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血仇未报须挥剑 心事难言尽付箫,广陵剑,梁羽生,梁羽生家园,梁羽生作品集

 

 

第三十一回

  血仇未报须挥剑

  心事难言尽付箫

 

 

 

  席散之后,池梁心乱如麻:“适才听陈石星他们吩咐芷儿的口气,似乎在他们的心目之中,已是把芷儿和段剑平当作一双情侣了,不知芷儿心事如何,若然她真的有了意中人,我的心愿就恐怕不能达成了。”当下带了韩芷,仍然走到屋后的松林他们日间谈话的地方。

  韩芷说道:“爹爹,你是不是要告诉我另一个故事。”

  池梁说道:“不错,这个故事要从一管玉箫说起。”

  韩芷心中一动:“爹爹,你这故事中的玉箫,可就是葛师兄手中的那管暖玉箫?”

  池梁说道:“你很聪明,一猜就着。这管玉箫也就是我少年时候曾经用来吹曲子给你妈妈听的那管玉箫。”

  韩芷道:“这玉箫不是咱家的传家之宝么?”弦外之音,自是有点奇怪池梁何以舍得把传家之宝送给外人了。虽然这个“外人”是他的师侄。她心里暗自想道:“侠义中人,轻宝物重仁义,本也事属寻常。像陈石星大哥就曾经要把他的家传古琴送给平哥。但爹爹对这管暖玉箫是有特殊深厚的感情的,怎的舍得送出去呢?”还有一样令她觉得奇怪的是,据她所知,葛南威是在那次阳朔莲花峰群雄大会之后,才到广元拜见师叔(即她的爹爹)的。在此之前,他虽然知道有这位师叔,却还未见过。但这支玉箫,却早已是葛南威的成名兵器了。这支玉箫,爹爹是什么时候送给他的呢?

  池梁好似知道她的心思,说道:“不错,葛南威到广元拜见我这个师叔,还是未够一年的事情。但远在他尚在襁褓之中,我却是已经见过他的了。还有这支玉箫,也并不是咱们池家的传家之宝。”

  韩芷诧道:“爹爹,你好像说过……”

  池梁说道:“我向爹爹讨这支玉箫之时,也只道它是咱家的传家之宝,尚未知道它的来历。直到那一天──”

  他像是在回忆往事,歇了一歇,方才开始给女儿说这支玉箫的故事。

  “那一天,那一天已经是我从杭州回来后的事情了。回来不久,一股海盗便已流窜苏杭一带,杭州亦已受到劫掠了。还有令人心头更为沉重的消息来自北方,瓦剌已经兵临京城,倘若京师失陷,时局不堪设想。

  “爹爹决意要找避难地方,但只要我一人逃难。”

  “为什么爷爷不和你一起逃难?”

  “爹爹说他要看管这份家业,他说他在这地方上人面熟,交游广,即使真有大难来时,仗着他的武功和平素广交的三教九流朋友,料想也可以避得过这场灾祸的,叫我只管放心逃难,不必牵挂爹娘。其实所谓看管家业。这只是他的借口。许多年后,我才知道爹爹不肯逃难的真正原因。原来他那时已经秘密参加一支义军,这支义军是准备鞑子打来时,为百姓抗敌了。

  “但爹爹顾虑我的武功尚未练得大成,同时因为我是他的独子,也多少抱有一点私心,不愿我跟他一起冒险。”

  池梁继续说道:“临行前夕,爹爹把两件东西,郑重付托给我。一是这支玉箫,另一件是他用毕生心血研究所得的点穴功夫──惊神笔法图解。

  “爹爹问我:‘你知道这支玉箫的来历么?’那时我也像你刚才那样反问:‘它不是咱们池家的传家之宝吗?’

  “爹爹摇了摇头道:‘不是。它是一位朋友送给我的。虽然我可以把它留作传家之宝,但要是这位朋友的后人是可造之材的话,我还是希望物归原主的。’

  “我听了不觉颇为诧异,爹爹这位朋友未免太过慷慨了,竟舍得把这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异宝暖玉箫送给爹爹。他的这位朋友是什么样的人呢?我自是禁不住好奇心起了。

  “爹爹对我说道:‘你还记得有一位葛师伯吗?许多年前他曾带过他的孩子来过咱家里的。’

  “我想了许久才想起来,记起七岁那年,是有一位葛师伯和他的孩子曾经来过家里。他的孩子和我同年,我还记起了他的名字叫葛名扬。他们父子只在我家里住过两天,当时由于表妹和师弟的事情对我刺激太大,我早已把这位童年的朋友淡忘了。要不是爹爹提起的话,我真想不起来。”

  听到这里,韩芷已然明白几分,问道:“这支玉箫可是你的那位葛师伯送给爷爷的?而那位当时叫做葛名扬的孩子,想必是葛南威的父亲吧?”

  池梁说道:“你猜得一点不错。原来这支暖玉箫本是葛师伯费了许多心力,加上机缘凑巧,在昆仑山星宿海上采到一块暖玉,把它冶炼而成一支玉箫的。”

  韩芷说道:“既然如此难得,何以他又舍得送给爷爷。”

  池梁说道:“葛师伯因为爹爹在同门之中资质最好,这支玉箫有助于爹爹练成上乘的点穴功夫,故此他无论如何,也要爹爹接受他这份珍贵的礼物,他说,但得师门的武学发扬光大,虽然不是由他成功,他也同样感到光荣。这就胜于千万件宝物了!”

  韩芷叹道:“这位葛师伯的胸襟真是伟大。”

  池梁继续说道:“还不止呢。爹爹还对我说,他还受过这位葛师兄的恩惠的。要不是有这位葛师兄,他就不能专心练武,也不能度过几次危难的。

  “但这是我今晚要和你说的题外之话,我今晚只想你大概知道一点池家和葛家的关系,至于内里详情,我想留待以后,慢慢再告诉你。”于是他把话题转回来,回到那天晚上,他的父亲是怎样嘱咐他的事情。

  “临行前夕,爹爹嘱咐我道:‘我受了葛师兄的大恩,无以为报,当他送我这管玉箫之时,我和他约定两件事情。如今我没法到瓜州找他,只好由你替我完成心愿了。’

  “我问爹爹是哪两件事情?爹爹道:‘当时我们都已知道妻子有孕,因此我和他所约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是我们生的都是男儿的话,就结为兄弟;都是女儿的话,就结为姐妹;一男一女的话,就结为夫妇。

  “‘那年他带着孩子来访我的时候,一来因为你们年纪太小,二来他那时又另有要事在身,只能在咱们家里住两天,就要赶着到别的地方去,因此没有替你们正式举行异姓结拜的仪式。我打算在你们成年之后,大宴亲朋,说明原委,好让亲友们知道葛师兄的义行,稍尽我的一点心意,同时也好让你们知道两家的渊源的。’

  “‘如今这样的时局,你们结拜的仪式当然是不能隆重举行了。但只要你找到葛师伯父子,纵无盛宴,撮土为香,三杯淡酒,结为兄弟,也是一样意义深长。’

  “我在失意之余,也很希望有一位异姓兄弟了,听了爹爹的话,甚为欢喜,当下一口应承,不论时局如何混乱,我也要找着他们,遵从爹爹的嘱咐。

  “爹爹跟着说第二件事情,他说他感激师兄赠宝箫的深情厚意,决定了他年所学有成的话,两家分享。师兄最希望他凭暖玉箫之助,练成上乘的点穴功夫。如今他已练成了以箫代笔的‘惊神笔法’了,他要我把这份他亲手所写的惊神笔法图解送去给他们父子。同时他也有意将那支玉箫,归还葛家。

  “我受了爹爹的嘱咐,带了玉箫和秘笈,南下逃难。那时瓜州已是处于风声鹤唳之中,在我到达瓜州的前两天,我已发觉似乎有人跟踪我了。

  “葛家在瓜州也是颇有名望的,一打听就打听到了。但我找到了葛家,有件事情,却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韩芷道:“敢情他们已是逃难去了?”

  “不是。我只见着葛名扬。”

  “他的父亲呢?”

  “葛名扬穿着孝服出来迎接我,他的父亲,我的师伯,已经死了!

  “葛名扬还有老母在堂;他已经结了婚,有一个孩子,是他父亲去世之后生的,只有两个月大,还在襁褓之中。这个婴儿,就是后来名列八仙之位的葛南威了。

  “我提起爹爹和葛师伯当年之约,葛师婶告诉我,她丈夫临死的时候,也曾告诉她这件事情。她说要是我不来瓜州找他们的话,他们母子也要到金陵来找我爹和我的。

  “她非常高兴我能践先人之盟约,当晚就真的是撮土为香,三杯淡酒,让我与葛名扬结成了异姓弟兄。

  “葛师婶说起往事,又是伤心,又是高兴,她说最重要的是两家的情谊,能够见到我和她的儿子结为兄弟,她已是得到安慰了。不过,在她提起旧事之时,她还十分感慨的说了几句话。”

  池梁说至此处,停了一停,望着女儿,若有所思。韩芷问道:“她说了些什么话?”有点奇怪,爹爹为什么不说下去。

  池梁终于还是说了出来:“葛师婶言道:她希望我们两家,世世代代都能像先人一样。她问我结了婚没有?”

  韩芷心头一跳,“她为什么这样问你?”

  “她希望我和她的儿子也有同样的约定!大家生子就结为兄弟,生女就结为姐妹,一男一女就结为夫妇。”

  韩芷一听这话,不觉呆了。

  池梁续道:“她是早就从丈夫口中,知道我的父亲是要把表妹许配我的,她对我笑道:‘那年我的名儿从你家回来,他还埋怨你只理表妹,不理他呢。如今我的名儿已有了孩子,想必你也和表妹成婚了吧?’”

  韩芷又是吃惊,又是着急,却又不好意思问她爹爹当时怎样回答他的师婶。

  池梁似乎知道女儿的心思,半晌说道:“我当然不便把表妹的事情告诉师婶,只好托辞说是武功尚未练成,未想成家立室。根本不提表妹,也不提是否有意让后人重续盟约,就把话题移转了。师婶见我态度冷淡,可能对我有点误会,以后也就不再提此事了。”

  说至此处,池梁苦笑一声,“唉,她哪知道我是有苦说不出来,她要误会,我也只能由她误会了。

  “说老实话,当时我是这样想的:要是能够由我作主,我是愿意和葛师兄结为儿女亲家的。但表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女儿也不是我的女儿了。她将来是否还肯认我这个父亲,我自己也不知道。又怎能随便答应女儿的婚事?”

  韩芷听他说了这一段话,方始松了口气,“幸亏爹爹没有答应葛家,否则这件事,可真是尴尬透顶了。”

  池梁续道:“时局虽然紧张,但瓜州在经过一次强盗骚扰之后,暂时还算平静。我本来打算在葛家多住几天,借切磋武学为名,把爹爹教给我的功夫,转授葛师兄的。哪知第二天就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大祸事!”

  韩芷吃一惊道:“什么大祸事?”

  池梁说道:“说起来都是我的错,我当时年轻识浅,江湖经验太少,竟把强盗引来葛家了。”

  韩芷恍然大悟,“就是前一天跟踪你的那些人吧?”

  池梁说道:“不错。原来跟踪我的人也是武学的行家,识得我这随身携带的玉箫是件宝贝,他们是要来抢我这支玉箫的。”

  “我和葛名扬联手对敌,一场恶战,把强盗都杀得或死或伤,但葛名扬却因保护婴儿,被那盗魁以大摔碑手震伤了五脏六腑!”

  韩芷大惊道:“后来怎样?”

  池梁虎目蕴泪,“可怜他在重伤之后,只能含泪指着他那在襁褓中的婴儿,用目光向我表露托孤之意,就此一瞑不视了。”

  韩芷感怀身世,不觉叹道:“原来葛师兄也是自小这么命苦。我周岁丧了亲娘,他还未到周岁,就丧了爹!”池梁说道:“是啊,正因为你们的命运无独有偶,所以我希望你们特别相亲相爱!”

  也不知言者是有心还是无心,但听者却是有意了。韩芷感觉到父亲的话似带双关,心头不觉怦然一跳!但她却未知道,在这树林里面,还躲有一个人,此时也是“听者有意”心头的剧跳,比她还要厉害。

  这个人是杜素素。

  她是有心来偷听的,因为从昨天晚上起,在这一天一夜当中,已是有许多迹象令她惴惴不安,她也早已有了预感:池梁的父女相认,恐怕不只是他们父女之间的事情,而是和葛南威有关的了。

  此际,池梁虽然尚未明白说出来,她已料想到池梁要和女儿说的是什么了。听至此处,她不觉妒火中烧,心头冷笑:“是啊,你们是同命相怜,那我就由得你们相亲相爱去吧!”

  她强抑心中的酸痛,听池梁说下去。

  “我决意做两件事,报答葛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替葛师兄报仇。那盗魁的功力远胜于我,我必须把武功练成,才有必胜的把握,我要练到无须暖玉箫之助,也能击杀那个盗魁。

  “但那盗魁的姓名和来历我都丝毫未知,要报仇,首先必须打探清楚。我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却知道他的武功。他的大摔碑手功夫可说是武林一绝,经过这么多年,想必他这门功夫一定早已名震江湖了。练这门功夫练到名震江湖的寥寥可数,就凭这条线索,我终于打探到了。”

  韩芷问道:“那人是谁?”

  池梁说道:“就是龙文光这老贼手下的第一高手令狐雍!”

  韩芷恍然大悟,“原来是他。怪不得你从广元赶来京师帮忙八仙。除了因为“八仙’之中有你一个师侄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原因是要报仇的。但不知葛师兄已经知道令狐雍是他杀父仇人没有?”

  池梁说道:“他还未知。”

  韩芷道:“为什么你不告诉他?”

  池梁说道:“因为在昨晚未见令狐雍之前,我还未敢断定就是他的。

  “昨晚之前,我已打听到当今江湖上大摔碑手功夫最好的是令狐雍,而这令狐雍已被龙文光重金礼聘去充当最得力的爪牙了。是否他就是当年那个盗魁呢,我必须亲自去看一看。”

  池梁继续说道:“找寻了二十年的仇人,昨晚终于给我见着了。

  “不出我所料,令狐雍的大摔碑手功夫,果然是要比二十年前不知高明了多少,不过他的相貌倒是没有多大改变,我一眼就认得出他是当年的盗魁。但我料想他却是一定认不出我了!”

  说至此处,他不自觉的摸一摸头上斑白的头发,叹口气道:“二十年前,我是比他年轻得多的精壮小伙子,如今却已变成两鬓如霜的老头儿了。他怎么还认得我呢?”

  望着父亲斑白的头发,苍老的容颜,韩芷也觉十分难过,“爹爹年纪,算起来该是四十刚出头吧?唉,看来却已像是五六十岁的老人了。”她当然知道这并不是“无情的岁月”将父亲变成这样子的,而是太多的伤心之事,以至令她的父亲“未老先衰”。“忧思令人老,古人的话可当真说得不错啊!”她是深深懂得父亲的感触了。

  为了转移父亲的伤感,韩芷强笑道:“他认不出你,那更好啊!省得他知道你是他的仇人,就会多加提防了。”

  池梁说道:“不错。所以昨晚我没说破当年之事。当然,这也因为在昨晚的形势底下,没余暇容我和仇人细算旧帐了。”

  韩芷又笑道:“爹爹,你的年纪没老,你的功夫更没‘老’啊!不错,令狐雍的大摔碑手功夫是很厉害,相信确实如你所说,比二十年前是高明不知多少;但爹爹,你的本领在这二十年当中一定比他进步得更快,女儿虽然没有什么眼力,也看得出来。昨晚你和他交手,还是你稳占上风的。可惜昨晚不是单打独斗,否则在一百招内,相信他一定命丧爹爹之手。”

  池梁掀须笑道:“一百招那是说得过分一些,三百招之内,我是有把握取他性命的。只可惜昨晚没有机会给我报仇。后来替换他的那个番僧,本领则是比他更高了。要不是有威侄把暖玉箫给我,我都几乎脱不了险呢。”

  韩芷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爹爹,你已等待了二十年,也不差多等一些时候。那番僧是跟瓦剌密使来的,不久就要回去。那时你有心找令狐雍报仇,还怕不成功吗?”

  池梁点了点头,“不错,我也是这样打算的。好吧,替你葛师伯报仇的事暂且搁下。如今我要和你说我的第二件心愿了。”

  听得“第二件心愿”这五个字从父亲口里说出来,韩芷不觉又是心头一震了。虽然“谜底”还未揭开,她已经知道父亲要说的是什么了。

  池梁看了看女儿的面色,心中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或许你不想听,但我还是要告诉你的。这是池葛两家两代的心愿,二十年前,我虽然没有明确的答复师婶,但是我的心里,则已是许下诺言,只盼能够替先人达成盟约的。”

  韩芷想要说话,一时间却不知怎样开口才好。池梁道:“芷儿,请你让我先说完了你再说。”

  “前两年我听得葛南威年纪轻轻,已经在江湖上名列‘八仙’,闯出‘万儿’,我的心里十分高兴。但后来我见到了他的武功,却又不禁令我感到遗憾。不过,这遗憾却是我造成的。”

  韩芷听见父亲忽然谈起葛南威的武功,不禁有点诧异,但只要父亲不谈婚事,她倒是没有那么尴尬了,“葛师兄的武功很不错啊,不知爹爹遗憾什么?”

  “不错,和江湖上一般人物比起来,你的葛师兄本领可算得是确实不错的第一流武功,但可惜他没有学到第一流武功,真正的第一流武功!”韩芷忍不住问道:“你不是已经把惊神笔法图解给了他爹吗?他继承家学,那还不能算是第一流功夫?”

  池梁说道:“我把那份图解留给他的时候,武学的造诣远远不能和现在相比,图解只是点穴的手法,至于运功的秘奥,单靠图解还是不能练成上乘功夫的。我也是近几年才有了进一步的参悟。”

  韩芷道:“那你现在也可传给他啊!”

  池梁说道:“不错。我是打算传给他的。我打算在最近就送给他两件大礼。但希望你帮爹爹完成心愿!”韩芷吃了一惊,叫道:“爹爹……”

  池梁摆了摆手,示意叫她先听完了再说。“这两件礼物,是我准备当作嫁妆送给他的。第一件是令狐雍的首级,第二件是池家独门的点穴功夫!芷儿,我很高兴你认我做父亲,我更希望你能让我完成心愿!”

  韩芷轻轻叹息,说道:“爹爹,有几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说?”

  池梁说道:“我就是要听你心里的话,你说吧。怎么样?”韩芷说道:“爹爹,不是女儿不肯听你的话,但你这样做,对大家都没好处,包括葛师兄在内。”

  “为什么?我正是为了顾念池葛两家的三代交情,才要把你许配与他呀。我还会帮他报仇,还会帮他练成上乘武功,怎能反说是对他没有好处?”

  韩芷道:“爹爹,请你先别把报仇、练武与婚事混为一谈!”

  “好,那你就先说吧,这头亲事,有什么不好?”

  “爹爹,你莫怪我说得直率,在你,这是对葛师伯的一番好意,但在葛师兄来说,却恐怕会埋怨你多事呢!”

  池梁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但还是问道:“为什么?”

  韩芷说道:“江湖上谁不知道‘八仙’中的葛南威和杜素素是对情侣?爹爹,难道你竟无所闻?”

  韩芷提起了杜素素的名字,却不知道杜素素“近在眼前”。

  但更可惜的是她没有早一点提起杜素素的名字,要是早片刻的话,事情的发展恐怕就大不相同了。

  原来杜素素是当池梁说出要送那两份厚礼给葛南威当作是给女儿的陪嫁之时,就悄然离开了。

  片刻之前,她是“近在眼前”,但如今,她虽然还未走得太远,却已听不见池梁父女的说话了,在某一种意义来说,也可说是“远在天边”了!

  池梁道:“我不是不知,但你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什么其二?”

  “据我们所知,他们虽然时常在一起,但却未有婚姻之约,而且我看他们的性情似乎也不甚相投。那位杜姑娘有点小姐脾气,喜欢使小性子,你的葛师兄却不是一个愿意受拘束的人。”

  韩芷本来是满怀心事的,听了父亲的话,却不觉笑了起来。

  “芷儿,你笑什么?”

  “爹爹,这恐怕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

  池梁有点不太高兴,“那么,依你看他们是很适合的一对吗?”

  “男女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们是否适合,旁人是很难给他们判断的,只要他们认为适合,那就是适合了。”

  池梁悚然一惊,“是啊,当年我也以为我和表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韩师弟和她是不适合的。但结果他们的想法却和我全不一样。”当下苦笑道:“或许我一生只知练武,对年轻一辈的人,我是没有你懂得这么多了。”

  韩芷继续道:“只要他们真心相爱,有无婚姻之约,那又何妨?性情不尽相同,那也没大关系。眼前就有一个例子,像陈石星大哥和云瑚姐姐,他们并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然也无婚姻之约;而且他们出身不同,性情也不一样。但谁不羡慕他们是一对真诚的爱侣,谁会对他们非议呢?”其实她和段剑平也是同样的例子,不过她是不好意思说自己而已。

  做女儿的侃侃而谈,做父亲的却不由得心乱如麻了。要知池梁是大侠身份,平生最重承诺,是以虽然觉得女儿说的有理,但却不愿放弃自己的诺言,于是说道:“他们是否真心相爱,我可不便去问南威,但这头亲事,是他的父母和祖母在他襁褓之时,就和我提起的。当时我虽然没有明白许婚,心中已是许下誓言了。只要他和那位杜姑娘尚无婚姻之约,他就可以另娶。不如这样吧,待我取了令狐雍的首级回来,再托人向他提亲。那时就算他不答应,我也可以对得住他的父母了。”

  韩芷忍不住说道:“爹爹,你要是这样做的话,那可就是错上加错了。第一,你是对他‘市恩’,他为了报答你的恩惠,做你的女婿是勉强的。你愿意女儿嫁给一个勉强才肯要的人吗,何况──”

  “何况什么?”

  韩芷到了此时,也顾不得害羞了,说道:“何况,你还没有问我的意思呢!”

  池梁涩声说道:“你不说我也看得出来,你是喜欢那位段公子吧?”

  韩芷说道:“不错,他也同样的喜欢我。”池梁问道:“你们是否已经私订终身?”

  韩芷面上一红,说道:“他惨遭家变,这次入京报仇,死生难卜……”弦外之音,在这样情形底下,段剑平怎会与她谈起婚事?

  池梁松了口气,说道:“如此说来,你们是尚无婚姻之约了?”

  韩芷缓缓说道:“昨晚我跟他一起去闯龙府之时,我们曾许下誓愿!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虽然不是“私订终身”,已是“海誓山盟”了!不过她不好意思用这四个字而已。“海誓山盟”可要比“私订终身”还更情深义重啊!

  池梁默然不语,过了一会,方始说道:“段剑平不是不好,但他是富贵人家,祖先曾经做过一国之君的‘小王爷’身份,恐怕不免有公子哥儿的脾气。”

  韩芷道:“他如今早已是家破人亡,和咱们一样都是流浪江湖的人物了。莫说他本来就和一般的公子哥儿不同,即使以往有点少爷脾气如今经过了这番磨练,也不会有的了。何况我喜欢他也只是喜欢他这个人,决不是因为喜欢他的家世!”

  池梁情知无可挽回,叹口气道:“大丈夫一诺千金,这次我许下的诺言不能实现,却是愧对葛师兄于地下了!”

  韩芷忍不住说道:“爹爹,以前你的爹娘也曾对的我的外婆许下诺言,要你和表妹成亲的!”

  此言一出,池梁不由得心头一震,面色“唰”的一下子变得苍白如纸了!

  “芷儿,多谢你提醒。我真不是个好父亲,几乎又做了错事。好吧,你们既然是真心相爱,我也不勉强你了!”池梁的旧伤疤给刺得鲜血淋漓,但他终于忍住心中的伤痛,含泪对女儿道歉了。

  韩芷又喜又悲,抱着父亲说道:“爹爹,你真是一个明白道理的好爹爹,女儿非常的感激你!爹爹,其实也不用发愁,还有两全其美的办法的!”

  池梁怔了怔,“还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

  “你不要报答葛家对咱们的两代大恩吗?”

  “是呀!我想继续上一代的盟约,就是为了这个!但如今──”

  韩芷截断他的话,笑道:“你准备送给葛南威那两份厚礼还是可以送去,而且一样可以当作嫁妆!”

  “啊,你的意思是──”

  “可以当作是你给他和杜姐姐结婚的礼物!你把他当作侄儿,也可以把杜姐姐当作女儿的。”

  池梁瞿然一省,“你说得不错,无须结为儿女亲家,我也应该报答葛家的大恩的。这都怪我的脑筋一时转不过弯,多亏你提醒了我。芷儿,你放心吧!我一定照你的话去做。”

  韩芷欢喜之极,禁不住又叫一次:“爹爹,你真是我的好爹爹!”

  池梁微笑道:“别赞我了,现在我就和你去看看剑平吧!”

  有点出乎池梁父女的意料之外,葛南威也在段剑平的病榻之旁。

  段剑平道:“多谢池大侠,我的病已经好得多了,不敢有劳──”

  不待他把话说完,池梁便即笑道:“我是特地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

  段剑平已经猜到几分,双眼发亮,问道:“是什么好消息?”

  池梁微笑说道:“芷儿是我亲生的女儿,她已经把她和你的事情告诉我了,我的意思是等到你病愈之后,先行定婚;待你满了三年孝服,那时再举行婚礼。”

  段剑平听到这个“好消息”,当然十分高兴。忙道:“多谢老伯青眼有加,肯把令嫒付托给我。请恕小侄有病在身,不能向你老人家恭行大礼。”

  葛南威笑道:“段大哥,你怎的还自称‘小侄’,应该是称‘小婿’才对。”他心中有事,虽然出于真心道贺,笑得可也有点勉强。

  段剑平道:“葛大哥,你别只顾开我玩笑,我可等着先喝你和杜姑娘的喜酒呢!”

  葛南威黯然道:“别拉扯上我,我没有你那样好福气!”

  段剑平一怔,正要问他是什么意思,韩芷已说道:“葛师哥,爹爹也有一件事告诉你,但此事说来话长──”

  葛南威道:“好,那咱们到外面说吧,别打扰段大哥歇息。”

  韩芷首先走出外面:“杜姐姐,她,她去了哪儿?”葛南威道:“我不知道。她留给我一封信,但没说要去什么地方。”

  韩芷心头一震,“信,信上讲的什么?”葛南威道:“她要我问你一件事情!”

  韩芷听得此言,恍如晴天霹雳,面上一阵青一阵红,勉强镇慑心神,颤声问道:“什,什么事情?”

  幸好葛南威以为她是因突如其来的杜素素失踪之事而震恐,没想到其他。说道:“她说池师叔和你知道我的杀父仇人是谁。池师叔刚刚被陆帮主和林大哥请去商量大计,我急于知道,只能先问你了。”

  韩芷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我和爹爹在林子里说的话,敢情已是给杜姐姐偷听去了。”知道了这件事情,虽然令她又是尴尬,又是吃惊,但看葛南威说话的口气,似乎杜素素给他那封信尚未提及那桩令她最感难以为情的事,她稍稍放了点心,说道:“不错,爹爹在前天晚上,已经查探清楚,你的杀父仇人是谁了。”

  这个消息暂时遮盖过葛南威失掉心上人的不安,令他受到新的震动,他连忙问道:“是谁?”韩芷缓缓说道:“是令狐雍!”

  葛南威呆了一呆,半晌说道:“怪不得素素她要那么说了。唉,不过她这想法却是未必对的……”

  韩芷不觉又是一惊,“杜姐姐怎样说,你可以告诉我吗?”

  葛南威道:“她要我专心练武,亲手报仇。她怕在我的身边,令我分心。因此她决意离开我了。”

  原来杜素素没有听完池梁父女的谈话,就怀着一颗创伤的心走了。

  她只是在想:“不错,南哥是真心爱我的,但要是和那两件礼物相比,他是宁愿要我,还是宁愿要那两件礼物呢?”

  她不能替葛南威作答,她只能体会到葛南威的苦恼。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她深切知道,葛南威最大的心愿就是要为父亲报仇。

  他不止一次和她说过这样的话:“我真是枉为人子,杀父的仇人是谁,直到如今我都还未知道。”每当提起这桩恨事之时,他总是苦恼得几乎就要发狂!

  “如今他的杀父仇人是谁已经知道了,但只凭南哥的武功,他是决计斗不过令狐雍的。没有他师叔的帮忙,他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报得大仇了?

  “唉,他难于取舍,就只能由我帮他决定取舍了!

  “不错,南哥是真心爱我,我也是真心爱他的。为了爱他,我应该助他达成心愿!”

  主意打定,她忍着眼泪写了一封信留给葛南威,便即悄然出走了。

  当然,葛南威也不相信她信上所说的理由,他百思莫得其解,压在心头的郁闷,令他不觉对韩芷吐露出来了:“我真不懂,为什么她在这个时候离开我?”

  这个原因,韩芷是知道的。杜素素的心事,她也是懂得的。唉,但她可又怎能对葛南威说出来呢?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第三天也过去了。杜素素没找着,陈石星与云瑚也没回来。

  杜素素失踪事小,陈云二人,应该第二天就回来的,没见回来,那就可能是在宫中出事了。

  丐帮一面迁移舵址,一面派人四出打探,过了三天,仍然打听不到任何有关陈、云二人的消息。更令人担心的是,那个和丐帮有秘密往来,并和楚青云相识的小太监,也是无法联络。这个小太监是那天晚上约好了给陈石星和云瑚作内应的人,本来说好若有什么意外发生的话,他要在三天之内,设法溜出来在某间茶馆和丐帮弟子会面的,他是服待皇帝的近身太监之一,经常可以用给内苑的宫娥采购什么东西作借口,溜出宫外。可是在这三天之中,却一直未见他露过面。连托人捎个讯息也没有。

  陈石星和云瑚怎么样了?

  那晚陈云二人躲在景山,将近三更时分,他们攀登上神武门,神武门下面有卫士防守,上面却无城楼,他们一上神武门,便即掠过“钦安殿”,下面的卫士做梦也想不到有人敢偷入禁宫,竟丝毫未觉。

  宫殿屋顶铺的是滑不留足的琉璃瓦面,幸而陈云二人轻功超卓,掠过几重琉璃瓦面,到了坤宁宫。这是皇后的“寝宫”。在坤宁宫的宫门后面,就是御花园了。那个给他们做内应的小太监是约好在御花园的沉香亭和他们见面的。

  他们伏在坤宁宫的屋顶,凝神下望。这晚月色朦胧,隐约可以见到有两名卫士正在穿梭巡逻。原来坤宁宫的宫门正对着御花园入口处的“琼苑”东门,在入口之处,当然是有卫士把守的。

  那两个卫士面对着面的往来踱步,任凭他们的轻功多高,从屋顶跳下去的话,非给发觉不可。怎么办呢?

  陈石星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看了一会,知道这两个卫士是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各走了三十步之后,一同转身的。陈石星捏了两颗小小的泥丸,待他们刚要转身之际,蓦地把两颗泥丸分别向两边树上打去。栖息在两边树上的宿鸟给吓得飞了起来,发出嘎嘎的鸣声。

  那两个卫士给这突如其来的鸟鸣之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未曾转身,就不约而同的抬起头来,看那惊飞的宿鸟。抓紧这稍纵即逝的时机,陈石星和云瑚闪电般的跳了下去。

  当真是有如一叶飘坠,落处无声,待到那两个卫士回过身来,重作穿梭巡逻之时,他们已是躲进花树丛中了。

  其中一个卫士倒是起了一点疑心,“奇怪,好端端的怎会有两只鸟儿飞起来?”

  另一个卫士笑道:“你是吃饱了饭没事做么,鸟儿要飞就飞,你却花心思推究!”

  那卫士虽然起疑,但想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算了。

  陈云二人在花树丛中蛇行兔伏,借物障形,进入御花园深处。看清楚了附近没有卫士巡逻,这才松了口气。御花园占地甚广,四面看不到尽头。园中有几百年的古松古柏,有玲珑的假山、庙宇、池塘、亭榭,星罗棋布,令人目不暇给。到了御花园,倒是不愁没有藏身之地了。不过如何去找那个小太监,却还要花一番工夫。

  两人分花拂柳,正自小心翼翼的朝着凝碧池那个方向行进,忽见火光一亮。陈石星躲在暗处,定睛一看,原来是两名卫士提着灯笼陪伴着一个身披狐裘的像是贵公子身份的人,看情形,是在给这个贵公子带路。云瑚吃了一惊,在陈石星耳边悄悄说道:“大哥,你仔细瞧瞧,这个似乎不是汉人,好生眼熟!”陈石星说道:“不错,这厮就是那晚咱们在龙老贼的‘宾馆’曾经碰见过的那个什么也是‘贝子’身份的人。”

  云瑚想起来了,说道:“对了。这厮就是那晚曾经和‘渭水渔夫’林大侠交过手的人,听林大侠说他的武功很是不错,在濮阳昆吾等四大瓦剌武士之上的。”

  陈石星道:“陆帮主昨天方始打听得到,这厮名叫长孙兆。听说是瓦剌一个什么王爷的儿子。”

  只听得长孙兆说道:“家师本当自己来的,只是他和王爷商量过后,觉得还是让我先替他来一趟的好。他这安排,想必令你们失望了。”

  前面那卫士道:“哪里的话,贝子来此,在我们正是求之不得呢。符总管日间还曾和我们谈及贝子你呢……”

  长孙兆似乎颇感兴趣,“原来你们的符总管也知道我,他怎样说我?”

  那卫士道:“符总管盛赞贝子是贵国有数的人材,年少精明,英雄了得。这次他本是想请贝子和弥罗法师一起来的,只怕贝子不肯赏面。且因这是贵我两方的初次交往,我们也不敢苛求。但得一人前来,于愿已足。想不到贝子惠然肯来,我们是比请到弥罗法师更为喜出望外呢!”

  长孙兆笑道:“你们太看得起我了,我的身份怎么比得上师傅?”

  那卫士道:“这不是客气话,符总管和我们确是这样想的。”

  长孙兆道:“为什么?”

  那卫士道:“令师虽是国师身份,位尊名重。但就亲疏关系来说,却怎比得上贝子是大汗的宗室近亲,在大汗面前更容易说话?有许多话我们不方便对令师说的,却可以对贝子说呢!”

  长孙兆微笑道:“这倒是的。多谢你们的符总管看重我,我对你们的符总管也是慕名已久的了。”

  陈石星悄悄道:“那符总管是怎样的人,你知道吗?”

  云瑚说道:“我听周伯伯(即金刀寨主)谈过,听说这大内总管名叫符坚城,武功不在穆士杰之下。”

  她一面说话,一面带领陈石星绕假山、穿花树、摸索前行。不多一会,只见一片水光,凝碧池已经在望。云瑚贴着他的耳内说道:“前面那个亭子就是沉香亭了。你先看看,有没有人。”

  陈石星定睛看去,不见有人。

  陈石星暗暗吃惊,“糟糕,要是这小太监临时失约,我们如何能够找得着皇帝?”

  心念未已,只见亭子里已出现了一个人影,也不知他是从哪里钻出来的。陈石星抬头一看,月亮正在天心,恰是三更时分。不禁哑然自笑,“这小太监约好三更,倒是准时得很,我却有点性急了。”

  陈石星正待现出身形,发出暗号。就在此时,忽见亭子里又多了一个人。

  这个人一手执着小太监,冷笑说道:“三更半夜,你在这里鬼鬼祟祟做什么?”

  小太监颤声说道:“我,我睡不着觉,出来乘凉。”

  那人哼了一声,说道:“九月天时,乘什么凉?再说,你出来乘凉,为什么不光明正大的走路,却要从山洞里爬出来?”

  原来沉香亭畔,有座假山。山下有个洞,可以通到沉香亭。小太监和这个人都是从山洞里爬出来的。

  小太监无言以应,那人跟着说道:“不瞒你说,我早已注意你的行径了。你常常溜到东安市场的一间小茶馆和一些不明来历的人相会,你当我不知道么?只是未曾拿着你的把柄而已。嘿嘿,如今我已经拿着你的把柄了,你还不说实话!”

  说至此处,只听得那小太监喉头咕咕作响,陈石星虽然看不见他的脸色,也知他正在受对方的折磨了。

  那人喝道:“还不从实招来!”小太监在宽这口气的时间,心中已是转了好几次念头。他想起了身世的苦楚,想起了丐帮的恩人,也想了这件事情关系的重大,终于抬起头来,咬着牙根说道:“我、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原来他是因为家贫、母病、父老,逼不得已,才净身入宫,做个小太监,以求养活父母的。但入宫后最初几年,他还未曾得宠,一入宫门,内外隔绝,根本无法接济父母。他卖身的钱,还不够母亲医病。那几年间,全亏丐帮的分舵舵主赵赶驴帮他家的忙。到了他渐渐得宠之时,父母不久就已相继去世。不过在他父母去世之前,他曾有个机会回家探病,他的父母都曾对他千叮万嘱,叫他不要忘了丐帮的恩义,更不要忘了穷人的痛苦。

  此时他心中想道:“赵舵主信得过我,才托我帮他们做这件大事。虽然我不知道他们要派人见皇帝做什么,但也知道这件大事是对普天下的百姓有利的,我岂能出卖他们?”

  那人只道十拿九稳可以套出他的口供,不料他竟敢说个“不”字,倒是大出那人意料之外。

  那人“哼”了一声,冷笑说道:“好,你不说,我先押你去见符总管,他那里有十八种酷刑,每个时辰换一种,让你遍尝滋味,包管‘服待’得你‘舒舒服服’,哼,那时看你是说还是不说!”

  正当他就要把小太监拖出沉香亭之际,脚步刚刚迈出亭子,忽见一条人影捷如飞鸟的扑来,那人一个“谁”字尚未问出口,陡然间只觉胸口一麻,“璇玑穴”已是给陈石星飞出的一颗小小泥丸打个正着。

  那人双手一松,“卜通”倒下。小太监脱出他的掌握,倚着栏杆,惊得呆了。

  陈石星给那小太监解开穴道,伸出右掌,阳掌按三下,阴掌按三下。这是他们约好的暗号。

  小太监惊喜交集,“你是丐帮派来的人,唉,终于盼得你来了。”陈石星说道:“对不起,我来迟一步,叫你吃苦了。现在闲话少说,你先告诉我,这人是否今晚当值的卫士?”

  “他是个卫士队长,但并非今晚当值。”

  陈石星去了顾忌,立即手起掌落,用重手法震裂那并非今晚当值的卫士小队长的心脉,那人叫都未曾叫得出来,便即一命呜呼。

  “皇上在哪里?你知道吗?”陈石星顾不及掩藏尸体,先问这个他最急于知道的问题。

  那小太监道:“皇上在琅琊阁,刚才我还见他在阅读奏章,听见他吩咐敬事房的太监,说是今晚要在书房留宿,不准备去‘临幸’哪个妃嫔了。看情形,今晚皇上可能很迟才睡,你去正好合适,琅琊阁的所在,你知道吗?”琅琊阁是皇帝的书房,在养心殿后面,在小太监送给他们的那份地图上早已绘明,由于是比较大的建筑物,陈石星估计并不难找,便说:“我知道的。”

  那小太监道:“那请恕我不带领你们去了。”

  陈石星正要离开,那小太监忽道:“侠士,且慢──”陈石星回过头来问道:“还有何事?”

  小太监的神色似乎有点特别,半晌方始说道:“你若见到赵舵主,请替我向他说,我没忘记他的教导。”

  陈石星不觉愕然,“在这样紧张关头,你却说这等不相干的闲话!”说道:“好,那我一定会替你把话带到。”说罢,便与云瑚一起走了。

  陈石星和云瑚离开沉香亭,正自觉得那小太监说话和神气都似乎有点可疑,走没多远,忽地隐约听得暗哑的似是呻吟之声。

  陈石星吃了一惊:“咱们回去看看。”

  云瑚诧道:“看什么?”她的听觉不及陈石星敏锐,虽然亦又隐约听见沉香亭那边似有声响,却还不能分辨这是什么声音。

  陈石星道:“我怕那小太监有事!”

  他们已知那小太监是把尸体拖进假山洞里的,回转沉香亭入那假山洞一看,一看之下,不禁大吃一惊,果然是出了事了。

  只见那小太监胸口插着一把利刃,和那尸体并排躺在血泊之中,他是拔出那个已死的卫士佩刀自杀的。

  陈石星连忙给他封穴止血,但这一刀直插心脏,如何还能救活?他的手术,只能让那小太监留住口气,多活片刻而已。

  小太监睁开眼睛,低声说道:“你怎么还不去办你的正事?”陈石星道:“唉,你何苦如此?”

  小太监道:“这事迟早会给发觉,我怕万一很快就给他们发觉,我自己也信不过自己不会招供出来!”

  陈石星知道已是无法挽救他的生命了,只好和他说道:“你还有什么未了之事要我代办么?”把耳朵贴到他的唇边细听,只听得那小太监气若游丝,蚊叫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说道:“我,我上无父母,下无兄弟,没什么要麻烦你的了。只盼你把我刚才的话转告,转告赵舵主。”说罢,双眼闭上,已是停了呼吸。

  陈石星对他的尸体拜了三拜,说道:“这小太监虽然不会武功,却是真正的侠士。”

  云瑚说道:“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咱们还是听他遗言,赶快去办正经事吧。”

  两人施展超卓轻功,一路避过巡逻的卫士,不久就绕过了养心殿,望见了琅琊阁了。

  琅琊阁是两层高的建筑物,他们躲在暗处,抬头一望,只见楼上房间,果然有灯光透出纱窗,纱窗上隐现一个人影,似在捧着书本,料想是皇帝在批阅奏章。楼下站着两名卫士。

  陈石星心里想道:“这两名卫士武功一定较高,小小的泥丸只怕封不住他们的穴道。”只能冒一个险,掏出两枚铜钱,运用钱镖打穴的功夫。

  钱镖如电,不差毫黍,那两名卫士刚刚张开嘴巴,“刺客”二字都还未叫得出来,胁间的麻穴便给钱镖打个正着。登时有如泥塑木雕,仍然站在门前不动。要不是武学行家走近,还会以为他们是在尽忠职守呢。

  书房内的皇帝全神阅读奏章,并未注意。但书房外面,还有一个保护皇帝的大内高手,却是清清楚楚的听见了那“铮铮”两声了。

  这大内卫士当然不免起疑,但还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有“奸细”闯到禁宫腹地,更想不到可能会是“刺客”。他不敢惊动皇帝,于是放轻脚步,悄悄走下来看。

  陈石星正是要他下来的,待他一踏出门槛,立即又是一枚钱镖射去。

  不料这名大内高手武功更高,钱镖竟然给他一指弹开。不过,他虽然能够弹开,指头已是痛如刀割,一条右臂,迅即亦已麻木不灵。

  就在这瞬息之间,只觉微风飒然,左有陈石星,右有云瑚,已是从他两旁袭到。

  这人虽然足可称为高手,但要是比起御林军的统领穆士杰和大内总管符坚城来,本领还是差了很大一截,陈石星的武功可以和穆士杰抗衡,何况还有一个云瑚?结果他奋力抵挡,只能抵挡三招,便给陈石星击倒,无暇呼救。但在倒地之时,却发出“砰”然声响,比刚才的铜钱落地之声,大得多了。

  在书房阅读奏章的皇帝,也听得见这个声响了。

  他吃了一惊,放下一份奏折,抬起头来,问伴读太监:“小直子,你听见没有,刚才朕听得外面好像是有一个人跌倒的声音。”

  这“小直子”姓汪名直,是最得皇帝信任的一个当权太监,野心极大,此时正想对皇帝有所要求,说道:“待奴婢出去看看,恐怕是大风吹过,树枝折断的声音也说不定。”

  皇帝说道:“朕也料想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的,不用出去看了。”

  汪直道:“谢皇上。”

  皇帝继续说道:“倒是朕刚才看到了一份奏折,原来外面有些事情,朕还是给蒙在鼓里的。朕想起你前几天提过的计划,说是要在大内总管的职权之外,另设一个西厂,唔,这个计划,这个计划……”

  汪直忙道:“陛下明鉴,奴婢的意思是想皇上多选心腹之士,充当耳目……”原来他计划设立的“西厂”,乃是一个特务组织,由他自己统领。不但要和大内总管分庭抗礼,而且要独掌生杀之权的。

  话犹未了,忽听得“砰”的一声,书房的门突然给人推开。直闯进来的人,不用说当然是陈石星和云瑚了。

  汪直喝道:“范中柱,你疯了吗?什么事情,如此大惊小怪──”范中柱就是刚才被陈石星击倒的那个本来在书房外面看守的大内高手。等到一看清楚,进来的竟然是一男一女,男的既非太监,女的亦非宫娥,一个“怪”字未曾出口,不觉呆了。

  陈石星定睛一看,只见皇帝是一个年约二十五六岁的少年,被他叫作“小直子”的太监倒有三十左右的年纪。

  皇帝似乎比汪直镇定一些,喝道:“你们是准?何故擅闯朕的御书房!”原来这个皇帝名叫朱见深,说起来,倒还不算是个很坏的皇帝。他十八岁即位,即位之初,曾经替在他父亲(朱祁镇)做皇帝之时,被奸臣害死的前兵部尚书于谦洗雪过冤枉的。

  不过可惜他年纪越长,却越是柔懦无能。以致被奸臣和权监勾结,将他包围,导他安于享乐,终于令他变成权奸的傀儡。待到后来重用汪直,设立西厂,日益残害忠良,朝政更是为之大坏,那是后话,暂且不表。

  虽然性情柔懦,做皇帝毕竟也还是有点皇帝的威风,此时他鼓起勇气一喝,心中虽在打鼓,神色倒是保持着皇帝的“尊严”,显得比汪直镇定好多。

  陈石星道:“皇上莫惊,小民有要事奏禀,并无他意。”在他说话之时,云瑚已是点了汪直的穴道,令他不省人事。

  朱见深这才看清楚云瑚是一个美貌如花的少女,但这个美貌少女,出手竟是如此厉害,却是不禁把他吓得呆了。

  “你,你说是并无恶意,那,那又为何伤害朕的伴读太监?”

  云瑚跪了下来:“请恕民女无礼,只因我们所要奏禀之事,只能让皇上知道。所以民女逼不得已,方始点了这个太监的昏睡穴。过了十二个时辰,他就会醒来的。”

  朱见深见她肯对自己行参见之礼,这才放了点心,说道:“姑娘如此身手,真是少有。恕你无罪,请平身吧。姑娘,你还没有告诉朕呢,你是何人?”他对云瑚减少了几分害怕之后,不觉为云瑚的美色所迷,心里暗自想道:“这个小姑娘真是长得如花似玉,比前几天新选入宫的万贵妃还美得多。”

  云瑚犹有童心,哪想得到皇帝是为自己的美色所迷,见他定着眼睛在看自己,不觉“噗嗤”一笑,“小时候民女是晋见过皇上的,不过皇上当然记不得了。”

  朱见深大为诧异,“你见过朕,那、你、你究竟是谁?”

  云瑚道:“我的爷爷是先帝取中的武状元云重,我的爹爹也是曾经在御林军当过差的云浩。小时候,有一次爹爹曾经带我逛过御花园。那天陛下在凝碧池泛舟和宫女采莲,爹爹告诉我你是太子。”朱见深笑了起来,“哦,原来你是云重的孙女,云浩的女儿。你的爷爷是对先帝有功之人,可惜你的爹爹却不肯为朕做事,你爹好吗?”

  “多谢皇上关怀,我爹爹不幸,早已去世了。”

  “可惜,可惜!你有兄弟么?”

  “爹娘只是生我一人。”

  “那就更可惜。朕悼念忠良,本来想给你家一个世袭罔替的官职的,可惜你家没有男丁可以接受朕的封赏。不过,女官之设,古代亦有。不如你入宫做朕的女官吧。对啦,你的武艺很好,可以做朕的护从女官,闲时还可以教给朕的妃嫔一点防身本领。”

  “多谢皇上抬举,我不想做官。至于说到武艺,我和这位陈大哥差得远呢,皇上若是要有本领的人相助……”

  朱见深似乎很不高兴也不耐烦听她提及别人,不待她说完,就截断她的话:“别的事以后再谈。朕只问你,你想做什么?不做护从女官,那么,做、做……”

  他尚未想出要封给云瑚一个什么名堂方始恰当,陈石星在旁边早已等得不耐烦了,“这个糊涂皇帝也太喜欢东拉西扯了,他也不想想,我们三更半夜冒险闯入禁区,岂是为了陪你说闲话的?”他情急之下,也不理会什么冒犯皇帝的尊严,便即上前一揖说道:“小民陈石星,有紧要事情禀告皇上,请恕无礼!”

  他只揖不拜,按当时的礼节来说,这只是平辈的见面礼。倘若按照“律例”,他的确是犯欺君侮上的“大不敬”之罪。

  朱见深勃然大怒,喝道:“你没看见朕正在和云姑娘说话么?你有什么事情,待会儿再说。否则,你先出去,让云姑娘替你说也是一样!”要不是没有卫士在旁,他早已叫人把陈石星拿下了。

  陈石星亢声说道:“我知道,但此事急不容缓,皇上若不及早处理,只怕要给奸臣误了社稷!”

  云瑚笑道:“我这位陈大哥性子很急,皇上,你莫怪他不懂礼貌。他说的事情的确是很紧要的。”

  朱见深这才对陈石星投以冷冷的一瞥,说道:“哦,原来你是来告状吗?谁是奸臣?你说!”

  陈石星道:“我是来为民请命的,要说告状,也可以说是为百姓告状。不过更紧要的却是为了陛下的江山!本来我该写个奏折,但只怕这个奸臣在官中也有耳目,所以只好来面奏皇上。这个奸臣就是──”说到此处,伸出中指,在御书房的檀木书桌上写出了“龙文光”三个端端正正的大字!

  朱见深见他显露了这手功夫,登时好像给人泼了一盆冷水,被美色昏迷的脑袋这才清醒过来。“他们一同进来,云瑚和这小子又是这般亲热,看来他们的关系一定是非比寻常了。这个小子的指头竟能在檀木桌上写字,要是给他这根赛似利刃的指头戳在朕的身上,那还了得?”想起自己目前的处境,已是在这姓陈的“小子”掌握之中,他如何还能再摆皇帝的架子?

  云瑚笑道:“大哥,你在御书房留下这奸贼的名字,不怕给人看见吗?再说好好一张檀木书桌,给你写了字,以后不能用了,也很可惜。”

  陈石星道:“那也无妨,我把它抹去就是。”随手一抹,果然一抹之下,那三个字登时不见,只是桌上多了许多木屑。陈石星扫干净后,说道:“我把这张桌子弄得稍微有点凹凸不平,还请皇上恕罪。”

  朱见深吓得胆颤心惊,好一会子方才说得出话:“这是小事,不值挂齿。只不知侠士何以说龙尚书是个奸臣?”

  陈石星道:“他和瓦剌派来的密使私订和约,那个瓦剌密使,如今还在他的家中,难道陛下不知?”

  朱见深佯作大吃一惊:“哦,真的有这样的事吗?朕可是一点也不知道。”

  陈石星道:“如此说来,这龙文光可更是胆大包天,欺君罔上了。请陛下治他通番卖国之罪!”

  朱见深道:“但不知侠士是否误听谣言?须知处治大臣,非同小可,朕也不能单凭一面之辞,必须找到他通番卖国的真凭实据,这才能够降罪的。”

  陈石星道:“陛下想要真凭实据,那也不难,看龙文光所签的这份和约草案。”

  朱见深接过那份草案,仔细一瞧,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做声不得。

  他的吃惊,并非由于这份和约太过丧权辱国。和约的全部内容他是早已知道了的,刚才他看的那份奏折,就是龙文光附呈那份和约的密奏,和陈石星给他的这份草案,一字不差!

  他吃惊的是,这样机密的文件,龙文光何以竟会让它落在陈石星的手中?

  云瑚似乎猜着了他的心思,说道:“这是我们前几天晚上到那奸臣的家里,逼龙文光这贼子亲手交给我们的。我们还亲眼看见了那个住在他家的瓦剌密使,只可惜未能将那密使擒来。”

  云瑚继续说道:“龙文光的笔迹,皇上料必熟悉,不会怀疑是假的吧?”

  朱见深给吓得心头大震,连忙说道:“云姑娘,你家两代都是忠臣,你说的话,朕怎会不信。”

  陈石星道:“陛下既然相信我们并非作假,那么请看这份和约,是否丧权辱国?”

  他把这份和约草案从朱见深手中取了回来,念出其中最关紧要的四条,说道:“一不许朝廷在大同重镇驻兵,这等于是自撤藩篱,让瓦剌兵可以随时长驱直入;二要割雍州西部和凉州北部,就是让瓦剌兵可以兵不血刃而得大明国土;三要每年纳贡三百万两银子,这是拿我们百姓的血汗去充敌人军费;四要和朝廷联合出兵‘袭灭’两国边境的‘草寇’……”

  说到此处,陈石星故意顿了一顿,然后问朱见深道:“这一条皇上可能以为是对朝廷有利的吧?不知皇上知不知瓦剌要皇上合兵袭灭的‘草寇’是谁?”朱见深当然知道,但却怎敢直言,只好佯作不知,说道:“是谁?”

  陈石星道:“就是在雁门关外,聚集义军,替陛下击退过瓦剌几次入侵的金刀寨主周山民。”

  云瑚跟着说道:“周山民的父亲本是先帝任命在边关驻守的大同总兵周健,后来周健被奸宦王振逼反,但周健虽然占山为王,可从来避免和官军作对,他还是忠心报国的。他们父子两代,在关外开垦荒地,自筹粮饷,也从不打家劫舍,打的只是瓦剌鞑子。皇上,你说像这样的义军,能说是草寇吗?”

  朱见深只好说道:“果如卿家所言,那当然不能算是草寇了。”

  陈石星续道:“这一条其实最为毒辣,那是要皇上自毁长城!”

  云瑚说道:“总之,皇上若是依从这份和约与瓦剌谈和,只怕国家危在旦夕。皇上你必须拿定主意才好!”

  朱见深道:“好吧,那就请你们替朕出个主意,朕该怎样?”

  陈石星也不客气,说道:“依小民之见,陛下应当朝纲独断,以天下为重,内除奸贼,外抗强敌。”朱见深不置可否,轻轻“唔”了一声。

  朱见深沉吟一会,抓起书桌上的小茶壶,自斟自饮喝了一杯。好像是借浓茶提神,才能集中思想似的。

  喝过了茶,朱见深又好像蓦地想起一事,笑道:“云姑娘,你远来是客,咱们不必拘泥君臣名份,朕该把你当作客人的。你到了这里,茶都没有请你喝一杯,朕实是有失待客之道了。这茶是九江进贡的庐山云雾茶,色香味都很不错,你喝一杯。”说罢,拿起了另一只茶杯,就要替云瑚斟茶。

  云瑚傍晚时分进入京城之后,如今三更已过,在这几个时辰之中,滴水未曾沾喉,尤其在踏入禁宫之后,精神太过紧张,此时的确也是感到甚为焦渴了。

  她闻得茶香,心里想道:“皇帝喝的茶不知是什么滋味,我乐得喝他一杯。”

  “多谢陛下赐茶,不敢有劳陛下,让我自己斟吧!”

  云瑚一面说一面把茶壶从朱见深手里抢过来,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

  她固然是少年心性,想试试“御茶”的滋味;但也并非毫无戒心的。不过她见皇帝已经先喝了一杯,她自己倒茶,同一个茶壶里斟出来的茶,料想皇帝可以喝得,她也可以喝得。

  朱见深道:“陈侠士,你说了许多话,想必亦已感到口干了。你也喝一杯润润喉咙吧。真对不住,朕之书房,只有一个太监,本来应该太监服待你的!”

  陈石星道:“陛下不必客气,我不口渴。”

  云瑚却已替他倒了一杯,笑道:“大哥,这云雾茶的确不错,皇上既然赏赐你,你就喝一杯吧。”

  陈石星见她喝后并无异状,也就放心接了过来。

  喝过了茶,陈石星道:“国家大事,小民本来不敢插口。不过,心所谓危,不敢不告,还请皇上三思!”

  朱见深道:“你有什么话要说,尽说无妨!”

  陈石星道:“依小民之见,与敌谋和等于与虎谋皮。倘若照这份和约忍辱求和,边关不能驻兵,还要割地赔款,那时藩篱尽撤,敌势更不可制,这只是苟安一时,一旦瓦剌再来入侵。那时陛下的江山才恐怕真的会失掉呢!”

  朱见深沉吟不语,似乎仍不以陈石星之见为然。陈石星逼于无奈,只好出最后一招,说道:“陛下若然不能决心抗敌,那我们只好各行其是了!”

  朱见深心头一凛,抬起头来,“如何各行其是,愿闻其详!”

  陈石星缓缓说道:“我们只好把这份和约公诸天下,请金刀寨主振臂一呼,号召四方义士执干戈以卫社稷!”

  朱见深这才真正吃惊,“当真如此,只怕瓦剌未曾打进来,我的宝座先要坐不稳了。”于是连忙说道:“你们忠心可嘉,好吧,且待朕再想一想!”

  朱见深装模作样,闭目若有所思,过了一会,这才张开眼睛说道:“瓦剌为祸中国,数代于兹。土木一役,先帝且曾被掳,奇耻大辱,朕岂有不思报复之理?难得你们一班义士,矢志为国效忠,朕自当采纳嘉言,如卿所议。陈侠士,你想做什么官?”

  陈石星大喜道:“如此说来,陛下是愿意内除奸贼。外抗强胡了!但得如此,小民甘愿粉身碎骨以报陛下。不过小民在外面为皇上出力,胜于在朝为官,皇上的好意,请恕小民不敢领了。”

  朱见深道:“好的,你既然不愿为官,士各有志,朕也不勉强你了。”

  陈石星道:“只不知陛下的决心,几时才可见之实施?小民冒昧敢请陛下给个期限,也好让金刀寨主以及四方忠义之士,可以安心。”

  朱见深皱一皱眉头,“和瓦剌开战,这是有关兴亡的大事,不能操之过急。甚至朝廷内修战备之事,也不能让强邻知道。”

  陈石星道:“但陛下总得做出一些振奋人心的事情,而且越快越好,这才能够稳定人心惶惶的局面呀!”

  朱见深道:“依你之见,朕应当首先做哪件事?”

  云瑚说道:“外抗强胡,既然陛下不便宣诸于口,免致敌人知道;那么先除内贼,也可振奋人心!”

  朱见深道:“听说龙文光和卿家有仇,不知是真是假?”

  云瑚愤然说道:“不错,这龙老贼是和我有杀父之仇。但我可不是为了私仇来的!”

  朱见深忙道:“我知道。那么为公为私,我也应该替你出这口气。好,三月之内,我必定借一点随便什么情由,把龙文光革职查办!这样你们可以满意了吧?”他这话倒不是推搪之辞,他是确实在想必要时也只能牺牲龙文光了。

  陈石星道:“好,那么三个月之后,陛下倘若有什么为难之处,处置不了龙文光的话,我会再来向陛下讨教,问清情由,以助陛下。不过,最好陛下不必我再来一次,以免惊动陛下!”他是怕朱见深到时又再推搪,是以进一步钉紧他,说的话虽然甚为婉转,但显然已有威胁皇帝的意思。朱见深被他吓得心惊肉跳,只好连连答应,说是三个月内,定然可以办妥此事了。

  陈石星总算得到了比较满意的答复,正想告辞,就在此际,忽觉微风飒然,暗器已是袭到他的背后!

  只见白光一闪,铮铮两声。原来向他打来的乃是两枚铜钱,给他一剑把两枚铜钱分为四片。

  另一枚铜钱是打云瑚的背心穴道的,云瑚拔剑不及陈石星之快,只能躲闪。幸亏她的穿花绕树身法乃是一等一的轻功身法,就在那闪电之间,她已到了朱见深身边,一把抓住他,喝道:“谁敢乱动!”

  那枚铜钱飞到朱见深面前,陈石星也不禁吃了一惊,只怕这枚铜钱会误伤了皇帝。但说也奇怪,那枚铜钱,到了朱见深面前,忽地自己打了个圈,倒飞回去,“铮”的一声,落在地下。原来发这“钱镖”的人,当然是要比陈石星更怕误伤皇帝,他的力度是用得恰到好处的,一到离皇帝三尺之处,便会回旋倒退。

  两枚小小的铜钱,陈石星以宝剑抵挡,居然也给震得虎口酸麻,这一惊已是非同小可,待见到那人另一枚“钱镖”的奇妙手法,更是吃惊,“这人是谁?功力竟似不在御林军统领穆士杰之下,难道──”

  心念未已,只见那个人已是从窗口跳了进来,朱见深喝道:“这两人都是朕的朋友,你好大胆,未曾得朕意旨,就擅自胡作非为!”

  那人连忙俯伏叩头,说道:“请恕奴才不知之罪!臣只道陛下被刺客胁持,一时鲁莽,惊动圣驾,请陛下从宽发落。”

  朱见深:“云姑娘,你意思怎样?”

  云瑚说道:“那也怪不得他,他是──”

  朱见深道:“他是大内总管符坚城!”

  朱见深这才假惺惺说道:“看在云姑娘给你说情的份上,恕你无罪。你有什么事吗?”

  符坚城站了起来,首先向陈云二人赔罪、道谢。然后转告皇帝:“有点小小的事情,陛下如今有客,迟些禀告也不妨事的。”

  陈石星道:“陛下有事,我们也该告辞了。”

  朱见深道:“别忙,别忙,你们出去,恐怕还会惊动外面卫士,为了免致再有误会,这样吧,符坚城,你替朕送客。”

  符坚城道:“奴才领旨。皇上还有什么吩咐?”

  朱见深道:“对,你还未曾知道这两位贵客是谁吧?”

  符坚城道:“请陛下示知。”

  朱见深道:“这位云姑娘是先帝御林军统领云重的孙女,她的父亲云浩也曾为国家立过功劳的,你要特别敬重她。这位陈少侠,陈少侠……”

  陈石星说道:“我名叫陈石星,我的祖宗十八代都没有一个人做过官的,你不必和我客气。”

  朱见深记不得陈石星的名字,符坚城听了可是颇吃一惊。那晚穆士杰在龙家碰上陈石星的事,他是早就知道了的。“怪不得听说穆士杰也曾吃过这小子的亏,看他刚才那手剑法果然是非同凡响!”

  当下符坚城走在后头,送他们出去。楼房下面,那个姓卢的大内高手还躺在地上,不能动弹。他是给陈石星以重手法打穴封了他的穴道的。

  符坚城经过他的身边,骂了一声“脓包!”抬脚一踢,登时把他被封的穴道解开。那姓卢的高手跳了起来,睁大眼睛看着陈石星和符坚城,符坚城道:“还不上去伺候皇上!”那卢姓卫士诧异之极,说道:“这,这两个人──”

  符坚城道:“他们是皇上的客人,我替皇上送客,不用你多管了!”

  那姓卢的大内高手忙说道:“是,是!”再也不敢多问。其实他领教过陈石星的厉害,要他“管”他也是不敢管的。

  符坚城解穴的本领,令得陈石星不禁又多一重戒惧了。要知陈石星的点穴功夫,出自张丹枫,奥妙无比。莫说等闲之辈,即使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一时三刻,也未必能够解开。

  符坚城身为大内总管,可说是最接近皇帝的一个人,当然懂得皇帝叫他“送客”之时,对他的暗示。心里想道:“以皇上的口气,他对这个女的似乎颇有意思,我是一定避免误伤她的。也罢,我就先对付这姓陈的小子。不过这小子的剑法非同小可,我必须一击成功!”

  不知不觉已走到凝碧池,符坚城料想皇帝此时亦当离开琅琊阁了,纵然自己捉不到陈石星,也不怕他回头再去要挟皇帝了。于是放心出手。

  他走到陈石星后面,蓦地一掌向陈石星背心的大椎穴劈下。

  距离如此之近,这一掌他又是全力施为,倘若给他击中,陈石星武功再强,不死也要重伤!

  哪知陈石星早有戒备,他以重手法出击,掌一出便有劲风。就在那间不容发之际,陈石星一觉微风飒然,便即反手一指。以指代剑,使出一招“玄鸟划砂”,黑暗中不差毫厘的戳向对方腕脉。

  这是两败俱伤的打法,倘若双方都不让退,碰个正着的话,陈石星固然难免重伤,符坚城被伤了手少阳经脉,他的铁掌功夫只怕也得再练十年方能恢复。

  短兵相接,谁也无暇思索。陈石星是豁出了性命的,符坚城可不愿两败俱伤。当下掌锋斜收,一个“盘龙绕步”,避招进招。同时喝道:“有刺客,快来人啊!”

  陈石星给他掌风一带,不禁也是斜窜数步,方能稳住身形。说时迟,那时快,云瑚已是拔出剑来,冷笑喝道:“号称大内第一高手,却在背后暗算人家,好不要脸!”

  符坚城面上一红,说道:“云姑娘,不关你的事,你快退开!”正是:

  虎穴龙潭浑不惧,但凭双剑闯深宫。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