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未动伤心 鸾飘凤泊 难伸壮志 虎斗龙争,武林天骄(连载版),梁羽生,梁羽生家园,梁羽生作品集

 

 

第三回

  未动伤心 鸾飘凤泊

  难伸壮志 虎斗龙争

 

 

 

  本来呆若木鸡檀羽冲,被他这大哭三声,大笑三声,吓得醒过来了。
 

  “师父,你,你怎么啦?”
 

  他真有点害怕,师父是不是因为受不了刺激发疯了呢?妈妈已经死了,要是师父又发疯了,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惊惶盖过了悲痛,他欲哭无泪,跑到师父跟前。
 

  耶律玄元也好像是从梦中惊醒过来,定了定神,说道:“冲儿,跪下──”
 

  檀羽冲莫名其妙,只好遵从师父命令,双膝跪下。
 

  耶律玄元说道:“我答应过你的母亲,将你教养成才的。现在我当着你母亲的面,正式收你为徒,我要你做我这一派的开山弟子,你可以行拜师礼了。”
 

  檀羽冲虽然年纪小,却很聪明,一听师父这样说,便知师父是要他的母亲死得心安的。
 

  “死生一诺”,在这样的情况下创派收徒,仪式虽然简单,这样的拜师礼却是最庄重不过的了。
 

  初时檀羽冲还有点错愕,觉得师父在这个时候要他正式行拜师大礼,似乎不是“当务之急”,但想通了师父的用心,他心上的一块石头也就放下来,师父并没有发疯。
 

  他行过拜师大礼,无师自通,说道:“请师父宣示本门戒律。”
 

  耶律玄元道:“你是我的开山弟子,我还没有想到要说什么本门戒律,不过,我是有话要和你说的。”
 

  檀羽冲道:“是,请师父训诲。”
 

  耶律玄元道:“你还记得娘亲的临终嘱咐吗?”
 

  檀羽冲道:“她要我听师父的话,学好武功。”
 

  耶律玄元道:“这个是无须说了,还有更紧要的呢?”
 

  檀羽冲道:“她要我记得我的爹爹是金国人,我的妈妈是宋国人的。”
 

  耶律玄元道:“你懂得她的意思吗?”
 

  檀羽冲道:“请师傅指教。”
 

  耶律玄元叹了口气,说道:“我和他的身世颇有相似之处的,我的父亲也是被金国皇帝害死的。但我的母亲却是金国人。”
 

  檀羽冲不懂师父自陈身世用意何在。
 

  耶律玄元顿了一顿,问道:“你知金宋两国乃是敌国,过去常常打仗,现在也在准备打仗的么?”
 

  檀羽冲道:“知道。“
 

  耶律玄元道:“要是两国打起起仗来,你帮哪一边?”
 

  檀羽冲不过是个刚刚满了十岁的小孩子,他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但是师父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却勾起了他惨痛的回忆。公公(母亲的义父张炎,小时候他一直把他当作是亲外公的)和爷爷本来是老朋友又是亲家,但公公竟然要下毒害死爷爷,只因为爷爷是敌国的贝子。公公还要她的母亲杀死父亲,原因也是因为金宋两国乃是敌国。
 

  后来他们的误会虽然消解,但由于早已斗个两败俱伤,最后仍是逃不过金宋两国皇帝派来的人的毒手。
 

  他又想起了逃难的那段时光,沿途所见的那些受战火逼迁,扶老携幼,流难道上的难民的惨况。
 

  “最好是不要打仗,让大家都能够和睦相处,大家也都能够过太平日子。”
 

  他说了这句话,只见师父眼角含着眼泪,嘴边却绽出笑容,点了点头。
 

  他本来有点害怕师父会笑话他是孩子气的话,师父却夸赞他道:“好孩子,你真聪明,你已经懂得你的娘亲说的那两句话的意思了。不过,倘若皇帝不让百姓过太平日子,仗还是打起来呢?”
 

  檀羽冲道:“那我就看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我帮好人,不帮坏人。”一个小孩子懂得再多也是有限,他是只能这样回答了。
 

  耶律玄元道:“那么,依你看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这次檀羽冲答得很快:“皇帝一定多半是坏人,老百姓一定多半是好人。”
 

  耶律玄元道:“对,那么,咱们就要阻止皇帝打仗。”
 

  檀羽冲有点疑惑,说道:“不过听说皇帝的话叫做圣旨,人们心意不服也要听他的话的,能阻止得了吗?”
 

  耶律玄元道:“我不敢说一定阻止得了,但不愿意打仗的老百姓多,皇帝也未必能够为所欲为的。你现在年纪小,怎样去做是将来的事,现在只要你有这番志愿就好了。”
 

  檀羽冲道:“我不会忘记妈妈的吩咐的,长大了我一定尽我的力,使得爹爹的国家和妈妈的国家不要打仗!”
 

  耶律玄元道:“好!这正是我所盼望的回答!”
 

  檀羽冲道:“请师父教导。”
 

  耶律玄元面容肃穆,说道:“你的外曾祖父岳飞是一代名将,但我要你学好武功,却不是要你去打仗的,是要你阻止打仗的。阻止打仗比打仗更难,你不想杀人,人家却要杀你。所以你必须有很好的武功才能有效的达成你的志愿,你明白么?”
 

  檀羽冲道:“明白。”
 

  耶律玄元继续说道:“所以我不希望你成为名将,只希望你能成为一派的武学宗师。这样,你即便不能达成你的志愿,能为武学增添异彩,对后世学武的人也有好处了。”
 

  檀羽冲惶然道:“师父,你对我的期望太高了,我只怕,只怕──”
 

  耶律玄元不让他把“做不到”这三个字说出来,说道:“有志者,事竟成,哪有做不到的道理。只要你肯学,我把我这一身武功都教给你。”
 

  说罢,方始回过身来,对张雪波的遗体拜了三拜,说道:“檀夫人,我当着你的面立誓,一定把你的儿子教养成材,要他既能继承我的衣钵,又能继承你的遗志,你放心去吧!”
 

  檀羽冲明白了师父的苦心,嚎啕大哭起来。
 

  耶律玄元让他哭了一会,说道:“好孩子,不要哭了,该料理你妈的后事啦。你知道你爹爹葬在哪里吗?”
 

  檀羽冲抹了眼泪,哽咽说道:“知道,爹爹和公公,爷爷是葬在一个地方的,那个地方在盘龙山的后崖,外人是很难找得到的。”
 

  耶律玄元道:“这座山是和盘龙山相连的吧?”
 

  檀羽冲道:“不错,翻过两座山头,就是盘龙山了。”
 

  耶律玄元道:“好,你背起你的娘亲,咱们这就去盘龙山,把你的父母合葬。”
 

  檀羽冲从小练武,气力比一个寻常壮汉还大,背起比他高得许多的母亲,也不觉吃力,但却是禁不住又泪流满面了。
 

  耶律玄元忽道:“你知道我刚才为什么大哭三声又大笑三声吗?”
 

  檀羽冲道:“请恕弟子愚鲁,不明师父深意。”
 

  耶律玄元道:“你的母亲是女中英杰,她本不该死的,只因我保护不周,以至她受人暗算。我是特为她而哭。”哭的原因容易明白,但笑呢?
 

  耶律玄元若有所思,半晌,方始继续说道:“笑却是为了我自己的了。你母亲的遗嘱,不但教导了你,也替我解开了心上的一个结。”天色阴沉,像是就要下雨的样子。耶律玄元的脸色,和天色一样沉郁。
 

  檀羽冲不懂,但不敢问。
 

  唉,他怎能知道他的师父心中所思?即使是说给他听,他也不会懂得。耶律玄元翘首望天,天空中翻滚着乌云,云海中隐约有个少女的影子,着少女正在被“波涛”“吞没”。这少女是他旧日爱侣,现在的完颜夫人。
 

  他心里叹了口气,想到:“檀夫人虽然惨死,但她有个好丈夫,又有个好儿子,死了也能和丈夫合葬,说起来还是比我幸福得多呢。
 

  原来他本是还想回去节度使衙门,把完颜鉴杀了以泄心头之愤的,但想到了完颜夫人的出走,不就正是为了避免情人和丈夫为她而作生死斗吗?她是不愿意见到他们之中任何一个死亡的。虽然这场恶斗仍然不能避免,那个小丫鬟,那老花匠佟玉桂和张雪波都在这场恶斗中受累身亡,但她已是尽了心力的了,耶律玄元不能不体谅她的苦心。我,但她对丈夫也是难免有着一份感情了。我已经令她伤心一次了,又何苦令她再一次伤心。唉,算了吧,完颜鉴可以杀我,我可不能杀他!”
 

  想到此处,他是不觉心灰意冷了。不但改变了要杀完颜鉴的主意,也改变了要夺回江山的主意。
 

  令他改变主意的原因一半也由于张雪波的遗言,要夺回江山,谈何容易,不知要使到多少人死亡,恐怕都是不能如愿的啊!仗已经打得太多了,还能再打下去吗?
 

  但他这“心灰意冷”,却不是什么都不想做的心灰意冷,从另一方面来说,此刻他要树立的恐怕还是更大的雄心。他要以毕生之力为百姓争取天下太平日子,首先就是阻止金国对宋国的侵略。他做不到的也要由徒弟去做。
 

  雨下起来了。耶律玄元和徒弟在雨中越岭翻山,奔向盘龙山,不觉感慨万千,放声高歌。唱得正是岳飞那首“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啊,他的心情,和当年意欲“黄龙痛饮”的岳飞的心情未必相同,但壮怀激烈却是一样的!
 

  时光流失,转瞬过了七年。
 

  这七年当中,金宋两国打打谈谈,谈谈打打,大仗打过一次,小仗不下数十,最后还是以宋国缔结了屈辱的和约结束了战争。
 

  金国并不是不想依据吞并宋国,七年前那一次大战,金兵已经攻陷了大散关,侵入宋国疆界三百里,但结果仍是不能长驱直入,被迫退兵。
 

  原因之一是宋国的军民决心御敌,皇帝虽然害怕打仗,老百姓却是必须保护家园的。岳飞死了,也还有继承岳飞遗志的抗敌将领。例如江淮制置使刘锜,就曾击败金兵于淮上,后起的年轻将领虞允文也曾经在山东大破金兵。
 

  原因之二是全国的后方,汉族的义军蜂起。只山东、河南两省,就有赵开、刘异、李机、邓明椿、王世隆等十七路义军在金国的后方(亦即宋国的沦陷区)活动,袭击城邑,破坏交通,牵制了金国大军的南侵。
 

  原因之三是蒙古的兴起,渐渐也构成了对金国的威胁。
 

  原因之四是金国的新皇帝完颜亮即位不久,便即发动战争,久无功,内部渐渐也有了“不靖”的现象。形势所逼,他不能不先求“整顿”内部,再图外侵。
 

  可惜的是宋国的皇帝高宗赵构不知倚仗民心士气收复失土,一味只想求和。他答应割地赔款的合约,东南以淮水为界,唐邓二州割让于金,西北以大散关为界,商州全部归金,秦州也割了一半。另外每年贡银绢二十五万。又规定金宋两国互为君臣,宋对金自称“宋帝”,文书曰“奉表”,对金便起立问“大金皇帝”起居,僚属对金使皆须下拜,金对宋文书曰“下诏”,宋使呈金国曰“陪臣”。这样的合约,宋国的皇帝已是不啻“自败一级”。
 

  有了这样的合约,完颜亮当然是愿意“见好即收”了。
 

  谁也知道这样的和平是不能维持长久的,战争随时可以重开,所谓“结束”只是暂时结束而已。
 

  但战争总算暂时停止下来,虽然老百姓仍是未能喘过气来,但也有一些人却是又可以重过歌舞升平的日子了。
 

 

  今日的归云山庄就正是这样一个歌舞升平之地。
 

  归云庄座落在洛阳城外东南十里之地,庄主归元甲是武林大豪,家财百万。
 

  他不只有钱,而且有势。大徒弟班定山是洛阳虎威镖局的总镖头,虎威镖局是和中都(北京)震远镖局齐名的大镖局;二徒弟魏连魁是洛阳总兵盖天雄手下的参将,参将虽不过是五品武官,但因他甚得总兵宠信,也是一个可以手操生杀之权的官儿了。
 

  他又有“小孟尝”之称,门客虽然不及孟尝君的三千之多,亦是数以百计。
 

  今天是他的六十大寿的寿辰。
 

  他本身的交游已是极为广阔,再加上有两个“奢拦”(了不起之意)的徒弟为他做寿,洛阳城里有头面的人物谁不想来巴结,当真是贺客如云。
 

  好在他家有个大花园,足以容纳全部宾客。
 

  寿筵尚未摆开,宾客有的在园中赏花,有的在花园中听戏。也有借这个机会与平时少见面的朋友相叙的。各适其适,热闹异常。
 

  菊花、兰花、水仙、银柳、芍药、金钟……纵然还说不上是百花齐放,花卉的品种之多,也足以够瞧的了。
 

  不过园中种的最多的还是牡丹。
 

  客人们在啧啧称赏,指点各种罕见的名种牡丹,大胡红、大中紫、烟龙紫、照粉、白玉、葛中紫、墨灰、首案红、飞来红、先春红、颤风娇、露味粉、蓝玉田……
 

  “哈,还有银盏金龙和小二乔呢,这里的各种牡丹真多,我看除了御花园,恐怕没有哪家人家的花园里有这么多牡丹了。”一个客人道。
 

  “老兄,你真是少见多怪。据我所知,有一家人家,他花园里的牡丹就比这里多得多。”
 

  另一个客人道:“是哪一家?”
 

  “商州节度使完颜将军有一个花园是专种牡丹的。这些名种牡丹他都有,这里没有的他也有,泰红、姚黄、瑶池春是最名贵的三种牡丹,你见过没有?我就在完颜将军的花园里见过。有人说御花园里的牡丹,也没有他家的牡丹好呢。”
 

  第一个客人本是想拍主人家的马屁的,一听他抬出完颜将军,就不和他抬杠了,只敢嘀咕道:“我说的是一般人家,你说的是将军府,再有钱的富贵人家也不能和完颜将军比呀。”可是他不敢和那人抬杠,另外却有人要和那人抬杠。
 

  这人说道:“你是什么时候曾经在这完颜将军的花园赏花的?”
 

  那人屈指一算,说道:“八年之前。”
 

  “那就难怪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
 

  “什么其二?”
 

  “据我所知,完颜将军已经有七年没有邀请客人去他家赏牡丹了。据说是他家两个最有本事的花王已经死去,牡丹没人料理,早已零落了。”
 

  此时却另有一个归家的门客在一棵牡丹下自言自语:“你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宾客大都去观赏“名种牡丹”,这株牡丹没人特别介绍,似乎不是什么名种,因此在花下的只有他一人。
 

  他以为没人听见,忽地有一个人从旁闪出来,笑着问他道:“老侯,什么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这个人是归元甲的老仆人,在归家是颇有地位的,姓娄名阿鼠,排行第七。因他名字不雅,归家的门客都尊他为七叔。
 

  那姓侯的门客单名一个“昆”字,是七年前来投靠归元甲,七年来都是庸庸碌碌无所表现,人家也只把他当作一个食客。候昆定了定神,说道:“那些人只知道泰红、姚黄和瑶池春是名种牡丹,却不知这株‘青龙卧墨池’更是牡丹中的极品,岂不可笑?”
 

  那老仆人忽地似笑非笑的说道:“老侯,你是在完颜将军手下当过差的,将军的花园里想必也有这种牡丹,你见得多,怪不得眼界这样高了!”
 

  侯昆吃了一惊,颤声说:“你,你怎么知道?”
 

  老仆人道:“你别着慌,你的来历,主人早已知道了。不过他只告诉我一个人。”
 

  侯昆道:“庄主可是怀疑我、我……”
 

  老仆人道:“主人是有怀疑,他怀疑你是完颜将军派来监视他的。”
 

  侯昆忙道:“绝对没有这回事。七叔请你代向庄主表白,我来投靠他真的只是为了混两碗饭吃的。”
 

  老仆人道:“老侯,我们的交情还算过得去吧?”
 

  侯昆道:“七叔,你是在归云庄里对我最好的人。”
 

  老仆人道:“那你为何对我也不说真话?”
 

  侯昆道:“我说的是真话呀。”
 

  老仆人把他拉到假山石后,这才微带冷嘲的笑道:“老侯,你是完颜将军的卫士,还愁没饭吃么?”
 

  侯昆道:“七叔,你有所不知,我因大病一场,武功失了一大半,没资格做完颜将军的卫士了,迫不得已才来投靠庄主的。”
 

  老仆人当然不相信,微笑道:“我不管你是真是假,但让主人有那个怀疑,对你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老仆人继续道:“你又何须解释。他以为你是完颜将军的人,对你巴结还来不及呢。但话说回来,你对庄主,可也不能有丝毫怀疑才好,庄主的确是忠于朝廷的。”
 

  侯昆道:“我知道,所以我才选择这里投奔。不过──”
 

  老仆道:“不过什么?”
 

  侯昆道:“我自知本领不济,无颜在这里混下去了。”
 

  老仆道:“你想走?”
 

  侯昆点一点头,说道:“七叔,请你代为禀告庄主,恕我不辞而别。”
 

  老仆道:“老侯,请你念在你我往日的交情,给我说句真话。刚才我看见你在牡丹花下自言自语之时,脸有惊慌之色,这是为了什么?”
 

  老侯变了面色,沉吟不语。
 

  老仆道:“你不说,我就不放你走!”
 

  侯昆一想,这老仆人虽然是庄主的忠仆,但和别的得势仆人不一样,他从不仗势欺人,算得是比较忠厚老实的。便道:“七叔,这话我只能和你说。”
 

  老仆道:“你放心说吧,我不告诉主人就是。”
 

  侯昆道:“这株青龙卧墨池今日开花,我隐隐觉得是不祥之兆。”
 

  老仆人诧道:“为何你会这样想呢?”
 

  侯昆道:“七年前的某一天,完颜将军花园里的那株青龙卧墨池开花,那天将军就碰上了不如意的事。”
 

  老仆道:“什么不如意的事?”
 

  侯昆道:“这个、这个……”蓦地想起刚才那两个只道听途说的客人所说的有关完颜鉴的家事,顿了一顿,接下去道:“那天,将军的两个老花王忽然同一天暴病而亡,我也是在那天得了重病的。可能这是巧合,但我一见这株异种牡丹开花,心里总是难免有点恐惧。”
 

  其实那一天岂仅只是死了两个花王,那一天耶律玄元大闹节度衙,杀死了不知多少完颜鉴的卫士,侯昆也是在那一天给耶律玄元打伤的。想起那天死亡惨烈的情形,他至今犹有余悸。
 

  他也正是因为害怕耶律玄元再来,他才不敢再当完颜鉴的卫士的。
 

  老仆人听他说罢,不觉笑起来道:“这不过巧合而已,我可不信邪。”
 

  侯昆道:“七叔,你命大福大,可以不信邪。我是时运不济的人,一见黑牡丹开,想起那天的事情,就禁不住心里害怕。”
 

  那老仆人只道他是因为自己揭破了他的身份,故此借辞要走,便道:“老侯,你放心,你的秘密,除了主人和我之外,并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我也不曾告诉旁人的。”侯昆:“七叔,我并不是为了这个,我只是害怕恶运临头,想要暂且避开。”
 

  那老仆人皱眉道:“老侯,你就是要走,也得替庄主拜过大寿之后才走,再说句笑话,你瞧,今日洛阳城中的文武官员都来了不少。即使你真是流年不利,今日会有恶运临头。在官星拱照之下,凶日也会成吉日啦。”
 

  侯昆一想,立即就走,确是有点不近人情。只好应承待拜过了寿方走。
 

  那老仆人道:“多谢你给我的面子,你的事待拜过了寿再说吧。目前我可正有一件事情,想向你请教。”候昆道:“不敢当。什么事?”
 

  那老仆人低声说道:“昨晚来了一个客人,主人对他甚为恭敬。我们都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候昆道:“你是庄主的心腹,庄主也没告诉你吗?”
 

  那老仆人道:“是呀,奇怪就是奇怪在这里了。主人不论什么事情,的确是从来不瞒我的。只有这次例外。”
 

  那老仆人继续道:“那客人由主人亲自招待,姓甚名谁,主人都没向我透露,我猜他若不是武林名人,就一定是什么微服出巡的大官。老侯,你是在完颜将军手下当过差的,大官贵人识得多,武林中的名人你也见过不少。我想请你去看一看,或许你会知道这个人的来历。主人现在正陪着他在那边说话,守备大人是客人中官阶最高的,也只能坐在他的下首呢。”
 

  候昆苦笑道:“我是在完颜将军那儿混不下去才投奔庄主的,实话实说,我只是个上不得台盘的小人物,怎敢去见什么大官?”
 

  老仆人笑道:“你怕被人看破身份,我明白。但只去看一看有什么打紧。满园子都是人,你和我躲在人丛中看看,你看他,他也看不见你的。”
 

  侯昆无可奈何,只好和他走过去偷看那个神秘客人。
 

  一看之下大惊失色。
 

  此时戏台上正在唱一出“罗成叫关”的武打戏,锣鼓喧天,台上的人说话的声音给罗鼓声淹没了。除非特别留神,否则就是站在旁边也听不见。
 

  那老仆人贴着侯昆的耳朵问道:“这人是谁?”
 

  侯昆道:“我,我不认识。真,真的是不认识!”
 

  那老仆人发现侯昆面色有异,心里越发怀疑,笑道:“你不是不认识,是不肯告诉我吧。”
 

  就在此时,忽然有另外一个仆人走来,说道:“七叔,主人请你过去。”
 

  老仆人想知那人来历,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罢了。主人呼唤他,他只好暂且把疑团搁在心里,说道:“老侯,你在这里等等我,我去去就来。”
 

  老仆人一走,侯昆立即溜出人堆。
 

  归元甲正在陪那客人谈天,见仆人来到,便即问道:“少爷回来没有?”
 

  归元甲只有一个儿子,名唤洛英。客人可能是为了礼貌,正在向主人问起他的儿子。
 

  老仆人讷讷说道:“少爷,他、他还没回来。”
 

  归元甲皱眉道:“真是荒唐,你给我找他回来。”
 

  老仆应了个“是”字,赶忙退下。他虽然奉命唯谨,心中却在暗暗叫苦,暗骂少爷荒唐。
 

  原来归洛英一早由两个门客陪同,到洛阳城中去买他定制的烟花去了。洛阳城和归云庄不过十里路程,他是骑马去的,按说早就应该正午之前回来的,但现在日影偏西,他竟然还未回来。
 

  “唉,少爷也真是荒唐,敢情是在哪家秦楼楚馆狎妓、赌钱、玩昏了头,连回来给父亲拜寿都忘记了。却叫我到哪里找他。”
 

  他正在嘀咕,忽听得有人叫道:“不好,少爷回来了!”
 

  少爷回来了有什么不好呢?老仆人觉得奇怪,定睛瞧时,他也不禁惊得呆了。
 

  果然真是“不好”,原来他的少爷是给放在绳床上,由那两个门客抬回来的。
 

  黑牡丹开,不祥之兆,想不到老侯说的果然应验!更想不到的并非应验在他身上,是应在少爷身上!啊呀?他又跑到哪里去了?老仆人怕主人迁怒于他吓得也赶忙溜走。
 

  归元甲一看,儿子给打得重伤回来,果然勃然大怒,喝问:“这是怎么回事?”
 

  那两个门客面面相觑,半晌说道:“少庄主是给人打伤的。恕我们无能,保护不了少庄主。但好在少庄主不是伤着要害,我们已经给他敷上金创药了。”
 

  归元甲气得顿足斥道:“你们真是胡涂,他当然是受了伤才要你们抬回来,何须多说?我要知道是谁将他打得伤成这样?”
 

  归洛英忽地发出呻吟,叫道:“爹爹!”
 

  归元甲见儿子能够说话,稍稍放心,把耳朵贴到儿子的嘴边去听,只听得归洛英断断续续的说道:“不关他们两人的事,都是孩儿学艺不精,以至有辱家门。待孩儿好了,慢慢禀告。”
 

  归元甲只道儿子要说出仇人名字的,不料他非但不说仇人的名字,连这件事究竟是怎样发生的也只字不提。这样的回答,实是他始料之所不及。而这样的回答,也不能不令他满腹的疑团了。
 

  知子莫若父。归洛英平日倚仗父亲的名头,横行霸道,旁人纵然不敢告诉他,他也是有所知闻的。儿子不去欺侮别人都算好了,怎能受得别人的欺侮。按照儿子的性格,他是应该一回来就向父亲哭诉,求父亲替他报仇的。“难道是他做错了事,自知理亏?”归元甲心想。但再一想,儿子“理亏”的事虽然常有,但“自知理亏”的事,却从未有过,或者更确切地说,即使他“自知理亏”,也从不会对旁人承认,包括他的父亲在内。甚至他有时做错了事,父亲查问起来,他还要把曲的说成直的呢?
 

  那么,他又是为了什么不敢求父亲代他报仇呢?再细味儿子的语气,显然他还在害怕父亲去追问那两个门客。不错,归洛英说过待好了之后“慢慢禀告”他,但为什么要“慢慢”才“禀告”呢?“他不敢马上说出仇人名字,莫非是有什么顾忌?”
 

  而且“学艺不精”这四个字,在他听来,也觉得颇为刺耳。归洛英赋性虽然佻达,学武倒是颇为有点聪明的。今年虽然只有二十岁,却实实在在,已经说得是得了父亲的衣钵真传。除了功力不及两位师兄之外──他的功夫放在江湖上也算是第一流的了。
 

  莫说做儿子的不会这样谦虚,做父亲的即使在口头上会为儿子谦虚一番,心里也不会承认儿子是“学艺不精”的。
 

  归元甲心想,洛阳城里练武的人虽然很多,武功真正高强的人也没几个。这些人都是和他相识的,即使不买他的交情,恐怕也打不过他的儿子。何况那两个陪他的儿子出城的门客,武功也很不弱。
 

  他疑神疑鬼,“莫非他是碰上了那个大官的子弟,彼此不知对方来路,故而有这一场误打、误伤?又或者那人是从外地来的,就像这位哈大人一样,是一位大有来头的人物?又或是那个人就是这位哈大人留在城中的随从?”
 

  洛阳城中最有地位的两个,一个是巡抚,一个是将军。巡抚和将军的几个儿子就都是喜欢胡闹的酒色之徒。但再一想,他的儿子虽然阅历不深,这两个门客都是深于世故的,倘若真是碰上官家子弟,这两个门客即使不知对方来历,一眼也可以看得出来,何至于造成误会?
 

  那两个门客并没有受伤,那么他们又是为了顾忌什么,不敢将实情禀告呢?假如对头不是官家子弟的话。
 

  坐在归元甲身边那个神秘客人,对归洛英的受伤似乎也很重视,他仔细看了归洛英的伤势,忽地说道:“我这次只是单身一个人来到洛阳,想不到就碰上这样奇怪的事。”
 

  他说的这两话毫无连带关系,旁人都听不懂,单身一人和“这样奇怪的事”有何相关。
 

  只有归元甲听懂一半。他说只是他单身一人来到洛阳,即是表明,打伤归洛英的人不是他的随从,也不可能是另一个身份和他相若的人。
 

  但“这样奇怪的事”又是指的什么呢?
 

  不错,威震一方的武林大家的儿子给人打得重伤,的确是可以算得“怪事”的了,但这句话是从这位神秘客人口中说出来的,归元甲心里明白,那就恐怕不仅是指事件本身这样简单的了。
 

  归元甲是知道这个客人的身份的,不敢多问。但他门下弟子却是不知此人身份的,二徒弟魏连魁忍不住便即问道:“奇怪什么?”
 

  那客人顿了一顿,缓缓说道:“打伤令师弟这人的武功奇怪得很,似乎不属于中原任何一个门派。”
 

  魏连魁官居参将,是个性情鲁莽的武夫,作威作福又是惯了的了,气呼呼的道:“不管他是什么人,他敢打伤我的师弟,师父你不追究,我也要追究!”
 

  归元甲比较慎重,暗自思量:“假如只是英儿理亏,不管那人武功怎样高强,我非找他算帐不可。怕只怕那人不是普通百姓,是比我更加有权有势的人物。”
 

  但在心中所想都是不便宣之于口,他也不能阻止他这徒弟迫问。
 

  魏连魁大发脾气追问那两个门客:“你们是在场的人,保护公子不周之罪我姑且不怪责你们,那个胆敢打伤公子的人是谁?快讲!”他话犹未了,忽听得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说道:“打伤他的那个人是我!”
 

  只见一个黑衣女子也不知是从哪里钻出来的,突然就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女子穿着名贵的黑纱网,腰束红绫,发绾金钗,淡扫胭脂,眉长入鬓。清丽之中又带着几分“骄纵野性”的味道。
 

  这样的打扮,这样的“气质”,说她是大家闺秀当然不像,但也不像寻常的风尘女子。
 

  众宾客见打伤归洛英的人竟然是个美丽少女,不禁都是窃窃私语,惊异非常。惊异的不仅是她的美丽,而是一个如此年轻貌美的女子,怎的能有打伤归洛英的武功。她打伤了人,还敢独自闯到事主的家里来,这个事主且还是洛阳首屈一指的武林世家,这份胆量更加惊人。
 

  这女子一出现,就有一个门客对归元甲悄悄禀告:“这雌儿是前几天来的,在城中卖解的女子。不知道她的姓名来历,人家都叫她做黑牡丹。”
 

  那老仆人娄阿鼠暗暗嘀咕,心里想道:“黑牡丹,不祥之兆。老侯说的果然不错。”归府的仆人以他地位最高,有些仆人想上去动手,见他没动,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娄阿鼠对他们道:“有这么多留宿的人在这里,用得着咱们动手吗?主人也自有主张,咱们若是一闯而上,反而坏了主人的名头了。”
 

  魏连魁正在气头,见识反而不及这个老仆。他也不想这个女子既然能够打伤归洛英,当然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他仗着官威,气呼呼的立即喝道:“一个卖解女子,胆敢如此猖狂,给我拿下!”
 

  他口里喝人给他拿下,自己却已先忍不住要抓那女子。
 

  那女子挥袖一拂,说道:“官老爷要抓我去审问么?”
 

  她只是挥袖轻轻一拂,魏连魁已是禁不住踉踉跄跄退出了六七步,兀自不能稳住身形,要旁人扶他,方能回到原来座位。
 

  归元甲哼了一声,道:“好功夫!”心想:“这妖女用的似乎是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内功,怪不得英儿会给她打得重伤。”
 

  魏连魁一屁股坐下来,气呼呼的道:“反了,反了!”
 

  那女子冷笑道:“我若是害怕你们群殴,我也不会来了。不过,我听得归庄主素来以仁义自命,我倒不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归元甲道:“你打伤了我的儿子,还想我以上宾之礼待你么?”
 

  那女子道:“不错,我是打伤了令郎。请问庄主,这件事情你是想让官府了断呢,还是按照江湖规矩办事?”
 

  归元甲道:“让官府了断又如何?”
 

  少女道:“那很简单,你有一千几百家丁门客,在座的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官儿,你可以叫家丁门客一拥而上,将我送官究办。家丁门客拿不下来,还可以动用官兵。反正你这位官居参将的高足已经加给我一顶造反的帽子了,造反罪名不轻,动用官兵也不算小题大作。”
 

  归元甲是以武林领袖自居的人物,沽名钓誉的事情的确做了不少。另一方面,他有财有势,在官场中又是以大绅士的身份出现的。
 

  以他的身份,倘若当真按照少女所说的办法,借助官府之势陷害她的话,他在武林还如何能够立足?在官场上也将失尽体面。
 

  归元甲板着脸孔:“你也把归某看得忒小了。别人找上门来,归某应付不了,只好认裁,还用得着惊官动府吗?!”
 

  那女子道:“好,我正是要你这一句话,那么,你是愿意按照江湖规矩办事了?”
 

  归元甲道:“按照江湖规矩办又如何?”
 

  那女子道:“按照江湖规矩,就得求个公道。谁的理亏,就得向对方磕头赔罪。”
 

  归元甲道:“道理有时也不是容易辨的,各执一辞,那又如何?”
 

  那女子道:“江湖规矩,你应该比我更加清楚。私仇私了,单打独斗,拳头上分出道理来!”
 

  归元甲道:“好,你是江湖中人,我现在虽然息隐田园,在江湖上也还叫得响字号。咱们就按照江湖规矩办事好了。你说吧,我儿与你何冤何仇,你将他伤成这样?”
 

  他已打定主意,不管儿子是否理亏,他都要使这个女子有理变成无理。
 

  那女子道:“令郎行为甚是不端……”
 

  刚说得一句,归元甲立即板起面孔切断她的话头,说道:“小儿给你打成重伤,你怎么编派他的不是,他都不能和你分辩。各位请评评理,单凭片面之辞,是否就可定人以罪。”
 

  一个在衙门办文案的师爷似笑非笑的说道:“姑娘,你说归公子行为不端,大概是指他曾经调戏你吧?”
 

  那女子道:“不错。”
 

  师爷道:“你是在洛阳城里公众的地方卖技的,这件事情是在卖技的场所发生的吧?”
 

  那女子再道:“不错。”
 

  师爷说道:“如此说来,应该有许多人看见的了?”
 

  那女子再道:“不错!”
 

  师爷道:“那么你一定可以找到证人的了?”眼睛眯成一条缝,手里轻轻摇着鹅毛扇,好像是在嘲笑那个女子:这一次看你还能说“不错”吗?
 

  归元甲心花怒放,暗自想道:“这师爷倒是知情识趣,帮我的忙,帮得恰到好处。事情过后,我得备一份厚礼谢他才是。”心念未已,只听得那女子已再第四次说道:“不错!”
 

  这一回答,不仅是那师爷始料之所不及,所有的人,谁都意想不到。
 

  要知归元甲乃是洛阳一霸,城里城外,谁不知道他的厉害,在街头看卖解的更大都是寻常的小民,又有哪个敢做这个女子的证人,明目张胆与归云庄的庄主作对?
 

  归元甲喝道:“证人在何处?”
 

  那女子道:“就在你的身边,你这个门客就是在场目击的人!”
 

  这下更是“奇峰突起”,有人暗替那女子担忧:“一个跑江湖的女子怎的竟也如此不通世务,归元庄主是这个人的衣食父母,少庄主还是他们抬回来的,他还能够帮你说话吗?不砌辞诬蔑你已是好了。”
 

  归元甲装模作样的叫那两个门客出来,说道:“这位姑娘要你们作证人,你们实话实说!”
 

  这两个门客,一个姓张,一个姓李。不约而同,呐呐说道:“小人不知,不知该怎说才是。”
 

  归元甲一皱眉头,沉声说道:“有什么不知,我叫你们实话实说,你们就照直说好了!”心想:“这两人怎的如此糊涂,难道连我的意思都听不懂。”
 

  他把实话实说这四个字重复三遍,而且在说到“我叫你们”这四个字的时候,声音又特别高亢,用意就是在让你们听懂,所谓“实话实说”乃是要他们编造谎言。
 

  那少女道:“对啦,庄主都叫你们实话实说,你们还害怕什么?嘿,嘿,归云庄的庄主素有侠义之名,他的侠义之名若说是天下知闻或许夸大些,最少,在这里的满园宾客,则一定是人人知晓的了。你们说了实话,即使对他有所不利,难道他还能不顾侠名,当着满园宾客,将你们难为不成?”
 

  一众宾客心中俱是想道:“这女子好厉害,她把话先说在头里,即使这两人出了这个园子,归元甲也不敢杀害他们的了。”
 

  归元甲冷冷说道:“我看你们不是害怕我,是害怕你。”
 

  少女冷笑道:“我无权无势,他们害怕我什么?”
 

  归元甲道:“你无权无势,可有一身上好的武功。”说至此处,也是嘿、嘿的冷笑几声,接下去道:“你连的我儿子都敢打的半死不活,他们说了实话,不怕你报复么?”
 

  未曾交手,已是舌剑唇枪。众宾客心中赞叹:“到底姜是老的辣,庄主这几句话说得当真巧妙,话头轻轻一转,矛头也就转了。
 

  归元甲提高声音道:“但你们也无须害怕,归某自信还保护得了你们。当着天下英雄面前,你们只管把实话说出来好了。有谁敢动你们一根毫毛,归某第一个不依!假使归某保护不了你们,一众英雄也不会放过那个人的!”
 

  他似乎甚为欣赏自己的辞令,说罢,问那女子:“我这样说,你不反对吧?”
 

  少女微笑道:“我要的正是实话实说!好,咱们就这样约定吧,他们说了实话,谁都不许伤害他们,倘有违诺言,任凭对方处置,请天下英雄作证!”
 

  归元甲不禁心头一凛:“怎的她敢这样自信,难道她有把握叫我这两个门客真的说出实话?”
 

  但话是他先说的,他要反悔也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道:“很好,咱们就这样约定。”
 

  那两个门客面露喜色,齐齐问那女子:“姑娘,你真的要我们说实话?”
 

  那女子一本正经的说道:“一点不错,我再说一遍,我要你们说实话!”
 

  宾客中有许多人已是听得不耐烦了,心想:“这两个门客胆子也太小了,已经得了庄主的保证,还要一问再问,也不怕别人厌烦?这女子也不嫌他们罗嗦,说了又说。
 

  他们哪里知道,这两问两答,其中实是大有奥妙。这两个门客必须听得这女子连说两遍“实话实说”方始能够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这两个门客放下心头的大石了,归元甲也放下心头的大石了,他以为自己估计不错,心想:“原来这两个家伙果然是害怕这妖女的报复,要得到保证,方始放心。他们害怕这妖女的报复,说出的‘实话’自必是对这妖女不利的了。嗯,但愿他们说谎的本领能够高明一些。”
 

  那两个门客道:“好,庄主和这位姑娘都要我们说实话,那我们就说了。”
 

  “今早,我们陪着少庄主到城里王麻子那里取烟花,王麻子制造的烟花是洛阳城最有名的,少庄主多加银两,定造十几种最好的烟花,有飞雪迎春、有金垂杨柳、有春色满园,有雪里红梅,还有孔雀开屏、蜂鸟齐来……”那姓张的门客先说。
 

  话犹未了,归元甲已是皱起眉头,斥道:“我又不要你们报烟花品种,简短一些,快点言归正传。”
 

  其实这两个门客并非要报烟花品种,他们之所以藉此拖延时间,正是为了准备在“话入正题”之时,怎样说方是最为妥当。
 

  “是,是”,那姓张的门客继续说下去:“我们本来要到王麻子那里的,但走到了王母娘娘庙的时候,看见这位姑娘卖解,少庄主就不肯走了。”
 

  归元甲不觉又皱起眉头了,“为什么少庄主不肯定?”
 

  那少女道:“归庄主,请你不要打断他们的说话好不好?我想你不问他们,他们也自会说下去的。”
 

  归元甲黑起脸孔大马金刀地重新坐好,心想:“你两个家伙端的是我的饭碗,谅你们也不敢说出不中听的话来。”
 

  哪知大出他的意料之外,那个门客竟然真的说出“不中听”的话了。
 

  “我问少庄主因何不走,少庄主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姑娘。他说家里那株黑牡丹也比不上这位姑娘的黑里俏。”
 

  那在衙门里办文牍的师爷皮笑肉不笑的打了个哈哈,说道:“知好色则慕少女,年轻的小伙子见了漂亮的妞儿,说几句不太正经的话儿,那也是小事一椿,无足为怪。”少女道:“你怎知他是说几句不太正经的话儿?哼,好在你只是办文牍的师爷,不是坐堂审案的法官,案情还未供述,你就要从轻发落了!”
 

  师爷给他抢白,气呼呼地坐下,却也不敢再说了。
 

  姓李的门客接下去道:“后来,少庄主叫我们把闲人赶开,他走进场子,亲自和这位姑娘说。”
 

  归元甲沉声道:“说些什么?”
 

  姓李的门客道:“唉,我可有点不大好意思说。”把眼睛望着那少女。
 

  那少女道:“我不忌讳,你们直说好了。”
 

  “少庄主要和这位姑娘‘相约’叫她别再抛头露面,他愿意为这位姑娘金屋藏娇。”
 

  归元甲气恼交加,但因有言在先,却又不能发作,惟有顿足道:“荒唐,荒唐!”
 

  少女道:“还有更荒唐的呢,你听他们说下去吧。”
 

  那姓张的门客说道:“后来这位姑娘骂少庄主是癫蛤蟆,少庄主大怒道:‘你骂我是癞蛤蟆,我这头癞蛤蟆偏偏要吃你的天鹅肉。’他,他就动手,抢、抢这位姑娘了。”那姓李的门客接下去说道:“少庄主还没碰着这位姑娘,只听得噼噼啪啪声响,少庄主已是给这位姑娘打了几记耳光。这位姑娘说,你再无礼,可休怪我不客气了。”
 

  那少女道:“归庄主,你听见没有?第一,是你的宝贝儿子先动手,第二,我已经警告过他了。”
 

  归元甲已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那姓张的门客继续说道:“少庄主更加暴怒如雷,立即就和这位姑娘打起来了。还要我们帮忙他打。后来,后来的事情就不必说了。我们帮不上少庄主的忙,只能拆掉王母娘娘庙的两块门板,把他抬回来了。”
 

  证人作供完了,园中鸦雀无声。
 

  众人都是诧异非常,想不通这两个门客为什么竟帮外人说话?熟悉他们性格的人更加想不到:“他们平日最擅逢迎,庄主放个屁他们都说是香的。怎的在这节骨眼上,他们却突然变得如此耿直了?竟然胆敢和主人作对,难道他们是疯了不成?又或是这妖女真的会用妖术,迷了他们的本性?”众人惊疑不定,谁也不敢说话。
 

  那两个门客并肩而立,对归元甲作了一个长揖,说道:“我们实话实说,请庄主见谅。我们告辞了。”
 

  归元甲恨得牙痒痒的,但为了保持他的侠义名声,君子风度,却不能不勉强挤出一点笑容。
 

  归元甲道:“是我叫他们实话实说的,你们何须请罪?我很喜欢你们的憨直,你们留下吧。”
 

  那两个门客道:“庄主纵然不加怪责,但我们保护公子不周,又令庄主丢脸,我们已是无颜立足此间,请庄主让我们告退。”
 

  好在他们既供出了小主人的恶行,却又自责保护不周,令归元甲真是感到啼笑皆非。
 

  那少女道:“庄主,我看你还是让他们走的好,否则只恐有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怀疑你是留难他们,意图报复,岂不是有损庄主声誉?”
 

  归元甲面如锅底,挥手说道:“你们既然一定要走,我也不便强留,好,你们走吧。”那少女却道:“且慢!”
 

  那两个门客道:“姑娘,有何指教?”
 

  那少女道:“你们如实作了证供,对庄主是已经交代了,对我还没有交代!”
 

  那两个门客道:“请问姑娘的意思是──”
 

  不但他们不懂,别人也是莫名其妙,心中都在想道:“这两个人已经帮了她的大忙,还要交代什么?”
 

  那少女道:“你们是归洛英的帮凶,归洛英我已惩戒了,他们却还未得到应受的惩罚。此事尚未交代,你们怎能一走了之?”
 

  两门客齐声说道:“我们愿意接受姑娘惩罚。”
 

  少女道:“好,念在你们说了实话,处罚可以从宽。”话语刚落,只听得噼噼啪啪声响,那两个门客各自给她打了两记耳光。不约而同的哎呦,哎哟叫出声来。
 

  奇怪的是,他们吃了耳光,呼叫过后,却都是面露喜色,齐声说道:“多谢姑娘不杀之恩,我们可以走了吧?”
 

  少女说道:“事情都已作了交代,你们当然可以走了。”
 

  那两个门客大声道:“多谢庄主和姑娘放行。”
 

  说罢转过身昂然便走,这句话当然是说给归府的家丁、门客与来宾听的。
 

  众人都觉得这个少女不近情理,有个门客骂了出来:“这下子可真是拍马拍到马屁上了,帮人家说好话反而吃人家的耳光。你说这不是犯贱是什么?”
 

  另一个门客则不仅是动口骂了,还要打人。他拦着那两个门客骂道:“不要脸的东西,吃里扒外。主人大展宽容,我可不能让你们走得这样便宜!”说罢,伸手就打。
 

  这人的武功其实并不比那两个门客高强,但那两个门客却不还手,让他狠狠揍了几拳。
 

  忽听得两声惨叫,接着“铮铮”两声,两枚铜钱落在他们身旁的假山石上。
 

  那是两枚磨利了边的钱镖,接着两只血淋淋的耳朵随着钱镖落下。
 

  那少女冷笑道:“你们可以不理会我说的话,但你们庄主说过的话,你们也当作是放屁么?”
 

  这个人的一双耳朵正是给她用钱镖割下来的。
 

  用磨利的铜钱来割耳朵,割得好像刀削一般,齐根切去,这份本领,已是足以令得归府的家丁门客胆寒。
 

  更难的是,满园子挤满了人,钱镖又是从百步之外发出,竟然打得如此毫厘不差,刚好是削了那个人的耳朵,并没误伤旁人。
 

  这样的暗器功夫,连威震一方的归元甲都不禁为之耸然动容,他的手下自是更加吃惊了。
 

  归元甲是曾与少女有约在先,那两个门客说了实话,谁都不许伤害他们的。若是有人敢动他们,归元甲和这少女都有保护他们之责。归元甲下不了台,只好装模作样喝道:“不许拦阻他们──”
 

  其实用不着归元甲下令,他的手下见过这少女狠辣的手段,早已是心惊胆丧,哪里还敢无事生非。
 

  他们只是百思莫得其解,为什么那个门客要“吃里扒外”?这少女给了他们什么好处?
 

  这少女并没给他们什么好处,只是把他们的性命还给他们。
 

  原来他们是早已着了那少女的道儿的。
 

  表面看来,他们并没有受伤,其实他们的胸口都有一个铜钱般大小的红印,这不是普通的伤痕,是足以置人死命的毒伤。因此他们才被迫做这宗交易,用说实话来换取解药。在王母娘娘庙所,当他们帮归洛英抢那少女的时候,忽觉微风飒飒然,也不知是否给对方打着,胸前便觉一阵麻痹。麻痹的感觉片刻即过,但就在这片刻之间,归洛英已经给那少女打得躺在地上。他们的武功比归洛英还差得远,归洛英都不堪一击,他们当然是不敢和那少女动手了。
 

  那少女倒没有难为他们,但在离开的时候,却对他们如此说道:“你们已经中了我的化血刀,若还不知改过,性命不保!”他们的武功在江湖上不过二流角色,但见闻却甚广博。归洛英不识“化血刀”为何物,他们则是略有知闻。
 

  “化血刀”是从天竺传来的一种极为怪异的武功,名为“刀”,其实并非真刀,乃是以掌作刀。这种怪异武功用掌力发出,据说能令人血液中毒,病症一日一日加重,受尽诸般痛苦,方始死亡。因此也可说得是一种毒功和内功结合的毒掌。
 

  不过他们所知就只是这么多了,既未见过,中“刀”后的症状如何,他们也毫无所知,因此那少女用的到底是否“化血刀”,他们也就无法判断。他们既然无法判断,当务之急,自是先把少庄主抬回家了。
 

  那知走到半路,两人忽然觉得胸口隐隐作疼,他们都是练过内功的,本能的就运气抵御。在寻常的情况下,真气一运,气血便可畅通,气血一通,痛苦自会消散。
 

  不料这一次却是适得其反。
 

  不运气还好,一运真气,体内登时好像有无数毒蛇乱窜乱咬,这种痛苦惨过受任何酷刑!
 

  他们把归洛英放在门板上抬着走的,突然剧痛起来,门板连人都给抛了出去。
 

  归洛英受震昏迷,但比起他们却“好”得多了。他们痛得在地上打滚,人却还是清醒的。
 

  那个女子忽然又再出现在他们面前。
 

  “你们相信我不是虚声恐吓你们了吧!若还不信,可以看看自己的胸膛。”那女子道。
 

  解开衣裳的气力他们还是有的,一看,胸膛上有个铜钱般大小的红印。
 

  “你们胸前的红印会逐渐移近心房,一到心房,就是你们的死期到了。”黑衣少女冷冷说道。
 

  这两个门客哪里还敢怀疑,连忙向那黑衣少女哀求饶命。一个说是上有八十岁老母,一个说是下有三岁小孩。
 

  少女冷笑道:“你自小就是孤儿,何来八十岁老母?”接着指另一门客。“你迄今尚未娶妻,又怎有三岁小孩?”
 

  所谓“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三岁小孩”,不过是这两个门客信口雌黄的江湖套语,想不到这少女对他们的家庭情况竟也了如指掌,谎言一下子就给揭穿了。
 

  两个门客只好叩头认错:“是我们卑鄙无耻,我们只知巴结小主人,得罪了女侠,请女侠高抬贵手。”
 

  少女说道:“这还有点是人话,但你们助纣为虐,我可还不能轻易饶了你们。”
 

  两个门客见她口气松动,连忙说道:“女侠要怎样才能饶了我们,请女侠赐示,以便遵循。”
 

  少女缓缓说道:“祸福无门,唯人自招。”
 

  这两个门客,不约而同,都想起来了,少女是曾这样说道:“你们已经中了我的化血刀,若还不知改过,性命不保的。”于是齐声说道:“女侠若肯饶命,我们定当痛改前非。”
 

  少女说道:“我这个人是最讲实际的,我不要听你们口头上的改过,我要亲眼看见你们做出的某一件事,这件事是可以证明你却是已经改过的,我才能饶恕你们。”
 

  两个门客给吓得呆了,心中俱是想道:“这可难了,哪有什么事情可以让我们一起证明我们是已经改好了的,而且还得让她亲眼看见,认可才行?只怕我们还未做出她认可的好事,性命先已不保了。”
 

  黑衣少女似乎知道他们的心思,说道:“你们行为甚为恶劣,要改的过错不知一椿。俗语说江山易改,品性难移,我也不指望你们一下子全都改好。这样吧,我最讨厌的是说假话,下次我碰上你们,不管我问你什么事情,只要你们实话实说,我就给你们解药,这条件你们依得吗?”
 

  “依得,依得!”这两个门客忙不迭说道:“但不知女侠说的‘下次’是什么时候,我们的性命只怕等不到那个时候。”
 

  女侠说道:“化血刀之毒是慢慢发作,逐日加深的。你们要是受尽诸般痛苦,方能解脱,不会很快死的!”
 

  这两个门客越发慌了,说道:“女侠要问我们什么事还是请你赶快问吧。否则倒不如一刀把我们杀了的好,省得我们受诸般痛苦。”
 

  少女说道:“我要问你们的事情,还未到适当的时候。不过你们既有向上之心。我有怎能妄开杀戒?我可以减轻你们目前所受的痛苦,你们耐心等待我再来好了。”
 

  说罢,每人踢了一脚,说也奇怪,那两个门客给她一踢,痛苦爽然若失。
 

  少女走了,但死亡的阴影还未带走。
 

  他们细味那少女的口气,“下次”似乎很快就会到来,但这只是推测而已,还不能说是已经服下了“定心丸”。
 

  大大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是,尽管他们的推测那少女很快就会再来,但还是决计料想不到她竟敢单身闯到了归云庄来。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刚才在归云庄里要和那少女两问两答的原因了,因为他们要那少女亲口说出是要他们“实话实说”才能算数,而第一次则只是那少女和归云庄主双方同意让他们的实话实说而已。虽然,这本来也可以算数的,但他们是老江湖,非得“敲定”不可。
 

  如今他们走出了归云庄,方始算得是真正服下了“定心丸”了。
 

  这“定心丸”是那少女打他们耳光的时候,给他们服下的。被打之时,他们故意张口大叫,少女以巧妙迅捷的手法,在他们口中各自塞了一颗药丸,谁都没有看见。
 

  姓张的门客吁了一口气,说道:“咱们的性命总算拾回来了,我刚刚试过,真气兼已可以开始运转自如,也完全不觉得痛了。看来她给我们的倒不是假药。”
 

  姓李的门客苦笑道:“可咱们却变成了归云庄主的对头了,咱们必须赶快逃走,否则还是性命不保。”
 

  就在他们要远走高飞的时候,忽然给一个人拦住去路。
 

  是一个肥头大耳的和尚。
 

  这个和尚的来头不小,他是西藏密宗的四位长老之一,法号昆布禅师。他和这两位门客乃是旧时相识,他们之所以能够对“化血刀”略有所知,就是这位昆布禅师告诉他们的。
 

  昆布禅师道:“你们两人是怎么回事,慌慌张张,好像逃命似的?”
 

  姓张的门客笑道:“当真乃是逃命。”
 

  姓李的门客也苦笑说道:“实不相瞒,我们刚刚拾回一条性命。”
 

  昆布禅师道:“我倒是给你们弄糊涂了,怎么又是逃命,又是拾回性命。是谁要取你们性命?”
 

  姓张的门客道:“归云庄主。”
 

  昆布禅师诧道:“你们不是做了他的门客吗?何事得罪了他?”
 

  姓李的门客道:“就因为我们要拾回一条性命,不能不得罪他。”
 

  姓张的门客道:“此事说来话长,我想先向你请教一事。”
 

  昆布禅师道:“何事?”
 

  姓张的门客道:“午间时分,我们中了化血刀,半个时辰前,我们刚服下解药。昆布禅师,你是深通这门功夫的,请你给我们看看,化血刀的毒伤是否真的解了?”
 

  昆布禅师大为惊异,说道:“你们中了化血刀,中原也有人会使化血刀吗?是什么人?”
 

  原来“化血刀”源于天竺,西藏密宗的第十三代宗主阿尔泰法师到天竺取经,学了这门武功,加以增益,方始创为“化血刀”的,多少年来,早已成为密宗的不传之秘。
 

  昆布禅师心想,即使有人从天竺学了原始的“化血刀”,这人似乎也不该是中原的汉人。因为一来中原天竺,隔了万水千山,路途险阻;二来懂得梵文的汉人也是极为稀少。
 

  姓李的门客道:“是一个女子,只有十八九岁模样。”
 

  昆布禅师更惊异了,说道:“好,让我看看。”
 

  那两个门客早已解开了自己的上衣,昆布禅师一看,哼了一声道:“根本不是化血刀!”
 

  “什么?根本不是化血刀?”这两个门客大惊失色。
 

  昆布禅师捏一捏他们胸前的红印,说道:“化血刀的功夫,我只学到三成,不能说是深通,我可断定,绝对不是化血刀!化血刀的伤痕只是一条肉眼都几乎难以发觉的红线,怎会结成一块。”
 

  两个门客傻了,失声叫道:“那,那我们已经服下了所谓的解药,这,这──”
 

  昆布禅师替他们把一把脉,说道:“她给你们的药丸倒是对身体有益的,并非毒药。”那两个门客方始放下心上一块石头,问道:“那是什么解药?”
 

  昆布禅师道:“你们根本没有中毒,何需什么解药?”
 

  那两个门客兀是未敢相信,姓张的问道:“何以我一运真气,五脏六腑就有如受到针刺一般?”
 

  姓李的问道:“那么我的胸口的红印又是从何而来?”
 

  昆布禅师道:“我虽然不识她用的是哪一门武功,但可以断定是一种可以颠倒奇经八脉的上乘内功。八脉一乱,气血不通,就有这种现象。胸口的红印是淤塞的体内血块形之于外。她给你们的药丸是否有一股浓烈的香气?”
 

  两个门客齐声道:“不错。”
 

  昆布禅师道:“这就好了。她给你们的药丸是功能活血散瘀,消肿止痛的。其中一种药料,乃是麝香。麝香以取自长白山所产的梅花鹿的最为名贵,你们服下这药丸未久,张开嘴巴给我闻吧!”
 

  闻过之后,昆布禅师说道:“我没猜错,果然是产自长白山梅花鹿那种麝香。嗯,看来这女子可能是从关外来的。她现在哪儿?”
 

  那两个门客道:“在归云庄。”
 

  昆布禅师道:“我也正想去拜访归云庄主,你们和我一起回去吧。”
 

  这两个门客哪里还敢回去,说道:“禅师有所不知,归庄主如今已经把我们当作还他儿子的仇人了,他不会原谅我们的。”
 

  昆布禅师无暇细问情由,说道:“好吧,随你们的便。”他怕那个女子离开归云庄,急急忙忙,便即独自前往。
 

  归云庄里宾客们议论纷纷,归云庄主却是做声不得。他的门客反而帮了他的对头,他有什么好说呢?
 

  那办文案的师爷忽道:“庄主,你是个忠厚老实的人,不识人心险诈。子曰: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你是给人家串通欺骗了!”
 

  归元甲精神一振,知道这师爷能言善辩,连忙说道:“请师爷指教。”
 

  那师爷道:“这两个门客是吃你的饭的,按普通情理而论,即使真的是令郎理亏,他们也会帮令郎掩饰的。这个女子也绝不敢请他们作证。但如今他们却做出了不合情理的事,你不觉得奇怪吗?”
 

  归元甲装作如梦初醒的样子,说道:“呀,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一点。我只道他们是因为知道我平生正直,是以才敢直言无忌。却没想到这是不合一般情理的事。师爷,依你看──”
 

  师爷说道:“凡是不合情理的事,其中必定有鬼。依我看,他们多半是受了这女子收买。”
 

  那少女冷笑道:“我是个卖解女子,要是你这两个门客只需三五两银子就可以收买的话,我大概还出的起。请问归庄主,你的门客是三五两银子可以收买的么?”
 

  园子里挤满客人,有的客人前面有假山遮挡的,已是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这师爷可是一脸正经,说道:“收买一个人不限于只要银子的!”
 

  少女道:“那我用什么收买?”
 

  师爷不理会她,却对归元甲道:“一个卖解女子,武功是如此高强,依我看她的来历着实可疑。你那两个门客,行事不合理,同样可疑。”
 

  “说不定他们本来就是一党的,这女子更可能是他们的首领。部下向首领效忠,立了功劳,好处多着呢,何需银子收买?”
 

  他说的这番话虽然是强辞夺理,但若要和他认真辩驳的话,还是会纠缠不清的。
 

  那女子忽道:“归庄主,依你看,这位师爷会不会是我的同党?”
 

  师爷勃然说道:“胡说八道,我怎会是你的同党?”要不是忌惮这女子武功了得,怕她重施钱镖割耳的手段,他已是要破口大骂了。
 

  少女说道:“对呀,你当然不会是我的同党。但我说,你也可以和那两个门客一样,给我作证,你信不信?”
 

  师爷莫名其妙,怔了一怔道:“证明什么?”
 

  少女道:“证明归庄主这个宝贝儿子罪该处死!”
 

  师爷是好气又好笑,冷笑道:“你不是发疯吧?”
 

  少女道:“口说无凭,我可以拿出证据。”
 

  师爷道:“好,你拿出来!”
 

  少女道:“你急什么,证据我当然会拿出来的。不过,在拿出证据之前,我似乎应该先说明一下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否则大家听不明白,对吗?”
 

  师爷道:“好,我倒要看看你怎样信口雌黄。”
 

  这少女要师爷作证,比起刚才她要两个门客作证,更加出人意外。何况还不是口头作证,而是有实物作证。众宾客却不懂这个“证”是怎么“作”法,登时满园子鸦雀无声,大家都在静听。
 

  那少女缓缓说道:“归洛英曾逼奸一个姓孔的年轻寡妇,寡妇不堪受辱,自缢身亡。她的公公是个憨直的穷秀才,虽然明知归家有财有势,打官司一定吃亏。但气愤不过,他还是亲自写了一张状纸,把归洛英告到官府。请知府大人为他媳妇伸冤。”
 

  “这张状纸落到这位师爷手上,他恐怕知府大人不知归洛英是什么身份,于是附上签呈(即附加自己对应该如何办理这件案的意见,写在另一张纸上)。”
 

  “签呈说明了被告是不能被得罪的人物之后,他还拟了批辞,由知府发给审案的法官,如拟办案。结果是将那秀才责打三十大板,革去功名,所告不予受理!”
 

  说罢,她拿出师爷那张签呈,说道:“这张签呈就是真凭实据。师爷,你是精通律例的,逼奸寡妇至死,按照律例,是不是该当处斩?贪赃枉法的官儿,是不是也该问罪?”
 

  师爷又惊又怒,颤声说道:“胡说八道,哪有这种事情,你、你是捏造的。”
 

  少女说道:“好,你说我捏造的,那么咱们可以对对笔迹,让大家看看,是否你亲笔所书?”
 

  师爷道:“你不会假冒我的笔迹吗?”
 

  少女冷笑道:“我来到洛阳不过三天,你在衙门里当文案,我怎能去搜集你的‘墨宝’?三天之内,我也没有那么大本领去模仿你的笔迹呀!再说难道我是未卜先知的鬼谷子,知道今天你要在这里替归少庄主辩护,盘问我吗?”
 

  师爷道:“那,那你是怎样取得我这张签呈的?”
 

  少女笑道:“你不打自招了吧?嘿嘿,只要你承认是你写的就行,至于我怎样取得,那你管不着了。”
 

  师爷叫道:“我不承认,我不承认!”不过他却说不出理由,连归元甲都觉得他这样胡闹,是越闹越臭了。
 

  归元甲道:“孔家寡妇自缢身亡,这件事情是有的。但她的死因,人言人殊,死无对证,却是无从查考了。小儿虽然顽劣,通奸寡妇这种事情,我相信他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姑娘或者会问,那为什么她的公公不告别人,偏偏只告你的儿子。我平生忠厚,人所共知。本该隐恶扬善的。唉,但事到如今,我也只好说出来了。那是因为那姓孔的穷秀才,穷迷心窍,想藉媳妇的横死,讹诈我一笔,谁叫我有几个钱呢?
 

  “至于说到骆师爷那张签呈,我也相信是别人假冒他的笔迹。这个所谓‘别人’,当然并不一定是指这位姑娘。不过这位姑娘神通广大,她既然能够从衙门里偷出状纸,找一个熟悉骆师爷笔迹的人来写签呈,那又有什么稀奇。”
 

  那女子冷笑道:“归庄主,假如你不做庄主,跑到衙门里做师爷的话,一定比这位骆师爷更能干。骆师爷,我看你应该拜庄主为师!”
 

  骆师爷满面通红,说道:“各执一辞,说到明年也说不清楚。你是不是准备留在洛阳和我们打一年半载官司?”
 

  那女子道:“归庄主在洛阳纵然还不能说是只手遮天,加上了像你这样大大小小的骆师爷,牛师爷,马师爷……最少也可以遮了大半边天了,我如何能够和你们打官司?”
 

  归元甲霍地站了起来,说道:“我和这位姑娘早已说好了是按江湖规矩办事的,骆师爷,你不是江湖中人,这件事你可以不必理了。”
 

  他恨这个骆师爷帮了他的倒忙,索性将他撇过一边。按照江湖规矩,第一步是评理,倘若双方都不承认理亏,那就只能用武力解决,输的一方,必须接受对方条件。
 

  那女子道:“好,请天下英雄作证,我若输了,性命也输给你。”
 

  归元甲皮笑肉不笑的打了个哈哈,说道:“那也不必如此,我儿给你打得重伤,只须你留在归云庄,将他服侍好了就行。”
 

  所谓“服侍”,其实那是要她为婢为妾。那女子哼了一声,冷笑说道:“我服侍你也行。你输了又如何?”
 

  归元甲“话中藏话”,本是想要侮辱她的,见她目光赛如利剪,胜似寒冰,“怎的她敢如此自信,莫非真有所恃?”不觉打了个寒噤,只能一本正经地说话了。
 

  “归某不想与你赌斗性命,价钱恐怕还得不合姑娘心意,还是你自己划出道儿来吧。”归元甲道。
 

  少女说道:“归庄主,你恼恨我将令郎打得重伤。说老实话,我没有将他打死,已经是给了你的面子了。”
 

  归元甲冷笑道:“如此说来,归某倒是受宠若惊了。”
 

  少女说道:“我不会漫天讨价的,你若输了,我只要你磕三个响头,嘿,嘿,三个响头,换一条人命,这价钱可算公道吧?”
 

  归元甲恼怒已极,冷冷说道:“只有别人向归某磕头,归某平生除了爹娘之外,可从没有向第三个人磕过头。”
 

  少女说道:“这是你的事情,我只问你,你接不接受我划出的道儿?”
 

  归元甲气得脸色铁青,强抑怒火,说道:“谅你也没有这本领能令归某折腰。好吧,就照你划出的道儿,我若输了,连脑袋也割下来给你!”
 

  洛阳虎威镖局的总镖头班定山站了起来,说道:“你老人家息怒,让我教训教训这个丫头!”
 

  少女冷笑道:“班定山,亏你身为洛阳第一大镖局的总镖头,我问你,你识不识得江湖规矩。这‘教训’二字,用得恐怕不合你的身份吧?你求我教训你,还得我答应你呢!”
 

  原来班定山是归元甲的弟子,如今是他的师父和这小女子约好了按照江湖规矩比武,比武的双方,地位是相等的,谁也不能说“教训”谁。班定山纵然想要替代师父出战,的确也是必须那少女点头才行。
 

  班定山一时失言,给那少女奚落,不禁满面通红。老拳师田乘草站起来替他打圆场道:“师徒有如父子,有事弟子服其劳,那也不算不合江湖规矩。请姑娘给老夫这个面子,先上台吧!别斗口了。班老弟,我没有误解你的意思吧?”
 

  班定山道:“不错,我正是想替家师接下这位姑娘划出的道儿。”
 

  田秉章道:“姑娘,你意下如何?”
 

  少女冷冷说道:“班总镖头,你担当得起吗?我看,恐怕还得问过令师吧?”
 

  按照江湖规矩,徒弟虽然可以替代师父比武,但若比武输了,履行条件的还是师父本人。
 

  少女划出的“道儿”是要归元甲磕三个响头的,这三个响头一磕,归元甲哪里还有面见人,自是生不如死了。他放心得下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徒弟手中吗?
 

  归元甲暗自思忖,班定山的功夫亦可以说得上是得了他的衣钵真传,欠缺的不过是些少火候而已。(他是自认为本身的武功已经接近炉火纯青的。)但班定山也有胜于他的地方,他已是六十岁的人了!而班定山则正在壮年,在气力与耐战这两方面都是比他优胜的。不过此事与他荣辱攸关,他又不能不担心他的大徒弟万一失手。
 

  正在他患得患失之际,田秉章叹了一声,说道:“按规矩,比武本来是不论长幼尊卑的,但敬老尊贤,这一点似乎也不宜完全置之不理。”弦外之音,十分明显,是要这少女先赢了徒弟才能和师父交手。
 

  田秉章以公证人自居,明知自己这要求并不公道,实在有点担心给少女反驳回来。
 

  谁知这少女答应得倒是甚为爽快,说道:“归庄主是否称得上一个贤字,虽然待考,但论年纪确实是做得我的祖父的。好吧,我让他的徒弟和我比一场吧。不过我要说个清楚,我这样做并非‘敬老’,我并不觉得他有什么值得我敬佩的地方,我这样做只不过是不想占他年纪老大的便宜而已!”
 

  以归元甲的身份,若在平时,焉能忍受对方如此奚落,但此际他纵然怒气填胸,却是不敢便即发作了。
 

  班定山恐怕师父沉不住气,连忙说道:“家师是宽宏大量,他老人家不屑与你这黄毛丫头计较。如今你既愿意和我先比一场,那就不必逞口舌之利了。擂台是现成的,咱们台上见吧!”
 

  在归洛英给抬回来的时候,台上的戏早已唱不下去了,正好可以作擂台。此际班定山所指的“擂台”即是空了的戏台。
 

  少女说了一个“好”字,便即身如飞燕,跃上“擂台”。班定山则刚好和她相反,他是一步一步,走上台去。
 

  归元甲看见他们俩都上了擂台,方始放下一块心头大石。
 

  班定山稳步上台,显示了他的下盘功夫。外行人看不出来,他的师父则是一看就知,他的功夫又已有了进境。
 

  而且他这样稳步上台还不仅仅是要让师父知道他的进境而已,另外一重用意是向师父暗示,他将采用沉稳坚实的打法,和对方力拚。
 

  归元甲是个武学大行家,他当然知道这种打法正是可以克制那少女的打法。那少女轻功高明,轻功高明的人十九都是内力不足的。
 

  不出归元甲所料,那少女对班定山的打法果然好像是无计可施。
 

  只见班定山沉腰坐马,长拳捣出,虎虎生风,在台下站得较近的人都立觉到拳风扑面。少女的掌法虽然晃动,却是无法近身。有经验的人都看得出来,时间一久,她必败无疑。
 

  那女子和他绕身游斗,掌势灵动,衣袂飘飘。看来好像每一掌都可以打到他身上,但说也奇怪,总是差了那么三寸二寸。
 

  原来班定山用的是太祖长拳,拳力沉重,虽然他也打不着那个女子,但却刚好足以阻止那个女子的欺身进逼。这三两寸之遥,竟是有如难以逾越的天堑。
 

  场中不乏武术名家,对胜负的关键所在,看得出来的已不只归元甲一人了。
 

  那女子表面似乎是主攻,实际已是居于劣势。因为虽然大家都打不着对方,但那女子吃了气力上的亏,只要时间一长,自必支持不住。
 

  那女子身法越转越快,忽见班定山一抓之下,喝声“着”!随即听得“卜”的一声,接着是“嗤”的一声。虎威镖局的镖师正在给总镖头喝彩:“好一招龙爪手!”
 

  哪知彩声未绝,那女子的身形已是“飘”出一丈开外。那“卜”的一声,反而是班定山给她一掌打到肩头。
 

  不过那“嗤”的一声,却是那女子的衣袖给班定山撕毁了一幅。归元甲这边的人方始松了口气,虽然严格说来,这一招还是班定山吃的亏大一些,但也勉强可以说得是打成平手。
 

  在众人给班定山的喝采声中,那女子退而复上,打法突变。虽然仍是绕身游斗,但已易掌为指。她骈指如戟,用的却不是点穴功夫,而是以刺戳为主的剑法。两根指头,宛如一柄短剑。
 

  以指代剑,已是难能。而她的“剑法”究竟属于何家何派,台下的人,竟是没有一个看得出来。
 

  双指所变的反弹之力比伸开手掌为轻,更加可以接近对方了。旁人看来,只见她的两根指头在班定山眼皮底下点点戳戳,好像随时都可以挖掉他的一双眼珠。
 

  班定山眼花缭乱,心里亦是不禁有点着慌,只怕稍一疏神,就要变成瞎子。他的打法本来是以沉稳为主的,此时唯恐有失,不知不觉就有点暴躁起来,只盼速战速决。
 

  剧斗中那女子忽地飞身跃起,半空中一个倒翻,头下脚上,双指使出一招“李广射石”的剑法,疾划他的眼珠。身子悬空,空门四露,班定山好不容易才找到她的这个破绽,心头大喜,立即便是拳掌兼施,一招“钟鼓齐鸣”,拦腰截击!
 

  哪知少女这一招“李广射石”乃是虚招,陡然间变骈指刺截之势为三指勾拿,迅如闪电,扣住了班定山的脉门。
 

  原来她凌空击刺,故意漏出破绽,正是诱使班定山全力出击的。班定山那招“钟鼓齐鸣”虽然厉害,但因是要拦腰截击对方,对方又是从他头顶上空冲下来的,他的身形也不能稍稍拔起,这么一来,他的“下盘”就没有那么坚固了。
 

  这一下突如其来的变化,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只见兔起鹘落,台上两人已是异地而处。
 

  少女使出上乘的借力功夫,扣住班定山的脉门,只是轻轻一带,登时把班定山铁塔般身躯甩了起来。两人扯线似的在半空中打了个大翻,少女脚落实地,班定山则已身子悬空。
 

  就在众人目定口呆之际,只听得那少女清脆的声音喝道:“给我滚下去吧!”一个旋风急舞,把班定山抛落“擂台”。
 

  少女的气力本来不及班定山,她之所以能够把班定山抛下擂台,用的乃是一种极为取巧的手法,只不过将班定山向他攻击的力道拨转一个方向而已。认真说来,班定山其实是给自己击倒的。
 

  班定山跌落台下,双膝着地,好像是给少女磕头一般。少女噗嗤一笑,说道:“规矩是早已讲好了的,你不必替师父磕头。”
 

  班定山面红耳热,爬起身来,做声不得。
 

  笑声中这少女继续说道:“你既然磕了,也就算了。归元甲,待会儿,你可以少磕一个响头。”
 

  归元甲大怒喝道:“妖女胆敢口出狂言,归某今日与你──”
 

  话犹未了,坐在他身边的那个神秘客人忽然站了起来,将他按下,说道:“归庄主何必为这点小事动怒。”
 

  他走到台前,也不见他奔跃蓄势,身形便即平地拔起,上了“擂台”。
 

  少女“咦”了一声,说道:“怎么的去了一个,又来了一个;你的年纪好像比归元甲也年轻不了几岁,难道你也是归元甲的弟子吗?”
 

  那神秘客人冷冷说道:“我是归庄主请来的客人,看不过眼你侮辱成名的前辈!
 

  少女说道:“你要和我比武,那也未尝不可。不过,你得先等一等,田老师──”
 

  “田老师”即是刚才那个以公证人自居的老拳师田秉章,听得少女指名唤他,只好站起身来。
 

  “田老师,看来这件事情恐怕要麻烦你一下了,请你先准备好文房四宝。”少女缓缓说道。
 

  田秉章莫名其妙,说道:“要文房四宝做什么?”
 

  少女说道,看看有多少个像他这样看不过眼,要帮归元甲打架的客人,让他们一个个报上名来。要是人数不多的话,就请他们一起上来。要是人数太多的话,我就只能和他们另约时间了。我的记性不好,故此要请你抄录一张名单放在我这里,以便我日后一个个去找他们。
 

  这少女本来是和归元甲说好了单打独斗的,刚才让班定山替乃师先打一场,已经是给归元甲占了便宜了的。哪里还有让归元甲的客人一个个上来“打擂”的道理?
 

  她这番话说的纵然不是“反话”,讽刺的意味也是十分明显的。田秉章是自命公正的,听了做声不得。
 

  那神秘客人却冷冷说道:“你说完没有?”
 

  少女道:“说完了。你第一个报名吧!”
 

  那神秘客人道:“你说完就该轮到我说了。我要说你说的完全不是这回事。”
 

  少女道:“哦,那请问你说的又是怎么回事?”
 

  神秘客人道:“是替归庄主接你划出的道儿。一场而决。你若赢了,归庄主就按你划出的道儿办事,他也不再和你比武了。”
 

  少女冷冷说道:“你能够替归庄主接下我刚才划出的道儿吗?归元甲,他说的这个话可是你的意思?”
 

  归元甲立即站起来道:“不错。你若赢得了他,我给你磕一百个响头也可以!”
 

  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跟着又补充道:“本来这只是我和这位姑娘之间的事情,不该由外人代接。但朋友的雅意,我也不好辜负。假如姑娘不同意的话,那就按照说好的规矩来办好了。”
 

  那神秘客人继续说道:“我还没有说完呢。姑娘,你别以为我们是想用车轮战占你的便宜,要是我输给了你,归庄主固然任凭你来处置,我也可以把脑袋割下来给你。而且──”说到此处,一双眼朝那少女上上下下打量。
 

  少女道:“哦,还有什么而且吗?有话快说,盯着我干嘛?”
 

  那神秘客人道:“你已经打了一场,我也不想占你的便宜。”
 

  少女道:“那又怎样?”
 

  神秘客道:“你的剑法很好,但以指代剑,恐怕不能曲尽其妙。我知道你身上藏有宝剑,很想开开眼界,请你亮剑赐招!”
 

  少女心头一凛:“这人的眼力倒是不错,居然能够看出我身藏宝剑。他的武功深浅未知,但凭他这份眼力和刚才抖露的那手轻功,倒也是不可小觑了。”
 

  “好吧,”少女说道:“你既然要见识我的剑法,那咱们就较量兵刃,也未尝不可!”
 

  说罢,解下腰带,迎风一抖,好像金蝉褪壳一般,外面一层薄薄的皮套褪下,露出一柄薄得透明的宝剑。
 

  剑的形式甚为奇特,剑身狭长,剑柄极短,说是“剑柄”,其实只是在一端装有一个小小的铜环,少女的手指勾在环中,只用两根指头的力量使动这把宝剑,剑身可以随意弯曲,说它是剑,毋宁说更像一条软鞭。
 

  原来少女这把宝剑乃是以百炼精钢打成的软剑,可以化作绕指柔的。不用之时,藏于皮套,缠在身上,外表看来,就是一条腰带了。
 

  “你用什么兵器,亮出来吧!”少女双指扣着宝剑,脚步不丁不八,立了一个门户,说道。
 

  神秘客道:“我就用这双肉掌,领教姑娘的精妙剑术。你无须顾忌,我若伤在你的剑下,死而无怨。而且我还可以一百招为限,百招之内,即使你伤不了我,也算我输。这样,大概可说得是我没占你先打了一场的便宜了吧?”
 

  谁都可以看得出少女这把宝剑非同凡品,这个客人只凭肉掌对付,而且还限定百招,的确是可以抵消少女先打一场的“吃亏”而有余了。
 

  少女侧目斜睨,哼了一声,说道:“我不用你让,我也不会让你。你喜欢用什么兵器就用什么兵器,更无须限定百招,进招吧!”
 

  要知武学高明之士,肉掌也可练得钢铁一般,可当作一门兵器的。比武的规矩有“点到即止”和“生死不论”两种,少女说道“我不会让你”这句话的意思,即等于点明了要和这个神秘客人性命相搏了。
 

  神秘客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说过死而无怨,就绝不会反悔。姑娘,你远来是客,请别客气,快进招吧!”
 

  少女似乎忍受不了他的这份轻视,微有怒色,说了一个“好”,唰的一剑就刺过去。
 

  神秘客站在台上,纹丝不动,真有渊停岳峙之势。他的武功深浅未知,单只这份“定力”,已是足以令人惊叹。
 

  只在他双手贴着膝部,掌心向下,胸前门户大开,竟似一点也不把对方这一招凌厉的剑招放在眼内。而少女的剑势则正是刺向他的胸膛的。归云庄的人,都不禁为他捏一把冷汗。
 

  但场中不乏武学的行家,这些行家却是可以看出来的,他的左手四指并拢,拇指朝天,这是“擒龙手”的姿态,右手则是拇指和中指扣成一个圈圈,另外三根指头微微弯曲,这个手法,可以变成“金刚指”的手法,也可以用来施展弹指神通的功夫。这两种功夫,都是上乘武学。场中的大行家也只识得“姿势”而已,对他是否真正懂得使用这两种上乘武学,“行家”们也都是半信半疑。
 

  说时迟,那时快,那少女剑尖一晃,向右滑出三步,一招“玉女投梭”,转过身来,斜刺一剑,离那神秘客的右臂尚有三尺,便已围转,看似指向胸膛,但跟着却是一招“悬崖勒马”,去势奇疾而收剑极快,神秘客没有任何动作的时候,她已经把剑收了回来,恢复了最初和那神秘客“两阵对圆”的姿势。
 

  “我已经让了你三招,你可以还招了!”少女说道。
 

  这三招全是虚招,在性命相搏的比武中连用三招虚招,实在是非常危险的事,在这个意义上说,少女的确可以算得是让了对方三招的。
 

  神秘客让她先行进招,那知她却反过来让神秘客三招,这不是比武,而是比赛“骄傲”了。
 

  不过她口头上虽然占了“便宜”,心里却也着实有点吃惊。原来那神秘客本是准备好了一举就可以将她击败的,但高手比斗,对时候的拿捏必须准确到毫厘不差,故此他要等待那少女的剑尖堪堪刺到他的胸膛,“擒拿手”和“金刚指”这种功夫方能奏效。
 

  那知少女竟然看破他的心思,收剑奇快,令他一击落空。
 

  神秘客气在心头,却是难以向台下的看客解释。当下哼了一声:“算你机伶,倒会取巧。但只凭取巧,总是不行。看掌!”
 

  说到一个“掌”字,立即手起掌落,以“泰山压境”之势劈下去。
 

  少女展开剑势,身随剑走,左右一拐,右边一兜,身形真是瞬息百变。神秘客连劈三掌,都没有劈着。但掌风激烈,却已吹得她衣袂飘飘。不过,那少女的剑法虽然奇快,却也没有刺着他。一近身,剑的落点就给他的掌力荡歪了。
 

  少女越转越快,剑法也越变越奇,竟似把“八挂游身掌”的掌法融合在剑法之中,对方的掌力只要稍有照顾不到之处,就会给她乘虚而入。
 

  神秘客眉头一皱,心里想道:“若然不使出看家本领,只怕当真难以制服这个丫头。”打法一变,舍刚猛的掌法不用,却用两根指头点点戳戳。
 

  少女刚才也曾以指代剑,不过这神秘客却并不是用指头来使出剑法,甚至也不像是用点穴的手法。场中的武学行家都看得莫名其妙,也在为他担心。他那么刚猛的掌法都似乎封闭不住,只凭两根指头,就能抵挡得了少女的宝剑么?但说也奇怪,他两根指头点点戳戳,少女的剑法竟似受了克制,没有刚才那么灵活了。
 

  原来这是神秘客独门的“金刚指”功夫,他苦练了十年,方始练成的。少林派也有“金刚指”,不过他的金刚指功夫和少林派不同,他是先练成金钢掌和绵掌这两种掌力,再把这两种掌力融合,凝聚而练成金刚指的,金刚掌主刚,绵掌主柔,刚柔相济,而凝成他独创金刚指力,虽然未必就胜得过少林派的金刚指,却比少林派的更难应付。尤其对方若是一个经验不太丰富的新手,那就更加容易受他迷惑了。
 

  那少女年纪轻轻,按说见闻不会十分广博,临阵的经验也不会太过丰富的。但她却似看得出这不是少林派的金刚指,并没上当。不过,她虽然不受迷惑,这神秘客的金刚指力一使出来,由于指力可以凝成一点,对付她的奇幻迅捷的剑法,却比掌力的散布面广更为见效。
 

  神秘客占了上风,虽然得以松了口气,但心中也在苦笑。原来他苦练十年,练成这种独门的金刚指功夫,本是准备用来应付他心目中一个生平仅见的强敌的,哪知而今却要被逼拿出来对付一个无名少女了。
 

  激战中只听得嗤、嗤声响,也不知是那少女剑尖抖动的声响还是他这金刚指力的破空之声。少女已经尽力避免和他的金刚指硬碰,但还是躲避不开,只听得“铮”的一声,少女的宝剑给他弹个正着。
 

  神秘客冷冷说道:“姑娘,你认输了吧!”他这金刚指力非同小可,寻常刀剑,给他一弹,就可以断为两截。这少女的功力远不如他,料想也禁受不起这一弹之力。
 

  哪知他的估计还是犯了错误。
 

  少女身形倾侧,晃似风中之烛,摇摇欲坠,但却并没有倒下去。她这一侧一晃,正是运用武学中的“卸”字诀,解消了对方那股一弹的力道。
 

  更出乎神秘客意料不到的是,少女的剑,也没有给他弹得脱手坠地。
 

  她的宝剑是可以化作绕指柔的软剑,受了金刚指力,弯曲成为弧形,突然一个反弹,随着少女的身形斜扑,竟然从那神秘客意想不到的方位刺来,从他的肩后经过,刺向他的咽喉。
 

  不过神秘客亦是临危不乱,哼了一声,反手就是一抓。他的脑后就像长着眼睛一般,这一抓也正是抓向少女的琵琶骨。
 

  是少女的剑快呢,还是他的手快呢?或是一个被刺穿咽喉,一个被抓碎琵琶骨,弄成两败俱伤呢?
 

  这刹那间,全场静得连一根针跌在地下都听得见响,当真是人人屏息以待。
 

  就在此时,忽听得有尖锐的破空之声!
 

  神秘客是个武学大行家,一觉劲风飒然,便知是有暗器袭来。而且发暗器之人,功力非同小可,百忙中他只好霍地一个凤点头,先躲开暗器再说。
 

  暗器从他头顶飞过,“铮”的一声,打着那少女的剑尖,这一次少女的剑脱手落在台上了。
 

  这暗器竟然是一枚小小的铜钱。
 

  发暗器的人是个浓眉大眼的少年,此时亦已跳上擂台来了。
 

  少女怒道:“你们要不要脸,用车轮战还不算,还要用到偷袭的手段?”
 

  神秘客也在骂那少年:“岂有此理,我与这位姑娘比武,你因何上来插手?”
 

  他们都把这个少年当作对方的帮手。
 

  少年苦笑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是不愿见到死伤,才替你们化解这一招的。”
 

  说到此处,他先指着那神秘客道:“要不是我把这位姑娘的剑打落,她这一剑就可以穿过你的喉咙!”
 

  神秘客怒道:“谁要你化解,她这一剑根本就不可能刺死我!”
 

  少年似笑非笑的说道:“真的吗,但可惜刚才那招是不可能丝毫不差的重演的。”
 

  要知高手比斗,是讲究出奇制胜的。武功较高的一方,由于没有心理上的准备,碰上对方的奇招,往往也会落败。但在重演的时候,彼此都已知道对方将用什么招数,那还有什么“出奇”可言?而且出招的快慢,身法的巧拙等等,在重演的时候,也决不可能和上一次丝毫不差。高手比斗,生死决于一瞬,极微小的差别,就足以造成不同的结果。
 

  其实,神秘客说那少女根本不可能将他刺死,倒也不是事后的吹牛。
 

  以神秘客的武功造诣,拼着受一点伤,还是可以擒获那少女的。不过,他对这少年说的无法反驳,只能气在心头了。
 

  少年继续说道:“再说,或许你真有把握。但我可不敢让你把性命来试。你若怪我多事,待一会,我自有办法补偿你的损失。”
 

  什么叫做“补偿损失”,少年没有立即解释,众人都是不懂,神秘客亦是猜疑不定。心里想道:“好,我暂且不和你争论,且看你怎样补偿我的损失?”
 

  少年接着对那少女道:“刚才你那一剑,虽然有可能刺穿他的喉咙,但你恐怕也难免受伤,你承认吗?”
 

  神秘客怒道:“何只受伤,我那一抓可以抓碎她的琵琶骨!”
 

  少年道:“好,就算是有这个可能吧,但抓碎琵琶骨也只能说是受伤呀。比她有可能刺穿你的喉咙,总还算是好些!”
 

  他评论双方的杀着都用上“可能”这两个字,神秘客又是要反驳也无从反驳。
 

  少女道:“好,你这样说还算公平,我可以接受。那么依你之见──”
 

  少年道:“依我之见,你和他这一场可以算作打和。”
 

  少女道:“唔,你的论断,虽然有点偏袒我的对手,我也还可以接受。好,就算这一场打和吧,那么按规矩,他替归元甲接下来的道儿就不能算数了!”
 

  少年道:“不错,若你们双方同意算是打和,那当然是只能由归庄主来和你作个了断了。”
 

  少女道:“好,归庄主,你听见没有。我不怕吃了多打两场的亏,你上台和我决一胜负吧!”神秘客已经试过这少女的武功,深知归元甲决不是她的对手。
 

  “不,我不同意!”神秘客连忙说道:“我是替归庄主接下这位姑娘划出的道儿的,必须和她分出胜负才能罢休!”恨意未消,哼了一声,继续说道:“其实要不是你跑来搞局,我早已把她擒了。”
 

  少年淡淡说道:“其实,认真说来,你们的胜负早已了结。”
 

  神秘客傲然道:“怎么分法?哼,你总不能说是我打输了吧!”
 

  少年一本正经的说道:“我不敢说是你打输,但你却是应该向这位姑娘认输的!”
 

  神秘客怒道:“什么叫做应该认输,真是奇谈怪论!”
 

  少年微笑道:“这个奇谈怪论可正是你自己说过的!”
 

  神秘客一怔道:“我说过什么?”
 

  少年笑道:“你怎么这样快就忘记了?你一上台的时候不是曾经说过,限在百招之内,你就可以取胜的么?你最后那一招,已经是第一百零三招了!你若是说话算数,到了第一百零一招,你已经应该向这位姑娘认输!”
 

  神秘客心中有数,仔细一想,果然“似乎”是已经过了百招。他满面通红,狡辩道:“胡说八道,我不相信你就数得那么清楚,不多不少正好是一百零三招。”
 

  老拳师田秉章道:“老朽说句公道话,他们两人出招都是快到极点,谁也数不清楚。你说是一百零三招,他说是未满百招,这是无从对证的。而且──”
 

  少年道:“而且什么?”
 

  田秉章只好不顾神秘客的面子,说了出来:“而且这位姑娘也曾说过,对方虽然以百招为限,她却并不要占这个便宜的!”
 

  那少女落落大方的说道:“不错,我的确是这样说过。不必要他认输,仍然当作和局好了。”
 

  神秘客道:“不分胜负,不能作和,第一,这小子算是哪号人物,怎能凭他说和就当作和;第二,我本来已经稳操胜券,旁人插手,先就不合规定,怎能算数。”
 

  少年道:“好吧,你要打下去,那也可以。你是替归庄主打的,我也替这位姑娘打。照你自己所定的办法,我若输了给你,这位姑娘固然可以任凭你来处置,我也可以任凭你们处置!”
 

  这可正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神秘客还能有甚么话说?
 

  田秉章以公证人自居,却道:“你和这位姑娘是沾亲还是带故?”
 

  少年道:“非亲非故。我只是瞧着这件事情不太顺眼,忍不住要打抱一个不平而已。你想想,这位姑娘已经打了两场,而且在刚才这场,亦已超过了这位客人自己限定的一百招,你们倘若要她再打下去,不怕天下英雄耻笑你们是用车轮战来欺负一个异乡女子吗?”
 

  田秉章刚才没有反对那神秘客人替归元甲出场,此刻当然也没有理由反对这个少年替那女子出场,只好勉强笑道:“你误会了,我问你们是否沾亲带故,并非这个意思。无须枝节横生,扯到什么公平不公平上去。”
 

  少年道:“那是什么意思?”
 

  田秉章道:“你如今是替这位姑娘接下她和归庄主划出的道儿,要是你认输了的话,你任凭对方处置,那是你的事情。但这位姑娘可也得任凭归庄主处置了,既然你和她素昧平生,她能够相信你不会出卖她吗?又即使相信得过你肯尽力而为,但要是你尽了力也打不过这位客人呢?那岂不变成你意欲助她,反而害了她了?”
 

  田秉章是个老狐狸,他的武功虽然远远不及那个神秘客人,却也看得出这个少年比那女子更难对付。他说这番话的目的,无非是想引起这个女子顾虑,最好是让她自动说出,拒绝这个少年替她打下去。
 

  那知这个女子却道:“这位大哥替我打抱不平,那是把我当作朋友看待了。莫说他不会打输,即使打输,我也认命!”
 

  少年回过头来,对那神秘客道:“这位姑娘已经同意了,你呢?”
 

  神秘客定着双眼向他注视,目光似乎充满惶惑,忽道:“你是谁?”
 

  少年道:“我不是早就说过吗?我只是个无名小卒。在你的眼中,我根本就算不上是个人物。这话你似乎也是说过的了。又何须再问?”
 

  神秘客刚才拒绝让他调停,的确是骂过他“你这小子算是哪号人物”的。
 

  神秘客给他拿着话柄,哼了一声,说道:“我不管你是有名还是无名,但你现在既然是替这位姑娘接下道儿,你就得报上名来,这是规矩!”
 

  少年道:“哦,有这么多规矩。那么,你刚才替归庄主出场,却又为何不讲这个规矩?”
 

  那少女道:“对,你要他报上名来,先得自己报上名来!”神秘客冷笑不答。
 

  老拳师田秉章又以公证人自居,替他说道:“姑娘,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少女道:“什么其二?”
 

  田秉单道:“他是归庄主的客人,他的姓名来历,归庄主早已知道。但这位小哥的姓名来历,却不知有谁知道?除非他能够找到一位我们认可的人担保他,否则以归云庄在武林中的地位,归云庄的事情,可不能让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插手!”
 

  少年道:“如此说来,姓名还在其次,最紧要的是来历分明了?”
 

  田秉章道:“不错。因为你和这位姑娘非亲非故,却要你来插手这件事情,按江湖规矩,你就得让当事的一方,知道你是何来历!”
 

  少年似笑非笑,忽地转过头来,对那神秘客道:“你一定会知道我的来历?”
 

  神秘客冷冷说道:“我不勉强你说出来,但怎样叫做按照江湖规矩办事,田老先生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言外之意,他不肯说,那只有请他下台。
 

  少年忽地哈哈一笑,说道:“哈大人,你是贵人事忙,你大概记不起我是谁了。但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的,哈大人,你再想想看,或者你会记起我这个无名小卒也说不定!”
 

  此言一出,神秘客固然吃惊,满园宾客,也都是大惊失色!
 

  令得他们大惊的是少年口中说出的“哈大人”这三个字。
 

  他们都知道金国的御林军副统领是哈必图,哈必图是当今皇上的近身侍卫出身,早在他升任御林军副统领之前,就有一等巴图鲁首(勇士之意)的封号的。
 

  但也是正因为哈必图是在京中伴陪皇帝,所以他的大名,在金国虽然是家传户晓,地方上的武林人物,见过他的却是极少。此时众人不禁在心里想道:“这个受到归元甲特殊礼遇,奉为上宾的神秘客,莫非就是御林军副统领哈必图?”
 

  不错,这个神秘客正是金国的御林军副统领哈必图。
 

  哈必图的一双眼睛瞧着这少年,脑海里却浮起一个小孩的影子。
 

  屈指算来,已是十一年之前的事情了。当年他以钦差的身份,来到大散关外,盘龙山上那个孩子的家。他是奉了金国皇帝的密令!要把这个孩子的祖父“请”上京师的。因为这个孩子的祖父是金国皇帝最为顾忌的一个人,他原来的身份乃是金国的贝勒(王爷)。
 

  那场血战,如今想来,还是令他心悸。
 

  那孩子的父亲已经给他的手下打伤,他和孩子的祖父亦已打得两败俱伤。就在此时,那孩子出现在他的面前,也正在用仇恨的目光瞪视他。
 

  如今,他在这少年的身上发现了那个孩子的影子。
 

  “不会有这样巧吧?难道这个少年就是檀家那个孩子?”哈必图不由得心头大震了。
 

  哈必图失声叫道:“你,你是──”
 

  少年冷冷说道:“哈大人,你想起来了吧,还要不要我自报上名来?”
 

  当然是用不着他通名道姓了。哈必图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对着这少年仇恨的目光,听了这少年冷酷的语气,他是再也没有怀疑了。这个少年就是檀家的那个孩子,檀家唯一幸存的孤儿檀羽冲!
 

  想起自己和檀家结下的深仇,饶是哈必图有“巴图鲁”勇士的衔头,而对檀羽冲的目光,也是不禁心头颤栗。
 

  那场血战,哈必图的手下全都死掉,只有他一个人侥幸逃得性命。
 

  但檀家的人,包括檀羽冲的祖父檀公直,父亲檀道成和他的外公(其实是他母亲的义父)张炎在内,也全都死了。
 

  这些人虽然不是他杀的,但若不是檀公直和他斗得两败俱伤,他们也不会死在宋国皇帝派来的大内卫士手下。宋国的卫士是刚好在他逃出檀家之后就跟着来的。他后来方始知道,接着在檀家的那场血战,宋国的卫士也都尽数丧命。盘龙山那场血战,檀家逃出来的只有张雪波和檀羽冲这对母子。哈必图又再想起了七年前在商州节度使衙门里的一场血战。
 

  他为了搜捕檀家的遗孤,来到商州。
 

  无巧不巧,檀羽冲的母亲张雪波,正好是在商州节度使完颜鉴的家里,隐姓埋名,做完颜夫人的女仆人。
 

  而又恰好是在那一天,檀公直的好友耶律玄元来到了商州节度使的衙门。耶律玄元和他一样,也正是要专寻檀羽冲的。不过他们的目的不同而已。
 

  那场血战,完颜鉴的手下,死在耶律玄元之手的不计其数,哈必图自己也几乎被耶律玄元捉去。
 

  但张雪波却是在他亲自发号施令之下,被乱箭射伤,终于毙命的。
 

  想起自己和檀家结下的深仇,他知道和檀羽冲这场恶斗已是无可避免的了。
 

  他哼了一声,说道:“原来你是有意冲着我来的!”
 

  檀羽冲道:“哈大人,你说对了一半。不错,我是想要找你,但却想不到在这里碰上了你。”
 

  哈必图喝道:“你想怎样?”
 

  檀羽冲笑道:“我不是早已说过了吗?我是看不过眼,来替这位姑娘接下她和归庄主划出的道儿!”
 

  归元甲的二徒弟魏连魁是洛阳总兵帐下的参将,作威作福惯了,但却是个草包,忍不住说道:“这小子究竟是什么人?我看不管他是什么。也不配和哈大人交手吧?”他是不自觉的按照官场的习惯,压低这“小子”来奉承哈必图的。
 

  那知这正触了哈必图之忌,他哼了一声,说道:“我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都用不着旁人来管!”要知他是奉了皇上的密令出京,他的身份固然不想公开,檀羽冲的身份,他也是不便当众说出来的。(檀羽冲的祖父是金国王爷,这种涉及皇族内部私斗的事情,岂能给一般百姓知道。)
 

  那少女似乎已经看出一点跷蹊,故意向着哈必图问道:“哈大人,你已经知道他是谁了,是吧?”
 

  少女续道:“那你认为他有没有资格和你过招?嘿,嘿,我这是按江湖规矩,不能不有此一问。”
 

  哈必图情知此战已是无可避免,只能苦笑说道:“以他的身份,他和我过招,那是看得起我了。不过──”要知檀羽冲是檀家唯一的男丁,按照王族的“世袭”法规,他也应该是贝勒的身份的。
 

  众人听了哈必图的说话都是不禁大吃一惊。殊不知他所说的可是一点不假,贝勒的身份当然比他这御林军副统领的身份高出许多。
 

  檀羽冲哈哈一笑,打断他的话道:“只要你认为我有资格和你过招,那就行了。还用得着什么‘不过’?”
 

  哈必图道:“那么,我就只问你现在的身份,不理你本来的身份了。”
 

  众人莫名其妙,不知什么叫做“现在的身份”,什么叫做“本来的身份”,这两种身份又有什么不同?
 

  但檀羽冲则是听得懂的,这两种身份其实大有区别。他若是用本来的身份,那就是为了报仇;若是现在的身份,则是和哈必图一样,都是替别人比武。
 

  还有一层,他本来的身份是小贝勒,若然按照王室的规矩,哈必图根本没有资格站在平等的地位和他比武,只能陪他“练招”。否则那就是“以下犯上”。当然,哈必图不必遵守这个规矩,金国的皇帝已经交下密令与他,他是可以把这个小贝勒当作“钦犯”拿办的。但密令是不能公开的,故此在口头上先来一个“交代”。
 

  檀羽冲道:“不错,我现在是替这位姑娘接下她和你们划出道儿,咱们就按照这已经划出的道儿办事。是不是这个意思?”
 

  哈必图道:“正是。”
 

  檀羽冲道:“好,那么你已经打过半场,我也不能占你的便宜,你刚才自限百招,我就只是自限十招好了。十招之内,我若是不能将你打下擂台,算是我输!”
 

  此言一出,台下的宾客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是见过哈必图的武功的,谁都觉得这小子未免太过狂妄。出乎他们意料之外,哈必图却并没有气怒。
 

  他听了这话,倒好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了。
 

  要知他苦练了十年的武功,为的就是要对付耶律玄元。檀羽冲是耶律玄元的徒弟,他已经知道。倘若不限招数,他对檀羽冲还多少有点顾忌。听了这话,心里暗思:“即使是你的师父现今和我比武,他也不见得能够在十招之内将我打败,何况是你这小子?”
 

  哈必图哼了一声,冷冷笑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又一次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哈必图以御林军的副统领的身份,不但接受了对方的自限十招,而且还好像害怕对方反悔,逼紧一句。
 

  檀羽冲道:“不错,我说过要赔偿你的损失的,你若还嫌不够的话──”
 

  说至此处,他拿出了一支通体晶莹的玉箫。
 

  哈必图吃了惊,道:“这是你师父的那支暖玉箫吧?”
 

  檀羽冲道:“不错。但你不用惊慌。我只是用这支玉箫吹个曲子陪你玩玩。要是我放开玉箫,出手招架,就算我输,这支玉箫若是打到你的身上,也算我输!”
 

  众人虽然不知道“暖玉箫”是什么宝贝,但按照檀羽冲这个说法,他根本不能把这支玉箫当作兵器使用,那就算是宝贝,也没有用了。何况还只是限定十招,众人俱是心里想道:“原来这小子的赔偿损失乃是如此,这样的赔偿也太过便宜对方了,哼,简直可说得自寻死路!”
 

  那少女忽道:“要是他故意碰撞你这支玉箫呢?”
 

  檀羽冲道:“总之我不用这支玉箫去打他,他若是来碰我这支玉箫,吃了苦头,那就只能算是他自讨苦吃!”
 

  哈必图怒道:“我还不至于这样无赖。不错,交手之时,说不定我是要抢你这支玉箫的,即使你打着了我,我也不怪你。”要知檀羽冲已是对自己“诸多限制”,他若是不表示得“大方”一些,恐怕要令天下英雄耻笑。
 

  檀羽冲道:“还有一句话,我可要说在前头。我是不愿见到死伤的,所以刚才我才化解你们。但现在我和你过招,只怕没有人能够化解,我若死了,当然认命,你若死了──”
 

  少女又笑道:“你说过是吹箫陪他玩的,你不出手打他,他怎么会死?”
 

  檀羽冲道:“那可说不定啊,他自行失足,也会跌死的!”
 

  哈必图几曾受过别人如此轻视,强抑怒气,大笑三声,说道:“好,谁死了都不能抱怨!我倒要看你如何在十招之内将我击败?”说罢,横掌当胸,一抓向檀羽冲的琵琶骨抓下!
 

  当他说话的时候,檀羽冲却转过身子,背向着他,好整以暇的举起玉箫,凑近嘴边。
 

  哈必图心头大怒:“你这小子胆敢如此轻视于我!”手上加了把劲,使出“龙爪手”的绝招!
 

  连那少女都不禁为檀羽冲担心了,她是见识过哈必图“龙爪手”的厉害的,这一抓可正是朝着檀羽冲的琵琶骨抓下来的啊!檀羽冲已经试了两个音,还没有吹出曲子,忽地冷冷说道:“你的龙爪手练得还算不错,但只凭一掌之力,如何伤得了我?”
 

  他一面说话,一面倒退回来,非但没有躲避,而且是迎着哈必图的那一抓。
 

  哈必图是个武学的大行家,感觉一股无形的力道向他袭来,不觉心头一凛:“这小子胆敢如此狂妄,定有所恃。难道他小小年纪,竟已练成金刚不坏身法或者是沾衣十八跌的上乘武功?”
 

  两人身法都快,檀羽冲好像背后长着眼睛似的,突然一耸肩头,就向他倒撞过去。
 

  哈必图心头一凛,连忙缩手。但指头仍然是给碰了一下,触觉果然好像是碰着钢板一般。幸亏他缩手得快,龙爪手的力道亦已收回,否则以硬碰硬,这根指头只怕非得拗折不可。
 

  檀羽冲道:“双掌一起来吧,你的大摔碑手加上绵掌的功夫,比只用擒龙手或者会好一些。”
 

  盘龙山那一战之后,他苦练了十年,练成了绵掌击石如粉的功夫,本来是要用来对付耶律玄元的,这一下双掌齐出,对方纵然是有护体神功,但除非是练到最高境界,否则那护体神功也会给他所破。
 

  说时迟,那时快,檀羽冲已经转过了身,面向着他。那支玉箫凑在嘴边,但萧的一端却是指向哈必图的掌心。
 

  哈必图一看他的身法,自己若不收掌,掌心的“劳宫穴”定会给他的玉箫戳个正着。他并没有动手,那是自己凑上去挨他的玉箫一戳的,他不算违背诺言。
 

  “劳宫穴”若然是给暖玉箫戳个正着,哈必图这一身内功非给废了不可!哈必图没有把握一掌打死檀羽冲,他可不敢冒这个危险与檀羽冲拼命,百忙中只好移形换位,把双掌打出的方位偏斜。
 

  檀羽冲恍若视而不见,悠然吹起箫来。吹的是唐人王之涣一首题为“凉州词”的七言绝句。
 

  那少女妙解音律,按拍轻歌:“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哈必图几曾受过别人如此蔑视,气恼亦加,暗自想道:“我若收拾不下这个小子,给天下英雄耻笑还不打紧,御军副统领的座位只怕也坐不稳了!”而他却是一心想升任正统领的。
 

  虽然他已知道檀羽冲的武功实是远远在他之上,但此战有关他的一生荣辱,他也只好孤注一掷了。
 

  他一咬牙根,扑上前去,拳掌兼施,一招“五丁开山”,跟着一招“吴刚伐桂”。这两招都是刚猛之极的招数,他又是改向侧面攻击,避免给檀羽冲的玉箫“凑巧”点着他的穴道。檀羽冲若然遵守诺言,不用玉箫当作兵器招架,纵然练有护体神功,也非得给他打伤不可。
 

  箫声悠扬,恍然流水行云,毫无阻滞。
 

  檀羽冲的身法也如流水行云,在掌风掌影之中有若闲庭信步。
 

  哈必图这两招都落了空。
 

  他的身法竟似和诗中的境界符合,飘逸潇洒而又门户森严。
 

  但哈必图亦已早有准备,跟着第三招攻击,倏地化掌为指,点着了檀羽冲胁下的愈气穴。
 

  他用的是独门“金刚指”的功夫,他练的这门功夫也正是要用来对付耶律玄元的,此际先用在耶律玄元的徒弟身上。金刚指也是可以破得“金钟罩”、“铁布衫”之类的护体内功的。“护体神功”最高的境界是“金刚不坏身法”,但那非得有数十年功力不行。檀羽冲年纪轻轻,哈必图料想他顶多不过练成“金钟罩”或“铁布衫”而已。
 

  这一下点个正着,而且并无反震之力。这刹那间,哈必图不禁心头大喜:“原来这小子连金钟罩和铁布衫的功夫都还未练成!”
 

  那知他还是欢喜得太早了。
 

  檀羽冲好像毫无知觉,他非但没有倒下去,反而一个肘锤向哈必图撞过来。
 

  原来檀羽冲的确是尚未练成上乘护体神功,以他现有的内功造诣,抵御擒龙爪手可以,抵御金刚指点穴的功夫还是不行的。但他却另有一门非常怪异的功夫。
 

  这门功夫叫做挪移穴道,经过挪移,穴道原来的位置已变,纵然是点着死穴,那也无妨。
 

  不过,檀羽冲给他的金刚指点个正着,已有点火辣辣的感觉,心里暗暗叫了一声“侥幸”。
 

  原来以他原有的内功造诣,假如不是运用挪移穴道的功夫,虽然还是不至于死,但却很有可能变成两败俱伤。阴差阳错,哈必图曾经不合在和那个少女交手之时,就使出了他的独门金刚指功夫。这样一来,等于泄了底,檀羽冲有了准备,当然懂得用最适当的方法去应付他了。
 

  檀羽冲化解了穴道被封之危,马上用“肘锤”还击。“肘锤”是无须“出手”的,他的双手仍然拿着玉箫,箫声也未停止,只是肘尖向对方撞去,当然不能算是违背诺言。而且他的身法步法配合得恰到好处,看起来就好像是哈必图主动撞他一般。
 

  哈必图大惊之下,哪里还敢强攻,急忙变招,使出一招“如封似闭”。这一招是以防守为主的,使得还算适当,掌心在檀羽冲的肘尖轻轻一擦而过。但饶是如此,他也只能化解檀羽冲这一“肘锤”的三分力道,还是不由己的踉踉跄跄退了几步。
 

  那少女唱出了曲调的第三句:“羌笛何须怨杨柳”,接着笑道:“十招已过一半,已是第六招了。请大家帮眼,我没数错吧!”
 

  檀羽冲有言在先,十招之内,若是不能把哈必图打下台去,就算他输。
 

  台下一众宾客,人人都是抱着好奇之心,要看他怎样吹着箫,不出手,就把对方打下擂台,每一招每一式当然都是凝神注视。每一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的的确确是已经过了六招。不过别的人没有像那少女叫出来罢了。
 

  但少女这一高声报数却也提醒了哈必图,他心里想道:“对啦,我何必跟这小子近身缠斗,赶快把剩下的四招使完也就是了!”
 

  此时他已是不敢奢望求胜,只求能够在十招之内保持不败,于愿已足。“不败”亦已是算他“胜”了。
 

  主意打定,他赶忙退出三丈之外,以全力使出护身的回招。
 

  这“擂台”是借用园中原有的戏台的,哈必图退出三丈之外,已经是接近戏台的边缘了。他只想到要避免与檀羽冲距离太近,却没想到有一利亦有一弊。
 

  他避开檀羽冲,檀羽冲却向他走过来。
 

  哈必图飞快发招,而且是全力施为。站在台下的人都感觉劲风扑面。
 

  倘若檀羽冲不是出手攻击的话,在他这样全力防守之下,是决不可能将他打下擂台的,何况只剩下四招。
 

  不但台下的观战者这样想,台上的哈必图也是这样想。他避免与檀羽冲近身缠斗,为的就是拉远距离这片刻间飞快发招。
 

  第七招、第八招、第九招……
 

  檀羽冲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已经是发出第九招了!
 

  连那少女都为他担心,忘了数第几招了。
 

  在他发出第九招的时候,檀羽冲的这支曲子刚好吹奏完毕。
 

  檀羽冲叹了一声:“世无知音,真是令我失望!”
 

  陡地喝道:“你不想听我吹箫,你就给我滚下去吧!我吹我的,用不着你在台上听!”
 

  箫声“鸣”的一声又响起来。哈必图的第十招刚刚“起式”。
 

  说也奇怪,随着那一声“滚”字,哈必图当真如奉纶音,突然间就从台上跌下来。
 

  归云庄的人,这一惊非同小可,纷纷跑来扶他。只见哈必图七窃流血,一探鼻息,呼吸已绝,果然真的是死了。
 

  原来檀羽冲这支暖玉萧乃是武林异宝,他在箫中吹出纯阳罡气,威力极大,这股罡气,是刚好对着哈必图掌心的劳宫穴吹过去的。
 

  哈必图内功被破,最后这三招出的掌力,又被檀羽冲在一挥袖间逼了回去。他失了内功,如何禁受得起,一跌落台下,性命立即不保!
 

  少女这才松了口气,唱出了最后一句诗:“春风不度玉门关。”接着笑道:“你的曲子吹得真妙,曲终人散,安排得恰到好处,刚好是第九招!众位英雄,我没数错吧?第十招未使到一半,是还不能算作一招的,对吗?”
 

  台下一众宾客都惊得呆了。即使有人想要去拿檀羽冲领功,但一想,哈必图以御林军副统领的身份,这少年不出手就能将他“治死”,自己的武功连哈必图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如何还敢上去送死。这刹那间,台下静寂如死。少女的发问,当然是没人回答的了。
 

  檀羽冲哈哈一笑,说道:“我说错了。在这世上我最少还有一个知音。”
 

  那少女笑靥如花,说道:“多谢。但这知音不比那知音,我这知音,只是听得懂你的箫声的知音。”
 

  檀羽冲似笑非笑的说道:“在我看来,这知音和那知音,也没有什么分别。”
 

  御林军副统领被杀,这是何等大事;归云庄的人,已是都给吓的惊惶失措,不知怎样对付眼前之事才好。反而是杀了人的“主犯”(檀羽冲)和协助杀人的“从犯”(那个少女),却像没事人似的,还在台上好似两情相悦的男女在“打情骂俏”。
 

  那少女面上一红,说道:“别胡扯了,你不走我可要走啦。”
 

  檀羽冲笑道:“不错,曲终人散,咱们是应该走了。”
 

  说到一个“走”字,两人同时飞身而起。就像两只大鸟一般,从台下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上飞掠过去。
 

  归云庄主归元甲是和那个骆师爷坐在一起的,他们睁大了眼睛,“啊呀”一声还未叫得出来,只见檀羽冲和那少女已经是落在他们的面前了。
 

  檀羽冲对那姓骆的师爷笑道:“我本来不知道哈必图在这里的,多谢你给我通风报讯!”
 

  骆师爷惊得面如土色,颤声道:“你,你别陷害我!”要知官府若然碰到棘手的大案,任何和凶手有点关系的人都是要被拿作嫌疑的从犯审问的,尽管檀羽冲的“诬陷”完全不合情理,话从口中说来,众人都已听见,主办此案的官员即使只是为“塞责”,也不能把骆师爷严刑讯问一番了。
 

  檀羽冲哪理会他“叫冤”,一转身就抓着了归元甲。归元甲的武功亦非泛泛,但碰上了檀羽冲,却似老鼠碰上了猫,他的武功都还未能施展,已是给他抓着了琵琶骨,动弹不得。
 

  “归庄主,你是不是想我早点走?”檀羽冲笑道。
 

  归元甲不敢回答,额骨的汗珠好似黄豆般一颗颗滴下。
 

  檀羽冲哼了一声,说道:“瞧你皱眉蹙额的样子,你一定是很讨厌我了。你知不知道,我来给他贺寿,已经是给了你天大的面子?”
 

  他手上加了把劲,捏得归元甲痛彻心肺。归元甲只好说:“知,知道。”
 

  檀羽冲道:“你既然知道我是给了你天大的面子,那么常言道得好,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你是不是也应该给回我们一点小小的面子?”
 

  归元甲生怕给他捏碎琵琶骨,只好低声下气问道:“少侠意欲归某如何,请予明白赐示。”
 

  檀羽冲道:“这点礼貌你总应该懂得吧,我们是你的贵宾,这是你自己承认了的。那么,现在我们要走,你这个做主人的是不是应该亲自送客?”
 

  归元甲道:“应该,应该。”
 

  檀羽冲哈哈一笑,说道:“好,那就走吧。”与那少女一左一右,把归元甲夹在中间,好像押解犯人似的,同走出去。
 

  归元甲的家人和亲友有十多个跟在后面,这些人是和他的关系特别密切的,归元甲的大徒弟班定山也在其中。
 

  少女笑道:“班定山,你已经替师父给我磕过响头,你不必陪他送客了。”
 

  班定山满面通红,但心中亦确是还有余悸,不知不觉,停下脚步。其他的人,仍未散开。
 

  檀羽冲道:“你们跟来做什么,我用不着这许多人相送。”
 

  田秉章是洛阳城中有地位的老拳师,但他另一种身份,却也是受归元甲供养的“门客”,不好意思退下,干笑一声,说道:“我们也是归庄主请来的客人,主人离席,我们追随,那也没有什么不对吧?”
 

  少女淡淡说道:“他们阴魂不散,你看该怎么办?”
 

  檀羽冲笑道:“给他们一点赏钱吧。”
 

  少女道:“好!”掏出一把铜钱,立即便是一招“天女散花”的手法洒了出去。
 

  只听得“哎哟,哎哟”之声不绝于耳,连武功最好的田秉章也避不开,这十多个人都给钱镖打中了膝盖的“环跳穴”,登时黑压压的跪下了一片。
 

  少女笑道:“你们已经磕头领赏,那就不必再多礼啦!”
 

  这些人给打中了环跳穴,须得过了十二个时辰方能自解。此时他们都站不起来,当然是不能“送客”的了。
 

  “送客”的人是没有了,但走出了归云庄,却发现有一队人马在等待他们。
 

  这队人马是在离归云庄不远之处驻扎的一队官军。
 

  原来归元甲的二徒弟魏连魁在吃了那少女的大亏之后,便即跑去把这队官兵请来相助的。
 

  他是总兵衙门的参将,这队官兵的长官是总兵手下的一员猛将,官居都尉之职,与魏连魁份属同僚,而且他也想讨好归元甲,当然一请便即来了。他手下有一千人马,挑选了三百名精锐士卒亲自前来,在他的想法,只道已是小题大做了。
 

  魏连魁离开归云庄的时候,檀羽冲还没有上擂台,后来发生的事情他是不知道的。但他看见师父被檀羽冲抓着琵琶骨,好像押解犯人似的走出来,却是不能不大吃一惊了。
 

  “你是什么人,胆敢对我师父如此无礼,快快把他放开!”魏连魁喝道。
 

  归元甲肚子里暗暗骂徒弟草包,心里想道:“你这样乱发官威,只怕救我不成,反而是丢了我!”
 

  檀羽冲笑道:“不懂礼貌的人,只怕是你而不是我吧。你知不知道,你的师父是以上宾之礼送我们一程的?”
 

  那少女喝道:“你不懂礼貌,可休怪我们对你的师父也不客气!”
 

  魏连魁怒气冲冲,喝道:“反了,反了!”
 

  那少女笑道:“反了,你又怎样?叫你手下的喽啰退开,若不退开,先杀你的师父,再杀你这狗官!”
 

  归元甲皱眉道:“连魁,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夏都尉,请你买我一个情面,暂且不要得罪我这两位客人。”
 

  那夏都尉哼了一声,说道:“他们胆敢动你一根毫毛,我就杀了他们替你报仇。”
 

  少女噗嗤一笑,说道:“好大的口气,你这官儿的本领比归庄主还要高强吗?”
 

  夏都尉素来是以骁勇自负的,对高深的武学是门外汉,但却看不起江湖人物的武功。他常常这样想:老子冲锋陷阵都能所向披靡,江湖人物所谓的什么武功,又焉能挡我一击。他骄狂色惯,忍受不了那少女冷嘲的口气,便即冷笑说道:“你这两个小贼用挟持人质的卑鄙手段,居然也敢在本将军的面前妄充好汉吗?有胆的叫这小子出来和我单打独斗,我不用官兵围捕,打得过我,我就放你们过去!”
 

  檀羽冲哈哈一笑道:“此话当真?”
 

  夏都尉怒道:“本将军言出必行,小贼,有胆的你上来!”
 

  忽听得有个人高声叫道:“夏将军,别上这小贼的当,这小贼刚刚在归云庄杀掉了哈大人,他是朝廷钦犯,将军,你怎可自贬身份和他比武?依卑职愚见,将军的职责,似乎是只能捉拿钦犯!”
 

  说话这个人正是那个骆师爷,他不敢走出庄门,躲在围墙上一个掩护体后面大声叫嚷。
 

  夏都尉大吃一惊,叫道:“那个哈大人?”
 

  骆师爷道:“还有那个哈大人?这个哈大人就是现任御林军副统领的哈必图大人!”
 

  夏都尉虽然自负,却并不糊涂,他大惊之下,登时也明白骆师爷说这番话的用意了。
 

  试想哈必图是何等身份,他是金国著名的勇士,受封为一等巴图鲁首的。任凭夏都尉怎样自命不凡,他也自知自己这点本领,是和哈必图根本不能相比的。这个“小贼”能够在归云庄中杀得了哈必图,他如何还能和这“小贼”单独比武?
 

  骆师爷劝他不可“自贬身份”,理由“冠冕堂皇”,用意其实乃是给他挽回面子。“比武”和“捉拿钦犯”,大不相同,“捉拿钦犯”是可以命令所部的官兵一齐上去擒拿的。
 

  那少女冷笑道:“好,你们上来吧!但怕你们钦犯捉拿不到,能够得到的只是归元甲的尸体!”
 

  魏连魁此时也吓得慌了。颤声道:“夏将军,我的师父在他们手中,投鼠忌器,这,这──”
 

  夏都尉喝道:“顾不得这么多了,归庄主,请你别怨我不卖你的情,朝廷钦犯实是不容走脱的!”
 

  说至此处,他在马背上举起大刀,只待一声“令下”,官兵立即便会冲过去拿人!檀羽冲忽地笑道:“用不着拿归元甲来威胁他们!”
 

  就在那夏都尉的大刀作势要砍下来的时候(这是他下令时的习惯动作),突然一条黑影飞来,夏都尉的大刀登时就给他夺出手去。
 

  夏都尉是骑着马的,檀羽冲以绝顶轻功,飞身跳上他的马背,夺了他的大刀,快如闪电。夏都尉所自负的“一身本领”丝毫未能施展,已是落在他的手中。
 

  那把大刀飞上空中,刚好对着夏都尉的头顶落下来。夏都尉给檀羽冲抓住,动弹不得。大刀下坠之势甚急,眼看一落下来,夏都尉的脑袋只怕就要给剖开两半。他手下的官兵都惊得呆了。
 

  旁人都这样吃惊,首当其冲的夏都尉更不用说了。这刹那间,他好像一个即将被处决的犯人一样,心头一凉,不由得闭上眼睛,暗叫一声:“我命休矣!”
 

  就在他闭目待毙的这刹那间,忽听得“当”的一声,当中断开的不是他的脑袋,而是那柄大刀。
 

  他闭上眼睛,没有看见刀是怎么断的,他手下的官兵可看得清清楚楚,是檀羽冲用一支玉箫,随手一格,就把那柄大刀打得断为两截的。
 

  大刀是铁铸的重兵器,都给箫打断,试问谁的脑袋硬得过钢铁?有些官兵本来还想冲过去的,此时也都不禁吓得头皮发麻,哪里还敢上去送命?
 

  檀羽冲喝道:“你服不服?”
 

  夏都尉像个斗败的公鸡似的,气沮神伤,颓然说道:“服了,服了!”
 

  檀羽冲道:“你肯服输,我也不为已甚。不过,我可以不要你的性命,却要你这匹坐骑,你愿不愿意给我?”
 

  一匹坐骑换一条性命,夏都尉还怎敢说个“不”字,当然是连声“愿意”的了。
 

  檀羽冲将他抛下马去,对那少女道:“你也挑一匹坐骑吧。”
 

  那少女笑道:“当官的坐骑想必是比当兵的坐骑好的,这里只有两个军官,你要了都尉大人的坐骑,我只能要参将大人的坐骑了。”
 

  说罢,朝魏连魁一指,喝道:“你听见没有,我要你的坐骑,快快给我滚下马来!”
 

  魏连奎满面通红,说道:“你,你莫欺人太甚!”他本来要骂“你这妖女”的,但自知不是这女子的对手,不敢将她激怒,转掉马头,便想逃跑。
 

  少女冷笑道:“你适才对我无礼,我都未曾惩罚你呢,现在还想逃走,听着!我要你滚下马来,还要你给我磕头赔罪,若敢不依,性命不保!”
 

  此言一出,只听得“咕咚”一声,魏连魁果然就滚下马来,而且当真是跪在地上,向那少女磕了个头。
 

  众官兵又是吃惊,又是为魏连魁感到羞耻。
 

  一众官兵俱是想道:“这魏参将平时大言炎炎,好像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条好汉,却原来是这样的胆小鬼!”
 

  殊不知魏连魁却是好像哑子吃黄连,有苦也说不出来。
 

  不错,他是怕那少女取他性命,但还不至于在众目睽睽之下,为了保全性命,向那少女磕头求饶。
 

  原来他是给那少女用一枚梅花针射中他膝盖的环跳穴,以至跌下马来的。梅花针比寻常的绣花针还小,官兵都在注意魏连魁的动作,根本就没有瞧见她发出这枚梅花针。
 

  少女发暗器的手法非常巧妙,算准了他一跌下马来,必是脑袋首先着地。旁人看去,就像是自动磕头一样了。
 

  少女哈哈一笑说道,“杀人不过头点地,好,我就饶了你吧。你的师父也还给你。不过,你要练好武功,恐怕还得另找名师才行。否则脓包师父只能教出脓包徒弟。”
 

  她一脚踢开归元甲,飞身上马,与檀羽冲并辔而去。归元甲的武功其实并不输给她,只因他的琵琶骨被檀羽冲用分筋错骨法捏得半边身子麻木不灵,只得任由这少女的奚落。
 

  他们所料不差,这两匹坐骑果然是这队官兵之中最好的坐骑,两人纵马急驰,不过一会,已是把这队官兵远远抛在后面了。
 

  进入山区,少女说道:“大哥,咱们可以歇一歇了吧。”
 

  檀羽冲道:“好!”下马与那少女并肩而坐。
 

  少女道:“大哥,多谢你帮了我的大忙,我还没有请教你的贵姓大名呢。”
 

  檀羽冲道:“要不是你和哈必图先打一场,我也不能这么容易就杀了他。咱们是同仇敌忾,说不上谁帮谁的忙。”
 

  少女道:“喂,你怎么不说下去?”
 

  檀羽冲道:“说什么?”
 

  少女道:“你的姓名呀!”
 

  檀羽冲道:“姓名不过是个记号,我已经说了咱们谁也不用感谢谁,你还要知道我的姓名做什么?”
 

  少女道:“他日相逢,我总不能老是叫你做大哥呀!”
 

  檀羽冲道:“咱们只是偶然相遇,好比浮萍聚散,两片浮萍随水飘流,一分开只怕再难相聚了。”
 

  他是因为自己的身世有难言之隐,只怕在通名道姓之后,这少女还要盘问根底,故而不想和这少女进一步结交的。但这少女明艳动人,想到后会无期,他在说了这番话之后,却也不禁有点黯然。
 

  少女注视他的神色,但也没有追问下去了。
 

  少女不开口,他倒是颇有歉意了,说道:“你在想什么,不是怪我吧?”
 

  少女说道:“你说得好,人生离合,本似浮萍聚散,我怪你做什么?不过,我却的确是在想着一件事情。”
 

  檀羽冲道:“什么事情?”
 

  少女道:“你这支玉箫真是一件宝贝,可不可以借给我瞧瞧?”
 

  檀羽冲笑道:“你是知音人,可惜这支玉箫不是属于我的,否则送给你都可以。”
 

  少女道:“那可不敢当。”接过暖玉箫,婆娑一会,忽地吹了起来。
 

  檀羽冲一听,不觉大为诧异。
 

  原来她吹的这支曲子,也是他的师父最喜欢吹奏的一支曲子。他在心中按着节拍,默念歌辞。
 

  “洛圃风光烂漫时,千金开宴醉为期。

  花方着雨犹含笑,蝶不禁寒总是痴。

  檀晕吐,玉华滋,不随桃李竞春菲。
  东君自有回天力,看把花枝带月归。”
 

  甚至连吹奏出来的那种“韵味”,也是和他的师父一样。箫声初起,相当轻快,好像带来了一片明媚的春光,但渐渐就有了凄凉的意味了,不过在凄凉之中,也还是有着“期待”的。
 

  少女奏罢,说道:“班门弄斧,见笑了。”
 

  檀羽冲道:“原来你不但是知音人,还是此道高手呢。嗯,我说的不是客套话,你真的吹得很好。”
 

  少女笑靥如花,说道:“多谢!”把玉箫交还檀羽冲。
 

  檀羽冲忍不住好奇心,迟疑片刻,问道:“不知教你吹这支曲子的人是谁,你可以告诉我吗?”
 

  少女道:“你一定要知道吗?”
 

  檀羽冲道:“要是你不愿意说,那就算了。”
 

  少女道:“不是,不过我倒想先问一问你,知不知道一个人?”
 

  檀羽冲道:“什么人?”
 

  少女道:“耶律玄元。”
 

  檀羽冲吃了一惊,问道,“你因何要问我知不知道这个人?”
 

  少女道:“耶律玄元是当今之世,吹箫吹得最好的人。听说他有一支玉箫,吹出来的乐声特别好听,而且他这支玉箫还可以当作兵器的,你的箫吹得很好,你的玉箫同样也是一件宝贝。故此我忍不住好奇,就要问一问你了。我想,你一定知道这个人的,是吧?”
 

  檀羽冲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却反问那少女道:“你对耶律玄元倒好似知道得不少,请问你还知道他一些什么?”
 

  少女道:“我还知道他是辽国王子,不过却是个私生子。他的武功和他的吹箫一样,都是世上无双。可惜他样样都好,就是命运不好。他喜欢的女子嫁了别人,而且也只是做了几年王子,就遭受国破家亡之祸了。”
 

  檀羽冲惊疑不定,盯着她道:“你是谁?”
 

  少女道:“你不肯告诉我,却要我告诉你?”
 

  檀羽冲默然不语,少女忽地笑道:“咱们交换好不好?”
 

  檀羽冲道:“怎样交换?”
 

  少女道:“你告诉我什么事情,我就告诉你同样的事情。”
 

  檀羽冲道:“好,你先说。”
 

  少女道:“唉,你这个人真是半点也不肯吃亏。也罢,你不肯吃亏,就让我先说。我复姓赫连,双名清波。”
 

  檀羽冲道:“我姓檀,名羽冲。”
 

  少女道:“檀姓是金国的大姓,你是金国人吧?”
 

  檀羽冲道:“我不知道。”
 

  少女道:“这就怪了,自己是哪一国人怎的都不知道。”
 

  檀羽冲道:“也没什么奇怪,我的爹爹是金国人,妈妈是宋国人,你说我应该算是金国人还是宋国人?”
 

  少女道:“原来如此。我是辽国人。因为我的爹爹是辽国人,妈妈也是辽国人。”
 

  其实檀羽冲早知道她是辽国人,因为“赫连”是辽国的大姓。
 

  檀羽冲道:“怪不得你知道身份是辽国王子的耶律玄元,你是辽国的贵族吧?”
 

  赫连清波微笑道:“这次似乎应该轮到你先说了吧?”
 

  檀羽冲心头一凛:“我不想给她知道我的来历,却如何可以问她的身世?”要知他们是有约在先,对方告诉他什么事情,他就得告诉对方同样的事情的。
 

  “恕我问得冒昧,你不愿意说,那就算了。”檀羽冲道。
 

  赫连清波却忽地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是贵族也好,是平民也好,国破家亡之后,还不都是一样。不过,你若想要知道,我告诉你也是无妨。我们这一家二十年前是住在燕京的一家普通人家。”说罢,好像有点害怕檀羽冲不相信的样子,又再加上一句:“信不信由你。”
 

  檀羽冲半信半疑,好在他从对方的回答之中已经得到“启发”,便即模仿赫连清波的口气说道:“我们这家十年前是住在盘龙山上的一家普通猎户。我的父母都是猎人。”同样加上一句:“信不信由你。”他这话倒不能算是说谎,不错,他的祖父是金国的王爷,但逃至盘龙山之时,早已放弃了王位,他的父亲母亲的确是以打猎为生的。
 

  赫连清波道:“你肯相信我,我就相信你。你还想知道什么?但这次总该轮到你先说了吧?”
 

  檀羽冲道:“好,我说,实不相瞒,你说的那位辽国王子耶律玄元正是我的师父,这枝玉箫也是他给我的。”
 

  赫连清波道:“我的武功和吹箫都是我的娘亲教的。”
 

  檀羽冲怔了一怔,说道:“你吹的那支曲子也是令堂教的?”
 

  赫连清波道:“是啊,你觉得有什么不对?”
 

  檀羽冲道:“没,没什么。”
 

  赫连清波笑道:“你骗不过我的,我从你的眼神之中,看得出你觉得奇怪。”
 

  檀羽冲道:“只因我听过师父吹过这支曲子,所以忍不住问问而已。要说是好奇,也未尝不可。”
 

  赫连清波道:“好,那我就替你解开疑团吧。刚才我是未说完呢,不错,这支曲子是家母教我吹的,但她也是有她的师傅的呀。”
 

  檀羽冲道:“哦,令堂的师傅又是谁呢?”
 

  赫连清波道:“是她的金兰密友,也是住在她邻家的一位姑娘。”
 

  “你的师父有个秘密,不知你知不知道。二十多年前,在他未曾成为王子之前,他也是住在燕京的,和普通百姓没什么两样。”
 

  檀羽冲道:“我知道。”
 

  赫连清波继续说下去:“那时,耶律玄元喜欢一位姓齐的姑娘,时常吹箫给她听。这位姓齐的姑娘就是家母当年的好朋友,她们是比邻而居的。”
 

  檀羽冲道:“哦,原来这样。”
 

  “那时我还没有出生呢,”赫连清波继续说道:“但家母倒是很想念这位姓齐的姑娘的,听说她后来改嫁了别人,你知道这件事情吗?”
 

  “我,我不知道。”檀羽冲道。
 

  其实,他当然是知道的,这位“齐姑娘”,就是商州节度使完颜鉴的夫人,这位完颜夫人不但是他的师父的旧情人,和他一家也是有着特殊关系的。
 

  这是他第一次说谎,不觉脸上有点热。
 

  赫连清波似乎并没注意到他的神情,说道:“你还要知道什么?”
 

  檀羽冲不敢再问下去,说道:“没什么了,天色不早,此地亦不宜久留,咱们就此分手了吧。”
 

  赫连清波笑道:“你问了我许多,我再问你一句行不行?”
 

  檀羽冲道:“当然可以。”
 

  赫连清波道:“你上哪儿?”
 

  檀羽冲怔了一怔,说道:“我没一定去处。”
 

  赫连清波道:“真的吗,这可真是巧极了,我也是没有一定去处的。”
 

  听她的口气,竟似乎想和檀羽冲结伴同行。
 

  檀羽冲在知道了她和自己的师傅间接也有一段渊源之后,对她更增好感,不过他身负国恨家仇,纵然是有好感,也不敢和她相处太深。因为即使不怕泄漏了自己的秘密,也怕连累了她。
 

  “我想先回到盘龙山祭扫爹娘的坟墓,不敢委屈姑娘作伴,咱们就此别过。”说罢,檀羽冲纵马上山。他这样说过,赫连清波自是不好意思跟他上山了。
 

  赫连清波强笑道:“你说得好,浮萍聚散本无端,这样散了也好。”
 

  檀羽冲心头一热,忍不住冲口而出,说道:“但愿两片浮萍,将来还有碰在一起的时候。”
 

  赫连清波已经跨上坐骑,下山去了。
 

  一在山上,一在山下,赫连清波的背影已经不见了,但檀羽冲仍然隐隐听见了随风吹来的她的一声叹息。
 

  “浮萍聚散本无端”,檀羽冲的心里不觉也是兴起一片无可奈何的感觉,怅怅惘惘,独自上山。
 

  赫连清波引起他的感触还不只此。在他和赫连清波之间,是还有一条“纽带”连系着的,这条“纽带”用现代的语言来说,亦即是“人际关系”。他不禁心里想道:“这个世界也真是太细小了,想不到我母亲的恩人,也是她母亲的好友。”
 

  他对完颜鉴殊无好感,甚至可以说是有仇,因为她的母亲是被完颜鉴手下射杀的。但完颜鉴的妻子却曾救过他母子的性命,而且若没有她的收留,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头,他们母子也的确是难以找到容身之地。
 

  但这个恩人,也带走了他的妹妹。当时还未满三岁的妹妹。
 

  当然他知道完颜夫人带走他的妹妹,是出于一番好意,但这个妹妹,他总是要找回来才行。
 

  他也知道师父的心事,师父虽然业已隐居深山,不问世事,决意要练成绝世武功,他把自己的理想和抱负都已寄托在他的身上了,但他知道,他的师父还有一个抛不开的人,那人就是他的旧日的情人,亦即是完颜鉴的夫人。
 

  完颜夫人是在七年前离开丈夫,耶律玄元不知她的下落,也没打听过她的消息。他的心事,只有徒弟知道。
 

  为了找寻自己的妹妹,为了师父的想念,他都应该设法去打听完颜夫人的消息。
 

  “不知完颜夫人是否已经回到燕京老家,可惜我刚才忘记了向清波打听她母亲旧家的地址。她的母亲和完颜夫人本是邻居的。”
 

  “妹妹有完颜夫人的照顾,我可以放心。嗯,她今年也有十岁了,不知还认不认得我这个哥哥。但还有比找寻妹妹更要紧的事。我且先回盘龙山去,祭扫了爹娘的坟墓再说吧。”
 

  门庭依旧,人面已非。他回到了七年前的旧家,所有的亲人都已长埋黄土,他孑然一身,不禁怆然泪下。
 

  但不幸中之幸的是,他的父母和爷爷、外公(张炎)等人的埋葬地点是在西面悬崖夹峙下的一个幽谷,是外人很难发现的隐秘之所,倒没有受到破坏。
 

  四个亲人,三座坟墓。为了怕给外人发现,三座坟墓都没敢立下墓碑,也不像一般坟墓的形式,只是三堆“土馒头”。如今土堆上都已是野草丛生了。左边那一堆黄土埋的是他的“外公”张炎,中间那堆的是他的爷爷檀公直,右边那堆黄土则是他的父母合葬。但除了他之外,又有谁能知道,这三坯黄土之下,埋葬的竟是金国的贝勒、贝子、大宋的义士和抗金名将岳飞的外孙女儿?
 

  天色忽地转为阴沉,落下小雨。苦雨凄风,天公也似为他悲泣。檀羽冲撮土为香,在爷爷坟前禀告:“爷爷,我已经杀了哈必图,替你报了仇了!”
 

  但真的是报了仇么,一阵冷风吹来,他从激动中恢复了清醒,他知道爷爷真正的仇人其实是金国的皇帝,哈必图不过是奉命行事的奴才头目而已。他的武功再好,这个仇只怕也是难报。爷爷也未必望他真的去杀了金国的皇帝替自己报仇。
 

  他心头苦笑,转过身在父母坟前跪下,说道:“爸爸,妈妈,我回来了。妈妈,我没有辜负你的期望,我已经跟师父学好武功回来了。你的教导,我决不敢忘记。”
 

  他迎着苦雨凄风,走到“外公”坟前跪下,他已经知道这个“外公”并不是他的亲外公,但这个外公对他母子恩重如山,而且也是最疼爱他的。他怀着悲痛与歉仄的心情,跪在张炎坟前说道:“公公,你对我们母子的大恩大德我是永难报答的了。你暂且在这里安歇吧。你的心愿我将来必定为你做到的。”
 

  张炎的心愿是什么,就是希望在他死后,尸骸能够重师故旧,安葬在他故主张宪的坟墓旁边。
 

  他的这个心愿,是在他的生前,告诉檀羽冲的母亲的,檀羽冲的母亲在她临死之时,也还没有忘记把她这个义父的心愿当作遗嘱吩咐自己的儿子。
 

  张炎的故主张宪就是檀羽冲真正的外公。而檀羽冲亦已知道了母亲的外公(亦即是他的外曾祖父)乃是宋朝的抗金名将岳飞。他的外公张宪不但是岳飞的女婿,也是岳飞手下的第一员猛将。
 

  外公和曾祖父他都没有见过,他的母亲也没有见过。
 

  但他的母亲生前却是渴望能够回去祭扫他们的坟墓的。而檀羽冲对这两个未见过面的早已死去了多年的尊长,也是怀着极其敬慕的心情的。
 

  妈妈留给他的传家之宝还藏在他的身上,那是一个锦盒,锦盒里藏的是一张色泽已变得暗黄的纸张,但在这张残旧的纸张上却有岳飞亲笔写的一首词!这张岳飞的笔迹是张炎舍了性命保存下来,在他临死之前交给他的妈妈,他的妈妈又在临死之前交给他的。
 

  这首满江红词,他早已熟记心中,用不着打开锦盒,拿出来看了。
 

  他站在风雨之中,手指触摸锦盒,胸中尽是激情,放声吟道: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
  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
 

  遥望南天,依稀可以想见他的外曾祖父当年策马横刀,高呼“直捣黄龙,与诸君痛饮”的豪情,檀羽冲不禁悠然神往。
 

  妈妈和“外公”未完成的心愿,是应该由他去实现的。
 

  他从师父口中知道,害死岳飞的那个大奸臣秦桧亦早已死了,如今岳飞的沉冤虽然还未得到皇帝正式下诏昭雪,但岳飞的坟墓则已是得到皇帝的默许在西湖旁边建起来了。
 

  即使没有母亲的遗嘱,他也是多么的想到这位抗金名将的墓前,一致心中的悼念啊!
 

  但他的身份,不管他愿意接受还是不愿意接受,却还是金国的贝子。因为他的爷爷的爵位还没有给金国的皇帝明令削除。而现在金宋两国正是处于交兵前夕的状态。大散关有金国的重兵驻扎,关的那边,也有宋国的边防军把守。
 

  以檀羽冲的武功,或许可以通过,但宋国那边会不会怀疑他是奸细呢?两国打起仗来,他又何以自处呢?
 

  按道理说,他是应该帮助宋国抵抗金国的侵略的,但他实在是怕见战争的灾难了。
 

  他想起了逃难的那段时光,沿途所见的那些受战火逼迁,扶老携幼,流离道上的难民的惨况。他想起了母亲和他说过的话:“最好是不要打仗,让大家都能够和睦相处,大家也都能够过太平的日子!”
 

  母亲临终之际,最后说的那两句话是:“孩子,你要记着,你的爹爹是金国人,你的妈妈是宋国人。”
 

  当时他还不是怎么懂得这两句话的意思,现在可是完全懂得了。
 

  他的身上有金国女真族人的血统,也有宋国汉人的血统,两国的人民都是他的同胞。
 

  母亲的意思不正是这样吗?两国的人民都应该像手足一样相亲!
 

  那段最惨痛的回忆又在他的心头重现了。“外公”张炎和爷爷,本来是几十年的老朋友,那一天突然拚起命来,我要你死,你要我亡!要不是他们斗个两败俱伤,后来也不至于死在金宋两国皇帝派来的武士手下。
 

  “外公是好人,可惜他却还没有妈妈这般见识。他只知道金宋乃是敌国,却不知金国有好人,宋国也有好人。要打仗的人在两个国家里都是少数。到后来他懂得的时候却又太迟了!”
 

  “我不可能重蹈外公的覆辙!”檀羽冲心里想道。
 

  他又想起了师父在收他为徒之时说的两句话:“你的外曾祖父岳飞是一代名将,但我要你学的武功,却不是要你去打仗的,是要你阻止打仗的。”
 

  七年前师父说的这两句话,在这次送他下山之时重又提起。
 

  “冲儿,你现在已经学成了,你还记得你入门的时候,我对你说的那两句话么?”
 

  “记得。”他把那两句话一字不差的背了出来。
 

  师父面露笑容,说道:“不错,只有天下太平,才不至于弄出相爱的人不能相爱的悲剧!”
 

  师父没有加以说明,但他也是懂得的。师父和完颜夫人可不正是这种悲剧的人物么?
 

  分手的时候,师父最后对他说的那段话是“冲儿,我曾经对你的母亲立下誓愿,要把你教养成材,要你既能继承我的衣钵,又能继承她的遗志。而她的遗志也正是我对你的期望。如今我的武功已经完全传授给你了,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期望!”
 

  但要阻止打仗,这可是比打仗更难的事。他能够做得到么?
 

  风雨凄迷,他要走哪一条路呢?这是马上就要解决的问题了。
 

  不知不觉之间,已是雨收云散。但他的心情还是像风雨如晦之际的一样凄迷!
 

  是南赴临安,还是北上中都?
 

  临安是宋国的京城,中都是金国的京城,临安西子湖畔有他外曾祖父岳飞的坟墓,中都珠玑巷里有他爷爷的旧家。
 

  正在他踌躇莫决之际,一阵山风吹来,他忽地好像隐隐听见有人在远方呼叫!
 

  “檀贝勒,檀贝勒!”
 

  在盘龙山上还有那个“檀贝勒”?檀羽冲不觉吃了一惊,心里想道:“原来这人是来找我的爷爷的。他知道我的爷爷住在这里,却不知道我的爷爷早已在七年之前死了,他是谁呢?”
 

  檀公直的死讯并未传开,连哈必图都不敢断定他确实已经死亡,这个人不知自是不足为奇。但他知道跑到这里找“檀贝勒”,檀羽冲则是可以断定,这个人和他的爷爷一定大有关系。
 

  他连忙朝着声音的来处跑去。来处正是他在山上那座故居的方向。
 

  他的爷爷早已死了,当然是没有人回答。但那个人还在呼叫,而且多了几个字。
 

  “檀贝勒,你救救我,你救救我!”
 

  檀羽冲加快脚步,开始看得见那边的情景了。
 

  有个人从他的故居跑出来,喃喃说道:“檀贝勒哪里去了,难道我得到的消息竟然是假的么?”
 

  檀羽冲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但从他的声音中也可听得出来,他显然是失望到了极点。
 

  “这个人必定是碰到极其为难的事,故此来向爷爷求救。假如他真的是爷爷的朋友,我是应该帮助他的。”檀羽冲心想。
 

  但他年纪虽轻,经过的江湖风浪却多,深恐人心险诈,在未知道这人的来历之前,“我还是不必忙于表明自己的身份,再过片刻,看他如何再说。”他本来就要出声的,临时又改变主意。
 

  就在这片刻之间,事情又有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突然有两个人跑上山来,是金国武士打扮。
 

  为首的那个武士冷笑道:“没人能救你了,你到阴间去找你的檀贝勒吧!”
 

  这个人是个神射手,声出箭发,嗖的一箭射过去,正中那人的后心!
 

  檀羽冲大吃一惊,连忙把早就放在掌心的两枚石子飞出。
 

  他用的是弹指神通功夫,百步之外,打那两名武士的穴道。
 

  后面那名武士给打个正着,他正在悬崖旁边,一个倒栽葱就滚了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前面那名武士武功较高,距离也较远,他把铁胎弓反手一扫,居然把檀羽冲那枚石子打落。
 

  哪名武士叫道:“我是奉旨来拿钦犯的,你是何人,胆敢──”
 

  他不知来者乃是何人,故此连忙表明身份,以免“误会”。
 

  哪知话犹未了,忽见刀光一闪,胸口一片心凉,一柄飞刀已是插入他的胸膛。原来给他射中的那个汉子虽然伤得极重,但却尚未死亡,这柄飞刀就是他发出来的。说时迟,那时快,檀羽冲亦已跑到他的跟前。
 

  那人睁开眼睛,叫道:“檀贝勒,原来你果然还没有死,我能够见到你,死亦──”
 

  他本来要说的是“死亦无憾”的,“无憾”这两个字尚未曾说得出来,突然就好像给人点了哑穴似的,出不了声了。
 

  原来檀羽冲乃是施展“八步赶蝉”的轻功赶来的,这人伤得极重,双眼已是昏花,看见的只是一团影子。他只道来的定是檀公直本人无疑,否则盘龙山上哪里还有一个武功如此高强的人物,而又肯出手救他的。待檀羽冲来到他的跟前,他方始看得清楚,哪知竟是一个少年。
 

  檀羽冲用闭穴止血法点了他伤口旁边的相应穴道,说是:“你要寻找的檀贝勒是我的爷爷,你有什么话可以和我说。”
 

  那人本来已是极其失望,听得此言,精神一振,说道:“啊,原来是小贝子,怪不得你的本领这样高强。老,老王爷呢?”
 

  檀羽冲此时业已察看了他的伤势,情知已是无法救治了。当下把手掌贴着他的背心,转真气输送进去,令他可以苟延残喘。
 

  “爷爷不在这里,要是你信得过我,告诉我也是一样。”
 

  檀羽冲不敢让他再受刺激,只好隐瞒爷爷的死讯。心想,爷爷已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我这样说也不算骗他。
 

  那人似乎亦已知道性命难保,时间无多了。便即说道:“小贝子,我不相信你还相信谁!唉,我恐怕是再难见到你的爷爷了。请你告诉他,求他出山挽救大金国运!”
 

  檀羽冲默运玄功,替他推血过宫。虽然这样还是不能挽救他的性命,但化解他体内的淤血,却是可以令他舒服一点。“你慢慢说吧,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人方始自报姓名,说道:“我叫叔梁罕,是你爷爷的旧属。老王爷那年出走之后,我也被削了兵权,从秦州总兵的位上,调回京城。现在是在枢密院的军马司任职。
 

  “长话短说,当今皇上要大举出兵‘伐宋’,这场仗若是大打起来,纵然能够吞并宋国,金国也必将弄到民穷财尽。两国的生灵涂炭,那就更不必说了。还有一层可虑之处,蒙古已经崛起,金宋若是斗个两败俱伤,岂不是正好让蒙古可以坐收渔翁之利。小贝子,你说是吗?”
 

  檀羽冲道:“我很佩服你的见识,我的想法也正是和你一样。”
 

  叔梁罕叹过口气,继续说道:“这都是老王爷当年教导之功。老王爷当年不惜舍弃王位,劝谏先帝用兵,现在咱们金国的国势已是不及当年,而当今皇上的穷兵黩武,却比先帝更甚,因此我虽然自知人微言轻,但为了大金国运,也只好效法老王爷当年所为,明知危险,也不能不直言劝谏,劝谏皇上别要妄动干戈了。”
 

  檀羽冲道:“皇上想必听不进你的逆耳忠言?”
 

  叔梁罕叹口气道:“我还未敢进言已是遭受满门抄斩之祸!”
 

  檀羽冲惊诧之极,问道:“怎会这样?”
 

  叔梁罕道:“我自知人微言轻,故此邀集了几位有同样见解的同僚,商议联名写个奏折,劝谏皇上。哪知商议未定,却不知是谁,已经把这个消息密报皇上去了。
 

  “据说皇上闻报,便即大为震怒,说我是主谋造反,要把我满门抄斩。这个‘据说’乃是大内一个卫士在圣旨未曾降下之时,连夜跑来告诉我的。”
 

  檀羽冲道:“这个人的名字,你可以告诉我吗?”
 

  叔梁罕道:“他叫丘俭,是我最好的朋友。唉,他甘冒性命的危险通风报讯,他的恩德,我今生是无法报答的了。这个朋友是值得一交的,小贝子,要是你有机会见到他,请代我致谢。”
 

  檀羽冲道:“好,要是我有机会到得中都,我一定前去找他,为你表达心意。”
 

  叔梁罕面露笑容,说道:“小贝子,那我预先多谢你了。”
 

  檀羽冲心念一动,说道:“请你把那几位同僚的姓名地址也告诉我,好吗?”
 

  叔梁罕似乎略有迟疑,半晌说道:“当今皇上,忌刻寡恩,那个出卖我的人,自必是因为恐怕自己受到株连,才这样做的。莫说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即使知道,我也不想追究了。”
 

  檀羽冲叹道:“你真是个好人,但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叔梁罕道:“你的意思──”
 

  檀羽冲道:“和你商量上奏折的那几位同僚,不会都是出卖你的吧?”
 

  叔梁罕道:“我想是决不至于这样的。那几个人都是和我有多年交情,相知颇深的朋友。其中值得怀疑的人,顶多也不过一个两个而已。但请原谅我,不能把这两人的名字说出来。”
 

  檀羽冲道:“当日曾参与此事的共有几人?”
 

  叔梁罕道:“除我之外,共有七个。”
 

  檀羽冲道:“好,那你把绝对可以信任的那五个人的名字和地址告诉我,另外两个人你就不必说了。我的用意只是准备倘有机会到得中都(金京)的话,好去找寻同道中人。”
 

  叔梁罕这才放下了心,把那五个人的姓名地址,一一说给檀羽冲知道。
 

  说完那五个人的姓名地址,叔梁罕的气力已是不支,喘着气断断续续说道:“后来的事,我看是无须细说了。那晚在我知道皇上要将我满门抄斩之后,我把儿子交托给一个忠仆照料,那孩子还小,我不能带他同行,只好让他藏匿起来。我便连夜逃亡,哪知来到盘龙山,还是──”
 

  后来的事,的确是无须说下去了。檀羽冲心里也明白,他要说的最后那一句话是:“还是中箭身亡。”虽然他现在尚未断气,但已是自知即将告辞人世的了。
 

  檀羽冲连忙运用上乘内功,把真气从他后心输入,让他还可以有一个“回光反照”的时间。
 

  “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请告诉我吧。”檀羽冲道。
 

  叔梁罕道:“那仆人对我忠心耿耿,我不知道他与小儿藏匿何处,但我是放心得下的。你也不用去找他们了。你若一定要知道小儿的名字,到了京城,可以向我最信任的一位同僚打听。”那个人的姓名地址,他是早已告诉了檀羽冲的。
 

  檀羽冲道:“还有没有别的心愿?”
 

  叔梁罕忽地叹了口气,说道:“有是还有一个,但,不过──”
 

  檀羽冲忙道,“那你快说吧,我一定尽我的力量替你办到。”
 

  叔梁罕道:“你很难办到的。我也不想把这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来麻烦你。”
 

  檀羽冲道:“既是你未了的心愿,那就不能说是无关紧要的了!”
 

  叔梁罕道:“对我来说,这事做不到,确是令我遗憾的事情。但,对你来说──”
 

  檀羽冲道:“你不必管这事对我如何,总之我希望你告诉我。”
 

  叔梁罕在他催促之下,终于说了出来:“有人托我打听一个人的消息。”
 

  檀羽冲道:“什么人的消息?”
 

  叔梁罕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说下去:“这个人的身份甚为卑微,实在是不该麻烦你去替我打听的。她只是一个女仆。”
 

  檀羽冲心头一跳,连忙问道:“什么人的女仆?”
 

  叔梁罕道:“商州节度使完颜夫人的女仆。”
 

  檀羽冲道:“她叫什么名字?”不知不觉之间,声音却已变了。叔梁罕亦感觉得到檀羽冲的声音有异,但他已是垂死之人,无暇去问檀羽冲惊异的原因了。
 

  “她叫兰姑。”叔梁罕说了出来。
 

  檀羽冲忙把真气继续输入他的体内,说道:“托你打听兰姑消息的那个人是谁,快告诉我。”
 

  叔梁罕道:“是完颜夫人的奶妈。”
 

  檀羽冲又惊又喜,连忙问道:“你在京城见过了完颜夫人吗?”
 

  叔梁罕道:“不,我和完颜夫人并不相识,也没见过她。不过她的奶妈和我却是同乡,说起来还多少沾点亲戚关系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了。
 

  “她知道我思念故主,老王爷隐居在盘龙山上的消息,就是她告诉我的。唉,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消息,我不知怎样报答她才好。我说,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她说,她别无所求,只盼,只盼……”说至此处,已是气若游丝。
 

  檀羽冲加紧运功,把真气输入他的体内,一面替他把这句话说下去:“她只盼你能够为她打探兰姑的消息,是吧?”
 

  叔梁罕恢复了一点气力,重新张开眼睛,说道:“是呀,她说假如你有机会出差商州,请你务必替我打探这个兰姑的消息。唉,想不到,想不到我现在虽然已经来到商州,却已是无法替她去办这件事了。我,我实在,实在是愧对她……”眼睛徐徐又闭上了。
 

  檀羽冲叫道:“叔梁义士,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把兰姑的消息告诉她们!喂,你醒醒,你醒醒呀!我还有一件紧要事情问你!”
 

  叔梁罕只剩最后一口气了,但檀羽冲这几句话他还能够听得见。檀羽冲说的是“一定替你把兰姑的消息告诉她们”,那即是说檀羽冲无须再去打听,已是知道兰姑的消息了。这“意外之喜”使得他好像死灰复燃,眼睛再睁开了。
 

  檀羽冲道:“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小女孩,这小女孩是完颜夫人从商州带出来的,正是由这个奶妈照料。”
 

  说罢把耳朵贴到叔梁罕的嘴唇边,半晌,隐隐听见叔梁罕细如蚊叫的声音说出“见过”这两个字。
 

  檀羽冲忙再问道:“她们现在是否还在京城里完颜夫人的老家?”
 

  这次连细如蚊叫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原来叔梁罕已是油尽灯枯,纵有檀羽冲把真气源源注入他的体内,亦已是无法把他的生命之火重燃了。
 

  檀羽冲叹了口气,说道:“叔梁义士,你安心去吧!”站了起来,心下一片茫然。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想不到他回来祭扫爹娘的坟墓,会碰上了一个忠于他爷爷的旧部叔梁罕,更想不到从叔梁罕的口中获得了妹妹的消息。
 

  他还知道了叔梁罕所不知道的事情。
 

  他知道要打听“兰姑”消息的人,不是那个奶妈,一定是完颜夫人。而那个奶妈之所以敢于这样大胆,将他的爷爷隐居在盘龙山上的消息告诉叔梁罕,也一定是出于完颜夫人的授意。
 

  “唉,她哪知道正是在她离开她的丈夫那一天,她所挂念的兰姑,已是死在她丈夫的手下,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应该感谢她的,尽管她的丈夫是我的杀母仇人。”
 

  雨过天晴,檀羽冲站在山上,抬起头来,望向远方。亲人都已长埋地下,这座山峰上只有他孤伶伶一个人。
 

  但他现在,却不像刚上山时那样感觉孤单了。
 

  在望不见的云海彼方,不论是南方或者是北方,都有他知名的或不知名的朋友。
 

  完颜夫人是不愿见到有流血的事情发生而离开她的丈夫的,他对完颜夫人是好像对自己母亲一样敬爱的。尽管完颜夫人的愿望成空,但从有着共同愿望的这一点来说,他不仅是当她长辈来尊敬她,也是把她当作“朋友”的。
 

  甚至在金国的京城,也有着和叔梁罕一样反对战争的金国军官。这些人也是他的“朋友”。
 

  他望向远方,在想着自己要走哪一条路。
 

  忽地看见山下尘头大起,有一队金兵押着一群“壮丁”经过,说是“壮丁”,有许多其实已是饿得面黄肌瘦的病夫了。兵士正在鞭打那些走不动的“壮丁”,强逼他们跟上队伍。
 

  站在高山上的檀羽冲当然看不见“壮丁”的病容,鞭打的动作也看不见。但他却听得见他们哀号的声音。
 

  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是解救不了这些人的苦难的,但好在他已经知道怀着和他同样抱负的人,不仅是他一个,而是许多许多。
 

  有那么多人希望过太平的日子,那就总有办法可以阻止战争吧?他想。也惟有阻止战争,才能够解救那些人的苦难。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终于他下了决心,走下山去,走向北方。
 

  太阳重新从乌云里爬出来,乌云渐渐消散,他心底的阴霾也渐渐消散了。
 

  眼底是“秋光”,心底却是“春光”,是明媚的春光。
 

  不知不觉,他把玉箫吹了起来,吹的是师父最喜欢吹奏的一支曲子,也是赫连清波曾经为他吹过的那支曲子。赫连清波那浅笑轻颦的模样也好像出现在他的面前了。
 

  他在心里默诵歌词:
 

  “洛圃风光烂漫时,千金开宴醉为期。
  花方着雨犹含笑,蝶不禁寒总是痴。
  檀晕吐,玉华滋。不随桃李竞芳菲。
  东君自有回天力,看把花枝带月归。”
 

  他不相信赫连清波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子,“她之所以流浪江湖,很可能乃是像我的师父那样,是由于国破家亡。”尽管赫连清波曾经对他否认自己是出身辽国的贵族。他也并不希望能够过一个“千金开宴醉为期”的贵族生活,但他却不能不为赫连清波和自己有着相同的命运而叹息。
 

  当然他对赫连清波还是十分“陌生”,所知极少的。他只是凭着自己的想像,甚至可以说是“一厢情愿”的把她想像成为和自己有着“同样命运”,甚至是有看“同样抱负”的人。
 

  “不随桃李竞芳菲。完颜夫人固然是这样的一个女子,赫连清波不也正是这样的女子么?”他想。
 

  “师父当年曾借用词中‘东君自有回天力’这一句来对意中人表达心愿,可惜他的心愿却落了空。但假如把这句词解释为有化干戈而为玉帛的‘回天之力’那境界就更高了。”
 

  浮想连翩,不知不觉已到山下。他瞿然一省:“再这样胡思乱想下去,不是蝶痴,而是我痴了。”
 

  在哑然失笑之际,他也不觉忽然冒起一个念头,这次他决意北上金京,为“公”之外,也是有着为“私”的打算的。他在想:“除了为了访寻妹妹之外,我是不是也希望在金京能够碰见清波呢?”
 

 

  他没猜错,赫连清波也正是北上金京。
 

  她骑着从魏连魁手中套来的那匹坐骑,这匹坐骑本是百中挑一的健马,但好像并不急于赶路,只是策马缓行。
 

  和檀羽冲一样,此际她也正是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不同的是,檀羽冲尚未知道她的来历,而她则已是知道檀羽冲来历的了。
 

  “看来这个姓檀的少年,多半就是檀公直的孙儿了。”
 

  因为檀公直和耶律玄元有深厚的交情,这是她早已知道的事。檀羽冲姓“檀”,又是耶律玄元的徒弟,自是用不着檀羽冲自己说出来,她也猜得到他是谁了。
 

  她走的是一条山路,山色清幽,但她的心情却是烦乱之极。
 

  她的烦恼正是由于业已知道檀羽冲的身份所致。檀羽冲既是檀公直的孙儿,又是那耶律玄元的徒弟。
 

  “这两个人乃是当今皇上最顾忌的人,檀公直听说已经死了,但死讯还没证实。耶律玄元这几年来消声匿迹,也不知躲到哪儿。想不到我却会在归云庄里碰上他的徒弟。我本来只想惩戒归元甲的,想不到横里又杀出一个哈必图。我不想对哈必图说明我的来历,阴差阳错,这姓檀的小子竟然变成了我的救命恩人。
 

  “这件事情,我可以瞒住皇上,但若是父王问起,我可怎能隐瞒呢?父王可正是要我打听耶律玄元的下落啊!他虽不是我的生身之父,但却是将我当作亲生女儿一样抚养的!”
 

  “浮萍聚散本无端”,不知不觉,她又想起檀羽冲和她说过的这句诗了。
 

  她惟有苦笑,除了苦笑,她还能怎样呢?
 

  两片随水漂流的浮萍,偶然碰在一起,再次相聚的机会就微乎其微了。
 

  “我也宁愿不再碰上他了。”
 

  赫连清波续想道,“但他却哪里知道,我可并不是随水漂流的浮萍,我只是操纵在别人手里的风筝。不管飞得多高,飞得多远,除非风筝的线断了,否则我总是要回到别人的手中。”
 

  她想回家,又怕回家。
 

  “这件事情,我该不该告诉父王呢?”她翻来覆去的想,始终得不到答案。前面有座山岗,山路是绕着山岗而过的,山岗上有一个人,这个人好像被她的坐骑的铁蹄踏地声音惊动,回转头来,望了一望。
 

  赫连清波本来是不在意的,但当她骑马跑上这座山岗的时候,那个人却忽然不见了。
 

  赫连清波本来是不把这个人放在心上的,但忽然不见了他,却是不能不有点奇怪。
 

  要知她虽然不是纵马急驰,但无论如何,马总是比人跑的快的。她立马山岗,向前路看去,也是不见那人踪迹。
 

  “奇怪,这个人为什么要躲我呢。”她忍不住好奇之心,噼啪的响了一下马鞭,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躲在这里?给我滚出来!”
 

  没人回答,也没人出来。
 

  山岗上只有稀稀疏疏几棵树木,但乱石嶙峋,可以躲藏的地方也很不少。赫连清波暗自思量:“要在乱石堆中揪出这个人来,说难不难,说易不易,恐怕也得花我大半天寻找的工夫。值不值得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花这么多功夫呢?”
 

  她这里踌躇莫决,躲在乱石堆中那个人可是心头有如打鼓了。
 

  “真是晦气,想不到又碰上了这个女魔头。早知如此,刚才我若装作没事的样子,说不定还好一些。但现在后悔亦已迟了。只盼别要给她发现才好。”
 

  原来这个人不是别个,正是那个曾经当过完颜鉴的卫士,后来却变成了归元甲门下食客的那个侯昆。
 

  昨天赫连清波大闹归云庄的时候,他正是因为恐怕遭受池鱼之殃,故此悄悄溜出归云庄的。这里面也有个原因,七年前他是给耶律玄元在大闹商州节度衙之时,杀得吓破了胆,弃职潜逃的。是以一见有同类的事情在归云庄发生,他就逃之夭夭了。
 

  他也曾想过:“归云庄那么多人,她未必认得我。”但毕竟还是不敢冒这个险。他一时间可没想到,他这样躲藏起来,更加引起了赫连清波的怀疑。
 

  赫连清波正在盘算用什么方法逼他自动出来,忽见有二个人骑着马跑上山来,还未看清楚,便听得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说道:“不错,正是这个妖女!”
 

  赫连清波定睛一看,说话这个人原来是归元甲的大弟子班定山。
 

  走在班定山前头的是一个红衣番僧。
 

  听他们的语气,红衣番僧是应班定山之请,前来追踪她的。
 

  她只听见班定山的回答,红衣番僧发问在先,她就听不清楚了。不过,也可猜想得到,红衣番僧是见她如此年轻,不禁有点怀疑,故此要问清楚。
 

  赫连清波不理会那个番僧,冷笑说道:“班定山,在归云庄中,你已经对我磕过了头,无须这么多礼,再来送行。”
 

  班定山哼了一声,说道:“小妖女,你知不知道这位大师是谁?他是来送你上西天的,你死到临头,尚敢口出狂言。”说时迟,那时快,红衣番僧一马当先,已然来到。
 

  红衣番僧喝道:“给我滚下马来!”声出拳发。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有七八丈远,赫连清波那匹坐驹已是如受铁锤猛击似的,一声长嘶,四蹄屈地。赫连清波从马背上飞身跃起。
 

  班定山正在给那番僧喝采,赞他的劈空掌力天下无双,哪知赞声未绝,忽见红衣番僧的坐驹,好似发了狂似的,向石崖冲出。红衣番僧大惊,急忙跳下。
 

  赫连清波在半空中翻了个筋斗,双足着地。不但姿态美妙,而且是在番僧着地之后方始落下。
 

  红衣番僧的坐骑撞在岩石上,撞得脑浆涂地,登时死了。赫连清波的坐骑被番僧的劈空掌力震翻,跌下悬崖,只听得一声极为刺耳的凄惨嘶鸣,料想也是死了。
 

  原来番僧的坐骑,是给赫连清波的两枚梅花针射瞎了眼睛。梅花针是最小的一种暗器,她又是在空中射出,红衣番僧根本就防不到她还有这手功夫。不过,假如她不是射马而是射人的话,则是决计伤害不了那红衣番僧的。红衣番僧有一身横练功夫,一枚细小的梅花针即使能穿破他的衣裳,也刺不进他的体内。
 

  班定山看得惊心动魄,慌忙躲过一边。
 

  赫连清波神色自如,脚一沾地,便即笑道:“大和尚,想不到你的滚下马来,滚得比我还快。大哥莫说二哥,彼此彼此,多劳迎候。”
 

  红衣番僧哼了一声,说道:“小妖女倒还有些鬼门道,但雕虫小技,总是难登大雅之堂!”
 

  赫连清波冷冷说道:“大和尚老远跑来做一个土霸的打手,归云庄的客厅也算不得是什么大雅之堂吧?”
 

  红衣番僧道:“你知道什么,你若不是胡乱吓唬人,我也不会来找你了。”
 

  赫连清波莫名其妙,倒是不觉一怔,说道:“我吓唬谁了?”
 

  红衣番僧道:“你是夸口说你能够用化血刀取人性命么!我是特地来试一试你这化血刀是真是假的?”
 

  原来这个红衣番僧就是归云庄张李西门客碰上的那个密宗高手昆布禅师。
 

  化血刀其名为刀,实是一种毒掌功夫。这种功夫乃是西藏密宗的不传之秘。
 

  密宗是喇嘛的一支,人数本来不多,练成这门功夫更是寥寥无几。但昆布禅师却是其中之一。
 

  赫连清波道:“好,要试就来试吧,看刀!”横掌如刀,向昆布禅师劈去。
 

  昆布禅师哈哈笑道:“小妖女大言不惭,这是什么化血刀?只招式稍为相似而已。嘿嘿,你要见识真的化血刀,看我的吧!”
 

  话犹未了,忽见寒光一闪,赫连清波的手中突然多了一把刀,是真是钢刀,并非“掌刀”。
 

  原来她这把刀乃是“百炼钢可以化为绕指柔”的真正宝刀,藏于袖中,以掌势作为掩饰,突然就亮出来的。
 

  昆布禅师吃了一惊,不过虽惊不乱,百忙中霍的一个“凤点头”,挥掌反击。这刹那间,他只觉头皮一片沁凉,刀锋几乎是擦着他的光头削过。他那一掌也没打着赫连清波。
 

  赫连清波被他的掌力荡歪刀锋,暗叫“可惜”,身随刀转,笑道:“我这把刀能饮你的血,怎么不是化血刀?”口中说笑,刀法丝毫不缓,她展开绕身游斗的打法,转眼间就劈了六六三十六刀,昆布禅师被她制了机先,他那真的“化血刀”竟然还未能使得出来。
 

  班定山躲在一旁观战,只见一片刀光罩着昆布禅师的身形盘旋飞舞,好像每一刀都可以斫在他的身上,真是看得胆战心惊。但奇怪的是,在刀光笼罩下的昆布禅师,却是神色自如,好像越来越镇定了。他的脚步都未曾移动,而赫连清波劈出了六六三十六刀,仍是未能伤着他。班定山也是个武学的行家,看出了一点奥妙,方始放弃了“三十六着走为上着”的念头。
 

  原来赫连清波的刀法虽然精妙,但内力之强却是远远不及昆布禅师。昆布禅师只以左掌使出五成力道,已是足以化解她的刀法。
 

  战到分际,昆布禅师蓦地喝道:“小妖女,让你见识真的化血刀吧!”
 

  右掌张开,掌心鲜红如血,一股刺鼻的腥风令得赫连清波几乎作呕。
 

  原来他的“化血刀”尚未练到最高境界,在使用的时候,还要默运玄功的。
 

  但虽然如此,赫连清波已是禁受不起了。她仗着轻灵的身法,躲了几招,越来越觉得胸中作闷,心里想道:“久战下去,我没给他的化血刀劈倒,只怕也会晕倒。打不过还是跑吧。”
 

  不料昆布禅师竟似知道她的心思,陡地喝道:“小妖女还想跑么?”说话之间,掌影翻飞,已是反客为主,把赫连清波困在当中。赫连清波只觉他的掌力好像从四方八面袭来,要想脱身,已是难了。
 

  昆布禅师掌势一扬,“化血刀”从她面门削过。赫连清波虽然没有给他劈个正着,那股强烈的血腥气味已是令她头晕目眩。昆布禅师冷冷说道:“你虽然不会使化血刀,但你既然知道有这门武功,化血刀斫在你的身上是个什么滋味,想必你也是曾经听说过了的。要想活命,快快磕头求饶。我问你一句,你就要老老实实答一句。”
 

  赫连清波冷笑道:“谅你也不敢伤我!”
 

  昆布禅师喝道:“死到临头,还敢嘴硬。好,我数到三字,你若还不磕头求饶,我就叫你尝尝化血刀的滋味!”
 

  赫连清波正想说出自己的来历,忽地听得山坳边有声音传来。“咦,那个女子好像是郡主。”“让我过去看,你们不必多言!”赫连清波听得这个熟悉的声音,精神一振,连忙叫道:“大哥快来!”
 

  声音从山坳那边传来,模糊不清。若然不是凝神细听,也不会知道他们是在说什么。
 

  故此昆布禅师虽然是和赫连清波同时听见那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但听得懂的程度却大有分别。
 

  赫连清波和他们是“自己人”,当然一听就懂。不但懂得他们说的每一个字,而且懂得“弦外之音”──她的“大哥”为何不许手下多言的用意。
 

  她本来就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身份,听了这一句话,当然是更加不肯说了。
 

  昆布禅师一来不是每个字都听得清楚,二来话语中的“称呼”是他绝对意想不到的,他不能不怀疑他是听错了字音。
 

  最令他怀疑的是“郡主”这两个字。
 

  他暗自思量:“这妖女是跑江湖卖解的,她怎会是什么郡主?莫说郡主,一般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她的父母也决不可能让她抛头露面去跑江湖的。一定是我听错了,只不知和‘郡主’音同义不同的那两个字是什么?”
 

  他无暇思索,只好暂且不下杀手,心想:“我且看看这妖女的大哥是个怎么样的人?”
 

  转眼之间,那人已经来到。年约二十多岁,头戴紫金冠,身披白狐裘,看来像是个贵公子,相貌和赫连清波却并不相像。在他后面还跟着两个中年汉子似乎是他的随从。
 

  最令得昆布禅师惊诧的还是他手中拿的一根竹杖。这根竹杖晶莹如玉,但可以看得出并非玉质。
 

  赫连清波道:“大哥,这秃驴欺负我!”
 

  那少年公子道:“好,你退下去,让我教训教训他!”
 

  昆布禅师好生纳罕,问道:“你是何人?”
 

  少年冷冷说道:“你管我是什么人,你欺负我的妹子,那就不行!”
 

  赫连清波道:“对啦,大哥,我还告诉你呢。这秃驴是用化血刀杀我的!”弦外之音,只“教训”是不够的了。
 

  少年公子道:“好,那我杀了他替你出气就是!”说到一个“杀”字,只见绿色的光华闪耀,他手中的那根竹杖已是好像毒蛇出洞似的,向着昆布禅师的咽喉刺了过来。
 

  昆布禅师大怒喝道:“狂妄小子,我倒要看你如何杀得了我!”双指一扣,向竹杖弹去。“铮”的一声,弹个正着。
 

  昆布禅师以为凭自己的功力,这一弹就可以把少年的竹杖弹出手去。哪知这根竹杖竟是坚逾精钢,非但没有把竹杖弹开,两根指头反而痛得好似给铁锤砸了一下似的,要不是他练过金刚指的功夫,只怕指骨都要碎裂。
 

  昆布禅师这一惊非同小可,慌忙一个移形易位,反手劈出。这一掌已是用到八九分功力。少年也似知道他的厉害,不敢和他硬碰。立即把向前平挑的小花枪招数变为两翼斜飞的判官笔招数。他这根竹杖,当真活像灵蛇,伸缩不定。昆布禅师一掌劈空,少年的竹杖已是在一招之内,遍袭他的七处穴道。昆布禅师使出浑身解数,好不容易才避过他这一招,吓出了一身冷汗。赶忙一个倒纵,跃出三丈开外,叫道:“你和这妖女大概不是亲兄妹吧,你知不知她做了什么事情?”
 

  少年冷冷说道:“我不必知道她做的事情,你做的事情我却已见到了,就凭你骂她这声妖女,我就不能饶你。”口中说话,已是如影随形,跟踪扑上。竹杖起处,招招指向昆布禅师的要害穴道。
 

  在这少年公子猛攻之下,昆布禅师哪里还能分神说话?暗自思量:“我不拿出看家本领,只怕当真要死在他这根古怪的竹杖之下。罢了,管他是什么人,和他拚了吧!”他对这少年公子的身份思疑不定,本是有些顾忌的,但一想到:“我不伤他,性命先自不保!”可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激战中昆布禅师滴溜溜的一个转身,突然间好像平地涌起了一片红布,挡住了那少年的竹杖。原来他是脱下了身上所披的大红袈裟,当作兵器。他的内功本来比这少年深厚,这件袈裟在他手中运用起来,胜于一面盾牌。
 

  少年的竹杖攻不进去,昆布禅师喘息已定,重新运起“化血神功”,喝道:“好,你这小子不肯罢休,我就叫你也尝尝我这化血刀的滋味!”
 

  他左手挥舞袈裟,在袈裟掩护之下,出掌伺机袭敌,他这右掌可不是寻常肉掌,而是可以致人死命的“化血刀”!
 

  少年识得化血刀的厉害,心里也有点吃惊,但却丝毫不肯示弱,反而傲然说道:“好,有点意思了。我倒要看你这化血刀能奈我何?”竹杖横挑直刺,使得越发迅捷。
 

  不过,他虽说不惧,其实已是处于劣势,只能用以守为攻的打法暂且抵挡一时了。若不是昆布禅师顾忌他竹杖刺穴的神妙招数,“化血刀”早已斫在他的身上。
 

  少年这两个随从也是武学行家,一看就看出了危机所在,俱是想道:“半个时辰之内,小王爷大概可以抵挡得住,但时间一长,终须还是落败。打败已经伤了小王爷的面子,倘若再给化血刀所伤,只怕连我们的性命都保不住了!”
 

  这两个随从深知小主人好胜的脾气,又怕自己上去帮手也抵挡不了昆布禅师的“化血刀”,于是不约而同的把眼睛望向赫连清波,示意盼她上前助战。要是赫连清波先出手的话,他们再来助攻,小主人的脾气就不会发到他们手上。
 

  哪知赫连清波却好像不懂他们的眼色,只是自顾自的观战。甚至还好像看不出危机所在,看得眉飞色舞的样子拍手赞道:“妙啊!妙啊!想不到我和哥哥分手不过数月,他的惊神笔法已经练得精妙如斯!”昆布禅师听得“惊神笔法”这四个字,这一惊可当真是非同小可了!
 

  原来“惊神笔法”有个极不寻常的来历。它的创立,源于“穴道铜人”。“穴道铜人”本是宋国的国宝,后来汴京(即今开封,北宋国都)被金人攻陷,这件国宝也被金人抢去,变成了金宫大国的宝藏。
 

  铜人身上刻有最详细的穴道部分,经络分明。任何武学典籍与医书对人体穴道的研究,都没有“穴道铜人”那样详细精确。例如过去的武林中人,只知人体十二经筋,十五脉络,却不知道还有奇经八脉与及脏腑中的若干“隐穴”。甚至对十二“正经”的穴道,世间知道的也不完全。而这些穴道在“穴道铜人”身上,都可以按图索骥。
 

  金国得了这件宋国的国宝之后,特别为此建了一座“研经院”,礼聘天下知名的杏林国手与武学家共同研究(所礼聘的当然也是经过挑选,认为可靠的才行),花了十多年的功夫,在武学上研究得到的成果之一就是“惊神笔法”。
 

  不过,“惊神笔法”的创立外间虽有风闻,但这套笔法却是从不外传,据说只有一个人知道的。
 

  这个人就是那个“研经院”的主持人,亦即是当今皇叔,官居金国兵马大元帅的完颜长之。
 

  昆布禅师正在吃惊,只听得那个随从已在回答赫连清波道:“是呀,老,老主人就是因为小,小公子练成了惊神笔法,才把绿玉杖给他使用的。”
 

  “老主人”的称呼还不算奇怪,但“小公子”的称呼,一般人却是没有这种习惯的叫法。原来那随从本是想说“老王爷”和“小王爷”的,被赫连清波一瞪眼睛,方始省悟,改了称呼。
 

  昆布禅师这一惊非同小可,颤声问道:“令尊是谁?”
 

  少年冷冷说道:“凭你也配知道我的爹爹之名字?”竹杖一挑,只听得“卜”的一声,昆布禅师那件袈裟穿了一个小孔。原来他在大惊之下,内力已是不能贯注到袈裟上,少年趁这个时机,顿时反夺先手。
 

  袈裟一破,当作盾牌的功用已是打了一个折扣。少年得理不饶人,惊神笔法霍霍展开,每一招都是狠辣之极的杀手。昆布禅师在他狂风暴雨的急攻之下,又再陷于苦战了。
 

  此时他已隐隐猜到了这少年公子的身份,但却苦于不能分神说话。
 

  躲在岩石后面的班定山忽然走了出来。
 

  他一出现,那两个随从就跑过来。赫连清波似在全神观战,一点不加理会。
 

  班定山认识其中一个随从,连忙迎上前去,打个招呼道:“尊驾是济王府的纽大人吧,久违了。可还记得在下?”
 

  “济王”是完颜长之的封号。这名随从名唤纽祜禄,正是完颜长之的一名侍卫。另一个随从名唤阿尔泰,和他的职位相同。
 

  纽祜禄定睛一看,依稀似曾相识,怔了一怔,说道:“你是──”
 

  班定山道:“在下是洛阳虎威镖局的班定山,十年前曾经到过王府送礼的。”
 

  纽祜禄道:“哦,原来是虎威镖局的班总镖头,我记起来了,那天还是我替王爷收下你的大礼的呢。”
 

  那天班定山除了送给王爷一份“大礼”之外,还有送给他的一份不大不小的礼物,所以他对班定山的印象也比较深刻,一说就记起来了。
 

  班定山道:“纽大人好记性。这位公子想必是小王爷吧?”
 

  纽祜禄道:“你不必管这位公子是谁,我只问你,你怎的会跑来这里?”
 

  班定山道:“这话要从家师身上说起。家师是归云庄的庄主归元甲,纽大人想必知道吧?”
 

  纽祜禄道:“知道,说下去。”
 

  班定山道:“归云庄前两天出了一件大事,不知两位大人可曾风闻?”
 

  纽祜禄道:“什么大事?”眉头一皱,对他吞吞吐吐的态度,似乎已是有点不耐烦了。
 

  班定山捉摸不透小王爷和赫连清波的关系,正在琢磨要怎样说出来方始得当,昆布禅师已是按捺不住了。他一抖袈裟,把小王爷逼退两步,叫道:“小王爷,咱们是自己人。请恕小僧冒犯之罪,暂且住手,容小僧禀告!”
 

  “小王爷”道:“哦,我怎么会和你是自己人?”
 

  昆布道:“小僧的师叔法号迦虚,在令尊的王府蒙受供奉已有十多年了。小僧也曾到过王府的,不过那时候小王爷年纪还小,恐怕记不起来了。”
 

  原来他是见过这小王爷的,只因小王爷与赫连清波“兄妹”相称,令他疑惑不定,故而不敢相认。
 

  “小王爷”哼了一声,说道:“原来你是迦虚上人的师侄,怪不得你会使化血刀。何事禀告,说吧?”
 

  昆布禅师道:“班定山和尊驾所说的话,小王爷听见了吧?”
 

  小王爷道:“听见了,怎么样?”
 

  昆布禅师道:“御林军副统领哈必图哈大人奉圣旨秘密出京,前两天来到洛阳,此事小王爷知道否?”
 

  小王爷道:“你不必管我知不知道,有话你尽管说下去!”
 

  昆布禅师道:“哈大人前天来到归云庄,贺归庄主的六十大寿,想不到却在归云庄里,给人打死了!”
 

  小王爷佯作一惊,说道:“哦,有这样的事?谁敢这样大胆?”
 

  昆布禅师道:“是一个不知来历的小子,那小子是和这位姑娘一同来到归云庄,又一同离开归云庄的。小僧不敢妄自揣测,不过看来他们似乎是相当熟悉的朋友。”
 

  昆布禅师和班定山不同,他是知道完颜长之只有一个儿子,并无女儿的。故而说话就比班定山大胆得多。心里想道:“这妖女颇有几分姿色,料想是不知怎的小王爷给她勾搭上了,小王爷隐瞒身份在江湖行走,在人前便与她兄妹相称。但以小王爷身份,天下佳丽何求不得,料想他也不会为了私情,把哈必图被杀害的这件大案也不追究吧?哈必图可是他爹爹的副手啊!”
 

  小王爷果然说道:“真的吗?倘若是真,这件事我倒不能不管了!”
 

  昆布禅师道:“怎么不真?班定山是归庄主的大弟子,那天他也在场的。”
 

  班定山在那边连忙回答:“禀小王爷,昆布禅师说的句句是真。小的想要禀告的那件大事,他已经替我说了。小王爷若还不信,可以到归云庄查问。
 

  “这件事情是许多人亲眼见到的,洛阳的知府大人也是证人之一。”
 

  其实昆布禅师所说的话也并非句句是真,不错,她是和檀羽冲一同离开归云庄,但却并非

  同来。不过赫连清波却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她自己一句话都没有说。
 

  小王爷道:“那小子呢?”
 

  昆布禅师道:“这我们就不知道了。小王爷想要知道那小子的下落,恐怕,恐怕得问──”说话之时,眼睛朝赫连清波那边望去。
 

  小王爷道:“好,我和你去问她。”
 

  昆布禅师心中大喜,不疑有他。那知小王爷就趁他毫无防备之际,反手一杖,突然向他戳去。
 

  “咕咚”一声,昆布禅师连叫也叫不出来,就向后翻,骨碌碌的滚下山坡。
 

  赫连清波呼了口气,说道:“哥哥,幸亏你来得及时,这秃驴好不厉害!”
 

  小王爷道:“他已经给我点中死穴,你要不要去看一看他的尸体,方能放心?”
 

  赫连清波笑道:“给惊神笔法点中了死穴,要是那人还能活命的话,惊神笔法还称得上是天下第一的点穴功夫吗?何况你用的又是武林异宝的绿玉杖──不用看了。”
 

  那个曾经做过完颜鉴卫士的侯昆,躲在乱石丛中,他是认得“小王爷”的,见小王爷如此心狠,禁不住浑身战抖。
 

  好在还有一个比他发抖得更厉害的班定山,他的身体和石头碰着的声音,才不至于受到小王爷的注意。小王爷道:“这位班总镖头,你看咱们应该将他怎样?”
 

  班定山颤声叫道:“小王爷,饶命!”
 

  赫连清波笑道:“论理他曾向我磕过一头,我是应该饶他的。但他已经知道你是小王爷,此事恐怕不大妙!”
 

  班定山叫道:“小王爷,你饶了我,今日之事,我绝不敢对人说半个字……”
 

  小王爷道:“割了你的舌头我也不能放心,除非!”
 

  “除非”什么,他好像还没有想出来,尚在沉吟。
 

  随从之一的纽祜禄最能体会主人的心意,说道:“我有办法,我可以叫他变成白痴,失掉记忆。”
 

  小王爷道:“这个办法不错,就这样处置他吧!”
 

  班定山吓得魂飞魄散,正要求饶,纽祜禄已是一掌打在他的“风府穴”,跟着一脚将他踢下山坡。
 

  “他要晕过去大约十二个时辰方能醒转,要是没碰上野兽将他吞食的话,他倒是可以活命的。是死是生,要就看他的造化了。”纽祜禄道。
 

  小王爷道:“他的死活我不放在心上,只不过因为郡主答应过饶他一命,我才让你这样处置他的。”说至此处,好像还有点不大放心似的,问道:“但你敢担保这样处置绝对有效么?”
 

  纽祜禄道:“禀王爷,我这一掌已经震断了他的心脉!”
 

  小王爷哈哈笑道:“这我就放心了。你的武功虽不及我,但班定山的武功更是远远不及昆布禅师,他给你劈断心脉,即使能多活几年,也是废人一个了!哈哈,哈哈!”
 

  侯昆听得毛骨悚然,心里想道:“只有知觉的废物,倒不如死了还好。”只盼小王爷和赫连清波快快离开。
 

  哪知他们好像并不急于离开,还是站在那里慢条斯理的说话。
 

  小王爷道:“我正是因为听得哈必图在归云庄被杀一事,方始兼程赶来的。妹子,你闯的祸可真不小啊!”
 

  赫连清波道:“我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对哈必图说,我是奉了父王之命来洛阳卖解的吧?”
 

  小王爷道:“哈必图本是当今皇上的心腹卫士,去年才调来御林军当副统领的。这件事只怕皇上非得责成爹爹缉凶不可。”
 

  赫连清波道:“哥哥,你替我遮瞒遮瞒吧。你不说,父王就不会知道。”
 

  小王爷笑道:“你要我替你遮瞒,可有什么好处给我?”
 

  赫连清波小嘴儿一噘,说道:“我已经把你当作亲哥哥一样了,还要怎样?”
 

  小王爷也不好意思在人前打情骂俏,但仍是语带双关的说道:“我倒是希望你不是把我当做亲哥哥。”
 

  赫连清波好像听而不闻,只是催他:“你到底答不答应替我遮瞒,你不答应,我就不回去了。”
 

  小王爷这才笑道:“其实你即使告诉父王也没事的,我担保他骂也不会骂你。”
 

  赫连清波道:“为什么?”
 

  小王爷道:“你一向聪明,怎的连这点也想不透?哈必图是皇上的心腹,可不是父王的心腹啊。”
 

  赫连清波装作恍然大悟,“哦,我懂了,哈必图来御林军做副统领,说不定就是皇上派来──”
 

  她的“监视”二字尚未出口,小王爷连忙说道:“你懂了就好,别多说了。但有一件事我却是必须问个明白,打死哈必图的那小子是什么人?”
 

  赫连清波道:“他没有把来历告诉我。据我猜测,他可能是耶律玄元的弟子。”
 

  小王爷吃了一惊:“耶律玄元的弟子,他叫什么名字?”
 

  赫连清波道:“他说他叫张三。”
 

  小王爷道:“你给他骗了,张三怎会是他的真名?”
 

  赫连清波噗嗤一笑,说道:“我当然知道张三不是真名,但我和他还谈不上相识,我又怎能问他:喂,我怀疑张三不是你的真名,请你将真名告诉我好不好呢?换了是你,你也不会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道出真名实姓吧?”
 

  小王爷哈哈笑道:“不错,这倒是我的糊涂了。常言道得好,逢人但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何况是对陌生的人。倘若有人问我,我会告诉他我名叫李四。”
 

  赫连清波道:“我也没有将名字告诉他,出了归云庄之后,就各走各的了。你是不是打算追捕他?”
 

  她说得合情合理,小王爷自是没有怀疑。却不知道她和檀羽冲已是互通姓名,甚至已经说得不是“泛泛之交”了的。
 

  小王爷沉吟半晌,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是耶律玄元的徒弟?”
 

  赫连清波道:“他和哈必图擂台比武,他吹着箫,任凭哈必图全力进攻,他根本就不还手,未满十招,哈必图就‘自行失足’,跌下擂台,死了。好像是给他的反震之力跌死的。他从那管玉箫之中,也好像能吹出罡气。”无须再加解释,她已是答复了小王爷的问题了。
 

  小王爷点了点头,说道:“不错,能够有这样武功的年轻人,除了耶律玄元之外,别的师父也教不出这样徒弟来的。父王曾经对我说过,耶律玄元也有件武林异宝,名为暖玉箫,珍贵之处,比起他这根绿玉杖,只有过之,而无不及。那小子吹的玉箫,恐怕就是耶律玄元的那支暖玉箫了。”
 

  他沉吟一会,说道:“我看还是先回去把这件事情禀告父王吧,不必忙于理会这个小子。”躲在乱石丛中的侯昆,听至此处,方始松下口气。心道:“谢天谢地,他们终于走了!”
 

  哪知赫连清波好像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仍然站着不动。
 

  “妹子,为何你还不走?”小王爷问道。
 

  赫连清波道:“这里还藏有一个人。”
 

  随从阿尔泰瞿然一省,说道:“怪不得我刚才也好像听见乱石丛中有点声息。郡主,要不是你说出来,我还以为是小野兔被吓跑的声音呢。”
 

  纽祜禄道:“既然这里还藏有一个人,可就不能容他跑掉了,我们替你把他搜出来好不好?”赫连清波道:“我正是要你们帮忙搜他!”
 

  侯昆吓得半死,心道:“这回我可真是应了一句老话,天堂有路我不走,地狱无门我偏闯进来了。小王爷虽然认识我,但他可以杀昆布禅师,当然也能杀我。求情恐怕也没有用,今番性命休矣!”
 

  也幸亏没有跑出去求情,这才能逢凶化吉。
 

  正在他心头打鼓的时候,忽听得有“得得”的马蹄声传来。
 

  赫连清波在山上望下去,虽然看得不很清楚,但已经认得出骑在马背上的那个年轻人是谁了。不过她是从高处望下去才看得见那个年轻人的,那个在山下的年轻人可还看不见她。
 

  小王爷说道:“为什么?”
 

  赫连清波道:“哥哥,以你现在的武功,你以为是否胜得过哈必图。”
 

  小王爷道:“我虽然学成了惊神笔法,但时日尚浅,恐怕还是胜不过他。”
 

  赫连清波道:“那么,你恐怕也是快走的好。因为打死哈必图的那个小子,现正在骑着马上山!”
 

  小王爷不禁也吓了一跳,说道:“那只好放过那个偷偷躲藏在此处的家伙了。但咱们所说的话,恐怕也都给他偷偷听出了,怎么办?”
 

  赫连清波道:“我有办法。”说罢,掏出一颗球形的暗器,叫道:“大家赶快上马!”暗器一摔,只听得“乓”的一声,发出一股浓烟。
 

  此时他们早已跨上马背,逆着风向,避开烟雾,跑了。侯昆突然感觉一股奇怪的香气,令他头晕目眩。他闭了呼吸,一时间尚未至于晕倒,隐隐约约听得赫连清波说的几句话。
 

  “我用的毒香弹大概可以笼罩半个山头,内功深厚的一流高手吸进少许或无妨,那家伙见我就躲,料想绝不会是一流高手,那是非死不可的了。”
 

  不知是赫连清波这一行人跑得远了,还是侯昆的精神已不支,下面小王爷说的话也就听不见了。
 

  侯昆的确不是一流高手,但内功也还有基础,在这性命关头,连忙爬出来,他也是想逆着风向,赶快避开这重烟雾的。
 

  可惜他力不从心,只跑了几步,眼睛一黑,地转天旋,登时就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侯昆忽然有了知觉。
 

  他觉得好像有人把一颗药丸塞入他的口中,那个人的手掌还在他的胸口揉搓。药丸咽了下去,遍体生凉,在那人揉搓之下,更觉舒适无比。他不知是真是假,眼睛慢慢张开了。但视力仍然未能集中,眼前只见一团影子。
 

  “你是谁?这里是地府还是人间?”他的声音细如蚊叫,不过那人还是听见了。
 

  那人柔声说道:“你别慌,我已经给你服下了碧灵丹,碧灵丹是用天山雪莲炮制的,能解百毒,你是一定可以活下去的。不过你现在不必急着和我说话,我还要给你推血过宫。”
 

  侯昆逐渐恢复清醒,他知道这不是梦,他确实是遇救了。
 

  虽然他的武功并不很高,但由于过去职务关系,见闻却是相当广博。
 

  侯昆知道天山雪莲乃是极为珍奇的药物,根本不是普通人所能采摘的,碧灵丹可说是天下无双的解毒灵丹,心里想道:“这人不知是谁,我与他素昧平生,怎的他舍得用如此珍贵的灵丹救我一命?”
 

  那人说道:“好了,我已经替你打通经脉,你可以和我说话了。”
 

  侯昆重新张开眼睛,对他的救命恩人,他已是看得清清楚楚了。
 

  出乎他的意外,好像是一个还未到二十岁的少年。
 

  更奇怪的是,这个少年他竟似曾相识。
 

  他睁大眼睛,惊疑不定。禁不住重复问道:“你,你是谁?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似的?”
 

  那少年忽地笑道:“侯大叔,你不认得我了么?你再想想!”
 

  侯昆“啊呀”一声叫了出来:“你,你是冲哥儿!”
 

  这是檀羽冲的小名,他和母亲住在高州节度衙中那几年时光,完颜鉴的卫士都是叫他做“冲哥儿”的。
 

  不错,这少年正是檀羽冲。
 

  当他来到这座山头的时候,那重烟雾早已随风飘散了。但风中还是有着淡淡的香气。檀羽冲内功深厚,自是无妨,他的坐骑却好像喝醉了酒似的,懒洋洋不肯举步,忽然就倒了下来。他觉得奇怪,奔上山岗,终于发现了躺在乱石丛中的侯昆。侯昆认出了檀羽冲,又惊又喜!
 

  “冲哥儿,想不到是你救了我,几年不见,你长得这么高了!看见你长大成人,本领又这么高强,我真高兴。你妈好吗?”侯昆说道。
 

  檀羽冲黯然道:“我妈已经死了。”
 

  侯昆低下了头,说道:“冲哥儿,我真惭愧,过去我不知你们母子的身份,也曾经做过对不起你们的事情,那次令师来到高州节度衙接你娘亲出去,我也曾奉命拦阻他们。不过,我的箭是朝天发的。”
 

  檀羽冲道:“过去的事,不必提了。你因何换了便装,来到这儿?是完颜鉴派你来的吗?”
 

  侯昆道:“我已经不在完颜将军那里当班了。说起来我正是因为那次的事内疚于心,故此在你离开节度衙的第二天,我也偷偷逃跑的。”
 

  其实他之所以不敢做完颜鉴的卫士,真正的原因乃是为了害怕耶律玄元再来寻仇。
 

  檀羽冲道:“哦,那么这几年来你在什么地方?刚才你是中毒昏迷的吧,这又是怎么回事?”
 

  侯昆呐呐道:“这,这个,这个……”
 

  檀羽冲道:“侯大叔,你若是有什么顾忌,我不勉强你说。”
 

  侯昆道:“冲哥儿,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能不和你说?不过,不过说来话长──”
 

  檀羽冲鉴貌辨色,心知他定是有难言之隐,正在心中盘算,要不要对自己尽吐真言。
 

  檀羽冲心中一动,便即说道:“既是说来话长,那就慢慢说吧。我想先向你打听一个人。”
 

  侯昆道:“什么人?”
 

  檀羽冲道:“是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女子。”当下把赫连清波的容貌用言语描绘出来。
 

  侯昆迟疑片刻,说道:“冲哥儿,请恕我的冒昧,有一句话我不知该不该问?”
 

  檀羽冲道:“你尽管问好了。”
 

  侯昆道:“请问你和那位姑娘是什么关系?她是你的好朋友吗?”
 

  檀羽冲道:“我和她不过是三天之前才相识的,恐怕还说不上是朋友呢。”
 

  侯昆道:“恕我多问,你是怎样和这位姑娘相识的?”
 

  檀羽冲道:“说起来也是一次奇遇,我有个仇人和她为难,恰巧碰上。我曾和她联手对敌。”
 

  侯昆呆了一呆,失声叫道:“原来你就是那个人!”
 

  檀羽冲莫名其妙,道:“你说的是哪一个人?”
 

  侯昆道:“在归云庄里打死哈必图的那个年青人,冲哥儿,请你不要瞒我,是你干的吧?”
 

  檀羽冲笑道:“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不错,这件事是我干的。”
 

  侯昆道:“曾经和你联手对敌的那位姑娘,是不是复姓完颜?”
 

  这一问来得更其突兀,檀羽冲怔了一怔,说道:“复姓倒是复姓,不过她不是复姓完颜,而是复姓赫连。侯大叔,你因何这样问?”侯昆道:“冲哥儿,我不知道你和这位姑娘交情深浅,但请你务必相信我的话。”
 

  檀羽冲笑道:“你还没有说呢,怎知道我不能相信你。”
 

  侯昆道:“因为我说出来的事情,可能是完全出乎你的意料之外的。”
 

  檀羽冲道:“我年纪虽小,碰到的离奇古怪的事情也不算少。你说吧,我相信你。”
 

  侯昆道:“你说的那位赫连姑娘,我曾经碰见过两次。”
 

  檀羽冲道:“第一次是在──”
 

  侯昆道:“是在归云庄。实不相瞒,这几年来,我一直隐姓埋名,躲在归云庄里,做归云甲的门客混饭吃的。那位姑娘跑来大闹归云庄的时候,我害怕高州之事重演,我就跑了。你打死哈必图的事情,我是后来才听见人说的。”
 

  檀羽冲道:“这事没什么奇怪。不错,归元甲并非好人,但你只是帮闲,并非帮凶,我也不会怪你的。”
 

  侯昆道:“我不是说我自己。我是说那位赫连姑娘。”
 

  檀羽冲道:“哦,她有什么奇怪?”
 

  侯昆道:“我第二次碰上她,你猜是在什么地方?”他自问自答:“就是刚才,就在此地!”
 

  檀羽冲道:“是她用迷香令你昏迷的吗?”
 

  侯昆道:“正是。”
 

  檀羽冲道:“哦,这是有点奇怪了。按说,请你恕我直言,她的武功比你高明得多,她若果要杀你,是无须用到使毒这一招的。”
 

  侯昆道:“那时我已躲起来,她没找到我,但奇怪的并不是这件事。”
 

  檀羽冲道:“那是什么事情?”
 

  侯昆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正在搜索我的时候,却有另外两个人来追踪她。一个是班定山,一个是昆布禅师。班定山也还罢了,昆布禅师可是西藏密宗的高手。密宗有一种神秘不外传的古怪武功,非常厉害!”
 

  檀羽冲道:“这种武功可是名叫化血刀?”
 

  侯昆道:“正是。冲哥儿,想不到你年纪虽轻,见闻却是十分广博。”
 

  檀羽冲道:“是师父告诉我的。二十年前,他曾与一个密宗喇嘛交过手,这个喇嘛法号迦虚,初时他打不过我的师父,后来他使出了化血刀,我的师父第一次碰上这种阴毒的武功,要不是仗着武林异宝暖玉箫,我的师父都险些伤在他的化血刀之下。后来听说这个迦虚上人接受了完颜长之的礼聘,住到完颜长之的王府去了,却不知是真是假?”
 

  侯昆道:“是真的。这个迦虚上人就是昆布禅师的师叔。化血刀非常难练,密宗的弟子,练成了化血刀的也只不过是他们叔侄二人。”
 

  檀羽冲听说昆布禅师也会使化血刀,不禁吃了一惊,问道:“赫连姑娘打得过那个昆布禅师吗?”
 

  侯昆道:“本来是打不过的,不过,后来却来了救星。”
 

  檀羽冲道:“救星是什么人?”
 

  侯昆道:“是一个叫她做妹子的年青人。”
 

  檀羽冲虽然有点奇怪,却道:“想不到她有一个武功这么高强的哥哥,我还未知道呢。不过,此事虽属巧遇,但哥哥帮妹妹退敌,那也没有什么奇怪。”
 

  侯昆道:“你知道她的哥哥是什么人吗?”
 

  檀羽冲一怔道:“哥哥就是哥哥,还能是什么人?”
 

  侯昆道:“他们不是亲兄妹。”
 

  檀羽冲微有酸意,说道:“义兄妹也没什么奇怪。”
 

  侯昆道:“他这义兄复姓完颜,双名定国。”
 

  檀羽冲道:“完颜定国。”细想师父和他说过的一些武林后起之秀的名字,却似乎没有这个完颜定国。
 

  侯昆道:“完颜定国这个名字或许你没听人说过,但他的父亲你一定知道的。”
 

  檀羽冲道:“完颜定国的父亲是谁?”
 

  侯昆道:“他的父亲就是大金国的皇叔,官封兵马大元帅兼御林军统领的济亲王完颜长之!”
 

  檀羽冲这才大吃一惊,说道:“如此说来,赫连姑娘这义兄的身份竟是小王爷了?”
 

  侯昆道:“一点不错,他是如假包换的小王爷。你是知道的,我的旧主人完颜鉴将军是完颜王爷的侄儿,我曾经以完颜将军卫士的身份,到过王府,这位小王爷我是曾经见过不只一次的。决不会认错了人。”
 

  檀羽冲道:“但若如你所言,完颜小王爷又怎会跟昆布禅师打起来?昆布禅师的师叔不正是他父亲手下的第一号客卿么?他们都是自己人呀!”
 

  侯昆道:“不仅打起来,小王爷还把大和尚杀了呢!”
 

  檀羽冲道:“什么?完颜定国竟然杀了昆布禅师?”要不是从侯昆口里说出来,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侯昆道:“而且还是用暗算的手段杀了昆布禅师的,否则这位小王爷的本领虽然高强,也破不了密宗的化血刀。”
 

  当下他把完颜定国怎样在听了昆布禅师对赫连清波的指控之后,假装和昆布禅师一起去盘问赫连清波,却突然在昆布禅师背后偷袭,点了他的死穴之事,一五一十的都说了出来。
 

  檀羽冲听了,做声不得,心里想道:“若说清波是完颜长之的义女,为何她却与我联手杀哈必图?难道她会不知道哈必图是义父的副手么?而且赫连是辽国的大姓,她分明是辽国人。辽国是被金国灭的。当时统兵灭辽的又正是完颜长之,她又怎能认贼作父?”心中疑团,实是难以解除。
 

  侯昆道:“冲哥儿,有件事情,假如我是昨天碰上你,我也不会告诉你的。但现在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可不能见你有杀身之祸,也不告诉你的。”
 

  檀羽冲道:“哦,我有甚么杀身之祸?”
 

  侯昆道:“冲哥儿,你的身份我已知道了,其实我是不该这样僭越叫你做冲哥儿的。你和完颜定国的身份一样,都是小王爷。令祖──”
 

  檀羽冲打断他的话道:“你既然知道,那我也不必瞒你。不错,我的爷爷曾经有过贝勒的身份。但他早已因得罪先帝,放弃王位而逃亡了。”
 

  侯昆道:“这些我都知道。”
 

  檀羽冲苦笑道:“我爷爷也早已死了。他在生之日已经放弃王位,我如何还能是什么小王爷?侯大叔,咱们还是照旧称呼吧。”
 

  侯昆道:“称呼是小事。但冲哥儿,你可知道,从令祖逃出京师那天开始,他就是被先帝御笔定为‘钦犯’的么?先帝和令祖现在虽然都已死了,但令祖这钦犯的身份却是依然存在的。”
 

  檀羽冲愤然道:“我知道,我是钦犯的家属,这个身份,今生恐怕也是不能更改的了。你说的杀身之祸,指的就是这个吧?”言下之意,这“杀身之祸”也是早已存在了的,他亦无须别人来提醒了。
 

  侯昆叹道:“冲哥儿,我是怕你自己去招惹杀身之祸!”
 

  檀羽冲道:“此话怎说?”
 

  侯昆道:“冲哥儿,你武功高强,倘能谨慎行藏或者可以避开罗网。最怕的是你自己坠入陷阱!”
 

  檀羽冲道:“我怎会坠入陷阱?”
 

  侯昆道:“请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打算上京去找那位赫连姑娘?”
 

  檀羽冲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侯昆道:“若然不是,那就上上大吉。倘若你当真要去找那位赫连姑娘的话,那就恐怕是自投罗网了!”
 

  檀羽冲道:“你以为那位赫连姑娘一定会出卖我?”
 

  侯昆说道:“难道你还相信赫连姑娘真的是把你当作好朋友么?她是完颜王爷的养女,你以为她会不帮养父而帮你么?”
 

  檀羽冲默然不语,心乱如麻。
 

  侯昆继续说道:“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情,当今皇上最顾忌的两个人,一个是令祖檀老贝勒,一个是令师耶律王子。完颜王爷就正是奉了皇上的密令要捉拿这两个疑犯的人,而你和这两个疑犯都有极其密切的关系!”
 

  檀羽冲道:“这件事情,我也早已知道了。”
 

  侯昆道:“那你还不改变主意?”
 

  檀羽冲道:“有件事情,我可还是百思莫得其解。”
 

  侯昆道:“哪一件事?”
 

  檀羽冲道:“赫连姑娘因何与我联手对付哈必图?而且在此之前,她已经大闹归云庄了。”
 

  侯昆道:“正因为她是郡主的身份,她才不怕和归元甲做对。”
 

  檀羽冲道:“归元甲是个结交官府的大豪绅,听说他和京中权贵也颇有交情的,对么?”
 

  侯昆道:“不错,完颜王爷那里,他也曾经送过厚礼。”
 

  檀羽冲道:“如此说来,这位赫连姑娘倒是有值得令人佩服之处呢。”
 

  侯昆想不到他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怔了一怔道:“此话怎说?”
 

  檀羽冲道:“按常理来说,她若真的是完颜长之的女儿或是养女,似乎不该对归元甲父子那样丝毫不留情面。”
 

  侯昆道:“那是归元甲的儿子不合调戏了她。”
 

  檀羽冲道:“所谓调戏,也不过是风言风语而已,并没真的做了出来。惩戒的手段也有许多种,她现在采取的手段,虽不能说做得太绝,但把归少庄主打得重伤,还迫使归元甲当众向她磕头,也可说得是严惩了。”
 

  侯昆道:“她是郡主身份,有点小姐脾气,并不稀奇。”
 

  檀羽冲道:“依我看来,她之所以严惩归家父子,不仅是因为归洛英对她无礼,而是因为她早已清楚归家父子的恶行劣迹,所以借这件事来严惩他们。我是赞同她这样做的,她这样做,当真可以说是大快人心之举!”
 

  侯昆苦笑道:“但你可别忘记,无论如何,她还是称完颜长之为父王的!”
 

  檀羽冲道:“但你也不能否认她做的这件事情称得上是侠义行为!”
 

  侯昆因为自己曾经做过归云庄的门客,不禁有点自惭,说道:“我并不是要说赫连姑娘的坏话,我只是为了你好。或许她真的有侠义心肠,但无论如何,我还是不能放心你和她结交。”
 

  檀羽冲道:“我也不是想要和她结交,只是想把事情弄个清楚,她敢和我联手杀哈必图,此事你又如何看法?”
 

  侯昆道:“哈必图和完颜王爷本来是面和心不和的。”当下把他偷听到的“小王爷”那番话对檀羽冲说了出来。
 

  檀羽冲笑道:“想不到哈必图和完颜王爷都是各怀鬼胎。”
 

  侯昆说道:“完颜王爷怀疑哈必图是皇上派来监视他的,这或许是他的多疑,但也很可能真是事实。”
 

  檀羽冲道:“不过在赫连姑娘未见到小王爷之前,她是尚未知道完颜长之有这猜疑的吧?”
 

  侯昆道:“不错,所以她还担心回去会受‘父王’的责骂。”
 

  檀羽冲道:“如此说来,她敢于帮我杀哈必图,这就更加难能可贵了。”
 

  侯昆叹口气道:“我知道赫连姑娘是你心目中的好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但我只是为了报答你的救命之恩,我只是,只是──”
 

  檀羽冲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的好。我也并不是不相信你的话。不过这些事情都是大出情理之外,我难免觉得有点奇怪。”
 

  侯昆道:“不但你觉得奇怪,有些事情,我也是做梦都想不到的。”言语之间,不知不觉眼睛中流露出恐惧的神色。好像心中还有话。
 

  檀羽冲道:“你说的是小王爷突然对昆布禅师下毒手的事。”
 

  侯昆道:“是呀,他那手段的狠辣,真是令我毛骨悚然!”
 

  檀羽冲心念一动,问道:“你可有亲眼看见他的死亡?”
 

  侯昆道:“那时我躲在乱石丛中,连大气都不敢透,怎敢偷看?不过据小王爷说,昆布禅师是给他点中了死穴的。我也亲耳听见了他的尸体被踢得滚下山坡去的声音。对啦,他的尸体料想就在附近,不会滚得太远的。咱们去找寻他的尸体,不就可以证实了?”
 

  不料他带檀羽冲去找昆布禅师的尸体,走到了山下,还没发现。
 

  侯昆惊疑不定,说道:“难道是我听错了声音的方向?”这座山虽然并不是很高很大,但若要遍搜四方,也不是容易的事。
 

  檀羽冲道:“算了吧。即使找到了尸体,死人也不会说话。”
 

  侯昆忽道:“还有一个半死半活的人。”
 

  檀羽冲道:“你说的是班定山?”
 

  侯昆道:“不错,他给小王爷的卫士一掌震断心脉,据说纵然不死,也要变成白痴。”
 

  檀羽冲皱眉道:“这和死人又有什么分别?他变成白痴,记忆一定已经消失。虽是‘活口’,也问不出什么的。”
 

  侯昆道:“冲哥儿,令师武功绝世,你已得了令师衣钵真传。不知可否用上乘内功,为他化开阻塞心脉的瘀血。这样,纵然不能令他恢复如初,也可令他恢复清醒,有如常人!”
 

  檀羽冲沉吟片刻,说道:“我的内功还未练到这样高的境界,姑且一试吧。”
 

  侯昆道:“班定山虽然也曾帮他的师父为恶,但总要比他的那个师弟魏连魁好些。冲哥儿,要是你能够救他的话,也是做了一件好事。”
 

  檀羽冲道:“好吧,咱们这就去寻找他。”
 

  侯昆走在前头领路,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脸上显出踌躇莫决的神气。
 

  檀羽冲道:“侯大叔,你可是有甚为难之事?”
 

  侯昆说道:“据那卫士说,班定山要在十二个时辰之后方始醒来。但却不知是否一如他的所料。”
 

  檀羽冲恍然大悟,说道:“哦,你是怕他现在已经醒来,假如不是那卫士所料等已成白痴的话,就会认出了你。”
 

  侯昆说:“不错,我和他虽然较好,但也不想给他知道。”
 

  檀羽冲道:“归云庄说不定也还会有人来的。侯大叔,你已经帮了我不少忙了,你先走吧。”
 

  侯昆道:“他是从这边滚下去的,我想我不会记错。冲哥儿,多谢你救了我的性命,我此去将隐姓埋名过这下半生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盼你能够听我忠言一句,最好别去京师,假如一定要去的话,也切莫沾惹那位赫连姑娘了!”
 

  檀羽冲道:“好,我会把你的话时刻放在心上。”
 

  这话并没正面答应不再“沾惹那位赫连姑娘”,侯昆知道他的心上仍是放不下那位赫连姑娘的,但也只能暗暗叹了口气,走了。
 

  侯昆走后,檀羽冲施展轻功,半个时辰之内,搜遍了山脚下方圆数里之地,却并没有见着班定山。
 

  “侯大叔该不会骗我吧?”按说心脉被震断的人,是决不能在几个时辰之内自己行走的。他对侯昆的话不觉半信半疑了。
 

  在完颜鉴的卫士之中,他对褚岩最有好感。至于侯昆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卫士,和他也并不特别接近。加上侯昆曾做过归云庄的食客这件事情,故此他对侯昆的印象只能是这个人说不上是“坏人”,但也似乎还够不上他心目中的“好人”标准。
 

  “侯昆几乎命丧在赫连清波之手,也难怪他对她怀有成见了。但清波只知道他是归云庄的人,却不知他是好是坏,清波想要杀他,倒也不能算是心狠手辣。”
 

  接着又再想道:“清波的身世,料想一定是有难言之隐的。但若说她是完颜长之的女儿,却未免太过不合情理。不过侯昆又说得那样确凿,他似乎用不着捏造这种明知难以令人置信的谎言骗我?可惜找不到班定心对证。唉,他说的究竟是真是假,真是令人猜想不透!”
 

  檀羽冲当然不愿再回到归云庄去找班定山对证,他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只好把疑团埋在心中,继续前行了。
 

  走过了这座山岗,天色已近黄昏了。忽听得马铃声响,回头一看,只见一对少年男女,正在并辔而来。男的丰神俊秀,似乎是个富贵人家的子弟,女的相貌端庄,也像大家闺秀。
 

  但引起檀羽冲注意的不是他们的容貌,而是他们的谈话。
 

  只听得那个女的说道:“奇怪,刚才在山岗上我觉得头晕目眩,吹来的风,也令人感到作闷,下了山方始好些。你是不是觉得这样?”
 

  一阵风吹来,那男的还未说话,先自深深呼吸两下,然后说道:“是呀,到了山下,风也似给人以特别清新的感觉了。”
 

  那女的道:“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古怪,你的见闻比我广博,你可猜想得到其中原故?”
 

  檀羽冲是知道其中原故的,那是因为山上的毒雾虽然早已被风吹散,但气味尚未完全消失,他心里想道:“好在你们来得迟,要是早半个时辰来,只怕你们也已中毒昏迷。”
 

  但檀羽冲虽然知道其中原故,却不知道这种毒雾的“来历”,毒雾这样厉害,当然不是一般的迷魂香,“那是属于何家何派所制炼的毒香?──”
 

  正因为他不知道赫连清波那种毒药的来历,因此他也像这个少女一样,希望那个男的能够为他解答。
 

  心念未已,只听得那男的已在说道:“我也不敢断定,但从风中有一些古怪的香味这点看来,很可能是不久之前,有人在这山岗上爆开一枚香雾弹。”
 

  那女的道:“香雾弹?是一种暗器吗?”
 

  那男的道:“不错,是一种邪派暗器。”
 

  那女的道:“这种暗器我从未听过,它是什么来历?”
 

  那男的笑道:“你真是打破砂锅问到底,好,待我慢慢告诉你吧。”
 

  说时迟,那时快,两骑快马已经来到檀羽冲藏匿之处了。转眼即将过去,檀羽冲可是没有余暇待他“慢慢”的说了。
 

  他突然一跃而出,站在路中,拦住男的马头。
 

  那男子大吃一惊,喝道:“要找死么?快滚开!”他的坐骑正在乱奔,勒马也来不及。
 

  哪知令他更吃惊的事情还在后头。
 

  檀羽冲张开双臂一拦,奔马就像碰上了一道铁门闩似的,再也不能踏前一步,它人立狂嘶,那男子几乎给抛下马来!
 

  男子大惊之下,提起马鞭,朝着檀羽冲劈头就打下去。
 

  檀羽冲笑道:“多谢你借鞭给我,正好合用。”双指一拼,登时把这条马鞭夺下。
 

  就在此时,只见金光闪烁,那个女的已是发出了三支金镖。
 

  檀羽冲把马鞭扬空一捲,三支金镖全被捲了过去。
 

  “素昧平生,姑娘的厚赐我不敢当,原物璧还!”说话之间,檀羽冲已是把马鞭抖开,三支金镖平平正正的向那女子反打回去。
 

  那女子看飞镖来势急劲,生怕接它不下,正想跃马避开。三支金镖已经来到她的头顶上空,忽然打了个转,缓缓的落下来。她毫不费力的接下了。
 

  收发自如在武学上是一种极高的境界,正在奔跑的人要突然止步已经很难;飞出的暗器,到了预定的距离方始打转减速,那就不只是难上加难,甚至可以说是匪夷所思了。
 

  因此那女的虽然毫不费力接下暗器,但正因是毫不费力,就更显出了对方功力的深厚和手法的神奇了!
 

  檀羽冲道:“我并无恶意,请你下马一谈。”
 

  少年定下心神,说道:“你我素昧平生,有什么好谈的?”
 

  要知江湖上常有炫技以求结纳的,少年的弦外之音,不啻是先把大门关上,结不结交,以后再看。
 

  但话虽如此,他还是不敢不跳下马来。
 

  “小妹,你先走吧。”
 

  那少女道:“你们又不是以武会友,我在一旁,也没碍着你们什么。”这话的意思就更明显了。
 

  檀羽冲哈哈一笑,说道:“我不敢妄自高攀,只是想向你请教一件事情。”
 

  少年怔了一怔,说道:“阁下武功高明已极,请教二字,我不敢当。”
 

  檀羽冲道:“你若怪我适才无礼,我先给你陪个罪。”说罢,作了一个长揖。
 

  那少年的气平了一些,说道:“好说,好说,你想知道什么事情?”
 

  檀羽冲道:“香雾弹是什么来历,实不相瞒,我也是刚从那山岗上经过的。”
 

  少年暗自思量:“他不惜使用武功把我拉下马来,我若不说,只怕他不会放我过去。香雾弹的来历也不是什么秘密,不过中土的武林人士少人知道罢了,说给他听,那也无关紧要。”
 

  “你知道藏边有个魔鬼城么?”那少年道。
 

  檀羽冲道:“我从来没有到过西藏,怎的会有这样一个古怪的城市?”
 

  那少年道:“它不是城市,只是废墟上的一个残破古堡,它平日根本就是无人居住的。”
 

  檀羽冲道:“那又为何叫做魔鬼城?”
 

  那少年道:“那古堡常会发出怪声,其实那是因为附近的心壁多有蜂巢般的小孔,风吹过就发出怪声的。当地土人迷信,以为是魔鬼的叫声。不过魔鬼城之得名,这只是原因之一。”
 

  少年续道:“另一个才是主要的原因。魔鬼城所在之地出产一种古怪的毒花。花香浓冽,中人如酒。据说拿来制炼药物,内功高明人士,中了此毒,至少也要昏迷七日七夜才醒。寻常之辈,就可能一醉不醒了。这种花在当地叫魔鬼花,城以花而得名。”
 

  檀羽冲道:“原来如此。那香雾弹敢情就是採魔鬼花作为主药制炼的了。”
 

  那少年道:“不错。西藏有个天魔教,你知道吗?”
 

  檀羽冲道:“小弟孤陋寡闻,中原的门派尚且未能尽悉,何况藏边,请兄台指教。”
 

  那少年道:“听说天魔教是西藏一个行事诡秘的邪教,不但武功高强,而且擅于使毒。香雾弹就是天魔教一种独门暗器。教中人行踪无定,神秘莫测。不过听说他们每年必有集会一次,集会的日期每年都不相同,但地点则是永不更改的。”
 

  檀羽冲道:“是魔鬼城?”
 

  那少年道:“正是。因为他们要采集魔鬼城的魔鬼花配药,故此每年就在魔鬼城集会一次,趁这机会,处理教务,与及较考徒众的功行,以定赏罚。一举三得。”
 

  檀羽冲道:“兄台见闻广博,佩服,佩服。但不知这天魔教主是何等人?”
 

  那少年道:“有关天魔教的事情,我是从武林前辈口中听来的,但这位前辈也是知而不详。这位前辈是曾经到过西藏的。据他说,由于天魔教太过诡秘,外人也不敢招惹他们。是以不但他不知道,西藏的武林朋友也没谁人知道那天魔教主是何等样人。甚至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亦是人言人殊。”
 

  檀羽冲道:“这位前辈的大名,是否可肯赐示?”
 

  那少年对檀羽冲已略有好感,正在踌躇,好不好据实答他,自己也好趁这机会,探听探听他的师门来历。
 

  少年踌躇未决,那个站在旁边一直没有作声的少女忽地说道:“你说过只向我的大哥请教一椿事情的,你想要知道的他都已经告诉你了。我们也没有向你请教高姓大名。”
 

  那少年道:“对啦,阁下武功如此高强,尊师一定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尊师的高姓大名,阁下也未曾告诉我呢。”言外之意,倒是不妨交换。
 

  檀羽冲哈哈一笑,说道:“多谢你们提醒我。不错,我是说过,我不敢妄自高攀的,互通姓名,大可免了。多谢你的指教,以后若有机缘,我们会报答你的。”
 

  那少女冷冷说道:“报答不必,你对我们手下留情,我们已经感激你了。”
 

  这一男一女跨上坐骑走了,留下檀羽冲彳亍独行。
 

  香雾弹的来历是知道了,但心中的疑团也更加大了。赫连清波的身世仍是一团迷雾!
 

  “侯昆说的话倘若不假,这香雾弹确实是清波所发的话,那么难道她竟然是一个远在藏边的邪教教徒?”
 

  他的师父耶律玄元从来没有和他谈过天魔教,但对完颜长之这个人(包括性格与武功等等在内),师父却是和他谈过不少。
 

  辽国是被金国灭的,完颜长之就是当时灭辽的金兵统帅。负责捉拿耶律玄元的也是完颜长之。他们也是曾经交过手的。
 

  正因为他们是几十年的老对头,彼此也都知道对方的底细。
 

  据他的师父说,完颜长之的武功精深博大,练的是正宗内家的功夫,丝毫不沾邪气。暗器都不屑使用,使毒那更是绝对不会。
 

  赫连清波若是完颜长之的养女,而且又是自幼在王府长大的话,她从何处学来天魔教的毒功?
 

  天魔教是西藏一个极为诡秘的邪教,教徒足迹不出西藏。
 

  不错,以完颜长之的王爷身份,他是可以招揽各地的奇人异士。但一来这种邪教未必会为他所用;二来他也未必肯“降格以求”;三来若是完颜长之的王府之中有天魔教人物,他的师父料想也会知道,不会不对他说。还有第四,香雾弹是天魔教的独门暗器,绝不外传的。即使有天魔教的人物在王府之中,他也不会因为要巴结王爷,而把香雾弹传与王爷的养女。
 

  以天魔教之徒而兼王爷养女的身份,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檀羽冲心里想道:“到现在为止,就我所知的来说,清波已是最少可能有三种身份:一是辽国的贵族,一是完颜长之的女儿或养女,一是天魔教的教徒。兼有二三两种身份已是不可思议,再兼第一种身份,那更加不可思议了!”
 

  唯一的线索是到金京找寻完颜夫人,赫连清波说道她的母亲以前乃是完颜夫人的邻居好友的。
 

  “我的妹妹在完颜夫人那里,即便不是为了查究清波的来历,我也应该把妹妹寻找回来。”
 

  檀羽冲心意已决,不理侯昆临别的警告,终于继续行程。正是:假假真真难判断,疑团满腹入京华。