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青云住在郊区,是西山脚下一个比较偏僻的山村。丐帮的北京总舵恰好也正在西山。众人出城之时,已经商量定妥,由丐帮弟子照料大部分受伤的人,暂时在丐帮的总舵养伤。金刀寨主这方面的朋友,除了沈匡、周复二人之外,也到丐帮总舵居住。丐帮帮主陆昆仑和其他的人都住在楚家。
这次举事,重要的人物,死了一个“八仙”中的陶一樵,重伤了乐隐夫、戒嗔和尚与段剑平三人,其他丐帮弟子和沈周二人邀来的朋友,伤亡的更是为数不少。兴奋过后,大家的心头不禁都是如坠铅块,差堪告慰的只是取得了那份密约草案,但怎样运用这份密约,他们可还须好好的商量。
当然首先还是忙于照料病人。
陈石星云瑚和韩芷都在段剑平的病房,段剑平已经睡着,呼吸微弱。韩芷耳朵贴着他的心房,不由得忧心忡忡,虽然极力忍着眼泪,眼眶亦已红了。
陈云二人正在安慰她,池梁走了进来,说道:“段公子内功深厚,暂时是没有性命之忧的。先让他安睡一觉吧。韩姑娘,请你出来,我有话要和你说。”
韩芷早就知道池梁是她父亲生前的唯一知己,她心中正有着无数疑团,希望得到池梁为她解答。
但此际她却是放心不下身受重伤的爱侣,虽然段剑平已经睡着,虽然只是要她离开一段不长的时间。万一他的病情有什么变化,万一他忽然醒来,不见她在身旁,岂不失望?
云瑚好像知道她的心思,柔声说道:“韩姐姐,你放心吧,他要是醒来,我们会替你照料他的。”
韩芷还有点踌躇,池梁忽地伸出中指,在段剑平的丹田穴轻轻一点。
韩芷当然知道池梁绝计不会害他,但池梁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却是令她不觉吃了一惊。
池梁笑道:“我是点了他的丹田穴,不过我这独门点穴功夫可是和一般的点穴不同的。我这点穴,一来可以助他凝聚真气,二来可以帮他熟睡恢复精神。对他只是有益无损。”韩芷这才放心跟他出去。
云瑚在她走了之后,和陈石星微笑说道,“你有否注意到池老前辈对韩姐姐的神情态度吗?”
陈石星心中一动,问道:“你觉得怎样?”
“池老前辈对韩姑娘好像是特别的好。”
“池老前辈对亡友的女儿特别好些,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啊,有什么值得奇异呢?”
“不,我瞧池老前辈对她的感情,不像只是关怀世侄女的感情。”
“那你说是什么一种感情?”
“我的感觉,竟好像是他把韩姐姐当作亲女儿一样!”
两人正在议论,忽见那老家人走了进来,说道:“陈相公,云小姐,陆帮主请你们过去商谈。”
陈石星知道段剑平这一睡最少得有几个时辰方能醒来,于是放心与云瑚离开病房。
走进一间密室,只见房间里已经有几个人在等着他们了。这几个人是:丐帮的帮主陆昆仑;“八仙”之首的渭水渔夫林逸士;金刀寨主派来的两位使者:沈匡和周复,还有作为主人家的楚青云。
除了主人之外,这几个人是代表了三方面的主要人物的,陈石星一见这人阵势,就知他们是在商量大事了。
果然陆昆仑一开口就说道:“陈少侠,云姑娘,昨晚辛苦了你们了,不过我还不能让你们歇息,因为还有大事要和你们商量。”
“帮主太抬举我了。不知是什么一件大事?”
“那份密约已经到了我们手中,我们要商量的就是怎样才能用之得当?”
陈石星谦让道:“兹事体大,晚辈也未曾经过深思熟虑,不敢乱出主意。”
陆昆仑道:“那么请林大侠先说吧。”
林逸士道:“龙文光这老贼通番卖国,罪不容诛,这份他亲笔签署的密约,就是罪证。咱们正好趁此机会,把他的罪证公诸天下,号召义师,除奸抗敌!”
周复说道:“这样干虽然痛快,但恐怕幕后主和的头子,还不是这龙老贼呢!”
林逸士瞿然一省,“你的意思,这个头子是指当今的大明皇帝。”
周复说道:“不错,要是没有得到皇帝老儿的授意,谅这狗官也不敢如此肆无忌惮的和瓦剌密使进行和谈。你想昨晚连御林军都开来了,满朝文武,谁还不知道他把瓦剌密使招待在家中?”
林逸士道:“那就索性连皇帝也都反了,反正朝廷早已把你们的金刀寨主当为叛逆,难道你们还怕造反不成?”
沈匡说道:“我们并不害怕造反,不过更紧要的还是要顾全大局。造反若是对百姓害多利少,那还是暂时不要造反的好。”
陆昆仑点了点头,“不错,事有轻重之分,主次之别。就当前的大局设想,我们的主要敌人应该是瓦剌掌权的人,而不是明朝的皇帝。”
林逸士道:“那么依沈头领的意思应该怎样?”
沈匡说道:“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是我们的周寨主和大伙兄弟的意思。上上之策是使得官军不打我们,相反,要官军和我们联合抵御瓦剌。假如我们又打皇帝又打瓦剌的话,那只有使得自己的力量消耗,反而大大有利于瓦剌的入侵了!”
林逸士摇了摇头,说道:“这想法很好,不过正如你们刚才所说,皇帝老儿就是幕后主和的头子,他肯和你们联手抗敌吗?是不是有点妙想天开?”
周复说道:“皇帝老儿当然是不愿意的,所以我们就要利用这个机会,逼使他非和我们联手不可!”
林逸士道:“皇帝是要任何人都听他的话,你有什么办法可以令他听你的话?”
陆昆仑瞿然一省,“不错,所谓内疚神明,外惭清议,做皇帝的虽然可以任意胡为,但做了这等向外邦屈辱求和之事,他还是不能不顾忌老百姓的非议的。否则他也无须叫龙文光替他秘密进行了。”
林逸士冷笑道:“其实这也是欲盖弥彰而已,瓦剌密使来京也已半月有多,满朝文武还有谁不知道?”
陆昆仑道:“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文武百官知道,也只能在暗地里耳语私议,谁敢公开说出来?皇帝高高在上,只要这些私议没传入他的耳朵,他就还可以自欺欺人,当作别人不知道的。”
林逸士道:“那又怎样?”
楚青云道:“皇帝不想别人知道,咱们的办法,就是要他知道已经有人知道!”
林逸士道:“用何办法?”
楚青云道:“我有一位世伯,正是官居御史之职,他为人刚正,平生忧国忧民,素来是以忠臣自诩的。我去找他,把这份密约给他看,请他上疏弹劾龙文光,如此一来,皇帝为了避免自己牵连在内,就只好牺牲这个奸臣了,你们看,这办法行么?”
原来楚青云乃是官宦人家后代,他的祖父、父亲都是曾经做过京官的。
沈匡想了一想,说道:“这方法虽然是好,但有一个甚大的破绽!”
楚青云道:“什么破绽?”
沈匡道:“要是龙文光问他,这份密约,你是怎样得来的?他该怎样回答?恐怕弹劾不成,你这位敢言的世伯,就先要背上‘通匪’的罪名!一个想做‘忠臣’的人,又岂敢背上这个罪名?何况龙文光还可以不承认事实,反而指责他是勾结叛逆,造谣生事呢!”
楚青云颓然说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还有什么办法好想?”
沈匡说道:“楚兄不必灰心,你的主意是好的,只须换一个人!”
楚青云道:“换什么人?”
沈匡道:“不用御史代奏,换咱们的自己人会见皇帝!”
林逸士吃惊道:“让咱们自己人去,这办法行得通吗?”
沈匡道:“只要能见着皇帝,皇帝就非听咱们的话不可!”
“为什么?”
“咱们的办法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还是不大懂得你的意思,可否请你说得明白一些?”
“皇帝统治臣僚,不是最擅于用威胁利诱的方法吗?”
“哦,你是要用威胁利诱双管齐下的手段对付皇帝?”
沈匡好像知道他的心事,缓缓说道:“我可不是异想天开,做皇帝最紧要的是什么,是想坐稳江山,保持帝位。他要对瓦剌屈辱求和,无非也是为了这个目的,你说对吗?”
林逸士不觉点了点头,说道:“不错!”
沈匡继续说道:“咱们告诉他,要是他不肯和我们联手抗敌,我们就把这份密约公诸天下,让老百姓知道,皇帝要投降的,不能指望朝廷来保护他们。另一方面,我们号召义师,替老百姓出头抗敌!”
陆昆仑笑道:“这的确可以吓得皇帝老儿吃一大惊,他本来就已害怕你们的金刀寨主,要是咱们当真这样干的话,金刀寨主更得民心,义师一起,他的龙位还能够坐得稳吗?”
沈匡道:“要是他答应和我们联手抗敌,我们就答应拥戴他做皇帝,替他保这江山。至于他向瓦剌求和的秘密,我们当然也不会外泄。这样,他权衡利害,理应知道何去何从?”
林逸士道:“不过这样他是被迫和我们联手,恐怕还有反复。”
沈匡说道:“只要官军不敢和瓦剌合作来对付我们。已经是对抗敌有利的了。何况外祸当前,军官也是老百姓出身,十九要抵御鞑子的。纵有反复,亦无须过虑!”
终于大家同意这个办法,跟着就是商量人选的问题。
林逸士道:“这个人必须有胆有识,这是无须说的了。他还必须轻功超卓,本领高强。否则如何能偷进禁宫?只怕未曾见着皇帝,早已给大内卫士杀了!”
此次聚会的群雄之中,论武功以丐帮帮主陆昆仑最强,论轻功以渭水渔夫林逸士最好。但一来他们是首脑人物,需要主持大局;二来昨晚之战,林逸士虽没有受到严重内伤,亦已大伤元气,最少恐怕也得调养十天半月,方能恢复原来的轻功。
陈石星自告奋勇,“要是各位不怕我年轻识浅,本领低微,难当大任。我不揣冒昧,讨这差使!”
陆昆仑道:“陈少侠太客气了,以你的胆识武功,自是上上之选,不过你只单枪匹马,这……”
话犹未了,云瑚已是急不及待的抢着说道:“陆帮主,请你老人家准许我跟陈大哥一起去!”
他们双剑合璧的本领,众人都曾见过,而且云瑚的轻功也极了得,他们联袂入宫,纵使事不成功,脱险也有希望。于是陆昆仑首先同意,林逸士则尚在沉吟,他顾虑到云瑚是个女子,恐有不便。
云瑚继续说道:“让我去见皇帝,还有一样便利,提起我爷爷的名字,那皇帝老儿大概还会记得的。”要知她的祖父云重是明英宗时的武状元,曾任御林军统领,对国家有过很大的功劳,当今皇帝朱见深乃是英宗的长子,在做太子的时候,就曾经到过她的家里,和她的祖父、父亲都是十分熟识的。陆昆仑道:“对,你若见了皇帝老儿,不妨提起令祖、令尊,说不定他对你的话会比较容易听得进去。”终于,大家一致同意让他们二人担当这个重任。
陆昆仑道:“敝帮弟子有人和宫中的小太监认识,我想贿以重金,当可买通一两个小太监给咱们画出皇宫建筑的大略图形。当然也还是要碰运气,但比较来说,则不至于盲人摸象了。”
众人商量具体进行办法,陈石星挂念段剑平,便与云瑚先行告退。
段剑平尚在熟睡之中,池梁与韩芷也还未回来。
池梁带领韩芷走进屋后的松林,一路上都没说话,好像怀着很重的心事。
韩芷不觉起疑:“他要和我说些什么呢?为什么不能在屋子里说?”
走到松林深处,池梁的脚步是停下来了,但仍然没有开口说话。
他凝视韩芷,神情甚为古怪,好像又是欢喜,又是悲伤。
韩芷不觉有点惊疑不定,忍不住说道:“池老前辈,你怎么啦?”
池梁未曾说话,先叹口气,这才说道:“你长得真像你母亲!”
韩芷道:“是吗?我爹爹也是这样说的。”
池梁怔了一怔,“长得像不像,怎的你自己也不知道,要爹爹告诉你?”
韩芷黯然说道:“我妈死的时候,我刚满周岁。”
池梁不禁流下眼泪,说道:“你妈是在逃难时候死的?”韩芷说道:“不错,那时我们还未曾找到安居之所。”
池梁难过之极,好一会子,方才能够忍住眼泪说道:“这都是我的罪过,没能照料你的爹娘,唉,你妈的命也真是苦。”
韩芷当然也很伤心,不过怀疑却是不禁更多了。心想爹娘为避战祸以至颠沛流离,娘的死虽属不幸,却也是乱世常有之事,不能归咎于人的。池梁虽有照顾朋友的义务,但正如俗语所说,大难来时各自飞,夫妻尚且如此,何况朋友?纵使对朋友照顾不周,也用不着这样自悔自咎呀!
“池伯伯,前天晚上,我托楚家的老家人,把我爹爹的诗词遗稿带给你,收到了吧?”
池梁抹干眼泪,“多谢你的爹爹肯把遗稿付托给我,我的心也安了一些。你不知道,多年来我最担心的就是你爹不肯原谅我,如今看来或许他是愿意原谅我了。”
韩芷怔了一怔,“池伯伯,你有什么要我爹爹原谅的?我一直以为,要你原谅的是我的爹爹呢!”
“啊,你爹说了什么?”
“他说做过一件很对不住朋友的事情,但他并不后悔!”这两句话正是韩芷一直百思莫得其解的,以她父亲那样正直的性格,为什么做了错事,却又毫不后悔呢?
她充满疑问的目光望着池梁,希望从池梁的口中得到解答。
池梁一声长叹,说道:“其实是我对不住你爹爹,应该后悔的是我!”
韩芷禁不住问道:“池伯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你可以告诉我吗?”
池梁没有即时回答,却在低声吟道:
梦幻尘缘,飘零蓬梗,何堪相语?月冷秦淮,误了三生鸳谱,生生死死浑虚语,莫怪蝉声别树。算吹冷嘘寒,添香问字,徒增凄楚……
吟声哽咽,只念了上半阕,下半阕就念不下去了。这是韩芷父亲那部遗稿中的一首词,词名《陌上花》,虽然只念了半阕,词中那股凄凉的意味,已是令得韩芷几乎感到窒息了。
这首词不仅令她感伤,其中还有一个难解之处,令她深感迷惑的。
她父亲写的这首“陌上花”,看来似乎是一首“悼亡词”,但其中的一句“莫怪蝉声别树”,她可是百思莫得其解。
她读过的书也许不算很多,但一般的成语和典故她是知道的。她知道有一句古诗“蝉曳残声过别枝”是指女子负心别恋或者是指妇人再嫁的。“莫怪蝉声别树”似乎是从这首诗套过来的,但是不是还有别种解释呢,她就不知道了。
她不懂的就在这里了,如果这首词确实是一首“悼亡词”,她父亲悲悼的死者当然是她的母亲,她的母亲可是和她的父亲共同患难,一直到死的。她的母亲既没有负心别恋,更没有再嫁之事,那么,何以这首悼亡词却有一句“莫怪蝉声别树”?
如今她听池梁念她父亲念的这首词念得如此凄凉:“难道池伯伯也有和我爹爹相同的遭遇,少年丧妻?还是只因为他和我父母是好朋友,是以特地挑我爹爹这首悼亡词来念呢?”
池梁念了半阕,就没有再念下去。却长长叹了口气,说道:“以前我和你爹在一起的时候,他跟我学吹箫,我跟他学做诗填词。我写的每一首诗词,一写成就必定先送给他,请他给我修饰。但只有这首词我只是写给自己看的,从不让他知道,我念给你听。”
像念她父亲那首悼亡词一样,吟声一样凄怆,更多了三分幽怨。
韩芷一片迷茫,听他念道:
春梦香城浑未醒,倩女离魂,没入梨花影。心事眼波全不定,一春风雨长多病。燕燕归来寻旧径,愁锁潇湘,寂寞庭芜静。往事悠悠空记省,平林新月湖光冷。
“池伯伯,请恕我的冒昧,你这首《蝶恋花》词,可是在怀念你曾钟情的一个女子么?那个女子是不是已经死了?”
“不错,她是死了。但是过了许多年我才知道的。”
韩芷不禁心头一震,说道:“你写这首词的时候,我爹爹是否还和你在一起的?”
“当时我们虽已分开,但他尚未逃难,我要找他,还是可以找得到的。”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因为我知道他不愿意见我。我写成这首词,本来曾想过送给他看的,但终于打消了这个念头,只留给自己看。”
“为什么?”
“你爹可疼你么?”池梁答非所问,且又这样出乎韩芷意料之外。
韩芷怔了一怔,“池伯怕,你问得可有点奇怪,我爹爹当然疼我,非常非常疼我。妈死后,我们父女就一直是相依为命的。有好的东西他先给我吃,有好的衣服他先给我穿。我们很穷,但过得很快活!”
池梁说道:“是,我不该这样问你的,你爹是个好人,是世上罕见的好人,我早就知道的了,我怎能怀疑他会不疼你呢?”
他不怀疑,韩芷可更加怀疑了。怀疑他何以会有这么一个不该怀疑的怀疑?
“我也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你,但现在我想,你的爹爹既然没有告诉你,那么你还是不必知道的好。”
“不,爹爹本来想告诉我的,在他临终的时候。可惜已经迟了,他只能说出一句话。”
“说的什么?”
“他说,有个秘密我要告诉你,他的神气好像下了决心要告诉我,但话出了口,却又有点犹豫不决的模样,结果他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就咽了气。他答应告诉我的秘密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池伯伯,你一定要告诉我,否则我一生也不能安宁!”
“否则我一生也不能安宁!”韩芷最后的这句话,听进池梁耳中,令他不禁心头如坠铅块,大为震栗了!他本来不愿把真相说出来的,但他又怎忍得韩芷一生也得不到安宁?
默默相对,过了一会,池梁终于忍受不了心头那块重压,抬起眼睛,望着韩芷,用沉郁的声音说道:“好吧,我给你说一个故事,我自己的故事。
“我们池家是金陵世家,我的爹爹是一派武学宗师,而且饱读诗书,多才多艺,琴棋诗画,无所不通。但我们家里,人却不多,除了婢仆不计,只有四个人,我的父母和我三人之外,还有一个自幼在我家长大的表妹。
“她是我姨母的独生女儿,父母早逝,我妈姊妹情深,对她极为怜爱,是将她当作女儿抚养的。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情如兄妹,不过,她的性情却和我有点不同。她偏好文学,不喜武功,虽然勉强跟我一同练武,但一从练武场回到房中,她就是捧着她的书本了。
“不知是否由于父母早逝的缘故,养成了孤独的性格,往往老半天也没和我说一句话。我常常想办法逗她欢喜,对她千依百顺,但也难得看见她面上露出笑容。
“我为了讨她欢心,唯有投其所好。文事方面,琴棋诗画,我都还不如她。只有一样,也许是我的天份比较接近,我学吹箫,吹得还算不错。我家有一支玉箫,吹出来的声音特别好听。
“这支玉箫还是一件宝贝,据说是用海底暖玉制成的,可御宝刀宝剑。我向爹爹讨了这支玉箫,爹用这支玉箫教我点穴功夫,我却用这支玉箫吹曲子给表妹听。只有当她听我吹玉箫的时候,她有时才会露出笑容,我练吹箫也练得更勤了。
“为此我曾受过爹爹责备,他说你表妹是女孩儿家,不会武功,也不打紧,她不喜欢,我就不勉强她练,但你可不同,你是我唯一的儿子,将来是要继承我的武学衣钵的。我自然希望你文武全材,但只怕你是文不成,武也不就,文学方面,你天份不高,与其将来两俱无成,我倒宁愿你专心练武。
“不过,爹爹虽然这样教训我,我还是常常背着爹爹约表妹到外面去玩,在钟山上吹箫给她听。”韩芷听到这里,不觉心里想道:“原来池伯伯从小就这样爱她表妹,但听他的口气,似乎好事难谐,不知他的表妹是谁,后来又嫁给谁家之子?”她已是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不对”了,心底一阵寒栗,不敢再想下去。
池梁好似知道她的心思,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不错,我从小喜欢表妹,一生中我也只爱过她一个人。当然小时候我是不懂的,随着双方年纪长大,我是越来越发觉不能离开她了。
“但我相信她是不会离开我的,不仅是因为她小时候说过的话,而是因为在爹娘的心目之中,早已把我们当作一对小夫妻了。这看来是顺理成章之事,我的爹娘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要征求她的同意,只待我们长大了就给我们完婚。爹娘的意思,我知道,她也知道。我的想法和爹娘一样,以为她是决计不会不知道的,所以我很放心。
“一年一年的过去,不知不觉我们都长大了。我练的是童子功,太早结婚,对内功修为是有妨碍的;我爹爹计划,让我过了二十岁方才成亲。我料想这门亲事是绝对不会有什么变卦的,我当然顺从爹爹的意思,丝毫也不着急。
“但想不到事情却终于发生了。
“那年我十九岁,她十七岁。爹爹那年忽然有事出门,回家的时候,带了一个少年和他一起回来。
“原来这个少年的父亲是杭州一位老名士,我爹爹少时曾经跟他读过书的。爹爹琴棋诗画的本领,都是出于这位老师的传授,对这位老师一向极为尊敬。本来我爹早就想接这位老师和他家人来我家养老,但这位老名士却是生性耿介,我爹提了多次,他总是不肯接受我爹的好意。
“爹爹这次出门,就是因为得知这位老师病重的消息,特地赶到杭州去探病的,不幸得很,爹爹来到老师家中,他的这位老师已是沉疴难起,只是刚好赶得上见临终的一面了。
“这位老名士一生潦倒,中年过后方始成家。晚年得子,他的儿子刚好和我同年。他临死的时候,托孤与我爹爹,爹爹自然义不容辞。
“老师说道:‘你不要拘泥于辈份,以前你跟我读书,如今我也叫儿子跟你学武,我知道他这个年纪学武已是嫌迟,但我的目的并非想他学成超人的武功,只是想他练点强身的本领。他给你磕头,是行拜师之礼,盼你不要推辞。’
“我爹知道老师的意思,他的儿子不过和我同年,作了这样安排,一方面他的儿子可以名正言顺住在师父家里习武,一方面称呼上也不致尴尬。这不过是小节问题,爹爹也就答应了。他的老师把后事交代妥当,就此一瞑不视。
“老师去世之后,爹爹料理完老师的丧事,便即带了老师的儿子,亦即他新收的弟子回来,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少年了。”
韩芷听到这里,心里已然明白了几分。池梁一直没有提及这少年姓甚名谁,她也不敢动问。心头愈发沉重。
池梁继续道:“爹爹老师的儿子和我同年,但比我小几个月,他既然拜了我爹做师父,所以在称呼上他反而变成了我的师弟了。
“我这师弟的性情和我表妹一样,沉默寡言,只爱诗书,不喜练武。一来他年纪已大,练上乘武功不宜;二来他爹也只想他练点强身的本领。所以我爹也就由得他的喜欢,不加勉强。但那年我正在练到本门的点穴功夫,丝毫也不能松懈,爹爹对我的督促也就更加严了。
“不久我就发现一桩事情,也不知是由于我较少陪伴表妹的缘故,还是由于性情相投,他们竟是日益接近了。”
池梁继续说道:“在我学武的余暇,爹爹不想我完全荒废文事,就叫这位师弟指点我的诗文;同时也叫我替他传授师弟一点入门的强身功夫。
“我跟师弟学文,师弟跟我学武。但没过多久,师弟又要跟我多学一样东西,比学武还更热心。你猜他要我教他什么?”
韩芷心念一动,冲口而出,便即答道:“他是要你教他吹箫!”
池梁说道:“不错,他是要我教他吹箫。其实我爹爹会吹箫,也是他父亲教的。
“他并非不会,只是他觉得我比他吹得好,所以要跟我学得更好一些而已。
“当时我也真笨,只道他学吹箫是因为兴趣所近,还没有想到他学得这样热心的真正原因!”
韩芷不觉又是说道:“啊,他学吹箫,是要吹给你表妹听。”
池梁黯然说道:“其实即使他完全不懂吹箫,我的表妹也是喜欢他的。他学吹箫,不过是想更能讨得我这表妹的欢心罢了。”
池梁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有一天我练完武功,抽空去找表妹,到处找不着她。
“后来我找到了和她时常去玩的莫愁湖边,方始发现了她。
“她并不是一个人,是有个少年男子陪着她的。我想不用我,说,你也会知道的,这个少年当然不是别人,是我的师弟!
“以往是我在莫愁湖边,柳荫之下吹箫给她听,那天则是我的师弟吹箫给她听了。
“他吹的是缠绵徘恻的曲调,一听就知是只能吹给情人听的。
“曲调缠绵徘恻,我的表妹则是笑靥如花,含情脉脉的看着他。
“唉,表妹从来没有对我这样欢畅的笑过,要是她肯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真愿意少活几年。
“我什么也明白了,我不敢让他们看见,只能怀着一个受创的心悄悄回家。”
韩芷虽然并不认为他的表妹必然爱他,但听他说得这样伤心,也是不禁暗暗为他难过。“唉,这是谁的错呢,谁也没有错!”
“那天晚上,我做了生平第一件错事。”池梁继续说道:“半夜时分,我把师弟叫醒,和他说道,你不是想学吹箫吗,我和你到一个地方去。
“那晚月色很好,他以为我是对此良夜,忽发雅兴,是以虽然有点诧异,但还是跟我走了。
“我带他到莫愁湖边,就在他们白天吹箫的柳荫树之下,我拿出了爹爹给我的玉箫。
“这时他似乎明白了,我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说话,他呆呆的听我吹箫。
“我把满腔抑郁的情怀都付与箫声,吹出我那诉不尽的相思之苦。
“我相信这是我有生以来吹得最感人的一次,一曲告终,我的眼眶里满是泪水,师弟一言不发,但我发觉他的眼角也有晶莹的泪珠。
“许久,许久,我才说道,今晚我本来不是想吹给你听,而是想吹给另一个人听的,但可惜那个人已是不喜欢听我的箫声,只喜欢听你的了。
“他抹干了眼泪,说道:‘师兄,你放心。我知道你说的人是谁,从今之后,我是不会再吹给她听的了。’
“过了两天,爹爹忽然问我,你知道你的师弟。为什么忽然想要离开我们吗?
“爹爹告诉我,师弟借辞自知不是练武的材料,想要回乡务农,自食其力。爹爹当然不允许他这样做,抬出他父亲的遗命,好说坏说,才打消他的去意。
“想到表妹对他的那种笑容,那种眼神,我恨不得他离开;但想到他和我相处虽然不到一年,却已有了兄弟之情,他要是离开,我今生恐怕是再难找到这样一个好朋友了,我又舍不得他离开。
“好在他听从我爹的劝告,并没有离开。更令我放心的是,虽然他没离开,但从那天之后,却不见他和我的表妹在一起了。
“唉,要是我早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
池梁的神情,好似在追悔一件难以挽救的过失,羞惭、惶恐、伤心、难过,兼而有之。这种种错综复杂的情绪,在他颤栗的声音中,在他迷茫的眼神里表现出来。
韩芷也止不住心头的颤栗,不觉问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池梁一声长叹,“从那天之后,再也不见他们同在一起,但我的表妹也从此不理我了!
“我坐卧不安,无心练武,拼着受父亲的责怪,往往应该练一个时辰的,我只练半个时辰。一下场子,就想出种种借口,跑去找她。
“但她也总是有种种借口,推辞我的邀约。不是说要读书,就是说要作女红,甚至说是精神不适,没有兴致陪我去玩。后来甚至把自己关在闺房,根本不见我了。
“而她的形容也确是日见憔悴,也不知是真的有病,还是没病,委实像个病美人了。”
韩芷心里叹了口气,“怪不得池伯伯写的那首词中,有‘心事眼波全不定,一春风雨长多病。’这样的两句,敢情就是写他的表妹在这一段日子里的景况的。唉,池伯伯,这其实应该怪你在年轻的时候,也太不懂女孩儿家的心事。你要拔除她心上初茁的情苗,她焉能不恼恨你?”
“经过了这段日子,我就是再蠢再笨,也懂得她的心事了。”池梁继续说道:“我明白了,她心里真正喜欢的,是我的师弟,不是我!”
韩芷忍不住说道:“男女间的感情,微妙得很。只可顺其自然,不能够强求。池伯伯,事情已经过去,你又何必自苦乃尔!”她的年纪只配做池梁的女儿,但说出的这番话,却像是对平辈的好友的规劝。池梁却并没感到尴尬,用充满感激的目光看着韩芷,点了点头,说道:“你说得很对,只可惜当时没有人和我说这样的话。”
“不过,话说回来,即使当时有人和我这样说,恐怕我也不会听他劝告的。
“从表妹开始牙牙学语的时候起,我就和她在一起的了。二十年来,我心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喜欢我就喜欢,她烦恼我就烦恼。
“如今我忽然知道她心上另有一个人,甚至这个人已经把我从她的心中挤出去了,你想想我的心里是个什么样味儿?
“我的心里燃着妒火,妒忌几乎令我发狂,渐渐我也形神憔悴了。”
韩芷越听越是惊惧不安,“池伯伯当时在这样的心境之下,不知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她隐隐感觉得到,这事可能是和自己有关,连问的勇气也没有了。
池梁歇了片刻,喘过口气,“我明白了表妹的心事,我的心事也给爹娘看出来了。
“有一天,妈妈找我单独谈话,她问我:爹爹说你近来好似无心练武,这是为了什么?我不能否认,但也不能对母亲说出真正的原因。
“妈道,你不必砌辞骗我,你是我亲生的儿子,你的心事,我还会不知?
“于是她再问我:你和表妹,近来也好似疏远了许多,这又是为了什么?
“我仍然只能回答:我不知道!但忍不住加多了一句:妈,你要知道,应该去问一问表妹。
“妈妈似笑非笑的望着我,说道:你是害怕她长大了,翅膀硬了,自己就会飞走了?
“我没说话,但忍不住叹了口气。
“妈跟着也叹了口气,傻孩子,要是你为这个操心,说不定倒是你自己的多疑了。
“妈说,你表妹虽然不是我肚子里生出来的,也是我一手抚养长大的,她素来柔顺,我不相信她会没有本心。另一个人,他身受咱家恩德,料想他也不敢做出对不住我们的事情。
“看来妈妈已经看出了一点我们三人之间的事情,她所说的另一个人,当然是指我的师弟了。
“我怎能对妈妈说呢?她是老一辈的看法,认为表妹若然和师弟‘私恋’,就是忘恩负义的。她既然这样相信他们,我岂能去说他们的‘坏话’?
“妈继续说道:或许是因为你们年纪大,表妹知道迟早要做我的媳妇,对你也不免有点怕羞,以致反而有了拘束了。好孩子,你不要再多的胡思乱想了,妈会给你安排妥当的。
“我懂得妈要给我‘安排’的是什么,也怪我当时糊涂,并没提出异议。唉,或许这也正是出于我的自私,在我的心底里,我也是乐意由父母给我安排吧?
“这一天终于来了,爹妈做了错事,我做了更大的错事!”
这更大的错事是什么?韩芷没有勇气问他,只有等待他自己说出来。
池梁在痛苦的回忆煎熬之下,面色一阵青一阵红,好像甚为害怕说出这个令自己难堪的事。韩芷见他如此痛苦的神情,几乎忍不住就要叫出来:“池伯伯,你不想说,那就不必说吧!”
但池梁咬了咬牙根,终于说出来了。
“这一天是爹爹的生日,他没通知亲友,只是设下酒席,自己家人团聚。
“那年我爹爹是四十九岁,做的是普通只设家宴的小生日。不请朋友,并不稀奇。但出奇的是参加这个家宴的有我的表妹,却没有我的师弟。
“从师弟来到我家的那一天起,爹爹就一直是把他当作自己的家人的,为什么爹爹的寿辰,不让他和我们一同庆贺?
“不过,我虽然觉得奇怪,却也隐隐猜得到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了。
“果然在酒过三巡之后,爹爹首先说道:‘明年我就是五十岁了,现今局势不好,看来恐怕有天下大乱之象,我想趁早了结我的一件心愿。’
“妈妈接着道:‘慧儿’,这是我表妹的小名,‘你妈将你付托给我,我是你的姨妈,也等于是你的母亲一样。我不仅把你当作女儿,我还要你做我的媳妇,今晚这一席酒,一来是替你姨父祝寿。二来也是替你们订婚的。你和梁儿先定下名份,过几天再择吉日成亲。能够见到你们成为夫妻,这是你姨父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你们自小就在一起长大,你也不用害羞了。
“妈以为表妹是决无异议的,说出的话就像命令一般,根本没有征求她的同意。
“哪知表妹听了她的这番话,眼泪不禁淌了出来,面色也骤然变了。
“妈妈呆了一呆,说道:‘什么,你不愿意吗?’
“表妹忍住眼泪说道:‘姨妈,多谢你将我抚养成人,我愿意永远做你的女儿。’
“我妈道:‘这样说,你是不愿意做我的媳妇了?梁儿自小和你在一起,他心里就只有你一个人,你是应该知道的!我的梁儿有什么配不起你?你纵然不念我的养育之恩,也该念他的一片痴情呀!’”
池梁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妈妈的话说到我的心坎里,我也不禁流出了泪来。
“流泪眼看流泪眼,我呆呆的看着表妹,我想当时我凝视她的目光,一定会让她感觉得到是在埋怨她的。
“唉,我为妈妈的话感动,却没想到,妈妈的这些话是多么伤害了她的心!
“唉,我也只知道自己伤心,却不知道她比我还更伤心。
“弄成这样的场面,爹爹当然很不高兴,登时说道:‘你们给我祝寿,还是给我吊丧?哼,我本来是想双喜齐来的,你们却给我哭哭啼啼,这算什么?你们要怎样,不妨对我直说吧!’他口里说的是‘你们’,眼睛则只是望着我的表妹。
“唉,表妹怎么受得了这么沉重的压力?
“她跪了下来,说道:‘要是没有姨父母抚养,早就没有我这个人了,你们要我怎样就怎样,请你们不要生气了。姨父,我也不是有心触你霉头的,我只是思念亡父亡母,只恨自己的命生得不好,爹娘死得太早!’
“我不知道爹妈是否听懂她的弦外之音,我是听得懂的。她要是父母在生的话,就不至于非听我爹娘的话不可了。
“但说起来我可真为自己感到羞愧,当时我非但不同情她,反而心里的妒火烧得更旺。‘原来你是这样勉强答应嫁给我,你答应嫁给我,心里爱的却是另一个人!’
“我妈却甚高兴,或者她是真的不懂,或许她是为挽回这样尴尬局面,假装不懂。
“她把表妹扶了起来,说道:‘好孩子,我早知道你会听我的话。你思念亡父亡母,这是应该的。但他们知道你终身有托,在天之灵,也必定为你高兴的。今天是好日子,不许你再伤心,大家高高兴兴的喝酒吧!’
“表妹强颜欢笑,我却是想笑也笑不出来了。不过酒倒是喝了很多很多。酒入愁肠容易醉,不知不觉我是喝得酩酊大醉了。
“妈叫她扶我入房去睡,她要表妹先学会做一个好妻子,好妻子应该懂得服侍丈夫的。
“我一进了房门,和她单独相对,酒意更涌上来,心头的妒火,也随着酒意更浓更烈。我瞪着眼睛望她!
“我的神情把她吓坏了,她说:‘表哥,你喝醉了,早点睡吧。’她替我宽衣解带,扶我上床。看来她是盼我立即蒙头大睡,她好溜出房去。她惊慌的神态越发激怒了我,‘哼,我又不是老虎,你是怕我吃掉你吗?’我想。跟着我又想道:‘她要躲开我,为的什么?为的是要赶快去会情郎!’
“我霍的坐起来,眼睛瞪得更大了。我说:‘我没有醉,谁说我醉。我清楚得很,你爱的不是我,是我的师弟。你老实告诉我,你现在是要和他幽会吧?你受的委屈,是只能向他倾吐吗?’
“她呆住了,泪水又从她的眼睛流出来,她颤声说道:“表哥,你原谅我,我辜负了你的情,但,我,我是不由自己……’
“我最后的一点幻想也破灭了,我明知她是爱我师弟,但我还是希望她否认的。即使是骗我也好。
“现在,和我的希望刚刚相反,她亲口‘招供’,她是情难自禁的爱上了师弟。哼,她居然还敢求我原谅!
“我不敢听她把话说完,我就冷笑说道:‘可惜你现在已经做了我的妻子!’
“她好像对着一个陌生人,过了好一会子,方始低声说道:‘不错,我是答应了姨妈做你的妻子了,我不想骗你,现在我还忘不了他。成亲之后,最好你带我到别的地方去,我会慢慢忘记他的!’
“她说的是真心话,可惜她忘记了一点,我喝醉了。我已经失去了理智,我宁愿自欺欺人,不愿听她的真心话!
“我抑制不住潜伏心底的兽性,突然爆发出来。‘你不会忘记他的,我也不要你委委屈屈的做我的妻子!但我得不到你的心,我还是要得到你的身体!’
“我,我不是人,我是禽兽,我做了永难追悔的错事!”
韩芷的心头在抽搐,为他的表妹难过,也为他难过。池梁抹干眼泪,过了许久,说道:“我听见她的哭声,我的酒也突然醒了。
“我后悔,我羞惭,为什么我会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我噼噼啪啪打了自己几个耳光,我不知要和她说些什么话才好。
“我不敢求她原谅,结果还是她先说话了:‘表哥,我不会恨你,我可怜你!但请你原谅,请你忘记今晚之事,也忘记我吧!’
“她说了这几句话,就推开窗户跑了!我酒是醒了,但双腿发软,也没颜面跑去追她。
“她这一跑了出去,从此就没回来。
“唉,九州铸铁终成错,我做了这件错事,也造成了我和她的死别生离。我是永远没有机会向她忏悔了。
“跟她一起失踪的还有我的师弟。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的师弟。
“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我的爹娘当然又是伤心,又是生气。但不知是为了遵守‘家丑不可外扬’的古训,还是为了避免刺激我的缘故,爹娘对他们的‘私奔’一事,绝口不提。不仅爹娘如此,家中的婢仆也不敢提及他们了。
“死了的人还会有人提起,我的家人却好像把这两个人当作从来就没有存在似的,突然间他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尽管他们已经走了,尽管没人再提起他们,但他们还是留在我的心上,并没有消失。
“不错,表妹最后留下的两句话,是叫我忘掉那晚的事,忘掉她的。但我怎么能忘得掉呢。
“我无法打听他们的消息,也没勇气打听他们的消息。我只有在花晨月夕,情难自已之时,偷偷跑到莫愁湖畔,在那柳荫之下,吹我的箫,追悔往事。”
韩芷听得满眶泪水,“怪不得他的表妹临走时对他说:我不恨你,我可怜你。但我该同情谁呢?”不觉抬起模糊泪眼,叫了一声:“池伯伯!”
池梁望了望她,迟疑片刻,继续说道:“别怜悯我,我是该得到这惩罚的。
“我本来不想再说下去,但这故事还没有完。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
“时局不出我爹所料,瓦剌入侵,土木堡一战,明军一败涂地,英宗皇帝御驾亲征,也给敌人掳去。要不是兵部尚书于谦当机立断,立即拥立新君,死守京城,抵御强敌,大明恐怕早在二十年前就亡给瓦剌了。
“转危为安,那是后来之事。皇上被俘,京城被围,消息传来,早已是人心惶惶。瓦剌铁骑,虽然未到江南,流寇已是乘机纷起。在这些流寇之中,有些还是暗通瓦剌,准备作内应的。
“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大家忙于应变,虽然我还在思念他们,哀伤却已稍减了。
“但想不到在这时候,我却忽然得到他们的消息。
“有一天,我无意中听到了父母在房中谈话,正是谈起他们。
“妈正在骂我表妹:‘枉我将她抚养成人,她竟然和你的好徒弟私奔。如今已经知道他们下落,你说该怎么办?’
“爹爹好像迟疑半晌,说道:‘怎么办?我也不知怎么办?’
“妈连爹也骂起来了:‘你也没决断,难道你就任由他们忘恩负义,任由他们败坏门风吗?’
“爹爹叹口气道:‘把他们抓回来又怎么样,难道咱们还能要她做媳妇吗?’
“妈妈也叹口气道:‘虽然不能要她做媳妇,也不能完全置之不理啊!我不能让他们奸夫淫妇苟合,我要你把他们抓回来,用家法管教她!再说,她是我唯一的甥女,我要是不把她找回来,也对不住我死去的姐姐。’
“我忙跑进去叫道:‘爹爹,妈妈,你可千万不能难为他们,这不是他们的错,是我的错!’
“爹爹一声长叹,说道:‘你瞧见了吧,要是把他们抓回来,除非将他们处死,否则只有害了梁儿!当然你也不忍将他们处死的,是吧?那就只有任由他们自生自灭了。’
“妈妈摇了摇头,对我说道:‘真没想到你这样没出息,她这样对不住你,你还要护着她。如此看来,是不能让她再踏进咱们的家门了,好吧,好吧,算我狠心,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吧!’
“我说:‘妈,我不是想把她找回来,但我要知道她和师弟的下落。’
“妈说:‘什么,你还是要找他们见一见面吗?’
“我说:‘我可以不见他们,但我必须知道他们的消息,才能安心。’
“妈无可奈何,终于告诉了我:‘他们是躲在杭州你的师弟一个穷亲戚家里。听说他们已经私自成亲了。’
“最初我确实是没有勇气去找他们的,但后来时局一天比一天紧张,有股流寇正在苏杭地区流窜,传言这股流寇准备洗劫杭州。
“我家也在准备逃难了。我不由得想起了他们,不由得暗暗为他们担心了。他们武功不好,又没有钱,身处危城,能逃劫难吗?在这个关头,我不帮忙他们,还有谁帮忙他们?
“哪知到了杭州,结果令我大大失望。”
“他们不肯见你?”韩芷问道。
池梁摇了摇头,“不是。”
“啊,他们两个早已走了?”
“不是他们两个,是他们三个人一起走了。”
韩芷诧道:“还有一个是谁?”
池梁深深的看了韩芷一眼,说道:“你听我说下去,就知道了。
“我找到了师弟那个穷亲戚,他告诉我,表妹产下一个女婴,刚刚满月。身子本还很虚弱的,但为了时局紧张,恐后战火烧来,累了婴儿无辜受难,在我来的前两天走了。表妹也早料到我会来找他们,留下一封信托他转交给我。
“我不用拆开那封信,也已料到她要告诉我的是什么了。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她告诉我替我生了一个女儿,曾经想过要把女儿交回给我,但结果他们还是决意把婴孩带走。因为她希望我另找‘名门淑女’,不愿留下这婴孩妨碍我的婚姻。他们决意不管怎样艰难,甚至牺牲性命,也要养大这个孩子!”
韩芷激动得叫了起来,说道:“她没有骗你,后来在逃难途中,她的确是为了这个孩子牺牲了性命,那时孩子刚满周岁!”
池梁说道:“这个故事我说完了,我没有再娶,二十年来,我一直在找寻这孩子。现在我找到了,就不知道这个孩子,她、她……”
韩芷满含泪水的眼睛望着池梁,池梁的一颗心却像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像一个犯人似的等候她的宣布。
“我明白了,都明白了!”韩芷说道:“我就是那个婴儿。你的表妹是我的妈妈,你的师弟,他、他是我的爹爹!”
池梁的心往下一沉:“她说得不错,她的爹爹只能是韩师弟,我、我是不配做她的爹爹的!”
“爹爹!”韩芷突然叫了出来,投入他的怀抱。
“我现在懂了,为什么爹爹不肯告诉我,原来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但我知道他临终时是要把实情说出来的,我想他如果天上有灵,也一定高兴我和亲爹团圆。不,我说错了。你是我的亲爹,他也是我的亲爹。爹爹,你原谅我这样说吗?”池梁流着泪听她说了这番话,方始松了口气。
“芷儿,要你原谅的是我,我还嫌你说得不够呢!”池梁松了口气,脸上的泪痕还未抹干,却已露出笑容,说道:“他虽然不是你生身之父,却是对你最好的人!他是你的比亲爹更亲的爹爹!惭愧的是我,我是你生身之父,却是对你未有过一点好处,只是累你受苦受难……”
韩芷掩住他的嘴巴,“爹爹,你别自怨自艾了,过去的事情也很难说是谁人的错,如今咱们父女已经团圆,往事还何必再提?爹爹,你怎能说对我不好,昨晚你就曾经救过我的性命。”
池梁抹干眼泪,“芷儿,多谢你原谅我。对,就让咱们父女从头开始吧。但你不必跟我改性,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韩芷咽下了眼泪,“女儿懂得。我是韩家的女儿,也是池家的女儿,姓什么那是无关紧要的。”
池梁说道:“这十多年来,你们父女是怎样过活的?啊,我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你怎的练成了这一身功夫,你的功夫想必不是你爹教你的吧?”
“女儿的武功是义父教的,爹爹从未透露过他会武功。”
“啊,你还有一个义父,他是谁?”
“我的义父叫丘迟,是在王屋山下隐居的。他是爹爹后半生最要好的朋友。爹爹,这些事情,慢慢我再告诉你。”前一个“爹爹”是指韩湛,后一个“爹爹”才是池梁。要是有第三者在旁,一定听得莫名其妙。但他们父女,说的听的,都觉得亲切而又自然。
池梁说道:“我也还有一个故事告诉你……”
“什么故事?”韩芷觉得父亲的神情有点奇怪,似乎想说又不想说的。
“关于咱家那支玉箫的事。”
刚说到这里,他们听见箫声了,是葛南威吹的箫声。
陆昆仑已经替陈石星和云瑚安排好,要他们明日一早进城,住在一个丐帮弟子的家里,让他们可以用半日时间作准备功夫,默记皇宫建筑的大略图形,晚上就要入宫了。
饯行宴“别开生面”,午夜举行。群雄依次敬酒,轮到葛南威之时,葛南威说道:“陈大哥,我吹箫给你送行,我也想听听你的弹琴。”
陈石星道:“好,那咱们就来个琴箫合奏,你想奏什么曲子?”葛南威道:“这是我写的曲词,请你过目。”陈石星一看,说道:“好,写得很好。”他把曲词递给云瑚,说道:“瑚妹,你给我们伴唱吧。”
葛南威见他们神采飞扬,视死如归,心中不无感触,“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两句诗不啻是为他们吟咏。嗯,陈大哥不管是否能够无恙归来,他得有这样一位红颜知己与他同生共死,此生总是可以无憾了。唉,我相信素素也会对我这样的,但她为什么这两天对我如此冷淡呢?”
他吹起玉箫,云瑚按拍唱道:“风萧萧兮──”众人一听这四个字,不觉脸色都变了。要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乃是荆轲刺秦皇临行前他的好友高渐离为他击筑高歌所唱的辞,众人俱想:“葛南威胡为如此不知忌讳?”
只听箫声高亢,琴音清越,云瑚唱下去道:“风萧萧兮剑气寒,欲安社稷兮誓除奸。”众人这才知道葛南威是改了给荆柯送行那首千古传诵的曲词,以求切合当前情事的。众人这才轰然喝起彩来,齐声说道:“改得好!”
箫声一转,宛似游丝袅空,直上云霄,琴声清峻,也是越拔越高。云瑚朗声吟道:“壮士手持三尺剑,直排天阙谒龙颜!”
林逸士击节赞道:“壮哉,壮哉。”
韩芷笑道:“葛师兄这歌辞改得很好,不过,只赞‘壮士’,未免冷落了云姐姐吧?”
林逸士道:“巾帼不让须眉,女英雄何尝不可称为壮士?”
韩芷道:“说得好,林大侠,我敬你一杯。”
云瑚反复再唱:“风萧萧兮剑气寒,欲安社稷兮誓除奸。壮士手持三尺剑,直排天阙谒龙颜。”唱罢,箫声琴声戛然而止。“啪”的一响,琴弦断了一根。
陈石星推琴而起,说道:“韩姑娘,托你暂时代我保管这张古琴,要是我不回来,就麻烦你代我送给段大哥吧!”
韩芷说道:“别这样想,陈大哥,你和云姐姐一定能够平安回来的!”
陈石星哈哈笑道:“但求寸功成,生死何足虑!”笑声中向四座环揖告别,便与云瑚并肩走了。
陆昆仑亲自送他们入城。群雄还在灯火通明的大厅,激动的心情都未平静,谁也不想睡觉。
葛南威的玉箫还拿在手中,忽地发觉池梁与韩芷都在注视他的这管玉箫,若有所思。
葛南威也在奇怪:“为什么师叔和韩姑娘迟迟而来?”
池梁说道:“芷儿,你告诉葛师兄吧。”
葛南威怔了一怔,说道:“韩姑娘,你拜了我师叔为师?”池梁微笑说道:“她不是我的徒弟,她是我的女儿,说起来也可以算得是你的师妹的。”
葛南威大感惊奇,同时也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师叔昨晚那样舍命保护韩芷。”
池梁继续说道:“你们意想不到吧,我也是直到今天才知道她是我的女儿的。”
“葛家和池家既是同门,又是世交。我是把南威当作子侄一般的。你们以后要像兄妹相亲才好。”
葛南威与韩芷以师兄妹的身份重新见过了礼,众人跟着也向他们贺喜,不知不觉倒是把杜素素冷落一旁了。
杜素素冷眼旁观,想起昨晚那件事情,心中满不是滋味。
韩芷也是想起一件事,她看着葛南威手中的玉箫,暗自想道:“爹爹讲他的故事之时,好几次提及他那管家传之宝的暖玉箫,葛南威这管玉箫吹出来的箫声也是特别好听的,不知是否就是爹爹那管玉箫?”
她凝神望着葛南威手中的玉箫,杜素素却不知道她注意的只是玉箫,不由得更是心里冒酸了。
葛南威察觉到了她的神情异样,连忙说道:“韩姐姐惦记着段大哥呢,咱们还是赶快陪她回去,让她把这个好消息亲口告诉段大哥吧。”表面是取笑韩芷,其实则是说给杜素素听的。
他们回到楚家,段剑平刚刚睡过,段剑平见韩芷眼睛红肿,只道她是为自己病重担忧落泪,忙说道:“说也奇怪,我睡了一觉,已经好得多了,芷妹,你可用不着替我担心啦。”
池梁笑道:“我刚才用的点穴法是有固本培元之功的,你不用十天,就可恢复如初。”
韩芷大喜过望,说道:“十天时光,转眼即过。段大哥,你可以安心养病啦。”
段剑平说道:“对啦,池老前辈,你为我的病尽心尽力,恕我未能拜谢。”
池梁说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段剑平道:“我固然要感谢你,昨晚我照顾不到韩姑娘,全靠你救她脱险,我更不知怎样感激你才好。”
池梁微笑说道:“她是我的女儿,应该是我多谢你曾经给她照料才对,你怎么会反而多谢我呢。”
段剑平又惊又喜,呆了一呆,说道:“原来池大侠是你的爹爹,怎的你以前没有和我说过?”
韩芷说道:“我是刚刚才知道的。”
段剑平听她说了个中原委,这一喜当真是非同小可,笑道:“韩姑娘,这可好啦!不瞒你说,在几个时辰之前,我是还未知道我有治愈的希望的。那时我曾经这样想过,我死了不打紧,就是觉得对不住你。你我命运相似,都是没有亲人的了。我‘大去’之后,谁来安慰你,谁来照顾你呢?如今可好了,你有了一个好父亲,说句笑话,即使我的病好不了,我也可以毫无牵挂的去另一个世界了。”
韩芷听了他这样真挚深情的肺腑之言,不由得泪盈于睫,说道:“段大哥,我不许你胡思乱想。我早知道你会逢凶化吉的。”
眼中含泪,心里可是甜丝丝的,脸上也不觉挂着笑意了。
段剑平笑道:“是啊,现在你不用为我担忧,我也不用为你担忧了,那你还哭什么?”
池梁瞧在眼中,再糊涂也知道女儿和段剑平的感情不是普通朋友的感情了。正是:
旧梦岂堪重再忆?柔情尽付玉箫中。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