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围棋圣手吴清源
金庸兄在《随笔》里杂谈围棋,曾提到围棋圣手吴清源的名字。吴清源十二岁即露头角,十三岁在国内无敌,十五岁至日本,二十岁创围棋新布局法。他今年(一九五六年)四十三岁,在日本的二十八年间,尽败日本高手,被誉为古今一人!围棋在香港虽不流行,但对于这样一位在艺术上有极高成就的人物,还是值得向读者介绍的。
吴清源初露头角的故事非常有趣。他的父亲在北洋军阀段棋瑞手下当“部员”闲职,家境很穷,仗着“围棋”有几度散手,常常和别人赌赛,就像香港某些职业象棋手一样,每局赌一两个银元。有一次他的父亲和一个胖子下棋,赌注是五块银元。在三十年前,这赌注是很高的了。吴清源的父亲不知是心理紧张还是实力本来就不如人,总之未至中局,就给别人占尽上风。他眉头一皱,借人厕为名,躲到厕所去松一口气,并想下一着的挽救的方法。
吴清源的父亲上厕所去了许久还不回来,那胖子等得不耐烦了,对旁观者嘲骂吴清源的父亲借故遁逃。这时吴清源忽然在旁边冷冷他说道:“我替父亲下几步好不好?”吴清源那时只是十二岁的小孩子,还未和人正式对过局,那胖子大笑道:“你输了你爸爸会认数吗?”吴清源道:“怎见得是我输呢?等我输了你再说不迟,我没钱就脱衣服给你。”那胖子本来好胜。见这个小孩子毫不把他放在眼内,不禁大怒,就和他续下去。吴清源像小孩子玩石子似的,随手将棋子丢落棋盘,简直不假思索,不过一二十手就扭转大局,转败为胜。那胖子不服气,再和他下一局,赌注十元,结果又输。事后他父亲问他:“我又没教你下棋,你几时学会的?怎么这样大胆?”吴清源道:“我天天看你下棋,不学也会啦!我是看准能赢才动手的呀!”
自此以后,吴清源“围棋神童”之名大著,段棋瑞知道了。特别叫人找他去下棋。段棋瑞的棋力很高,他自夸是“七段”,大约可相当于日本的四段。第一局吴清源不敢赢他,可是段棋瑞已看出他的实力,对他说:“你不要害怕,你能赢我我才高兴。”果然以后再下,就都是吴清源赢了。
吴清源给段棋瑞赏识后,家庭景况好了许多,父亲也升了官,他更可以安心下棋了。一九二六年,日本的井上孝平五段(日本围棋等级共分九段,至五段已算高段)到中国游历,在北京的青芸阁茶楼与吴清源对局,吴清源“打黑手”(下围棋持黑子的先下,打黑手等于象棋中的被让先)胜。继之而来的是六段岩本熏(现在是八段),让吴清源二子,吴又胜。还有桥本宇太郎(当时是四段,现在是九段)和吴清源下过几局,互有输赢,那时吴清源才十三岁!
日本以前棋段的评定非常严格,除了实力还要讲资历,等闲不能“人段”。不过单以实力来评的话,大约每段相差三分之一子,即九段应让初段三子。吴清源能与高段互有胜负,传至日本,今日本棋手大吃一惊!当时日本的八段“准名人”(九段又称“名人”),现在的名誉九段漱越宪作看了吴清源的棋谱,叹为天才,遂资助他到日本去留学围棋。吴清源即拜濑越宪作为师,当时年仅十五岁。
吴清源到日本后,日本棋院只给他“三段格”(即只有三段资格,还不算正式三段,其实他的实力远不止此!他到日本不久,就和当时唯一的“九段”本因坊秀哉连下三盘。照棋院的规则,入院之前必须经过考试,三段与九段对局是“二三二”,即第一盘让二子,第二盘让三子,第三盘让二子,吴清源连胜三局。接着他与日本棋院从三段至六段的少壮棋士下过十局,都是下平手,十局总结,吴清源九胜一负,震动日本棋院。第二年他首次参加日本棋坛的“大手合”(即公开赛),以全胜晋升为四段。至十九岁又再升为五段。二十岁时,他创了围棋新布局法,打破了以前“金边银角石肚子”的观念。(以前下棋最重视的是占边,其次是占角,腹地最不受重视,故有“金边银角石肚子”之称。)日本棋坛称他为“鬼才”,怀疑他是日本棋圣本因坊道策的再生。道策被日本人推许为有“十一段”的实力,即是说他要比最高的等级(九段)还高出两段。由此也可见日人对吴清源的推崇了。
吴清源打遍日本无敌手,但却很迟才升九段(一九五0年二月,日本棋院才正式授他九段),他的后进藤泽库之助还比他先登九段之尊。论者以为这是日本棋院“小气”的表现。因为:吴清源虽入日籍,但到底是中国人,所以故意抑他。
但天才是抑不了的,吴清源与藤泽同为九段,两雄决赛十八局,吴清源大胜(比数为吴胜十四负三和一),而且第一局就以“中押”胜!(中押胜即不待一局下完,至中盘就肯定能得胜利了,)入院棋士推算精确,往往只输一二子即于中盘罢战,自认“中押”败。在吴清源胜藤泽之前,日本有一个围棋组织,叫作“击败吴清源之研究会”,专研怎样去破吴清源,结果还是不能将他击败。
吴清源下棋极快,日本以前高手对弈,每人每局有取至二十四个钟头的,吴清源那次和藤泽的对局是每人每局限定为十三小时。现在十个钟头,吴清源往往只用五六个小时就够了!我还记得他输给藤泽库之助的那盘棋,吴清源用了七小时又十五分钟。藤泽却用了十二小时又五十九分钟,只差一分钟就到限定时间,真可说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能赢这一盘。
今年七月问,梅兰芳先生到日本表演,曾会见吴清源。吴清源向他建议,请他转达我国文化当局,派有围棋天才的少年到日本留学,吴愿意负责悉心指导。
梅、吴两大艺人会见,还有一件有趣的事。吴清源说:“我三十年前曾在北京大方家胡同李先生家里见过你。”梅兰芳说:“是呀!我还记得那时候你和一位老先生下棋,那位老先生想半天才下一子,你却一会吃糖,一会嚼花生,好像满不在乎,是不是?”三十年前之事,两人都记得如此清楚,他们的记忆力真值得佩服!
(选自《三剑楼随笔》)
2、中国围棋的传统风格
围棋创始于中国,但自清代中叶以后,逐渐衰落,反不及日本的盛行了。这一现象,在解放之后,才开始有所转变。以现在的发展速度来看,相信在不久将来、可以追得上日本的水平。
近代的日本围棋,在布局方面有很大贡献。但中国围棋却有个至今优良的传统,那就是“阻杀力”特强。有人认为,假如日本今日的九段,如坂田、藤泽等人,和我国清初的高手范西屏、施襄夏等人对局,在布局方面,他们可能占优,中局扭杀则一定是范、施占胜,结果胜负如何,恐怕还是难以断定。
看中国的围棋古谱也比看近代日本的棋谱“过瘾”。因为中国自古以来,围棋名手的传统作风都是不大拘泥于胜负,在对局时总是竭尽心智,着着迫紧,步步争先,“初盘”(等于中国象棋术语“开局”)就展开激烈战斗,直至终局。双方“搏杀”之烈,在日本高手对局中是比较少见的。
我国清初几个大国手,如黄龙士、徐星友,范西屏、施襄夏等人,在紧要的对杀关头,可以算到四十着以后。但由于双方都过于凶猛,不愿避重就轻,舍难求易,所以在双方拼命争持之下,大国手有时也不免弄到大败。据我个人的意见.对杀时算路的精确,清初高手强于日本现代高手,但转换战术的奥妙,则是日本的现代高手高明。
日本围棋是从中国传过去的,尤其是在唐代,日本派遣许多留学生、“学问僧”来华,从各方面学习中国文化,围棋也是其中之一。
日本围棋虽是以中国为师,到了德川幕府时期(一六零三至一八六七),棋风的发展已与中国不同。日本棋手认为,下棋的最高要求便是取胜,只要能胜,不论什么下法都好。日本的几个棋圣,如秀策、秀荣,都可以代表这个精神。他们下棋时稳扎稳打,每一子都尽可能下“本手”(围棋术语,相当于中国象棋的“官着”),不无故挑起危险和复杂的战斗。所以往往胜负之数甚微,一般都在二三子左右。这个战略观念可说是“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讲究谨慎、细微。日本现代围棋理论家岛村俊宏九段有句名言道:“棋者,忍之道也。”充分说明了这种棋风。
日本现任本因坊坂田也是承继了他们本国传统的,每一局棋都着意求胜,以至缺乏创造性的新着,为他们本国的棋评家诟病。有一次他持黑棋胜了吴清源,但吴之大胆创立新着,却不能不令他衷心佩服,就是一个例子。
中国的国手陈祖德也是承继了传统的。他战胜日本岩田九段那一局,在棋盘左边二角和边上下了三个黑棋,一看就是继承我国“扭杀”的传统。
中日围棋风格各有特点。弈虽小道,但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文化交流和相互促进的好处。
(一九七三年八月)
3、迷上围棋的名人
围棋古称“木野狐”,因为棋盘木制,意即它像狐狸精一样迷人。历史上著名的围棋迷可也真不少。
第一个见之正史的名人棋迷是曹操,陈寿的《三国志》曾记述他和当时的名棋手王九真对局。“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也是大棋迷,他看人下棋,可以把棋局搞乱,再摆出来,一子不差。这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覆局”。但现在的覆局是有记录的,王粲只凭记忆覆局,记忆力可谓惊人!
晋朝的士大夫尚清谈,尤嗜围棋,以王导、谢安为首的“王谢世家”就是极力提倡围棋的。淝水之战谢安是东晋的柄国大臣,捷报传来,他还在和客人下棋,不动声色。姑不论他是否“作状”,他对围棋之迷的程度,是不在曹操之下的。
宋太宗赵匡义也是一名围棋迷,曾与名棋手贾元下棋,贾不敢赢皇帝但又不想输,结果就把全局都下成“各活”(在棋盘上的一块地方中,两方互缠,谁都杀不死谁,称为各活或双活),其技之神,令人难以想象。此事见于宋人笔记《香港纪闻》。围棋在宋朝有重大发展,北宋初文人徐铉所作的《围棋义》,其中术语如尖、飞、扑、顶……等等,和我们现在所用的围棋术语,完全一样。
还有一位元首级的围棋迷是段祺瑞(民国十三年,曾担任北方政府的临时执政),日本棋院赠他“名誉五段”。一九二六年他病逝上海,江东才子杨云史挽以联云:
佛法得心通,知并世英雄,成败一般皆画饼
人间谁国手,数满盘胜负,江山无限看残棋
名将陈毅也是围棋迷,日本棋院赠他“名誉七段”。名词曲家赵朴初曾赋《清平乐》一词志贺:“乾坤黑白,尽扫寻常格。奇正相生神莫测,一着风云变色。今朝隔海同欢,别张一帜登坛。两国千秋佳话,元戎七段荣衔。”写棋亦写人也。
(一九八一年七月)
4、永留佳话在棋坛──谈何顺安“历史性的一局棋”
金庸兄以前在《随笔》里写过《历史性的一局棋》,谈的是吴清源用新布局法大战本因坊的故事。那是围棋史上有历史性的一局棋。我想将来如果编象棋史的话,前几天何顺安对王嘉良的一局棋,也足够资格称为“历史性的一局棋”!
杨官璘败给王嘉良,棋坛轰动,都称之为“爆大冷门”,其实在这次全国象棋大比赛中,最出人意外的事,还不是杨官璘之偶然失手,而是何顺安的屈居末座。何顺安是华东第一高手,攻守全材,这两年来,除了杨官璘而外,他在棋国中几全无对手,所以这次大赛,许多人都预测他能获得亚军。谁料得到他一败于李义庭,再败于杨官璘,三败于刘忆慈,几乎连战皆北呢!
但他虽然屈居末座,全国冠军的命运却由他的一局棋来决定,而且这局棋的意义,还不仅仅是下得精采而已。这件事的本身代表了一种新的运动道德,一种一丝不苟的战斗精神。我不认识何顺安,但由于他这一局棋,我却不能不对他起敬。
杨官璘本来是这次棋赛最大的热门,我在《随笔》中曾预测过他是冠军,也曾预测过他可能因心理紧张而有所失手,果然不幸言中,他真的在紧要关头,以一着之差输给王嘉良,造成了棋赛紧张惊险的形势。
当何顺安和王嘉良下最后一局时,杨官璘的形势险极,王嘉良只要能和何顺安,就可以稳得冠军了。至于何顺安呢?则因为积分太低,不论是胜是败是和,他都要屈居末座,不能“翻身”的了。在最后的消息传来之前,我和几位棋友闲谈,大多数人都说:杨官璘的冠军宝座一定动摇了,理由是这局棋的胜负,对何顺安本人毫无关系,他的身体又差,犯不着“搏命”去打。
另一位朋友更谈起棋坛往事,这几年来,何顺安总是输给杨官璘,杨何二人可说是棋坛上的冤家劲敌,而这一次却是何顺安“报仇”的最好机会,他只要不用全力,最多和了便算,那么杨官璘的冠军也做不成了。
不要笑我的朋友有这样想法,在旧社会中,这是常有的事。以前的棋手为了争名,常在大场棋赛中“出术”或“联盟”来暗算劲敌,或买通对方输棋。这些“掌故”,棋界中人都是很熟悉的。假如是在旧社会,碰着这样稀有的“机会”,王嘉良一定和何顺安“开盘讲数”了,冠军还轮得到杨官璘么?
可是何顺安虽得失无关,却“出人意料”地“搏命”去打,一丝不苟,保持着优良的运动员作风,尽自己的力完成这场战斗。
记得鲁迅先生写过一篇杂文,他说在赛跑中,跑在最后的常中途离队,有些继续跑的,旁边人还笑他。鲁迅先生对虽然落后而仍继续跑的人致敬,他认为我们需要这样的精神。
现在时代不同了,没有人会因为何顺安名列最后而感到可笑,相反,每一个人都会称赞他的运动精神。有过上面想法的那位朋友,第二天便对我说:“是我们的旧脑筋在作祟,不应该把何顺安想得那么心地狭窄的!”何顺安这次名列最后,但他的精神却被公认为第一了!
吴清源对本因坊的那局围棋,代表着围棋艺术的一大发展;而何顺安对王嘉良这一局棋,却代表着一种道德的光辉。对我来说,何王这一局棋更令我感动。
当然以杨官璘的棋艺,这冠军应该是属于他的。但若没有何顺安这“历史性的一局棋”,则也不会像现在的“永留佳话在棋坛”了!
(选自《三剑楼随笔》)
5、棋盘上的皇帝
谈比较文学之风近年颇盛,文学固然可以比较,象棋也是可以比较的。倘嫌范围还是大些,那就只比较棋盘上的皇帝,也是很有趣的事。
中国象棋的“帅”和国际象棋的“王”地位相当,都可称为棋盘上的皇帝。但“帅”是不能走出九宫的,“王”就不同了,他可以走遍“天下”(棋盘任何一格),冲锋陷阵,本身就具有战斗能力,不像中国象棋的“帅”必须依赖士象保护。
我想棋盘上的不同,就正是反映了东西方皇帝地位的不同。中国的皇帝是“至尊”,是“天子”,除非起自民间的开国之君,可能除了打仗之外,皇帝是只能住在紫禁城中,不和外间接触的。不但御驾亲征少有,皇帝出巡也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正德皇游江南,大大小小臣子跪在宫外谏阻他出游的有数百人之多,结果这位少年贪玩的皇帝发了脾气,各赏一顿板子,给打死的都有几个。试看,皇帝要走出紫禁城是何等不易。
西方的皇帝就不同了,皇帝带兵打仗,并不稀奇。有两部著名的电影《罗宾汉》与《劫后英雄传》,相信许多人看过,电影中的狮心王李察不但亲自带兵打仗,甚至与武士比武。
另一个不同是,中国象棋双方的帅不能见面,国际象棋则无此限制。这个差异,看来也是反映了东西方对皇帝的观念不同。中国的观念是“天无二日,民无二主”,皇帝只可召见属国的君主,和同等地位的敌国君主则是不会碰头的。只有在灭了敌国之后,那时敌国之君已经变成自己的俘虏,这才可以见面。但到了此时,对方的君主“尊号”当然早被削除,被封为“违命侯”之类,不能称为皇帝了。
西方的皇帝是人不是神,中国的皇帝是天子,介乎神人之间。国际象棋或者不及中国象棋深奥,但我则较喜欢能够冲锋陷阵的“王”。
6、棋盘上的兵马
胡志明很喜欢下中国象棋,曾有诗道:“错路双车也没用,乘时一卒可成功。”诗虽浅俗,却是颇含哲理,也合乎棋理的。卒子未过河只能任人宰割,一过了河,威力就大了。一局棋的胜负往往取决于兵卒的运用是否得当。著名象棋残局中,有个名为“蚯蚓降龙”的残局,就是卒子可以胜车的。不过,中国象棋的卒,却千万不能成为“老兵”,一成老兵,战斗力就消失了。在对局中兵卒也往往成为要换取胜利的牺牲品。这一点又颇令人有“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感慨了。
兵的走法,也是中西两种象棋的一大差异,中国象棋的兵,到了对方底线,就变成“老兵”,起不了什么作用,但国际象棋的兵到了底线,那可是厉害之极了,它可以变成威力最大的后,或任何一种兵种(一般情形除了变后,就是变马,因为后可走直线、斜线,威力最大,但不能如马之行“日”字,所以只有在走“日”字才可把对方“将死”的情形下,变马才有作用)。一到有一方的兵变后,对方多半就要认输。
身经百战的“老兵”,最后竟要“报废”,实在是令人惋惜的事。因此在这方面我也觉似乎是国际象棋合理一些,合乎论功行赏的原则。
国际象棋的马无“蹩脚”,这也是和中国象棋不同的。马无“蹩脚”,威力当然大些,不过加多一重限制,变化却更加复杂。艺术上的趣味,往往是从既有一定的限制,而又能够在这约束之下尽量发挥得出来。比如律诗,中间四句是要讲究对仗的,假如取消这个限制,也就失去了律诗的趣味了。不知我的想法对不对,我是比较拥护马有“蹩脚”的。
中国象棋和国际象棋同源异流。其不同处,大抵是根源于东方和西方文化背景的差异。
如果深入研究的话,相信是件很有趣味的事。
7、七大名手的棋风
十多年前(一九六四年),我曾应《新晚报》之请,在她主办的“专题讲座”中,主讲《解放后中国象棋的发展》这一专题。记得当时是借用大会堂的场所,演讲未开始就挤满了人,后来者许多不得其门而入,对“主办人”《新晚报》颇有怨言,埋怨她租的会场座位太少。其实并非《新晚报》做的准备工夫不够,更非我讲得精采,而是香港的棋迷实在太多,远远超乎我们的估计。
最近我在《良夜》写《棋人棋事》,有几位棋友来函,问及当年我这个专题讲演的内容(因当时我没工夫整理,讲辞迄今未曾发表)。他们最感兴趣的一个问题就是:在那次讲述中,我曾谈及七位名棋手的棋风,每人的棋风以一句诗作为评浯,他们听人说过,但说的人也记不齐全,希望我在这个专栏中写出来。
读者有命,不敢违背,谨依所嘱,一一道来。
第一位是杨官磷,他的棋艺是全面发展的,尤以残局最为擅长,“功夫”可说是几乎到达了炉火纯青之境。他是在棋坛享誉最久的“老冠军”,无须详细介绍了。
他的棋风我认为是:要从平淡见奇功。
第二位是王嘉良,他有“关东悍将”之称,搏杀的勇猛,环顾棋坛,迄今尚无人能出其右。他的对局往往演出惊险绝伦的局面,令人叹为观止。站在棋迷立场,看他的对局是最为“过瘾”的。
他的棋风我认为是:无限风光在险峰。
第三位是胡荣华,他最拿手的本领是把盘面变化弄得非常复杂,虚虚实实,迷惑敌方。记得他第一次夺得全国冠军时,就是用这个战略打败杨官磷的。该局他先弃一马,让杨官磷背上了“包袱”,于是他从容夺取先手。假如杨官磷见机,及早弃回一子,仍可成和。但因胡初次“出道”,杨是“老将”,未知胡的厉害,以为可以倚仗“棋底”,化解对方的“先手”,多一子就可稳胜,因此不肯把既得利益抛弃,结果就着了胡的道儿,失了冠军宝座。
胡荣华是七届全国冠军,他的对局,相信棋友看过的很多,亦无须我再介绍了。
他的棋风我认为是:乱云飞渡仍从容。
第四位是何顺安,他本有“华东之虎”的外号,但后期棋风一变,变为以绵密见长。在第五届全国棋赛(一九六零)中,王嘉良碰上他,用新创的后手归心马应中炮过河车开局法与他激战,结果给他用刚中带柔的战法破了。“何顺安巧破归心马”,传为棋坛佳话(见本辑《归心马战术的新发展》一文)。
他的棋风我认为是:绵里藏针不露锋。
第五位是李义庭,他曾在五十年代与杨王并称棋坛三杰,最擅长用马,相信香港的棋友对他也是很熟悉的了。
他的棋风我认为是:天马行空矫若龙。
第六位是孟立国,是在东北名气仅次于王嘉良的棋手。棋风也是以搏杀见长,最擅长破象入局。
他的棋风我认为是:降龙伏象闯九宫。
第七位是刘忆慈,他的“仙人指路”曾在好几次全国比赛中创出佳绩。
他的棋风我认为是:仙人指路气如虹。
近年新手辈出,但有特殊的个人风格的,似乎尚未发现。当然在这些新人中,将来一定会有人成为一派宗师的,但恐怕还要假以时日,才能形成。巩固与发展。
“要从平淡见奇功,无限风光在险峰,乱云飞渡仍从容,绵里藏针不露锋,天马行空矫若龙,降龙伏象闯九宫,仙人指路气如虹……”有人说像一首七言长诗,我希望这首七言长诗能继续写下去。
(一九七六年一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