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与武侠小说的不解缘
一九七九年,我与华罗庚教授在英国的伯明翰相识,当时他刚刚看完我写的《云海玉弓缘》,觉得很有趣,认为武侠小说是成年人的童话。成年人都喜欢看武侠小说,少年人自然是更加不用说了。因为限于经济条件和知识水平,少年人的读物自是远远不及成年人的多样化,而且“童话”也毕竟是属于他们的。
不过,在我的童年时代,看的武侠小说却没有比别的孩子更多,甚至可能更少。因为父亲从小就要我念《古文观止》、唐诗宋词;虽然没有明令禁止,但却是不喜欢家里的孩子读“无益”的“杂书”,尤其是他认为“荒唐”的武侠小说。“绣像小说”如《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万花楼》之类是看过的,这些小说,虽然写的是武艺高强的英雄,但只是一般的通俗小说,不是武侠小说。属于武侠小说的,似乎只偷看过两部,《七剑十三侠》和《荒江女侠》,内容如何,现在都记不清楚了。还有就是兼有武侠小说性质的公案小说,如《施公案》《彭公案》《七侠五义》等等。对《七侠五义》印象比较深刻,尤其是锦毛鼠白玉堂这个人物。这个人物虽然缺点很多(或许正是由于这个缘故,他的形象就特别生动),却不失为悲剧英雄(他的收场,是陷入铜网阵,被乱箭射成刺猬一般)。还有,《水浒传》是当然看过的,《水浒传》虽然是“官逼民反”的农民起义小说,把它作为武侠小说那是不适当的,但其中一个个的英雄豪侠故事,如“林冲雪夜歼仇”、“武松打虎”、“李逵与众好汉劫法场”、“鲁智深三拳打死镇关西”等等,都具有武侠小说的色彩。
平江不肖生(向恺然)的《江湖奇侠传》是踏入中学之后才看的,这部小说,我觉得开头两本写得较好,写的大体是正常武功,戏剧性也较浓;后来就越写越糟,神怪气味也越来越重了(我并不排斥神怪,但写神怪也是需要技巧的,不能胡闹),写到笑道人与哭道人斗法之时,已几近胡闹,我就几乎看不下去了。不过,我对书中写的“张文样刺马”那段故事倒是甚为欣赏。这段故事,武功的描写极少,但对于官场的黑暗和人性丑恶却有相当深刻的描写。
有一点比较特别的是,在我的少年时代,对我影响最深的武侠小说却是唐人传奇。我认为那是中国最早的武侠小说,它是作为传记文学的一支,起源于唐代中叶安史之乱以后,藩镇割据的时期。至于《史记刺客列传》里的荆轲、聂政,《游侠列传》里的朱家、郭解,虽然都是“武侠”一流人物,但这些列传属于“传记”体裁,并非小说写法,所以还不能称为“武侠小说”。我是从初中二年级就开始读唐人传奇的,这些传奇送给同班同学他们都不要看,我却读得津津有味。
唐代的武侠小说都是短篇,如《虬髯客传》、《红线》,都不到三千字,在这么短的篇幅中,写故事、写景物、写性格,每一方面都写得很精彩,这确是极不容易的事。《虬髯客传》的故事大家耳熟能详,不必赘述。这里只举其中写李靖、红拂在旅舍初会虬髯客一段为例,让我们看看作者的艺术手法:
行次灵石旅舍,即设床,炉中烹肉且熟。张氏(红拂)以发长委地,立梳床前。公(李靖)方刷马,忽有一人,中形,赤髯而虬,乘蹇驴而来,投革囊于炉前,取枕欹卧,看张梳头。公怒甚,未决,犹刷马。张氏熟视其面,一手握发,一手映身摇示公,令勿怒。急急梳头毕,敛袂前问其姓。卧客答曰:“姓张。”对曰:“妾亦姓张,合是妹。”遽拜之。问第几,曰:“第三。”问妹第几,曰:“长。”遂喜曰:“今日幸逢一妹。”张氏遥呼:“李郎且来见三兄!”公骤拜之,遂环坐。曰:“煮者何肉?”答曰:“羊肉,计已熟矣。”客曰:“饥。”公出市胡饼,客抽腰间匕首,切肉共食。食竟,余肉乱切送驴前食之。
短短一段,写红拂的慧眼识英雄,不拘小节,虬髯客的豪迈绝伦;而李靖则多少有点世俗之见,直到红拂摇手示意之后,方知来者乃是英雄。三人的性格,都是恰如其分。对白精炼,读之如闻其声,如见其人。
《红线》的主角红线是潞州节度使薛嵩的婢女,另一个节度使田承嗣想吞并潞州,薛嵩惧,红线便自告奋勇,替他去探虚实。一个更次,往返七百余里,将田承嗣床头的金盒取回为信,令得田承嗣赶忙修好。一场战祸,遂得避免。书中写红线往探魏城(田承嗣驻地)之后:
嵩乃返身闭户,背烛危坐。常时饮酒数合,是夕举觞十余不醉。忽闻晓角吟风,一叶坠露,惊而试问,即红线回矣!
寥寥数十字,写了薛嵩的焦急之情,又写了红线的“轻功”妙技,传神之极。
唐人传奇对我的影响很深,我写的《大唐游侠传》、《龙凤宝钗缘》这一组以唐代为背景的武侠小说,就是取材于唐人传奇,空空儿、精精儿、聂隐娘、虬髯客、红线这些虚构的传奇人物和真实的历史结合,让他们“重出江湖”的。
中学时代,我看的武侠小说也不算多,对近代的武侠小说更是看得少之又少。心理学家说,童年、少年时代欠缺的东西,往往在长大后要求取“补偿”,我在读大学四年期间,大量地阅读近代武侠小说,或许就是基于这种欲望。另外一个因素,是受到一位老师的影响。这位老师是史学大师陈寅恪的关门弟子金应熙,当年岭南大学最年轻的讲师,“四人帮”倒台后任中山大学的历史系主任,现在则是广东历史学会的会长。
陈寅恪是不鄙薄俗文学的,他有《论再生缘》一书,将这部清代才女陈端生著的弹词小说,拿来与希腊、梵文诸史诗比较①,对它的传奇性和艺术性都推崇备至。金应熙虽然没有这方面的著述,却也是标准的武侠小说迷。在岭大教书的时候,还珠楼主和白羽的新书一出,他必定买来看,而且借给有同好的他的学生看。我不但向他借书,还经常和他谈论武侠小说,谈到废寝忘餐。
①陈寅恪在《论再生缘》一书中说:“弹词之书,其文词之卑劣者,固不足论。若其佳者,如《再生缘》之文,在我国自是长篇七言排律之佳诗,在外国亦与诸长篇史诗,至少同一文体。”
不过,或许是受金师的影响吧,我读的近代武侠小说,也是有点偏好的,白羽、还珠的作品我是必读的,其他作家的就只是选读了。白羽是写实派,对人情世故,写得尤其透彻;还珠楼主是浪漫派,其想象力之丰富,时至今日,恐怕还是无人能与比肩。他们走的路子不同,我对他们的作品则是同样喜爱。
欧洲在中世纪也曾流行过武侠小说,称为“骑士文学”。中国读者比较熟悉的《撒克逊劫后英雄传》就是其中一部。西方的“骑士”和中国小说的侠客有相同处也有不相同处。相同之处是大家都勇武豪侠,抑强扶弱;不相同之处是:一、西方的骑士必定要认定一个“主人”,效忠主人;二、“骑士”的称号必定要由国王或者至少什么大公爵之类封与,而中国的“侠士”则是民间尊敬的称号;三、西方的骑士总是效忠君王,维护为基督教而战的“圣战”,而中国传统小说中的“侠客”,尽管不敢反对皇帝,但也还有许多独往独来、笑傲公卿的人物。我是认为中国传统小说中的“侠客”要比西方的“骑士”可爱得多的。西方的武侠小说对我影响甚微,倒是那些属于“正统文学”范畴的西方古典文学名著对我影响较大。不过总的来说,接受西方文化的影响无论如何都是比不上接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的。有人认为我的武侠小说“不脱其泥土气息”,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尽管我在大学喜欢看武侠小说,但我的志愿还是在于学术研究的,做梦也想不到我这一生竟然会跟武侠小说结下不解之缘!
武侠故事每多“奇缘”,偶然性的因素,往往影响人的一生,我的“故事”虽然说不上“奇”,但确实是以偶然因缘才写上武侠小说的。一位与我相识多年的诗人朋友,曾这样感慨的说:“假如当年没有吴陈比武之事,假如不是当年某报主编忽发奇想,拉他‘助阵’的话,这位现代书生如何会轻功了得,‘登萍渡水’,‘闯入武林’?但‘下山’(《七剑下天山》)之后,如此良久地浪荡江湖,即使连他本人也是始料所不及的吧?”②
②舒巷城《杂写梁羽生》,《梁羽生的武侠文学》(台北风云时代出版公司,一九八八年)页六十四。
“当年”是一九五四年(舒文误记为一九五二年),“某报主编”是香港《新晚报》当时的总编辑罗孚。“吴陈比武事件”发生于香港,比武的地点则在澳门。这是两派掌门人之争,太极派的掌门人吴公仪和白鹤派的掌门人陈克夫先是在报纸上笔战,笔战难分胜负,于是索性签下了“各安天命”的生死状,相约到澳门比武。擂台设在澳门,这是由于香港禁止打擂台,而澳门不禁之故。五十年代初期的港澳社会还是比较“静态”的,有这样刺激性的新闻发生,引起的轰动自是可想而知。以那天的《新晚报》的新闻为例,大标题是:“两拳师四点钟交锋香港客五千人观战”;小标题是:“高庆坊快活楼茶店酒馆生意好热闹景象如看会景年来甚少见”。“高庆访”和“快活楼”是澳门的赌场之名,由于有擂台比武,间接使得澳门的赌场也大发横财。观战的已有五千人,谈论的就更多了。
这一天是一九五四年一月十七日,过了三天,我的第一篇武侠小说《龙虎斗京华》就在《新晚报》开始连载了。罗孚后来回忆这一事件说:“这场比武虽然在澳门进行,却轰动了香港,尽管只不过打了几分钟,就以太极派掌门人一拳打得白鹤派掌门人鼻子流血而告终,街谈巷议却延续了许多日子。这一打,也就打出了从五十年代开风气,直到八十年代依然流风余韵不绝的海外新派武侠小说的天下。《新晚报》在比武的第二天,就预告要刊登武侠小说以满足‘好斗’的读者;第三天,《龙虎斗京华》就开始连载了。梁羽生真行,平时口沫横飞而谈武侠小说,这时就应报纸负责人灵机一动的要求起而行了,只酝酿一天就奋笔纸上行走。”③
③柳苏《侠影下的梁羽生》,北京《读书》一九八八年第三期。文中将吴陈比武的年份误记为一九五二年。《新晚报》的“预告”是在一九五四年一月十九日刊出的,“在比武的第二天”云云应作“在比武过了两天”。柳苏是罗孚的笔名。
说“真行”,是给我脸上贴金,其实我毫无把握,对技击我固然一窍不通,写小说也还是破题第一遭呢。所以初时我一直在推,被罗孚“说服”之后,也还要求多考虑几天的,但第二天预告就见了报,我也就只好“只酝酿一天”,就如北方俗话说的“打鸭子上架”了。
由于对一天见报的小说还没有想好具体的情节,有的只是模糊的故事架构,于是我先来段“楔子”,说些“闲话”,以一首词作“开篇”,调寄《踏莎行》:
弱水萍飘,莲台叶雾,卅年心事凭谁诉?剑光刀影烛摇红,禅心未许沾泥絮! 绛草凝珠,昙花隔雾,江湖儿女缘多悟。前尘回首不胜情,龙争虎斗京华暮。
写《龙虎斗京华》时,我本以为这是“趁热闹”的“临时任务”,最多写上一年半载,就不会再写了。没想到欲罢不能,这一写就是三十年,“卅年心事凭谁诉”倒似是“封刀”时的作者自咏了。
好,那就诉一诉三十年来的甘苦吧。
武侠小说一向被排斥于“正统文艺”之外,难登“大雅之堂”。八十年代之前的大陆,更是将武侠小说列为“禁区”的。我写武侠小说之后,甚至有朋友带着惋惜的口吻和我说:“唉,你怎么写起武侠小说来呢?”在这里且撇开“好”“坏”的问题不谈,因为文学意义上的好坏,是另一回事。且谈一谈“难”“易”的问题吧。其实。写武侠小说需要多方面的知识,如果认真去写,恐怕要比写“正统”的“文艺小说”更难。写以现代人为主角的文艺小说,不一定需要懂得中国的历史,写武侠小说就不行。
记得我一开始写武侠小说,就碰上一个难题,闹出笑话。武侠小说虽然应该以“侠”为主,“武”也是不可少的。我只学过三个月的太极拳,对古代兵器的知识更等于零,“武”这方面的知识,实在不够应付。《龙虎斗京华》有一处地方写到判官笔,判官笔我根本就没见过,怎么写?只好参考前辈名家的写法,“稍作夸张”。哪知一刊出来,就给行家指出,“照你这样说的来使判官笔,非但根本刺不着对方的穴道,反而会弄伤自己!”
碰了这个钉子,我开始涉猎一点有关古代兵器的知识了。不涉猎还好,一涉猎,更有几乎难以下笔之感。
古代兵器,名目繁多,岂止“十八般武艺”。只拿武侠小说中侠士最常用的剑为例吧,剑有单剑、双剑(俗称鸳鸯剑)、长剑、短剑之分,使用方法,因其形式不同而有分别。而且在各个不同的历史时期,所铸的剑,也有其不同的特点。远自春秋战国时期,中国的铸剑艺术,已是盛开的奇葩了。
倘若要得到更多一些有关剑的知识的话,那还要博览历代的“论剑“之书④,那些书除了论剑质之外,还旁及剑上的铭文、装饰、花纹等等。例如战国名剑刃上的“糙体天然花纹”,就是极有艺术价值的,即《越绝书》所谓“淬如芙蓉始出,烂如列星之行,浑浑如水之溢于塘,岩岩如琐石,焕焕如冰释”是也。
④论剑之书,自汉以来,无代无之,举其著者,如梁华阳道士陶弘景著的《古今刀剑录》;唐虞世南撰的《北堂书钞》中“武功部”的《论剑》;宋《太平御览·兵部·论剑》卷三四二;明李承勋著的《名剑记》等等。
举一可以例百,对中国古代兵器的研究,已经成为一种专门学问了,近代学者周纬著的《中国兵器史稿》就用了整整三十年功夫,和我写武侠小说的时间一样长久。试想如果要按照不同特点“如实”描写,一招一式都很有根据的话,会得到什么效果?只怕未得专家的称赞,先给读者讨厌了,我这样说并非不必讲求专门知识,只是要用在适当的地方。小说的创作和学术著作毕竟是有点不同,毋须那么“言必有具”的,否则就变成教科书了。当然,这也只是我个人的看法。
回头再说我对这个难题的解决方法吧。写实既不可能,我只好“自创新招”,改为“写意”。
由于我完全不懂技击,所谓着重写意的“自创新招”,只能从古人的诗词中去找灵感,例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两句诗,我就把它当作“剑法”中的招数,前一句形容单手剑向上方直刺的剑势,后一句形容剑圈运转时的剑势。又如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中有这么几句:“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虽然“剑器”非剑⑤,但我也从其中找到灵感,引用为描写“剑意”的形容辞,不辞通人之消了。
⑤清沈德潜:“辞有剑器、胡旋、胡腾等名,则知非剑舞也。后人用误者多。”见沈德潜选注的《唐诗别裁》。
我和金庸的小说在海外被称为“新派武侠小说”⑥,对我而言,这个“新”是在“旧”的基础上逐步摸索出来的。我的第一部小说《龙虎斗京华》虽然颇受读者欢迎,但我自己却很不满意,那只能算是“急就章”的、不成熟的作品。五十年代,大陆文艺的主流是写实主义,我在“新晚报”工作,自是不能不受影响,于是决定走白羽的路子,但写下去就渐渐发觉实在不适合我走。“写实”来自生活的体验,白羽有丰富的人生经历,作过苦力、小贩、校对、编辑⑦,故其写世态人情,特别透彻。我却是出身于所谓读书人家,一出校门,就入报馆,写一两部或者还勉强可以“藏拙”(其实也藏不了),再写下去,就难以为继了。既然还受到读者的欢迎,报馆就非要我写下去不可,“欲罢不能”,只好改弦易辙,由“写实”而转为“浪漫”,从“白羽的路子”转为“还珠的路子”。不过,还珠楼主那种奇诡绝伦、天马行空的幻想能力,也是要学也学不来的,因此我小说中如果有些“浪漫色彩”,主要倒不是来自还珠,而是来自西方的古典文学名著。
⑥金庸的第一部武侠小说是一九五五年《新晚报》连载的,只比我迟一年,柳苏在《侠影下的梁羽生》中误记为迟了三年。
⑦白羽生平见冯育楠著的《泪洒金钱镖》和收在《武侠小说论卷》(香港明河社出版)由宫以仁撰的《略论白羽作品之特色》。
当然,如果说我早期的武侠小说毫无特色,那也是“故作谦虚”的,《龙虎斗京华》以义和团事件作为背景,触及的是“真实的历史”,我是试图以“新”的观点来解释历史的。这部小说引起的议论很多,不过引起议论,也就说明了还有人注意。现在看来,这部小说是有失偏颇的,虽然我也谈到了义和团的缺点,但是受到当时大陆“史论”的影响,毕竟是正面的评价较多,后来我多读了一些义和团的史料,就感到它的不足之处了。另一方面,是有关诗词的运用,似乎也还受到读者的喜爱。我想不管怎样,既然这两者,历史和诗词,是我的“偏嗜”,那就让它保留下去吧。我就是这样,逐渐走出“自己的路子”的。现在看来,这条路子似乎也是走得对的,历史方面就有评论家认为:“梁羽生作品特具的浪漫风格,形成与正统历史发展相平行的草野侠义系谱,从这个草野侠义系谱回者权力纠结的正统王朝,甚至构成了对中国历史的一种诠释和反讽。”⑧诗词方面,也有人指出:“梁羽生虽然以新派武侠小说而知名,其实在中国传统文学上,尤其是诗词创作上的素养,却更值得注意。”⑨
⑧陈晓林《萍踪侠影录新派武侠梁羽生》,台湾《中央日报》一九八八年一月二日。
⑨李永平《梁羽生作品的悲剧美感》,台湾《中央日报》一九八八年一月二日。
我的第三部小说是一九五五年在《大公报》连载的《七剑下天山》,这部小说是受到英国女作家伏尼契的《牛虻》的影响的。牛虻是一个神父的私生子,后来成为革命党人,父子在狱中相会一节,非常感人。我把牛虻“一分为二”,让男主角凌未风是个反清志士,类似他的政治身分;女主角易兰珠是王妃的私生女,类似他的身世。不过在中世纪的欧洲,教权是可以和王权分庭抗礼甚至高于王权的,清代的王妃必须服从于皇帝,“戏剧性的冲突”就不如原作了。《七剑》之后的一些作品则是在某些主角上取其精神面貌与西方小说人物的相似,而不是作故事的模拟。如《白发魔女传》主角玉罗刹,身上有安娜卡列尼娜不能忍受上流社会的虚伪,敢于和它公开冲突的影子;《云海玉弓缘》的男主角金世遗,身上有约翰克里斯朵夫宁可与社会闹翻也要维持精神自由的影子,女主角厉胜男,身上有卡门不顾个人恩怨、要求个人自由的影子。
从《七剑下天山》开始,我也尝试运用一些西方小说的技巧,如用小说人物的眼睛替代作者的眼睛,变“全知观点”为“叙事观点”。其实在《红楼梦》中亦早已有这种写法了,如刘姥姥入大观园是姥姥眼中所见的大观园,贾宝玉的房间被她当成小姐的香闺,林黛玉的房间反而被她当成公子的书房,而不是由曹雪芹去替她介绍。不过,在旧武侠小说中还是习惯于作者去定忠奸、辨真伪的。故事的进行用时空交错手法;心理学的运用,如《七剑下天山》中傅青主为桂仲明解梦,《云海玉弓缘》中金世遗最后才发现自己爱的是厉胜男,就都是根据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理论。西方小说技巧的运用,我是不及后来者的,但在当时来说,似还有点“新意”。
历史方面,我采用“半真半假”的手法,主要人物和历史事件必须真实的,次要人物和情节就可能是虚构的了。《萍踪侠影录》比较根据正史,《白发魔女传》则采用稗官野史较多。《萍踪侠影录》曾被编成京剧,一九八四年十一月在北京演出。
这是大陆自一九四九年以来,第一个改编自武侠小说的京剧。小说以明代的“土木堡之变”作为背景,我写了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于谦。于谦在明英宗朱祁镇被入侵的外敌俘虏之后,明知会有不测之祸,毅然不顾,另立新君,他非但挽救了国家的危亡,而且在击败外敌之后,力主迎接旧帝回来。后来朱祁镇回朝,发动改变,夺回宝座,果然下旨把他杀掉了。这是历史上著名的“忠臣悲剧”,堪与岳飞的“风波亭”冤狱相比。我是含着眼泪写于谦之死的。
但写真实的历史人物,以真实的历史事件作背景的小说,有时也会给作者招来莫名其妙的烦恼。我的《女帝奇英传》写了另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中国唯一的女皇帝武则天。我之写她,是因为她的一生,极富传奇色彩;我写她建立特务制度的过错、罪恶,但也不抹煞她善于用人等的政治才能。观点和历史背景的分析主要根据陈寅恪的两部著作──《隋唐政治渊源略论》和《唐代政治史论稿》。《唐代政治史论稿》里一开首就引《朱子语类》一一六“历代类”三云:
唐源流出于夷狄,故闺门失礼之事不以为异。
陈氏论述此条云:“朱子之语颇为简略,其意未能详知,然即此简略之语句亦含有种族及文化二问题,而此二问题实李唐一代史实关键之所在,治唐史者不可忽视者也。”陈氏从种族及文化立论,看问题是要比只知简单地写武则天为“淫妇”深入得多的。
不过,虽以“女帝”作书名,故事的主线却并非放在武则天身上。这部小说曾先后在香港、新加坡、台湾三地的报纸连载。台湾报纸连载时对它的内容曾作简介,指出:“背景是唐代女帝武则天的诡奇浪漫事迹,但情节却环绕在两对江湖儿女永难消泯的恩怨情仇之上。 ……梁羽生为本书主角设下的难题,事实上也是那个时代诸多历史恩怨的爆发。”⑩我认为这个“简介”是很恰当的。
⑩陈晓林《简介梁羽生及其〈女帝奇英传〉》,《台湾日报》一九八八年一月一日。
这是就作品本身的评论。有些人却不是这样,他们对有历史背景的小说,好像特别“敏感”,喜欢猜测小说中人物“影射”的是什么人,甚或猜测作者写作的目的。这部小说在大陆未经我同意盗印出版后,一位朋友和我说:“你这部小说引起的议论可还当真不小呢,什么人物不好写,你却偏要写武则天!”我问:“犯了什么禁忌?”他说:“难道你不知道江青自比武则天,有人怀疑你写此书是为了讨好江青呢!”听了此话,倒真令我啼笑皆非了。江青自江青,武则天自武则天,怎能因为江青自比武则天,就给她们划上等号?武则天能文能诗,不论好坏也有政治才能,江青连慈禧太后也比不上,凭什么比武则天?我告诉朋友,我的《女帝奇英传》是一九六一年开始在香港《商报》连载的,有案可查,那时江青在政坛上还未出道呢。
我一向胸无大志,对政治亦无兴趣,罗孚曾在一篇谈金庸的文章中提及我的一件往事:“查良镛这一份办报的兴趣也是梁羽生所没有的。当《明报》办得已是站得稳时,有人也劝过梁羽生,既是一时瑜亮,何妨也办一报。梁羽生笑说没有这个兴趣。”⑪我并不特别喜欢柳永的词,但我却欣赏他这一句: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⑪柳苏《金色的金庸》,北京《读书》一九八五年第二期。
“苦”的说过了,也说说“甘”的吧。
写武侠小说三十年,最大的快慰当然是看到武侠小说逐渐获得“各方”的“认同”,它的社会地位也似乎是“今非昔比”了。
五十年代初,香港的大报或自命大报是不屑刊登武侠小说的,用罗孚的话来说,“它们就像流落江湖卖武的人,不大被人瞧得起。”时至今日,不但香港的大报在刊登,海峡两岸的大报、海外著名的侨报也都在刊登了。
如果说香港是我武侠小说的老家,则新加坡可以算是“第二家乡”,我的小说在新加坡报纸出现,仅落后于香港一年。罗孚在写我的文章中,提到星马报纸重金礼聘香港武侠小说作者的事,新加坡最早登我的小说的报纸《民报》,在当时却还是未入“大报”之列,虽是“礼聘”,却非“重金”,只是当地的“一级稿酬”。但这个虽非重金的稿费,却最令我难忘。当时新加坡还未独立,主编黄科梅曾因政治案件入狱数月,报馆关门,出狱后又过了一段期间方重新开办。当时香港的翻版小说是非常快的,在报上连载的小说,几乎是每十天就出一个小册子,早已充斥于新加坡市面了。我有一批稿件因失了报纸的“时效”未能刊出,但黄科梅出狱后仍坚持要“照付稿酬”,说是不能连累作者因报馆的意外事件而受损失。稿酬事小,这个守信重义的精神却是最为难得。
新加坡的大报是在踏入六十年代之后才连载我的小说的,《星洲日报》和《南洋商报》都在刊登,所付的稿酬也的确是超乎当地“标准稿酬”的“重金”了。
大陆报纸则是八十年代初才开始刊登的,虽然迟了二十多年,在大陆却是“最早”。一九四九年后,武侠小说在大陆尚属“禁区”,连提也没人提的,好像武侠小说从未存在过一般。大陆也是先在“小报”刊登,然后才是大报。“小报”是作为《花城》和《广州文艺》增刊的《南风》,一九八一年二月开始连载;销数在大陆数一数二的足以称为大报的《羊城晚报》,则是迟至一九八四年十月才开始连载我的《七剑下天山》,但在当时也还是最早刊登武侠小说的“官方大报”,在刊载过程中,曾受到很多人反对。同年十二月,北京邀请我参加全国第四届作协代表大会,会上,在我所属的那个小组中也有讨论武侠小说,至少武侠小说的“禁区”虽然尚未明文开放,亦算得是官方默许的开放了。大陆也因而掀起一个武侠小说的高潮。有朋友对我说,“这回武侠小说总算是登上大雅之堂了”。不错,这个“堂”虽然不是某个“大雅君子”的私人之堂,但却是集中了全国著名作家的会堂,足够分量称为“大雅之堂”的。
武侠小说在台湾是从未受过歧视的,但对我的小说“解禁”则是一九八七年底的事。虽然是来迟了的解禁,却令我有最为意想不到的欣悦。一九八八年一月十八日,台北的文学、戏剧界开了一个“解禁之后的文学与戏剧”研讨会,“以梁羽生作品集为例”说明问题。研讨会的重要论点之一是“解禁可望弥补文化断层”,与会者《联合报》副刊主编痖弦认为:“由梁羽生作品集的问世,可见已到了‘武侠小说研究学术化’的时候,并且由专人研究撰写武侠小说发展史。”⑫
⑫一九八八年一月十九日台湾《民生报》。
一九八八年一月二日,台湾《中央日报》首先连载我的《还剑奇情录》,由台静农先生题字。台老是台大前中文系主任,著名书法家,鲁迅的门生,今年已八十多岁了,也是我心仪已久的文学前辈,在报上得见他为我的小说题字,实有意外之喜。继《中央日报》之后,台湾的民营大报《联合报》刊载我的《塞外奇侠传》;另一民营大报《中国时报》从八月开始,也在连载我的《武林天骄》。
同年七月下旬,我首次访问台湾,参加了《中央日报》副刊主办的“武侠小说算不算文学”座谈会,参加者有“中央研究院“美国研究所所长孙同勋、台大外文系教授林耀福、武侠小说专家叶洪生、小说家黄凡、散文家陈晓林等多位学者,结论是“一致赞成应归属于文学领域”。⑬
⑬一九八八年七月二十九日台湾《中央日报》。
得见武侠小说的地位提高是第一个“甘”,第二个“甘”则不过是属于作者的“所得”了。古人云“以文会友”是一种乐趣,我也曾写过其他类型的“文”,发现还是武侠小说最能结交朋友。
武侠小说的读者是最热情的,他们对小说的投入,甚至超过作者。我写《萍踪侠影录》时,接过几位女读者的来信,认为女主角云蕾并非特别出色,“不服气”张丹枫何以对她情有独钟。写《女帝奇英传》写到李逸之死时,也有读者来函认为不该悲剧收场,“贡献”几个可以令他“起死回生”的办法。
热情的读者不一定可以成为持久的朋友,我当然还有因武侠小说之“缘”而成为老朋友的。新加坡的一位副刊编者与我相交二十多年,当真可说得是肝胆相照。去年他过香港,我与他谈古论今,一时之间,颇有纳兰容若赠顾梁汾词中所说的“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之感。
因武侠小说之缘而结识的新朋友,也往往是一见如故,这次在台北,我和许多新朋友谈得都是十分投机。其中有武侠小说的知识非常广博的学人,谈起武侠小说,只有我向他请教的份儿;也有对我的小说比我还更为熟悉的作家,对我的小说评论之中肯,令我为之心折。
除了益友,还有良师。华罗庚教授虽然是老一辈学者,思想却极“新锐”,他对武侠小说的观感,对我具有启发作用。有趣的是,谈起武侠小说时,他似乎童心犹在,他的腿不大灵活,有一次谈得兴起时,曾伸拳比划几招。可惜一九八五年六月,在日本作学术演讲时,不幸突发心脏病逝世,有如士兵之死在前线。已故老词人刘伯端最讲究格律,对我小说中的词,往往可以整首念出来,在谬赞之余,也直率地指出我某一首词某一个字不协音律。清史专家汪孝博则在武侠之外,对我的”联话“写作帮助更大。
第三个“甘”则是更加“自我”,说出来只怕给人骂我只知“独善其身”了。除了还会写点东西之外,别无谋生本领,“所幸”的是,武侠小说的“市场价值”的确要比“严肃文学”高一些,所以还可养家活口,不至于像古代文人那样潦倒终生。
多年前我曾在一篇题为《著书半为稻粱谋》的短文中,借龚自珍的一首诗答友人:
少小无端爱令名,也无学术误苍生。
白云一笑懒如此,忽遇天风吹便行。
我写武侠小说,纯属偶然的因缘,故曰“忽遇”也。
写武侠小说是需要丰富的幻想力的,我认为过了五十岁,已是不适宜于写武侠小说的年龄了。一九八一年,我已经五十六岁,只因朋友知我有“封刀”之意,集了龚诗两句给我:“且莫空山听雨去,江湖侠骨恐无多。”为酬雅意,拖迟两年,恰好凑满“三十”之数,虽然实际的时间是二十九年零八个月,但计年的习惯是取其约数,所以也可自称是写武侠小说三十年了。
无钱购买“金盆”去“洗手”,余资倒还可以在澳洲悉尼的郊区买一层楼。悉尼雨量甚少,附近亦无空山,所以只好海上看云。看云的情调似乎也不差于听雨,人到晚年,例应退休,想白云也不会笑我“懒如此”了。
(一九八八年十月三十日完稿于悉尼)
2、纳兰容若的武艺
前些时候接到戈夔先生的来信,谈起纳兰容若的武艺问题,他认为“七剑下天山”中只著力写纳兰的词章,而不写他的武艺,是“美中不足”之处。戈夔先生读书很勤,他曾搜集了许多关于纳兰容若身世的材料,说明纳兰不仅是“一介书生”,而且怀有“过人的技业”。
不错,纳兰容若的确是懂得武艺的。满族在关外本来就是个游猎民族,入关之初,满洲贵族家庭,还很注意骑射,把这两样列为子弟必修的教育。纳兰容若天份很高,昆山徐乾学给他写的墓志铭说他“有文武才,数岁即善骑射。”照这样看来,他在文武两方面,都是一个神童呢!
纳兰容若在十七岁时,康熙就要他进宫做三等侍卫,后来直升至一等侍卫,康熙到什么地方巡视,都带他同行,足迹踏遍江南漠北。当然康熙对他的宠爱,主要是因为他在文学上的绝代才华,然而假如他不懂武艺的话,康熙也不会叫他做一等侍卫的。
但他这个侍卫却和一般侍卫不同,他在宫中的“任务”,主要是陪皇帝读书,而不是保卫皇帝。据我猜想,康熙皇帝可能是因为太宠爱他了,想要他时常在自己的身边,所以才授他以侍卫的官衔。正因为他的地位和一般侍卫不同,所以我在“七剑”中,只写他“贵公子”的身份,而不点出他“侍卫”的身份。
纳兰容若通晓武艺那是没有问题的。可是把他写入小说之中,我却以为不必强调。因为在文学创作上,对人物的描写,要求的是写出他的特点,写出他最主要的一面。如果把次要的都写进去,有时反而会破坏人物形象的完整的。写小说有如画图画,假如你到沙田游玩,想画一幅风景画,你只可能把你认为最美的风景,写入画图。这里面就需要剪裁,有所取舍。
纳兰容若的词,那是“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王国维语),而他的武艺,却还不是顶儿尖儿的角色。就是说,他虽然懂得武艺,可是若把他武功上的成就与文学上的成就相比,那就只如小溪之比大海了!若在小说中把他写成文武全才的才子,恐怕会陷进一般小说的俗套。
其实在“七剑”中也可看出纳兰绝不是弱不禁风的书生的,他曾受桂仲明与冒浣莲推过一掌,要知道桂仲明的武功在“七剑”中是第一流的,他的气力很大(学过大力鹰爪神功),可是纳兰被他一推,只是退后几步,并没有跌倒!我想在这些微小的地方,表现他身上也有“功夫”,也就够了。
顺带谈一谈小说中的“历史人物”问题,小说中的“历史人物”和历史家笔下的“历史人物”不同,历史家要叙述“实在的事件”,如果某人没有做过某事,那就不能“生安白造”;可是小说中的历史人物,却不必每一点都吻合历史事实,小说的作者可以写“可能发生的事实”。举一个例子说,根据正史,康熙皇帝当然并没有杀死他的父亲,可是在小说里却可以这样写,因为以帝王阴毒的特性,他杀父亲并不稀奇。而且在历史上,帝王家族骨肉残杀的事实,那却真是数不胜数的。梁慧如先生有一篇“宫廷内的刀光剑影”,所写的就是这些帝王人家骨肉相残的事实,那可都是有根据,绝非生安白造的了。
当然在小说中也不能歪曲历史,若把秦桧写成忠臣,岳飞写成奸臣,那就应受责骂了。但在写秦桧之奸时,却可以根据想像,把他奸恶的脸谱,更鲜明的画出来,例如写他怎样和敌国勾结,怎样算计岳飞等。把历史通过艺术的安排,把历史人物刻划得更具体生动,这就是对涉及历史人物的创作的要求。
英国文学评论家L·Feuchtwanqes在论莎士比亚的剧作时说:“莎士比亚常常自由地把事实移前倒后,使他的主人公们年轻或年老,甚至他还发明了一些‘事实’,但即使他们是杜撰,也比历史家批判考验过的所谓实情还更生动。”他称这种“创作上的历史事实”为“更高的真实”(Higher
Reality),我以为他的话很有道理。
(选自《三剑楼随笔》)
3、凌未风·易兰珠·牛虻
约半月前,我收到一封署名“柳青”的读者的来信,他是某中学的学生,没有什么多余的钱买书,《七剑下天山》的单本,是在书店里看完的。他很热心,看完之后,写信来给我提了许多意见。
我很欢喜像他这样的读者。我读中学的时候,也常常到书店“揩油”,好多部名著都是这样站著看完的。他怕我笑他,其实,正正相反,我还把他引为同调呢!《七剑》第三集出版时,我一定会送一本给他的。
当然,我更感谢他的意见。他看出凌未风(《七剑》中的一个主要人物)是牛虻的化身,因此很担心,怕凌未风也会像牛虻一样,以英勇的牺牲而结束。他提出了许多理由,认为凌未风不应该死,并希望我预先告诉他凌未风的结局。
我很欢喜《牛虻》这本书,这本书是英国女作家伏尼契的处女作,也是她最成功的一部作品。写的是上一世纪意大利爱国志士的活动,刻划出了一个非常刚强的英雄像。
那时我正写完《草莽龙蛇传》,在计划著写第三部武侠小说,《牛虻》的“侠气”深深感动了我,一个思想突然涌现:为什么不写一部“中国的牛虻”呢?
吸收外国文学的影响,利用或模拟某一名著的情节和结构,在其他创作中是常有的事,号称“俄罗斯诗歌之父”的普希金,许多作品就是模拟拜伦和莎士比亚的,以中国的作家为例,曹禺的“雷雨”深受希腊悲剧的影响,那是尽人皆知的事;剧作家袁俊(即张骏祥)的“万世师表”中的主角林桐,更是模拟“Good Bye Mr.Chips”(也是译作“万世师表”)中Chips的形像而写出来的,他的另一部剧作“山城的故事”,开首的情节,也和女作家迦茵·奥斯登的“傲慢与偏见”相类,同是写一个“王老五”到一个小地方后,怎样受少女们的包围的。
在吸收外国文学的影响上,最应该注意的是:不能单纯的“移植”,中外的国情不同,社会生活和人物思想都有很大的差别,因此在利用它们的某些情节时,还是要经过自己的“创造”,否则就要变成“非驴非马”了。
在写《七剑下天山》时,我曾深深考虑过这个问题,因此我虽然利用了《牛虻》的某些情节,但在人物的创造和故事的发展上,却是和“牛虻”完全两样的。(凌未风会不会死,现在不能预告,可以预告的是,他的结局绝不会和“牛虻”相同。)
《牛虻》之所以能令人心弦激动,我想是因为在牛虻的身上,集中了许多方面的“冲突”之故。文学评论家勃兰兑斯(Brandes)说过一句名言:
“没有冲突,就没有悲剧。”我想这句话也可以引用到文学创作来。这“冲突”或者是政治信仰的冲突,或者是爱情与理想的冲突,而由于这些不能调和的冲突,就爆发了惊心动魄的悲剧。
在《牛虻》这本书中,牛虻是一个神父的私生子,在政治上是和他对立的,这样就一方面包含了信仰的冲突,一方面又包含了伦理的冲突,另外牛虻和他的爱人琼玛之间,更包含著错综复杂的矛盾,其中有政治的误会,有爱情的妒忌,有吉普赛女郎的插入,有琼玛另一个追求者的失望等待等等。正因为在牛虻的身上集中了这么多“冲突”,因此这个悲剧就特别令人呼吸紧张。
可是若把“牛虻”的情节单纯“移植”过来却是不行的,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在西方国家,宗教的权力和政治的权力不但可以“分庭抗礼”,而且往往“教权”还处在“皇权”之上,因此“牛虻”之中的神父,才有那么大的权力。若放在中国,那却是不可能的事。在中国,宗教的权力是不能超越政治的权力的。
《七剑》是把牛虻分裂为二的,凌未风和易兰珠都是牛虻的影子,在凌未风的身上,表现了牛虻和琼玛的矛盾,在易兰珠身上则表现了牛虻和神父的冲突。不过在处理易兰珠和王妃的矛盾时,却又加插了多铎和王妃之间的悲剧,以及易兰珠对死去的父亲的热爱,使得情节更复杂化了。(在“牛虻”中,牛虻的母亲所占的份量很轻,对牛虻也没有什么影响,但杨云骢之对易兰珠则完全不同。)可是正为了“牛虻”在“七剑”中,望更多的读者,不吝惜他们宝贵的意见。
可是正为了《牛虻》在《七剑》中分裂为二,因此悲剧的冲突的力量就减弱了──这是《七剑》的一个缺点,另外,刘郁芳的形象也远不如琼玛的凸出。《牛虻》中的琼玛,是十九世纪意大利一个革命团体的灵魂,在政治上非常成熟,在十七世纪(《七剑》的时代)的中国,这样的女子却是不可能出现。
武侠小说的新道路还在摸索中,《七剑》之接受西方文学的影响,也只是一个新的尝试而已,更可能是一个失败的尝试;不过,新东西的成长并不是容易的,正如一个小孩子,要经过“幼稚”的阶段,才能“成熟”。在这个摸索的阶段,特别需要别人的意见,正如小孩子之要人扶持一样;因此我希望更多的读者,不吝惜他们宝贵的意见。
(选自《三剑楼随笔》)
4、达摩·禅宗·秘笈
由张鑫炎导演、李连杰主演的电影《少林寺》爆冷胜出,实收一千六百多万,打破香港武打片卖座纪录。该片有几个武术冠军领衔主演固是卖座主因,少林寺实景的搬上银幕也是吸引观众的一大因素。“天下功夫出少林”,这是流传已久的一句老话,谁都想看看这个武林胜地。
或许就因为少林寺在“武林”中的崇高威望,在民间传说中,少林寺的“名人”达摩大师就成为少林派武术的鼻祖了。其实达摩的本来面目和一般武侠小说中的达摩是两回事,真正的达摩是否懂得武功都是疑问呢。
史籍并无达摩懂得武功的记载,他是中国禅宗的鼻祖倒是真的。禅宗对中国文化的影响甚大,其影响甚至远及亚洲诸国,尤以日本为最。禅宗鼻祖的地位是绝不逊于武术鼻祖的。
达摩是少林寺知名度最高的人物,但他并不是第一代。第一代是印度僧跋陀,少林寺就是北魏孝文帝为他建的(公元四九五年)。达摩大约迟跋陀五十年来华,他的佛教“辈份”若从印度的佛祖释迦算起是二十九代。但他在中国开创禅宗,却是禅宗初祖。
他来华时,正是崇信佛法的梁武帝在位之时。梁武帝礼聘他到宫中请教,问他:“朕建寺养僧,有何功德?”此一问也,当然是想达摩拍他马屁,哪知达摩毫不识捞,直言答道:“并无功德!”这就失欢于梁武帝,只好回转少林寺面壁去了。
世俗流传少林寺有两部武功秘笈,一名《洗髓》,一名《易筋》,此两经据传说是达摩遗著云云。达摩之所以被捧为少林派武术的鼻祖,和这个传说大有关系。其实这个传说非但无稽,而且简直可说是厚诬古人,达摩祖师倘若地下有知,恐怕也会给这个传说弄得啼笑皆非。原来这两部“经”乃是明代无聊文人杜撰,满纸淫词,不堪入目,经中教人所练的“内功”,是用来增强性能力的。“挂羊头,卖狗肉。”与其说是什么武功秘笈,毋宁说是更近乎“性经”一类。广州出版的《武林》杂志第二期,有一篇《少林寺与少林武术》的文章,在细说少林武术形成的由来之余,也为达摩祖师的受诬作了辩正。
据那篇文章的说法,少林寺的武术是在乱世中发展起来的。有的人为了避难,到少林寺出家,避难者中,不乏本来就懂得武艺的人,也有少林寺僧人在外面学会了武功回来的。继承达摩衣钵的二祖慧可,晚年(公元五七四年)时就曾碰上北周武帝的“灭佛”之祸,寺院被占,佛像被毁,经典被焚,僧侣流散。在这种情况下,僧人是非学会防身的本领不可的。有信史可考的是:“五代十国时,高僧福居邀集十八家武术名手来少林寺演练三年,各取所长,汇集成少林拳谱。”到了宋代,少林寺才渐渐变成了出名的会武场。
说达摩有武学著作是假的,他对佛学有贡献则是真的。最大贡献是“禅宗四圣句”。四圣句是:“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不立文字是说禅的本质不需文字解释。“教外别传”和“直指人心“是重在师徒之间的以心传心,无所谓特定的教学体系。“见性成佛”是在找回真我。总的精神在一个“悟”字。当然这只是简单的解释。一说这本是释迦佛祖的“语录”,由达摩加以解释。
(一九八二年五月)
5、中国武侠小说略谈
中国的武侠小说,有资格列入一般文学史的,我大致看过。外国的武侠小说,也看了一些。还有一些是未曾看过原书,而仅从文学史的间接评论,知道它的大概内容的。我不敢妄谈中外武侠小说的比较,但就我看过的而论,我觉得中外的武侠小说各有特点,我个人是更喜爱中国的武侠小说的。
中国的武侠小说最早是作为“传奇文学”的一支,起源于唐代中叶安史之乱之后、藩镇割据的时期,算起来也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
但关于“武侠”的记载,则还要早得多。远在汉代,司马迁的《史记》中《刺客列传》里的荆轲、聂政,《游侠列传》里的朱家、郭解,就都是“武侠”一流的人物。但这些“列传”属于“传记”体裁,并非小说写法,所以还不能称为“武侠小说”。不过,唐代的武侠小说,也颇受到《刺客列传》与《游侠列传》的影响,因此叙其渊源,顺带提及。
武侠小说在唐代藩镇割据时期兴起,这是有其历史原因与社会背景的。
唐代的“藩镇”,可以比作民初的军阀,各占地盘,互相攻伐。因为天下扰乱,藩镇专横,所以人们希望有一种能够替他们打抱不平的侠客出来。“武侠小说”的兴起,便是这种心理的反映。
另一方面,由于割据的军阀互派刺客,刺杀政敌,刺客的本领被渲染夸大,演成很多神奇的传说。这也是唐代小说的另一社会因素。
中唐之后,暗杀之风非常兴盛,在正史上也可窥见一斑。例如,《通鉴》一一五记载:“(李)林甫自以多结怨,常虞刺客,出则步骑百余人为左右翼,金吾静街,前驱在数百步外,公卿走避。居则重关复壁,以石甃地,墙中置板,如防大敌。一夕屡移床,虽家人莫知其处。”防备如此严密,想象中的刺客,当然是有神出鬼没的技能了。唐代武侠小说中空空儿、精精儿就是这一类被军阀所雇用的职业刺客。
由于这两方面的因素,唐代武侠小说中的“游侠”,也就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老百姓幻想的侠客,为百姓打抱不平的;一种是军阀所蓄养的“游侠”,为军阀作保镳或职业刺客的。后一种其实只是统治者之间争权夺利的工具、看门的鹰犬,实在不能称为“游侠”。还有一种更复杂的是本来依附于军阀,而所做的事情,也有符合于当时百姓的愿望的,如《红线传》中的红线,以节度使婢女的身分,凭个人的能力,制止了两个藩镇的割据战争。
唐代著名武侠小说有《红线传》《虬髯客传》《刘无双传》《昆仑奴传》《聂隐娘传》等等(空空儿、精精儿则是附在《聂隐娘传》中)。《虬髯客传》与《红线传》这两篇尤其写得出色。
《虬髯客传》写隋朝末年,杨素当权,书生李靖以布衣进谒,愿献治世奇策。杨素傲慢无礼,李靖直斥其非,侃侃而谈。杨素身边一个执红拂的婢女对他甚为注意,当晚李靖回到旅店,红拂便来私奔。二人途中遇虬髯客,意气相得。虬髯客本有争霸天下雄心,后来见了李世民,认为李才是“天下真主”,遂把所积资产送给李靖,让他去辅佐李世民统一中国,自己则到海外称王。
红拂、李靖、虬髯客这三个人写得非常生动,性格鲜明。后世称他们为“风尘三侠”。但这“三侠”的“侠”的表现,却又各各不同。虬髯客豪迈绝伦,红拂是豪爽脱俗,李靖则在豪侠之中带了几分书生气。小说中旅舍遇虬髯客一段,寥寥数笔,就写出了他们性格的分别(引文及评论见《与武侠小说的不解缘》一篇)。
红拂作为一个女奴,而敢鄙视权倾朝野的杨素,认为杨素是“尸居余气,不足畏也”。而且毫无顾忌地走出相府(杨素官位司空,相当于宰相),选择自己的自由幸福。这反映了反封建束缚的要求,是《虬髯客传》进步的一面。
但《虬髯客传》在思想上也有极大的缺点,那就是认为“真命天子”是不可抗的正统观点。试看像虬髯客那样非凡的英雄,见了唐太宗尚且推枰敛手,甘拜下风,不敢逐鹿,自己到海外另辟事业。至于李靖那就更等而下之,只配让李世民打天下了。作者的立场,显然是歌颂“天子圣明”,维护李唐王朝的。
《红线传》的主角红线,是潞州节度使薛嵩的婢女,小说写另一个节度使田承嗣想吞并潞州,薛嵩忧惧,无法可想,红线便自告奋勇,替他去探虚实。一个更次,往返七百余里,将田承嗣床头的金盒取回为信。薛嵩遣使者送返金盒,田承嗣惊恐非常,赶忙和薛嵩修好,一场战祸遂得避免。
小说的主角是个婢女,以奴隶作为小说的主角,在封建社会中确是大胆之作。但写红线是为了对薛嵩“感恩图报”,才去取金盒,弭战祸。尽管这符合于当时百姓厌恶军阀混战、要求和平的愿望,但把一个“女侠”变成了军阀的工具,这却未免大大减弱了作品的价值,也损害了作者所要着意描写的“女侠”的精神面貌。另外,小说中的佛道迷信思想,如说红线前生本为男子,因犯过错,而“陷为女子”,现在为百姓立了这场功德,就可以“复其本形”,重为男子等等,这也是小说中的糟粕。
唐代的武侠小说都是短篇,如《虬髯客传》、《红线传》都不到三千字。在这么短的篇幅中,写故事,写景物,写性格,每一方面都写得很精采,这确是极不容易的事。从这里也可见到它的艺术功夫了。
到了宋代,民间“说书”(讲故事)风气盛行,民间艺人(宋代称为“说话人”)根据传说编造的故事称为“话本”。说话人所讲的故事,大都是英雄豪侠的故事。最著名的《水浒传》中的许多英雄故事,就是宋代“说话人”的集体创作,早就在民间流传了的。元末明初施耐庵将这些故事经过艺术的加工和整理,成为现在通行的《水浒传》。
《水浒传》是在我国最受重视的文学遗产之一。它是一本写“官逼民反”的农民起义小说,把它作为“武侠小说”那是不适当的。但其中一个个的英雄豪侠故事,如“林冲雪夜歼仇”、“武松打虎”、“李逵与众好汉劫法场”、“鲁智深三拳打死镇关西”、“大闹五台山”等等,都具有武侠小说的色彩。后世的武侠小说,受《水浒传》的影响最大。所以谈到中国的武侠小说,还是不能不提及《水浒传》。
《水浒传》的英雄已是比唐代武侠小说中的“侠客”进了一步,他们并非只凭个人的力量,而是结成一股集体的力量反抗统治者的了。在艺术性方面,人物性格的刻画,也远远超过了前人。《水浒传》的一些主要人物,如宋江、卢俊义、林冲、鲁智深、李逵、阮小二等等,各有各的性格,而且都与他们的出身相吻合。注意人物出身与性格的关联,这是《水浒传》的一个艺术特点。
但《水浒传》也并非十全十美,毫无瑕疵,和其他文学遗产一样,它也是有精华,也有糟粕的。它一方面写了农民的起义,一方面又贯串着要接受“招安”的妥协思想(以宋江为代表);它反抗的统治者只是贪官污吏,却不是皇帝本人。同时它对其他的农民领袖,如方腊、田庆、王虎等诬为盗寇,而宋江等人虽是被迫上梁山,却还是要“替天行道”的。这一个“道”,一方面是替百姓“打抱不平”,一方面又是替“天子”维持正统。所以才有了后来宋江接受招安,替朝廷“征四寇”之举。因此尽管它写了农民起义,还不能说是站在农民立场的。
不过尽管如此,在封建社会中能出现这样一本小说,也是难能可贵的了。同时,它虽然以宋江为代表人物,贯串了要维持正统的妥协思想,却也描写了“下层”出身的李逵、朱贵等人蔑视皇帝的思想。如李逵几次提出要推倒大宋皇帝,被宋江压下,就是一例。因此,取其精华,弃其糟粕,我们还是应该承认《水浒传》是封建社会中的一部应受重视的作品。
(一九六五年五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