不得的。
 

  而他在桂林就读的,是广西久负盛名的省立桂林中学。该校1905年由广西巡抚张鸣岐倡办,称桂林府中学堂。1931年8月高初中分别设校,前为省立第三高级中学,后为省立第三初级中学。1938年秋,高初中再次合并,改称省立桂林中学。
 

  这所中学是广西的重点中学,有幸来此就读的,均为广西全省学子中的佼佼者。梁羽生能转入该校,证明了他在学业上的努力和实力。
 

  桂林三年,梁羽生于学习之余,遍览桂林山水,养成了他日后性喜旅游的一大爱好。
 

  桂林是一座具有两千多年历史的文化名城,以境内多桂树而得名。历代多为广西县、州、郡、路、府治所在地,是广西或桂北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
 

  该地遍布境内的石灰岩,经过亿万年的风化和水的侵蚀作用,形成峰林、峰丛、地下河和众多的溶洞,构成山青、水秀、洞奇、石美的“桂林山水”。
 

  这里的山峰,皆毫无缘延,孤峰拔起,直上云霄,且千姿百态,气势不凡,故宋人范成大称“桂山之奇,宜为天下第一”。
 

  这里的江水,清澈明净,山与水相互交融,山浔水而活,水因山而媚,形成“群峰倒影山浮水”、“船在青山顶上行”的美妙境界。
 

  这里的岩洞,无洞不奇,其中的七星岩和芦笛岩,是久已驰名的“大自然艺术之宫”,宋人陈藻有诗云:“桂林多洞府,疑是群馆仙。”
 

  ……
 

  如此人间仙境,自小便爱游山玩水的梁羽生当然不能错过。他游漓江,观象鼻山,体会“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的唐诗画意;他登隐山远眺,只见城外奇峰环绕,城内青山耸秀,真个是“城内有山,山外有城”,不由心旷神怡,大声喝彩。
 

  桂林南郊二十四公里处,位于雁山之麓的西林公园,当时是广西大学的校址。梁羽生因为有几位好朋友在广西大学读书,所以常常去那儿游玩。
 

  西林公园原名雁山别墅,清贵州提督唐岳于1869年创建。后因卖给了两广总督、广西西林人岑春煊,改名西林公园。
 

  西林公园虽为公园,但自从岑春煊将此园捐赠给广西省政府后,一直是学校的所在地。
 

  该园占地约二百亩。园内的建筑物与碧湖清流、奇石巧洞相掩映,显得疏朗雅静、错落有致,古人留有“春秋多佳日,园林无俗情”的刻联。
 

  梁羽生每到此处,总爱与二三好友,流连于园内的亭榭山石、奇花异草之间。园内种植的花草中,他欣赏最多的是绿梅、方竹、红豆、丹桂这“雁山四宝”。
 

  尤其是园内相思山山脚下那株花如堆银,淡雅清幽,高约三丈,大可合围的红豆树,他特别喜爱。许多年后,他还多次在文章中,提及这株曾经装点过他的青春生活的南国红豆树。
 

  除红豆外,雁山还多桂花和梅花。每到秋天桂花盛开的时候,整座园林都浸在桂花的芬馨之中,沁人肺腑。
 

  另有一湖边遍栽桃李的碧云湖,开花期落英缤纷,一片片铺满湖边小径。梁羽生常偕好友在湖中泛舟或湖边散步,享尽人间游趣。
 

  此外,西林公园里有一条碧澄的相思江,如同一条晶莹夺目的项链,蜿蜒萦曲于翡翠似的绿丛间。而巍峨的雁山,就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雁,正欲伸首江边,吸江而饮……
 

  这里有山有水,花木葱茏,风景秀丽,意境高雅,难怪迷恋自然的梁羽生要常去那儿游玩了。
 

  相对“甲天下”的桂林山水而言,桂林的天气,梁羽生倒并不喜欢。虽然桂林的金秋云淡风轻,桂花飘香,杜甫也曾有“五岭皆炎热,宜人独桂林”的诗句,但梁羽生总觉得桂林的冬天冷了一些,而夏天晚上蒸发的热气,则更令人难受。
 

  有一年暑假,桂林酷暑。梁羽生干脆在雁山租了一间房子,在那里消磨了两个月的假期。
 

  雁山山脚下是一片大草坪,草坪上开有几间茶馆。每当月明风轻之夜,梁羽生便邀几位少年好友,席地而坐,品茗清谈,一边吃桂林特产“无渣马蹄”(即桂林无渣荸荠),一边看草上流萤,望天边明月……
 

  这段指点江山、意气风发的闲适生活,想必梁羽生终生难忘。如今侨居澳洲的梁先生若是回忆起来,嘴角一定还能咂摸出“无渣马蹄”那清甜无渣、爽脆可口的滋味,耳边响起当年忧国忧民,感时伤怀的慨叹。
 

  桂林旖旎的风光和悠久的文化,孕育了这里的灿烂文化。历代由中原来桂林的学士和官员,如李商隐、柳宗元、范成大等,留下了不少于四千首的美妙诗文,赞颂了桂林的“簪山”、“带水”、“幽洞”和“奇石”。
 

  这些诗词,与唐宋至清的题名、题记、诗词、铭文和佛经等一起,存于近二千件桂林摩崖石刻之间,遍布山间,有“桂林碑海”之称。
 

  梁羽生在桂林读书期间,经常去游览那些集中在风景区的摩崖石刻和佛像,既学习了历史、诗文,又了解到一些佛教知识,深得古人“看山如观画,游山如读史”之益。
 

  抗战期间他在桂林的这三年,正是桂林文化大放异彩的时候。当时由于武汉、广州的沦陷,大批文化名流、文化机构、科学及教育界人士,纷纷迁往桂林。他们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旗帜下,团结奋斗,从事创作、出版、演出、宣传等进步文化运动。
 

  此时,桂林全市人口已增至四五十万,书店、出版社达一百七十七家,印刷厂一百零九家,出报纸二十一种,杂志二百种,出版文艺专著千余种。一时间,这里文化名人荟萃,文化出版事业繁荣,成为当时中国文化的中心,有“战时文化城”之称。
 

  正是在这种难得的人文环境氛围中,梁羽生受到了熏陶和感染。他如饥似渴地阅读了由桂林书店、出版社出版的一些名家之作,如茅盾、路翎的小说,艾青、卞之琳、臧克家、田间的诗,以及田汉、欧阳予倩的剧作。对由夏衍、聂绀弩、秦似等人编辑的《野草》上发表的杂文,他尤其喜爱。
 

  这些进步书刊的大量阅读,对梁羽生世界观、人生观的形成,不无影响。
 

  他在省立桂林中学时的国文教师兼班导师,是新文学史上以善写诗和散文闻名的李白凤。
 

  李白凤笔名李木子、鹑衣小吏,北京人,1941年后来桂林教书,与柳亚子、田汉、熊佛西、端木蕻良等交往甚密。他对梁羽生这个学生十分赏识,课余闲暇,常指导梁羽生有计划地阅读中外名著。两人在一起,历史地理、中外典故、诗词对联,无所不谈。
 

  受李白凤的影响,梁羽生高中阶段的阅读兴趣,逐渐从旧文学转到新文学,与新文学的接触面愈来愈广。
 

  因为没有太多的余钱用来买书,梁羽生想看书,就跑到书店“揩油”──站着看而不买。好在他记忆力惊人,阅读速度也快,桂林三年,他硬是在书店站着看完了好多部中外名著。
 

  这个时期的阅读积累,使旧学根底颇为丰厚的梁羽生,在中国新文学和外国文学方面的知识也大为长进。尤其是那些西方古典文学名著,对他今后的武侠小说创作,影响深远。
 

  梁羽生创作上的初试啼声,也是在这段时期。
 

  1942年春,梁羽生读高二时,曾鼓起勇气给著名杂文家聂绀弩主编的桂林《力报》副刊投寄一首旧体词及两首新诗。聂绀弩慧眼识文,很快便刊用了梁羽生那首嘲讽汪精卫、词牌名《摸鱼儿》的旧体词,发表在“独秀峰”栏上。
 

  作为一名无名后学,梁羽生对能得到这样一位著名作家的提携,内心里当然是非常感激的。然而,梁羽生与聂绀弩当时并未见过面,他们的相识、相交、相知,是十年之后在香港的事了。
 

 

  4.乡居从师

  1943年冬,梁羽生自省立桂林中学毕业。由于大学要第二年秋季始招生,故赴广西大学所在地自修。
 

  但1944年未到大学招生之时,湘桂战事吃紧,他无奈只得返回故里避难。
 

  归家自修的日子里,学业中断的苦恼,以及对国事的忧虑,使得梁羽生的心情极为郁闷。
 

  国民党湘桂战役失利后,广西全省震动。梁羽生有感而发,作了一首《水龙吟》词,抒发对家国兴亡的感慨:

  洞庭湖畔斜阳,而今空照销魂土。潸然北望,三湘风月,乱云寒树。屈子犹狂,贾谊何在?揾新亭泪。怅残山剩水,乱蝉高柳,凄咽断,潇湘浦。  又是甲申五度,听声声,病猿啼苦,满地胡尘,谁为可法?横江击鼓。觅遍桃源,唯有蒙城,烽烟犹阻。问甚日东风,解冻吹寒,催他冬暮。

  这首词感情深沉,情调忧郁,字里行间,洋溢着浓烈的爱国情感。青年梁羽生的爱国情怀和报国志向,由此可见。

  然而世事难料。梁羽生因战乱而归避家园,不曾想却因祸得福:没过多久,他竟能在荒僻小城,得到几位高人名师的悉心指点,进而学业大进,终生受益。这不能不说是梁羽生的机缘和造化。
 

  这几位高人和名师,便是简又文、饶宗颐和赵文炳教授。
 

  简又文,广东新会人,字永真,号驭繁,笔名大华烈士。早年就读岭南大学,1917年获美国奥伯林学院文学士学位,1920年获美国芝加哥大学文学硕士学位,随后到纽约,入美国协和神学院学习。三十年代曾在《论语》上写文章,并在上海、香港创办《逸经》和《大风》杂志。
 

  简又文是著名的太平天国史研究专家。他信奉基督教,曾被“基督将军”冯玉祥请去,任西北军政治部主任。后长期在国民党“立法院”等处任职。
 

  正是他,对梁羽生日后的信教,以及对太平天国史研究的执迷,无疑有着较大的影响。
 

  饶宗颐是现代敦煌学和诗书画名家,1910年生,广东潮安人,当时任无锡国学专科教授。后曾获法国汉学奖,著有《敦曲》、《敦煌的画》等书。赵文炳则来自西北,精于书画,诗词造诣很高,抗战胜利后任西北大学教授。
 

  他们与简又文一起,不经意间走入了梁羽生的生活,造就了文坛上又一位英才。
 

  简又文同饶、赵二人—样,也是逃难至蒙山小城的。
 

  1944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香港沦陷,简又文携全家逃至桂林。后赴重庆任国民党“立法院”委员,往来渝桂,家留桂林。1944年7月初,桂林也成危城,他不得已请假回桂林,再次准备携全家逃难。
 

  这时,他想起邻近的蒙山县,有一个他在北平“今是”学校的学生,即陈文奇。于是修书联系。得到热烈邀请的回音后,于九月中旬携全家渡江,避往蒙山。
 

  抵达蒙山县城后,简又文先在县城赁屋而居,随后与饶宗颐、赵文炳等取得了联系。
 

  几位好友,因避祸而聚于偏僻小城,感慨颇多。他们均工于词章,于是诗词唱酬,时有文酒之会。吟到家国兴亡、断肠伤心之处,他们禁不住涔涔泪下。
 

  这时,陈文奇也常带着梁羽生,由乡下上县城去拜望自己的老师。梁羽生对这些学者敬仰已久,如今又拜读了他们唱和的词章,更是钦慕不已。
 

  简又文等看了梁羽生带去的词章后,对梁羽生也是十分赏识,很愿意同这个小辈谈诗说词。
 

  一来二往,梁羽生与三位先生关系甚为融洽。他时常向他们讨教诗词歌赋,历史地理,学业上的进步很大。
 

  三位学者中,饶宗颐和赵文炳均比简又文年轻。他们与梁羽生性情相投,关系在师友之间,遂结成了忘年之交。
 

  梁羽生曾专门写了一首《忆旧游》词,赠给因战乱而身遭家庭离散之痛的赵文炳。词云:

  问秋寒塞外,月冷湄江,骚客凄情,可有思家意?只连天烽火,难寄深情。聊暂妻梅侣鹤,林表养冰心。算市朝易改,沧桑历劫,风雨多经。  龙蛇惊世俗,直上追怀素,墨泼南溟。写拿空老树,任纵横天际,尚发于茎。遥想休闲冯异,过眼几疏星。听日暮荒山,猿啼可似边马鸣。

  年方二十的梁羽生,能以词作来安慰自己的师长,足见其体贴、关心他人的性格本色。

  1944年11月,日军进攻桂林,守军131师奋起抵抗,师长阚维雍及七星岩八百壮士殉国。而后日军很快逼近蒙山。
 

  受陈氏叔侄的邀请,简又文全家迁入陈家在屯治村的祖居。陈家让出土制木楼给简家住宿,并从族中公积仓中量米给他们吃。至于燃料,则随便由他们在私山上砍伐。
 

  这次搬迁,使简又文有了一个相对安静的写作环境,终于完成了他的第一部有关太平天国史的著作《太平军广西首义史》。而对梁羽生来说,则更是一个求之不得的学习机会。
 

  到屯治村后,简又文与梁羽生的父亲一见如故,很快成为挚友。
 

  陈信玉、陈文奇见酷爱诗词的梁羽生,总是向简又文请教,便有意让梁羽生拜简为师。正好简又文也早有此心,双方一拍即合。于是陈家按中国传统仪式,让梁羽生三跪九拜,正式拜简又文为帅。
 

  此后,梁羽生和简家的儿女们一起,跟着简氏夫妻念书。筒又文教他念中国文史,简夫人则教他英语。
 

  梁羽生自少年时代起,便迷上了清代相国公子纳兰容若的词。纳兰容若善于言愁、缠绵婉约的词风,对当时的梁羽生影响很大。
 

  简又文见梁羽生少年老成,较易沉溺于颓靡的诗词,且词作格调凄婉,非少年所宜,便从行囊中取出《白沙子全集》为他讲授,并劝他多读此类修心养性之作。
 

  除了文史学习,梁羽生还在简夫人的严格教导下,重新训练英文的读写能力。过去梁羽生由于偏爱文史,对英文学习不够重视,所以英文底子并不好。通过简夫人的悉心传授,他的英文大有长进。
 

  这些严格、有效的中英文学习,为梁羽生今后的从业和创作,打下了牢固的基础。尤其是对中国历史和诗词的潜心习研,更是确立了其工于文史的专长。
 

  关于这段乡居学习生活,抗战胜利后梁羽生写有《拜师记》一文,发表在广州的《人间世》上。
 

  日后,梁羽生对简又文这位有授业之恩的学者,一直是尊崇有加,只要提及简又文,必称“简师”。
 

 

  5.避乱荒山

  梁羽生在祖居的这段从师生活,由于整日沉浸于文史和英文之间,他感觉紧张而充实。况且能与名师朝夕相处,时常请教,他更是珍惜这种难得的机缘。有时候,他真的希望日子就能这样一直安安静静地过下去。
 

  可惜这段生活并未能持续多久。
 

  1945年1月15日,日军由汉奸黄丽堂内应,占据了蒙山县城,乡间盛传日军即将来扰,于是,屯治村眼见得也成了不安全的地方。
 

  无奈,陈家与简又文商量了一下,一起连夜收拾行装,顺着崎岖山路,逃人距屯治村六七里地的六排山。
 

  上山后,他们寄住半山腰的邓姓农庄。与陈家世代交好的邓家,让出一个木楼房的上屋给陈家住。
 

  这个木楼房的下层是养猪的地方,所以即使住在上边,也能感到臭气扑鼻。于是梁羽生将这个临时居所,命名为“朱紫(屎)大楼”。生性达观的他,即使在危难之中也不忘谐趣。
 

  简又文在农庄中的住处,是一小座堆牛屎的砖屋。里头除牛屎和一些木架子外,别无他物。
 

  砖屋高有十一二尺,没有窗户,只有大门。虽能暂避风雨,但因长期积存牛屎肥料,屋内的气味令人作呕。尽管简家作了扫除,又垫上了厚厚的稻草,仍是积秽难除。简又文因此戏称其为“牛矢(屎)山房”。
 

  虽说如此,但比起同行的几家无避风雨的住所,只得搭草棚越冬的境况,简又文已是感到非常幸运。
 

  就是在这间“山房”里,简又文白日坚持以文天祥、于谦、岳飞等的爱国诗词来为儿女们补习文化,培养他们“国家有难,匹夫有责”的爱国情操。抗战胜利后,著名漫画家叶因泉根据简又文对这段生活的讲述,创作了一幅题为“牛矢山房课子图”的漫画,赠简以作纪念。
 

  饶宗颐也在画上题诗一首,中有句云:“虎尾何堪青草瘴,牛矢竟似黄金台。厚地高气存正气,沴百千劫思人才。”
 

  那段避乱荒山的艰苦生活,梁羽生终生难忘。
 

  六排山地处偏僻,住户又少,生活本就比较贫困。像肉类蔬菜之物,在这里难以购买,需要下山走十余里路绕到墟场(蒙山呼市为墟)去采办。而因战乱,派去的人能买回的,也只有猪肉和白菜。梁羽生他们这些逃难客每日只能吃二顿。早饭的菜是白菜炒猪肉,晚上则换换口味,吃猪肉煮白菜,天天如此,无可选择。这让过惯了优裕生活的梁羽生吃尽苦头。
 

  国难当头,逃难途中,吃不好也就算了,最令梁羽生感到难受的是,这里到了晚上便无灯烛可燃,天一入黑,人人只得早早上床睡觉。而他有秉烛夜读的习惯,如此“日落而息,日出而作”的生活,他十分不适。
 

  更难熬的是逢上连绵下雨的日子,一连十余天便不能出门。天又冷,只得钻进被窝,蜷伏居所,百无聊赖。平日爱外出游逛的梁羽生,实在憋得难受。
 

  不过这些困难梁羽生都能克服,只要能与恩师朝夕相处,时常讨教,他已是十分知足。
 

  那时他几乎每日都跑到“牛矢山房”里,坐在稻草堆上与简又文研经论史,吟诗作词。虽然屋内寒风刺骨、异味扑鼻,但梁羽生不以为苦,反而以此为人生一大幸事。
 

  当时,饶宗颐与赵文炳也常上山探访简又文,与梁羽生交谈甚多,并在诗词歌赋上时有指点。
 

  天晴的时候,梁羽生陪三位先生围坐“牛矢山房”外的大石“桌”边,边晒晒太阳,边以粗茶佐兴,或谈论时事,或研讨文史。先生们的渊博知识和高深见解,使梁羽生受益匪浅。
 

  梁羽生他们在六排山上住了一阵子,蒙山城内局势缓和,风声渐息。因在六排山上久住不便,陈家与简家又迁回屯治村陈宅。
 

  当时蒙山各乡的民团三四千人,正秘密联络,准备由退伍军入率领反攻县城。一向爱国、富有民族气节的陈信玉、陈文奇,对此事当然非常热心。他们组织了一支近二十人的队伍,由梁羽生的一位兄长任队长,自备枪械,随时准备参战。
 

  每到夜间,梁羽生的父兄便同简又文等聚商军事。梁羽生也跑去旁听。席间众人的忠义之气、杀敌之心,令他深受感染。他摩拳擦掌,意欲请战,可惜因是一介书生,加之年龄又小,未得父兄同意。
 

  不久民团开始联合反攻蒙山县城。孰料他们攻击数次,终因日军装备精良,又有增援而告失利。
 

  到了4月,就有日军准备袭击屯治村,并抓捕陈文奇及简又文的消息传来。陈家与简家只得于十六日再次分四路疏散。
 

  这次逃难,梁羽生是陪同简又文全家,经六樟山到新开墟鹏汉村自己的母舅家。临晨三时,他们未敢多带行李,只带了随身衣物便匆匆上路。
 

  因道路泥泞难走,简又文刚出门便跌落水潭,伤了一足。好在有梁羽生搀扶,简又文忍痛扶杖前行。
 

  去鹏汉村的沿路皆崇山峻岭,他们走的崎岖山路,便是当年太平军由陆路进入蒙山的路径之一。一路上,他们既要忍受饥渴疲劳,又要提防失足滚落山谷,真是苦不堪言,亲身体验了当年太平军行军的艰苦。
 

  一直到晚上七时,他们走了七八十里路,总算挪到了鹏汉村。
 

  在鹏汉村,梁羽生的母舅刘强盛殷勤招待了他们。他们衣食无忧,也就安心住下。
 

  其间,梁羽生与老师朝夕相处,随时请教,倒也觉得生活颇有乐趣。
 

  过了月余,5月27日下午,忽然村里传出日军与汉奸全部退出蒙山的消息。次日,证实了消息,师生俩大喜过望,开始商量归计。
 

  6月1日,蒙山全县治安恢复。梁羽生随简氏全家,乘舟溯蒙江上行,返回屯治村。
 

  至此,梁羽生青年时期弥足珍贵的一段避难生活,算是告一段落。
 

  在这段颠沛流离的逃难生活中,本就聪敏灵睿的梁羽生,经名师点拨,高人传授,已是学业大进,境界大开。
 

  避难途中,他仍有欣赏山水的雅兴。面对灵山秀水,他时常思潮翻涌,不能自已。生活的磨练,使他格调凄婉的词风渐趋雄健。
 

  且看他当时所填的一阕《水龙吟》:

  天边缥缈奇峰,曾是我旧时家处。拂袖去来,软尘初踏,蒙城西住。短锄栽花,长诗佐酒,几回凝伫。惯裂笛吹云,高歌散雾,振衣上,千岩树。  莫学新声后主,恐词仙,笑侬何苦。摘斗移星,惊沙落月,辟开云路。蓬岛旧游,员峤新境,从头飞渡。且笔泻西江,文翻北海,唤神龙舞。

  这首才气横溢的好词,因其中颇具豪气而为简又文所赞赏。而梁羽生将来小说中经常塑造的丰神俊秀、豪气干云的名士型侠客,在这首词中也已隐约有形。
 

  莫非雄怀大志、年轻有为的梁羽生那时已预见到自己将来会“笔泻西江,文翻北海,唤神龙舞”?
 

  那一年,梁羽生二十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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